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深秋,傍晚。


    风已冷了起来,客栈外的幌子被吹得摇摇摆摆。


    秃毛黄狗和满身尘土的乞丐蜷在客栈外的墙角,缩成一团。


    枯叶被冷风卷着砸在乞丐遮脸用的破斗笠上,卡在上头要掉不掉。


    马车正在此时急急驶来。


    车是好车,做工讲究。马是好马,健壮有力。


    马车和马都与这偏远之地格格不入。


    赶车的一身大户人家的仆从打扮,虽风尘仆仆,但也看得出相貌清秀。


    只是天生一双八字眉,长了个愁苦操劳相。


    马车在客栈前停稳,赶车的翻身下来,手里的鞭子丢给迎上前的小二:“置一桌好酒菜来,再要两间上房。”


    小二还未开口应声,赶车继续说:“房内被褥要崭新的,蜡烛要上等不熏眼的,再点上驱虫安神的香。”


    小二张着嘴看他。


    赶车的又说:“米饭要今年的新米,蔬菜瓜果要现摘的,鸡鸭鱼要现宰的,不要放葱花。”


    走到门口的掌柜也张着嘴看他。


    这老长一段话赶车的说得熟练又毫无感情,像一路上念了八百遍的经。


    这经还没念完:“至于酒嘛——”


    马车里飘出一道声:“酒就算了,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将就将就,拿你这儿最好最贵的来,总是能入口吧。”


    绣着精致图纹的马车帘被一只手从内掀开。


    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打理细致,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温润带亮。


    这是只养尊处优的手。


    手的主人俯身出来,自然也是一张仿佛从未为钱财发过愁的脸。


    赶车的要去搀扶:“少爷,眼瞧着要落雨星子,夜路难走,就在这家客店歇息歇息。”


    少爷却不搭他的胳膊,自个儿翻身下来,绣着松竹的锦袍下摆在半空划了一道,人就已站稳了。


    他身形不似一些富贵公子哥儿那般柔弱,肩平身挺,比赶车的还要高上不少。


    少爷生了双亮如点星的眼,剑眉入鬓,笑时眉宇间自有些张扬舒朗。


    只是这份儿得意在打量完眼前的客栈后便萎靡大半,幽怨道:“我还是喜欢住临江捉月城的近月酒台,那边儿的床褥用缭绕斋的香熏过,每晚凭栏饮酒,赏月观星——”


    赶车的臊眉耷眼道:“等会儿上了饭菜您多吃点儿吧。”


    “吃饱了好赶路?”


    “吃饱了睡得死,梦里您爱住哪儿住哪儿。”


    掌柜好容易在主仆二人的叽歪中找到插话的机会:“二位,二位!咱这儿是小地方,您二位的要求实在是——”


    赶车的从钱袋子里随意掏出几块儿碎银丢过去。


    “——要尽力满足!方圆百里再没有比咱这儿更好的地方啦,”掌柜将碎银一揣,张开的嘴也成了个笑模样,“外头风大又凉,我先让他们置办热饭热菜来!马车让店里的小子拉去后头——知道,知道,草料也要最好的!”


    少爷满意点头,竟然掏出一把折扇,在这死冷寒天的深秋抻开,像模像样地扇了扇。


    赶车的看看他,看看折扇,最后低着头看自己脚尖儿,愁眉苦脸地跟在少爷身后朝门店里走。


    临近门口,少爷才瞧见墙角窝着的乞丐,皱皱眉:“哪里来的邋遢鬼?”


