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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账号这就建成了,用的公司邮箱。


    昵称和简介全是米娅做的,背景图很简单,一片汪洋的海,米娅说这是公司的传统文化,水能生财,吉利。


    祝宇说挺好。


    发出去的第一张图就是刚才拍的,手腕有指痕的那张。


    公司有导流的手段,这点不用祝宇操心,他裹着毯子站起来,在客厅里溜溜达达地走了会儿,顺手从茶几上拿了盒蓝莓吃,洗过的,甜,吃完了刷牙洗脸,重新倒在沙发上,蜷着身体,很快就睡着了。


    祝宇今天睡得熟,赵叙白却没像往常一样在监控里看,他刚赶到医院,出事的区域拉了警戒线,院领导在走廊上站着,各个面色沉重。


    那位大夫姓张,和赵叙白是大学同学,比他高两届,又是一个导师门下的,见面的时候喜欢开玩笑,叫他小学弟,说哪天咱俩不干了,去医院门口卖煎饼果子呗,反正挣得都差不多。


    昨天他俩配合着做了一台手术,难度很高,结束时护士清理手术台,张大夫苦笑一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我这都是麻的。”


    现在的赵叙白,指尖也有点发麻。


    一方面是因为连着工作,没怎么休息,精神跟不上,他们这种行业需要精神高度集中,所以一旦放松下来,就跟被剥去灵魂似的,整个人都是木的,另一方面则是张大夫被砍伤的地方,是手,是一个外科大夫的两只手。


    “在做手术,”有同事低声耳语,“就看能保住多少功能了。”


    赵叙白垂着目光:“嗯。”


    外面人多,乱,还得安抚别的患者情绪,以免造成恐慌,赵叙白去办公室坐下了,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有医生倒下了,那就再有别的顶上,这里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缺不得医生。


    领导在大群里转发了几条消息,都是公众号上的内容,下面的回复很克制,大家似乎都在沉默着等,而口腔颌面的小群里,消息一条条地往外冒。


    赵叙白没仔细看,在桌子上趴着眯了会儿,他得休息,才能调整状态准备接下来的硬仗。


    半睡半醒的,脑子里想到祝宇了。


    原本紧绷的思绪终于缓解了些,毕竟祝宇曾经让他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裂痕,也会从里面透出希望的光。


    祝宇是被阳光刺醒的。


    毯子被他揉皱了,一小半儿裹在身上,剩下的垂在地面,他的胳膊也懒懒地耷拉下来,被光线照到了,就眯着眼翻身,往沙发里面躲。


    这一觉睡得很好,他足足赖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赶紧摸索到手机。


    刚打开页面,就看到了消息提示,三个小时前的,赵叙白先发了条消息,说手术很成功,能恢复基本抓握和抬举,然后是个狗狗擦汗,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包。


    祝宇:太好了【欢呼/】【欢呼/】


    祝宇:那他之后还能做手术吗?


    等了片刻,赵叙白依然没有回复。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赤着脚去洗漱,沙发垫毕竟太软了,平时躺躺就行,真睡一觉容易腰疼,但祝宇就是喜欢窝在沙发上睡,改不了。


    收拾完回去,正好碰见几个去幼儿园的小孩,带个小黄帽,裹得像球,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地走,祝宇弯着眼睛看了会儿,看得心里有点软。


    吴秀珍奶奶摔伤后就回了老家,由外甥照顾,她跟祝宇发过照片,说你看,院子里的大鹅在追着小孩打,太有意思了。


    祝宇喜欢小孩,也喜欢动物,冬天出了阳光,羽毛蓬松的小鸟蹲在树梢上晒太阳,毛绒绒的,祝宇又看了会,才低头笑笑,顺路去驿站拿快递。


    公司给他寄来的,说这是最新出的一款,看能不能引流着带货,祝宇抱着回宿舍,不沉,方方正正的盒子,发货信息模糊,保密性做的很好。


    屋里没人,他把门反锁,打开了快递盒。


    过去了五秒钟,祝宇又把盒子关上了。


    米娅和他交代过,他的定位是测评博主,需要通过图片和文字,来达到让读者产生兴趣,进而跃跃欲试,有购买的冲动。


    但祝宇这会真不明白,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什么好买的,同时也心情复杂,觉得恋爱真麻烦,整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错,大错特错!”


    米娅可能准备睡了,声音有点疲惫:“你不要以为这只是给情侣提供的啊,当然,稳定的伴侣之间为了新鲜,来点刺激的很正常,但你可能想不到,咱们的核心用户群里,单身人士占比其实更高。”


    祝宇顿了下:“单身?”


    米娅:“单身才更需要这个好不好,自己玩多快乐!”


    她打了个呵欠:“总之啊,你要让客户觉得这玩意安全,舒适,能让自己爽,愉悦……”


    “知道了姐,”祝宇连忙,“你赶紧睡吧,我今天拍好了就发。”


    米娅昏昏欲睡的:“嗯,行,记得一个个试用啊。”


    试用这个词砸头上,祝宇半天没缓过来神,他迟疑着捏起个小银环,愣是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而别的带有蝴蝶结的小夹子,皮带,项圈,以及各种颜色的蕾丝缎带,都让他很后悔没多问一句,这些该怎么用。


    非常遗憾,虽然是新的,但可能都是仓库里的存货,没有使用说明。


    还好现在购物平台都有识图功能,祝宇先对着小银环拍了张,很快,商品页面就出现了,详细地介绍了产品的用途,性能,以及使用方法。


    祝宇吞咽了一下,突然感觉,胸口有点痛。


    他把银环放下,改为那个小夹子,拍照识别。


    ……更痛了。


    最后,祝宇还是认命地把蕾丝缎带绑自己腿上了,也不能说是认命,他骨子里不保守,对自己身体看得挺无所谓的,就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


    ——会有人对这样的身体感兴趣吗?


    他盯着自己的小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里的皮肤被缎带勒得紧,稍微溢出一点点,泛着苍白细腻的光。


    ——单身的人,真的会用这样的东西来让自己快乐吗?


