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内宫之制, 以昭礼序。兹有晏相嫡孙晏清, 才德兼备,风姿卓绝, 温恭谦和,深得朕心。特册封为安妃,入宫伴驾,赐金册玉印,珍宝玉器,以彰荣宠。
钦此。”
晏清愕然抬头,正对上黄公公那张和蔼可亲却意味深长的笑脸。
“晏公子, 还不快来领旨谢恩!”
除晏丞相外, 晏家众人皆跪地俯首。
晏清忽的站起身来, 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 径直朝府外走去。
晏丞相苍老沉厚的声音在身后久久回响。
“恒安,你都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晏清不明白。
他自回到京都, 与慕容稷的接触寥寥无几, 为何对方会忽然让自己入宫?
晏清脸色如天边的阴云般暗沉, 他翻身上马, 正要离开,却见一人自前方策马疾驰而来。
那人一袭墨色长袍,衣袂翻飞, 手中银枪在青石板上擦出刺目的火花,杀气腾腾地逼近。
“晏清!你真是该死!”
***
“晏清?你怎么来了?”
狂傲野性的愤怒面容陡然变的稚嫩青葱,那双带着杀气的凤目也转为疑惑不解。
急匆匆赶来的晏清沉了口气, 声音沉哑。
“看望皇长孙。”
说罢,他径直走向楚王府的漆红大门。
燕景权见状,连忙跟上,嘴里喋喋不休:“小爷可是早就来了!要不是怕打扰慕容稷,早就进去了!既然你非要进去,那小爷今日就勉为其难陪你一起好了!”
说着,他抢先一步,敲响了王府大门。
晏清无心理会燕景权,因为此刻的他已陷入更大的困境。
圣上寿宴时,他确实改变了一些事情。齐王未受重罚,齐王侧妃吴氏也未因雪妃之事影响小产。
但在之后的赏花宴,齐王侧妃吴氏却因慕容灼推燕景权落水一事惊吓小产,镇北王世子妃也正因此事没有和梦中一样落水身亡。晏清本以为吴氏小产只是意外,可就在龙舟竞渡结束,镇北王世子妃的死亡却如命中注定般再次发生。
他看似阻止了一些事情发生,实则却只是推迟了发生的时间。吴氏一定会小产,镇北王世子妃一定会死,那么之后关于齐王与皇长孙的事情,他是否又能真的改变?
更让他心惊的是,梦中的楚王虽身体不佳,却不会这么早殒命。如今楚王坠海身亡,是否是他试图改变命运的反噬?
或许,是他间接害死了楚王。
那皇长孙
晏清扶额,头痛欲裂。
忽然,一道熟悉而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晏哥哥,你也来了。”
晏清抬眼,见到皇长孙的那一刻,心中的怜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曾经圆润可爱、总是笑盈盈的小孩儿,此刻虽长高了些,却也消瘦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也显得格外单薄。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眼因过度哭泣而红肿湿润,整个人都显得颓丧无力。
晏清上前两步,将慕容稷拉入怀中,垂落的眼眸中满是愧色。
慕容稷微微一怔。
龙舟竞渡那次,晏清被带回五层后,她便感觉到对方心中似有怨气,之后对方也未曾多言。如今晏清不仅主动前来,还如此亲近,反而让她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她贴近晏清的耳畔,声音极轻:“晏哥哥,你是来陪稷儿的吗。”
晏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一旁的燕景权不满地哼了一声:“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来陪你的?”
慕容稷推开晏清,淡淡地看了燕景权一眼,随后转身朝内苑走去。
若是往日,燕景权早就不高兴的摔东西走了,但现在,他只是拧了拧眉,便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无言,最终在假山湖泊后的凉亭中坐下。亭内石桌石椅古朴典雅,桌上却空无一物,也没有侍者前来服侍,显得格外冷清。
燕景权攥着衣角,轻咳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一路上,怎么连个下人都没见着?”
