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黄州,顺安郡。
自薛家被抄斩,新任黄州刺史上任后, 城内瘟疫逐渐控制, 到现在,基本已恢复如初。可街面上破衣烂衫的流民反而更多了, 缩在冷冰冰的墙角,看得人心里跟着发堵。
第一次出门的山娃看啥都稀奇,对那些街道两侧失魂落魄的流民更是睁大了双眼。
“阿姐,他们这是咋个了吗?怎么穿的辣个破?”
黄州数万百姓死于瘟疫,经济萧条,为了不引人注目,慕容稷几人也是装成寻常行人进的城。
望着那些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 慕容稷叹道:“他们都失去了亲人骨肉, 查出来的薛家也被抄斩, 现在已经没了活下去的盼头, 却又不敢去死,只能这样活着。”
“啊?!那那上面官老爷些都不伸把手嗦?”
燕景权:“他们并未引发祸事, 官员不会多管闲事。”
“天老爷诶!就这样不管不顾?!外头的世道恁个遭瘟啊!”山娃小脸都吓白了。
“不会的。”慕容稷望着街角一个灰布身影, 目光一暖。
“啥子不……”
山娃正要追问, 被燕景权轻轻往后一带。几人转进旁边稍僻静点的巷子口。
刚转过去, 便看到一个灰布人影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章华姐姐。
“殿下……殿下啊……”
听着女子的抽泣声,慕容稷笑着拍抚怀中人颤抖的后背:“好了, 紫云姐姐,我这不是没事吗……”
“怎么没事……他们竟敢那样对您……殿下呜呜呜……”
慕容稷无奈,只好转移话题:“证据收集的如何?”
紫云吸了吸鼻子, 放开女子,又认真的看了女子半晌,心疼的摸着眼前人。
“殿下瘦了……”
说着,她扫了眼旁边高大沉默的燕景权和一脸懵懂好奇的山娃,拉着女子往巷道走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跟我来。”
几人穿街过巷,七拐八弯,最后溜进了一处僻静宅子的后门。
“这家人姓周,之前都染上了瘟疫,阿婼用尽全力,也只救下了周家长子。因常往薛家供应新鲜菜品,曾经也听那些人提到过世家和蛊人,知道罪魁祸首并未伏诛,便一心想要帮我们。”
院子拾掇得干净,几个穿的同样破旧、但眼神却不像街边那些人麻木的流民朝他们无声地点点头,安静地前后脚出了门。
山娃睁大双眼:“他们……”
紫云:“对外面那些流民,我们只能让他们重拾期盼,重新生活,这些大多都是周大劝回来的。但还有很多根本不相信我们说的话,也不敢相信。”
关上房门,慕容稷询问:“可有找到薛家和世家来往的密信?”
紫云看了看好奇张望的小男孩。
慕容稷按着山娃的头:“他叫龚保山,可以信任。”
山娃滴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露出憨憨的笑容:“姐姐喊我山娃就得行!”
紫云点点头,脸色却不好。
“旨意未到,我们便去了薛家,可还是迟了一步,密室里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只是拿走?”
紫云:“清理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烧灼过的痕迹。但被那些人拿走,后面定也会销毁的。”
想到自崔家暗室离开时经过的内书房,慕容稷眼眸微闪。
“……或许,所有的东西都在……”
“什么?”
慕容稷没有确认,也不好明说,只道:“将黄州百姓安置好,你们便回京都。”
紫云倏地抬头:“殿下!您……”
慕容稷静静地看着她,点头。
虽然女子没有说话,眉眼间那股沉凝的锐气和从容已说明一切。紫云内心一阵激动,她瞬间单膝跪地,拱手仰头,面容恭敬。
“属下尊令!”
慕容稷刚将人扶起来,旁边又响起一道‘扑通’声。
只见山娃模仿着紫云的样子,也有模有样地跪地抱拳,稚气未脱的声音喊得响亮。
“山娃也要尊令!”
慕容稷忍不住笑起来,顺手揉了揉他那头乱蓬蓬的鸡窝毛,向满头疑惑的紫云将他们在安远村的事情简单说了下。
紫云点点头,也觉得这小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又说了一会儿旁的安排,紫云觑着慕容稷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殿下……可要见见王爷?”
