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倒计时 一个月,还正好。你们一人一周……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缓慢上浮。
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高级香薰的气味, 蛮横地钻入鼻腔。
紧接着是听觉。
有规律的、属于生命监护仪器的“滴滴”声在耳边响起,单调、重复,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还有一些更细微的、被压抑着的呼吸声, 来自不止一个人。
然后是视觉。
眼皮如同被黏住般沉重, 他用尽全力才掀开一条窄缝。
模糊的光线渗入,并不刺眼, 是一种柔和的室内光, 经过精心调节, 让人觉得舒适。
傅为义眨了眨眼, 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清晰。
纯白色的天花板,嵌着低亮度的照明带。
身下是略硬但符合人体工学的医疗床。
手臂上连接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缓慢滴落。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傅为义缓缓转动眼珠, 尝试看清四周。
然后,他的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带着几分自嘲和了然。
自己大概是确实病得很重。
傅为义想。
不过, 这幅景象倒也挺有意思的。
所有人都在。
如同某种荒诞戏剧的谢幕场景,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人,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以一种凝滞的姿态,将他的病床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周晚桥站在离床头最近的位置, 深棕色的眼眸紧紧锁在他的脸上,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恐惧。
孟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身体微微前倾, 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脸此刻又苍白得吓人。
季琅则站在床尾,双手抓着金属床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而虞清慈, 他坐在稍远一些的轮椅上,停在窗边的阴影里。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浅茶色眼眸,正看着他。
而在傅为义睁开眼的这一刻,眼前这幅或许已经停滞了很久的场景动了起来。
所有人同时靠近了他,都想说什么。
傅为义张了张嘴,抢在他们之前说话:“闭嘴我要喝水。”
周晚桥立刻从床边给他递过水杯,调整着靠背让傅为义坐起来。
水杯里插了吸管,傅为义喝了一口,感觉喉间的干涩减轻了一些。他靠在调高的床头,目光扫过围在床边的四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过去多久了?”他问,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
周晚桥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床边生命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似乎在确认什么。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看向傅为义,声音低沉:“三天。”
三天。傅为义在心里计算着。
失去意识,被抢救,然后昏睡了整整三天。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他接着问。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孟匀猛地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季琅死死咬着下唇,抬起头时,傅为义才发现他的眼眶发红。
连一直站在阴影里的虞清慈,也走了过来。
最终,还是周晚桥艰难地开了口:
“医生确认了。”
“是基因上的问题。和你母亲的情况类似,但是因为你体内G因子的特殊性,恶化速度非常快。”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无法继续说下去。
傅为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自己从未见过的痛苦,替他说完了那句宣判:“还有多久?”
周晚桥闭了闭眼,说:“一个月。”
“一个月。”
傅为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这么快。”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孟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傅为义,眼底是全然的难以置信和破碎:“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那天才问我那样的问题你”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他,只是平静地承认:“虞微臣告诉我的。”
“那天,他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对吗?”季琅哑声问。
“是。”傅为义说。
“但你不会让他救你。”季琅说,“阿为,你肯定没有低头。”
傅为义看着季琅眼中那份了然和笃定,终于真正地笑了,说:“对。”
一直沉默的虞清慈这时终于开口了:“我去看了叔叔留下的资料。”
“关于安布若西亚计划的核心部分,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虞清慈继续说,“但我找到了一些早期的实验记录,还有一些被标记为废弃的变异样本数据。”
他顿了顿,迎着傅为义的目光:“我会想办法。”
“我也去找!”
孟匀立刻接口,他晃了晃傅为义的手臂,声音急切,“启明资本在全球都有合作的顶级生物实验室,我让他们把所有最前沿的技术都用上!一定一定还有办法的!”
季琅站在床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傅为义的骄傲,他恐怕不会接受。
躺在病床上接受长期的,可能永远不能痊愈的治疗,对他来说,还不如干脆地去死。
周晚桥一直安静地站在床头,他没有加入这场徒劳的许诺,直到此刻,他才终于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的声音,轻声问:“为义,你想怎么做?”
傅为义抬起眼,扫过眼前这四张写满了不同情绪的脸,觉得有点头疼。
“够了,吵死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么多人围着我。”
“前段时间我已经咨询过很多医生了,都说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个月之内,我不觉得能找到什么解决办法,我也不想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从病床上坐起来,无视了周晚桥和孟匀同时伸出的,试图搀扶的手,也扯掉了手背上碍眼的输液管。
周晚桥想阻止,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傅为义说:“我要出去。”
“你们是不是想陪着我?”