慕容稷:“遣散了。”
燕景权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慕容稷趴在木桌上,目光无神地望向湖面飘零的柳叶。
“阿耶没了,阿娘也要回沧州了,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燕景权急道:“沧州?你也要去沧州吗?”
慕容稷摇头,眼眸低垂:“等阿娘离开,我就会回宫了。”
燕景权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清抿了抿唇,抬手轻轻拂去慕容稷发髻上的一瓣落花,声音温和。
“留在宫里,陛下会保护你的。”
慕容稷缓缓侧头,对上晏清怜惜的目光。
“可是翁翁很忙,他有那么多人要管,要是厌烦了稷儿怎么办?”
晏清:“不会,陛下很喜欢你。”
这么笃定?
那双眼睛里传达出来的东西让慕容稷很是奇怪。
就像是,
对方早已知道了结果。
是晏丞相知道什么吗?
还是说,是晏清自身的原因?
他是
慕容稷忽然埋首于臂弯,怕少年看到自己眼底的惊异。
心底浮出的怪异猜测,让慕容稷激动的身体发颤。
燕景权却以为慕容稷伤心得哭了,顿时怒气上涌,瞪向晏清:“你说那么多做什么!慕容稷都被你弄哭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晏清皱眉,正要开口,却听见慕容稷沉闷的压抑声传来。
“稷儿好害怕,你们这几天可以陪着稷儿吗?”
燕景权连忙站起身来,走到慕容稷身边,拍了拍对方颤抖的身体。
“我陪你!正好小爷家里最近也空了,那王府,回不回没有差别。”
晏清轻叹一声,点头道:“若不麻烦,晏某每日都会来看小世子。”
慕容稷缓缓抬起头,唇角扯出一抹艰难的笑意。
“谢谢。”
她会好好物尽其用的——
两日后,天色晴好。
燕景权自小生在北漠,从会走路起便开始跟着阿翁打猎,对生死之事看得较淡。阿娘死后,他虽难过,却并未沉溺其中。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成长起来,才能早些回到北漠。
镇北王府仆从本就不多,阿娘死后,他又遣散了一些人,现在府内空旷,他更愿意留在楚王府。
楚王妃娘家为大晋皇商,府内的吃穿用度都比镇北王府好些,更别说那些山石花木了,修剪得精致典雅,仿佛每一处都被精心打理过,漂亮的让人心情舒适。
尤其晏清那小白脸还不在。
燕景权更高兴了。
他指向湖边的一座白虎石雕,兴致勃勃地问慕容稷。
“那是谁刻的?简直跟真的一样!昨天我差点被吓一跳呢。”
慕容稷望去,正是幼时章落为逗自己开心而雕刻的白虎。
她眸底微闪,声音仍沙哑:“是遣散的仆从。”
“啊?哦”燕景权讪讪闭嘴。
但很快,他又兴致盎然的抓住对方的肩膀。
“慕容稷,我教你习武吧!你身体太弱了,长得也慢。要是学了我燕家武学,定然能长得像小爷一样强壮!”
慕容稷认真的看了燕景权两眼,摇头:“不要。”
她一个女孩子,要是真练成燕景权这幅糙样,阿娘怕是要哭死。
燕景权不解:“为什么?小爷这样多好啊,之前我们一起落水,我当天就没事了,你可躺了好久呢。”
慕容稷摆摆手,拿起一旁的钓鱼竿甩向湖面。
“就算要学,我也要晏哥哥教。”
燕景权顿时火冒三丈:“慕容稷!你——”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来人淡然的让人讨厌的声音:“好。”
燕景权转身,怒瞪对方。
“晏清!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晏清最近心情不佳,闻言直接走到空旷处,看向愤怒中的少年。
“我不会手下留情。”
燕景权冷哼一声,疾步冲上前就是一记猛拳:“小爷用不着!”