    掌柜急忙上前驱赶,和乞丐蜷在一处的秃毛狗都爬了起来,乞丐却还一动不动地躺靠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一腿蜷起,另一条腿随意伸开,破斗笠遮住了脸,靠坐的姿势好似天底下第一自在。


    掌柜抬脚要踹,听得少爷开口:“算啦,不过是要避避风,何必跟个要饭的计较。”


    好赖话全让他说了,很有些有钱人既挑剔又要装相儿的矫情。


    幸好他钱袋子里的银锭子不矫情。


    “您心善。”掌柜赔着笑迎两人进店,扭头瞪了眼赖着不走的臭要饭,见他胸口还在起伏,活的挺好,这才撩起衣袍进去。


    秃毛黄狗又回到乞丐身侧窝下。


    秋风里夹杂着一股潮味。


    雨要下了。


    第二批客人正在此刻进门。


    进门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留着山羊胡,一个黄皮寡瘦像根苦竹。


    两人身形瘦削,步子轻的几乎没有动静,飘似地进了门,虽略低着头,但眼神儿却已将整个一楼大堂扫了一圈儿。


    掌柜显然已见惯了这类人,撇着嘴没多说话,只催着快将两人点的油花生和酒端上来。


    两人挨着主仆二人,在邻桌坐下,只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对儿富贵样貌的主仆。


    这俩人刚落座,少爷的眉头就拧在一处,向靠窗的地方挪了挪。


    “少爷,忍忍吧。”赶车的劝慰。


    少爷刚要开口,窗外夹着尘土的冷风刮进来,糊了他一嘴。


    他忍无可忍,从袖口里摸出几文钱丢给小二:“我已忍的够久了!再在这儿坐下去,光是喝风就够一顿饭了——劳烦你将饭菜端去客房里。”


    说完站起身,朝楼梯走。


    赶车的早已习惯了少爷的脾气,叹着气儿也起身跟上。


    邻桌的山羊胡一直斜着眼,此刻也跟着站起来,状似要去关窗,撞了少爷的肩膀。


    山羊胡连连道歉,少爷表情虽有不悦,但到底没多说,兀自朝楼梯上走。


    一旁苦竹似的中年人见同行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当即站起身,要向门外走。


    这动作太快太突然,他身后端着热汤的小二躲避不及,撞了个满怀。


    小二摔倒在地,整盆热汤浇在身上,烫得他哇哇乱叫,另有一部分正洒在苦竹的鞋上。


    苦竹的表情又惊又怒,抖着被溅上汤水星儿的衣摆,抬脚就踹:“碍事儿的东西,老子这身衣裳你赔得起吗!”


    少爷原本已上了数层台阶,听到这动静又转过头来:“得啦!不就一身衣裳,我替他赔——”


    一摸袖口里,神色大变:“我的钱袋呢?”


    赶车的一惊,也摸向自己袖口,口中骂道:“狗贼种!”


    山羊胡脚下的速度快了不少,掉头奔着门口去。


    少爷大叫:“老范,他要跑!”


    那赶车的看起来垂头丧气,没想到跑得却快,两步追上,抬手按向山羊胡的肩膀。


    山羊胡也非无名小贼,脚下一滑,泥鳅般躲开,另一只手五指勾成爪状,反手掏向赶车的心口!


    主仆二人闪避已来不及,眼见赶车的心口要成个窟窿——


    一粒石子儿破空弹来,正打在山羊胡的手腕上,力道之大,好似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山羊胡的手立即瘫软,口中惨叫。


    几人急急循着石子儿弹来的方向看去,见客栈门外慢悠悠地走进来一个人,身上的衣袍满是灰尘,头上的斗笠破旧不堪。


    正是门口和秃毛狗窝在一处的乞丐!


    乞丐蜷在墙角时还瞧不出,此刻站起,才显出其身形的高大挺拔,一只手上握着个被破布裹着的长形物件儿,晃晃荡荡地跨进店内。


    他仿佛看不到周围人的各色眼神,兀自走到桌边坐下,将两枚铜子儿拍在桌上,懒懒道:“一碗阳春面!”


    顿了顿,又戏谑地加了一句:“菜不需地里现摘的,肉也不需要现杀现宰的。”


    赶车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顺道用胳膊肘捅咕了一下身边儿的少爷。


    少爷抻开折扇掩住半张脸,嘀咕道:“两文钱的面还想加肉?”


