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偶遇 “跟踪我?”
傅为义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 也没有理会她拙劣的谎言。他径直走到客厅那张最舒适的单人沙发前,坐了下来。
“季琅,你的伤口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口却是一句无关的话, “走了这么多路, 有渗血吗?”
季琅立刻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配合地说:“有一点疼, 不知道怎么样了。”
苏芝立刻快步走到季琅身边, 想去看他的伤势, 季琅侧身躲开。
“苏女士, ”傅为义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响起,“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季琅需要休息,也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来进行下一步的治疗。我的耐心, 是决定他能得到多好治疗的关键。”
他顿了顿,抬起眼:“而我的耐心, 取决于您。”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认识她”苏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傅为义没有理会她的哭泣, 他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 调出那张宴会上的合影,将屏幕转向苏芝。
“这张照片,您也说不认识吗?”
“我我们就是一起参加过几次宴会而已”苏芝的辩解苍白无力。
“是吗?”傅为义收回手机,“什么样的交情, 让您二十多年后听到她的名字,还害怕到连撒谎都颠三倒四?”
他站起身, 走到对方面前, 语气彬彬有礼地再次询问:“我再问您一遍,您认识兰倚吗?”
“我”苏芝彻求助似的看向季琅,“宝宝”
季琅看着自己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最终,他只是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
“妈咪,告诉为义吧。”
“为了我。”
苏芝惶然地看向傅为义,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兰倚出国之后我只收到过一封信,信里歪歪扭扭写着字,字迹很诡异我不知道”
“写得是什么?”傅为义问。
“静,静岚谷。”
静岚谷?
傅为义接着追问:“她出国以后给你寄的信,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苏芝的脸色更加惨白,她说:“我我,我不想惹上你们傅家的事,万一静岚谷是有什么东西或者秘密呢?那我知道了,还能活吗?”
“为义,为义,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告诉你了。”
傅为义几乎是瞬间就有了猜测。
静岚谷有什么东西,或者秘密?
二十多年前项目搁置,二十多年后项目重启,虞微臣专程回国要求加快进度。
静岚谷里一定有秘密。
傅为义转向季琅,问他:“最快什么时候能返程?”
季琅说:“明天我们可以乘船去最近的有机场的城市,最快后天就能回到渊城。”
傅为义点点头,说:“你母亲好像很累了,带她去休息吧,我在门口等你。”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径直走出了那栋让他感到一丝烦闷的别墅。
傅为义没有走远,只是靠在花园一侧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柏树篱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用指尖夹着,却没有立刻点燃。
静岚谷
原来那片看似寻常的山谷,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度假村而存在。它是一个巨大的、被精心掩盖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的容器。虞微臣的急切,父亲的日记,母亲的遗言,栖川孤儿院的惨剧所有散落的拼图,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黑暗的核心。
“咔哒。”
打火机的金属盖弹开,一簇橙红色的火苗在微凉的空气中跳跃。傅为义低下头,将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没过多久,别墅的门被轻轻推开,季琅快步走了出来。
“阿为,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镇上有一家很有名的露天咖啡厅,我们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据说那里的风景很好。”
“好,走吧。”
小镇最有名的露天咖啡馆就在临海的悬崖边上,可以俯瞰整个港湾的景致。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将白色的遮阳伞和桌椅都染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新出炉糕点的甜香,以及海风送来的淡淡咸味。
他们在视野最好的一个位置坐下。季琅甚至没有问,便熟练地为傅为义点了他惯常喜欢的甜点。
“一份歌剧院蛋糕,还有一杯拿铁。”
蛋糕和咖啡很快被端了上来。季琅将那份精致的歌剧院蛋糕推到傅为义面前,自己则只是小口地喝着柠檬水。
“为义,我们回去,就去静岚谷,对吗?”季琅问。
“是。”傅为义说,“不需要让虞家知道,所以,你那边安排直升机。”
两人交谈了几句,傅为义忽然听到了邻桌似乎有他熟悉的声音。
对方正用一种极其流利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当地语言,和侍者交谈着什么。
傅为义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转过头。
午后的阳光恰好从那个方向斜斜地照过来,有些刺眼。傅为义微微眯起眼,看清了。
就在离他不过两三米远的邻桌,孟匀正独自一人坐着。他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一条手臂随意地搭着。
他似乎刚刚结束了与侍者的对话,正转过头来。
阳光在他轮廓清和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道横在眼尾的伤疤在光线下淡得几乎看不见。
四目相对。
孟匀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傅为义会在这里。
他没有急着起身,只是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冲傅为义遥遥地晃了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和人声:“为义,下午好。”
傅为义冷冷地看着他,开口:“跟踪我?”
