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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白月光死后被迫身陷修罗场 65-70

65-70

    第66章 苦役 精心策划的重蹈覆辙……


    傅为义缓缓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上, 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说:“如果我没记错, 他的父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车祸里, 意外去世的。”


    虞微臣年轻到诡异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说:“这是对外的说法。”


    原来如此, 傅为义想, 真正的目的, 从现在才开始揭晓。


    他顺着对方的话,问:“那请问,您想告诉我的真相是什么呢?”


    “清慈的母亲生前是一位钢琴家, 他应当和你说过吧。”虞微臣慢慢地说。


    “是。”傅为义记得,在静岚谷要求虞清慈教他弹琴时, 虞清慈就曾经提起过。


    “他的父母是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的。我的兄长, 也就是清慈的父亲, 对他的母亲一见钟情。”


    “可惜清慈的母亲那时候有别的爱人,并没有接受。”


    “他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现实,就用了虞家的权势,把他的母亲强行带进了这里。”


    “就住在那边。”虞微臣伸手指了指东边的塔楼, “东楼的楼顶。”


    “因为对方喜欢百合花,所以东楼楼下, 一直到后院的花园里, 都种了百合,清慈母亲最喜欢的卡萨布兰卡。”


    傅为义透过玻璃穹顶向外看,虞家庄园的东翼是整座建筑最古老的部分,与主体华丽明亮的英式风格不同, 它保留着更早期、更森严的都铎式风格,深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早已在严冬中枯萎的藤蔓。


    楼下的花园,傅为义曾进去过。


    在那里,他和虞清慈第一次见面。


    “他的母亲激烈的反抗过一段时间,”虞微臣的声音将傅为义的思绪拉回,“后来,或许是累了,她逐渐接受了现实,也有了清慈。我本来以为,这场闹剧会就这样,以一种平静的方式结尾。”


    “结果,在清慈五岁那年,一位仆人疏忽,忘记锁上窗户,他的母亲在那时,毫不犹豫地从打开的窗户跳了下去。”


    “清慈那时候就在东楼楼下的花园看书。”虞微臣说,“他的母亲就坠落在他面前,仆人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溅了不少血,接触障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他父亲知道之后,当天晚上,就在书房饮弹自尽了。”


    “一个家族的声誉,总需要一个更体面的故事来承载,所以,对外的说法是车祸身亡。”


    沉默。


    傅为义垂眸,看着咖啡杯中悬浮的奶沫。


    所有事情好像都在一瞬间找到了答案。


    思绪一点一点向前回溯,一直到最初的最初,一切偏移开始的时候。


    那个夜晚。


    “Ce qui se passe, c’est justement le silence, ce long travail pour toute ma vie.”


    所发生之事,正是沉默,贯穿我一生的漫长苦役。


    似乎,正是这个人的写照。


    傅为义第一次尝试去思考一个人的生长轨迹,去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与动机。


    一个冷漠,克制,却会用如此非正常的方式去获得爱的人,到底是如何生长出来的?


    答案已经给出。


    他所见的,第一个关于爱的范本,便是一种病态的、剥夺自由的爱。


    教给他偏执,将爱,与剥夺自由,与毁灭画上了等号。


    如同一种诅咒。


    而死亡。


    一个五岁的孩子,在花园里,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从高空坠落,支离破碎。


    自此,世界上最亲密的接触,母亲,便与血腥与肮脏画上了等号,所以才会厌恶所有的接触,将自己包裹在干净的屏障之下。


    再者,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他的父亲,没有选择安抚和治愈,而是用一声枪响,选择了“爱情”而非责任。


    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这座巨大的、沉默的、由秘密和谎言构成的坟墓里。


    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如何被爱。


    所以,他的爱情,事实上是一场为了避免重复童年悲剧而精心策划的重蹈覆辙。


    傅为义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微微前倾,说:“所以,您和我说这些,是想我理解他,同情他,原谅他吗?”


    虞微臣摇摇头,说:“为义,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原谅清慈。他确实做错了,我不会为他开脱。”


    “我是想,你会想知道这些,毕竟”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清慈已经对你产生意义了,不是吗?”


    傅为义又一次过敏,声音冷下来,反问:


    “什么叫产生意义?”


    虞微臣前倾了一些,伸出手,虚虚地触碰傅为义的眼睛,说:“为义,你本来是最纯粹,最完美的,但是现在,你已经背叛了你的进化,不是吗?”


    “你的眼睛,你应该发现了吧。”


    傅为义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虞董,您终于不装了吗?”


    “是的,我已经看到了我母亲的档案。”


    虞微臣脸上仍然带着完美无瑕的微笑,傅为义的直接摊牌似乎并未让他有丝毫动摇。


    指尖碰到了傅为义的眼尾,微凉,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触碰,傅为义猛地向后躲开了。


    虞微臣并不在意,收回了手,语气里充满遗憾,说:“你母亲的去世,我深表遗憾。”


    “你的眼睛以前和她一模一样,纯粹的琥珀色,非常完美的遗传,现在倒是不太一样了。”


    他话锋一转,说:“我后来才知道清慈做的一切,坦白地说,我很意外,你竟然没有杀他。”


    凝视着傅为义变色的眼眸,虞微臣说完了想说的话:“可能,这就是你眼睛变色,产生瑕疵的原因吧。”


    “为义,如果可以,我真想研究一下。”


    研究?他把我当成什么?一件失控的实验品吗?傅为义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想和对方废话,讨论自己到底对虞清慈究竟是什么态度,也知道对方必然要故弄玄虚,不可能直接说出他眼睛变色的原因。


    所以选择直接地说:“您说的,聊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吗?”


