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稷倏地挣脱开慕容琬的怀抱, 猛地夺过紫云手中的信件,颤抖着双手拆开。
信纸上的字迹凌乱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压:
‘围云麓王死, 云见海翻腾, 主落血坠海,萧将杀余匪, 齐王平安归。’
慕容稷声音平静的可怕:“阿耶只是坠海,为何说他没了。”
紫云看了眼慕容琬,呼吸声沉重:“齐王殿下回来了,带回了王爷的青玉扳指。”
萧皇后的青玉扳指,那是楚王从不离身的贴身物件,即便连慕容稷,也只能偶尔摸一摸, 从未见他摘下来过。
慕容稷一语未发, 径直朝主殿走去。
慕容琬回过神来, 连忙跟上, 神色中带着几分担忧——
临湖殿内,
齐王刚从朝堂下来, 一身玄色蟒袍还未来得及换下, 便匆匆赶到临湖殿向沈良妃请安。他的面容憔悴, 眼中布满了血丝, 显然经历了极大的变故。
因为怕慕容稷再出宫去找燕景权,最近这段时间楚王妃都待在宫里。
如今听到齐王带回的死讯,楚王妃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碎得惨烈。
沈良妃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快说清楚!”
齐王垂眸,嗓音沙哑:“云麓王大婚,儿子前去恭贺, 却被云麓王以习俗为由困在岛上。之后云麓王被毒杀,全岛大乱。若不是萧侯带兵前来,儿子恐怕难以脱身。可谁曾想,那帮海匪竟劫持了二哥。儿子与萧侯带兵追击,但最终还是没能救下二哥。”
“让二哥陷于危险!儿子有罪!儿子罪该万死!”齐王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悔恨与自责。
楚王妃怔怔地望着地面上的茶杯碎片,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带了侍卫怎么会”
见楚王妃失魂落魄的模样,沈良妃将齐王扶起来,认真询问。
“你确定你二哥死了?为何不见他的尸体?”
齐王擦了擦眼角:“儿子怎会误传二哥死讯?当日云麓大乱,再加上云海匪患,刀剑混乱,据萧候所说,二哥本该待在青州,却不知为何被那海匪头子挟持,在我等追击下,海匪用剑刺向二哥胸口,二人齐齐落海。之后云海翻腾,船只不稳,许多将士皆葬身大海。之后几日打捞皆无结果,只在船上发现了二哥的青玉扳指。”
听到‘青玉扳指’几个字,楚王妃猛地冲到齐王面前,一把夺下那枚扳指,颤抖着手指细细查看。
玉扳指上的玉兰花纹几近磨平,边角处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而原本通透完整的青玉,此刻却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良久,
青玉扳指从她手中滑落,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楚王妃紧咬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口中不断低语:“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说着,她径直转身离开,步履踉跄,仿佛失了魂一般。
沈良妃望着楚王妃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齐王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青玉扳指捡起,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染血的纹路,仿佛想要将它擦净一般。
沈良妃看向齐王,刚想嘱咐些什么,却见慕容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雀儿和紫云等人。
沈良妃心中一紧,伸手轻唤:“稷儿”
慕容稷置若罔闻,径直走到齐王面前,伸出小手。
齐王对上皇长孙那双无光的大眼,心中一痛,松开了手。青玉扳指落在对方白嫩的手心,碧绿上的血迹映衬着苍白指尖,显得格外刺眼。
慕容稷盯着扳指,心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枚染血的青玉扳指,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日落时分,
与大臣们争论了一天的昭明帝脸色黑沉的来到临湖殿。
被吓到的慕容琬早已被送了回去,齐王还没离开。沈良妃守在内殿外,神色焦虑。
见昭明帝出现,沈良妃慌忙上前:“陛下!您快去看看稷儿吧!”
昭明帝拧眉:“怎么了?”
沈良妃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哽咽:“自从知道楚王的死讯后,稷儿就一直捧着青玉扳指不发一言。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臣妾担心他他承受不了,再伤了自己的身子,陛下您快去看看吧!”