“怎么能叫跟踪呢?”孟匀站起身,从一旁拖了一张椅子,在傅为义身边坐下,说,“我只是刚好在这里度假而已,没想到和你们遇上了。”
“季琅,我前几天在郊外遇见了一位女士,她的儿子好像和你同名同姓呢。”
他说这句话似乎也并不是想要季琅回答什么,又迅速转向傅为义,说:“为义,所以,你是来这里陪季琅探望他母亲的吗?”
傅为义看着他自说自话,喝了一口咖啡,才反问:“不行吗?”
孟匀睁大眼,问:“我随口吃醋,你怎么还承认?”
他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才不是想探望他母亲,你是想从她身上知道点什么。”
“肯定和你母亲有关,我猜对了吧。”
傅为义夸张地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说:“你真聪明。”
孟匀变得有点得意,说:“你们还要去静岚谷是不是?我可以一起去吗?听说你和虞清慈就是在那里有一腿的,我真想去看看。”
傅为义把手上的银叉轻轻放回盘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这段时间这么闲?”
孟匀眨眨眼,说:“陪你的话,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啊。”
傅为义没回孟匀的话,很恶劣地转头问季琅:“季琅,你觉得孟先生适合去吗?”
季琅笑起来,露出他的虎牙,礼貌地帮傅为义说出了拒绝:“孟先生说笑了。我们这次去静岚谷,是为了查一些陈年旧事,路途奔波不说,说不定还有什么危险。”
“你万一在路上遇到什么颠簸,或者被荒郊野外的树枝刮花了脸,我们可担待不起。”
“刮花了脸”被季琅重读,孟匀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终于僵硬了片刻。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体面,没有理会季琅,仍旧看向傅为义,说:“为义,季琅这样受着伤,肯定没办法保护好你。我也不怕受伤,我跟你去也能帮上忙,不好吗?”
傅为义不想再与他纠缠,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说完,他便从座位上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孟匀一眼,只是冲着季琅勾了勾手指:“我想去吃晚饭了,这里风大,吹得我头疼。”
“好,阿为,我们现在就走。”季琅立刻回过神来,他有点得意地看了孟匀一眼,随即快步跟上,重新回到傅为义身边那个专属的位置。
他们在镇上很有名的一家牛排馆用了餐。
没有了孟匀如影随形的注视,晚餐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季琅殷勤地为傅为义布菜,讲述着关于这座小镇的趣闻轶事,努力地想让傅为义的心情好起来。
傅为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显然还在静岚谷的秘密上,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确实放松了些许。
餐后,两人没有坐车,而是沿着石板路散步回酒店。
小镇的夜晚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时值春天,晚风温暖而湿润,带着远处花园里不知名花朵的芬芳和大海的咸味。褪去了白日游客的喧嚣,古旧的弯颈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季琅走在傅为义身侧,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线条分明的侧脸,内心涌起一阵满足。他觉得,只有在这样无人打扰的时刻,傅为义才是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
终于,下榻酒店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白色小楼出现在街道尽头。季琅暗自松了口气,快走几步,为傅为义推开了酒店厚重的橡木门。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季琅领着傅为义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套房。
他拿出房卡,正要在感应区刷开房门。
就在这时,他们隔壁那间套房的门,伴随着“嘀”的一声轻响,从里面被打开了。
季琅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和傅为义同时转过头。
“你们才回来?”孟匀笑眯眯地靠在门上,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等了你们好久。”
第77章 重见 什么时候开始报复我。
傅为义看了他一眼, 转过头对季琅说:“开门。”
季琅当然更没有和孟匀说话的意思,立刻推开房门,侧身为傅为义让出进门的空间。
被忽视的孟匀仍然一脸淡定的笑容, 直到傅为义进门之后, 季琅也要跟进去时,他才出声:“你跟进去干什么?你和为义一起住?”
季琅回头, 下巴微微抬起, 说:“你不知道吗?为义每次出门, 我都陪他一起住。”
孟匀冷笑一声, 说:“陪他一起住?”
“季琅,你凭什么还有这样的特权,你不是也做了惹怒为义的事情吗?”
“凭什么他能原谅你, 就不原谅我?”
他盯着季琅,又像是透过他, 质问着房间里的那个人:“傅为义为什么这么偏心你?”
季琅正要反驳, 就在这时, 傅为义那带着几分懒散和冷意的声音,清晰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打断了走廊里一触即发的对峙。
“孟匀。”
他先是叫了他的名字,顿了顿, 才接着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对你,就是因为你那天那样对我?”
孟匀不说话了。
季琅冲他挑挑眉,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房间内,傅为义已经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正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小镇宁静的夜景。
“阿为, ”季琅快步走过去,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才交锋后未散尽的快意,“你累了吗?还要工作吗?需要我帮你放洗澡水吗?”
