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二周(1) 我会让你多爱我一点的。……
傍晚, 傅为义靠在床头,正在翻看一本画册。
是他在季琅的书房找到的,关于宝石的图鉴。
他的脸色比一周前又苍白了一些, 但精神尚可, 不过动作间还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季琅靠在他身边,眷恋地汲取着他的气息。
就在这时,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季琅应道。
管家推门而入, 微微躬身, 脸色有些为难地低声汇报:“先生孟匀先生来了。”
季琅转头看向傅为义。
傅为义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将手中的画册合上,放在了一边。
“他有说来意吗?”季琅问管家。
管家的声音更低了:“孟先生说今天是第八天了,轮到他了。他是来接傅先生的。”
季琅一时没有说话。
“让他进来。”最终, 傅为义开口,打破了沉默。
管家如蒙大赦,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 孟匀的身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他显然也是精心打理过的, 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休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银质手杖,步伐虽然还有些微的不稳,但脊背挺得笔直, 脸上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温柔笑容。
那道浅粉色的伤疤在他眼尾,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的目光越过站在床边的季琅, 直接落在了床上的傅为义身上, 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为义,我来接你了。”
然后抬手看了看表,说:“上周你是下午四点三十六分离开的,到现在已经七天零十三分钟了, 所以我来接你了。”
他微微歪了歪头,脸上依然是温柔的笑容,语气却像是在说自己吃了多大的亏,做了多大的让步。
傅为义看着他这副精准到分钟、还要摆出“我很大度”姿态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无语。
懒得去纠正对方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十三分钟,没有理会孟匀那套逻辑,只是朝着门口的方向伸出了手。
孟匀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的灿烂笑容。
他拄着手杖,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傅为义伸出的手,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走吧。”
傅为义站稳后,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看孟匀,而是转向了身旁的季琅。
“季琅,”他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静,“再见。”
季琅看着他,他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想说“保重”,想说“我会等你”,想说“别忘了我”,但最终,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嗯。”
孟匀没有给他们过多告别的时间,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用一种宣告主权的姿态,半支撑半拥抱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为义,”孟匀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我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孟匀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孟匀的车停在门口,他将傅为义扶上车,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傅为义身边,占据了离他最近的位置。
“开车。”孟匀对司机示意。
傅为义靠在椅背上,不是很有力气的样子,半闭着眼睛,长而直的睫羽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孟匀看见他因为消瘦而凸显的颧骨,以及越发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眼睫下淡淡的青黑。
想说什么关切的话,比如“这几天辛苦了”或者“季琅没照顾好你吗”,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傅为义讨厌这些。
他伸手,用指尖戳了戳傅为义的肩膀,说:“为义,你很累吗?”
傅为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穿了他的没话找话:“想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陪你呢。”孟匀凑得很近,神神秘秘地说,“傅为义,原来你还爱我。”
傅为义把眼睛彻底闭上了。
孟匀不是很满意,又伸手戳了戳傅为义的手臂,说:“我很了解你的,为义,你别装听不见啊。”
“你明明还在意我,干嘛现在一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诚实一点好不好。”
傅为义闭着眼,说:“如果我说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你能不能闭嘴?”
“傅为义,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折磨我很好玩,才这样说话?”孟匀说。
傅为义这时稍微睁开了一些眼睛,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是的,孟匀早就知道。傅为义确实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游戏,尤其享受看孟匀为他疯狂、为他痛苦的样子。只是现在他连玩这场游戏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孟匀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撒娇意味,说:“属于我们的时间就这么一点了,你别这样对我嘛。”
“这七天,你想怎么过?我没做什么计划,反正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傅为义想了想,说:“我很累,也没什么计划。”
孟匀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为义,那我们去看星星,怎么样?”
“去你带我去过的那个,你们家的天文台。”
“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了,那时候我们还很好,你可喜欢我了。你再带我去一次,好不好。”
那里。
傅为义有一些想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酸涩感。
孟匀说的,正是傅为义在遗嘱里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该说不愧是他和孟匀吗?兜兜转转,纠缠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对彼此的了解,都已经足够深入。
所以他沉默了片刻,久到孟匀几乎以为他要拒绝,才说:“好。”
车子没有驶向孟家老宅的方向,而是在繁华的金融区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栋造型现代、极具设计感的摩天公寓楼下。
这里在启明资本在渊城新设立的总部所在地附近,而孟匀的住所,就在这栋楼的最顶层。
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孟匀先下了车,然后极其自然地绕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扶了出来。
他没有再用手杖,而是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
电梯直达顶层。
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滑开。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柔和温暖的色调。
玄关铺着柔软的米白色长绒地毯,墙壁是温暖的浅咖色,一盏造型别致的暖黄色壁灯投下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香草和白茶混合的温馨香气。
孟匀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公寓内部空间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引进了窗外璀璨的夜景,但室内的布置却与窗外的都市截然不同。
客厅的主色调是奶油白与燕麦色,搭配着浅色的原木家具。巨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堆着许多柔软的抱枕,地上铺着厚厚的、图案简约的羊毛地毯。
角落里摆放着几盆绿意盎然的室内植物,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线条柔和的现代画作。
整个空间被精心布置得温馨、舒适,充满了生活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孟匀特有的审美偏好,温暖,柔软。
“先去休息一下?”孟匀侧过头问傅为义,声音放得很轻,“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傅为义没什么力气,点了点头。
孟匀便扶着他,穿过客厅,走向主卧的方向。
主卧同样延续了温馨的风格,米白色的墙壁,浅灰色的柔软床品,床头铺着毛绒绒的地毯。
唯一显得有些突兀的,是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的、银质相框。
傅为义的目光在相框上一扫而过,里面似乎是一张很旧的、两个少年的合影。
孟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容,却没有解释,只是将傅为义扶到床边坐下。
“累坏了吧?”孟匀蹲下身,替傅为义脱掉鞋子,“先睡一会儿,晚饭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准备。”
傅为义靠在床头,看着孟匀半跪在自己面前,专注地替他整理裤脚,动作温柔细致。
“孟匀。”他说。
“嗯?”孟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是抬起头,问,“有什么事吗?”
“你这周能不能不要发神经。”第一次,傅为义堪称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让我回忆一下你以前的样子。”
孟匀还在仰头看着他,睁大眼睛,表情看起来还是很纯真,却问:“那你会不会更爱我一点?”
“比爱虞清慈,周晚桥和季琅都多。”
在这件事上争强好胜到这种偏执的程度,非要成为傅为义心中排位第一的人才算是满意。
“看你表现。”傅为义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碰了碰他的脸颊,动作算得上温和,说,“要是我想起来,肯定会多爱你一点。”
孟匀替他整理好之后,站起身,笑了笑,弧度温和而完美,温声说:“好,我会让你多爱我一点的,我努力。”
第92章 第二周(2) 你的天文台。
晚餐是按照傅为义的口味准备的, 比较清淡,但他依然没有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一些。孟匀陪着他, 不过也没有吃很多。
饭后, 孟匀拉着他窝在那张巨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里,紧挨着他坐着, 几乎将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带着期待的脸。
傅为义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 有些懒散地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孟匀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似乎带来一些生命力。
“为义, ”孟匀忽然侧过头,语气甜蜜地说, “关于去天文台, 我查了一下。”
傅为义偏过头,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天文台在浮光山脉西郊,海拔大概一千五百米左右, 位置比较偏远。”孟匀滑动着屏幕,上面显示着详细的地图, “我记得我们以前是坐车上去的, 路况还不错,这次我开车带你上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傅为义手臂上轻轻画着圈。
傅为义被他弄得有一点痒,躲了躲, 孟匀收回了手,点开另一个页面,是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
“你看,未来几天天气都特别好!都是晴天。”他的声音变得雀跃,“晚上肯定能看到好多星星。”
“不过夜间气温在五到十度,有一点冷,我们要多带一点毯子,你还要靠的离我近一点,我会让你不冷的。”
孟匀说着,又调出一个星图软件,将平板凑到傅为义面前,指着傅为义如今已经看不太懂的星座,说:“现在是春天,我们在北半球北纬三十一度,晚上正好能看到狮子座,室女座你看这个,后天晚上还有流星雨呢。”
“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是我们说不定能看到。”他又变的更高兴了,“为义,我还有愿望要许呢。”
他放下平板,往下躺,用脸颊隔着衣服去贴傅为义的小腹,仰着头看着他,撒娇一样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明天就去好不好?我已经等不及了。”
傅为义垂着头看他一副兴致勃勃、要进行世纪约会的样子,把他推开了一些。
孟匀又立刻贴了回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你这么冷,我来给你暖肚子。”
傅为义有点受不了,随口说:“明天吧。”
“太好了!”孟匀立刻小声欢呼,不帮傅为义暖肚子了,坐起来,凑过去,在傅为义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在傅为义发作之前,他立刻坐好,有开始念念有词:“那我让人准备车子要空间大一点舒服一点吃的和热水也要备足你以前带我去的时候还带了什么?山上晚上冷,厚毯子肯定要带上”
“哦,对了,便携式的供氧设备和急救设备也要准备好,以防万一。”
他补充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了一下傅为义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规划。
说实话,傅为义看他这幅夸张的样子,又有点想笑,倒是想起了上一次一起同去的时候。
那大概是他们关系最亲近,也最微妙的一段时间,傅为义刚过完十五岁生日不久。
恰逢狮子座流星雨的极大期年份,预报说当晚的流量会十分可观,且以明亮的火流星居多。
傅为义想,孟匀可能会喜欢,便对他提出了邀请。
那时候的孟匀不像现在这样粘人,总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骄矜,即使心里或许是高兴的,表面也极少显露。
傅为义记得他听到邀请之后,放下翻动书页的手,抬起眼,思考片刻,平淡地问:“好啊,什么时候?”
