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苏云汀病了。


    批阅送上来的公文时,一头栽了下去。


    这可把苏晏吓个半死,好在太医一番诊断后,只得出了“积劳成疾,风寒入肺”罢了。


    苏晏是个会总结的,自然而然把病因全归咎于“纵欲过度”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送走了太医,苏晏瞧着床上苍白的脸,咬得牙“咯吱咯吱”响,“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克制点,迟早把自己折腾死在床上。”


    床上的苏云汀,面色如纸,长长的睫毛落在眼睑上。


    整个人半清醒着,半在梦里。


    耳朵里混进了窗外雨水的淅淅沥沥,梦却已经飘荡回了十二岁的那个雨天。


    积水漫过斑驳的台阶,浑浊的水面映着几张跋扈的脸。


    楚烬被几个皇子死死踩在台阶下,后颈被一只大手压着,整张脸几乎都浸在污水中。


    “平时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吗?”为首的五皇子揪着他的头发,不知道第几次将楚烬按进水里:“一个贱婢生的野种,也配跟我们一起念书?”


    泥水灌进鼻腔,楚烬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不远处,一本《策论》泡在雨水中,墨迹晕开了一大片,几乎认不清上面的字了。


    苏云汀弯腰捡起泡烂的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几行新鲜的字迹。


    真好看!


    窗外的雨愈演愈烈,苏云汀浑身都烧起来了,太热了。


    一床棉被成了裹住他的烙铁,将他困在蒸笼里,却生不出汗,只硬生生熬着。


    忍无可忍,苏云汀抬起虚软的腿,一脚踹开困住他“烙铁”。


    恍惚间,暖阁的门倏地开了,一阵冷风卷着雨气进来,苏云汀又觉着冷了,下意识瑟缩了下身体,


    冷,仿佛被丢进了冰窖里。


    脑子里混着过去和现在,一时分不清楚,便只觉得是楚烬将他丢在冰窖里,张嘴便想骂:“王八蛋,你——”


    下一瞬,苏云汀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裹挟在怀里。


    楚烬拉了他脚下的被子,裹着如火炭似的人儿,手指抚摸过他苍白的唇瓣,平时那么冰冷的人,原来发起烧来也这么烫的?


    “苏云汀,你也有今日。”楚烬将他圈在自己怀里,下颌抵着他滚烫的额头。


    苏云汀身体暖了,梦里的雨似乎也停了。


    五皇子踏着积水而来,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苏云汀的鼻子,“少多管闲事,要不然连你一起揍。”


    苏云汀素白的衣袍被风一吹,微微飘扬。


    油纸伞面稍稍一侧,一张俊俏的如画中人的苏云汀,展眉一笑:“不好意思,打扰了几位殿下的雅兴。”


    他举起手中的《策论》温和道:“请问,这本书是哪位殿下的?”


    明知故问!


    那书上还碾着鞋底印,必然是底下挨欺负的那个。


    “夫子方才说——”苏云汀面不改色,信手拈来地扯个谎:“这本《策论》是今日的课业,可惜了,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苏云汀“啧啧”两声,叹息摇头:“看来今日,我们都完不成课业,要被夫子骂了。”


    五皇子脸色骤变,骂道:“你是哪来的野种?”


    旁边一人俯在他耳边道:“他是苏夫子家的嫡子。”


    梦里的苏云汀能美人救英雄,现实中他却薄得如一张纸片,破碎的被楚烬裹在怀里。


    楚烬轻轻地抱着怀里的人,嗤笑:“打小就体弱,偏还最喜欢逞能。”


    仗着自己是苏夫子的公子,编一些轻易就能被识破的谎言,便只趁着皇子们晃神的功夫,拉着楚烬就跑。


    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谦谦模样?


    活像一个夹着尾巴跑的黄鼠狼。


    若不是小孩子好骗,他又怎么能屡屡得手,几次三番地从五皇子手里救出他来?


    一直跑得老远,拐过宫墙的角落,楚烬猛地甩开苏云汀的手。


    “松手。”


    他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脸上,抬眼冷冷地看着苏云汀,如同受伤的幼兽,对入侵他生活的苏云汀充满了戒备。


    苏云汀却不以为意,满袖的清风霁月。


    他从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素帕,递到楚烬面前:“擦一擦,会着凉的。”


    见楚烬未动,苏云汀就拉起他的手,硬塞进去。


    帕子被雨一浇,也不怎么干了,楚烬攥在手心里用力一捏,挤出一溜水打在地面上:“你今日虽救了我,明日他们还要来的。”


    “那就明日再救。”苏云汀答得极快。


    楚烬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只是一个伴读,就不怕引火烧身?”


    “怕什么?”苏云汀忽然凑近,在雨中笑得眉眼弯弯:“大不了,就咱俩肩并肩被按在水里。”


    他说的高兴,仿佛被欺负也不是一件很难捱的事儿。


    在皇宫之中,并不是你蛮横点就能不被欺负的。


    只要你拳头没有别人大,他们欺负你就是应该应分的。


    他和苏云汀一直是墙角下的常客。


    从前的苏云汀是他晦暗牢笼里的一束光,如今的苏云汀却是阻挡他站在光里的牢笼。


    怀里的苏云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突然抓住楚烬的手腕,挣扎着嘶吼:“阿烬……快跑!”