“四个人一起太吵了。”
“一个月,还正好。你们一人一周吧。”
“按顺序来。”他甚至还有心情安排次序,目光先落在季琅身上,“季琅,你先。我现在还有点力气,你陪我玩。”
然后是孟匀:“孟匀,第二周。”
接着是虞清慈:“虞清慈,第三周。”
最后,他的视线才终于投向床边的人:“周晚桥,你最后。那时候我肯定快死了,说不定陪不满一周,你比较大度,不会计较。”
好像在开玩笑,但是没人笑得出来。
周晚桥张了张嘴,似乎想劝傅为义不要如此任性,但在触及对方那双平静的眼眸时,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傅为义的最后意志。
最终,他只能点头:“好。”
孟匀还抓着傅为义的手臂,眼眶也变得湿润。
虞清慈站在不远处,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琅倒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向前走了几步,挤出一个如常的微笑,配合地问傅为义,说:“那阿为,你想玩什么?”
傅为义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季琅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傅为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按照他的指示把他扶了起来。
傅为义站定,双腿传来的虚浮感让他微微晃了一下,他毫不客气地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季琅身上。
但他还是站稳了。
他对季琅说:“走吧,我想去VEIN。”
“你说,我今天还有力气开一趟吗?”
“好。”季琅闭了闭眼,“我陪你。你想开哪一辆,我让他们现在就清空赛道。”
“就那辆。”傅为义自然地说,“那辆黑的。”
季琅立刻明白了,他不再多言,扶着傅为义,在身后三道几乎要将他背影灼穿的视线中,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医疗室。
VEIN俱乐部今晚被彻底清场。
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音乐,巨大的落地玻璃包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赛道边缘的灯轨全部亮起,如同两条冷的河流。
季琅将车直接开到了地下整备区。傅为义没有让他扶,自己推开车门,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那辆黑曜石色的Pagani Zonda R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卧在灯光下,车身反射着幽冷的光。
“钥匙。”傅为义朝季琅伸出手。
“阿为,你的身体药物的反应还没过去,你的反应速度跟不上的。”季琅在这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建议,“我开,我载着你,好不好?你想开多快,我就开多快。”
傅为义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地伸着手。
季琅看着他,两人在死寂的整备区对峙了近一分钟。
最终,季琅还是败下阵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轻微地颤抖着,放进了傅为义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勇气登上这个号,今天登上来看见了大家的评论和营养液,真的很感谢大家,在后台给大家发了红包嘿嘿
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结尾!傅为义会很幸福的!
等完结以后会有一个福利番外!到时候给大家发出
第87章 第一周(1) 季琅,你哭什么?……
傅为义走后的医疗室里, 安静了许久。
孟匀还维持着被傅为义掰开手指的姿势,在原地站着。
周晚桥缓缓地直起身,走到床边, 弯腰捡起被傅为义扯掉, 丢在地上的输液针管,动作仍然冷静。
“呵。”孟匀冷笑一声, 先说话了:“你们都打算就这样看着为义去死?”
周晚桥看了他一眼, 做出一副要送客的样子:“孟匀, 你现在需要休息, 回去吧。”
“休息?”孟匀又笑了一声,说:“周晚桥,你不是总是自诩傅为义的保护者吗?现在又打算什么都不做?你现在倒是这么听话了?”
周晚桥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 深棕色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孟匀:“这是为义的选择。你应该尊重他。”
孟匀说:“我才不信你会什么都不做。”
“还有你,虞清慈。”他转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虞清慈, 说, “你叔叔干的好事, 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我会做。”虞清慈抬起头,说,“但傅为义不会喜欢躺在这里,被各种仪器和药物维持着、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我当然知道!”孟匀说, “你不要一副比我更了解傅为义的样子。”
“但我们总该做点什么,不是吗?就这样坐以待毙一个月, 看着他死去?”
“我会去见我叔叔。”虞清慈说。
周晚桥说:“为义嘱咐过我, 不要去求他,让他在监狱里好好去死。”
虞清慈垂下眼,说:“那就不让他知道。”
周晚桥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
孟匀又开始质问周晚桥:“为义说他前段时间就问过医生,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周晚桥说:“我答应了他, 不插手他的事,现在我只完成他交给我的工作。”
孟匀故意讽刺他:“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点死,好名正言顺地接手一切?”
“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傅家的股份和资产。”周晚桥说,“孟匀,你要是再这样,我会请你离开傅家。这座房子的管辖权,我还是有的。”
虞清慈在这时开口打断了争执:“我要去整理资料。”
“关于G因子的早期数据很混乱,需要时间分析。”
周晚桥说:“如果有任何需要傅家层面配合调取的档案或资源,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争执到此为止,三人都各自离开了医疗室,准备做自己的努力。
与此同时,VEIN。
傅为义握住钥匙,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拉开车门,动作有些迟缓地坐进了那低矮的驾驶座。
熟悉的、高级皮革与冰冷金属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他呼吸时,有一种恢复健康的错觉。
傅为义将钥匙插入,转动。
“嗡——轰!”