不像现在,恨不得把整座山都考察一遍,立刻就前往。
傅为义当时可没有这么用心,让人配备了完善的设施和物资,当时只是让司机按时把人接过去而已。
流星雨确实很漂亮,虽然不像预报那么密集,但时不时划过夜空的、拖着长长尾迹的明亮火流星,已然足以让人惊叹。
“孟匀。”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孟匀抬起头。
“那些设备,你还记得怎么用吗?”傅为义问,“不会的话,我安排人陪同。”
“我当然会啊。”孟匀说,“我都记得,而且这可是我和你的二人世界,你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
翌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入孟匀的公寓,将室内温暖的色调映衬地更加柔和。
傅为义醒的很早,或者说,他几乎没怎么睡着。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钝痛和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感纠缠着他。
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刚刚苏醒的城市。
孟匀几乎是在他睁眼的瞬间就醒了,凑过来,额头贴了贴傅为义的额头。
“还好。”孟匀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他凑近的脸:“去准备出发吧。”
在这个早上,傅为义怀疑自己被孟匀当成了一个不能自主行动的人偶。
孟匀事无巨细地打理着傅为义的一切——从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开始,到反复确认早餐的菜单。
甚至固执地要亲自帮傅为义穿上袜子,被傅为义不耐烦地躲开,他也只是撇撇嘴,转而去确认保温箱里的食物和热水。
看着孟匀围着他团团转,那副既紧张又兴奋、仿佛要去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约会的样子,傅为义觉得有些滑稽,却也没有生出很多反感,甚至让他忍不住笑了笑。
“好了吗?”傅为义看着孟匀还在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口,终于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马上!”孟匀立刻转过身,快步走到傅为义面前,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像昨天那样搀扶他。
车子驶离了繁华的金融区,一路向着城郊的浮光山脉开去。
越野车的后座空间很宽敞,被孟匀布置得如同一个移动的、小型的安全屋。
柔软的羊毛毯,温度适宜的热水,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车载冰箱,里面放着傅为义可能会喜欢的几种水果和点心。
傅为义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的高楼渐渐被连绵起伏的山峦取代,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清新。
孟匀坐在他身边,和他肩膀靠着肩膀。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傅为义今天的情绪不高,便没有再没话找话,只是时不时地侧过头,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目光观察着他的脸色。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路况虽然不错,但连续的转弯还是让傅为义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试图缓解那份不适。
孟匀立刻察觉到了,他放低了座椅靠背,又拿起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了傅为义身上。
“晕车了吗?”孟匀的声音很轻,“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傅为义没有睁眼,只是摇了摇头。
孟匀便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隔着毯子,握住了傅为义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傅为义的手很凉,指节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分明。
孟匀用自己的掌心将那只手包裹起来,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季节,他们一起窝在天文台的休息室里看星星,傅为义曾经这样抓过他的手,他那时候也没有挣脱。
傅为义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但最终还是任由他握着。
车子继续向上行驶,海拔渐渐升高,窗外的植被也从阔叶林变成了针叶林。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终于慢了下来。
傅为义感觉到车子驶离了主路,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被松林掩映的小径。
路面变得有些颠簸,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松树,空气中弥漫着松针清冽的香气。
又行驶了大约十分钟,车子终于在一个被围栏圈起来的小型停机坪旁停了下来。停机坪旁边,矗立着一座白色的、有着巨大圆形穹顶的建筑——傅家的私人天文台。
这里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松林的声音,连鸟鸣都显得格外清脆遥远。
司机熄了火,拉开车门。
孟匀先下了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傅为义的车门。
“到了,为义。”孟匀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的激动,他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你的天文台。”
傅为义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那座熟悉的白色建筑,在很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干净、纯粹,仿佛时间从未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阳光下,白色的穹顶反射着温润的光芒。
他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垂下眼,看了看孟匀伸出的手,傅为义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孟匀的手心。
“走吧。”
第93章 第二周(3) 祝你愿望成真。
孟匀的手立刻紧紧握住了他, 掌心温热而柔软,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从车里扶了出来。
“走吧。”
天文台内部维护得很好,一直有人定期打理。推开沉重的隔音门, 一股干燥而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主观测室位于建筑的顶层, 需要乘坐一部小型的内部电梯上去。
孟匀按下按钮,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天文台的休息室布置得很舒适, 有柔软的沙发和落地窗, 可以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无垠的蓝天。
整个下午, 孟匀一直黏着傅为义, 不过没有说很多话,确实像他答应傅为义的一样“没有发神经”,很安静, 有时会给他递上一杯温水,或者拿起一本傅为义随手放在旁边的天文学图册, 低声念着上面关于某个星云的介绍。
傅为义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他确实很累, 山路的颠簸和海拔的升高都让他的身体感到不适。但他并没有睡着, 只是安静地听着孟匀很低的语调,听着窗外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这种平静,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不过并不讨厌。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和绛紫。山里的气温骤降, 寒意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渗了进来。
孟匀起身, 将休息室的暖气调高了一些,又拿过一条厚厚的羊毛毯,仔细地盖在傅为义身上。
“冷吗?”他低声问。
傅为义摇了摇头。
夜幕如同深蓝色的天鹅绒,缓缓笼罩了整个山峦。远离城市的光污染, 天空显得异常纯净深邃,星空开始变得清晰。
“差不多了。”孟匀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期待,“为义,我们上去吧。”
主观测室的巨大圆形穹顶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头顶那片壮丽无垠的星空。很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高海拔特有的凛冽。
孟匀立刻将带来的另一条厚毯子裹在了傅为义身上,傅为义被他裹得连动弹都很不容易,不过没有反抗。
观测室中央是那架巨大的、造型精密的折射式天文望远镜。
孟匀走到控制台前,手指熟练地在复杂的按钮和屏幕上操作着。他检查着仪器的参数,输入坐标,动作流畅而专注,终于回到了自己最熟悉和热爱的领域。
“你倒是还挺熟练。”傅为义靠在旁边的观测椅上,看着孟匀专注的侧脸,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他记得孟匀从小就喜欢这些,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星图和模型,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如何操作这些复杂的仪器。
孟匀回过头,冲他得意地笑了笑:“当然。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怎么可能忘。”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怀念,“而且这里毕竟是你带我来的第一个、真正能用这么精密的望远镜的地方。”
他重新转过头,继续调试着望远镜的角度,在目镜前仔细观察着,调整着焦距。观测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声和孟匀偶尔低声报出的坐标参数。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向傅为义伸出手:“好了,为义,来看看。”
傅为义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望远镜前,微微弯腰,将眼睛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被一片深邃的黑暗所占据,而在那黑暗的正中央,一颗明亮到耀眼的星星,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稳定而纯粹的、带着淡淡蓝色的光芒。
它的光芒如此突出,以至于周围其他黯淡的星辰都仿佛成了它的陪衬。
“天狼星。”傅为义低声说出了它的名字。
夜空中最亮的恒星。
“嗯。”孟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温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亮,对不对?”
傅为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遥远的星。
“以前住在你家的时候,”孟匀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静谧的星空,“晚上睡不着,我就会偷偷跑到花园里看星星。那时候我还认不清几个星座,但我一眼就能找到它,因为它最亮。”
“后来我自己开始学着画星图,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的,看得我头晕。但我每次画到它的时候,都会画得特别认真。”
孟匀顿了顿,他看着傅为义的侧脸,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眸,想起了他曾经在傅为义眼里看见过的星空。
“为义,”他又叫了傅为义,慢慢地说,“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你也是我的世界里,最明亮的那一颗。”
傅为义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直起身,离开了望远镜的目镜。
观测室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穹顶边缘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孟匀也没有再说话,他站在傅为义身边,没有再靠近,只是用那双很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傅为义没有看他。他走到敞开的穹顶边缘,夜风裹挟着松针的气息吹过来,扬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起头。
今晚的月色很好。一轮明月接近全圆,悬在夜空里,光线很足,压得周围的星辰都显得稀疏黯淡。
清冷的光像一层白霜,均匀地铺在下面连绵的山峦和天文台的白色穹顶上,勾勒出清晰而寂静的轮廓。
“孟匀,”傅为义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帮我看看月亮。”
孟匀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傅为义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再次熟练地操作起来。
很快,望远镜的镜筒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指向了夜空中那轮明月。
“好了。”孟匀说。
傅为义闻言,没有立刻走过去。他依旧站在穹顶边缘,迎着冰冷的夜风,仰望着那轮肉眼可见的、皎洁的月亮。看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朝着观测室中央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孟匀安静地站在控制台旁,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等着他走近。
傅为义走到望远镜前,微微弯下腰,将眼睛凑近了目镜。
视野瞬间被一片巨大的、散发着冷光的圆形占据。
放大了无数倍的月球表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明暗交错的环形山,平坦广袤的月海,以及无数细小的、如同麻点般的陨石坑。
光与影的界限分明而锐利,这里没有生命,没有色彩,只有被宇宙射线和陨石撞击了亿万年的死寂。
和傅为义在窗户里看到的月亮不太一样,没有那么美。
但是很真实。
这也是一种永恒。
傅为义也会喜欢这样的月亮。
看完月亮之后,傅为义坐到一旁休息,孟匀还在操作天文望远镜,偶尔看见很好看的星云时,会叫傅为义来看一眼。
他还将穹顶打开的角度调整了一下,确保他们既能看到月亮,也能覆盖到流星雨可能出现的辐射点区域。
山顶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风声掠过穹顶边缘的呜咽,如同遥远的潮汐。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但巨大的玻璃窗依然透着丝丝寒意。
等待流星的过程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以前的事情。
傅为义忽然想到一个至今没有答案的问题,他问孟匀:“你以前为什么说虞清慈比我好?”