“不用。”傅为义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季琅那只被固定带吊在胸前的手臂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的伤口,今天换过药了吗?”
季琅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事,小伤。不耽误我照顾你。”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逞强,直接拿起手机,拨通了艾维斯的号码,声音不容置喙:“让你主子的私人医生过来一趟。现在。”
半小时后,家庭医生提着医药箱匆匆赶到。
季琅在傅为义的注视下,不得不坐在沙发上,解开了固定带,并由医生小心地剪开内层的纱布。
伤口周围的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包扎而有些发白,贯穿伤的边缘依然红肿,缝合线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上面。
医生清理伤口和换药的过程中,季琅一声未吭,甚至还侧过头,专注地看着傅为义,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臂。
但傅为义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他另一只手在沙发软垫上无意识抓出的深痕。
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医生重新为季琅包扎好,并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后才开口,声音很冷:“会留疤吗?”
“傅总放心,”医生恭敬地回答,“伤口没有感染,季总恢复得也很好,将来只会留下一道很淡的痕迹。”
“嗯。”傅为义点了点头,对季琅说,“听见没?以后老实点,按时换药。”
“知道了,阿为。”季琅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甜蜜的、毫无保留的笑容,仿佛傅为义这句带着命令口吻的关心,是比任何止痛药都有效的灵丹妙药。
医生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季琅重新给自己挂好固定带,然后走到吧台边,为傅为义倒了一杯温水。
“阿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邀功般的谨慎,“明天返程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傅为义接过水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我不想让孟匀再来烦你。”季琅的目光落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侧脸上,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他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我们直接走,他肯定会想办法跟上来。”
“所以,我已经让人另外准备了一辆车在酒店后门等着。明天早上,我会安排一辆空车按时从正门出发去码头,他不是喜欢跟吗?就让他跟着空车出海兜风去吧。”
傅为义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兴味。他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在一边,然后伸出手,捏了捏季琅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赞许:
“你现在倒是会想办法了。”
季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傅为义的手心,说:“只要能让你清净一点,让我做什么都行。”
“嗯。”傅为义收回手,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肩膀,“就这么办吧。”
周晚桥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们,见傅为义进门,他站起身,目光先是在傅为义略显疲惫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他身后的季琅身上,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小季也来了,这次出行,辛苦你照顾为义了。”
“应该的。”季琅回以一个同样完美的笑容。
周晚桥打量了他片刻,说:“怎么受伤了?”
傅为义懒得理会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他径直走向楼梯,对周晚桥说:“我累了,先上楼休息。”
回到熟悉的卧室,傅为义并没有立刻休息。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庄园静谧的夜景和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脑中那张关于过去的、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骤然之间,逻辑链在脑中扣合,傅为义找到了一切的答案。
静岚谷,傅、虞两家共同拥有、与世隔绝数十年的私有土地,偏僻,安静,封闭。
绝佳的实验基地,绝佳的藏匿尸体的地方。
一旦地基深挖,钢筋水泥浇筑,高楼拔地而起,所有曾存在于那片土地之下的罪证,都将被永久地、天衣无缝地封存在地底深处,成为一座最彻底的坟墓。这才是真正一了百了的手段。
这就是虞微臣着急回国,不惜动用政界关系也要强行推进项目的原因。他不是在建设未来,他是在掩埋过去。
就在这时,私人手机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虞清慈”三个字。
傅为义呼吸一滞,许久没有困扰他的惊恐与头疼如同潮水般涌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片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而后才慢慢放松,将那股几乎让他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下。
在电话挂断的前一秒,他点击了接通。
沙沙的电波声。
没有人先说话。
沉默蔓延。
“傅为义。”
虞清慈冷清的声音先割断了沉默,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沙哑。
“你醒了。”傅为义用冷漠的声音说,“什么事?”
“”虞清慈又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什么时候开始?”
傅为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那天对虞清慈说的话,仍然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
“什么?”他问。
“什么时候开始报复我。”虞清慈说。
意料之外,却又确实是虞清慈能说出的话,暂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傅为义只是笑了一声。
“我在路口。”安静了许久,虞清慈终于又开口。
傅为义微微直起身,目光穿过沉沉夜色,投向庄园那条被灯光照亮的、漫长车道的尽头。
路口。
傅家庄园的路口。
傅为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走到书桌前,按下了通往门岗的内部通讯键,说:“开门,放虞总的车进来。”
而后他按下挂断键,转身,推开卧室的门,走下楼梯。
周晚桥正坐在客厅看文件,茯苓趴在他的腿上。
看到傅为义,他有些讶异:“怎么下来了?不是说累了吗?”