引擎开始咆哮。
傅为义关上车门,正要发动。
“砰。”
季琅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钻了进来,迅速系上了安全带。
“今天我不跟着你了。”他说,“让我坐一次你的副驾驶,好吗?”
“好。”傅为义说,“随便你。”
他没有说什么,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轰——!”
轮胎在原地发出刺耳的尖啸,留下一道焦黑的胎痕。
车辆瞬间冲出了整备区,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融入了赛道那片孤寂的光带之中。
季琅抓着门边的扶手,指节泛白。
他能感觉到,傅为义的状态很差。
他的起步依然凶狠,但在第一个高速弯道,季琅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傅为义入弯的时机晚了零点几秒,切弯的路线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完美得如同教科书,车尾甚至出现了一瞬间极其轻微的侧滑。
如果是平时的傅为义,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失误。
季琅的呼吸几乎停滞,他不敢出声打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为义用一种称得上偏执的,本能般的意志,强行修正着车身。
第二个弯,第三个弯
每一次转向,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每一次加速,都仿佛在透支着生命。
季琅甚至能听到傅为义在头盔下,那越来越粗重、却又被他极力压抑着的喘息声。
这一运动需要体力和专注力,但此时此刻,毫无疑问,疾病夺走了傅为义曾经拥有的完美。
他的神经反应慢了零点几秒,他对车身姿态的感知出现了模糊,曾经游刃有余的体能正在被剧痛和虚弱蚕食。
这再次给予季琅一种近乎悲伤的实感,提醒着他所面临的悲剧和失去。
终于,在最后一个直角弯后黑色的车发出一声轮胎摩擦声,车身带着一丝狼狈的侧滑,冲过了终点线,最终在赛道中央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
傅为义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起伏。
“阿为?”季琅颤抖着解开安全带,他探过身去,试探性地触碰傅为义,“你怎么样。”
他伸手去碰傅为义的头盔,傅为义却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自己摘掉了头盔。
头盔下的那张脸,苍白得如同白纸,额前的黑发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那双绿色的眼眸也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往日睥睨一切的神采。
“阿为。”季琅的声音变得沙哑,充满了后怕与心疼。
他急切地解开自己的袖扣,用那截尚算干净柔软的袖口,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傅为义额角和脸颊上的冷汗。
他的手抖得厉害,动作却轻柔到了极点。
“真他妈的”傅为义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缓和着那阵阵袭来的晕眩和恶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偏过头,对季琅含糊地说:“烟。”
“哦,好,好。”季琅立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他抽出一根烟,手指抖得几乎拿不稳,好几次才将烟递到了傅为义的唇边。
傅为义微微张嘴,将烟叼住。
“咔哒。”
季琅按下了打火机,凑了过去。
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苗在昏暗的车厢内亮起,照亮了两人近在支持的脸。
傅为义微微前倾,凑近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星亮起,照亮了他眼底那抹幽深的绿。
傅为义靠回椅背,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尼古丁的辛辣似乎终于让他缓过了一口气,也暂时喉咙里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季琅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吸烟而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苍白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侧脸。
一支烟很快燃尽。傅为义将烟蒂捻灭在车内的烟灰缸里,尼古丁的作用让他眼底那抹涣散稍稍凝聚了一些,但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和隐痛依然如同潮水般挥之不去。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向远处被灯光勾勒出的、空旷看台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季琅。
傅为义没有说话,抬起手,朝季琅勾了勾手指。
季琅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傅为义的邀请,心脏狂跳起来,汹涌地冲上头顶,又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死死压住。
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脸,苍白的皮肤因为刚才的极限驾驶而透出一丝病态的潮红,汗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
那双总是带着讥诮和冷漠的薄唇,此刻因为缺水而显得有些干燥,微微开启着,在等待着什么。
季琅没有让傅为义等太久。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傅为义额前汗湿的发丝。
然后,他的目光从对方高挺的鼻梁向下,最终落在嘴唇上。
随即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永远虔诚地亲吻他最珍重的人。
最初只是唇瓣极其轻柔的碰触,冰凉与温热交织,季琅能感受到傅为义极轻微的回应。
恩赐般的纵容。
然后,季琅在傅为义的默许之下,加深了这个吻。
不像第一次,充满欲望与占有,啃咬,急切。
也不像后来,总是讨好与试探,生怕被推开。
他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傅为义的唇形,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入,与对方纠缠,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傅为义大概是不太有力气,回应很微弱,几乎是被动地承受着,但他没有推开。
他甚至微微抬起下颌,任由季琅更加深入地掠夺。
几乎是季琅没有想象过的场景。
略微急促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唇齿相接的湿润声响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季琅闭上眼,尝试让自己忘记那个残酷的期限,贪婪地汲取着此刻傅为义身上每一丝真实的气息。
傅为义的手无力地抓着他的领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布料被攥紧,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带着掌控和占有的、属于傅为义的力度,让季琅觉得无比真实。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傅为义抓着他领口的手指因为脱力而微微松开,发出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闷哼,季琅才猛地惊醒。
他立刻退开,气息紊乱。
傅为义靠回椅背,胸口依然在剧烈起伏,唇瓣因为刚才的吮吻而显得过分红润的眼眸半阖着,长而密的睫毛上微微湿润。
“阿为……”
傅为义没说话,他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有些不足,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看向季琅。
四目相对。
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在赛道尽头灯光的映照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季琅仍然在看着傅为义,这张脸他看了十几年,熟悉到仿佛刻进了骨血里,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一种即将失去的、剜心般的剧痛。
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呢?季琅忍不住地想。
他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只为了站在傅为义身边。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已经站在了失去的边缘。
半晌,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说:“季琅,你哭什么?”