    窗外传来树梢的沙沙声,是风吹过,和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黑色的蕾丝缎带有点长,柔软地垂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脚踝。


    其实使用页面上说了,这玩意一般是绑在大腿或者手腕上的,但祝宇没有,他大腿上有一小块烫伤的疤,太丑了,所以把缎带绑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看起来很怪,不好看。


    拍出来也别扭。


    他反复拍了好几张,依然不满意,干脆把缎带全部扯下,胡乱丢到旁边,转而拿起了项圈。


    ……差点把自己勒死。


    没经验,上面的扣眼隔得近,扣上就觉得紧,无法顺畅呼吸,几乎没有缝隙地压迫着喉结,只能不自觉地张开嘴,微微地喘气。


    表情不自然,拍出来太丑了。


    皮带也不行,这东西需要绑住双手,拍出来才有张力,屋里就祝宇一个人,没法儿绑自己,又丢到了旁边。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一张满意的照片都没,祝宇绝望地把脸埋在枕头里,郁闷坏了。


    结果在床上拱来拱去的,居然又睡着了。


    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快十个小时,是被隔壁打游戏的声音吵醒的,睁眼一看,马上就要上班了。


    祝宇抱起被子,胡乱地把那堆东西塞下面,简单收拾了下就出门,最近小蒋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和他交流越来越少,回来就钻屋里打游戏,祝宇也没问,反手关上了门,心里还在惊讶,这一觉睡的时间也太长了,难得。


    便利店的工作没什么特殊的,每天都是同样的流程,但今天打扫卫生的时候,祝宇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像是忘了什么。


    可是脑子还是木,想不起来。


    等举着扫码枪给客人结账的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忘拿手机了。


    走得匆忙,手机和那堆玩具一块,被他塞被子里面了。


    “……这可怎么办?”


    赵叙白把手机放下,轻声道:“不接我电话。”


    他看过监控,祝宇一大早就离开了,但那会儿他在科室忙碌,再发信息的时候,祝宇就不回复了,打的电话也如同石沉大海,赵叙白等到下班,先去看了受伤的同事,然后回家睡了四个小时。


    足够了。


    便利店的门自动朝两边打开,响起甜美的机械音:“欢迎光临——”


    “你好,”祝宇看清来人后,就站在柜台后面笑了,“很不高兴为你服务。”


    而眼神接触的刹那,赵叙白微微松了口气,跟着笑起来:“怎么不接我电话?”


    祝宇眨了眨眼:“忙,没来得及看手机。”


    赵叙白说:“那你这会就看。”


    “哎你这人,”祝宇举了下扫码枪,做出个威胁的动作,“你怎么过来了?”


    赵叙白直截了当地开口:“手机忘拿了吧。”


    祝宇把扫码枪放下:“你猜出来啦?”


    “嗯,”赵叙白双手背在身后,走进便利店,两侧的玻璃门缓缓阖上,“饭也忘记了,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祝宇眼睛瞪大了点,显得瞳孔亮晶晶的。


    赵叙白已经站在柜台前了,往前探着身子:“肚子饿了吧?”


    他这模样有点欠,像是要故意逗人,祝宇不甘示弱地抬了抬下巴:“怎么?”


    “给你带吃的了,”赵叙白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拎着打包好的炒河粉,“来尝尝。”


    祝宇愣了下,气势软下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擅长对付这种明晃晃的偏爱和照顾,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哎你这人……”


    赵叙白笑着:“我这人怎么了?”


    祝宇张了张嘴:“我……”


    赵叙白还在笑:“你?你这人又怎么了?”


    他可太喜欢看祝宇被噎着的表情了,有点懵,眉头浅浅皱着,整个人都是又郁闷又不服输的模样,可爱得要命。


    就那种,很想让对方气得伸手,挠自己一把。


    “行了,不逗你了。”赵叙白没舍得继续欺负人,他忙了好几天,所有的烦躁不安,疲惫和愤怒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内心升腾的柔软。


    他把袋子放下,哄道:“出来吃饭,你手机忘哪里了,我去帮你拿。”


    第22章


    赵叙白带来的是炒河粉,祝宇喜欢这个,现炒的,有锅气,那家生意特别好,需要排队很久。


    “嗯?”他挑了下眉,示意祝宇接过。


    祝宇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不行。”


    赵叙白问:“不行什么?”


    “手机,”祝宇说,“我手机落宿舍了,没事,下班回去就看见了哈哈。”


    赵叙白解开塑料袋袋子:“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不远,我去帮你拿。”


    可别,祝宇想象一下赵叙白看到那一床的玩具,都感觉头皮发麻,他顺手从咕嘟冒泡的关东煮锅里捞了点鱼丸,盛一次性杯子里,扯着赵叙白去旁边坐下,便利店靠窗那排简易桌椅专供顾客用餐,垃圾桶里还留着几份饭团包装纸。


    “吃,”他递过去鱼丸,换来一份炒河粉,“不用拿,真没事。”


    赵叙白还在坚持:“万一有人找你呢?”


    祝宇笑着反问:“我能有谁找啊?”


    赵叙白说:“我。”


    祝宇还在笑:“你找我能有什么事,不急的话放放,反正我看到手机会给你回。”


    赵叙白:“可是……”


    “放心,”祝宇没抬头,“暂时还死不了。”


    他俩聊的时候,祝宇已经把饭盒打开了,炒河粉还热着,冒出来的潮热湿气凝在饭盒盖上,祝宇扭脸看赵叙白:“怎么了?”


    赵叙白不说话了。


    其实刚才祝宇没别的意思,就是话赶话,内容也挺正常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感觉到赵叙白这会有点不开心,就像是发现了他偷偷抽烟一样,表情不怎么好看。


    赵叙白生气不会有太大反应,就是背过身去,不理人。


    还好,不凶,也好哄。


    祝宇就用膝盖撞撞他的腿,又叫了一声。


    “没,”赵叙白握着那碗鱼丸,有点烫,“我就是担心你,没事就算了,我先回去了。”


    祝宇点头:“行啊,路上慢点。”


    赵叙白没继续在这吃,端着杯子离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朝两侧打开时,祝宇开玩笑地来一句:“别偷摸着去我屋找手机啊。”


    赵叙白回头,看了他一眼:“好。”


    其实话音刚落,祝宇心里就一咯噔,感觉这话不对,像是防着人家似的。


    但说出去的话没法收回,赵叙白也已经走了,祝宇低头吃那份炒河粉,觉得胃部有些轻微的抽痛。


    这点抽痛,持续了好几天。


    而这几天的时间,赵叙白除了告知那位受伤大夫的消息外,和他没有多余的联系。


    账号那边也出了问题,不知是新号限流,还是那张图不够有吸引力,一整天过去都没多少赞,米娅让他删除重发,可试了两次,依然无人问津,唯一一条回复的内容是卖面膜的,俩人一唱一和。


    “贴主的皮肤真好,我以前特别黑,还是用了某个牌子才白起来的呢!”


    “什么呀能分享一下吗?”