“有客人来了。”傅为义淡淡地说,他径直走向客厅的沙发,坐了下来,“一个急着来找死的客人。”
周晚桥的眉梢挑了一下,没有追问。
傅为义冲他摆摆手,说:“我出去等。”
晚间的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动他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傅为义没有走下台阶,只是靠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没有点燃,他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带着雕花的金属外壳。
没过多久,一束明亮的车灯光划破了庄园的夜色,一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车辆悄无声息地滑到主楼门前的喷泉旁,平稳地停下。
司机迅速下车,绕到后座,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然而,从车里出来的,并非傅为义预想中的身影。
司机先是从后备箱取出一架设计极简、通体漆黑的轮椅,将其展开,稳稳地固定在敞开的车门旁。
傅为义挑了挑眉。
随即,他看见了车内的虞清慈。
对方的脸色比记忆中更加苍白,穿着深灰色的大衣,一副缺红少绿的寡淡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夜色,精准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
司机上前一步,似乎想搀扶他,却被虞清慈用一个极其细微的、拒绝的手势制止了。
他先是用那双带着手套的手撑住车门边缘,用手臂的力量,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流露,虞清慈那张总是带着倦怠与疏离的面容此刻如同冰雕,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从车座到轮椅,不过半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他终于将自己完全挪到了轮椅上。
没有立刻抬头,虞清慈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大衣的下摆,而后,司机在他的指示下推着轮椅,将他转向傅为义。
车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逆光的光晕里,看不清表情。
直到他在台阶前停下。
虞清慈抬起头,那双在夜色中仍然不算暗淡的浅茶色眼眸,平静地迎上傅为义的视线。
站在台阶上,傅为义隔着距离俯视着他。
仍然是沉默。
在沉默里,两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对方。
然而一人冷肃,一人傲慢,都喜怒不形于色。
与上次分别时,除了处境的倒置,别的变化,都难以发现。
终于,傅为义先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到了虞清慈的轮椅前。
微微弯下腰,他伸出手,隔着衣服,按在虞清慈胸口,那道他亲手制造的伤口上,开口:
“很疼,对吗?”
第78章 殉情 就当你和我殉情了。
虞清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垂下眼,看向傅为义搭在他胸前的手。
仍旧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冷白色的皮肤在夜晚的冷光下, 显出一种冷质的微光。
就是这只手, 在不久前,曾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将一颗子弹送入他的胸膛, 却又给了他仁慈, 没有直接打穿他的心脏。
此刻, 它正覆在他枪伤的位置上,掌心传来的压力并不算重,却带来显然的痛感与存在感, 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隔着层层衣料, 与这只手产生共振, 提醒着他这道伤口的来源。
虞清慈没有回答, 慢慢抬起眼睫。
傅为义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原本因病态消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脸颊重新变得饱满,那种几乎要刺破皮肤的锋利骨感重新变得流畅而健康。
他的皮肤之下似乎重新有了流动的血色,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苍白, 连唇色都恢复了几分红润,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但他的眼睛。
虞清慈印象中呈现出猫眼石色泽的眼睛, 如今仿佛在向祖母绿过渡。
他将傅为义非常仔细地过目, 才说:“嗯。”
傅为义手下的力气更重了一些,直到虞清慈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以为我会这样报复你,是吗?”傅为义抽回了手,重新站直, 问。
虞清慈顿了顿,摇了摇头。
傅为义接着问:“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以牙还牙。”虞清慈不假思索地说。
傅为义笑了,他没有回答,转而问:“什么时候醒的?”
“昨天。”
“虞清慈。”傅为义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明天我又要去静岚谷了。”
他们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虞清慈问:“去做什么?”
“去”傅为义稍稍拖长了一些,然后说,“与你为敌。”
虞清慈略略皱眉,流露出几分不解。
“刚才,你在看我的眼睛。”傅为义说,“我母亲的档案,你也看过了吧。”
“嗯。”
“你叔叔说,我因为产生了感情,违背了我的基因进化,所以开始变得不稳定,外显为眼睛变色。”傅为义堪称耐心地向他解释。
“你想知道所谓的进化的代价吗?”
“数不清的人命,包括无辜的孤儿,医生,所有的知情者,参与者。”
“而这一切的主导者,除了我那个早就死了的父亲,还有你的叔叔,虞微臣。”
虞清慈的眼睛微微睁大,是不太明显的惊讶。
他果然不知道。傅为义想。
“后天,我想去静岚谷,找到虞微臣藏在那里的秘密,让他为这二十多年的罪恶,付出应该的代价。”
他清晰而缓慢地陈述,而后,提出了最终的问题:
“虞清慈,现在,你会站在哪一边?”