慕容稷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喉咙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低低哑哑的。
“阿耶他……最爱体面了……直接烧了吧,干干净净。”
发现楚王和章落等人尸体时,紫云和章起都快疯了。他们不敢声张,只得先将章落等人的尸骨好好安葬,楚王的则秘密安置,等殿下回来再安葬。
此时听到殿下压抑的吩咐,紫云红着眼,沉重点头。
知道殿下还要赶路,紫云也不多留,一路将三人远远送出了黄州城。
注意到男人紧握殿下的手,以及殿下回望的笑容,紫云心中不觉想起了花二爷传回的消息。
可晏公子如今尚未清醒,她不能让殿下白高兴一场。
“……一路顺风!”——
又过了三四日,几人赶到沧州。
因皇太孙一事,花家被剥夺皇商身份,花家大爷也自请辞去商会会长的职务,沧江以南那些商号为抢空出来的会长一职,打的不可开交。
但沧州,却依旧一片繁荣景象。
完全不同于黄州的萧条冷寂,沧州百姓和乐,车水马龙,沿街铺面热闹喧天。叫卖的吆喝声、小娃嬉闹声、讨价还价的笑骂声……编织成一股热烘烘、甜腻腻的烟火气,跟刚离开的黄州简直是阴阳两个世界。
山娃一会儿那边跑跑,一会儿那边看看,兴奋的不得了。
直到一辆轻简又奢华的玄色马车停在他面前,他才站定下来,好奇的看着那从未见过的大马车。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灰色细布袍子的中年男人,从车后绕出来。对着慕容稷几人和蔼地躬身行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几位贵客,我家老爷有请。”
他这话声音不大,可周围耳朵尖的摊贩百姓们瞬间炸了锅。
“花家刘大管家?!”
“他亲自来接?!来头肯定不小!”
“可没了京都那边的关系,花家还有什么人啊?”
“花家毕竟曾经是皇商,富可敌国啊!说不定早就搭上了其他的船呢!”
“管他呢!花家不倒,咱们沧州码头上的买卖就还能做!日子就能过!”
……
慕容稷早有所料,点头颔首,在一片嗡嗡议论声里,与燕景权、山娃登上了那辆低调却显赫的马车。
很快,就到了花家。
气派的大门楼下,早早站着一对男女。男子身形颀长,一身素雅的湖蓝细布长袍,面容儒雅书卷气十足,眼神却沉静有锋芒。他身边的美妇人身着缠枝锦绣罗裙,身姿丰腴,整个人富丽堂皇得像颗丰润饱满的大明珠。
“来了来了!老爷快看看!我脸上没沾灰吧?”远远瞧见马车驶来,花夫人立刻抓住丈夫的胳膊,另一只手慌乱地理了理头上珠钗,“哎呀!这钗子会不会很俗气?她会不会不喜欢我这样打扮?要不我去换素净点的?”
花玉城无奈按下她飞舞的手腕:“夫人,克制些,别把稷儿他们吓到了。”
“对对对!端庄!老娘要端庄才是!”
然而,等车帘一掀开,慕容稷的身影刚露出来。花夫人便双眸一亮,如同脱缰野马般冲了下去,闪电般攥住了慕容稷细柔双手。
“我的乖囡囡!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路上一定遭了不少罪吧!瞧这身子骨瘦的!快进来,舅姑给你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得好好补补!”
门口的花玉城扶额长叹。
眼前妇人身形丰腴,衣着华贵,面容圆润明丽,笑容热情,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将几人初次见面的距离感瞬间烧灼。
慕容稷露出笑容,叫了声“舅姑”,又朝门口的儒雅男人叫了声“大舅舅”,才和燕景权、山娃被拥入家门。
花玉城颔首,待几人都进去后,对着管家低声吩咐。
“这几日推掉所有外客,府里前门后门都给我看紧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
“是,大爷。”管家心领神会,立刻退去安排。
花夫人一路拉着慕容稷,穿过影壁,走过廊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脸,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疼。
“稷儿就在舅姑这儿安心住着!住久些!舅姑非得把你的身子给养回来!”
