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今天太累了,凌霄在不安中蜷缩着入睡。
窗外,北陵仙宗的山风呜咽着掠过屋檐。
她以为自己睡着了,却很快从浅眠中惊醒,急促地喘息。房梁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只巨手扼住她的咽喉。
身旁是琥珀均匀的呼吸声。她似乎是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她腰间,像是怕她滚下这张窄小的床。
凌霄轻轻移开那只手。
琥珀的掌心软软的,让她想起从前在皇宫时,阿福柔软的肉垫。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挪到床沿,轻手轻脚地爬下床。
云渺交代的功课还没完成,明日若背不出,怕是又要连累琥珀受罚。
油灯点亮时,火苗颤了一下。凌霄用手拢住光,回头看了眼床榻。琥珀背对着她,灰黑的头发散在枕上,像一团蓬松的狼毛。
凌霄拿起桌角的书,小声念出扉页上的字:“驭妖真诀。”
书卷泛着陈旧的黄褐色,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很多人翻阅过。
凌霄翻开第一页。
[天地初开,清气为仙,浊气为妖。妖性本恶,需以正法拘之。以驭妖咒为引,以锁妖环为器,可令妖物俯首听命。]
烛光在书页上投下一道光斑,照见一幅插图:一位仙子手持符咒,脚下跪着一只妖。那妖物的眼睛被特意描红,像两汪血。
凌霄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琥珀。狼妖少女的眉间有一道火红色驭妖咒额纹,像一条毒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狰狞地盘踞着。
凌霄抿了抿唇,继续往下读。
[新收灵宠野性难驯,特准启用锁妖环、束妖链十年。]
[若灵宠违抗主人,驭妖咒印将如万蚁噬心,直至服从。]
[主人可抹除灵宠记忆,此为驯服野性最有效之法。]
凌霄往后翻阅,心跳越来越快。书卷上详细记载了如何通过驭妖咒向灵宠下达命令,如何施加惩罚,甚至如何在必要时引爆驭妖咒与敌人同归于尽。
密密麻麻的咒文中间,画着一道符印,与琥珀额头上的一模一样。同样的火纹,同样的暗红,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凌霄突然觉得冷。她拢了拢衣襟,手指悬在那页纸上,微微发抖。合上书,可那图案却烙在了眼底,挥之不去。
“这太残忍了……”
凌霄喃喃道。
“残忍?”
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凌霄吓了一跳,琥珀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你没睡?”
凌霄结结巴巴地问。
琥珀的目光落在书卷上,“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明天要学的功课……”
凌霄慌忙把书卷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个动作让琥珀的耳朵贴向脑后——这是狼类攻击前的姿态。
“读到哪儿了?你想学习怎么驯服我?”
烛火晃动的阴影里,凌霄看清了琥珀眼中的情绪。
像是雪原上独自舔伤的母狼发现陷阱时的眼神。
“我……”
喉咙发紧,声音卡在半途。
油灯快要燃尽了。火苗挣扎着缩小,屋里阴影越来越重。
琥珀的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的一小团。凌霄看到琥珀被锁妖环磨破的脖颈,那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她其实很想伸手碰一碰,又怕弄疼琥珀。
明天,后天,往后的每一天,琥珀都要戴着这个锁妖环,都要被驭妖咒束缚着。万蚁噬心是什么感觉?记忆被抹去又是什么滋味?
凌霄真心为琥珀感到难过。
琥珀的身体突然向前一倾,要去夺那本书。
凌霄被她突然的逼近吓得往后一缩,书卷啪地掉在地上。
驭妖真诀的最后一页,是皓月仙尊的亲笔批注:
[妖死咒消,永世不得解脱。]
字迹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凌厉的杀气。
琥珀盯着那行字,嘴角慢慢扯出一个不像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就是我的结局。”
凌霄伸手想抱抱琥珀,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蜷成小小的拳头。
她注意到琥珀赤着脚踩在地上。
“琥珀,”凌霄小声唤道,“地上凉。”
“我不冷。”琥珀的声音比月光还冷,“狼不怕冷。”
凌霄把脸埋进膝盖。她知道琥珀在生气——生她的气,生皓月仙尊的气,生这整个仙宗的气。但最让琥珀愤怒的,是那个刻在她额头上的驭妖咒印。
“琥珀,”凌霄又唤了一声,“你能......能像以前那样吗?”
