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兄弟

    奚燃此人,颇为可恶。


    这等可恶,自他幼时便颇显端倪。


    他为镇国公嫡妻所出,母亲生他时难产,才见了他一眼,便撒手而去了。


    镇国公大恸,自此未有妻妾。后院空空荡荡,对亡妻留下的独苗也就更宝贝了。


    奚燃于是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父亲不会对自己生气。


    摔碎古董花瓶、撕烂名贵字画、偷偷把启蒙夫子的《礼记》换成小人书,二公子诸多恶劣行径每月一报,镇国公听了也只是皱皱眉头,假装说一声“不像话”,走走场面安抚夫子,便不舍得如何了。


    奚燃思考了很久,推出一个逻辑上十分完善的结论。


    ——他爹不能生了!


    他那时大约三岁,不常出门,整日待在府中,所见之人除了家中成群的奴仆,便是匆匆不见人影的父亲,偶尔会有父亲的部下来拜访,是群极好玩的武将,会几人成团将他在空中抛来抛去,奚燃喜欢得不得了。


    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只当自己是家中独子。


    如此一来,事态便很明朗了。


    父亲没有生育能力,又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奚燃想,那自己以后就是镇国公了。


    他猜,父亲约莫是惧他以后的权势,想着提前讨好他,等年纪大了侯位一传,还要在他手下讨生活,所以现在不敢动他。


    正是因为不能生了,所以不再娶妻妾,怕被仇敌发现自己不能生了,好以此在官场攻讦拉他下马。


    他长叹一口气,对着空气道:“我爹也不容易啊。”


    发现这个秘密后,奚燃一时更无法无天。


    他从前就是府中一霸,那之后更是摆出了当家主人的气势。


    启蒙夫子再见不到奚燃人影,他日日跑去演武场,指挥一群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仆耍大刀,要训练出自己的队伍来。


    奚燃很有一番抱负,他是这样想的,等这群人长到和武将叔伯们一样大,就可以每天都来抛自己玩。


    小童们还不及成人膝盖,那刀直竖插地,刀柄都到他们颈边了。


    大刀为专人定制,刀身纯金,考虑到众将士年幼,尺寸与真刀无二,却未开刃,只看着很是威风,但也因此十分沉重。


    一群丁点大的娃娃,压根拿不动,只能合手将金刀抱住,使其不要歪倒。


    奚燃天生神力,两手抓着刀柄挥来挥去,要众人跟自己学,见他们不听指挥,急得不行。


    他觉得是自己气势不够,大家不怕他,所以才如此懈怠。


    一番深思熟虑,奚燃决定将这群人升级为自己的亲卫,如此也不需要担心他们知情权不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镇国公的秘密和盘托出,拿出自己的重要地位和现已将父亲吓倒的未来权势,试图狠狠震慑众人。


    奚燃演讲鼓舞士气时,并未避人。


    恰逢镇国公手下副将来府,路过演武场,得知此等秘辛。


    对小童们的鼓舞效果并不如何,但奚燃却在当天就领悟了一件事——他爹,也是会对他生气的。


    不仅会生气,还会打他。


    时年三岁的镇国公府二公子被时年三十的镇国公一路追打,凭着奚燃年幼矮小的身体与天生灵活的走势,父子二人一直从府中挪到府前铜翎街。


    铜翎街地处建康核心地段,周遭权贵如云,街上商贩众多,往来人流不断。


    奚燃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他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先天聪慧,能屈能伸。


    虽说日后自己为主,但当前尚且年幼,敌强我弱,暂且让他一让。


    于是奚燃决定道歉,违心推翻自己绝无可能出错的结论,边跑边回头大声喊道:“爹,我知道错了!你还能生,不是不行了!我以后肯定不跟别人说了!”