    “我以为您会想和我聊一聊安布若西亚计划。”


    “你说的计划,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虞微臣端起咖啡杯,从容地回答,“那时候,连我都还是孩子,恐怕能告诉你的不多。”


    还在撇清关系。真是滴水不漏。傅为义也笑了笑,戳穿了他从容不迫的伪装:


    “您别说笑了,前些天,我在家里发现了一卷录音带。”


    “我父亲还投资了这个计划,您在里面,也说了不少对计划的预期。”


    “G因子,不是吗?”


    虞微臣脸上的微笑终于凝滞了片刻,他缓缓将咖啡杯放回桌面,说:“为义,你这么执着这个计划,是做什么呢?是想为你母亲复仇吗?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走到傅为义面前,双手撑在他座椅的扶手上,俯下身,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他。


    “我觉得,你还是与我站在一边比较好。”虞微臣得出了结论,“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助你,理解你。”


    虞微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进化成功的同类。”


    傅为义想,果然,如他所想,虞微臣也给自己注射了G因子,并且,还成功的完成了所谓的“进化”。


    他眨了眨眼,反问说:“是吗?”


    “我可以帮你看看眼睛的问题。”虞微臣声音里充满了诱惑,说,“你一定很苦恼吧。”


    “我比较关心的是,会致命吗?”傅为义平静地说。


    “基因上的问题。”虞微臣慢条斯理地说,像一个耐心的医生,“控制得好,无伤大雅,控制得不好”


    他顿了顿,残忍地说:“当然致命。”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底牌。用我的命来威胁我。


    傅为义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为义,你最好还是保持以前无坚不摧的状态,否则,问题肯定会越来越严重。”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傅为义捕捉到了关键词。


    什么叫“以前无坚不摧的状态”?傅为义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在他思考的时候,虞微臣忽然做了一个毫无逻辑的转折,说:“所以,今天,到现在,也没有问你要不要去看看清慈。”


    “你想去看看他吗?”


    傅为义没说话,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虞微臣所说的变化是什么。


    和虞清慈有关。


    虞微臣指的是傅为义那一刻的动摇。


    是那一刻的动摇背叛了他本来果决的心,背叛了所谓的“进化”,让傅为义的基因出现了变化,变得不稳定,外显为一双变绿的眼睛,让虞微臣判断,虞清慈对傅为义产生了意义。


    虞微臣冷静而形象地向他描绘着虞清慈的惨状。


    “感谢你的心软,子弹没有击中心脏,不过打穿了左肺,造成了严重的血气胸和失血性休克。”


    “虞家最好的外科团队,忙了十几个小时,命保住了。”


    他看见傅为义的睫毛颤了颤,继续说:“但他一直没有醒来,现在还在西楼的无菌重症监护室,靠着呼吸机和各种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


    “我看过了,最大的问题不是那个贯穿伤,而是他自己”虞微臣的声音低了一些,不过还是很清晰,“似乎没有多少求生意志。”


    “为义,若是为你好,我会说,你应该现在就离开。不过,我毕竟是清慈的叔叔,我还是想问问你,愿意去看看清慈吗?”


    “我想,如果你去了,他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第67章 礼物 潘多拉魔盒。


    傅为义想见虞清慈吗?


    他对自己非常诚实, 他会承认,他想。


    至于原因。


    首先,傅为义不希望虞清慈死了。


    他亲手开的枪, 决定让虞清慈活下来, 那么,虞清慈必须活着, 不能放弃求生的意志, 就这样退场。


    其次, 傅为义想看看, 自己究竟治疗到了何种程度。


    对虞清慈的依赖还剩多少?当他再次面对对方时,他的身体,他的潜意识, 还是否会像在疗养院的那些天一样,不受控制地颤抖、渴求。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表情完美、正好整以暇的虞微臣说:“劳烦您带路了。”


    虞微臣轻叹一声, 仿佛对傅为义做出“感情用事”的决定非常失望, 抬步,推开了玻璃门。


    周晚桥还守在门边,他看见两人出来,目光在傅为义脸上一扫而过, 随即才微微点头,和虞微臣打了招呼。


    虞微臣仿佛这时才知道傅为义与周晚桥同行, 说:“晚桥, 原来你陪着为义过来了。”


    周晚桥点了点头,说:“是,我不放心为义的身体。”


    虞微臣眼中闪过几分了然,转头对傅为义说:“你很信任晚桥, 是吗?”


    傅为义直觉虞微臣话里有话,没有回答。


    虞微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地又转回了头,对周晚桥说:“我准备带为义去西楼看看清慈,你要一起去吗?”


    周晚桥的目光越过虞微臣,对傅为义说:“为为,是你想去看他吗?”


    傅为义说:“是。”


    周晚桥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态,转向虞微臣,说:“我也一起过去吧。”


    进入建筑内部,走廊两侧是深色的橡木板,挂着一些油画。沿途经过几个拱门,可以窥见侧厅的景象。


    到达西楼之时,环境变得简洁明亮,墙板的颜色由深棕过渡到浅灰,虞微臣在一扇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门前停下。


    他抬头看了看,生物识别技术识别到他的信息,门便缓缓打开了。


    眼前的世界变得现代化,这就是虞家庄园的西楼,一座设施足以媲美顶级私立医院的、独立的医疗中心。


    他们乘坐电梯,无声上行至四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白色的走廊,光线明亮到不真实,十分安静,只能听见维生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虞微臣在走廊尽头的一扇巨大的单向透视玻璃墙前停下脚步。


    墙后,便是虞清慈的病房。


    傅为义抬眼,向里看去。


    那张纯白色的、功能复杂的医疗床中央,虞清慈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单,浑身上下连着许多透明的管线与电极,延伸至床边形态各异的生命监护仪器上。


    呼吸机规律地起伏,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是唯一代表着生命的声响。


    对方曾被傅为义亲手击中的左胸处,覆盖着厚厚的纱布,代表着曾被击碎,又被勉强地拼凑粘合,但还是留下永久的裂痕。


    闭着眼睛,他的睫羽倦怠地耷下,皮肤苍白到不似人类,更像是一具不会动的瓷制人偶,因为碎裂,而被小心陈列在这个透明的展示柜里。


    傅为义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变化。


    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速,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畅。那股曾将他拖入深渊,近乎本能的恐慌和依赖感,蛰伏在他意识的深处,在此刻被唤醒,再一次有发作的趋势。