孟匀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你你以前关注他?我那时候想你更讨厌他一点。”
傅为义就说“你真无聊”和“你那时候不是不喜欢我吗”。
“那我也不喜欢你看别人。”孟匀说。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那些属于少年时代的、早已蒙上尘埃的记忆碎片,被慢慢地捡拾起来,拂去灰尘,短暂地暴露在月光下,然后又被沉默的风吹散。
慢慢地说了很久,傅为义靠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似乎是睡着了。
孟匀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他侧过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傅为义沉睡的侧脸。他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对方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停住,最终只是虚虚地拢了拢盖在傅为义身上的毯子。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后半夜,之前预告过的流星雨终于开始出现。
一道极其明亮的、拖着长长尾迹的银色光痕,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孟匀推了推傅为义,说:“我看见流星了。”
傅为义睁了睁眼,问:“在哪里?”
但那颗流星已经熄灭了。
孟匀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说:“你醒的太慢了,我们要等下一颗才能许愿了。”
傅为义说:“你还信这个?”
孟匀却已经看见了第二颗流星,飞快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神态堪称虔诚。
再睁开眼睛时,才对傅为义说:“心诚则灵。”
傅为义就问他“许了什么愿”。
孟匀说:“这和生日愿望一样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傅为义笑了一声。
他确实也问过孟匀许的生日愿望,认为自己有能力帮他实现所有。
不过,他直觉自己无法实现此时此刻孟匀许下的愿望。
就像季琅非要拉着他去望因寺,在这样的时候,相信一点缥缈虚无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的。
傅为义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若是过去,他必然会讽刺孟匀几句。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片寂静的星空,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能称得上是祝福的意味:
“那就祝你愿望成真。”
第94章 第二周(4) 他曾经拥有过最完整的傅……
“那就祝你愿望成真。”
孟匀有些意外地看着傅为义, 好像很奇怪他竟然没泼冷水,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说, 只说了一句:“好吧。”
然后又往傅为义身边靠了一点。
流星雨的极大期已经过去, 后半夜,天空中只是偶尔划过几颗零星的流星。山顶的寒意越来越重, 即便有厚厚的毯子和暖气, 傅为义还是感觉到一股凉意正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 胸口那股钝痛感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再说话。
孟匀却毫无睡意。
他听见傅为义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显然是开始陷入沉睡。
时间太短了。
孟匀舍不得闭上眼睛,他想记住傅为义的每一次呼吸, 想把他此刻安静脆弱的模样全都刻进骨血里。
七天,怎么会够呢?
他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滞, 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寂静的星空下。
在很长的时间里, 孟匀都曾经后悔。
他曾经拥有过最完整的傅为义。
在这片天空之下。
可是那时候的孟匀为了装酷而不喜欢傅为义,傅为义也不是真的喜欢孟匀,没有为了他而改变眼睛的颜色。
不过如果能选择,孟匀还是会希望回到那个时候。
傅为义不是真的喜欢孟匀也没有关系。
他身边的人沉睡的时间, 比预想的长很多。
孟匀伸出手,悄悄把手指插进傅为义的指缝里, 假装和他十指相扣。
开始, 他本还在耐心的等待,后来逐渐变得着急,不过便携式监护仪显示,傅为义的生命体征都还算稳定, 并没有出现剧烈的恶化,可能只是生命力透支,变得容易疲惫。
毕竟嗜睡,出现在了医生给孟匀列的可能性中间。
等待的过程很煎熬,孟匀有点想把傅为义叫醒,最后一周,难道傅为义就要这样睡过去吗?那对孟匀太不公平了,孟匀想多和他说几句话。
但是他应该体贴,他已经答应了傅为义,要像少年时一样装酷,让傅为义更爱他一点,所以他只能强忍着,让傅为义休息。
所以他只是把傅为义轻轻地抱起来,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
*
与此同时,渊城第一监狱。
高墙电网,戒备森严。冰冷、刺眼的白炽灯光将探视室照得毫发毕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冰冷气息。
一道厚重的防弹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虞清慈站在玻璃前,拿起了通讯器的听筒。
“你来了。”虞微臣先开了口,声音通过电流传过来,带着一丝失真的平静,“傅为义呢?”
他环顾了一下虞清慈的身后,仿佛傅为义会藏在什么地方。“他终于想通了?”
“他不会来。”虞清慈的声音沙哑,迎着虞微臣的目光,说,“我来问您,叔叔。”
“该怎么治好他?”
虞微臣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了,带着几分同情的怜悯。
“清慈,我的侄子。”他缓缓地说,“你和你母亲一样,总是这么天真,这么感情用事。”
“治好?”虞微臣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好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治好的代价是什么吗?”
“情感是病毒,是污染。如果想治好他,清除掉你们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迹,病情说不定会好转。”
“当然,也可能不会。”
“清慈,我不骗你。”
“你现在来求我,是想让我亲手杀死那个你所爱的、会为你心动的傅为义吗?”
虞清慈没有说话,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虞微臣摇摇头,“可惜傅为义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了。”
“除非他自己来找我,不然我也做不了什么。”
“清慈,你回去吧。”
“珍惜最后这点时间吧。”
*
这一觉,傅为义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仿佛跨越了一个完整的白昼与黑夜。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没有梦境,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某种食物加热时散发出的气味唤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清晨的阳光,而是一片熟悉的、被暖黄色灯光照亮的木质天花板。
他还在天文台的休息室里。
窗外,夜幕低垂,星空璀璨,那轮明月依然挂在天上,只是位置和昨晚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身体因为久卧而有些酸软,但那股折磨人的钝痛感却奇异地消退了不少,剩下的只是一种极度虚弱后的空乏感。
“醒了?”
一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傅为义偏过头,看到孟匀正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手里正拿着速食盒。
孟匀见他醒了,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眶似乎有一点红,但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孟匀的语气带着一丝嗔怪,仿佛在抱怨的贪睡,“我叫了你好几次,你都不醒。”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本来想今天就下山的,”孟匀将饭盒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一边用勺子搅动着里面黏糊糊的速食粥,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结果你一觉睡到了现在。天都黑了,晚上开盘山公路太危险,我可不敢带你冒险。”
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傅为义唇边:“所以,我们只能再住一晚了,明天再走。”
“你一直没睡?”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睡了啊。”孟匀立刻回答,笑容完美无缺,“你睡着了我就去旁边房间睡了。刚刚才醒,看你还没醒,就先热了点吃的。”
傅为义看着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没有再追问。
“张嘴。”孟匀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车上只有这些速食,你先垫垫肚子。”
傅为义看着孟匀递过来的勺子,里面是黏糊糊的、看不出原材料的速食粥,热气倒是很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简陋的餐食了。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毫不留情地让人拿走。
但此刻,他只是平静地张开了嘴。
孟匀见他吃了,眼睛瞬间一亮,又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再次递到他唇边。
傅为义没什么表情地咽了下去。
没什么味道。
事实上,他的味觉似乎也随着身体机能的衰退而变得迟钝。无论是季琅费尽心思找来的顶级料理,还是眼前这盒速食粥,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种维持体征的燃料而已。
他勉强吃了小半盒,便摇了摇头,示意够了。
“再吃一点吧,你都睡了一整天了。”孟匀试图劝说,勺子还固执地停在他唇边。
“不想吃了。”傅为义偏过头,躲开了勺子,重新靠回沙发背上,“我再睡会儿。”
“就在这里睡?”孟匀看了看旁边的休息室床铺,“我扶你过去”
傅为义没有回答,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再次变得平稳。那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巨大的黑洞,轻易地便将他的意识重新拖拽了回去。
孟匀看着他瞬间沉睡的侧脸,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声地收了回来。
再醒来又是清晨。
孟匀就趴在他的沙发边,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很沉,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傅为义盖着的毯子的一角,仿佛生怕他会凭空消失。
傅为义只是动了一下,孟匀就立刻抬起了头。
“为义?”他揉了揉眼睛,在看清傅为义醒着后,笑了笑,说,“你醒了,天也亮了我们”
“我们要下山了。”
语气好像有点不舍的样子。
下山的路比来时快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傅为义的体力似乎在这一天一夜的沉睡后有所恢复,但精神依旧萎靡,孟匀还是握着他的手。
很快,他们回到了那间温馨的顶层公寓,接下来的几天,傅为义的生活是一种精心安排好的平静。
孟匀似乎真的在努力扮演一个不发神经的、温柔的旧情人。
他不再用那些偏执的、试探性的言语去刺探傅为义的心意,仿佛傅为义的默许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孟匀甚至找出了尘封很久的大提琴,自从他成为孟尧之后就没有拉过了。
许久没有尝试,不过他还记得。他的动作在最初的几个音节里显得有些生疏,指法也不如记忆中那般流畅,甚至有几个音拉得略微走调。
但他拉得很认真,神情是傅为义许久未见的专注。
孟匀尝试的是巴赫的萨拉班德舞曲。旋律缓慢、沉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首曲子,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傅为义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孟匀还在中学的时候。
孟匀是学校管弦乐队的首席大提琴手,傅为义记得有一次,他大概是翘了课,觉得无聊,便跑到学校那间又大又旧的排练厅去找孟匀。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孟匀就坐在乐团的最前面,穿着一身挺括校服衬衫,脊背挺得笔直,正专注地看着指挥,琴弓在他手中划出流畅而优美的弧线。
他等了很久,直到排练结束,指挥宣布休息,孟匀才发现他。他记得孟匀收起琴,背着那个比他人还高的琴盒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排练后的疲惫和矜持的温柔,低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琴声停了。
“是不是拉得很糟糕?”孟匀放下琴弓,“我太久没练了。”
傅为义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问:“怎么想起来拉这个了?”