季琅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然湿润。
第88章 第一周(2) 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为我哭……
“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为我哭。”傅为义说, “我也不想你因为我哭。”
季琅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湿意,声音发紧:“阿为,望因寺那次, 我一直后悔。”
傅为义愣了愣, 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件事。
他记得住持给他的判词,也记得自己抽到的“大凶”签文。
当时只觉得是江湖术士的故弄玄虚, 他甚至还嘲笑了为此忧心忡忡的季琅。
“怎么了?”
“要是那时我就信了, ”季琅语速急促, 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 “知道会出事,早点准备也许”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那有多么荒谬。
准备什么呢?和命运抗争吗?
傅为义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季琅,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和尚的话你也当真?”
“我以前是不信。”季琅慢慢地说,“可是现在阿为, 我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傅为义, 眼眶又红了:“我还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些, 我还能做什么?”
“你昏迷的三天,我想办法找了我能找到的所有医生,所有人都只摇头。”
“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明天我们明天再去一次,好不好?就当就当是去散散心。万一万一这次能求到一支好签呢?就算求不到, 去山上走走也好”
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傅为义本该觉得荒谬,或者嘲弄。
此刻却不知为何, 只有酸涩。
去望因寺吗?
也好, 反正都是要死的,陪季琅做点能让他安心的事情,现在的傅为义并不排斥。
“行了”他应允,“随便你。”
季琅扯出一个笑, 弧度勉强,算不上好看。
他倾身,很紧地抱住傅为义,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鼻尖和略长的发丝蹭的傅为义很痒,不过他没有推开他。
季琅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呼吸洒在傅为义的颈侧,体温比傅为义高一些,有点热地贴着他。
傅为义安抚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由着他抱了一会儿,才说:“我有点累了,季琅。”
季琅便慢慢地松开了傅为义,下了车,绕到驾驶座旁,替傅为义打开了车门。
傅为义解开安全带,动作比往常迟滞。他吸了口气,手撑着车门想站起来,双腿刚落地,一阵剧烈的虚浮感猛地袭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季琅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大半的重量都接了过去。
“没事。”傅为义皱了皱眉,推开季琅的手,想自己站稳,但双腿连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刚才那场极限狂飙,几乎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季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冷汗,不愿意再让傅为义自己走,而是直接将人半搂半抱地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向着整备区外停着的另一辆车走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傅为义却走得异常吃力。
疲惫感。
季琅停下了脚步。
“阿为,”他低下头,小心地请求,“别走了,我抱着你,好不好?”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季琅。
昏暗的灯光下,季琅的眼神异常认真,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嬉笑讨好,只有纯粹的担忧和虔诚的执着。
傅为义沉默了片刻。
他讨厌示弱,更讨厌被人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对待。
但此刻在季琅面前承认自己有短暂的脆弱,也不是很难。
“嗯。”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季琅立刻弯腰,以一种让傅为义略感别扭的姿势将他打横抱起。好在周围无人。那点不适很快被身体深处的疲惫盖过。
傅为义比看上去要轻。季琅抱着他,只觉得怀里这个人轻得过分。
他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圈固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回哪里?”季琅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一边低声问,“傅家?”