    他看着玻璃墙后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耳边却仿佛能听见对方熟悉的声音在低语,消毒水的气息里,他甚至嗅到了熟悉的、只属于虞清慈的、清苦的植物气味。


    傅为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感受仍然固执地存在着。


    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从侧后方伸了过来,覆盖在了傅为义那只无意识蜷缩、冰冷汗湿的手上。


    没有立刻握紧,仅仅是包裹,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


    “为义,是我。”


    周晚桥的声音响了起来,很低,很近,几乎贴在他耳边,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混乱的幻听。


    “你现在在虞家庄园的西楼,站在我身边。”


    “听我的声音,深呼吸。”


    这番再熟悉不过的安抚,让傅为义想起了曾经那些无法安睡的、被梦魇纠缠的夜晚。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反手握住了周晚桥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


    而后,他胸腔中那股翻江倒海的失控感,终于随着几次深长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虞微臣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敏锐地意识到,或许,傅为义的眼睛变绿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躺在病房里的,他的侄子。


    这样的信赖关系,竟然会出现在周晚桥和傅为义中间,虞微臣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不可控的变量。


    好在,他恰好握着一枚足以将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任堡垒,从内部炸毁的钥匙。


    傅为义平复了片刻,终于睁开眼。他没有松开还握着周晚桥的手,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恢复了平稳、却依然泛着冷绿色的眼睛,看向虞微臣。


    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异样:“虞董,您是想我进去,对虞清慈说点什么吗?”


    虞微臣点了点头,说:“我想,他会需要听听你的声音。”


    他转身,示意护士打开通往病房的最后一扇门。


    周晚桥不放心,低声说:“你的身体”


    “我没事。”傅为义反手安抚地拍了拍周晚桥的手背,而后松开,独自一人迈进了病房。


    他在距离医疗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和连接在他身上的、维持着他脆弱生命的管线,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虞清慈,我没有想到,你其实这么懦弱,和你父亲一样。”


    “我被你变成这样,都已经要痊愈了,你竟然没有求生意志了?”


    在傅为义没有看见的地方,平稳显示着虞清慈心率的监护仪,那天绿色的波形曲线,出现了一个细微但清晰的波动。


    傅为义紧紧地握着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以此来压抑那因为再次靠近而又一次变得有些失控的心跳。


    他接着说:“我今天来看你,并不是因为依赖你,或者你想要的爱你。只是因为,我想看看,我对你的依赖还剩下多少。”


    “现在看来,应该没有多少了。虞清慈,我没有被你变成宠物。”


    “我没有杀你,不是因为没有对准,是因为那时候,我确实不想你死。”


    “我觉得死太便宜你了,我希望你一直活着。”


    “所以,你最好还是快点醒来,让我继续好好地报复你。”


    想对没有反应的虞清慈说的话不多,这已经是傅为义想说的全部。


    他说完,不再看床上的人一眼,径直转身,迈步走出了病房。


    周晚桥立刻迎了上去,当傅为义走近时,他才看清对方额角因为极力忍耐而渗出的、细密的冷汗。他担心地蹙起了眉,伸手想要扶住他。


    傅为义任由他靠近,而后低声说:“不用,我没事。”


    站在一旁的虞微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副温和的、悲悯的微笑,开口道:“谢谢你,为义。我想,清慈很快就会醒来了。”


    “我不会插手你们中间的事情,你想怎么报复他,都可以。”他顿了顿,接着说,“作为感谢,也作为我个人的一点歉意,我想送一份礼物给你。明天会送到你的办公室。”


    傅为义饶有兴致地挑挑眉,不算很感谢地说了句“谢谢”。


    离开虞家的车上,周晚桥很有兴趣地问傅为义:“你对虞清慈说了什么?”


    傅为义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他的问题,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周晚桥,轻描淡写地说:“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我觉得他很懦弱,我都快痊愈了,他还没有求生意志。”


    “你觉得呢?是不是很懦弱。”


    周晚桥笑了,说:“我觉得虞清慈要是能听见,肯定会很快醒来。”


    傅为义也笑了:“怎么了,我说的很过分吗?”


    周晚桥对傅为义说的话并不意外,说:“还好,我觉得你对他已经挺仁慈的了。”


    *


    “傅总,这是虞董派人送来的礼物。”


    艾维斯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设计极简的深灰色金属密码箱放在了傅为义的办公桌上。


    箱子不大,随之递上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串数字,是箱子的密码。


    傅为义的目光从文件中抬起,落在密码箱上,挥了挥手。


    艾维斯立刻会意,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傅为义看着这个盒子。


    虞微臣承诺的礼物。


    直觉告诉他,对方显然不安好心,这可能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但傅为义还是选择了打开。


    他不紧不慢地输入密码,箱盖随着一声轻微地机械解锁声,悄然弹开。


    箱内是精准切割的黑色天鹅绒,上面静静躺着两样东西。


    一支看起来有一些年份、金属外壳的微型录音笔。


    以及一个被完整蜜蜂在透明亚克力块中的、极小的玻璃安瓿瓶,瓶内装着几滴无色的液体。


    傅为义的目光在两样物品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先拿起了那支录音笔,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金属外壳上因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嘶嘶声后,一个优雅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感的声音响起,傅为义能分辨出,是虞微臣。


    “你就是周晚桥吗?”