“你不是说”孟匀把琴收好,说,“想回忆一下我以前的样子吗?”
“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
傅为义看着他的脸,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和过去为义的差别是眼角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痕。
他终于对孟匀说:“你知道吗,你作为孟尧死去的时候,我给你办过一场非常盛大的葬礼。”
孟匀说:“我知道呀,我当时找了好多报道来看呢。”
“你死的时候,我确实怀疑过我自己。”
孟匀很高兴地凑近了傅为义,说:“为义,你终于承认了啊。”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现在的傅为义,不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
不可避免的,傅为义的身体状况仍然在滑落,间歇性的低烧出现,胸口疼痛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孟匀有时候觉得幸福,有时候觉得痛苦,他会想,流星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虔诚,最虔诚的祈祷者。
第六天,傅为义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使用止痛针。
孟匀坐在一边,看着针头没入傅为义的身体,偏过头去掩饰失态。
这一周的最后一天,傅为义醒着的时间也并不长。
直到晚上,他收到了来自虞清慈的消息:
[在哪?]
[我来接你。]
非常准时。
傅为义半眯着眼给他发了位置。
第95章 第三周(1) 光顾着惹你生气了。……
孟匀不情不愿地送傅为义下了楼, 途中甚至幼稚地尝试放慢脚步,企图拖延时间,被傅为义识破。
不过傅为义也走不快, 也就没有催促他。
虞清慈果然已经等在楼下, 不过在他的车后方一些,还停着一辆招摇许多的车。
正在傅为义疑惑之时, 季琅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从车上下来, 大步走到傅为义面前。
孟匀不放过任何一个攻击别人的机会, 说:“季琅,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早就是过去式了吗?”
季琅没心思和孟匀像以前一样在傅为义面前说些唇枪舌剑的话, 目光落在傅为义脸上,对他低声说:“给我两分钟, 好吗?”
傅为义看着他泛红的眼眶, 又看了一边等待的、看起来没什么意见的虞清慈, 没理会骤然用力抓住他的孟匀,开口:“你说。”
季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力地塞进傅为义的手里。
傅为义低下头。
掌心躺着一枚折叠得非常整齐的、明黄色的平安符。符纸的边缘似乎被反复摩挲过,带着点毛边。
“你”傅为义瞬间皱起眉, 怒意涌了上来。
“对不起,”季琅抢在他发作之前开口, 语速极快, 像是在背诵记了很久的台词,“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不应该不听你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就当是可怜我, 拿着,好不好?”
傅为义看着手心的破纸片,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着头,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摆出任他批评但是死不悔改姿态的季琅,那句涌到嘴边的“你是不是有病”和“蠢货”,不知道为什么骂不出口。
对方的眼泪似乎还在将他灼伤。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紧了紧握着平安符的手,那粗糙的符纸硌得他掌心有些疼。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将破纸片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两分钟到了。”他说。
虞清慈便终于走上前,将他从孟匀手里接走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傅为义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虞清慈坐在他身边,没有打扰他。
他没有睁眼,却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这不是前往虞家的路,而是通往城郊山脉的路。
通往聆溪疗养院的路。
傅为义睁开眼,看向虞清慈沉冷的面容,说:“打算带我去聆溪干什么?那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也没有什么值得重温的回忆。”
虞清慈垂眸看着他,说:“你需要治疗。”
“怎么,”傅为义问,“你发现什么绝密资料,能把我治好了?”
“我不信。”
虞清慈就不说话了。
这两周,除了去见了虞微臣,他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是没有办法。
唯一的希望是,在傅为义身上采样,寻找可能得解决办法。
傅为义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一声,说:“你去见你叔叔了是不是。”
虞清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怎么说的?”傅为义追问着,身体微微前倾。
“”虞清慈还是沉默。
“我说过,”傅为义说,“不要去找他。”
“他说清除掉你的感情,可能会有转机。”虞清慈终于说话了。
傅为义看着他,带点失望地说:“虞清慈,我以为你会懂我。”
“成为这样的人,走到这样一步,是我的选择。”
虞清慈垂下眼,说:“我知道。”
“我不想去聆溪。”傅为义想起了口袋里的平安符,没有发作,有点无奈地说,“虞清慈,你知道吗?我不想去。我没有兴趣接受你那些治疗,而且,你也没有把握能治好我,不是吗?”
虞清慈没有看傅为义。
是,他没有把握,也没有办法。
“你原本的计划就是带我去治疗吗?”傅为义问,“我和你的最后一周就这样过了,是不是很没意思。”
“还是说你觉得这样,你更高兴?不过我不想这样。”
傅为义扯了扯自己的袖口,露出了手腕上因为反复输液而留下的一小片淡淡的淤青。
他抬起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手臂静脉处,那里还贴着一块小小的、刚拆下止痛针剂留下的医用胶布。
“虞清慈,你看。”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虞清慈觉得很痛,“这东西的效果越来越差了,我现在……无时无刻都觉得疼,觉得累。”
“我人生中的最后两周,”傅为义直视着虞清慈那双盛满了痛苦的浅茶色眼眸,“我想做点高兴的事情。”
“你知道吗,季琅陪我玩得很开心,我们去了赛车场,去了滑雪场。”
“孟匀也很有意思,他带我去看了我们以前看过的星星。”
傅为义看着他,接着说:“你要是只想带我去治疗的话,我真的会觉得很没意思。”
虞清慈安静了一会儿,问傅为义:“你想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傅为义反问,“如果我明天就会死,你想再和我去什么地方?”
虞清慈垂眸,慢慢地想。
我想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里曾经有暴雪降临,雪停之后,我的生活翻天覆地。
我却不觉得后悔。
然后,他对司机说:“先回家吧。”
他们没有连夜赶路。虞清慈先带傅为义回了趟虞家庄园,让他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一架私人直升机早已在庄园的停机坪上等候。傅为义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承受长途的车程颠簸,这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方式。
傅为义甚至在直升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装着猫咪的外出航空箱。
“你把雪青也带来了?”傅为义有些意外。
“它这几天一直在找你。”虞清慈为他扣上安全带,声音平静,“我想你或许也想见它。”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透明的箱门,看了看那只正有些不安地喵喵叫的银蓝色猫咪,没有反对,伸手逗了逗雪青。
猫咪在笼子里叫得更大声了。
直升机的轰鸣声隔绝了所有交谈的可能。傅为义靠在舒适的座椅上,很快便因为身体的疲惫而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机身的轻微震动将傅为义唤醒。
直升机缓缓降落在静岚谷那片熟悉的、空旷的草地上。
这里已经停工,山谷里仍然宁静,不远处的湖面和傅为义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美丽得让人心悸,波光粼粼,清澈安宁。
罪恶从未在此真的留下痕迹。
直升机停稳后,虞清慈的随行人员打开了舱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不远处。
“我们去镇上。”虞清慈说。
小镇一如既往的安宁,几乎看不到人影。车子最终停在了那间熟悉的房屋门口。
这里就是上次暴雪时,他们被困的地方。
虞清慈的医疗团队显然已经提前入驻并清空了这里,民宿老板并没有出现,只有虞清慈的随行人员在门口接应。
雪青被从航空箱里放了出来,它好奇地在新环境里巡视了一圈,最终还是跳上了壁炉前那张最柔软的沙发,蜷成一团,开始打呼噜。
因为长时间的舟车劳顿,傅为义又变的很累,胸口疼痛,需要休息。他进了室内便被虞清慈扶着,倒在了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再次陷入了昏睡。
虞清慈没有离开,此时此刻,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暴雪围困的、漫长的下午。
那时他对傅为义谈不上耐心,更多的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希望时间快点过去,不像现在,只觉得时间太少。
此时此刻将他围困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暴雪,而是他爱的人。
傅为义是在不算很轻,但是让人放松的钢琴声中醒过来的。
他侧过头,看到虞清慈正坐在不远处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苍白的侧脸和手指上。
“怎么开始弹琴了。”傅为义出声。
“你要我弹过很多次。”虞清慈说。
确实,傅为义很多次让虞清慈弹琴,虞清慈都选择了拒绝。
从少年时代开始,到上次来到这里,虞清慈总是用沉默和疏离来回应傅为义挑衅式的要求,不想被傅为义当成餐厅的乐师。
傅为义又立刻抓住机会,开始颠倒黑白避重就轻地给虞清慈泼脏水,说:“是啊,以前我不小心进了你的琴房,你都要马上离开,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病毒一样。”
虞清慈偏过头,拒绝接受傅为义翻旧账的行为。
傅为义从沙发上撑起身体,靠在靠垫上。雪青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不满地叫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虞清慈,”他忽然开口,“你再教教我吧。”
虞清慈重新看向他,说:“教你什么?”