“舅姑厚爱,正是求之不得。”慕容稷柔声应道,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舅姑日后还是叫我章华吧。”
花夫人一愣:“章华?这是……”
“阿耶早年替我定下的冠礼之字,可惜……”
提起楚王,花夫人那欢快的脸瞬间一僵,小心翼翼地觑了觑慕容稷的脸色。见她面上平静无波,花夫人心里更没底了,轻咳两声,试着小声问。
“……那华儿啊……可要……先去瞧瞧你阿娘?”
慕容稷到沧州,其一便是为了楚王妃,她点了点头。
燕景权和山娃不便跟去。花夫人连忙唤过心腹大丫头,陪着慕容稷往后院最深处一处极其幽静的小院行去,她则继续招呼燕景权和山娃。
后院深处,
几竿疏离的青竹下,一个穿着月白色粗布素裙的妇人呆呆地坐在一张藤编靠椅上,直直望着头顶光秃秃的树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耗尽灯油的枯槁死寂。
慕容稷停在回廊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那消瘦侧影,眼眶酸涩。
“她很担心你。”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忽的自身后响起。
慕容稷回头,对上老者慈蔼中带着怜惜的目光:“……外翁。”
花家主走进,轻轻拍了拍女子单薄的肩头,目光也投向院中毫无生气的女儿。
“当初得知楚王凶讯,她便强撑着去了黄州。回来时,整个魂儿都好像被抽走了,但嘴里还一直念叨你在京中,后来京中传来你的死讯……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再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能吃能睡能动,人却再没个活气了。”
“阿婼丫头说这是病入心髓。可万幸,你回来了。”
花家主看着她:“去吧,你阿娘等了你很久。”
慕容稷喉头滚动,一步步踏下石阶,走到藤椅旁。她缓缓地、轻轻地在母亲脚边蹲下,小心翼翼的紧握住妇人那双冰冷又枯瘦如柴的手。花玉妏似有所觉,慢慢垂头,目光迟滞。四目相对刹那,没有任何语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蹲下的女子趴在妇人腿上,身体不断颤抖着,木椅上妇人佝偻的身体也俯折下来,将女子紧紧揽住。
听到那沉闷又响亮的呜咽声,廊下的花家主眼眶霎时湿热滚烫。
下一瞬,却毫不留情的自袖中掣出三枚精钢淬炼的梅花镖,朝着不远处一丛茂盛的金丝竹影深处疾射而出。
镖影钉竹,铮铮作响。
“……哎哟!” 一个穿着绸缎锦袍的半大少年捂着差点被打到的耳朵,撅着嘴从竹丛后面磨蹭出来,手里还举着其中一枚差点要他小命的梅花镖。
“阿翁……诺儿知错了……诺儿就是担心姑母……”
“用不着你担心,给老子滚出去!”
听到阿翁如常不耐烦的语气,花诺垂着头,只得离开院子。
二伯父说的果然没错!他阿翁的温情只留给花家的女眷!
花诺心情憋闷地在后花园闲逛,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比他矮小半个头的陌生小子正拿着他平时最心爱的那张缠金丝小弓在那摆弄。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花诺迅速冲过去,一把夺回自己的宝贝小弓,怒目圆睁:“你谁啊!谁准你碰小爷东西的!”
山娃眨了眨眼:“咋子?怕我比你射得准索?”
花诺大怒:“放屁!小爷自小学习骑射!沧州无人能敌!你是哪条山沟出来的东西?敢跟小爷比?!”
山娃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小手叉腰,下巴抬得更高:“光吹牛皮不算本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哪个赢了哪个说话算话!要得?”
“比就比!怕你小爷就不姓花!输了叫你跪下来舔小爷的靴子!”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花家的后花园里,就响起了花小少爷震天动地的哭嚎声。很快惊动了花夫人。
成婚多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花夫人平日里都娇惯的很,可今日见了山娃,才知道自家儿子确实太娇纵了些,不免有些担忧。
此时听到对方来告状,花夫人眉毛一竖,当场夸赞了一番山娃,气的花诺哭的更厉害了。
山娃咧开嘴巴,笑得开心。
后来,知道山娃是燕将军的徒弟,花诺心里那份不服气才总算消了大半。虽然山娃很讨厌,抢了很多人的关注,但他总算有了个玩伴,也慢慢的开心起来。
但花诺没想到,才不到十日,山娃他们就要走了!
