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雪中归途

    午食是全素的也便罢了,晚膳就只剩下一碗槐叶冷淘。


    可容八人的大圆桌,上头可怜巴巴地摆着四碗冷淘,连道素鮓都没有了,这像话吗?


    对得起这么大的膳厅吗?


    俞伯哥俩好似的揽着姜青野的肩头小声宽慰他,“二郎,俞伯冷淘做得多,你想吃多少都行,肯定能吃饱。”


    姜青野在这一碗冷淘里照见了自己的满脸菜色。


    “怎么?”姜青源端着同样一个碗,在姜青野身边落座,“战场上喝雪水吃生食都不介意,回了家这么娇气?我家这是养了位二娘子吗?”


    “牙尖嘴利!”姜青野恨恨地戳了戳碗里的冷淘,槐叶的真能吃出一股子树叶味道,京城人真喜欢吃这个?


    “秦照山进京了。”姜青野冷不丁提起。


    秦照山?


    “岭南出事了?”越过事实去猜测对方的意图,是姜青源多年领兵不自觉带出来的习惯。


    岭南在秦家之下,即便内乱,秦家主应当也不会向朝廷求援来显示自己这个节度使的无能。


    “没准是西南夷乱了。”姜青野头也不抬,两三口挑光了那一碗冷淘。


    “西南夷连着渭宁,从前节制西南夷的军队还在,可是领兵的将帅被陛下给分散四方了。”


    其中一个,还被塞进了北境军中呢。


    姜青源点点头,“还能派人走这一趟,说明只是有个苗头,秦家主派了自己的弟弟亲自走这一趟,那秦家要效仿咱们,取信于官家了。”


    姜青野扯了个假笑,何止,秦照山还想娶悬黎的娘亲!


    没脸没皮,为老不尊!


    不过提起悬黎,他今日可是和悬黎结盟了,以北境军先锋的名义。


    姜青野看了眼吃饭的兄长,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他还是写信给阿爹吧。


    阿爹离得远,笑话他,他也听不见。


    今夜月儿弯弯,像是天幕朝他扬起了个笑脸,小虫撞窗纱的声音也好似某种节奏,催促着他进入梦乡。


    兄长克扣的菜钱,应当是兑了冰,满屋子都凉浸浸地,十分好眠。


    姜青野揽着自己的云丝被,沉沉睡去。


    然后他被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泼醒了。


    还是那座不见天光的牢,他被人摁在地上,此时应该是腊月,不然冰可不好寻。


    被打得破破烂烂的囚服薄薄一层,跪在地上的时候根本挡不住湿寒阴冷的地气沁进膝盖里。


    他身上的伤应该很重,面前站了人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正在他想着该不会是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面前的人说话了。


    只是他像是被人把头浸在水中,这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地只听清了“惟尔死守,仰赖得活”八个字。


    说话的人声音有些尖细,应该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这是一道免他死罪的诏书。


    他昏昏沉沉地被人扔出了诏狱。


    天不晴,满地雪。


    没有人等他,只有凛冽的北风不时光顾,吹透他的囚服,从顺着肌理吹进骨头,冻住浑身热血,也将一团浆糊的脑子冻得清明。


    他穿着碎烂的单衣像在猪圈里抢食待宰的猪一样,爬了许久才拱起来站得像个人。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往何处走,因为他已经没有家了,只知道要远离这个地方。


    再次栽倒下去的时候,他想,不然就这样吧,死在这里与死在别处没有区别。


    他下意识护住胸口,那方丝帕的触感贴在胸口上。


    它的主人说:“姜青野,活下去!”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期盼他活下去,可是对不起,这唯一一人的期盼他也要辜负了。


    可他没有跌下去,他被人用厚斗篷裹住了。


    来人用了很大力气拖着他,不让他跌下去,可这人的力气实在是不够,反倒是被他带累着一同跌倒在地。


    那人也不顾自己有没有跌伤,却先来将他重新裹紧。


    身上的斗篷是刺目的白,这样的干净,与他并不相称。


    他的污名,他洗不去了。


    姜青野昏昏沉沉地,对方还戴了一顶厚厚的帷帽,根本看不清来人容貌。


    但她靠近时,姜青野闻到了那熟悉的梅香,是她!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掀开她的帷帽验证自己的猜测,却只见自己满手脏污,她是这样干净,不该和自己有牵扯。


    她却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了奉如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姜青野总觉得哪里违和,却又说不上来。


    对方却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握着他的手,用力将他扶起来。


    这一条冰冷漫长的归家之途,是她搀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从满目皆白走到星垂雪停。


    到了一户门前,她小心扶着他坐下,给他捋了碎发,又擦了擦脸,她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她在他掌心写了字,他调动全副心神去感知,还是模糊一片,写完在他身上放了块什么东西。


    而后她便起身,敲响了大门,听到门内有了动静,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姜青野残存的意识叫他伸手去挽留,嘴里一遍一遍地说别走,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


    别走,别走。


    萧悬黎,你别走!