    风朗气清,云卷云舒,人来人往,喧闹声声。


    镇国公颜面尽失。


    —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那天,奚燃留下了惨痛的经验教训。


    许是觉得自己对奚燃太过溺爱,才酿成如此惨状,镇国公改变了自己的教育理念。


    自那时起,奚燃再犯错,无论大小,皆按事态严重程度挨一顿打。


    也因此事,奚燃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独子。


    他还有个哥哥,名叫奚漻。


    奚漻是父亲婚前和家中妾室生下的孩子,因有违礼法,传出去难免影响侯府声誉。他出生后,生母便被暗中处死。


    奚漻是镇国公的第一个孩子,却并不被喜爱。


    当年镇国公为迎娶心悦的贵女,遣散府中婢妾,以示心诚。可那婢子竟暗中有孕,毁了他为妻子准备的清净后宅,他自然大恼。


    他的血脉无辜,自然是要留下的。可无关之人,既然扰乱了他的计划,也就只好去死了。


    之后,他真正珍视、与之相匹的妻子被诊出有喜。


    一个生母出身卑贱,且遭厌弃,一个系名门正统、侯府嫡出。


    在两个孩子里,镇国公选择了奚燃。


    镇国公虽不喜奚漻,却也不像憎恶他的生母那样厌恶他,更多地只是漠视。


    奚漻幼年时被养在偏院内,不常见人,到了奚燃不知其所在的地步。


    但那事之后,镇国公改了主意。


    不过稚童戏语,他却放进了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得出奚燃需要一个对手。


    奚漻和奚燃自此在同一个夫子下接受启蒙。


    奚漻大他一岁出头,此前却尚未开蒙,但奚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听过几次课。


    两人的读书进度竟奇异地重合了。


    奚燃最初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态度是极热切的。


    他从侍从口中知晓,奚漻也没有母亲,对此很是喜悦,觉得找到了两人的相同之处。


    他生母故去太早,对她完全没有印象,甚至没有“母亲”的概念。


    没有得到过,自然无从体会缺失的痛苦。


    奚燃从未因没有母亲感到伤心。


    第一次在府中学堂见到奚漻时,他很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母亲!我也没有母亲!”


    “你我二人系一父同出,是亲兄弟。他朝父亲身故,我们便是唯一、最亲的亲人了,以后便一起顽罢!”


    他如此热情,奚漻却反应平平,端坐案前,不理、不瞧他。


    只夫子在旁,听他说“等咱爹死了,咱俩就是最好的兄弟了”,听得眼皮子直跳,暂且按下不谈,持戒尺敲了下挂壁石板,道:“今日,我们先讲《论语学而篇》,孝为仁之本......”


    半个时辰后,奚漻全面地展示了什么叫做“触类旁通,灵心慧性”。


    教奚燃太久,都忘记正常学子模样的夫子非常感动,看向奚漻的目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温声问了他些问题,譬若“从前学到哪里?”“有没有提前看过这书?”


    却得知,奚漻此前从未读过书,甚至不识字。


    这一堂课,他是听夫子念完一句后,对着书本找到对应处,生记下字形,现学会的几十个大字。


    即使如此,还能通解其意、举一反三。


    夫子一时震住,回神后,他大喜过望,口中念念道:“长公子夙慧天成,镇国公府后继有人啊!”


    奚燃被这番动静吵醒,便见平日里对他横眉竖眼的老夫子,对着奚漻柔声细语满目慈爱,将其引为百年一遇的神童,一头雾水。


    他转头向奚漻看去。


    奚燃天然生得一副粗神经,并不记仇。先前他主动向哥哥示好却不得回应,算是有些丢面子,他却并未因此生奚漻的气,睡了一通,更是将那些不愉快全忘光了。


    眼下,他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奚漻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拿金银玉器和侯府权势都通通收买不了的老学究哄成这样。


    奚漻察觉到他的眼神,竟也转过头来,静静与他对视。


    奚燃不记得早前的碰壁,兴致勃勃地问:“你做什么啦?”