“别走啊!留下来和我一起玩嘛!大不了……我把‘彩珠’让给你!实在不行……小红也借你骑两天!”
山娃将对方花里胡哨的弓箭还回去,昂首挺胸:“我是要像我师父一样做大将军的!哪能在你家这金窝窝里磨骨头!你自家耍好哦!”
“你!哼!”花诺被对方的话堵得心口疼,重重跺脚,“走走走!小爷才不想你留下!”
却见山娃他们根本没有犹豫,直接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花诺转头就扑进了花夫人怀中:“阿娘呜呜呜!我不想他们走哇!”
花夫人也擦着泪:“阿娘也不想……可华儿他们还有要事要做……”
“不就是大将军吗!我也能做!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去金陵的!”
花家主冷哼:“就你这副花架子,自保都困难!”
听到阿翁的话,花诺哭的更厉害了。
“你这确实……不太行……要不……”花夫人看了看旁边的夫君,“让他跟二爷出去锻炼锻炼胆子?”
想到这段时间山娃的努力,花大爷点点头。
“也好,留在府中太聒噪了。”
花诺:“……”
这下是哭也不敢哭了——
几日后,慕容稷几人刚到金陵,便听说了一件惊天大事。
金陵王中风犯病,竟直接死了!
世子欧阳瑾顺理成章成了信任金陵王,这几日正操持丧葬,近来北漠战事又频发,金陵上下也减少了许多歌舞盛事。
慕容稷几人到金陵时正直入夜,往日里灯火通明、丝竹盈耳的不夜城,此刻竟透出一种异样的清冷寂静,连河道里映的灯影都稀疏了几分。
“阿爹说金陵是顶顶热闹的地界儿…这咋……还没沧州街面儿闹哄呢?”
听到山娃的疑问,慕容稷笑了笑,刚要说话,一阵紧凑利落的马蹄声撕破暮色,由远及近。
眨眼功夫,一队玄甲红缨的凤羽卫旋风似的卷到马车前。为首女子一袭银鳞软甲配着火红蟒纹长鞭,眉宇间那股傲气劲儿还在,眼底却透出些许温煦的暖意。
“老天爷!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她目光扫过两人中间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眉毛一挑:“哟呵!二位动作够快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欧阳瑜,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欧阳瑜瞅着男人不自然的神色,噗嗤一笑,转而冲马车里的慕容稷一抱拳。
“还是殿下您厉害!咱们威风八面的镇北大将军都成了您的裙下之臣!佩服佩服!”
慕容稷轻轻按住身旁男人绷紧的手臂,淡然一笑:“七小姐谬赞,请前方引路吧。”
换了性别,连脾气都软和不少。欧阳瑜哼了声,挥手大喝。
“保护殿下!回府!”
“诺!”——
金陵王府,一片素白。
仆役们穿行无声,对突然出现的慕容稷一行也只是恭敬垂首,并无讶异,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欧阳瑜:“多亏了殿下和五娘子,不然方江文没那么容易混入凤羽卫,接近父王。小路也没那么容易回来。”
慕容稷:“方江文的事情,是五娘子的情面。小路能安全回来,也是八公子信任孤,给了孤将她送回去的时间。否则,那时京都将会更乱。”
说着话,已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
欧阳瑜停下脚步:“你们先安顿。阿瑾那边事多缠身,明日再寻殿下细商后面的事。”
“好。”
推开房门,几张熟悉面孔撞入眼帘,慕容稷眼角弯了弯。
“阿姐,灼儿,我回来了。”
“阿姐!——”
“稷儿!!”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扑了过来,猛地将慕容稷紧紧抱住。后边的孔奇脸上也挂着久违的笑容。
慕容稷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慕容灼脸上那道疤上,从鼻梁斜劈到颈侧,长长一道,将少年原本灼艳的面容突出几分厉色,更显成熟稳重。
指尖触上那凹凸的疤痕,慕容稷眼底酸涩:“灼儿……很疼吧?”