    “已私~”


    祝宇把图片删了。


    米娅没说什么,安慰他这很正常,说一个账号能做起来不容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让他多看看同类型博主,学习一下,祝宇正低头回复,小蒋在外面敲门。


    “哥,”门一开,小蒋俩眼圈都肿着,“我完了。”


    祝宇把手机放下:“你怎么了?”


    小蒋站在门口,没往里面进:“我欠债了,哥,我不活了。”


    祝宇叹了口气,把毯子从身上拿下来:“活吧,再坚持一下。”


    “我真活不了了,”小蒋用手背擦了下脸,“我本来是赚的,哥,我真的刚开始在赚,我想着只要挣够三万块我就收手,我不贪心的,但是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


    “打住,”祝宇说,“我不想听。”


    小蒋还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两颊都有点凹陷下去,眼神很空,依然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欠了多少钱,背了多高的债。


    这种情况祝宇见得不少,无论初衷如何,一旦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或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就很容易掉进别人设好的陷阱里,被哄骗,被套牢,债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深渊,一蹶不振。


    祝宇不打算问他欠了多少,人都是有趋利性的,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嘴里没什么实话,只顾着保全自己,能瞒就瞒,能拖就拖。


    而瞒不下去,必须张口的话,往往是——


    “哥,”小蒋艰难地咽了下唾沫,“你有钱吗,能不能借我点。”


    祝宇说:“没,我穷。”


    小蒋语速很慢:“我真没办法了,哥,你知道的我没什么坏习惯,我就这一次,真的,只要还上一笔,剩下的我慢慢想办法,行吗,就当我求你了,你信用怎么样,能在平台上借款或者用白条吗……”


    他使劲抽了下鼻子:“我真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祝宇平静地望着他,“我没有钱。”


    傍晚,光线黯淡,沉默蔓延在两人中间,祝宇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小蒋突然继续道。


    “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搞艺术的,还有那个帅医生,他们有钱吧……能不能帮帮我,哥,不然我真的没法儿活了。”


    他声音都抖了,一口一个真的,赌咒发誓,甚至都恨不得要给祝宇跪下,祝宇眼神里有情绪,但他一直没开口,只是深深地看着对方,在小蒋提到田逸飞和赵叙白时,他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回了句:“你觉得如果他们肯借我钱,我还能住这儿?”


    天完全黑了下来。


    小蒋又站了会,没再说什么,沉默着走了。


    其实祝宇知道小蒋本性不坏,没什么恶习,但走到这一步他真的无能为力,帮不了,即使祝宇手头宽裕,也填补不了因赌债而欠下的窟窿,这个窟窿非得伤筋动骨,自个儿剥皮抽筋地痛一次,吃尽苦头地去补上,才算完。


    小蒋是成年人了,理应为自己负责。


    到了上班的点儿,推门出去,小蒋不在屋里,不知去哪儿了,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但雪没下来,只零星地飘着点细雨,阴冷极了,祝宇一直到进了便利店,才把缩着的手从兜里拿出来。


    他联系过自己曾经的同学,对方是个律师,擅长处理民间借贷之类的纠纷,这会给他回了消息,详细地解答了一些细节,说如果利率超过多少个点,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这一部分完全可以拒绝偿还。


    祝宇把内容转发给小蒋,下一秒,页面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他轻轻地嗤笑一声,把手机放在旁边。


    今天祝宇没怎么吃饭,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外面下着小雨,晚上的便利店没什么客人,他就慢慢地烧热水喝,一杯接着一杯,时间无声地流淌,一晚上居然就这样打发掉。


    喝水多了,就老跑厕所,等早上接班的时候,祝宇还感觉一肚子水,走路都在咣当咣当地晃。


    但除了晃之外,似乎还有点疼。


    屋里有胃药,祝宇不打算在药店买,他没医保,之前蹭赵叙白的卡刷了点药,囤的有,就准备回去再吃,一路上,祝宇都用掌心按着腹部,但几乎没有缓解,越来越疼,额上都有些隐隐冒虚汗。


    宿舍在四楼,他攥着楼梯扶手,蜗牛似的一步步往上挪,每走一步都疼得脸色煞白。


    直到再也撑不住,倒在楼梯间。


    门开了。


    小蒋的脚步顿了下,意外地看了祝宇一眼,眼神里闪过讶异,却又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地上蜷缩的人不过是团影子,然后,径直跨过祝宇蜷缩的腿,头也不回地消失。


    这现世报来得太快了,要不是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地抽着疼,祝宇简直都要笑出声,这栋居民楼过于老旧,红漆的扶手下是生锈的铁架,祝宇的手撑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想借着楼梯杆站起来,但是疼到没有力气,疼到只能缓缓地倒抽冷气。


    那就算了。


    没关系,祝宇很能忍的,他弓着背,一点点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手机在兜里震了下,十几秒后,又震了下。


    这栋楼住的人不多,尤其这个点,几乎都已经去上班了,要是一楼还好,有遇见路人的可能性,高层太安静了,祝宇浑身的力气都没了,根本拿不了手机。


    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很急。


    他脑袋浑浑噩噩的,心想这样的形象似乎有些丢人,如果发现自己的是个好心人,一定要打救护车该怎么办,支付不了费用就丢脸大发了。


    然后,祝宇被打横抱起来了。


    “……你,”他疼得声音打哆嗦,“你怎么在这儿?”


    赵叙白死拧着眉,抱着他往屋里走,就剩几步台阶了,但祝宇感觉赵叙白也在抖,那拿惯手术刀的手抖着去摸祝宇的衣兜,想要找钥匙,祝宇叫了一声,赵叙白立刻停下,很紧张地看着他。


    祝宇缓了两口气:“没事,你、你碰着我肚子了。”


    赵叙白急了,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腹部:“碰到哪儿了,这里吗,是不是这里疼?”


    祝宇轻轻打了个颤,抽了一口凉气。


    赵叙白似乎吓着了,立马把他往上托了下:“去医院。”


    祝宇声音更哆嗦了:“不是,我……我我想上厕所。”


    赵叙白似乎没听明白,已经抱着他大步往楼下飞奔,这个颠簸感太强了,如果说胃疼只是身体上的痛,那么这会,祝宇的绝望就难以言喻了。


    他艰难地抓着赵叙白的胸襟:“你等等!”


    赵叙白紧紧地抱着他:“马上,你再坚持一下。”


    “坚持不了,”祝宇几乎都要尖叫出声,“我要去厕所,我尿急!你明白了吗!”