    掌柜和小二早在刚才的打斗中从后门奔逃而走,乞丐的要求自然无人应答。


    乞丐叹了口气儿:“现在我连面也吃不到了。”


    “没了命,自然就不用吃面了!”飘至他身后的苦竹暴起,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奔乞丐身后死穴而去。


    主仆二人阻拦不及,惊呼报信儿,唯恐乞丐血溅当场。


    乞丐的后脑勺好似长了双眼,身形微侧,避开这一刺,反手擒住苦竹握匕首的手腕,朝桌沿儿凶狠一磕。


    苦竹惨叫痛呼,手中匕首掉落在旁。


    没给他挣扎的时间,乞丐抽出桌上一根竹筷,径直插进被自己按着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回身反手又是一大嘴巴子,将上前的山羊胡一巴掌拍在地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吃面一般自然流畅,主仆二人眨了个眼的功夫,二贼就已成了这世上再乖巧不过的人,连个屁都不敢再放。


    乞丐依旧坐在长条木凳上,伸手捞过茶杯,边给自己倒茶边道:“‘四手蛇’?”


    江湖上的名号被叫响,二贼俱是一惊:“你是?”


    “以后就只能叫‘三脚猫’了。”乞丐又说。


    被钉在桌上的苦竹这会儿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疼得浑身冷汗,口中发出低低哀求。


    他这只手虽不至于是废掉,但往后想再偷盗杀人,是不会好使的了。


    两人四手,现在倒还真只能算三只手了。


    乞丐喝了口泡得索然无味的茶:“偷窃伤人,多案在录。正盟年初发下的擒恶榜上,你俩加起来可换一百一十二两白银。”


    山羊胡肿着半张脸,知道自己这回惹上了硬茬,抱拳道:“不知阁下大名?好让我兄弟二人输个明白!”


    “现在还能叫‘三脚猫’,再问下去,就只能叫‘无头蝇’了。”乞丐的手指在杯沿儿上敲了敲,“死人是不需要头的。”


    他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似的懒惰沙哑,慢慢腾腾。


    但即便是少爷和赶车的,也能感觉得到一股无形的威慑,压的人头皮发麻。


    二贼额角汗水直流,山羊胡不再多言,起身替同伴拔掉竹筷,将偷来的钱袋丢还给主仆二人。


    赶车的抓住,拉开看了眼,对少爷点点头。


    少爷眉开眼笑,对乞丐道:“您吃两文钱一碗的面怎么够?等那对儿吓破胆的掌柜小二回来,我让他们置办一桌最好的饭菜来。您住下来,不要再去外头吹风受冻!”


    乞丐没吭声。


    见没有掉脑袋的苗头,二贼一拱手,扭头就要逃奔而走。


    却听身后传来乞丐的声音:“留步。”


    山羊胡和苦竹战战兢兢地转过身。


    乞丐斜倚在桌边儿:“你俩值一百一十二两,现在你俩走了,我的银子要问谁要?”


    店内所有人都没接得上话。


    少爷张着嘴片刻,反应过来:“大侠,自然是我来——”


    乞丐并不搭理,只对二贼伸出手。


    山羊胡和苦竹对视一眼,从自个儿身上掏出钱袋子丢过去。


    乞丐接了,手却还伸着。


    二贼只好又摸遍全身,从犄角旮旯里掏出所有值钱物件儿。


    直到山羊胡把自己脖子上一块儿指甲盖大小的翡翠挂坠儿也摘下来,乞丐伸出的手才摆了摆:“回见。”


    山羊胡和苦竹抱作一团滚出店外,眨眼不见踪影。


    客栈内只剩下三个人,和桌上被筷子捅出的一个没有毛边儿的小窟窿,以及窟窿下一小滩血水。


    半晌,赶车的才开口:“我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管偷儿要钱花。”


    “拿他俩的命,我可以换一百一十二两银子,”乞丐道,“现在只得这么一点儿,我已经很吃亏了。”


    少爷问:“吃了多大的亏?”