傅为义靠在他肩窝,闭着眼,似乎连开口都觉得消耗。沉默了几秒,才低声给出指令:“去你家。”
轿车平稳驶入城北静谧的山区,高大的树木隔绝了城市的光与喧嚣。
车辆在锻铁大门前短暂停留,开启后,沿着私家车道深入,最终停在一栋法式城堡主建筑前。
季琅抱着傅为义下车。
月光下,浅色砂岩砌成的城堡轮廓宁静,高耸的长窗和陡峭的屋顶线条繁复,是傅为义熟悉的风格。
管家与仆佣已在门口等候,无声地拉开大门。
厅内空间高挑空旷,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某种木质香薰混合的气息,安静得像没有人居住。
季琅目不斜视,抱着傅为义穿过大厅,沿弧形楼梯向上,径直走向二楼主翼尽头的主卧室。
“阿为,先休息。”季琅轻柔地将傅为义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替他脱掉鞋和外套,拉过薄被盖好。
“喝水吗?或者吃点东西?”季琅低声问。
傅为义摇头,靠着枕头,目光扫过这间装修奢华却略显冷清的卧室。
房间很大,家具昂贵,但缺少生活的痕迹,像一间精心布置却无人使用的样板间。
视线逡巡,最终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外。
从这里能俯瞰庄园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夜色中依稀可见对称的几何绿篱和中央小巧的维纳斯喷泉。
傅为义记得这里。他和季琅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午后,阳光正好。
他随父亲来季家参加宴会,觉得无聊,溜到了后花园。就在那片草坪和玫瑰花丛旁,他撞见一场闹剧。
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更瘦弱的男孩,拳打脚踢,把他按在雨后湿滑的泥地里。
为首的那个,他记得好像是季家老二,季荣,正用擦亮的皮鞋尖碾着地上男孩的手背,嘴里是些关于“婊子妈”和“野狗”的污言秽语。
被按在泥里的男孩,穿着廉价但干净的衣服,此刻已被泥浆浸透。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所有神情。
傅为义当时大概只是觉得吵闹,打扰了他的清净,又或者觉得季荣那副蠢样实在碍眼。
他甚至没看清被欺负的男孩长什么样,只懒散地靠在回廊柱子上,不耐烦地开口:“干什么?”
他记得季荣几人瞬间变了脸色,讨好地跑过来,被他挥手赶走。
然后他才踱步过去,走到那个从泥地里挣扎爬起、浑身脏污的男孩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问了名字。
男孩抬起头,泥水顺着发梢脸颊滴落,露出一张过于苍白和漂亮的脸。那双眼睛很大,形状好看,此刻却因屈辱和惊恐泛着红。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觉得这男孩长得还行,就是太弱,挨打都不知道还手,可怜又无趣。
他向他伸出手,大概还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带着点嘲讽的话,把他从泥里拉了起来。
举手之劳。当时的念头,大约只是心血来潮。
思绪收回。傅为义的目光重新落到眼前。
床边,季琅正担忧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依然形状漂亮,但里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惊惶和怯懦,只剩下某种沉甸甸的注视,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那个在泥地里被他随手拉起来的、连名字都记不太清的人,也变成了如今能为他挡枪、能掌控家族、却依然会因为害怕失去他而掉眼泪的模样。
真是可笑又无常。
傅为义收回了飘散的思绪,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不再说话。
季琅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他,视线像有实质,落在傅为义的侧脸上。
过了很久,季琅的声音响起来,很轻。“阿为,累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傅为义没睁眼,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嗯。”
“那你睡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季琅的声音放得更轻了。
傅为义沉默着。意识沉下去,又被什么扯住。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未散的沙哑和滞涩:“季琅。”
“嗯?我在。”季琅立刻凑近了一些。
“这一周”傅为义顿了顿,“你打算怎么陪我玩?”