她曾想让慕容灼一生逍遥快活,最后到底还是将他卷入了祸事。
往日里稍微留点儿血就能委屈大哭的少年,此刻却爽朗一笑,拍了拍胸膛,声音洪亮。
“阿姐别小看灼儿!这可是灼儿的功勋呢!”
可慕容稷看得分明,那故作爽朗的笑眼深处,分明压抑着一抹深藏的痛楚。
她重重抱了抱少年,又看向仿若如常的慕容琬。
慕容琬:“你就别担心灼儿了,他现在有夏侯千护着,可谓是嚣张得很呢!”
“阿姐!~”
“好了好了,不说了!”
这时,慕容稷才注意到慕容琬僵硬垂落的手臂,她紧蹙着眉捏向女子手臂,却触碰到了一片怪异的坚硬。
她心头一跳,猛地一把掀开衣袖,一截精雕细刻、泛着木质温润光泽的木头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慕容稷瞳孔骤缩,抬头望向慕容琬。
慕容琬却笑了笑,拉好袖子将那木臂掩盖:“小事儿啦。宇文贺那王八蛋的箭头淬了毒,命最要紧嘛。瞧,孔奇给我做的,不细看谁能瞧出来?阿姐现在好着呢!你跟灼儿都平安,孔奇也在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孔奇紧握着女子的手,郑重道:“琬琬放心,我一定能做出灵动的机关臂,让你重新提笔、挽弓。”
“我信你。”慕容琬将头轻靠在孔奇肩上,满脸都是踏实和幸福。
见状,慕容稷沉了口气,将眼泪拭去,正色道。
“北狄战事如何?”
慕容灼:“夏侯千和镇北军的老将们在撑着,北狄占不了便宜。”
孔奇:“只是如今朝堂再提议和,新帝年纪尚幼,魏相也同意议和,清流派孤木难支,最后怕是也得同意。没有钱粮支撑,镇北军也打不了多久。”
“当年和议靠的是让我阿姐和亲,如今皇室凋零,北狄狼子野心,不知朝廷又准备用什么来和议?”
慕容稷眼眸微闪,
“过几日就知道了。”——
几日后,
大晋与北狄战事僵持不下,朝廷派人前往北狄和议,却不曾想,北狄新任可汗却只提出一个要求。
他要临安王慕容稷。
提议一出,大晋官员莫名其妙,告知临安王已死,无法交易。北狄可汗却说临安王就在金陵,只要大晋交出临安王慕容稷,北狄立马撤兵,永不再犯大晋边境
以一个罪臣来换整个大晋安稳,朝堂上下商讨过后,大多认为可行。
然而,却直接被崔中令驳斥。
金陵,知道宇文贺的算计后,燕景权和慕容灼大怒,当即返回北漠,用花家支撑的钱粮再攻北狄。
一时边境战火纷飞。
好在慕容稷让孔奇研究的火铳有了新的进展,因操作危险,孔奇精挑细选,秘密训练了一支专精火器的精锐'神火营’。
这支奇兵一投入战场,那惊雷般的轰鸣和收割人命的恐怖威力,杀得北狄大军心惊胆寒、节节溃败。
几乎同一时间,早已消失的晏清忽然出现在京都,犹如天降,身边还跟着一位来自神岛的神女。
霎时,京都一片哗然。众多百姓将晏清死而复生奉若神迹,直呼要听天谕。
晏清没有回答,只他身边那位神女说了八个字。
‘社稷安定,海晏河清’
一时间,‘天谕’成为街谈巷议的绝对焦点,坊间文人绞尽脑汁解读,最终都绕不开两个字——'稷'与'清'。正是曾经的太孙殿下和死而复生的晏公子。
与此同时,华夏学宫内闻名金陵的洛青云亲自撰写檄文,再度引起震荡。
檄文血泪控诉:世家门阀为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仙蛊,勾结南越邪师,用百姓练药,致使黄州瘟疫横行,数万无辜百姓惨死!更令人发指的是,皇太孙慕容稷在宗正寺的'死亡',同样是世家毒计,因寻常百姓之血无效,他们竟丧尽天良地用皇室神脉炼丹炼蛊!!好在最后太孙殿下身负天命,转危为安。
文章义正辞严,鞭辟入里,字字泣血!