    录音里传来一声轻微的杯子落桌声。


    “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短暂地沉默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傅为义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沉稳,华丽:“我想与您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您应该知道,傅振云要用我换命。”


    “是。”


    周晚桥的语气少见的加快了一些:“我明天就会进入傅家,我知道傅家和虞家向来不和,我愿意帮助您除掉傅振云,只要您能确保我的安全。”


    “你在傅家,我可确保不了。”


    “我的意思是”周晚桥的声音在这里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为我提供一些帮助。”


    “我为什么相信你?”


    “虞家养我长大,除掉我,肯定也很容易。”


    “你知道就好。”


    虞微臣轻笑了一声,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而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种实验室的新方案,但你应该清楚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


    “后果我都会承担。”周晚桥的语气重新变得平稳,“毕竟我不这么做,面前只有死路。”


    “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录音到此结束。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按下了重播键,握着录音笔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泛起青白,但他脸上的神色平静得可怕。


    重新听了一遍之后,傅为义的目光移向了那支封存的药剂样本。


    许久,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讯键。


    他的副手走了进来。


    傅为义把药剂瓶推了过去,声音平稳:


    “第一,提取这里的药物样本,分析化学成分,我要知道它的一切,包括是否能在七年前的常规检测中被发现。”


    “第二,立刻调出我父亲当年最完整的、未经任何删改的医疗档案。”


    “第三,”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活体动物实验,我要一份详细的毒理反应报告,对比它和我父亲临终前的所有症状。”


    艾维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但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恭敬地躬身,接过了安瓿瓶。


    “是,傅总。”


    第68章 审判 杀人犯,你想坐牢吗?


    当天晚上, 傅为义到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


    客厅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周晚桥照常坐在沙发上等待他。


    茯苓蹲在他的腿上,他正在低头看文件。


    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 周晩桥立刻放下文件, 温柔地把茯苓放到一边的软垫上。


    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但他没有理会, 站起身, 与进门的傅为义熟稔地打了招呼, 语气间带着自然的关切:


    “为为,怎么回来地这么晚?我让厨房给你留了一点宵夜。”


    傅为义带上门,将自己与身后的寒夜隔绝, 他抬起眼,看向周晚桥, 说:“嗯, 今天遇到了一点问题, 在公司多留了一会儿。”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因为缺少了平日里惯有的那份懒散,而有点过分平静。


    周晚桥蹙了蹙眉,帮傅为义脱下外套, 递给了一旁的佣人,问:“什么事能拖住你?”


    他看见傅为义脸上带着的疲惫和苍白, 伸出手, 想去碰碰他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是否没有问题:“脸色这么差,事情不顺利?”


    傅为义没有躲。他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微凉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 甚至微微垂下眼睫,显出几分顺从的姿态。


    周晚桥的温度,曾是他病中唯一的慰藉,此时却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虚伪的暖意,一寸一寸舔舐着他的皮肤。


    “没事,已经解决了。”傅为义说。


    周晚桥确认他没有发烧,放下心来,收回手,语气温和地说:“解决了就好。”


    他们走向餐厅,拉开椅子面对面坐下。


    佣人把厨房温着的滋补粥品端上来,傅为义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慢慢地喝下去。


    温热粘稠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剧烈的、源自生理本能的呕吐感猛地冲上他的食道。他死死地握住勺子,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


    傅为义抬眼看着对面正用关切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男人。


    周晚桥,你喂下毒药的姿态,是否和此时此刻一样呢?


    食欲彻底消失了。傅为义没喝多少,便放下勺子,用餐巾极其考究地擦了擦并无污渍的唇角,从容站起身:“我累了,想上楼休息了。”


    周晚桥送傅为义上了楼,两人如同往常一样,零零碎碎地聊了些公司无关痛痒的琐事。


    傅为义有些意外,周晚桥竟然没有问他虞微臣送了什么礼物。


    他本已在脑中预演了数遍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带过这个话题,既然对方没问,也就暂时派不上用场。


    直到卧室门口,傅为义推开门,周晚桥才像往常一样,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声音温和地说:“晚安。”


    化学成分分析报告第二天下午就送到了傅为义的桌上,还有与父亲原始档案的初步比对结果。


    傅为义一边翻看,副手一边向他汇报情况:“首先,该样本是一种结构极其复杂的复合型生物碱神经毒素,并非任何已知物质。它的核心作用是精准攻击心肌细胞,能缓慢引发不可逆的功能性衰竭。”


    艾维斯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其代谢产物在当时的技术下无法被检出,会完美伪装成心源性猝死。根据分子结构特征分析,带有虞家生物实验室的标志性技术印记。”


    “其次,我们比对了傅振云先生的原始医疗档案。他临终前数月的所有症状,包括进行性心律不齐和不明原因的肌无力,与该毒素的理论效果高度吻合。当年的尸检报告也明确指出无明确毒理学指向。”


    接下来的四天,傅为义的生活一如往常,他甚至还与周晚桥共同出席了一场商业晚宴。


    动物活体实验最终报告来的慢许多,在五天后。


    实验对象的加速试验中发现,所有的生命体征变化曲线,与他父亲临终前的医疗记录几乎完全重合。最终,实验对象死于由该毒素引发的、不可逆的心肌细胞坏死,与他的父亲的官方死因完全一致。


    看完报告之后,傅为义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那栋属于傅氏集团总部的古典建筑上。


    周晚桥就在那里。


    那个作为他的守护者七年,在他最脆弱时给予他支撑的人。


    傅为义曾经怀疑他,厌恶他,也曾经信任他,甚至依赖过片刻。


    深夜的书房里,这个人曾经手把手教他处理第一份棘手的文件;晚饭的餐桌前,这个人曾经耐心地为他解答前路的迷津;傅为义第一次彻底跌倒时,这个人曾经彻夜不眠守在他床边。


    然而,同样是这个人,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傅为义的父亲


    而后取而代之,扮演了傅为义的最后一个亲人。


    狡猾的圣人。


    傅为义慢慢地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说:“取消接下来的所有行程,备车,回家。”


    到家的时间,竟然比周晚桥还要早些。


    客厅里,只有茯苓懒洋洋地从软垫上抬起头,走到傅为义身边,用背蹭了他的小腿。


    一位佣人惊讶于他的提前归来,匆匆迎了上来:“傅总,您今天回来得真早。”


    傅为义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只是解开西装的纽扣,声音平稳地问:“周晚桥还没回来吗?”