    窗外惊雷忽然炸响,楚烬的脑子里也跟着“轰”地一声。


    楚烬的手忽地僵在半空中:“你、叫朕什么?”


    没有回应,只余楚烬急促的呼吸声。


    他眼睛赤红着,死死地盯着仍在梦魇中的苏云汀,就这般纸片一样的人,竟然在神志不清时,还惦记着护住他?


    “你……”楚烬紧咬唇瓣,直将自己的唇咬出血丝来,才缓缓放开,楚烬抬起胳膊拭去唇瓣的血,轻轻在苏云汀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低声喃喃:“…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虽然是骂,但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


    怀里的人突然不安分地剧烈挣扎起来,梦魇中苏云汀双臂张开,似乎要挡住身后的楚烬。


    “砰!”


    榻边的药碗被苏云汀打翻,乌褐的药汁夹着碎瓷飞溅出来,楚烬闪电般扣住他纤细的手腕。


    却没防备另一只苍白的手挥来,指甲在帝王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楚烬只得将两只手都禁锢在怀里,下颚抵着他的额头:“乖,别动,伤着自己。”


    烛火摇曳,安神香混着药香才让苏云汀稍稍安静下来。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楚烬的指尖仍搭在苏云汀腕上,指腹下的脉搏虽还是像断线的蛛丝,但已不似先前那般有气无力了。


    林妃本是皇帝跟前医婢,侍奉日常的平安脉,因此楚烬也略懂一点。


    “……疼……”


    苏云汀呓语中微微皱眉,楚烬抓着他的手腕到处寻找,在他右手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瓷杯划出一个细小的口子。


    “活该。”


    楚烬说着,却从袖子中取出个白玉小盒。


    指尖剜了一小块药膏,在苏云汀伤口处轻轻抹开。


    “打小就怕疼,还非要逞能救人。”楚烬一边抹,一边埋怨道:“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挨了欺负就疼得龇牙咧嘴喊疼,”药膏沁凉的触感让苏云汀无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被楚烬更用力地握住:“一点小口子都掉眼泪,还……”


    楚烬头一点点垂下来:“还为了别人拼命……”


    “蠢货!”


    最后两个字卡着喉咙吐出来,小得几乎微不可闻。


    夜色越来越深,又渐渐褪去。


    楚烬坐在榻边抱了苏云汀一整晚。


    平时挺安静一个人,病起来可真磨人,又踢又踹,连打带咬的,莫说楚烬受不受得了他,就算他自己病好了,都要浑身疼。


    天蒙蒙亮,门外小裴弓着腰道:“陛下,卯时三刻了,该起驾早朝了。”


    怀里的人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烧也退了,只是唇色仍有些苍白,连带着他这个人都好似水晶做的。


    一碰都好似要碎掉。


    楚烬缓缓将苏云汀放下,活动了下酸胀的胳膊,对着门外应声:“备车吧。”


    刚要起身,手腕忽地被苏云汀拽住:“别、别走。”


    榻上人仍闭着眼,似是在梦语。


    楚烬俯身在他皱着的眉心处落下一吻,对着一个睡梦中的人低声哄慰:“乖一点,朕下了朝再来看你。”


    苏云汀似是听懂了般,手慢慢变松了,楚烬轻而易举就抽了出来。


    “别又踢被子。”楚烬替苏云汀盖上被子,无用的轻声叮咛。


    说罢,楚烬转身拉开了木门,晨风卷入,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


    不过……


    楚烬食言了。


    他散朝后,并没有再来看过苏云汀。


    因为,苏云汀醒了。


    他只觉得自己是沉沉的睡了一大觉,只是这一觉睡得有点累,好似跟人干了一晚上的架,不禁睡得不爽。


    甚至,哪哪都有些酸痛。


    苏晏端着药碗立在一旁伺候,嘟囔着嘴:“您就节制点吧。”


    苏云汀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我昨夜真跟人打架了?”


    “那我可不知道,”苏晏低头搅动药汁:“或许吧……”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你主家都烧成这样了,你都不说在一旁伺候着?”苏云汀一抚胸口,气血上涌:“白养你喽,不如烧死我算喽!”


    苏晏慢悠悠地回了个“哦”字,不急不缓道:“陛下来了,在您这屋待了一晚上,打没打架,您不如亲自去问陛下。”


    苏云汀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突然就失声了。


    他一把夺过苏晏手中的药碗,仰着头猛地全灌了进去。


    此时杨三端着另一碗药进来,嘴巴张圆了道:“太医说,第一碗太浓,要两碗拌匀了喝……”


    靠,不早说!


    苏云汀尴尬笑笑,抓着另一碗也干了。


    一起去胃里拌一拌吧。


    只是,嘴里的药还没尽数咽下去,就听杨三道:“是打架了,我听到碗都碎了。”


    苏晏也想起来,附和道:“对,早晨我来收的碎瓷。”


    “咳咳咳~”


    苏云汀一口全呛气道里了,咳得两眼全是泪花。


    苏晏一边替苏云汀拍背,一边回忆了下昨晚暖阁里的动静,绞着唇道:“主家,您昨天不会是要强上了陛下吧?”


    “啧啧,您都病成那样了,怎么还……这般有兴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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