昭明帝大步走进内殿,只见慕容稷蜷缩在紫檀木雕花的榻上,身上虚盖着一层薄被,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青玉扳指,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仿佛整个人都已失去了生气。
昭明帝心头一紧,连忙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小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
“这么多人,就没发现稷儿发冷了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沈良妃连忙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稷儿现在一阵冷一阵热的,臣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楚王妃呢?”
提到楚王妃,沈良妃更难过了:“她看到楚王的青玉扳指后,就像是失了魂一样离开了。据宫侍回禀,楚王妃已经回府了,好像是在家里找什么东西。”
昭明帝闻言,稍稍放下心来。
只要人没事便好。
今日在朝堂上,他已为楚王之事大动肝火,如今到了这里,万万不能再让稷儿受到伤害。
他忽然看向齐王,目光含怒:“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出宫!”
齐王抿了抿唇,应声告退。
沈良妃本想说什么,但看到陛下愤怒却压抑的面容,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她回头悄悄吩咐:“让烨儿最近小心行事,还有,让他给本宫管好吴氏。”
宫侍领命。
床边,
昭明帝拍了拍慕容稷紧绷的手背,轻声道:“稷儿,翁翁来看你了。”
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慕容稷忽然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昭明帝。那双原本灵动的大眼此刻却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昭明帝心中一酸,正欲开口安慰,怀中却猛地多了一个温软的身子。腰背被一双小手紧紧的抓着,仿佛渗进了血肉,轻微的疼痛,让昭明帝心里泛出阵阵酸涩。
“翁翁呜呜呜——翁翁——稷儿没有阿耶了呜呜呜——”
昭明帝眼眶微红,大手轻轻抚摸着小家伙后背,声音干涩:“你还有阿翁,稷儿放心,阿翁会保护你的。乖,哭出来就好了。”
就这样,皇长孙抱着昭明帝哭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哭得没了力气,才沉沉睡去。只是那双小手却依旧紧紧攥着昭明帝的衣袖,不肯松开。
高公公上前,想要帮昭明帝拿开小世子的手,却见昭明帝摇了摇头。
“不必了,朕就在这里陪着稷儿。”
高公公担忧道:“可陛下您已经操劳一天了,这样身子会受不了的。”
昭明帝闭目,沉了口气:“晟儿已经稷儿不能再有事,你下去吧。”
高公公只得躬身退下。
没过多久,
昭明帝趴在床榻上,大手紧紧包裹着皇长孙泛白的小手。
沈良妃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为昭明帝盖上薄被,命一旁宫侍染上了安神香。
走出内殿,沈良妃长叹一声。
“稷儿本就体弱,如今楚王没了,楚王妃又伤心欲绝,这偌大的楚王府可该怎么办呐”
说着,她朝一旁的雀儿轻声吩咐:“派几个宫侍去楚王府看看楚王妃,万万不能让她出事。”
雀儿恭敬应声——
是夜。
崔家,书房。
暖黄的烛光映照在梨花木书案上,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旁的青铜香炉中缓缓升起一缕檀香,弥漫在静谧的空气中。
崔良裕坐在书案后,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神示意面前的两人坐下。
“楚王果真死了?”
书案对面左侧,身着蓝袍的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语气肯定:“霜儿亲眼所见,楚王被海匪刺穿胸口,坠入海中。当时云海翻腾,船只难行,绝无生还可能。”
旁边的谢尚书斜了蓝袍男人一眼:“可你们却把齐王放回来了。”
蓝袍人长叹一声:“当时云麓王被毒杀,云麓乱成一团,萧侯又带兵前来,即便霜儿身为云麓世子妃,也无力阻拦。”
谢尚书刚要说话,却被崔良裕抬手制止。
“武信,本官信你。可如今萧将军已官复原职,云麓那边需加紧了。”
薛武信点头:“中令大人放心,我薛家定当竭力而为,只是霜儿的幼子”
崔良裕提笔落字,笔锋遒劲有力。片刻后,他将信纸折叠,推到薛武信面前。
“将这封信交给上庸学院的人,自会有人护他周全。”
薛武信双手恭敬接过信函,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谢中令大人!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薛武信疑惑扭头:“尚书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尚书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方不紧不慢道:“陛下对亳州堤坝极为重视,户部批款可要小心着来。”
薛武信点了点头,随即却提起一人:“户部款项下官这边定会妥善安排。可现在关键是,工部对亳州堤坝的工程有疑问,工部侍郎晏大人正欲亲往亳州探查。”
“什么!”谢尚书猛地站起身来。
崔良裕揉了揉太阳穴,声音低沉而威严:“坐下。”
谢尚书缓缓坐回椅上,却仍忍不住看向书案后的人:“世叔,姓晏的要是去了,亳州那边必然会出问题!”