    “是的,周先生还没回来。”


    “知道了。”


    傅为义将外套随手递给佣人,没在一楼停留,拿着报告,一步一步走上熟悉的旋梯,上了三楼。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门,在书房里坐下,坐在那张属于周晚桥,也曾属于他父亲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重新翻阅着报告。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等待了大约五分钟之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周晚桥对傅为义温和地笑了,说:“为为,这么早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傅为义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报告递给了周晚桥,说:“你看看吧。”


    周晚桥低头扫了一眼,甚至没有翻页,只是看了标题,就很快地抬起头来,脸上微笑的弧度不变。


    他定定地看了傅为义片刻,而后说:“你终于查到了。”


    “这么冷静啊。”傅为义一步上前,从他手中抽走了报告,摔在书桌上。


    而后,他走近了一些,声音不算很响,但是很清晰,慢慢地说,“杀人犯,你想坐牢吗?”


    “这点证据,没有办法定我的罪。”周晚桥摇摇头。


    “你很确信。”傅为义说。


    周晚桥冷静地回答他:“为义,你对我太信任了。”


    “我以为,在我告诉你,你父亲想与我换命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这些东西。”


    竟然承认地如此坦然,甚至还说,傅为义太信任他,几乎像是在讽刺。


    傅为义冷笑一声,说:“要是我想,肯定有办法,然后送你进监狱,你觉得呢?


    周晚桥垂眸,看着傅为义的脸。


    比十七岁那年成熟了很多,连他曾经最熟悉的眼睛都在改变颜色。


    “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周晚桥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傅为义冷冷地问,“周晚桥,这么长时间,你这样的人,肯定留了很多后手吧。”


    周晚桥没有移开视线,仍然看着傅为义好看到残酷的面孔,近乎温柔地说:


    “我没有后手。”


    “傅为义,我不会反抗,也不会尝试掩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查到,然后审判我。”


    傅为义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反问:“审判你?”


    前倾一些,缩短了和对方的距离,以观察对方的表情,他继续说:“你觉得,我还会给你什么判决?周晚桥,我可以给你几分钟陈词,解释。”


    周晚桥眨眨眼,表情仍然冷静,开始了他的陈述:“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傅为义,如果是你,如果不杀死别人就要被杀死,你会选择主动做凶手,还是束手就擒?”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样,会选择做凶手。”


    “我只是想要活着,这是我唯一的路。”


    周晩桥的语气是那样确信,确信傅为义会认同他的决定。


    让他准备的所有指责与讽刺都无的放矢。


    理智上,傅为义确实会承认,他会做出和周晚桥一样的选择。


    事实上,在拿到那份报告,或者更早,在听到那份录音的时候,他也并不意外。


    甚至,傅为义会说,如果周晚桥就这么死了,他肯定会觉得有些可惜。


    但是,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


    质问。


    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质问周晚桥?


    对方所说的一切,他事实上早已想到,但直到此时此刻,自己都没有真的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傅为义想要叩问自己,来找到下一步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这是他下意识做出的选择,代表的是他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


    答案是,他真的信任过周晚桥,将对方视为同谋,合作者,又或者,甚至是更重要的存在。


    因而,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这种信任关系有理由持续,让这种挑拨不能够达到目的。


    但事实上,真相就是如此,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周晚桥做出了与他本人而言最正确的选择,也因而,和傅为义站在了恒久的对立面。


    对傅振云,在对方进入暮年之后,傅为义时常觉得老头又在发疯,或者觉得他很烦,嘴上常常骂他。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自幼宠溺他,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汇聚成属于他的皇冠,戴在他头上的,他的父亲。


    傅为义想起父亲去世时曾经有过的脆弱和茫然,那时得到的,所有来自周晚桥的庇护和安慰,都有了别的意味。


    看着对方的脸,一张非常熟悉的,仍然赏心悦目的,如同被精心修饰过的刺绣的脸,傅为义再一次产生了一种呕吐的冲动。


    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


    只剩下一个问题,不太符合傅为义一贯而来的风格,但是此时此刻,他希望知道答案的问题。


    傅为义张了张嘴,慢慢地发出声音,问的是:“你后悔过吗?”


    周晚桥似乎没想到傅为义会问这个问题。


    他冷静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凝滞,在反应过来之后没有犹豫地说:“没有。”


    得到这个答案的傅为义事实上,仍然没有感受到多少意外。


    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很好。”他说。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彻底失去温度的表情,还有越发茵绿的眼睛,心里想的是——


    落子无悔,他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


    但是,周晚桥也仍然清晰地记得。


    在拿到致命药物,走上了不能回头的道路的第二天


    自己见到了十五岁的傅为义。


    第69章 峰回 “爱”的未完成体。


    “你不后悔。”傅为义重复了一遍, 声音不算很响,也不是很清晰,如同自语。


    “周晚桥, ”他顿了顿, 接着说,“从明天开始, 你不用再为傅家工作了, 我会让我的人处理好所有的交接手续。你先留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吧。”


    周晚桥说:“你想软禁我?”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说:“软禁?周晚桥, 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傅家殚精竭虑, 需要放个长假,休息一下。”


    说着,他拿起手机, 拨通了副手的电话,说:“从现在开始, 启动主楼最高安保等级。没有我的允许, 周晚桥先生不能离开三楼半步, 他的一切所需,按时送进来。”


    电话挂断之后,傅为义没有看周晚桥,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手即将碰到门把的瞬间, 周晚桥忽然说话了。


    “傅为义。”