    “其实我可以既拿现在这点儿银子,又拿一百一十二两银子。”


    少爷不吭声了。


    杀了他俩,赏金和钱袋乞丐可以都要。


    乞丐叹道:“我总是心慈手软。”


    主仆二人胡乱点头。


    这句话要是不捧着,保不齐就是心狠手辣了。


    店内走了两个伤人越货的混蛋,但留下的这个却比十个伤人越货的混蛋的存在感都强。


    赶车的大气儿不敢出,反倒是那少爷没心没肺,摇着扇子走到乞丐对面坐下,恭敬道:“不知大侠姓甚名谁?也好叫我道谢道个清楚。”


    斗笠遮掩了乞丐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色泽浅淡的薄唇似笑非笑道:“我姓邋。”


    “邋?哪个邋?”


    “邋遢鬼的‘邋’。”


    赶车的开始咳嗽。


    他听出这乞丐话里的促狭和挤兑,想起少爷进店前的闲话,忍不住冲着少爷更大声地咳嗽。


    可惜少爷脑子少根筋,热情洋溢道:“邋大侠!原来是邋大侠,久仰久仰!”


    乞丐顿了下,含糊地“嗯”了声。


    赶车的觉得他是咽下了这口自找的窝囊气。


    “邋大侠,您在这里的花费可务必要我来付啊。”少爷还没放过他,“也好叫我报追钱、救命之恩。”


    “不必,”乞丐道,“我本就是为了拿钱才和那两位聊几句,不需受谁感谢。”


    他从容地翻着刚到手的钱袋,挑拣出最小的一块儿碎银拍在桌上:“要最便宜的一间房!”


    避难的掌柜小二仍未归来,这话当然又落了空。


    此刻店外天光收拢,夜晚已经到来。


    赶车的将从柜台拿来的烛灯点亮,看见桌上的两枚铜钱和一块儿碎银,忍不住道:“大侠既有了钱,为何还只吃一碗面,住最便宜的房?”


    “只吃面,是因为我爱吃。”乞丐道,“住便宜的房,是因为下一个给我送钱的人不知道要何时才来,钱要省着花。”


    没人敢细问这个所谓的“送钱”到底是哪种送。


    少爷“咦”了一声:“这难道就是你全部的家当?”


    乞丐点了点头。


    少爷又说:“那可怎么办?”


    烛灯放在桌上,火苗跳跃舞动,将屋内三人的影子拉得诡异模糊。


    乞丐问:“怎么办?”


    客栈外,最后一抹天光收拢,屋内光线只剩下烛灯一点。


    少爷的声音也好似裹上了一层暗色,随着天光沉下。


    他的笑脸儿似被烛火烫出了窟窿,看着乞丐柔声道:“你欠我的债要怎么还?”


    先前金贵骄纵的模样被一种极具威慑的气质撕裂,那层少爷壳融在烛火里,显露出其中正邪难辨的内里,奇异地被烛光染上神秘色泽。


    好似一尊玉雕的邪神立在烛火之后,令人直觉多看一眼便要遭蛊惑降厄。


    乞丐的目光自斗笠边沿下看向他,挪也不挪:“我有许多债主,钱与命都欠,你是什么债主?”


    少爷拉开折扇,侧挡在脸旁,俯身过去,好似有悄悄话要对乞丐讲。


    乞丐装作没瞧见他身旁那仆从手里多出了一双短剑,真侧身过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听见少爷道:“你当年从我楼里薅走的金马鞍,就已够你给我卖上十年的命了。”


    乞丐按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微动。


    少爷的嗓音温润多情:“秦嵬,你的钱和你的命,我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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