薛侍郎管不了亳州的事情,只好也跟着看向崔中书令。
崔良裕挥了挥手:“你去吧,接下来是我们的事情。”
薛侍郎恭敬拱手:“辛苦两位大人,下官告退。”
待薛武信离开后,谢尚书再次站起身来,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
“世叔!那件事要是让姓晏的知道,陛下定然又要借题发挥了!”
崔良裕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元珩,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心浮气躁,结局未定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谢尚书跟着走到书架前,眉头紧锁:“可现在亳州那个徐闻还没处理好,又要来个姓晏的。世叔,您之前说的‘退’,该不会要我们世家做出这么大牺牲吧?这样的话,恕世侄不敢苟同!”
崔良裕手指轻轻抚过书架上的古籍,声音沉稳而平静。
“当今圣上体察民情,政事勤勉,本可为盛世之主,奈何因青乐公主一事,陛下心思都放在了北狄上面。数次战役致使国库空虚,各州民不聊生,我等身为臣子,当恪尽职守,为国为民。”
谢尚书没听明白:“那到底是退,还是不退?”
崔良裕的目光落在一本古籍上,指尖轻轻一推将书抽出,转身扔向谢尚书。
“沉疴痼疾,当断其根。”
谢尚书接住古籍,惊讶道:“《中庸》?世叔何意?”
崔良裕:“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君子慎其独也。”
谢尚书没敢动。
崔良裕摇了摇头,挥挥手:“回去再将这本书多看几遍,还不解的话,便进宫去问德妃娘娘。”
见崔良裕面露倦色,谢尚书也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将书收好,转身退下。
良久,
闭目养神的崔良裕开口唤道:“叫崔恒过来。”
侍者快步走进书房,恭敬回道:“大人,小公子去找孔家小少爷了。”
崔良裕眉头微皱:“又去孔家了?”
沉吟片刻,他吩咐道:“小公子若是回来了,便让他直接来书房。”
“诺。”
世家这棵盘踞了千年的大树,非常人无法撼动,所有在树上的人,都不会让危险降临——
次日,
慕容稷一觉醒来,昭明帝还在床边,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仍担忧的注视着她。
沈良妃站在一旁,见慕容稷醒来,连忙让宫侍端上一碗温热的清粥,声音温柔而关切。
“稷儿,快吃点儿东西。昨日你休息得太早,肚子里定是空的。太医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要好好吃饭,才能快些恢复。”
宫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粥碗递到慕容稷面前,正欲喂他,却被昭明帝伸手接过。
宫侍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沈良妃。
沈良妃也是微微一惊,没想到陛下竟要亲自喂皇长孙。
她眸中闪过一丝忧色,轻声劝道:“陛下,您一夜守在床边,定也累了,还是让臣妾来喂稷儿吧。”
昭明帝却未理会,只是手持瓷勺,轻声哄道:“稷儿,张嘴,啊——”
沈良妃见状,只能讪讪地收回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皇长孙竟偏过头,避开了圣上的喂粥。沈良妃不由睁大双眼,心中惊疑不定。
昭明帝捏着瓷勺的手微微收紧:“不想喝粥?那告诉翁翁,你想吃什么?”