    罕见的,连名带姓的呼唤, 让傅为义停下了动作, 但没有回身。


    周晚桥的声音很低,也很平稳:“如果这就是我和你相遇的必由之径,如果这就是我和你必然的结局。”


    “我不会后悔。”


    “但是如果,”他顿了顿, 继续说,“能有别的方式和你相遇,又或者有别的选择,我想”


    “我会十分感激我的幸运。”


    门把手被傅为义按下,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走了出去。书房的暗门随着一声轻响重新关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书房里重新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只剩下角落里那尊紫砂流水摆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水声,如同时间的流逝。


    周晚桥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身体的重量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他闭上了眼,用指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这便是傅为义。


    情理之中的残忍。


    周晚桥从未奢望过,自己这七年的陪伴与守护,能换来哪怕片刻的犹豫。


    所以,他并没有什么不满。


    不会尝试为自己求饶,也不会尝试为自己开脱,周晩桥完全地、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种结果。


    傅为义不懂爱。


    现在不懂,以后不懂,可能永远也不会懂。


    周晩桥一直知晓。


    这一特质赋予他残忍,也赋予他自由。


    周晩桥爱傅为义的自由,对附带的残忍也不该心生怨怼。


    软禁,傅为义事实上关不住周晚桥多久。他在傅家这么多年,影响力根深蒂固,傅为义不可能轻易撼动。


    但是周晚桥并没有多少反抗的冲动。


    傅为义想要的东西,周晚桥一向双手奉上,最多不过是索取一些想要的、简单的条件。


    周晚桥更好奇的是,傅为义究竟会怎么处置自己?


    送进监狱,动用私刑,还是终身软禁?


    事实上,在听到虞微臣说出,要赠送傅为义一份礼物的时候,周晚桥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


    他会等待傅为义做出决定。


    *


    傅为义离开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口,忽然感受到一阵极为陌生的情绪。


    驱使着他在门口停下,慢慢地向后倒,靠在了暗门的位置上。


    傅为义垂下头,捋了一把额发。


    他不懂一直堵在自己心口的感觉是什么。


    此时此刻的情况,他也不再能够询问周晚桥,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意料之中的谈话如此不快乐。


    傅为义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和周晚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放学的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见到的、奇形怪状的人样,猜测按照父亲的爱好,这个周晚桥应当不男不女、妖艳、庸俗、浓妆艳抹,然后被想象中的人形逗得想笑。


    然而,推开门时,看见的人和想象中的任何一个模样都不同。


    比现在看起来青涩许多的周晚桥站在客厅的光影里,端庄且俊美,没有化妆,并不庸俗,对傅为义点了点头。


    在傅为义嘲讽他之后,也只是浅淡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说:“是,我就是周晚桥。”


    距离那一天,已经九年多。


    厌恶到合作,好奇到了解。


    甚至曾经拥抱,亲吻,做最亲密的事情。


    如今,傅为义还是傅为义,周晚桥还是周晚桥。


    却不再是十五岁和二十三岁时那样。


    面对面时,中间相隔,仅有客厅的夕阳。


    如今他们隔着一扇未上锁的门,却没有人有办法推开。


    利益,权力,人命,算计将他们永远地隔开


    又或者将他们隔开的仅仅是命运。


    周晚桥当然不得不杀死傅振云,傅为义当然需要替父亲复仇。


    所以,他依照正常的逻辑做出了所有决定,直到现在,将周晚桥软禁,做好与他决裂的准备,下一步便是夺权。


    然而,傅为义的情感,选择在此之前,向周晚桥问一个近乎荒谬的问题。


    “你后悔吗?”


    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周晚桥最后所说的话,傅为义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真的听懂。


    没有说一句后悔,也没有说一句我爱你。


    却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如果换一个方式,换一种选择,十五岁的傅为义会以怎样的方式与周晚桥相遇?


    会擦肩而过,还是仍然会像现在这样,用九年的时间,将彼此紧紧地捆绑,如今要决裂之时,产生如此剧烈的阵痛?


    傅为义不受控制地干呕,胃里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股在聆溪疗养院被囚禁时的恶心感与失重感再次席卷而来,心跳在耳边疯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毁灭性的回响。


    他从门上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还会有人握着他的手,用平稳的声音安慰他、帮助他找到世界的支点吗?


    而他怎么会在现在这一时刻,还在期待周晚桥的出现?


    傅为义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对另一个人竟然产生了如此的依赖


    周晚桥。


    周晚桥,我恨你,我厌恶你。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


    “为义!”


    周晚桥身上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紧接着,他的身体便被一双手臂从地上捞起,最终陷入了主卧那片柔软的床褥之中。


    温凉的手指不断地触碰着他的脸颊和紧闭的眼睑,有些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中,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多少意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回应,又或者只是无意识吐出了那个名字。


    下一秒,傅为义被一个拥抱淹没,对方的手不断地从他的后脑摸到颈背,似乎是在安抚,却因为慌张而不得章法,一遍一遍在他耳边重复的话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尝试抓住呼吸的频率,不知道过了多久,傅为义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涣散。


    感受到他的颤抖减轻,周晚桥松开了一些,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指尖擦过他的眼尾。


    不算很清晰的视线里,傅为义看见周晚桥略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长卷得到睫毛上沾着的,反光的水珠。


    周晚桥的嘴唇动了动,而后问:“是因为我吗?”