傅为义自然地说:“弹琴啊。”
“我上次还没学会呢。”
“你就教了我一首小星星,我也没怎么学会。”
他又笑起来,是虞清慈熟悉的那种,非常坏的表情,说:“光顾着惹你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此猫实在是非常坏
第96章 第三周(2) 《小星星》而已,需要什……
他这样坦然承认自己的恶劣, 虞清慈竟然也没有什么办法生气。
傅为义一向如此,虞清慈不该,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甚至希望傅为义能一直一直这样惹他生气。因为那至少证明, 他还鲜活地存在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虞清慈站起身, 朝沙发上的傅为义伸出手。
傅为义看着他伸出的手, 又看了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最终还是扯了扯嘴角, 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虞清慈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他拉着傅为义,慢慢地在钢琴前的琴凳上坐下。
刚一坐稳, 傅为义就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歪, 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虞清慈的身上。虞清慈的身体僵了一下, 但没有推开他, 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稳一些。
傅为义的脸颊贴着虞清慈的肩头,声音因为虚弱和不满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我可记着呢,虞清慈。”
“上次, 就是在这里,”他抱怨道, “你说我弹《小星星》毫无感情。”
他似乎是真的在计较这件事, 微微仰起头,不满地看着虞清慈的侧脸:“怎么样才算有感情?”
“《小星星》而已,需要什么感情?”
虞清慈侧头看着傅为义,一本正经地说:“向往。”
傅为义安静了几秒, 撇撇嘴,说:“那我确实弹不出来。”
“我好像确实没有向往过什么。”
他的人生不需要向往,绝大部分他想要的事物都唾手可及。
向往这种情绪,本身就基于一种缺乏和对远方美好的认定。
但对傅为义而言,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遥远的、值得他去仰望的美好。一切事物——无论是权力、财富,还是人——在他眼里都只分为“已拥有的”和“待征服的”。
他不会向往一颗星星。
虞清慈宽慰他说:“没事,我以前也弹不好。”
“没有达到过我母亲的要求。”
“缺乏感情,她也经常这样评价我。”
傅为义就顺势下了坡,又开始污蔑虞清慈:“你以前确实像个假人,现在好了点。”
虞清慈没有办法,只能说:“你想学什么?”
傅为义没有急着说要学什么,反倒又开始盘问虞清慈:“你上次教我的时候,是不是直接把你母亲教你的东西背给我听?”
虞清慈为自己辩解:“这只是统一的教学方式。”
“上次我就在想,你要是我的家庭教师,我肯定第一时间就把你炒了。”傅为义说。
“”虞清慈终于真的选择沉默。
说是想学钢琴,好像也并没有多少诚意,只是想找个机会翻旧账而已。
傅为义见虞清慈不说话,还伸手碰了碰他,挑了挑眉,示意他不要沉默。
虞清慈选择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应对傅为义:“上次你也不是诚心学。”
“说喜欢我很久也是骗我的。”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陈述的口吻,不带多少情绪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好像有点怨气。
意思大概是傅为义不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能单方面指责虞清慈。
傅为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始笑,从胸腔里溢出的低低的气音,好像被虞清慈说的话逗乐了。
虞清慈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傅为义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咳嗽,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先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希望能够帮助他平静下来。
傅为义咳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推开了虞清慈,转过身,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弓下了腰。
那阵咳嗽声被他强行压抑在掌心。
紧接着,虞清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有几缕刺目的、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傅为义捂着嘴的指缝,滴落下来。
那血滴落在浅色的羊毛地毯上,瞬间晕开一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花。
“傅为义!”
他立刻伸手将傅为义的身体扳正,让他靠在钢琴上,保持上身微微前倾的姿势,防止血液倒灌呛入气管。
傅为义因为剧痛和窒息感而意识模糊,虞清慈立刻抓过旁边用来装乐谱的纸篓,递到傅为义的唇边。
“咳在这里。”
虞清慈看着眼前的一切,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内脏出血。
是器官在不可逆转地被破坏。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扶着傅为义颤抖的脊背,一手从随身带来的急救箱里拿出了止血针剂和消毒棉。
当咳嗽终于平息下去,傅为义不太有力气地靠在钢琴上,闭着眼,呼吸急促而微弱。
虞清慈拿着针剂的手非常少见地轻微颤抖着,几乎无法对准傅为义的手臂,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他将手移开一些,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冷静,将针剂注入了傅为义的身体,然后开始为傅为义清理。
将傅为义那只还沾着血污的手拉了过来,他又拿起毛巾,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傅为义的嘴角和下巴。
傅为义感受着脸上温热的触感,闭着眼,用很轻的声音说:“你知道吗,虞清慈。”
拥有情感,让傅为义感受了很多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怜惜,纵容,宽恕,依赖,心软。
直到现在。
“我好像有点明白向往是什么了。”
傅为义感受到比毛巾更柔软的东西在他脸颊上停留片刻,然后虞清慈的声音在离他很近地地方响起:“我比你懂得早一点。”
咳血之后,傅为义的身体又虚弱了两天。
虞清慈没有再提任何治疗的方案,只是将那些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液和止痛针剂,伪装成普通的维生素,由医疗团队每日定时为傅为义注射。
傅为义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虞清慈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会弹琴,弹的都是那些傅为义曾经听过的、缓慢而宁静的曲子。
有时,他也会坐在沙发旁,借着壁炉的火光,安静地看着傅为义的睡颜,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到了第四天,傅为义的精神奇迹般地好了一些。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疼痛感暂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忍受的、麻木的钝痛。
“我想出去逛逛。”午饭时,傅为义对虞清慈说。
虞清慈抬头看他:“外面冷。”
“今天天气很好。”傅为义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积雪早已融化,小镇的街道上甚至能看到几点新生的绿意。这和他们上次来时那片被暴雪围困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截然不同。
“好。”虞清慈最终还是同意了,“我让人准备车。”
“不用,”傅为义说,“我想走走。”
埃文镇很小,小到只有一条主街。傅为义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虚浮,但他坚持没有让虞清慈搀扶。虞清慈只能操控着轮椅,跟在他身侧。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傅为义身体里那股常年不散的寒意。街道很安静,几乎没什么游客,只有几个本地居民在悠闲地散步。
他们路过了上次那间紧闭着门窗的精品店。
现在,它开着门。
橱窗里摆放着一些色彩鲜艳的手工羊毛毡和造型古朴的银饰,看起来很新奇。
“进去看看。”傅为义率先走了进去。
傅为义似乎对这家与他平日生活截然不同的小店产生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的好奇。他没有急着寻找什么,而是真的放慢了脚步,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间闲逛。
他的目光在店里扫视了一圈。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当地的手工艺品——色彩斑斓的手工羊毛毡玩偶、粗陶烧制的杯子、还有散发着松木香气的木雕摆件。
傅为义伸出手,指尖划过一条织着繁复花纹的羊毛围巾,又随手拿起一个木质的八音盒,拧了拧发条,一阵清脆简单的旋律叮咚响起。
虞清慈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距离,没有说话,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贝壳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傅为义碰了一圈,玩得似乎有些尽兴了,最后才踱步到收银台旁的那个玻璃柜台前。他的目光在里面扫过几件镶嵌着松石的银饰,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上。
那里面陈列着一枚小小的、造型极其简约的银质领针,被做成了一个高音谱号的形状,线条流畅而优雅。
“把这个包起来。”傅为义指了指。
虞清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傅为义接过店主包好的小盒子,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在店门口,他停下脚步,转向虞清慈。他打开盒子,拿出那枚领针,在虞清慈错愕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将那枚冰凉的、小巧的银针,别在了他深色大衣的领口上。
“别总穿得死气沉沉的。”傅为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他惯有的挑剔,“配你弹琴,正好。”
虞清慈低着头,看着领口上那点突兀的、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手指下意识地抚了上去,金属的触感传来,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指尖下的金属微冷,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傅为义指尖的余温,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他心□□汇,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两人继续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很快,他们又经过了那家小酒馆。
酒馆还没到营业时间,门虚掩着。上次那位热情的老板,正哼着小调,在门口擦拭着一块写着“今日特供”的小黑板。
老板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在看到傅为义和虞清慈的瞬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极其惊喜的笑容。
“哎呀!是你们!”他丢下抹布,热情地迎了上来,“我就说我记得!去年冬天!大雪天!就是你们俩!”
他上下打量着傅为义,又看了看虞清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你们还在一起啊?真好!”
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老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哎呀,你们等一下!”
他风风火火地冲回了店里,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花。
“这个!这个给你们!”老板将花塞到虞清慈的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上次上次你先生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就为了一朵咳,一朵假花,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傅为义这才想起来,上次他随手丢了一张大额钞票,买走了那朵粗制滥造的塑料花。
“这是我老婆今天早上刚从花园里剪的,新鲜着呢!本来打算插到花瓶里,这样想送花的人也能拿到真花,不至于送假花。”
老板热情地说,“就当是我补给你们的!祝你们祝你们长长久久,一直在一起!”
虞清慈低头看着怀里那束花。
那是一束刚刚绽放的、带着晨露的蓝色勿忘我,花朵小而繁密,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纯净而忧伤的蓝色。
“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老板爽朗地摆了摆手,“难得来一次,待会儿晚上来我这喝一杯啊!我请客!”