    赵叙白一个刹车,愣住了:“你……”


    附近没有公共厕所,祝宇额头的汗下来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上楼,钥匙就在我兜里。”


    真的太疼了,祝宇现在完全失去思考能力,软绵绵地被赵叙白抱在怀里,重新上楼的过程中,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坚持住,如果没忍住的话,不用等到春天,他现在就可以不用活了。


    还好赵叙白反应过来后,动作很轻柔,放下他的时候,也刻意避免了敏感部位——


    没错,赵叙白把祝宇放在了厕所门口,本来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送他到马桶那的,但祝宇挣扎着下来了。


    他用仅存的力气抠着门框,努力撑着身体,指尖发白:“出去。”


    赵叙白顿了下,快速地眨着眼:“哦。”


    作者有话说:


    小赵:哦(对手指)


    第23章


    祝宇听见赵叙白在外面叫他,问需不需要帮忙。


    他嘴角抽了下,帮什么,帮他扶着吗?


    笑话。


    他今天就算爬,也得自个儿挣扎着从厕所爬出来,而不是让赵叙白帮忙,不然,他真不用活了。


    安静片刻。


    喘气声从厕所传来,有点艰难:“你……过来搭把手,扶一下。”


    门没反锁,赵叙白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进来,祝宇正跪在地上,膝盖硌得生疼,一条胳膊软绵绵搭在马桶盖上,赵叙白眼都没眨,伸手扯过那截胳膊往自己肩头一搭,臂弯一收,把人整个儿捞起来,重新抱怀里了。


    祝宇没吱声,他现在太臊了,没脸见人,但又没处躲,赵叙白把他搂得紧,脸颊都挤在人家胸膛处,鼻尖蹭着衣服透出的体温。


    床褥下陷,他被很轻地放在床上。


    “怎么,”赵叙白摸他的额头,“肚子疼了吗?”


    祝宇还蜷着,没什么力气说话,就点头。


    赵叙白从抽屉里找胃药,去厨房倒水,回来后把祝宇抱怀里,抠开锡箔纸的时候,祝宇还试图挣扎,想要自己来,赵叙白没理他,平静地把杯沿递到唇边:“先观察一下,如果还疼我们就去医院。”


    祝宇把药吃了,吃完,赵叙白也没把他放下,依然是个揽在怀里的姿势,俩人挨着一块靠床上,这个姿势挺亲密的,而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赵叙白的手也在祝宇腹部放着,安抚似的揉了揉。


    冬天日短,天亮得慢,这会儿屋里才慢慢充盈着光线。


    祝宇脸色不太好,说话还有些抖:“哎,你怎么在这?”


    赵叙白垂着睫毛:“在等你。”


    “等我?”祝宇问他,“那你怎么不在楼下,也不在门口站着?”


    他刚才能感觉到,赵叙白是从更高一层跑下来的,楼上住的邻居是对小夫妻,刚从外地过来打工,赵叙白不可能和他们认识。


    “我在楼顶,”赵叙白沉声道,“我等你的时候……去楼顶看了会。”


    楼顶祝宇没上去过,就记得天气晴朗时,会有人在那里晒被子,他有点愣:“你去楼顶干什么呢?”


    “看日出。”


    “啊?”


    赵叙白又按了下他的小腹,这次挪了点位置:“这里疼吗?”


    祝宇说不疼。


    “我之前就叫过你,让你来医院做个胃镜,”赵叙白说,“别拖了,我给你约时间。”


    祝宇抬手想制止,赵叙白已经把手机拿出来了,看样子是准备帮他挂号。


    “别,”祝宇坐正了点,“我这是老毛病,你知道的,不用去医院……哎我不喜欢那。”


    他说着,轻轻地敲了下赵叙白的手腕:“说了不用。”


    赵叙白怔了下,把手机放下了。


    不管怎么样,这一打岔,赵叙白为什么在这的事就不提了。


    他俩都静了会儿,刚才进屋的时候,祝宇身上还穿着羽绒服,他怕冷,把自己裹得很严实,赵叙白把他往床上放,顺手把羽绒服的拉链也扯下了,可能着急,没来得及脱,这会儿整个人还在衣服堆里窝着,羽绒服就这么敞着,像被撕开的茧壳。


    赵叙白问他:“饿吗?”


    祝宇摇了摇头。


    赵叙白就不说话了,拇指轻轻地刮着他的衣服,祝宇在羽绒服下面穿了件旧毛衣,洗得很软。


    “行了,”祝宇笑了一声,“你别搂着我,我躺会儿就好了。”


    赵叙白把他放开了点,问:“你等会想吃什么?”


    祝宇说:“都行,不怎么饿。”


    这句说完,俩人又不说话了,安静的时间更长了点,祝宇清了清嗓子:“那个……”


    “嗯,”赵叙白立马接上,“在呢。”


    “按的时间太久了,”祝宇笑着,“有点痒。”


    赵叙白半个身体靠在床上,一手揽着祝宇的肩,另只手贴着小腹,祝宇这会缓过来不少,肢体就觉得不大自在了,想坐起来。


    他感觉赵叙白对自己有些太紧张了,不合适。


    但祝宇刚一动作,赵叙白也跟着动了,稍微往下低头,额头就蹭在祝宇后颈那了,小小地叹了口气:“回去吧。”


    祝宇没听太清:“嗯?”


    他一方面胃还疼着,另一方面被这么圈怀里不舒服,祝宇从小就没好好被人抱过,对身体接触不是很适应,上学交朋友后才慢慢好起来,但也局限于碰碰腿,或者单手搂个肩,而赵叙白是成年男性,本身就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更遑论这种近乎环抱的亲密姿态。


    男人之间关系再怎么好,也没这样的。


    “去我那吧,”赵叙白声音很低,“你这里做饭不方便。”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一直埋在祝宇脖颈处:“胃疼的话,还是不要在外面吃……回去吧,我做饭。”


    祝宇没吭声,因为这个刹那,他的思绪和呼吸都一块僵住了。


    不知道是疼太久了产生错觉,还是没跟人挨这么近想得多,祝宇心头升起一阵怪异,他居然感觉赵叙白在轻轻地闻自己。


    很小心,也很快,蜻蜓点水似的离开。


    “我早上来找你,”赵叙白慢慢松开手,“想着你还没下班,就去楼顶站了会儿,门没锁,能看得远。”


    祝宇心里有点乱,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赵叙白从床上下来,出去倒了杯水回来,祝宇也坐起来了,两条腿垂着,赵叙白把水递过去后,很自然地半蹲下来,给祝宇穿鞋。


    “我靠……”祝宇差点把水打翻,“赵……大夫,哥,哥你别这样。”


    赵叙白动作没停:“远远地看见你回来了,捂着肚子,当时我就想着你可能不舒服,结果等了会没见你上来,我就下去了。”


    他不想让祝宇知道的,打算等祝宇进屋,再若无其事地去敲门。


    本来么,每天跑到楼顶,暗自等着人家下班归来,直到对方消失在楼道里才悄然离去,继续自己的行程,这样的行为,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可赵叙白停不下来,以好友的身份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如今能保持不疯,已是拼尽了最大的努力与涵养,再不把祝宇放眼皮子底下盯着,他做不到。


    老旧的楼顶上有几盆花,还有被太阳晒得蓬松的被褥,晨光微明时,能看到斑驳的树梢中,那个喜欢的身影。


    他系好一只的鞋带,去拿另一只鞋的时候,祝宇的脚往后躲了下,赵叙白平静地抬头:“嗯?”