以前?以前是什么样?
琥珀没有回答。
月光悄悄移动,照见琥珀半边侧脸。狼妖少女的眼睛在月光里显得很淡,像被水洗过的琥珀,不再有从前那种野性的火。
凌霄突然发现,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
狼也会哭吗?
“琥珀,在皇宫的那段日子,我们朝夕相伴,一同嬉戏玩耍,那些快乐的时光,你还记得吗?”
“忘了。”琥珀残忍地下了定论。
凌霄听到琥珀这样回答,有点着急,小声地、习惯性地唤道,“阿福,你别这样——”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阿福已经死了。”琥珀平静地说。
这话缓慢地刺进凌霄的心口。她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
是啊,她的小狗早就死了,在她七岁那年就死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头被囚禁的狼。
一只夜蛾扑向烛火。
油灯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的那一刻,凌霄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
“琥珀,我绝对不会用驭妖咒控制你的。”
“永远都不会?”
“永远都不会,”凌霄说,“我发誓。”
琥珀安静地看着凌霄。
女孩实在被母亲保护的太好,稚嫩的脸庞展现出未脱的天真孩子气。
火红色咒印在额上灼烧。
窗外竹影摇晃成青黑色的囚笼。
女孩此刻虔诚捧起的双手,与当年那个猎户掐住她喉咙的手掌何其相似。
“你会的。”琥珀的声音很轻,“等你长大了,就会和仙宗的这些人一样。”
凌霄拼命摇头,她想说不会的,她永远都不会伤害琥珀。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小小的哽咽。
看到凌霄的眼泪,琥珀突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琥珀!”凌霄慌了,“你怎么了?”
“别哭,”琥珀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的眼泪……好像会触发驭妖咒……”
凌霄想起书页上那行小字——主忧则奴恸,主悲则仆伤。
这就是驭妖咒的力量。不需要鞭子,不需要锁链,只要主人一个悲伤的念头,就能让灵宠痛不欲生。
凌霄急忙用袖子擦脸,可泪水还是不断涌出。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
凌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呼吸。随着她冷静下来,琥珀的痛苦也减轻了。
“对不起。”凌霄内疚地说。
琥珀慢慢撑起身子,脸色苍白如纸。她靠着床沿坐下,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余痛。
“学会控制情绪,”她低声说,声音疲惫,“否则受苦的是我。”
凌霄点点头,不敢再让眼泪掉下来。可喉咙里堵着什么,又酸又涩,胸口也疼得发闷。
疼痛稍缓了一些,琥珀侧身躺下,慢慢挪到床的里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受伤的野兽总是固执地要独自舔舐伤口。
凌霄也轻轻爬上床,在离琥珀稍近的地方躺下。寒意一丝丝渗进来,凌霄缩了缩身子,把被子往琥珀那边推了推。
她在黑暗中望着琥珀的背影。
“琥珀。”
凌霄轻声唤道。
琥珀没有回应,呼吸绵长平稳,似乎已经熟睡。可狼的耳朵那么灵敏,不可能听不见。
“我会想办法解开驭妖咒的。”凌霄对着黑暗承诺,“我保证。”
琥珀还是没有回应。但凌霄知道她听见了。
窗外,北陵仙宗的夜雾渐渐弥漫开来,笼罩了一切。
晨钟敲响时,凌霄已经醒了。她发现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被角仔细地掖在颈下。
床榻另一侧已经凉透,她不知道琥珀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