慕容稷抬头,直直望向昭明帝,声音沙哑而干涩:“稷儿想回府了。”
“回府?”昭明帝眉头微皱,“是宫里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吗?还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昭明帝此话一出,殿内的宫侍顿时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沈良妃连忙上前,可还没等她问出声,便听到皇长孙低声道:“都没有,是稷儿必须要回去待几日。”
昭明帝将粥放在宫侍手里:“为何?”
慕容稷吸了吸鼻子,扑进昭明帝怀里,声音哑的发疼。
“稷儿有翁翁,良妃娘娘,琬琬阿姐他们,稷儿不害怕。可是阿娘,她只有稷儿了,稷儿必须要回府陪她几日。”
沈良妃闻言,不禁红了眼眶,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陛下,臣妾已经派了些人去看楚王妃了,但是楚王妃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说不定稷儿回去,楚王妃还能慢慢好些。”
昭明帝低头看着怀中的慕容稷,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良久,他长叹一声:“好,那七日后,翁翁再派人接你回宫。”
慕容稷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昭明帝,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与恐惧都倾诉在这一场拥抱中——
没想到再次回到楚王府,竟是两月之后了。
朱红色的王府大门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光泽,门楻上的铜钉金光闪闪,却掩不住府中的沉寂与压抑。
慕容稷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熟悉的门楣,心底不觉升起一丝陌生感。
为不打扰皇长孙与楚王妃,黄公公将慕容稷送回王府后,便匆匆告退。待黄公公前脚刚走,紫云便轻轻地将大门关上,门闩落下的声音在空旷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慕容稷抬步向内院走去,一路上,府中仆人纷纷跪地俯首,无人敢抬头直视这位年幼的皇长孙。
紫云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仆人们便连忙起身,匆匆离去。
到了内苑拱门处,慕容稷的脚步突然停住,声音冷冽而清晰:“王府暗卫何在?”
话音刚落,数十名青衣暗卫从各处暗影中现身,齐刷刷半跪在地,动作整齐划一,神态恭敬。
紫云跟上来时,恰好看到一颗炸毛的脑袋从假山后探出,正是医女阿婼。她刚想唤对方过来,却听到小世子沉哑的声音响起。
“你们入府多久了?”
为让楚王在途中过得舒服些,离开之前,皇长孙特意命暗卫首领带一队人跟着楚王去了青州,现在剩下的暗卫,不足三分之一。
为首的程叁恭敬回道:“禀世子,属下等入府五年有余。”
他感受到头顶传来审视的目光。
“五年了。这五年间,除了本世子的命令,你们可曾领过什么命,做过什么事?”
程叁低头答道:“禀世子,属下等受楚王与楚王妃之命,主要负责守护王府,保护小世子安全。”
“你们做得很好。”
还未等程叁等人思索小世子话里的意思,便听到那声音忽然一转,冷冽如冰。
“那为何,本世子的命令你们就是完不成呢?”
众暗卫不敢抬头,只听得小世子的脚步声在他们身边缓缓徘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们的心头上,令人窒息。
“随王爷入青州,遇险传信回京,很难吗?”
程叁等人咽了咽喉咙,不敢回答。
头顶传来的声音却平静的可怕,
“还是说,这些年在王府的安逸生活,早已将你们的锐气冲劲消磨殆尽?”
程叁等人伏低身子,额上渗出冷汗。
“说话!”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惊雷般炸裂在众人耳边。
程叁跪行一步,声音颤抖:“回世子,虽然属下等不清楚在青州发生了什么,但若是首领他们未能传信回京,定是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否则绝不会毫无音讯!”
“是吗。”
头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怒意从未存在过。然而,众暗卫的心却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
他们便听到小世子很轻很轻的声音,仿佛带着叹息,又像是带着某种决心一样的沉稳压抑。
“此事确实与你们无关,去后堂领了板子,便走吧。”
走?
程叁猛地抬头:“世子竟是要赶我等出府吗!”
小世子没有回头,小小的背影比从前高了些,却也消瘦了许多。可他们从小看着小世子长大,如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府。
众暗卫直直注视着小世子的背影:“属下等请留在王府!望世子允准!”