本就迷信天命、对黄州瘟疫早有疑心的百姓,此刻又有'神岛仙人'亲口降下“社稷安定”的天言佐证,几乎瞬间就信了个十足十。
即使檄文说的毫无证据,但民心所向,朝堂很快陷入了争论。
虽说天命难违,可女子登基亘古未有。就算有仙人背书,那也是牝鸡司晨,动摇正统礼法根基。况且如今的小皇帝是先帝遗诏亲立,名正言顺。这事儿,朝官无法答应。
直到,
驻守皇陵的老内侍高公公回京,带来了一道密封旨意。
大致意思就是,虽皇太孙慕容稷身为女子,然志量恢宏,体恤下民,朕心甚慰。倘若国朝有变,天命难违,着即传位慕容稷。
圣旨一出,朝野瞬间死寂。
这份遗诏,若是慕容稷拿出,他们还能辩斥是伪造。可它出自先帝贴身最忠、从不离皇陵半步的高公公之手。他们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再大的不满,也无人敢再公开质疑半个字。
又过了一个月,北狄战事暂歇。
慕容稷也回到了京都。
新帝尚在懵懂幼龄,整个庄严的禅位登基大典,都是由沈太后怀抱小皇帝代行完成的仪式。
荣登九五之尊当天,慕容稷摸着龙椅扶手,满意点头。
感觉还不错!——
纵然慕容稷顺利登基,可她知道,那些根深蒂固的老臣们,心里早就摩拳擦掌等着找茬。
第一次大朝会,慕容稷就直接任命洛青云,也就是玉青落为三品官位,堂堂正正登堂入朝。
刹那间,朝堂炸开了锅!
洛青云,和她书中所写一样,一举成了朝廷女官,青云直上,却被朝官共同排挤非议。然,她从容应对,有问必答,旁征博引,逻辑严密,每次几乎都和那些朝官从上朝开始吵到退朝,战斗力彪悍得让一帮老头气的脸红脖子粗。
慕容稷高坐龙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老头在玉青落咄咄逼人的言辞下气得跳脚,只在关键决策节点才插上一两句。
百官那口老血堵在心口,憋屈得慌,却拿新任女帝和那牙尖嘴利的女官毫无办法。因为那三位位高权重的辅国大臣什么话都不表示,一个比一个沉默。
退朝后。
魏相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和同样无奈的文侍中,一前一后,步履沉重地离了宫门。
有齐王和晏清撑着,他们着实也说不了什么。
世家官员们则拦住崔中令,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
“礼崩乐坏!荒谬绝伦!朝堂议事重地,怎容无知妇人妄加置喙?!”
“崔中令!您得站出来说话啊!罢官?罢朝?您指个路,我们跟着走!”
“女人家就该回去生孩子绣花!跑这儿来颠倒纲纪伦常……”
……
崔恒等他们吵够,才抬眼扫了一圈这些激动的老脸。
声音平静:“如果陛下手里,握着咱们世家‘内书房’里的所有秘密,你们还要罢官、罢朝么?”
几个官员瞬间褪去血色,惊道。
“什么?怎么可能?!”
“世荣你没开玩笑吧!她怎么会知道内书房的秘密!”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从未让外人进过内书房!绝对不可能!”
崔恒望向头顶那片被宫墙切割出的、异常高远澄澈的蓝天,心中亦是一片坦荡。
“我带她去过。”
霎时,一阵死寂。
崔恒扫过他们那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摇头低低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身影在宫道上拖得长长的,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气中飘散。
“天命难违呐……”——
皇宫,后花园。
初春显露新芽,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慕容稷登基后,她将一岁多的慕容怜赐封为赵王,交由沈太妃抚养。至于那位不停闹腾生事的荣太妃和她背后那些不消停的西戎人,则被一起圈进了僻静的仙居殿里,门外杵着冷冰冰的禁军。
宫里总算彻底清净下来。
慕容稷望着波光粼粼的龙首池,恍惚间,仿佛回到那年她第一次入宫的夜晚,目光逐渐出了神。
直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晏清望着女子清瘦身影,大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轻柔的吻过女子面颊,覆上脖颈未曾消退的红痕,嗓音沙哑。
“殿下……究竟何时给我名分……”
“重要吗?”慕容稷看着他,好笑道,“你夜夜宿在朕的寝殿,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你晏公子是何等身份?”