    傅为义尚有些混乱的大脑没能听懂周晚桥的问题,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代表疑问的“嗯”。


    周晚桥没有再提问,他的指尖缓缓下滑,蹭过傅为义的下唇。


    而后他慢慢低下头,嘴唇碰到了傅为义微张的唇。


    并不深入的吻,傅为义也不确定这是否能称为一个吻,似乎只是一种紧贴,如同一种安抚,不深入也不索取,不带任何的情欲。


    傅为义尝到了一丝咸涩,不知道是源于周晚桥眼睫上的水珠,还是自己未曾察觉的、生理性的泪水。


    在这种近乎苦涩的味道里,傅为义还尝到了愧疚、痛苦、心疼,每一寸的触碰似乎都在无声地重复周晚桥从未出口的两句话。


    “我很后悔。”


    还有


    “我爱你。”


    傅为义在这个最简单的、触碰的吻里彻底平静下来。


    嘴唇慢慢分开,他看清周晚桥脸上混杂着悲伤与喜悦,愧疚与爱意的表情,看清他脸颊上些微的湿润,微乱的头发。


    周晚桥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下颌,留恋地抚摸着傅为义的唇,很低地,但是清晰地,对傅为义说:“对不起。”


    他没有看着傅为义的眼睛,长卷湿润的眼睫向下垂着,半遮住深棕色的瞳仁,似乎在自己的手指。


    嘴唇无声地开合了片刻,再出声时,竟然有几分微哑,说的是“你是有一点在乎我吗”。


    不像是提问,也不像是陈述,尾音很轻,几乎被他吞下。


    这就是周晚桥对傅为义的行为的解答吗?


    在乎。


    傅为义不明白。


    他只知道,在拿到虞微臣的礼物的时候,他平静的表现下,不受控制产生痉挛的心肺的疼痛,让他想起孟匀在他面前爆炸的时候,也让他想起对虞清慈开枪的瞬间。


    傅为义不懂那种让人几乎难以承受的疼痛是什么。


    但他并不傻,他能从周晚桥的话语中判断出,原来这就能被判断为普通人口中的“在乎”。


    “爱”的未完成体


    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原来自己,也会因为所谓的在乎感到痛苦。


    不再无坚不摧,不再毫无负担地游戏他人的情感,变得像一个普通人。


    傅为义无法再逃避他的情绪。


    事实上,他应该更早一些,就接受这一点变化,并做好准备。


    承认这一点,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傅为义擅长对自己坦诚。


    所以,最终他对周晩桥说“是”。


    周晚桥终于看向了傅为义的眼睛。


    傅为义在他仍然湿润的眼里,读到了近乎错愕的喜悦;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尚未褪去的、少见的慌乱。


    在这个对视里,他终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周晚桥,我改变主意了。”傅为义说。


    第70章 路转 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


    在书房里闭目养神, 思考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周晚桥忽然听见了一声异响。


    那声音起初很细微,像是某种织物摩擦门板的声音, 但他还未及分辨, 便骤然加重,最后化为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似乎是有什么人一直靠在门上, 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周晚桥的眼睫猛地一颤, 瞬间睁开了眼睛


    傅为义没走?


    他猛地站起身, 打开了书房的暗门。


    那个本该毫不留情离开周晚桥的人,此刻脱力地蜷缩在门边的地毯上。


    对方低着头,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湿, 凌乱地贴在额角。


    那张方才傲慢冷然的脸上血色尽褪,长而直的睫毛随着每一次痛苦的喘息而剧烈颤抖, 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


    周晚桥的第一个反应, 是要让这个再次陷入应激状态的人平静下来。


    然而, 他自己的手臂却因为过分激烈的情绪而颤抖不止。


    他几乎是手脚僵硬地将傅为义从地上捞起,又近乎笨拙地将他放在床上。


    周晚桥试图调用过去那些已经成为本能的、熟练的安抚动作,却发现身体并不受自己的控制。指尖无法抑制地发着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俯下身, 他一遍遍叫着傅为义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含混不清的音节。


    周晚桥不得不贴得更近, 在那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呼吸声里,才终于辨认出——


    傅为义在叫他的名字。


    即便过去很久,周晚桥也很难准确地概括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峰回路转的喜悦,极致的惶然与心疼, 难以置信的错愕,复杂的情绪让他分裂地幸福与疼痛着。


    是吗?


    傅为义,你问我是否后悔的时候,是在希望得到一个让你能够宽恕我的答案吗?


    周晚桥甚至不敢去假设这样的可能。


    他只能紧紧地拥抱傅为义,告诉他自己事实上最想对他说的一句话。


    “对不起。”


    我从不后悔为活下去而做出的选择,但这份罪孽这份将我们捆绑至此的原罪,也让我日夜不得安宁。


    傅为义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甚至胜过十七岁时。


    周晚桥用脸颊贴住傅为义的脸侧,在安抚对方的同时,也在尝试安抚自己。


    然而,傅为义比他先平静下来。


    对方终于睁开眼,带着几分冷绿的瞳仁涣散地落在他的脸上,颤抖减轻了许多。


    真的求证时,周晚桥发觉自己的胆子小到有点可怜。


    他想问“你有点爱我吗”,但那个过分沉重的字却烫着舌尖,无法吐出,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一句轻得近乎卑微的试探:


    “是因为我吗?”


    你如此失态,如此脆弱,是不是因为我,也只是因为我?


    傅为义的神志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恢复,看着周晚桥,慢慢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周晚桥并不确定这个音节代表肯定还是否认,又或者仅仅是疑问。


    但他需要把这个音节当做肯定。


    在轻微地颤抖中,他亲吻了很久没有亲吻的嘴唇。


    并不是很敢深入,事实上在害怕破坏这一刻的纯粹。


    尽管亲密的关系从交换开始,在傅为义眼里,周晚桥或许道貌岸然,但最初,他对傅为义的感情确实并不包含情欲。


    自最初遇见傅为义时起,周晚桥一直都在极力克制着那种任何遇见对方的人都会产生的,被吸引的情绪。


    他知道,他有必须做的事情,多余的感情只会成为阻碍。


    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淡然地对待傅为义青春期的幼稚挑衅,与他保持着合理的距离,以便自己的心保持坚硬,这是周晚桥时时刻刻警示自己的话语。


    然而,在傅振云去世的那天,当他推开家门,对上那个表面仍然傲慢坚强的、十六岁的傅为义略微泛红的眼眶时,所有树立的坚冰悉数破碎。


    倾斜而出的情感首先是保护欲


    这是周晚桥对傅为义感情的开端,也始终是主体,占有欲和爱意都要排在其后。


    傅为义的颤抖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周晚桥就退开了。


    他并不是很敢看傅为义的眼睛,害怕对方眼里逐渐清晰的恨意和愤怒,对着清醒的傅为义先说了一句“对不起”,才终于敢问出那句:“你是有一点在乎我吗?”