季琅张了张嘴,很想像往常一样,立刻报出一连串新奇刺激的去处——新开的地下赌场、某个私人海岛的极限运动、有意思的派对
但看着傅为义此刻连睁开眼都显得费力的虚弱模样,那些五光十色的、属于玩乐的词汇,季琅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许久,笨拙地重新组织着语言:“阿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如果你累了,我们就待在家里。我给你念书,或者给你弹琴?”季琅想起傅为义似乎对音乐并不反感,“我最近刚好学了几首新曲子。”
“或者我们可以看电影?把你以前没时间看的那些老片子都翻出来看一遍。”
“如果你精神好一点,天气也不错的话,我们可以去庄园后面的马场骑骑马,慢慢地跑,就当散步了”
“还有,明天明天不是说好了去望因寺吗?我们就去山上走走,看看风景”
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温和、平静,与他和傅为义平日里追求刺激的风格大相径庭。
悲伤再次侵袭,季琅越说越语无伦次。
傅为义没有打断。
直到季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安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评判,他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觉得都挺好的。”他少见地不挑剔,说,“我还想去滑雪场。”
季琅当然说“好”。
第89章 第一周(3) 想让自己好受一点。……
傅为义是被一种窒息的束缚感弄醒的。
他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烟灰色的羊绒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脸颊。
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圈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身后的人似乎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地喷洒在他的后颈, 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全然依赖。
是季琅。
傅为义皱了皱眉,试图挪动一下身体, 摆脱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 却立刻牵扯到了胸口的钝痛, 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后的季琅似乎被惊醒了, 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含糊地嘟囔了一声:“阿为别动”
傅为义放弃了挣扎,他只是偏过头, 看着窗外透过厚重天鹅绒窗帘缝隙渗入的一缕晨光。
昨晚从VEIN回来后,他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 连澡都没力气洗。季琅把他安顿好之后, 似乎并没有离开, 而是就这样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这种全然的占有和依恋,若是放在平时,傅为义大概会觉得厌烦,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将人踹下床。
但此刻
感受到身后那颗心脏隔着布料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跳动, 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生怕他消失的守护姿态,傅为义心中那份惯有的不耐烦, 不知为何, 并没有升起。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他安静地躺着,直到身后的呼吸渐渐变得不那么平稳。
季琅醒了。
他似乎是猛地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傅为义,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手臂也下意识地想松开。
但随即, 他又像是确认什么一般,更加用力地将傅为义抱紧,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阿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松开。”傅为义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低哑,“勒死我了。”
“哦哦,好!”季琅很听话,立刻松开了手臂。
早餐后,两人准备前往望因寺。
傅为义拒绝了季琅准备的轮椅,坚持自己走。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很平静,姿态也很放松,仿佛真的只是去进行一场普通的散心。
季琅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水和急救药物的小包。
车子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傅为义看着眼前那条蜿蜒向上的青石板路,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走吧。”他说。
山路很安静,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鸟鸣声在林间婉转,溪水潺潺流淌。
傅为义走得很慢,非常慢。
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有些急促,脸色也愈发苍白。季琅跟在他身后,半扶着他的腰侧,让他维持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向上。
这段路程,他们上次走了二十分钟,而这次,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望因寺那古朴的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傅为义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季琅立刻上前,递过水瓶。傅为义接过,喝了两口。
他缓了几口气,重新站直身体,看向那扇朱红色的、略显斑驳的山门。
傅为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率先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季琅紧随其后。
清晨的寺庙很安静,只有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正在洒扫庭院。
季琅领着傅为义,径直穿过大殿,向着后院方丈的禅房走去。
禅房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木鱼敲击的声音,沉稳而规律。
季琅在门口停下脚步,恭敬地叩响了院门。
“进来吧。”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季琅推开门,扶着傅为义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简单,只有几株苍翠的松柏和一方古朴的石桌石凳。上次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住持,此刻正盘腿坐在禅房门口的蒲团上,手中极其缓慢地敲击着木鱼。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在看到傅为义的瞬间,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落在了他那双颜色异常的眼睛上。
“施主,别来无恙。”住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傅为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季琅上前一步,先出声,问:“大师,您上次说说他命格有变如今您所说的劫数,可能确实是到了,大师能不能指点迷津,这劫数有没有化解之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住持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傅为义身上,仔細地端详了片刻,特别是他那双颜色异常的眼睛,才缓缓开口,声音古井无波:“施主此番前来,已身处因果之中。老衲上次便说过,此番劫数,与以往不同。”
他看着傅为义眼中那抹非自然的绿色,轻轻叹了口气:“命数已然偏移,非人力所能强求。”
“有得,必有失。强求圆满,往往适得其反。”
“人力不能强求”季琅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低沉,却显然不甘心,“那若是逆天而行呢?”
住持看着他眼中的偏执,又将目光转向傅为义,声音放缓:“施主,老衲上次曾言,你孤辰坐命,神鬼见愁。你命中注定执着于逝去之物,常陷于追寻的执念之中。”
“如今,劫数已现,外物皆是虚妄,他人言语亦是迷障,唯有本心是真。”
“它指引你去往何方,那便是你的道,你的命数。”
“顺应天意,放下执念,或许方能在尘埃落定之时,得见一丝豁然开朗之境。”
傅为义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季琅却无法接受这种听天由命的论调,他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住持,说:“大师,我敬重您的修为,但也请您告诉我,具体,我能做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好受一点,或者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
住持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将目光投向禅房内供奉着的那尊古朴佛像,缓缓说道:“万般皆是心造。若施主执意要求个心安”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悯。“便去大殿前,为你心中所念之人,求一枚平安符吧。”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直至日落。心诚或可感应些许庇护。”
季琅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抓住了一个可以为之付诸行动的目标,就要点头答应。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他喃喃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心里,“只要能只要能”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傅为义打断了。
他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季琅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走了。”傅为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季琅愣住了:“阿为?可是大师说”
“说什么?”傅为义转过头,那双绿得妖异的眼睛冷冷地看向蒲团上的老住持,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说让你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磕头磕到天黑,然后就能感动上天,让我多活几天?”