虞清慈抱着那束勿忘我,和傅为义一起,慢慢地向前走。
一股很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香传来,带着一点点青草的汁液和晨露的湿气。
他想起那朵粗糙的假花,在很长时间里,他都认为,这是某种预兆,代表他与傅为义之间虚假的爱情,不得善终。
直到今天,在这位不知名的老板手里,虞清慈收到了真的花束。
而今后,所有在这座酒馆定情的所有爱人,都能拿到真的花束了。
第97章 第三周(3) 死亡也不会把他们分开。……
再往前走, 他们又路过了上次那家咖啡店。
和精品店一样,它也开着门。
上次被风雪打得啪啪作响的木质招牌,此刻安稳地挂着, 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今日推荐:肉桂苹果派”。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咖啡豆烘焙和黄油烘烤的香气从半开的门缝里飘了出来。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还记得上次和虞清慈在这里用的餐, 在记忆中竟然还是清晰的,似乎还不错, 勾起了他久违的饥饿感。
“虞清慈, ”傅为义侧过头, “我有点饿了。”
虞清慈的脚步停下了。
这几天以来, 傅为义的食欲肉眼可见地衰退,几乎都是靠营养剂在维持,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饿”。
“好。”虞清慈立刻反应过来, “我们进去。”
店里很小,只有三四张桌子, 不过几乎坐满了人, 只有一张小桌空着。
老板娘正在吧台后忙碌。她看到了他们, 热情地打了招呼,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一杯黑咖啡,一个牛角包。”傅为义熟门熟路地点单,然后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虞清慈点了肉桂苹果派, 安静地坐在他对面。
咖啡和刚出炉的的牛角包与肉桂苹果派很快被端了上来。傅为义拿起那只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的牛角包, 咬了一口。
酥皮应声而碎, 熟悉的黄油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傅傅为义的味觉依然迟钝,但他能感受到那份酥脆的口感和熨帖的温度,让他觉得非常真实。
在虞清慈紧张的注视下,傅为义慢慢地、一口一口地, 将那只牛角包吃掉了一大半。然后,他端起那杯滚烫的黑咖啡,喝了两口。
“还不错。”他放下杯子,做出评价。
虞清慈看着他,因为吃了热食,傅为义的嘴唇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
即便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喜悦。
吃完东西,傅为义的体力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两人没有在店里久留,便起身离开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直到街道的尽头,此时已然是傍晚。
太阳正沉向远处的山脊,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浓郁的、如同燃烧般的橘红色。晚霞之间,矗立着那座尖顶的石制教堂。
“呵,”傅为义低笑了一声,“居然修好了。”
虞清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记得那时教堂的彩绘玻璃碎了一扇,风雪倒灌进来,长椅上积着薄薄的霜雪,和眼下这副沐浴在傍晚熔金般阳光中、宁静安详的模样,截然不同。
工程队放弃了静岚谷的项目,但是在此之前,已经修缮好了这座教堂。
教堂的门虚掩着,傅为义似乎来了兴致,他甚至还回过头,对着虞清慈挑了挑眉,那神情一如既往的恶劣,仿佛在说“敢不敢跟我进去玩玩”。
他率先迈开了脚步,走向教堂。
教堂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面空无一人,比外面要昏暗许多,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细微的声响。
两侧新修好的、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窗上描绘着圣经故事。傍晚不算明亮的阳光透过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了一道道温暖的光柱,斑驳却圣洁。
傅为义的脚步很慢,他沿着长长的的过道,一步一步地向着最前方的圣坛走去,虞清慈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傅为义走到了圣坛前,他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走上了那两级台阶,站定在十字架下。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步之遥的虞清慈。
他看着虞清慈苍白的脸,看着他怀里那束如同捧花般的花束,又看了看四周这完美的、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而存在的布景。
傅为义忽然真的被这幅画面逗乐了,他低低地笑出了声,胸口因为笑意而微微起伏。
“虞清慈,”他开口,带着轻快的笑意,“你知道吗,以前这座小镇还没有衰败的时候,当地人和很多游客都会在这里结婚。”
虞清慈仰头看着他,不明白傅为义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不过还是很耐心地等待他继续。
傅为义忽然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背诵起所有人都熟知的那段誓词。
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是轻快的,像是在背诵一段有趣的台词。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他背的很慢,句与句之间不太连贯,似乎真的记得不太熟练,念到“健康还是疾病”时,他甚至还停顿了一下,忍不住笑了一声,才继续下去。
“我都会爱你,珍惜你,直到”
念到最后一句,傅为义的语调拖长了一些:“死亡将我们分离。”
他念完了。
傅为义向下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凑到虞清慈的耳边。
“可是,虞清慈,我真的要死了。”
他顿了顿,用调侃一般的语气补充道:“直到死亡这个期限,好像有点太近了。”
“不过,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傅为义看着他,那双绿得通透的眼眸里,倒映着虞清慈和那束蓝色的勿忘我。
他向虞清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仍然是邀请的姿势,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还愿意吗?”
虞清慈看着他。
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曾经在用游戏和谎言诱惑过他的手;看着他带笑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冷漠、讥诮和掌控欲的眼睛。
傅为义曾经用这个姿势邀请虞清慈步入一段短暂的共舞,然后是漫长的欺骗与游戏,以及两败俱伤的纠缠。
那时,虞清慈被傅为义耀眼的光芒迷惑,没有想清楚,就搭上了傅为义的手。
但此时此刻,在这里相对的两个人,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真实。
傅为义的吸引力与破坏力,正面与负面,光环下所有的伤人与阴暗,虞清慈都已经完全了解。
虞清慈的过去与伤口,克制与放纵,疏离背后的所有渴望,傅为义都已经完全知晓。
甚至,死亡与终止符,都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时至今日,虞清慈仍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会让傅为义等太久,就搭上他的手。
没有说话,但是告诉他“愿意”。
然后他将傅为义从那高高在上的圣坛台阶上拉了下来,拉向了自己。
傅为义因为虚弱而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虞清慈的怀里。虞清慈紧紧地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接住了他,吻了他的嘴唇。
蓝色的勿忘我落在地上,他们在这座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在诸神无声的注视下,在傍晚最后的光柱中,接了很长的吻,直到夕阳落下,夜色浮现。
虞清慈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傅为义订婚的时候。
他曾经敷衍地给一个人戴上戒指。
面对面时,虞清慈祝他“婚姻不幸”。
而此刻,如果傅为义的婚姻对象是他的话,他希望傅为义的婚姻永远,永远幸福。
虞清慈并不相信上帝,也很少向往婚姻。
但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在这座教堂里见证这一切的话。
他会说“我愿意”,“我愿意”和“我愿意”。
用语言,用行动,用他的一切。
毫不犹豫的。
死亡也不会把他们分开——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这章有点短,但是觉得停在这里非常完美,不想再增加了
第98章 第三周(4) 感觉有点想你。……
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直到傅为义因为缺氧和脱力,才微微推开了他。
两人在昏暗的、只剩下彩色玻璃光斑的教堂里,近距离地对视着, 呼吸都带着紊乱的潮气。
傅为义的唇色因为亲吻而显得异常红润, 与他苍白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问你话呢,亲我干什么。”傅为义故意说, 声音有一点哑, 带着几分力竭之后的慵懒。
虞清慈没有回答, 只是用拇指轻轻擦过傅为义的嘴唇, 将那里的湿润和自己的痕迹一同抹去。
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束被压得有些凌乱的蓝色勿忘我。
“回去吗?”他问傅为义,“天黑了。”
傅为义很坏地继续追问, 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愿意吗?”
虞清慈垂眸看着他, 说“当然”。
傅为义就很满意地说“我们走吧。”
走出教堂时, 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埃文镇。
晚霞的余烬早已熄灭, 天空中繁星密布。小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在石板路上投下他们一前一后、被拉得极长的影子。
春寒料峭,晚风带着山谷间特有的、冰冷的湿气。傅为义裹紧了外套, 那股在咖啡店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此刻已经被疲惫和寒冷所取代。
两人一路无话, 快步回到了住处。
回到民宿, 房间里非常温暖。
虞清慈先是扶着傅为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便开始沉默地忙碌起来。
他给傅为义倒了热水,检查了医疗设备的数据,以确保它们依然在隐蔽地运作, 然后找出了一只玻璃花瓶,将那束勿忘我插了进去,摆在了傅为义能一眼看到的窗台上。
傅为义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别着高音谱号领针的深色毛衣。
他终于有了一点属于人的、鲜活的烟火气。
深夜,傅为义躺在床上,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感让他难以入睡。
虞清慈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却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从身后抱着他,他似乎真的不习惯那种过于外露的依恋与亲密。
他就睡在傅为义的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安全却又亲密的距离。
雪青蜷缩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枕头上,喉咙里发出心满意足的、轻微的呼噜声,成为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傅为义偏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能看到虞清慈安静的侧脸。他似乎也没有睡着。
“虞清慈。”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虞清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
傅为义看着天花板,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我和孟匀订婚的时候,”
“你祝我婚姻不幸。”
“我记得很清楚。”
虞清慈缓缓转过身,面向傅为义,在昏暗中对上了他的视线。
傅为义也转过头来看他,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带着几分恶劣的笑容:“都怪你。”
“你看,我现在确实是有点不幸。”
他陷入混乱的漩涡,终于明白了感情是什么,却因此病了,快死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结局吗?
虞清慈看着傅为义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是因为不舒服而睡不着,所以故意说些什么,像往常一样惹虞清慈生气,来让自己开心一点。
但是因为他的话,虞清慈感到非常、非常难受,一股酸涩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肺,与所有的脏器,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注视着黑暗中傅为义的轮廓。
“你怎么不说话啊。”傅为义说,似乎对他的沉默很不满。
“喂。”他伸出手,戳了戳虞清慈的胸口。
虞清慈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握在手心,没有动。傅为义的手很凉,因为过度的消瘦,骨节分明得有些硌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双手交握的瞬间,傅为义好像感受到了虞清慈的心情。
一种稠密的悲伤。
傅为义叹了口气,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瞬间消失了。说错话了,怎么哄人?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安慰的方式很笨拙:“我只是开玩笑啊,你别难过。”
“”虞清慈还是没说话。
“虞清慈,你别这样。”傅为义又推了推他,“说句话啊。”
虞清慈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说“对不起”?还是说“我爱你”?