    “我自己来,”祝宇尴尬道,“你先给我。”


    赵叙白说:“好。”


    等鞋子穿好,祝宇才反应过来,赵叙白已经虚虚地扶着他的手臂,带着往外走了,他脚步顿住,罕见得有些结巴:“不、不用,你不是还得上班吗?”


    赵叙白说:“来得及。”


    “你去上班,”祝宇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歇会就行了,今天丢脸了……但我真没那么虚,你这搞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很夸张地冲赵叙白抱了个拳:“大恩不言谢。”


    赵叙白偏头笑了声。


    “怎么,”祝宇问他,“你笑什么?”


    赵叙白回过头:“没事。”


    他伸手,把祝宇衣服的拉链拉起来,一直往上拉到下巴颏,祝宇被迫微微仰头,眼神还带着疑虑,赵叙白还在笑:“你休息会儿,我去楼下给你买个早饭再走。”


    这顿饭,吃得祝宇食不知味的。


    赵叙白没再说什么,回来时,手里除了热腾腾的早餐,又买了一堆胃药,叮嘱他该怎么吃,别嫌麻烦,祝宇的胃是老毛病,赵叙白心里清楚,没什么办法,就得慢慢养着才能好。


    “想不通,”屋里就剩自己了,祝宇用勺子舀着粥,“赵叙白干什么呢这是。”


    说句不要脸的,就赵叙白对他的细致劲儿,跟追人都差不多了,但祝宇脸皮再厚,也不能把朋友往这方面想。


    ……可赵叙白真的不对劲。


    祝宇喝了口粥,很热乎,是他喜欢的小米南瓜粥,加了糖,他慢吞吞地吃了会,脑子里没停下琢磨,还是觉得拉倒吧,是自己想得太脏。


    ……可赵叙白不仅抱他,还那么体贴地揉肚子,把脸埋在他的后颈,亲手给他系鞋带。


    他闭了闭眼,想象了下如果田逸飞生病,需要的话,自己把人抱起来送医院,完全没问题,可要他伸手,把掌心贴田逸飞的腹部,小声地问饿不饿——


    祝宇打了个寒颤,使劲儿摇了摇头。


    到了晚上,祝宇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边走边看手机,随手阖上了房门。


    祝宇:大夫,今天谢谢你了昂


    赵叙白:大狗害羞.jpg


    祝宇:没见过,偷了


    说起来赵叙白平日里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很严谨精英的范儿,私下里跟祝宇聊天却很喜欢用表情包,尤其是最近,全是小动物的,跟卖萌似的。


    祝宇说完,赵叙白唰唰地给他发了十几个表情包,什么亲亲抱抱脸红红的。


    赵叙白:拿去用


    祝宇:嗬


    都说从惯用的表情包能看出这个人聊天对象的风格,祝宇猜测,如果赵叙白最近真的在追人,对方肯定是甜妹类型的,不然,凭赵叙白的生活圈,上哪儿找这么多可可爱爱的表情包。


    他没客气,全都点了收藏,然后一来一往地回了几个,下楼梯的时候都低着头,嘴角带笑。


    祝宇:赵大夫这是童心未泯,还是春天来了【傲慢/】【傲慢/】


    几乎就在瞬间,他收到赵叙白的回复,就俩字“看你”,但没两秒,显示撤回了,变成一个狗狗害羞的表情包。


    祝宇指尖顿了下,还没回,对方转发了个视频,是关于胃病的,很严肃专业的样子。


    刚才的话题,就轻飘飘地揭过了。


    赵叙白:你看这个,重视一下


    祝宇:行,谢谢大夫


    昨晚气温骤降,又落了雨,今天还是寒气沁骨,尤其是到了半夜,老旧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冷得人牙酸。


    门锁虽然修好了,但太老,撑不住铁锤砸的几下,螺丝很快就蹦出来了,来人身上沾了酒气,用的力气挺大,胆子却挺小的,在门前徘徊了好几分钟,才下定决心似的走进卧室。


    屋里有点暗,不用开灯,也能看出床褥叠得整齐,月光牛乳似的洒在上面,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多余的东西,旁边的衣柜和桌椅也是,生活用品很少,装饰品更是没有,让人感觉主人的性子很冷,只有靠墙的一个箱子扎眼了点,上面还绑着蝴蝶结缎带,跟这清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身影环视一周,朝箱子走过去了。


    把箱子打开摸索了会儿,似乎不满意,又去翻简易衣柜,没几秒,转身去掀床板,非常急躁的模样,而就在这个瞬间——


    “啪。”


    灯亮了。


    祝宇站在门口,举着手机:“找到了吗?”


    小蒋一个哆嗦松手,床板“哐当”地一声砸落下去,总算打破了凝固的氛围,露出张惊得发愣的脸。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本性不坏,”祝宇开口,“觉得你年龄小,有点毛病正常。”


    小蒋反应过来了:“我不是……”


    祝宇淡淡的:“你闭嘴。”


    他瞳孔颜色偏浅,没什么情绪盯人的时候,会让人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小蒋明显慌起来,胳膊都僵硬了。


    祝宇说:“我不跟你讲大道理,我最烦说教,就一句话,你今天的事做得不对。”


    “我知道,”小蒋张了张口,“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


    祝宇看着他:“我让你闭嘴。”


    小蒋不说话了。


    “要么你自己搬,”祝宇继续,“要么我把视频发老板,让他看看你还能不能留,不过你接下来还要不要在便利店干,我无所谓,反正咱俩白班晚班的碰不上,但我没法儿跟你住一块了。”


    “我也不怕你报复,说的清楚,我穷,没钱,烂命一条,你把我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块卖,都卖不了价钱,解不了你的急。”


    小蒋杵在原地,可能是喝酒了,眼睛很红。


    祝宇说:“等你搬走,我会把视频删了。”


    “哥,”小蒋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错了,我这是第一次……我没办法了。”


    祝宇没说什么,把手机收起来了。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矛盾的,小蒋边打零工边陪奶奶化疗的心是真的,爱占小便宜是真的,一着不慎被诱惑扯下深渊也是真的,祝宇给过他善意,他没接,他尝试过很多赚钱的路子,吃的苦又太多太多,不敢从指头缝里漏下一丝机会,看到账户里蹦出难以想象的数字时,他激动得像老鼠掉米缸。


    小蒋觉得,他终于从世道里扯出点光亮。


    他穷怕了,连祝宇也舍不得告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钱生钱,只需要一个小游戏,赢了就是出人头地。


    输了,便是万丈深渊。


    “……可是,人总不能一直输吧?”