住持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双手合十,没有辩解。
“别一着急就犯傻。”傅为义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也不相信。”
他不再看住持,只是用力拉着季琅的手腕,转身就往外走。
“阿为!”傅为义的力气不大,季琅事实上轻易就能挣脱,他稍稍使了一些力气,想要挽留。
“季琅,”傅为义的声音里带上了警告,“你要是想留在这里给他当猴耍,你就自己留下。”
季琅看着傅为义苍白却坚决的侧脸,知道傅为义是真的生气了。
不是因为住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而是因为住持的话,让他季琅,显得过于卑微和可怜了。
“我不留。”季琅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任由傅为义拉着他,快步走出了那方安静的庭院。
身后,木鱼声再次响起,沉稳而规律,如同亘古不变的梵音,送别着这两个尘缘未了、执念深重的俗世之人。
下山的石阶比起上来时似乎更加陡峭。傅为义走了没几步,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力便迅速消散了,脚步再次变得虚浮起来。
季琅立刻察觉到了,他反手握住傅为义的手,将对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放慢了脚步。
“阿为,慢点。”季琅的声音很低,“路滑。”
傅为义没有挣开,他确实没什么力气了。他将一部分重量靠在季琅身上,沉默地、一步一步向下走。
山林间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掠过的风声。
“为义。”季琅忽然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其实,也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
“毕竟,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傅为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季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里的低落非常明显。
傅为义没说话,只是抬起那只空着的手,碰了碰季琅的后颈。
季琅的身体先是下意识一僵,随即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猫,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
“回去吧。”傅为义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我有点饿了。”
第90章 第一周(4) 你可能也需要恨一下你自……
接下来的几天, 季琅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傅为义身边。
他们没有回傅家,也没有去医院,就住在了季琅这里。
傅为义似乎真的将这当成了一场最后的假期, 没有再过问任何公事, 只是由着季琅安排。
季琅也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治疗或求神拜佛的话题。大概是知道傅为义真的不喜欢。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思,只为了让傅为义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过得尽可能开心和舒适。
和过去一模一样。
他们去了城郊那个属于傅为义的私人滑雪场。
傅为义的体力早已不允许他再进行高难度的滑雪, 季琅便陪着他, 只在最平缓的初级雪道上, 极其缓慢地滑了两趟。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温暖的休息室里, 看着窗外雪白的、一望无际的雪道发呆,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季琅庆幸即使在如此悲伤的情况下, 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让傅为义觉得开心的话。
他们也去了庄园后面的马场。
傅为义甚至没有力气自己骑马, 季琅便选了一匹最温顺的马, 自己牵着缰绳,让傅为义坐在马背上,极其缓慢地在草地上踱步,如同真正的散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傅为义靠在马背上,几乎要睡着。
很长的时间里, 季琅事实上想过这样的事。
傅为义变得弱一些, 需要季琅的保护,他们之间的身份变化,依靠者变成傅为义。
但真的发生的时候,季琅感受到的快乐, 并不算多。
更多的时间,他们只是待在室内。
季琅找来了很多老电影的碟片,陪着傅为义一部一部地看。
有时傅为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季琅便会调低音量,安静地守在一旁,安静地看他沉睡的侧脸。
当季琅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愈发分明的下颌线,看着他眼睫下淡淡的青影,看着他不再紧抿、微微放松的唇角时,心中会交织着满足感和巨大的恐慌。
他终于拥有了这样可以肆无忌憚注视他的时刻,却是因为对方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
傅为义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在变差。
他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也常常精神不济。
食欲很差,即使是季琅想方设法找来的顶级厨师,精心烹制的,符合傅为义口味的菜肴,他也只是勉强吃几口。
他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
季琅每次触碰傅为义凸起的手腕骨骼,都会感受到一阵无能为力的虚无。那骨骼硌在他的掌心,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生命的流逝,提醒着他时间的残酷。
他只能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陪伴,去驱散那日渐浓重的死亡阴影。
那天晚上,他们刚看完一部冗长的黑白文艺片。傅为义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电影的结局似乎有些压抑,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季琅立刻起身去给他倒水。
等他端着水杯回来时,却看到傅为义正侧着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
“阿为?”季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傅为义没有立刻转过来,只是抬起手,似乎想擦拭什么。
季琅却眼尖地瞥见,傅为义的手心,以及床单上,那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阿为!”季琅的声音瞬间变调,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片触目惊心的红,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温水洒了一地。
他大步走到到床边,不顾一切地想去查看傅为义的情况。
“滚开。”傅为义的声音沙哑,他似乎不是很想显得脆弱,尤其是在季琅面前。
“让我看看!”季琅第一次真的不管不顾,强行将傅为义的身子扳了过来。
傅为义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正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那双绿色的眼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着水光,看着季琅的眼神有些愠怒。
季琅看着那抹血色,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胃部痉挛着疼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傅为义不愿意,他也没有多说,扶着他去盥洗室漱了口,没有再提起,也没有再提问。
深夜。
傅为义躺在床上,胸口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让他难以入眠。
季琅仍旧躺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着他,将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希望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傅为义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很轻,身体也有些僵硬。
“季琅。”傅为义忽然开口。
“嗯?我在。”季琅立刻应声,手臂收紧了一些。
“你说点什么。”傅为义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疲惫,“让我高兴一下。”
季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
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清了清嗓子,开始搜肠刮肚地想那些他听过的、或者自己经历过的、能让傅为义发笑的事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逗趣的意味,说到好笑的地方,他自己甚至还笑了笑。
只是笑声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刻意的欢快。
傅为义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笑。
季琅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说:“阿为,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傅为义问。
季琅顿了顿,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好吗?”