虞清慈沉默地看着傅为义,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很大的起伏,但是,他却长久地没有说话。傅为义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怀疑,思考,崩解,以及骤然贯通的瞬间。
他垂下眼片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在傅为义以为自己今晚等不到他的决定时,虞清慈终于开口了:
“我叔叔已经在静岚谷了。”
“项目昨天就提前动工了。”
没有说出答案,却已经做出了选择。
傅为义的表情终于彻底严肃下来。
极其关键的情报,逼迫傅为义立刻、现在、马上,开始行动。
他立刻拿出手机,给季琅拨了电话:“安排直升机,现在就出发。”
挂断电话之后,他没有再看虞清慈,立刻去让司机开车。有些事,现在无需多言。
临走之前,他还是给周晚桥留了言。
对方只对他说:“早点回来。”
夜色如墨,车辆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穿透渊城璀璨的灯火,向着城郊一处私密的停机坪疾驰而去。
当傅为义的车抵达时,季琅已经等在那里,靠在一架通体漆黑的直升机旁,脸上的神情是在傅为义面前少见的凝重。
停机坪上空旷的风吹得人衣袂作响,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低速转动,发出沉闷的轰鸣。
傅为义快步走下车,正要开口。
“为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季琅身后的阴影里传来。
傅为义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抬起眼,只见孟匀从机库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傅为义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他甚至没有问,只是看向季琅,用眼神示意他解释。
季琅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语气像是解释也像是埋怨,说:“阿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来的时候他已经”
“我在这里等你。”孟匀打断了季琅的话,他径直走到傅为义面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了然的笑意。
“我的人下午发现静岚谷的项目提前动工了。”他平静地陈述,“我知道,你肯定会连夜出发。”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傅为义所熟悉的,甜蜜的得意:“与其让你满世界找我,不如我直接在这里等你。
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总能精准预判他所有行动的男人,心底的烦躁与一种能够被称为欣赏的怒意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此刻不是与他纠缠的时候。
“上飞机。”傅为义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便越过他,率先登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将渊城的万家灯火甩在身后,融入了远方连绵起伏的、漆黑的山脉之中。
一小时后,直升机在一片被密林环绕的平坦山谷中降落。
舱门打开,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属于深山的冷冽空气瞬间灌了进来。
三人依次走下飞机。这里没有其他灯光,只有直升机的探照灯。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呜咽着。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不远处。
“傅总,”为首的人上前一步,低声汇报,“从这里到施工地还有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路况很差,虞家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
傅为义的目光在季琅和孟匀脸上一扫而过,心中有了安排。
傅为义看了季琅一眼,说:“你受伤了,先留在这里。控制住直升机和通讯,随时等我消息。”
季琅的伤势确实不适合接下来的潜入,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留在后方,作为接应和最后的保障。
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季琅似乎充满了不甘,但他还是服从了命令:“是,阿为。”
而后他对孟匀勾了勾手,语气如同在召唤一只还算听话的狗:“你,跟我上车。”
孟匀冲着季琅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淡的、胜利者般的微笑,跟着傅为义上了车。
越野车在黑暗中启动,沿着唯一一条泥泞的盘山路,向着山脉深处驶去。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轮胎碾过碎石和泥浆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上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起初只是几滴零星的雨点,但不过短短几分钟,便骤然转为倾盆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在视野中徒劳地划开两道模糊的扇形。
道路变得愈发湿滑难行。
就在车辆驶过一处极其狭窄的、左侧是山壁、右侧是悬崖的S形弯道时,一阵极其沉闷、如同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盖过了雷鸣和雨声。
那不是自然界的声响,更像是炸药在山体内部被引爆的轰鸣。
傅为义猛地睁开眼,说:“停车!”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他们左侧的山壁之上,一股由泥浆、断木和巨石组成的洪流咆哮着倾泻而下。
剧烈的撞击和天旋地转之后,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暴雨疯狂敲打变形金属的声响。
傅为义的额角被撞破,温热的血液混着冰冷的雨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左腿被变形的车门和座椅死死卡住,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而整辆车,此刻正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一半悬在悬崖之外,车头向下倾斜,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碎石和泥土簌簌坠入深渊的声响。
“傅为义。”孟匀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带着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他的情况稍好一些,只是手臂被划伤,但同样被困在扭曲的座位里,动弹不得。
车体又一次剧烈地晃动,向悬崖外侧滑了半米,车轮与崖边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孟匀看了一眼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又看了看被死死卡住、几乎无法动弹的傅为义,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撑着身体,艰难地凑到傅为义面前。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脸上带着一种称得上病态的、心满意足的疯狂:
“傅为义,你反正也不爱我”
“现在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谁也逃不掉就这么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圆满,不是吗?”
“就当你和我殉情了。”
第79章 骸骨 我是傅为义。现在我说,都挖开。……
“疯子。”傅为义骂他。
孟匀笑了, 他轻快地说:“为义,我当然是骗你的。”
“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在一片黑暗中, 用嘴唇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
湿润, 柔软。
“这次,你真的要记得我才好。”
“我没有骗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猛地一脚踹开了傅为义身侧那扇早已变形的车门。
紧接着, 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撑住那扇正在合上的车门, 对傅为义说:“你快走。”
傅为义凝眸,问:“孟匀,你什么意思?”