楚王殿下的死似乎给了小世子很大打击,以往爱笑爱闹的小世子如今却冷静漠然的可怕。
“不敢劳烦诸位,王府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王府了。”
众暗卫俯首,再次高声道:“请世子留下属下!”
良久,
就在众暗卫以为小世子已经离开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传来小世子平静的声音。
“准。”
“但若想真的留下,五日后必须完成本世子的要求。未达到者,到时候便不只是离开王府这么简单了。”
众暗卫俯首,声音坚定。
“尊世子令!”——
穿过幽静的后花园,走进楚王妃的沁香苑。
慕容稷刚踏入院门,守在门口的几个婢女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一名身着绿衣的婢女迎上前,面色焦急:“小世子,您可算回来了!王妃从昨日开始便不准我们进去,今日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们推门时又有东西砸出来,奴婢等实在不敢妄动。”
紫云这时已将阿婼带到院中,低声询问:“你可曾进去过?”
阿婼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裳,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刚炸开的炮仗。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稷,凑到紫云耳边低语道。
“我透过窗户瞧过,王妃昨日一直在哭,情绪很不好。今日倒是没声音了,但那模样看着也好不到哪去。这一看便是心病,我可治不了。”
紫云点点头,心中明了:如今唯有小世子能安抚楚王妃了。
被婢女迎着走到门口,慕容稷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柔和:“阿娘,稷儿回来了。”
说罢,她推开房门,缓步走入。
见里面不再扔东西出来,门外的婢女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将房门再度关上,慕容稷转身向内室走去,踏过地上凌乱的茶盏杯盘,迎着昏暗的光线,杂乱的气味,她看到阿娘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一摞信件,一封封地拆开,又随手丢在一旁。
见到慕容稷,楚王妃抬起苍白的面容,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她腾出一只手,招呼道:“稷儿快来,这些都是你阿耶的信!这么多,阿娘都不知道该看哪一封了!”
慕容稷在她身旁坐下,随手拿起一封信递过去。
“这封吧。”
楚王妃接过信,拆开后扫了一眼,便轻笑出声。
“这是去年踏青时的信,当时你和你阿耶忽然‘死’了,吓得阿娘推掉了所有宴请。后来你阿耶醒来的早,便提起了我们相识的那场踏青活动。那天阿娘才知道,你阿耶竟是故意的!”
楚王妃摇头轻笑:“这个混蛋!他知道阿娘喜欢好看的,而且当时年轻气盛,最讨厌那些恃强凌弱的人,便故意扮作那般,引我上钩。结果啊,阿娘就这么吊在你阿耶这个坏树上了!”
慕容稷:“阿耶又喜欢炫耀他那一手好字,所以每次一‘死’,就会写一封信给我们。”
楚王妃接着道:“可那信又啰嗦又无聊,谁有时间看那么长的信啊!”
慕容稷忽然抱住楚王妃,声音沙哑:“现在有时间了。”
楚王妃望着手中的信,目光怔怔:“是啊,现在终于有时间了。”
忽然,她猛地拉开慕容稷,紧紧抓住那双小手:“我们走!我们去沧州!阿娘一定会护住你的!”
慕容稷垂眸:“我要留在京都,我要留在宫里,我要在阿翁身边,亲眼看到那些人付出代价。”
“哪些人?你说哪些人?”
楚王妃捧起她的脸,眼中满是焦急:“稷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是谁害了你阿耶是不是?”
慕容稷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楚王妃紧绷的胳膊。
“阿娘放心,这件事稷儿会处理。”
她起身欲走,楚王妃却死死抓住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慕容稷!听阿娘的话吧!你阿耶已经没了,阿娘不能再失去你!你的身体太危险了!”
慕容稷回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稷儿不会出事的,阿娘要相信稷儿啊。再说了,翁翁如今也不会允许稷儿出事。”
楚王妃望着慕容稷那张稚嫩却坚毅的面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寒意。她缓缓松开手,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离开内室,心中却愈发不安。
她似乎,
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过自己的孩子——
窗外新枝清新,主堂气氛压抑。
慕容稷端坐在厅堂正中的梨花木圈椅上,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边沿雕刻的苍龙纹。
她扫过堂下几名杂役奴仆。
“可有话说?”