    奚漻瞧他半天,在他彻底失去耐心前,开口淡淡道:“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


    这是一句夫子方才讲过的话。


    可奚燃昏昏睡倒,并未听课,自然不理解他的意思。


    奚燃只是张开嘴,见兄弟总算肯理自己,露出一排白牙齿,开心地笑了。


    —


    春来秋往,堂前学童一日日地长大。


    随着年纪增长,奚漻更全面地展现出了他过人的天资。


    才学诗,便做出让建康一众文人为之惊叹的佳句;长大些,开始学写时事文章,便针砭时弊、字字珠玑,被文坛泰斗看中收入门下。


    未及十二岁时,奚漻已凭才学名冠建康,惟镇国公对他仍是漠视。


    那年奚燃将十岁,按风俗,家中孩童年满十岁,无论男女,皆要大办,以贺小儿初初成人。


    镇国公府大摆宴席,广邀宾客,城中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来了。


    奚燃喜欢热闹,喜欢华服美食,喜欢这样欢庆的日子。


    奚漻也自那位泰斗门中告假,归家出席。


    他已颇有些名气,且镇日闭门读书,鲜少露面。


    宴上众人早闻其名,却多为第一次见他。


    才到席上,奚漻便被一群人围住讲话。


    他尚年少,对着一群未见过面的生人,却毫不露怯,不动声色地应礼回话。


    少年仪态端庄,通身气韵十足,冰肌玉骨,颜如舜华。


    言谈间徐徐缕述,不矜不伐,隐隐已有几分大家之风。


    一番交谈,于赴宴众人来说,不可谓不是惊鸿照面。


    奚漻成了席上焦点,原本的主角却无人问津。


    奚燃浑不在意,他喜欢热闹,而不一定要被众星捧月,且厌极贵族间讲话时一堆烦文缛礼,乐得清静。


    换做旁人,被兄长抢了风头,一定要黯然伤神。


    他却趁大家不注意,爬到一旁高树上,躲在树冠间,绿意交错,虫鸣唧唧,奚燃伴着宴上丝竹声、人声、玉碗瓷盘相撞时的玎珰声睡着了。


    原是场生辰宴,寿星却凭空消失了。不多时,就有人察觉到不见二公子。


    宴上顿时乱做一团,仆从们皆被派去四处寻找,园中一时皆是连连唤声。


    奚燃被众人吵醒,见他们在寻找自己,顿觉好玩儿。


    他并不出声,趴在树枝上,歪头瞧闹哄哄的人群。他喜欢看人,自高处看地面,大人也变得很小,他觉得有趣极了,浅笑出声来。


    奚漻就在这个时候,隔着三五步距离,极敏锐地察觉到。


    他缓步行至树下,抬头向上看。


    树冠浓密,奚燃又偏爱些花红柳绿之色,今日身着翠绿衣裳,躲在其中并不扎眼。


    奚漻只看了一眼,却直接转身唤人。


    几名侍卫小跑着行至跟前,低声询问。


    奚漻泠声开口,说:“他在树上。”


    —


    慢慢长大,奚燃已不再像幼年那样,对兄长满腔热情、毫无保留了。


    奚漻对他态度始终淡淡,无论他怎样示好,都换不回些许亲近。最初对突然出现的“兄弟”的热情,早在一日日的冷待中消耗殆尽。


    奚燃又像不知有这号人在时那样,整日跑去演武场,对着库中十八般武器翻腾玩耍。


    他甚而对其有些厌恶。


    奚漻每每讲话,皆是同一个表情、同一种语气,嘴角的弧度都未变过。即使天大的事,也不能教他皱皱眉。他极擅贵族间的周旋,来往关系处理得极好,京中人无不对他交口称赞。


    可奚燃一见他,就觉得那张假面晦气。


    奚漻常居文圣家学书堂,两人鲜少碰面,偶有街上相遇,奚漻尚顾及礼节向他点头示意,他却只是面无表情,眼神也不给一个地路过。


    本是同枝连气的兄弟,却连陌生人也不如。


    可或许因着血脉缘分,兰桂异芳,奚漻善文,奚燃则善武。


    奚燃武学天赋极高,对着从父亲书房中偷翻出来的内功秘籍,竟自学成才,真的练出气劲来。


    库中武器,他样样精通。


    大约源于年幼结缘,奚燃独爱刀,库中有把玄铁锻成的纯黑雁翎刀,他极为钟爱,终日随身携带。


    但镇国公不知缘何,并不为此欢喜。


    按说他为武将,于疆场厮战,生生将自家爵位杀晋一等,嫡子天资出众,有望继承衣钵,他合该大喜。


    但他却十分避讳。


    奚燃被严令禁止习武,更不许从军。


    府中不请武师,父亲仍是硬逼他跟着夫子学论语、做文章。


    他志不在此,自是十分厌烦。


    奚燃自小便性情张扬,不喜受拘束,四处作恶,三岁就试图取代亲父在府中称霸。


    长大了,则更加可恶,整日闯祸。


    书院总是不去,不是同张家公子斗殴弄断了对方的腿,便是和李家少爷骑马围猎斩杀对方爱马,某日兴起,更是一把火烧了京中温柔乡“春月阁”......


    镇国公军中事务繁忙,无暇管教幼子,也并不太放在心上,一应残局统统交给管家处理。


    难得回家一次,听了他作下的祸事,才怒火中烧,取出长鞭便是一通笞打。


    奚燃初时还会大叫“是那张旭辱我在先、李思元坐骑发狂差点踩死人、春月阁买卖良民....”


    镇国公却只冷笑,道:“早料到你会如此狡辩,这样说来,只你是好人,四处为侠了,旁人都是些大奸大恶之辈,活该受你惩戒?怎么你长兄同样求学,与同窗交情甚笃,只你看谁都不顺眼?”


    照打不误。


    次数多了,厌极父亲不信他,奚燃索性也不分辨了,只面无表情挨打。


    他性格愈发古怪暴躁,于外人看来,喜怒无常,犯下祸事愈多,在城中渐渐声名狼藉。


    幼年时期或许曾有过的天真、热情、赤忱,随着悠悠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时至今日,沦落荒野,奚燃居于一纤纤闺秀体内,瞧着对面自己脸上出现的惊恐神色,缓缓露出个森白的笑。


    “你也恐惧我吗?”他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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