孟匀在距离傅为义很近的位置, 呼吸可闻,他似乎很认真地看了傅为义一眼, 然后——
傅为义被一股力气猛地推出车厢, 重重地摔在了泥泞上。
身体在湿滑的地面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骨头撞击碎石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顾不上周身的剧痛,立刻回头望去。
只见那辆越野车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带着车里的人一同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悬崖之下。
暴雨如注。
雨水混杂着泥浆,不断地落在傅为义的脸上, 将他浇得湿透。
傅为义用手背拭了一把眉目,撑着地面站起, 缓步走到悬崖边, 盯着下方那片被黑暗和暴雨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剩下风声,雨声。
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颗正在疯狂擂动的心脏。
“疯子。”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一些嘶哑。
第三次。
傅为义抬起手, 再次用手背用力地擦拭自己的脸颊,想将那个最后的、湿润柔软的触感从皮肤上剥离下去。
愤怒,他现在需要的是愤怒。
孟匀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死亡,以决绝的方式消失在傅为义的生命中,等待下一次粉墨登场。
但是将他攫住的只是一阵空洞的荒谬感。
一阵,真空。
还会登场吗?孟匀?
傅为义前半生最长久的执念。
唯一一个能欺骗他多次,让他一遍一遍为之困惑、动摇的人。
“我没有骗你了。”
毫无疑问,泥石流是虞微臣给傅为义准备的礼物。
没有人知道孟匀会在这辆车上。
而正是这唯一的变数,用牺牲的爱,赋予傅为义胜利的机会,与一线生机。
一阵钝钝的疼痛自胃部升起,蔓延至心肺,而后指尖都开始感受到麻木,让他支撑不住自己,慢慢地半跪下去
孟匀。
一个疯子。
就在这时,几道刺目的手电光束穿透雨幕,由远及近,伴随着季琅的呼喊:“阿为!阿为!你怎么样?!”
他从另一端大步跑来,几个保镖紧随其后。
当他看清傅为义浑身是血、半跪在悬崖边的模样时,脸色瞬间煞白。
“阿为!你受伤了?!孟匀呢?车呢?!”
傅为义没有回头。他只是缓缓地、用手臂支撑着自己,从泥泞中站了起来。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和苍白的脸颊淌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
“死了吧。”
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转过身,那双在雨幕中绿得近乎妖异的眼睛,落在季琅身上,接着说:“过来扶我。”
季琅立刻跑过去,搀扶着傅为义站直。
“去施工点。”
“好。”
他们没有再坐车。残存的道路早已被泥石流彻底摧毁,只能徒步前行。
傅为义走在最前面,季琅搀着他,腿部的伤口随着步伐牵动,带来疼痛。
当他们终于抵达施工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探照灯将工地照得如同白昼,工人们正在紧急清理和加固被暴雨冲刷的边坡。
一名像是项目负责人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试图阻拦:“这位先生,这里很危险,请您”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在工地上飞快地扫视,最终定格在一片刚刚浇筑完成、尚未完全凝固的水泥地基上。
“这些浇好的地基,都给我挖开。”他说。
中年男人愣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眼前这个疯子在说胡话。
他上前一步,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先生,您在说什么?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些是整个项目的基础,昨天才刚刚浇筑完成,您说挖开就挖开?”
他看了一眼傅为义身后的保镖,皱起了眉:“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请立刻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叫安保,并且报警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直站在傅为义身后的季琅便上前一步。
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咔哒”一声。
轻,但无比清晰的,枪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傅为义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正眼看向了这个负责人。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下,额角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冷冷地看着对方,没有提高音量,平淡地开口道:
“我是傅为义。”
“现在我说,都挖开。”
项目负责人呆愣了几秒,立刻转身,对身后的工人们说:“挖!快!把所有机器都开过来!把这里给我挖开!”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彻山谷,水泥块和钢筋被粗暴地翻起、撕裂,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
时间在机械的轰鸣和瓢泼的雨声中一点点流逝。
傅为义站在一旁,冷静地观看着,季琅撑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他的身边,为他挡住了暴雨。
忽然之间,一台挖掘机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操作员探出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指着挖斗下的深坑,惊恐地尖叫起来: “那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束同时射入那片被翻开的、混杂着水泥和泥土的深坑之中。
在光束的尽头,一片森然的、不属于泥土和岩石的惨白色,突兀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截早已被腐蚀得残缺不全的、属于人类的指骨。
“继续挖。”傅为义说。
工人们换上了铁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片区域的泥土刨开。
随着泥土被一层层剥离,那片惨白的颜色越来越多,逐渐显露出一个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随着表层的泥土被一层层剥离,那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陈旧腐败味道的恶臭变得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让几个心理素质稍差的工人都忍不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数具早已被泥土浸染成黄褐色的骸骨,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胡乱地堆叠、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其中,还有一副格外小巧的、属于孩童的肋骨。
傅为义笑了一声,很冷,说:“现在,报警吧。”
立刻有人去拨打卫星电话。
挖掘机的轰鸣声已经停歇,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只剩下瓢泼的雨声和风声。
傅为义站在深坑的边缘,注视着被挖开的深坑,孟匀的牺牲,母亲的枉死,父亲的罪孽,虞微臣的伪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被翻开的土地上,找到了最终的、血淋淋的注脚。
一阵剧烈的晕眩毫无征兆地袭来,傅为义的视线开始发黑,耳边的雨声和风声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季琅稳稳地馋住了他,低声问:“我们,在这里等到警察,对吗?你撑得住吗?”