    小蒋扯出个僵硬的笑:“哥,我得翻身。”


    祝宇浅浅地皱了下眉,不想再说什么,他现在没多少力气对这种事扯皮,转身就往外走。


    客厅很乱,小蒋神神叨叨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嘟囔,半夜了,楼道里没什么人,老旧的居民楼像是睡熟了,衬得脚步声格外清晰,小蒋跟着出了大门,脚步才顿住。


    祝宇不见了。


    他愣在原地,狐疑地往上看了眼,又往楼下看,风顺着楼梯间的窗户刮过来,冷得人打哆嗦,吹散了酒气,小蒋在原地转了几圈,回屋,把手里的锤子扔地上,捂着脸哭了。


    楼顶的门果然没锁,一扇小红门,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锁当摆设,祝宇随手用铁丝拧了下,拍了拍手,转而看向夜空。


    星星很亮,冲他眨眼睛。


    这么冷,祝宇没那个闲情逸致待太久,他的手缩在兜里,慢吞吞地朝围栏走去,这居民楼少说也有三十年光景,楼顶的围栏只砌了半人高,砖缝里还钻着几丛枯草,风一吹就簌簌地抖,瞧着危险,不怎么安全。


    他挨着围栏站定,探头往下望,这里的视野的确不错,正对着小区的大门,从婆娑的树影中,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远处传来一两声鸟鸣,祝宇伸手,摸了摸围栏上的红砖,就这个位置,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


    他安静片刻,轻轻地嗤笑一声。


    这一通折腾,今天可谓迟到又早退,幸好搭班的姑娘好说话,笑嘻嘻地说没事,你之前也老帮我忙,你忙你的。


    祝宇说了个谢谢,出来一看,还是黑沉沉的天。


    不过等他重新回到楼顶的时候,天边已经泛着鱼肚白了,一点点微弱的金光浮在远处的楼宇间。


    这个城市还没睡醒,沉默着,连呼吸都轻悄悄的。


    祝宇也同样沉默,倚着围栏,看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


    所以赵叙白下意识地抬头,呼吸差点暂停,紧接着,就是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他胸腔都在疼,青灰色的天空中,祝宇背靠着半人高、年久失修的围栏,懒懒地朝下瞥了一眼。


    赵叙白都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跑到楼顶的。


    他没这样失态过,不,还是有的,在当初看到祝宇手腕的鲜血时——


    “小宇!”


    虚掩的木门被一脚踹开,赵叙白胸口剧烈起伏——


    祝宇正蹲在围栏那,百无聊赖似的捡石头玩,听见动静才站起来,挑了下眉:“嗯?”


    旭日从他背后悄然升起,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薄金般的光晕,又带着炫目的橙红,如同浴火的凤凰尾羽,庄严,沉默,仿佛一场浪漫而盛大的誓言,美到令人心尖发颤。


    赵叙白被钉着似的站在原地,喉结滚动,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看日出啊,”祝宇笑盈盈的,“怎么,你能上来看,我看不了?”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理由太傻了,和你之前编的一样?”


    第24章


    祝宇平日里说话,总是噙着点笑。


    他的笑跟赵叙白不一样,赵叙白是温润的,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带着学者特有的矜持与分寸,祝宇更加和气,像是随便怎么跟他插科打诨,都不会生气。


    但祝宇这会在笑,眼神却有点冷。


    “看日出,”他单手撑在围栏上,“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看日出?”


    赵叙白垂下目光,答非所问:“我……喜欢。”


    祝宇点头:“嗯,喜欢到天天来看是吧。”


    赵叙白不说话了。


    天亮了,这个点按理来说是祝宇回来的时间,他上下班挺规律的,中途不太会拐到别的地方,更不像有些人会遛个弯,所以如果按照赵叙白刚才的速度,此刻朝下看去,就能远远看到祝宇的身影。


    晾晒的衣物和被子不能过夜,早就收过了,只留下几道横着的晾衣线,冷冷清清的。


    冬天祝宇习惯把手缩着,他生过冻疮,最怕冷,可刚才又是玩石子又是摸围栏的,掌心按在斑驳的红砖上,硌得有点疼,他看着赵叙白:“你图什么。”


    赵叙白抬起眼皮:“我没图什么。”


    “你一个医生,读那么多书,”祝宇说,“打小就是最光芒四射的那种,现在天天忙得要命,干嘛还要挤时间盯我?”


    他穿着个厚羽绒服,领口一圈带棕色毛领,风一吹,挠得脸颊有点痒:“你说,赵叙白,你图什么呢?”


    要不是这次犯胃病,祝宇真不知道赵叙白上班前要特意过来一趟,看着他回来再走。


    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祝宇现在发现了,就不可能把这事轻飘飘揭过,赵叙白太好了,无论哪里拎出来都是很出色的人,对朋友更没的说,所以祝宇不乐意这样,被赵叙白紧张地惦记着,他难受。


    赵叙白不回答,视线再次垂下了。


    “怕?”祝宇张开两臂,很夸张地做出个飞翔的动作,见赵叙白还是沉默着,就故意往围栏外歪了下,又很快地直起身子,笑眯眯地看着赵叙白。


    赵叙白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摇头。


    “我没有,”他很艰难地开口,“我没什么图的,也不是挤时间盯你,我就是……”


    祝宇等着他说后半句,但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


    这句话对赵叙白而言,似乎难以启齿。


    “我想不通,”祝宇转过身,转而看向远处的天空,“我感觉你太不对劲了,邪乎。”


    城市终于睡醒,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温暖的金色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每一个角落,这样的凝视有些刺眼,祝宇略微阖上眼皮,视线里红通通的一片。


    没多久,赵叙白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仿佛不知道拿他该怎么办才好,没敢挨得太近,稍微隔着点距离。


    祝宇问:“上班不迟到吗?”