其中一个缺了半颗牙的奴仆连忙举手:“老奴不信楚王殿下死了!小世子,您要知道,章落那小子可是咱们几个中身手最好的!有他在楚王殿下身边,绝不可能让殿下自己陷入危险!而且他传回的信中,根本没有确认殿下已死,老奴相信他一定会把楚王殿下带回来的!”
慕容稷闭目养神,双指轻点扶手:“还有吗?”
又一个人开口,声音像是被烈火灼烧般嘶哑难听:“奴才认为,只要章落的绝笔没有传回来,楚王殿下就还活着。”
堂内一片沉寂,只有微风拂过窗棂的轻响。
他们这些死士,是为主子而生,为主子而死的。萧皇后临终前,命他们守护楚王。如今,章落等人随楚王去了青州,倘若楚王真的坠海身亡,章落等人定会发出绝笔信,为楚王报仇。
但是现在,只有那封染血的信。便足以说明,章落他们还未确认楚王安危。
除非,
有人先将章落他们处理了。
慕容稷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堂下一名垂首而立的中年男人身上。
“章起,你认为章落还活着吗?”
章起抬头,露出那张被风霜侵蚀的双眼,清秀的面容则被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生生切开。
“他必须活着。”
“好!”慕容稷骤然起身,直直望向堂下众人,“明日,你们就前往青州,去云麓,到云海,给本世子一寸一寸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人跪地领命。
然而,其中一人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小世子,并非我等无能,只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王府当杂役,偶尔外出采买,这脸早已被人认过了。而且如今京中因镇北王世子妃与楚王殿下之事,城门戒严,出入盘查仔细,我们该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京都?”
那名缺了半颗牙的奴仆一脚踢过去,斥道:“什么怎么离开!咱们可是楚王府的人,去青州找人还要遮遮掩掩不成?你是不是太久没出任务,连胆子都丢光了!”
“不是,唉唉唉——”
章起抬手制止两人,目光凝重地看向慕容稷:“小世子,老三说的确是个问题。我们如今身份不足以明目张胆地以楚王府的名义前往青州,若是贸然行动,只怕会打草惊蛇。”
慕容稷目光微转,望向几人身后。
“有人会带你们去。”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疾步走来。他身穿暗紫色锦袍,衣襟绣着精致的流金纹,腰间系着一块玉牌,步履生风,眉宇间带着几分豪气。
对方大步踏入堂内,毫不犹豫地将小世子抱起,紧紧按在怀里,声音低沉而有力。
“稷儿别怕,舅舅来了!”
慕容稷被他搂得险些喘不过气,艰难地开口:“舅舅呼吸不”
章起连忙上前,握住花二爷的手腕,巧妙地卸去他的力道,将慕容稷轻轻放下来。
“花二爷,小世子身体不好,请您注意着些。”
花二爷手臂一麻,有些惊讶地看向章起:“你身手不错啊!有机会切磋切磋!”
章起嘴角微抽,并未接话,只是默默退到一旁。花二爷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可怜的小侄子身上。
他蹲下身,与慕容稷平视,原本粗哑的声音刻意放的温和了些:“稷儿,如今楚王殿下没了,你与阿妹随我回沧州吧!在那儿,你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也可以修养身体,你外祖父也很想你。”
慕容稷没有说话,望着对方的大眼内逐渐泛起一层雾气。
吓得花二爷手足无措:“怎么了小祖宗?你不想去吗?那你想要什么告诉舅舅?舅舅能办的一定给你办到!别哭了啊小祖宗!”
慕容稷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他们都说阿耶没了,但是又没有带回阿耶的身体。舅舅,你说阿耶会不会根本没有死啊?”