晏清侧身避过,抬手敲向对方手臂。燕景权顺势一转,一计猛烈的腿鞭直逼对方面门。晏清后仰,腰肢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脚步微转,很快,便出现在燕景权身后,推掌向前。
燕景权被对方凌厉的攻势逼的踉跄往前,再次回身的眸中不禁沉稳正经了些。
“董氏凌云步,果然厉害。再来!”
眼见两人再次缠斗上,燕景权的攻势依旧猛烈如狂风暴雨,晏清则如行云流水,招招精准。
慕容稷叹了口气,重新专注于手中的钓鱼竿。
忽然,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两道熟悉的声音。
“阿兄——阿兄你在哪——灼儿来看你啦——阿兄——”
“慕容灼!你慢点儿跑!”
齐王府的两位来了。
晏清与燕景权同时停手,望向后苑拱门处。
只见唇红齿白的慕容灼率先冲过来,后面跟着神色紧张的慕容琬。
皇家内部的探望,两人只能在旁边看着。
可谁曾想,那慕容灼冲得太猛没有控制力道,竟直接将慕容稷扑倒在地。
鱼竿掉落,沉入湖中。
慕容稷被压的喘不过气:“慕容灼你!”
晏清与燕景权还未动手,迟到一步的慕容琬便直接将慕容灼踹到一旁,伸手将慕容稷拉起来。
检查完慕容稷后,她转身怒道:“慕容灼!来之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即使体质比寻常小孩儿强很多,但慕容灼如今也还不到两岁,因为之前赏花宴的事情,他已经被禁足了好久,如今好不容易被放出来,慕容灼的心里都是自己的阿兄。
一路上慕容琬千叮咛万嘱咐,见到慕容稷之后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鲁莽,要温柔些乖巧些。
可现在!
这混账小子完全是拿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慕容琬捏着拳头上前,可还没等她抬手,从地上爬起来的慕容灼就大哭起来。
边哭边往慕容稷身边挪:“阿兄——阿姐又欺负灼儿呜呜——”
一旁的燕景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个爱哭鬼!”
听着慕容灼的干嚎,晏清也很是无奈。
慕容琬的训斥声更大了,可却还是无法压过慕容灼天生的大嗓门。
“阿兄呜呜呜——”
这一闹,倒是让慕容稷先前的哀伤情绪消减了几分。
她闭了闭眼,将那些繁杂的思绪抽离,再睁眼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
慕容稷侧头,看了看与自己相同身高的慕容灼,心底总算是欣慰了些。
她捏住慕容灼精致的脸蛋扭向湖对面:“再哭的话,阿兄就把你扔给对面那只大老虎!”
慕容灼没见过老虎,可看到对面那只庞然大物时,他浑身一抖,忍不住想哭,可阿兄的声音还在耳边,他只好紧紧捂住嘴巴,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见状,慕容琬在一旁大笑。
“爱哭鬼!终于也有人制得住你了!”
慕容稷忽然看向少女:“琬琬阿姐,三婶婶解了你们的禁足吗?”
闻言,慕容琬鼓着脸,有些不高兴。
“阿灼闹得太厉害,所以阿娘答应放我们出来一天,但之后还是要接着禁足。”
慕容灼却抱着慕容稷不撒手:“灼儿不回去了——”
慕容琬冷哼:“不回去就等着阿娘亲自来抓你吧!到时候阿耶肯定会狠狠地收拾你!”
仿佛是已经被收拾过了,慕容灼忽然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嘴角一撇,眼眶瞬间泛出泪珠。
这种速度,让慕容稷都怀疑这小子上辈子是不是水做的。
她指了指对面的老虎:“小心哦,它听到哭声就会过来吃你了。”
慕容灼舍掉屁股,慌忙捂住嘴巴。结果‘啪’的两道清脆声,让旁边的慕容琬和燕景权再次大笑出声。
“这个小傻子太好笑了——”
“疼不疼啊哈哈哈——怎么还能重伤自己呢哈哈哈——”
慕容稷也跟着笑了出来。
忽然,慕容灼放下双手,目光亮晶晶的凑近慕容稷。
“阿兄笑了!阿兄笑了嘿嘿!阿兄果然最喜欢灼儿了!”