    “不急,”赵叙白低声道,“你……冷不冷?”


    祝宇说:“冷,冬天嘛,正常。”


    赵叙白说:“那回去吧,不在外面待着了。”


    祝宇睁开眼,笑了:“行,走吧。”


    他回去休息,赵叙白还得上班,都没进屋坐一会,下楼梯的时候回头,小声地叮嘱他别忘了吃药,祝宇说知道了你放心,赵叙白才点点头,沉默着离开。


    楼下已经有不少行人了,晨练的老太太挺精神,裹着件花棉袄打太极,擦肩而过的自行车后面坐着个半大孩子,眼皮还粘着,脑袋随着颠簸一点一点的,街角早点铺子热气腾腾,炸油条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大家都忙碌着过自己的生活,很踏实。


    直到这时,赵叙白才慢慢地缓过来点。


    他被祝宇吓得魂飞魄散,不单单是误会,更多的是祝宇盯着他的眼睛,问他图什么,赵叙白摸不准祝宇有没有猜中他的心思,他心跳得快,慌,以至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视线就对上了。


    远远的,祝宇两手撑在红砖砌成的围栏上,表情不怎么意外,赵叙白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对方扬着下巴,对他吹了声口哨。


    就像被火燎过全身似的,赵叙白的脸一下子烧着了。


    “呦,脸红了,”祝宇单手撑着腮,略微歪了下头,“出息。”


    他没想到赵叙白挺不经逗的,这一闹,真老实了好几天,没再过来偷摸着看他,发信息连表情包都不用了,规规矩矩的。


    那祝宇就不客气了,回的全是从赵叙白那保存的表情包,一个比一个萌。


    祝宇:你不过来看日出啦?


    赵叙白:【呲牙/】【抱拳/】


    祝宇:猫猫得意.jpg


    与此同时,小蒋搬走了,确切来说是被开除的,果然人一旦粘上恶习,那就不会放过身边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还问老板借钱,老板见识多,随便套了几句话就明白了,多给了俩月工资,不让他继续留下了。


    本来这段时间他都没好好工作,心思全跑了,结账出了好几次岔,引得客人频繁投诉,应该的。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室友也走了,是辞职的,说是准备回老家做个小本生意,屋里一下子就剩祝宇一人,快过年了,员工不好招,店里排班排不开,弄得他很忙,连轴转。


    曾经热热闹闹的宿舍,如今跟冬天的气温一样,冷清起来,本来刚入冬的时候就下了雪,这段时间又不下了,反而时常飘着点雨,更显阴冷。


    而祝宇兼职的那个账号,突然做起来了。


    本来公司觉得账号可能限流,几次删除重发都没用,浏览量低到跟误入北极圈似的,正打算注销再重新注册呢,祝宇随手发的一张图,小爆了。


    当时他还在跟那堆小夹子做斗争,纠结了很久,祝宇做不到把这玩意搞自己胸上,但米娅说过,他这个账号就是带货引流,要让人有购买的欲望,祝宇现在算不上多敬业,但他不会敷衍应付,以及乡下的吴秀珍奶奶那里,也需要钱。


    他得挣钱,清高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思考了会,还是咬牙用身上了,屋里关着灯,祝宇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把衣服撩起来。


    半分钟后,祝宇痛苦倒下。


    他向来不在乎自己身体,又是头一次用,硬着头皮一试,直接夹着肉了,钻心的疼。


    尴尬而慌乱地查了会资料,还不小心误入了某些页面,到最后,祝宇自暴自弃地闭着眼开始,终于能够正常使用。


    和想象中的感觉,不太一样。


    一开始是凉,然后才是轻微的疼,可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存在感,原本被忽略的身体部位,乍然多了点小小的重量,像是多了颗跳动的心脏,随着动作,轻轻地碰撞着他的胸腔。


    祝宇坚持了足足小半天,取下来的时候,他低头,轻轻碰了碰自己。


    好热。


    祝宇写的内容很短,不特殊,也没有详细描述自己的感受,他只是等到夕阳时分,在露天的楼顶伸手,掌心躺着那两枚小小的夹子。


    晚霞温柔地在上面折射出光芒,像跳动的红色火焰,带着旺盛而灿烂的生命力。


    祝宇说:烫。


    浏览量和粉丝涨的都很快,夸构图好,说氛围感棒,赞美博主的手长得好看,好几个画师还在问,能不能把这张图当参考,太有感觉了,惹人心痒。


    当然,那一对夹子也被问了,除了头部包胶外,通体银色,坠着蕾丝蝴蝶结和小小的铃铛。


    根据米娅的要求,祝宇在评论区把链接加上了。


    “就是这样,”米娅很开心,“你自己试了找到感觉,拍出来的东西代入感就强,不错!”


    祝宇回了个谢谢。


    为了保证账号流量,不能发得太频繁,也不能间隔太久,得根据公司规划的路线来,祝宇本身倒是无所谓,唯一不太方便的是,这两天为了查某些东西,大数据对他有点误解。


    无论是打开社交平台,短视频页面,还是购物网站,都不遗余力地向他推荐一些、祝宇之前很少接触过的东西。


    譬如同性恋。


    倒不是说祝宇有多单纯,或者见识少,他以前在酒吧打过工,夜幕的光影里,看到过不少亲昵的同性恋人。


    但那过去太久了,并且还是在酒吧这种特定环境里,现实生活中,他几乎没有见到过。


    所以这次,挺颠覆祝宇认知的。


    他以为同性恋都是比较出格的人,纹身,搞乐队,从小就叛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出来,毕竟打工时,酒吧暧昧的音乐下,相拥着亲吻的男人们,大多是这种风格。


    祝宇礼貌地移开视线,继续擦拭酒杯。


    没想到大数据的推送下,他看到了很多记录生活的账号,挡住性别的话,和周围普通的恋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里面,有些人已经出柜,大大方方地露脸,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坦荡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幸福,有些注重隐私,大多以文字的形式分享,有甜蜜,有争吵,有再平凡不过的日常。


    各行各业,不同身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过着相爱的生活。


    祝宇觉得,挺好的。


    以及这些小玩意也挺好的,能获得快乐,没什么下流或者肮脏的,他这几天又试了好几个,反正屋里没人,下班了自己躲着玩,中间有次还给自己弄得有点感觉,低头笑了半天。


    笑完了就去洗脸,懒得解决。


    米娅跟他讲过,说他适合走什么纯欲路线,干净,舒服,带着点欲语还休的劲儿,祝宇说听着有点起鸡皮疙瘩,还有别的路线吗,米娅想了想,说禁欲范也行,但这个祝宇走不了,得是那种西装革履,看着像性冷淡的男人。