“那不一样……”晏清定定望着女子,“我想光明正大的留在殿下身边,与殿下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
慕容稷眨眨眼:“那你那位来自神岛的未婚妻怎么办?”
“殿下!”
晏清深吸一口气,报复似的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咬了一口:“殿下很清楚!我同她什么都没有!”
“可是月翎很喜欢你呢。”
“她刚出神岛,见什么都新奇,谁都喜欢。殿下若是不放心,今日我便让她滚出京都。日后,再无其他人来打扰我们。”
慕容稷本只是开个玩笑,可看到男人认真的目光,不觉为自己捏了把汗。
崔恒和燕景权的事情虽然晏清都没提过,可他心中很清楚。
除了上朝之外,他便一直陪着自己,尤其是夜里,那汹涌的占有和索取几乎让她溺毙,每每招架不住。
慕容稷担心,若是有了名分,他会更加过分。
她注视着男人,刚要说什么,却见对方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虚虚的靠在她身上。
“殿…殿下……我怕我陪不了……殿下……多久……”
慕容稷瞳孔皱缩,将男人扶住:“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好了吗!!快来人!——”
“……损害……太深……我只想以夫妻……”
“好好!我马上就让李敬拟旨!赐封你为皇后好不好!”安抚着,慕容稷朝跑来的宫侍喝道,“快传太医!——”
很快,太医到了紫宸殿。
望着塌上面色苍白的晏公子,太医伸出手,却感觉到一片混乱的脉象,他抬眼,对上男人漆黑双目,不觉抖了抖身子。
“怎么样?他可有事?!”
太医在宫里混了多年,显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恭敬回道:“启禀陛下,晏公子旧伤未愈,近日又忧思过重,虽无性命之忧,但亟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费心劳神。按时服药,静养即可。”
慕容稷挥挥手,示意退下。
她握住男人的手,目光认真:“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晏清温顺地点点头,揽住女子纤细的腰肢依偎在怀。目光落在内殿门边悬挂着的一玄羽弓箭,目光漆黑,沉如深渊。
燕景权……——
两日后,圣嘉帝册封晏清为男后,礼部快马加鞭筹备大典。
月底,封后大典。
金殿生辉,霞光万丈。礼乐煌煌,百官朝拜。
明成公主慕容琬,秦王慕容灼,镇北大将军燕景权,骠骑将军夏侯千,女官洛青云等皆在场恭贺。
崔恒站在文官前列,望着那对沐浴在金色阳光下、携手缓缓走向至高台的身影,目光穿过喧天的钟鼓乐声,掠过繁复华丽的礼服,渐渐变得遥远而恍惚。
他仿佛看见了许多次错过。
也无比清晰,他已经彻底失去了那最后一丝可能。
大典的喧嚣尘埃落定后不久,盘踞朝堂多年、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以一种近乎默契的姿态,主动辞去了很多官职,带着庞大的宗族人马,默默回到了世代盘踞的地方州郡。
朝堂之上,只留下崔家与卢家坚守。
很快,圣嘉帝在先帝未竟的新政蓝图上,又新增了科举取士大开寒门晋升路;各州变设监察司,监察地方官员;设官办公报,通晓州县民情;赋税分级,宽待贫弱等一系列政治举措。
是以,
社稷安康,海晏河清——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结了!!!!!!
感谢所有看这本书的读者宝宝们!这本书是我大纲最完善的一本,结局也是早就想好的,算是圆满写完!皇长孙的秘密到这里就结束啦,但圣嘉帝的故事还很长。
后面会有几章番外简单写写皇太女和崔家的孩子,还有燕景权。
总之!感谢宝宝们看到这里!看完的记得打个完结评分哦![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