傅为义说:“你都做了那么多让我生气的事,我都没怪过你,怎么,还有更过分的?”
“我”季琅慢慢地说,“以前在你房间装过针孔摄像头。”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他急急地解释:“我就是太想你了,我真的太爱你了,所以”
“还有,我还在里面看见过周晚桥。”
傅为义笑了一声,竟然不觉得意外。
“周晚桥干什么了?”
“他经常半夜进你的房间偷亲你。”季琅告状。
傅为义被逗乐了,说:“这是你今天晚上讲的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他发现了我的摄像头,然后威胁我不要告诉你,不然他就把摄像头给你看。”季琅终于出卖了共犯。
傅为义说:“你们一个个的。”
他觉得有点疲惫,也顾不上责怪谁,拍了拍季琅的脸颊,说:“好了,我不怪你,你讲下一个故事吧。”
季琅又说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好像再也编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了。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傅为义能感觉到,身后的人,肩膀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他缓慢地、费力地转过身,面向季琅。
黑暗中,傅为义看不清季琅的表情,抬起手碰了碰他,说:“怎么了?”
季琅没有说话。
傅为义听见一些像是哽咽又像是轻笑的气音。
他伸出手,碰了碰季琅的脸颊。
触碰到一片湿润。
傅为义很少见地呆了呆,不是很容易地转身,按亮床头灯。
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季琅正看着他,脸上还带着那种努力挤出来的、称不上快乐的微笑,但眼泪却无声地、汹涌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滑落,浸湿了枕头。
“怎么了?”傅为义问他。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季琅用很哑很哑的声音说,“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几次?”
“我好恨虞清慈啊,怎么办,阿为,都是他把你害成这样,要是你”
季琅慢慢地想,要是你没有爱上他就好了。
他却说不下去了。
傅为义没听懂,问:“要是我什么?”
“你不是因为”季琅怎么都不愿意说出那个字,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吗?”
傅为义终于听懂了,他笑了笑,说:“季琅,你要是因为这个恨他。”
“那你可能也需要恨一下你自己。”
非常弯弯绕绕的一句话,季琅呆愣了几秒,才理解傅为义的意思。
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来说,几乎称得上坦诚,他很少做任何外露的情感表达,已经几乎像是在说“爱”。
对季琅来说,几乎称得上恩赐,是梦中才会听到的话,他从未奢望过得到这样一句话。
等待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瞬间,季琅却没有感到一点点快乐。
他被巨大的悲怆攫住,眼泪流得更凶了。
傅为义没有安慰他,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为什么让你陪我。”
季琅慢慢地靠近了傅为义一些,不太确定地圈抱住他。
明明以前总是这样抱着傅为义,他此时此刻的动作却生涩且笨拙,手臂慢慢地环住傅为义,仿佛害怕碰碎了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颈侧的皮肤感受到几乎灼人的湿热,傅为义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眼泪,如此汹涌,绝望,带着将他一同溺毙的沉重。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一场很大很大的雨,将他也完全浸透,困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
傅为义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眼泪的咸涩,还有几乎有型的悲伤。
任由对方抱了一会儿,傅为义觉得心情越来越差,有点忍不住,推了推季琅,他的动作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拒绝,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累了。”
季琅就又湿漉漉乱亲他,像无措的小狗一样,胡乱地亲吻着他的脸颊、下巴、喉结,含混不清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乱七八糟地叫他的名字。
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傅为义就又没什么办法,纵容他又抱了很久,直到自己太困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是孟匀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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