    所以才会在本该离开时驻足,在本该恨我时呼唤我的名字?


    傅为义的嘴唇泛着红,动了动。


    周晚桥等着他反驳,等着他讽刺,对所有可能到来的刻薄话语都做好了准备。


    但对方说了“是。”


    很简单的一个字,周晚桥却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他为了这个不可能的可能,日日煎熬,付出过太多努力。


    “周晚桥,”傅为义叫了他的名字,说,“我改变主意了。”


    周晚桥慢慢地抬起眼,对上对方重新变得笃定的眼神,问:“你想怎么办?”


    “把你名下所有傅氏集团的股份、董事席位以及一切决策权都交回来。”傅为义抬起手,搭在周晚桥扶着他下颌的手腕上,声音沙哑,但清晰。


    “然后,你可以留在傅家,像以前一样,为我工作。”


    “周晚桥,我只问你一遍。”


    “你愿意吗?”


    周晚桥反握住傅为义的手,克制地吻了吻他的手背,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明明是剥夺,周晚桥说出愿意的语气,却如同答应一场婚姻的誓词。


    傅为义似乎有点意外,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把手从周晚桥手里抽回来,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好。”


    而后,问:“还想亲我吗?”


    面对近乎邀请的诱惑,周晚桥并没有急着做什么,他说:“傅为义,在吻你之前,我想声明几点,以纠正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误解。”


    傅为义挑了挑眉,说:“你说。”


    “首先,”周晚桥为自己正名,“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


    “我没那么龌龊。”


    傅为义也不知道相信了还是没有,眨眨眼,说:“然后呢?”


    “然后,”周晚桥的视线从傅为义脸上移开,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对谁有过那种想法。”


    “第一次和你交换的时候我其实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次。”他终于平静地承认,“我不像你想的那样,经验丰富。”


    傅为义这下真的露出了几分错愕的表情,说:“真的假的,周晚桥,你要是骗我,我肯定会发现的。”


    周晚桥说:“是真的。”


    “好吧。”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总以为游刃有余的引领者,说,“我姑且相信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还有。”周晚桥终于有勇气向面前这个人吐出那个近乎烫嘴的字。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深棕色眼眸,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直视着傅为义,终于将在心底盘桓多年的字句清晰地吐露出来:


    “我一直很爱你。”


    “最后这一点,”傅为义轻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周晚桥还在轻颤的嘴唇,“我已经知道了。”


    周晚桥弯了弯唇,目光重新向下,落在了傅为义的唇上,说:


    “我的声明都说完了,傅为义,接下来,我要吻你了。”


    没有给傅为义反悔的机会,也没有过于急切,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几分。


    傅为义很近地看着周晚桥,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见了翻涌着的、浓稠如蜜的情感。


    处心积虑如此多年获得的权柄与财富在他眼中,在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当作祭品,只为换取傅为义片刻的驻足。


    这份近乎愚蠢的无私,对傅为义而言,比任何阴谋都更令人震撼。


    他所熟知的爱,是孟匀的欺骗,是季琅的偏执,是虞清慈的囚笼,它们是枷锁,是利刃,是人性丑恶的延伸。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周晚桥固然有私心,做出过一些并不算光明磊落的事情,但他也向傅为义展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让他意识到,爱情在极致的丑恶与毁灭之外,还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它可以是拯救,是长久的守护与赎罪,也可以是幸福。


    周晚桥缓缓低下头,最初,只是一个轻柔的触碰,他耐心地、细致地描摹着傅为义的唇形,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


    傅为义闭上了眼睛。


    吻在下一秒骤然加深。


    周晚桥一手托住傅为义的脸颊,拇指眷恋地摩挲着他的颧骨,另一只手穿过他的黑发,扣住了他的后颈,长久的爱意化为一个缠绵的吮吻,撬开他的齿关,与他交换呼吸,纠缠不休。


    吻了许久,周晚桥终于松开了他,但并未完全离开,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傅为义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傅为义心中不适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湿润尚未完全褪去,但那抹熟悉的、狡黠的笑意却已重新浮现。


    他抬手拍开周晚桥的手,懒洋洋地说:“以后要给我打白工,你还这么高兴干什么。”


    周晚桥抓住傅为义的手腕,低声说:“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着,并未松开手,只是用指腹眷恋地摩挲着傅为义的手背。


    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张失而复得的脸,从汗湿的额发,到泛红的眼尾,周晚桥的视线最后落在那双尚未完全褪去湿润的眼眸上,那里面还残留着方才情动时的水汽。


    然而,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周晚桥微微蹙起眉,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拂过傅为义的眼尾,声音里带上了忧虑:“为为你的眼睛,是不是又比以前更绿了?”


    傅为义的手覆在周晚桥触碰他眼尾的手上,说:“虞微臣告诉了我为什么。”


    “他说是我背叛了我的进化。”


    周晚桥问:“什么叫背叛进化?”


    “意思是,他认为,我在产生感情,因此出现了次品的基因缺陷。”傅为义松开周晚桥的手,满不在乎地叙述,“每一次心软,每一次动摇,都可能是一次自我攻击。我的眼睛变绿,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周晚桥心中刚刚升起的喜悦一扫而空,他艰涩地问:“那基因缺陷可能导致什么?”


    “不知道。”傅为义平静地说,“虞微臣的意思是,可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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