“你”傅为义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些复杂的、讥诮的话语,选择了一种最简单、也最坦诚的方式。
“虞清慈,”他低声说,“我”
“其实觉得挺幸福的。”
“没有觉得自己不幸。”
傅为义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天花板,声音很轻:“虽然你有点无聊,不过和你待在一起其实也还挺有意思的。”
虞清慈还是没说话,但是靠的离傅为义近了一些,伸出手,越过中间的猫咪,搭在他身上,对他很笨拙地说“那就好”。
第二天清晨,直升机降落在了静岚谷的草地上。
属于虞清慈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傅为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他似乎耗尽了在埃文镇积攒的所有精力,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当直升机降落在傅家主宅的停机坪时,他才悠悠转醒。
虞清慈扶着他走下直升机。
傅为义刚一站稳,就看到了那个早已等候在停机坪边缘的身影。
周晚桥。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居家服,头发梳理地整齐,脸上依然是那副沉稳从容的表情。
仿佛这三周以来,他一直站在这里,从未离开,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
虞清慈扶着傅为义,一步步走过去。
傅为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极其陌生的的奇怪感觉。
周晚桥好像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一点,神态间也有一点疲惫。
当他的手被对方牵住的时候,傅为义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是什么。
自从他和周晚桥认识开始,他们鲜少分开,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像是真的家人。
至于三周这么长的时间,那更是从未有过。
三周二十一天。
久到他再次看到这张脸时,竟然有点想他了。
所以傅为义迫不及待地和周晚桥分享了自己的新感受。
“周晚桥。”他先叫了对方的名字。
周晚桥转过头,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替他挡住了风,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感觉有点想你。”傅为义轻快地说。
周晚桥笑了,他说“是吗”。
傅为义就对他不满地说:“你不信啊。”
周晚桥当然说“我信”。
然后说“我也很想你”。
说得很真诚,和傅为义一样真诚。
傅为义已经走不太动了,走得很慢,进了电梯之后,没什么力气地往周晚桥身上靠。
周晚桥立刻伸出手,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接了过来。
傅为义没有挣扎。他顺势靠在周晚桥的怀里,将头搁在了对方的肩上。他已经不再害怕暴露脆弱,或者回避依赖。
傅为义有时也会坦然接受自己是一个凡人的事实。
周晚桥在这时低头问傅为义:“要不要我抱你?”
傅为义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鼻音:“那你抱我。”
周晚桥没有丝毫犹豫,抱着他,穿过电梯厅,向着主楼客厅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客厅那片明亮的光晕中时,傅为义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从他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咳咳咳”
他知道自己肯定又要咳血了。最近发生的次数已经很多了。
“放我下来。”傅为义的声音因为咳嗽而变得破碎,他用力地扯了扯周晚桥的衣领。
周晚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立刻停下脚步,依言将傅为义小心地放在了地上,让他靠着墙壁。
傅为义刚一站稳,便猛地转过身,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弓下了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被他强行压抑在掌心,变成了更加沉闷、也更加痛苦的声音。
周晚桥站在他身后,伸出手,却又僵在了半空中,看着傅为义那因为剧烈咳嗽而剧烈颤抖的、消瘦的背影。
终于,那阵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傅为义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直起身。
周晚桥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绷得很紧:“为义”
傅为义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嘴唇上沾染着刺目的血色。而他那只捂着嘴的手,掌心全是暗红色的、黏稠的血液。
“没事。”
“最近发生很多次了,习惯就好。”
他甚至无所谓地宽慰周晚桥。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剧痛,伸出手,用指腹擦去了傅为义嘴角的血渍。
然后,他有点没有办法地问傅为义:“为什么要把我排在最后一个?”
“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不公平,有点残忍。”
傅为义一边示意周晚桥扶自己去清理,一边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我最不堪的样子,还是留给你看比较好。”
第99章 第四章(1) 唯独对周晚桥残忍。……
周晚桥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傅为义的掌心,将那些暗红色的、黏稠的血迹一点点冲散,汇入白色的水池中, 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淡红。
这双手, 本该是握着权柄、执掌生杀大权的手,也曾掐着他的脖颈, 给予威胁, 或是偶尔施舍安抚, 此刻却沾染着自身衰败的证明。
周晚桥的心脏传来一阵钝痛,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双手上看到如此脆弱的血迹。
而傅为义。
对其他人都仁慈, 唯独对周晚桥残忍。
将他排在最后一个,逼迫他面对这最残酷的终局, 面对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最虚弱的爱人。
但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来说, 又何尝不是一种偏爱?
傅为义从不向任何人示弱。他袒露脆弱, 便代表着他最高级的信任。他把这最后的、最不堪的真实留给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早已在潜意识里,将周晚桥视为唯一能接住他、埋葬他的那个人。
周晚桥有一段时间没说话, 只是低着头,专注地、仔仔细细地清理着傅为义的每一根手指。
直到傅为义的手彻底干净了, 他才关上水, 用柔软的毛巾将他的手擦干。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傅为义。
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水汽濡湿的疲惫,正平静地回望着他。
开口时声音有一些低:“那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傅为义理所当然地说“是”。
周晚桥看着三周不见, 却已然判若两人的傅为义,眼底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
他还靠在盥洗台旁,脸色因为刚才那阵剧烈的咳血而显得愈发苍白,几乎快要和身后的白色瓷砖融为一体。
瘦了太多。
原本合身的居家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得硌人。
脸颊微微凹陷了下去,让那本就锋利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显得愈发锐利,带着一种如同雕塑般的、非人的精致感。
他的嘴唇几乎没有任何血色,衬得刚才那抹血迹愈发刺眼。
整个人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昂贵的瓷器,散发着一种病态的、脆弱的美感。
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那抹冷绿色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比三周前更加深邃,如同两颗倒映着光芒的祖母绿。
周晚桥看着眼前这个傅为义,又没有什么办法地笑了笑,问他:“玩得开心吗?”
傅为义说:“还不错。”
周晚桥扶着他,慢慢走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将傅为义安顿在沙发最柔软的角落,仔细地在他身后垫好了两个靠枕,又拉过一旁的羊毛毯,仔细地盖住了他的腿,给他倒了杯温水,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
傅为义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告诉周晚桥:“那天和季琅去了VEIN,开了最后一趟。开得不是很完美,不过算是结束了。”
“他哭了好几次,不过我竟然有耐心安慰他,还挺有趣的。”
“我们还去了望因寺,他还不听我的话,非要求一个平安符。”
傅为义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个被揉得有点皱的平安符,将它摊开,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周晚桥面前晃了晃,像是在展示一个幼稚园小朋友的手工作品。
“你说这有用吗?”
周晚桥安静地听着,手里握着那杯水,指尖微微泛白,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片粗糙的黄纸和上面朱红的、看不懂的符文,没有发表什么特别的看法。
他只是在想,现在的傅为义竟然会把这种东西带回来,甚至贴身放着。
“孟匀这次倒是没有发神经了。”傅为义见他没说话,收回手,继续说,目光投向了窗外,“他要我再带他去一次天文台,看了流星。”
“他许了愿,我猜是想我别死。”
“不过风景还挺不错的,我很久没去了。”
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绿眸看向周晚桥,带着一丝了然:“虞清慈本来想带我去治疗,我想这里面也有你的主意,是吧。”
周晚桥承认说:“是。”
“我和他通过电话,他提出了这个想法,我也表示支持。”
“作为你的家人,我总想尽可能延长你的生命,对不起。”
傅为义看他一眼,没有生气,只是说:“我知道。”
“不过我拒绝了,我觉得没有必要,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周晚桥点点头。
“我和他去了埃文镇。”傅为义说,“那里的春天,和冬天不一样。”
周晚桥缓缓开口:“那我呢?为义。”
“你想和我一起做点什么?”
傅为义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那双明亮的眼睛浮现出一丝真实的倦意。他好像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是在搜寻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还能用来做什么。
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
“”傅为义坦然地说,“我不知道。”
“我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做什么事情了。”
“那就什么也不做。”
周晚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就在家。”
“好好休息。”
“家”这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又带着无可比拟的重量。
一直蜷缩在不远处猫爬架顶端睡觉的茯苓,在傅为义进屋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它大概是听懂了对话中的沉寂,又或者是终于无法忍受被忽视。
这时,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茯苓打了个哈欠,然后轻盈地从高处一跃而下,迈着矜持的步子,走到了沙发前。
它仰起头,用那双漂亮的、一蓝一绿的鸳鸯眼看了看周晚桥,又看了看靠在周晚桥怀里的傅为义。
似乎是在确认这个离家三周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茯苓又“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它后腿一蹬,轻巧地跳上了沙发,无视了周晚桥,径直走到了傅为义的身上,在他胸口处踩了踩,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傅为义被它踩得有些痒,又有些疼,睁开眼:“茯苓,你干什么?”