看到稷儿恢复平时的模样,慕容琬笑得更开心了。
可另外两人却很复杂。
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天,除了陪慕容稷吃饭消遣之外,根本没办法让对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但这两人,尤其是慕容灼,来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逗笑了慕容稷,还让对方变得这么轻松。
燕景权真的很挫败。
晏清稍微想了想,便释然了。
梦里的慕容灼便极信任极依赖皇长孙,晏清本以为两人都是皇孙所以才走的近。但现在看来,皇长孙亲近对方最大的原因,就是慕容灼的真诚简单。他确实被吴氏养的很娇气,但也很纯真,让人容易卸下防备。
晏清虽才学颇盛,思绪却也最为复杂,他做不到慕容灼那样的赤诚。
没过多久,紫云便来叫几人用午膳。
看到自家小世子轻松的神态后,她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忍不住想将两人留下来。
慕容灼很激动:“灼儿要留下!灼儿要留下!”
慕容琬也很想留下来,但阿娘的话她没办法违背。
慕容稷放下碗筷,看向紫云:“派人去齐王府通传一声,就说本世子悲不自胜,今日见阿姐阿弟心喜,欲多留二人一日,请齐王妃娘娘允准。”
紫云应声离开。
慕容琬和慕容灼睁大双眼:“我们可以不用回去了吗?”
慕容稷笑着点头。
慕容灼‘嗷’的一声跳下木凳,紧紧抱住慕容稷的身体:“灼儿好喜欢阿兄啊——”
慕容稷拉开对方脏兮兮的小手,目光嫌弃:“以后再敢用脏手抱我,阿兄就不让你来了!”
慕容灼乖巧站好:“灼儿知道啦——”
到了夜晚,晏清告辞,齐王府那边也回了信,同意让两个小孩儿多待一天,但次日傍晚必须回府。
慕容琬和慕容灼喜笑颜开,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慕容稷再要求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再多待几天,一时间高兴的满院子撒欢。
次日,也便是慕容稷出宫第四日。
在晏清,燕景权,慕容灼和慕容琬的陪伴下,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慕容稷眼馋昨日晏清的凌云步法,本想让晏清教导自己武学,结果对方刚一凑近指导,慕容灼就急的哇哇大叫,一口一个‘狐狸精走开’,让晏清颇为无奈。
傍晚时分,
晏清再次离开。燕景权因为又输给晏清,正在后院认真练武。慕容灼和慕容琬则缠着慕容稷要求再多待一天。
慕容稷却挥了挥手,命紫云直接将两人送了回去。
慕容灼哭的撕心裂肺:“阿兄——灼儿不想走呜呜呜——”
慕容琬也很难过。
慕容稷安抚:“乖,等我回宫就求翁翁给你们解禁,到时候你们就能来宫里找我了。”
“真的吗!”两人激动。
慕容稷保证了几次后,两人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片刻后,
慕容稷招了招手,程叁倏地落在她面前,跪地俯首。
“小世子,有消息了。”
“说。”
程叁恭敬道:“薛寺丞确实养了外室,寺丞夫人未曾察觉,是因为他将外室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兰善寺。”
和尚们的地盘?
慕容稷询问:“薛寺丞为何在兰善寺?”
程叁:“半月之前,也就是在龙舟竞渡之后,灵觉大师来天京宣扬佛法,为期一月。因其来自西戎,且身份特殊,鸿胪寺卿特意命薛寺丞处理此事。这段时间,薛寺丞常出入兰善寺,离开兰善寺便直接回府,属下等本以为他没时间去找女人,可谁曾想,他竟直接在兰善寺后山藏了一个女人。”
慕容稷笑了笑,踱步至后院。
“既如此,本世子也是时候去兰善寺求神拜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