“等。”傅为义只说了一个字。
时间在雨水中缓慢流逝,工地上的死寂被远处由远及近的、尖锐的警笛声划破。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的蓝红色警灯穿透了浓重的雨幕,将这片泥泞的炼狱照得光影交错。
车门打开,数十名身着雨衣的警员和法医人员迅速下车,他们在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时,无一不被那深坑中交错的累累白骨所震撼,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名看起来是总指挥的中年警官快步走到傅为义面前,他先是看了一眼傅为义额角的伤和满身的泥污,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神情肃杀、气势不凡的保镖,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傅为义那张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傅总?”警官的声音里带着谨慎和探究,“我们接到报警,说这里发现了”
傅为义没有让他说完。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看向那口深坑。
“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清晰,“是静岚谷项目的施工现场。”
“我怀疑,这些骸骨,与二十多年前,栖川孤儿院的一桩集体失踪案有关。”
警官的瞳孔骤然收缩。
“继续挖,肯定还能找到更多。”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所有必要的线索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他相信,得到消息的周晚桥,会把他们的所有调查结果都呈上。
接下来,便是官方的流程,以及一场注定席卷渊城上流社会的风暴。
该做的,他已经做完。
傅为义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向前栽倒。
季琅紧紧地抱着他,才没让他倒在泥浆里。
“回家。”
傅为义靠在季琅的怀里,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80章 收网 在此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海啸, 以雷霆万钧之势,吞没了整个渊城。
短短数小时内,“静岚谷”三个字便以血红色的“爆”字标签, 屠尽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
各大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 社交平台的推送,都在用最触目惊心的标题, 报道着同一件事:
【静岚谷深夜巨变!傅虞两家联合开发项目工地惊现骸骨坑!】
【独家现场:数十具骸骨重见天日, 疑与二十年前“栖川孤儿院”悬案有关!】
【权力背后的罪恶?傅氏总裁傅为义亲临现场, 强令挖掘揭开惊天秘闻!】
【虞氏集团深陷泥潭, 项目总负责人虞微臣保持沉默,警方已成立联合专案组介入调查!】
一时间,流言四起, 揣测横飞。
傅家和虞家,这两个盘踞在渊城顶端、平日里只能让人仰望的名字, 此刻被无数双眼睛贪婪地、兴奋地注视着。
每一个家族都在紧急评估这场地震将带来的连锁反应, 以及在这场注定要重新洗牌的权力游戏中, 自己能分到怎样的蛋糕。
而作为风暴的绝对中心,虞家庄园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宁静。
书房内,虞微臣正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他面前的棋盘上, 黑白两子已然厮杀至终局。
窗外的媒体长枪短炮和城市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神情专注, 慢条斯理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
“啪嗒。”
棋子落下,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就在这时,管家无声地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躬身,声音压得极低:“主人, 联合专案组的人到了。”
“让他们进来。”
虞微臣甚至没有回头。
*
短短一月有余,傅为义便再度负伤。
此时此刻,他又躺在医疗床上,陷入了深沉的、被药物辅助的睡眠。额角和腿上的伤口经过了重新的清理和包扎,但脸上仍带着失血和极度透支的苍白。
周晚桥站在医疗监测仪器旁,正垂眸看着屏幕上傅为义平稳但依旧偏快的心率,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如同在审阅一份重要文件。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许久,接到电话急急赶来,身上的西装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下,只是松了松领带,袖口随意地挽起,显出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倦意。
而季琅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离得更近一些,只是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为义的睡颜,手里拿着一块用冰水浸过的软毛巾,时不时地起身,极其轻柔地为傅为义擦拭着因为低烧而不断渗出薄汗的额角。
不知过了多久,傅为义的眼睫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泛着冷绿色的眼眸起初有些涣散,在看清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晶灯后,才慢慢地重新凝聚起焦点。
“你醒了!”季琅先发现他醒来,立刻俯下身,确认他的状态。
周晚橋也快步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监测仪器上的数据,确认一切平稳后,才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傅为义没有回答他们,指了指床头的平板电脑。
季琅立刻会意,将平板拿起,递到傅为义面前。
屏幕上,最醒目的推送,是一段加急的现场直播视频。标题用鲜红的大字写着:【突发!虞氏集团董事局主席虞微臣被联合专案组带走调查!】
视频的画面正对着虞家庄园那扇气派的大门。
在一片疯狂闪烁的镁光灯和记者们的围追堵截中,虞微臣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神情平静地、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地,在一众调查人员的陪同下,从容地坐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
视频下方,是不断滚动的股市快讯:
【受静岚谷事件影响,虞氏集团股价今日开盘即跌停,市值蒸发超百亿】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张从容不迫的脸,看着那条代表着虞家商业帝国崩塌一角的、刺目的绿色下跌曲线。
他关掉视频,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问:“孟匀找到了吗?”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短暂地顿住了几秒。
而后,季琅先开口:“我们派了专业的搜救队,在悬崖下面搜了整整一天但是,暴雨引发了山洪,下面的一切都被冲毁了。”
“什么都没找到。”
“车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下面又是那种情况人不可能活下来的。”季琅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甚至伸出手,想去碰碰傅为义的手臂,安抚他,“你别想他了,好不好?他已经”
“季琅说得对,为为。”周晚桥在这时打断了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孟匀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虞微臣被带走后,虞家内部的权力真空,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反扑。”
傅为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们都说完,他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眼,平静地扫过他们两人。
“我问的是找到了吗,”他平缓地说,“不是问你们,他死了吗。”
“这一次,不管是活是死,都要找到。”
而后,他问周晚桥:“我们的调查结果,你都交给警方了,对吗?”
周晚桥只能点点头,说:“是。”
*
数日后,联合专案组的一间秘密审讯室内。
这里冰冷、空旷,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装饰。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无声地倾泻而下,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虞微臣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囚服,安静地坐在金属桌的一侧。
他身上没有任何镣铐,姿态依然从容得体,仿佛他不是一名等待审判的阶下囚,而只是来此参加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当厚重的金属门被从外打开时,他缓缓抬起头。
虞清慈坐在轮椅上,被一名警员沉默地推了进来。他同样穿着一身深色的便服,身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毯。
警员将他推到桌子的另一侧,便躬身退下,重新关上了门。
审讯室内,只剩下叔侄二人,和死一般的寂静。
虞清慈平静地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即便是身穿囚服也未曾削减分毫的威压。
是虞微臣先开了口。
他用一种近乎闲聊的、带着几分长辈关怀的语气,轻声说:
“清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虞清慈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浅茶色眼眸,平静地看着他。
虞微臣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却不达眼底。他将目光从虞清慈的脸上,缓缓移到他那双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戴着手套的手上。
“清慈,告诉我,”他的声音依然平缓,“静岚谷的事是你告诉傅为义的吗?”
虞清慈的嘴唇动了动,没有丝毫犹豫,用那依然沙哑,却字字清晰的声音回答:
“不是。”
“我不知道静岚谷有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你让人提前秘密动工。”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虞微臣只是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嗤笑。
他用一种带着悲哀和怜悯的眼神,看着虞清慈,不带一丝愤怒,说:
“你和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爱情,就甘愿背叛一切,飞蛾扑火。”
虞微臣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踱步到虞清慈的轮椅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以为你选择的是救赎,是他能带你走出你的记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但你看看他身边的人,孟匀、季琅哪一个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落得粉身碎骨?”
“你以为你对他而言是特殊的?清慈,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你只是他最新的、也是最好玩的一件玩具而已,到了现在,你还不懂吗?”
虞清慈抬头,平静地看着他的叔叔,看着这个将他抚养成人、此刻却试图将他拖入地狱的人,平静地说:
“您错了。”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和纵容,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出天真的辩解:
“哦?我错在哪里?”
“我没有希望任何人拯救我。”虞清慈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我会和父亲不一样。”
“我会终结这一切。”
“至于我是不是他的玩具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会选择做出对的事情。”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看着虞清慈脸上属于虞家血脉深处的冷漠与决绝。
许久,他重新发出一声近乎赞许的笑。
“很好。”
“清慈,”虞微臣说,“你终于长大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被背叛的愤怒,反而充满了欣慰与疲惫。
“我会认罪。”虞微臣转过身,接着说,“棋差一着,我会认输。”
“进化已经完成,我没有遗憾。”
“不过,”他重新回头,看向虞清慈,说,“清慈,拜托你转告为义。”
“在此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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