花二爷一愣,随即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都说楚王殿下坠海身亡,但云海辽阔,岛屿众多,若有人救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慕容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目光坚定而执着:“舅舅,在稷儿心里,你是最厉害的人。你可以帮稷儿找回阿耶吗?不管阿耶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阿耶,稷儿想他回来。”
花二爷心中一软,重重地点头:“稷儿放心!舅舅一定把楚王带回来!”
慕容稷主动扑进对方怀里,声音闷闷的:“舅舅——”
花二爷拍了拍她的背,又询问了几句关于楚王妃的情况,随后便匆匆离开。
临走前,慕容稷将那几个奴仆塞入他的随行队伍中。
最后,郑重叮嘱:“舅舅!到了青州,先去找萧舅公!”
花二爷挥了挥手,潇洒离去——
待众人离开后,紫云与阿婼走上前来。
望着自家小世子的模样,紫云眉头微蹙,声音带着几分关切。
“小世子,该休息了,再这样熬下去,您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慕容稷倚在木椅上,任由阿婼为她揉按太阳穴,脸上却毫无倦意。
她双手紧攥,目光冷如寒冰:“七日之内,我要薛家付出代价。”
薛家的信息,来自于章落那封染血的信。
‘围云麓王死,云见海翻腾,主落血坠海,萧将杀余匪,齐王平安归。’
自从慕容稷与章落搭上线后,他们便有一个密语传信方式,只限遇到危险时使用。按顺序,取每段序号的字音,最后便是‘未见薛与珪’。
薛,指的是云麓王世子妃;珪,则是她的儿子万俟珪。
章落能提到这两人,定是确定他们与阿耶坠海相关。
慕容稷心中怒火翻涌,面上却愈发平静。
紫云低声劝道:“虽说章落的信提到了薛家,但如今薛家已经攀上了世家这棵大树,短期内难以撼动。您身体刚好,千万别为了薛家弄坏自己的身子。”
后面的阿婼一边揉按,一边小声嘀咕:“您原本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这段时间在宫内又用了秘药,身子反而更虚弱了。再这样下去,怕是真的长不高了。”
这话刺的慕容稷忍不住回头。
“看来你是想跟着我进宫了。”
阿婼吓得连连后退,慌忙摆手:“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我都是胡说的!您一定能长高!”
慕容稷不再理会她,转而看向紫云。
紫云无奈,只能开口:“薛砚,字武信,任户部侍郎,师从上庸孔老。育有二女一子,长女嫁云麓王世子,育有一子。小女嫁皇室,也就是前段时间在宫中意外身亡的雪妃。”
到这里,紫云顿了顿。
慕容稷:“有什么问题?”
紫云看向自家小世子,认真道:“之前的龙舟竞渡,陛下身后跟着的,就有薛侍郎。”
慕容稷记得,当时魏侍中、谢尚书、神羽卫首领等人也在场,还有后面被昭明帝点名身份的晏侍郎。
晏侍郎主管工部,而薛侍郎则是户部之人,昭明帝当日召见他们,想必是为了重建亳州堤坝一事。
慕容稷点头,示意紫云继续。
紫云:“薛侍郎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鸿胪寺任寺丞,妻妾双全,却只有一位嫡子。坊间传闻,寺丞夫人善妒,每次事后,都会给妾室下落胎的药。”
慕容稷抬手:“就从寺丞夫人这里开始查。”
紫云应声。
又过了许久,天色渐暗。
就在慕容稷撑不住紫云等人唠叨,准备去休息时,有侍者禀告,说是燕小公子来了——
燕景权在楚王府大门外徘徊许久,却始终未敢踏入。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去劝慰慕容稷。
燕景权抬头望着逐渐暗沉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楚王坠海身亡,尸骨无存,慕容稷那么小的人儿,没了阿耶,阿娘又倒下了,他又该如何撑起这偌大的楚王府?
燕景权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也刚没了阿娘,阿耶早已回到北漠,如今府中空旷,沉寂的令人恐惧。可圣旨未下,他也无法离开京都。
良久,燕景权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他迈步离去的一刻,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街角疾步而来。
“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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