这只猫咪永远这么恃宠而骄,因为它知道自己不会被伤害,知道傅为义事实上很宠爱它。
茯苓用自己毛茸茸的、温暖的脸颊,去蹭傅为义的下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的声音。
好像也很想念他一样。
傅为义抬起手,动作有些缓慢,但还是落在了茯苓的背上,顺着它柔滑的长毛,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
“你也知道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茯苓似乎很享受他的抚摸,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大了。
它调整了一下姿势,干脆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了傅为义的胸口,将头搁在他的锁骨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臂。
周晚桥这个对自己的猫一向纵容的人反倒有了一些意见。
他微微蹙起眉,伸出手,试图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傅为义身上推开。
“茯苓,下来。”他有点紧张地命令,“你太胖了,不要压到他。”
傅为义的胸口确实被这团毛球压的有点闷,不过他没有在意。
茯苓不满地“喵”了一声,往傅为义的怀里钻得更深了,仿佛在控诉主人的不温柔。
傅为义被逗笑了,他抬起手,挡住了周晚桥试图行凶的手,好像在帮茯苓打抱不平,说:“周晚桥,你怎么能这么说它?”
他低下头,又挠了挠茯苓毛茸茸的下巴,说:“它哪里胖了?”
“它明明很漂亮,只是毛比较长而已。”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脸上那抹因为逗猫而泛起的孩子气的笑意,心中的酸涩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知道傅为义是在用这种方式,刻意地忽视那件悬在两人头顶的、名为“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配合。
周晚桥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那只得寸进尺、正试图用尾巴去扫傅为义下巴的猫拎了起来,不顾它的挣扎,放回了地毯上。
“好了,茯苓,”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稳,“他现在没力气陪你玩。”
茯苓不满地“喵”了一声,绕着沙发腿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跳上了一旁的单人沙发,把自己团了起来。
“扫兴。”傅为义低声抱怨了一句,他动了动身体,似乎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因为脱力而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重新靠回周晚桥的怀里。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周晚桥顺势揽住他,替他拉好毯子,让他靠的稳一些,“我去让厨房把宵夜热一下送上来,吃完就该休息了。”
“不想吃。”傅为义闭上眼,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周晚桥,我不想住医疗室。”
“好,不住医疗室。”周晚桥立刻妥协,声音放得更轻,“就在你的房间,我陪着你。”
“嗯。”傅为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第100章 第四周(2) 傅为义,你对我最坏。……
周晚桥没有再多言, 他弯下腰,一手穿过傅为义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 以完全的保护姿态, 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傅为义轻得吓人。
这是周晚桥唯一的念头。
他收紧手臂,抱着怀中这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身体, 快步穿过客厅, 走上了二楼的旋梯。
傅为义似乎是真的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挣扎或出言讽刺, 只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了周晚桥的肩窝处,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
周晚桥将他放在卧室的大床上, 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然后才按了内线电话, 声音压得极低:“把宵夜送到二楼卧室。”
宵夜很快被送了上来, 还是那碗傅为义熟悉的、温热的燕窝粥。
周晚桥在床边坐下, 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傅为义唇边:“吃一点,虞清慈告诉我, 你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吃。”
傅为义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绿眸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显得幽深。他没有抗拒, 沉默地张开了嘴。
周晚桥的动作很轻, 喂得极慢。
傅为义面无表情地吞咽着,如同在完成一个机械的任务。
周晚桥的心一直悬着,他紧紧盯着傅为义的喉结和嘴唇,生怕他会像上次那样, 毫无征兆地再次咳出血来。
在喂到第三勺时,傅为义微微偏过了头,眉头蹙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部涌了上来。
“不吃了。”他的声音很轻,不过很坚决。
“好,不吃了。”周晚桥立刻放下碗,不敢再勉强他。
他拿过一旁的温水,让傅为义漱了口,然后替他擦干净嘴角。
傅为义没有再吐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周晚桥将餐盘放到一边,替傅为义调暗了床头的灯光,自己则没有离开,像承诺的那样,脱掉了外套,在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傅为义侧躺着,背对着周晚桥。
周晚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准备起身去拉上窗帘,床上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却又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周晚桥。”
“嗯?”周晚桥立刻停下动作,凑近了一些,“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缓缓地问:
“季琅的摄像头,藏在哪里?”
周晚桥正准备起身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神色有片刻的空白。
季琅。
他果然全都告诉傅为义了。
那个曾与他达成“休战”共识的男人,那个同样怀揣着卑劣心思的窥探者,终究还是选择用这种方式,向傅为义献上了他最后的投名状。
周晚桥缓缓地直起身,眼底那丝短暂的错愕被他迅速收敛,重新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他看着傅为义依然背对着他的、消瘦的背影,声音平稳地确认道:“季琅告诉你了?”
“嗯。”傅为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依旧没有回头。
周晚桥将灯调亮了一些,指着床头柜下沿的装饰缝,说:“就在这里。”
傅为义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靠在床头,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看着周晚桥的目光仍然锐利,带着点惯常熟悉的讥讽。
“季琅说,”傅为义有点控诉一样地说,“你晚上经常摸进我房间偷亲我。”
他微微歪了歪头,故意说:“周晚桥,你怎么这么变态?”
周晚桥迎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脸上那副端庄的面具没有丝毫裂痕。他还微微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只是亲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走回床边,重新在傅为义身侧坐下,“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好像这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甚至理所当然的亲昵。
傅为义就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晚桥似乎在认真回忆:“你十七岁那年吧。你父亲刚去世不久,你第一次肯让我帮你处理公司的烂摊子,那天晚上你累得睡着了,我进去看你。”
“那时候没做过什么。亲你是后来的事情。”
“那你胆子还真大。”傅为义扯了扯嘴角,“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你每次进来,我都不会醒?”
他微微前倾:“周晚桥,你是不是给我吃什么了?”
周晚桥现在倒是承认了:“我担心你的睡眠,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厨房做点助眠的东西。”
一如既往说得很好听。
傅为义有点无言。
要是在最初,在孟匀的订婚宴之前,他知道周晚桥会这么做,他一定会数以百倍地惩罚周晚桥的越界,为被冒犯而感到愤怒。
事到如今,却只剩下感慨和无奈。
他看着周晚桥那张看起来很体面的脸,终于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遍:“周晚桥,你怎么能这么变态。”
“比起季琅,感觉我还算好。”周晚桥很正经地分析,还伸出手,掰着指头认真分析,“比起孟匀和虞清慈,我都还好吧。”
傅为义真的被逗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不好,吸引来的都是这样的变态。
想想望因寺那个住持说得也对,他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
他笑得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不得不停下来,缓了口气。
“所以,”傅为义的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我还要谢谢你,是吗?”
“谢谢你只是偷亲我,没给我上手铐,也没想把我关起来?”
周晚桥看着他眼中的戏谑,知道傅为义并没有真的为此动怒,也就不再掩饰。他微微倾身,用指腹碰了碰傅为义的唇角,亲昵而暧昧。
“不用谢。”他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副理所当然的无耻模样,让傅为义彻底没了脾气。
他靠回柔软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说:“行了,你们一个比一个有理。”
“我要睡了。周晚桥,把灯关了。”
“好。”周晚桥立刻应了。
他站起身,重新把灯光调暗,最暗的落地灯,投下小片昏黄的光晕。
傅为义在灯光下,被子被周晚桥扯到了下巴,闭着眼睛,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小。
昏黄的夜灯柔化了他因消瘦而愈发锋利的轮廓,长而直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周晚桥又想起了第一次和傅为义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傅为义才十五六岁,整个人像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曾经注视周晚桥,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病弱或是疲惫,只有纯粹的、锐利得残忍的好奇与傲慢。
他又感受到一阵柔软的、钝的剧痛。
这痛楚缓慢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比当年被傅为义掐住脖颈时还要窒息。
在这时,傅为义睁开眼,说:“不睡觉就出去。”
一如既往不太好听,但确实是邀请。
周晚桥就重新躺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将那个过分消瘦、却依旧带着微弱热源的身体揽进怀里。
在拥抱傅为义的时候,感受到更为剧烈的疼痛的同时,周晚桥觉得幸福。
第二天,傅为义没有按时醒来。
周晚桥几乎一夜都没有入睡,他一直侧身守着,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亮傅为义苍白的侧脸时,他察觉傅为义的呼吸变得极为微弱,床头的监护仪也在这时发出了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
周晚桥猛地坐起,第一时间叫了医生。
几秒钟内,早已在偏厅待命的医疗团队涌了进来。仪器被迅速推近,各种探头和传感器贴在了傅为义苍白的皮肤上。
李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那几条勉强起伏的微弱曲线,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摘下听诊器,对周晚桥摇了摇头。
“周先生”他的声音艰难而沉重,“傅总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全面衰竭了。”
“各项指标都在快速下降。他恐怕没有多久了。”
“还有什么办法吗?”
“”李医生没说话。
周晚桥明白了。
这就是对待周晚桥非常残忍的傅为义。
他早就想到,自己可能不会拥有完整的七天。
傅为义不过是仗着周晚桥大度,才会让他吃这种亏。毕竟要是孟匀,肯定会闹得傅为义不能安生。
周晚桥这样想的时候,仍然没有变得开心一点。
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了出去。
然后再床边坐下。
伸出手,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地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皮肤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度,触感微凉。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用指腹描摹着那道紧闭的睫毛,这里曾盛满了他见过的、最傲慢的讥诮和最脆弱的惊惶。
然后是鼻尖。
最后,他的指尖停在了那双嘴唇上,这里曾经吐出过最伤人,最残忍的话语,也曾经向周晚桥诉说过需要,而此时此刻那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傅为义的手背上,还是忍不住说:“傅为义,你对我最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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