    “别走!”姜青野从梦中惊醒过来,触目皆黑,适应了半刻看向周遭,窗下的架子上挂着海东青鼓着眼睛和他对视,博古架旁的熏炉里的香换了冰,正滴答有声。


    床头的矮桌上,放着那册他没舍得还回去的大荷叶手札。


    这是他的卧房,他的家。


    他又摊开自己手掌,没有伤痕,没有血污,这时候他的感官全部归位了,她在他掌心写的是,新年伊始,否极泰来。


    许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他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没顾上擦,他披衣下床,在书桌前凝神,闭了闭眼。


    而后睁开眼来,下笔如风。


    没一刻钟,那宣纸上出现了一枚令牌图样。


    姜青野吹了吹,将图样拿起来,对着烛火看了又看。


    他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块令牌,也没见悬黎佩过这令牌,但是为何会梦得如此清晰。


    这是他们的上一世吗?


    他们不是没有交集吗?


    萧悬黎,小骗子!


    没有交集她怎么会亲往诏狱看他还陪他从诏狱一步步走回高头巷。


    那么长那么冷的路,还下着雪,大年初一连车都雇不到,悬黎那样文弱的小娘子,得费了多大力气才陪着他这个半残废走回去。


    “其实也没费多大力气,”悬黎同朱帘翠幕笑,“我是郡主,召见他他就得来,我还泼了他一脸茶,狠狠地骂了一顿。”


    半夜热醒想倒口茶喝,结果朱帘翠幕在她廊下为她哭。


    替她委屈,茶点摆了一桌,连热索饼1和炙羊肉都有。


    她其实只是想喝口茶。


    两个小姑娘眼睛都快哭肿了,竟是在替她委屈。


    “郡主娘娘身边独当一面的大女使,哭哭啼啼地可就不美了。”


    悬黎拿披帛给她们两个擦眼泪,“阿娘定是无心的,换做是谁,才与故友相逢,正欣喜着,便被家中人说少些来往,都是要不高兴的。”


    “可是,”朱帘抽抽嗒嗒,“可是王妃是主子的娘亲,谁都能这么说,王妃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还是个不怀好意的外人。


    “正因为是我娘亲才能说啊,旁人我不容她说,先赏一顿板子。”


    悬黎将荔枝煎放在两人跟前,“吃吧,听说是岭南荔枝,狠狠吃掉,记得刷牙2,然后好好睡一觉。”


    “看来我们明日都要晚起了。”悬黎咬着一块透花糍,竟被勾起了些食欲。


    这些年,阿娘总在佛堂,但她院里的秋千,小石桌还是玉柱脑袋的形状,被保养得很好,桃子形状的石凳子上是桃子绣垫。


    玉柱和桃子,都是她喜欢的。


    满府翠色里,她这院里的四时花卉五彩缤纷,蝴蝶兰和杜鹃又是这样难养,还有一池子莲花。


    “祝夫子讲学第一课是怎么说的?”祝夫子是大娘娘给她聘来的女夫子,从前教导过大娘娘的,后来年纪大了,被家中晚辈接回去养老了。


    如今正在著书,她正在等着帮忙印刷刊发。


    朱帘翠幕抽噎,“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3”


    “这不就是了,”悬黎偷喝了几口冰镇的紫苏桃子饮,“咱们做青竹,这路是要孤独难走一些,不过也没有关系,来年春日,满园芳菲,便又能携手同行了。”


    悬黎将诗曲解一番,朱帘翠幕破涕而笑。


    小玉柱咚地一声跳上桌来,在她伸舌头舔点心之前,悬黎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嘴。


    “夏日蚊虫好多,我吃好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明早日上三竿再叫郡主娘娘起床,明日做不守规矩的坏郡主。”


    朱帘翠幕被逗得咯咯笑。


    悬黎抱起沉甸甸的玉柱进屋去,朱帘翠幕两个小姐妹将桌上的吃食端走,留了一盏八角灯,池上风荷香,池边石刻小青蛙还带了一顶石头假髻,髻上一朵巨大的牡丹,像是画上的仕女。


    青蛙仕女。


    自房顶上飞下来一只海东青,依偎在青蛙仕女旁边。


    海东青一顿一顿地抬了几下头,长淮郡主的房顶上,有一片翻飞的衣角,若是悬黎在此,她便会认得出,那是她在王记香水行,经掌柜推荐买的天青宽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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