    当时说到这,祝宇就想到赵叙白了,他在心里点点头,想着赵叙白这方面应该比较冷淡,多好,比自己体面。


    结果下一秒,米娅就说这种才是最骚的,看着冷淡,其实都是蔫坏,私下里门一关玩得最花,要的就是反差的性张力。


    那不行,祝宇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上次感觉赵叙白不对劲,其实他心里隐约有个古怪的念头,及时打住了。


    祝宇不是傻白甜,做不到瞎子似的享受人家对自己的好,那太装了,赵叙白对他的紧张和在意,明明白白有些过界,祝宇不是没被人追过,也见过不怀好意的眼神。


    但是,去他大爷的这可是赵叙白,他俩十几年的交情,天王老子来了,赵叙白也是他的朋友。


    祝宇真的很珍惜。


    他就试探过那一次,流氓似的冲人家吹口哨,差点玩脱,之后祝宇就绝口不提了,跟赵叙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和以前一样。


    当然,现在祝宇洋气了,世面见得多了,再碰着赵叙白时,心里的确多了些小九九。


    觉得这人肩膀宽,腰窄腿长的,是不管什么性别都会喜欢的身材。


    脸也长得不错,帅。


    “看什么呢。”赵叙白问他。


    祝宇坦坦荡荡的:“看你的腿。”


    今天晚上外面冷,赵叙白下班也晚,说自己顺路来便利店买关东煮吃,俩人隔着柜台,祝宇说完还挑了下眉,一副怎么着吧的表情。


    赵叙白顿了顿,眼睛里带着笑意:“好看吗?”


    祝宇点头:“嗯,好看,长。”


    赵叙白直接跟了句:“你喜欢长的?”


    “靠……”祝宇从柜台后面绕出来,顺手拿了个靠枕打他,“赵叙白你跟谁学坏了,你太坏了。”


    赵叙白笑着,一动不动地由着他打:“我又没说什么。”


    这句玩笑话一出来,围绕在俩人之间,勾勾缠缠好几天的尴尬没了,祝宇拎的靠枕是个胡萝卜形状的,塞在柜台下面,有点旧,他也在笑:“赵叙白我发现你现在,脑子特别黄,跟这胡萝卜似的。”


    “没,”赵叙白摇摇头,“我冤枉,是你想得多。”


    他说完,就拿出两张票放柜台上:“对了,医院发的福利,天冷了……去泡温泉吗?”


    祝宇“咦”了一声,低头看票上的内容,这里他听说过,距离不远,是处挺高端的汤泉馆,有很多特色汤池。


    “我跟你们单位人一块吗,”祝宇犹豫了下,“你们这是团建还是什么?”


    赵叙白说:“没有,不跟他们,就咱俩。”


    便利店里挺安静的,赵叙白没有等对方回答,笑得很温柔:“反正,我可没有想多。”


    得,这是出息了,缓过劲了,祝宇前几天冲人吹个口哨,这人的脸都跟烧着似的,这会脸不红心不跳的,安静地注视着祝宇。


    在赵叙白的视线下,祝宇的手指按着那张票,往自己这边拉了下。


    “行啊,”他笑得迷人极了,“看来是我想多。”


    第25章


    祝宇答应要去泡温泉,那就真去。


    先是在便利店调时间,看排班表,然后开始做功课,问赵叙白自己需不需要买点浴衣什么的,赵叙白说不用,那儿什么都提供,带个换洗衣物就行。


    俩人商量了个时间,打算周一下午去,人少,赵叙白提前跟科里调了班,让祝宇中午去医院找他,再开车一块出发。


    赵叙白跟他说过,上午有两台手术,祝宇估计他可能会晚一点,就先在外面晃了会儿,买了兜糖炒栗子,冬天冷,医院外面挺多卖这个的,祝宇捧着纸袋,没吃,拿手里挺暖和。


    手机响了,赵叙白给他打电话问在哪儿,祝宇说在门口呢,赵叙白说今天放晴了,让他去晒会太阳,自己马上结束。


    祝宇笑着:“不急,你忙你的。”


    不过既然赵叙白说了,他真的在院里找个长椅坐下,快到饭点了,穿病号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手背上还有留置针,或者顶着厚实的绒线帽,医院是个很矛盾的地方,说它急吧,的确处处赶着、争着、抢着,医生护士脚步匆匆,连空气都绷得很紧,有时候却有种慢吞吞的感觉,可能是少了市井的喧闹,人们也不常停下闲聊,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光影显得格外悠长。


    祝宇低头,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偶尔晃一晃脚,心里很宁静。


    赵叙白也是,他在办公室拨开百叶窗,透过间隙去看祝宇,看祝宇晒太阳,看祝宇无意识的小动作,看了一会儿,才从抽屉里把手机拿出来,换好衣服下楼。


    “走吧,”祝宇远远地就看见人了,提前站起来,“我开车,你歇会。”


    赵叙白点点头:“行。”


    地下停车场离这有段路,祝宇晒太阳久了,脸颊微微发烫,生出几分燥热来,就低着头,边走边扯羽绒服的拉链,阳光在他脚下投出短短的影子,沥青路上,另一个影子很快跟上,可又没有靠得太近,短暂交叠了下,一触即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祝宇没带太多东西,背了个斜肩包,上车的时候顺手脱了外套,连着包一块都丢到了后座,赵叙白抱着那兜栗子坐在副驾驶,从车内镜里多看了两眼,目光有些遗憾,他挺喜欢看祝宇背包的,长肩带斜过胸前,勒出劲瘦的胸膛轮廓,很好看。


    “看什么呢?”祝宇踩下油门,不在意地瞥了眼窗外,赵叙白的车他开过不少次,挺熟的,并且不知道是不是提前调过座椅,靠背的感觉很舒服。


    赵叙白说:“看你帅。”


    祝宇笑了一声:“净说废话,你要是闲的话就给我剥点栗子。”


    他嘴上这样说,说完了又赶紧接了句:“哎别,你这手是拿手术刀的,别划着伤着了。”


    “又不是瓷做的,”赵叙白已经开始剥了,“不至于。”


    栗子被老板提前割过刀,开了口,拇指食指轻轻一挤,焦糖色的果仁就出来了,还烫着,吃到嘴里是软糯糯的甜香,赵叙白递到祝宇嘴边,祝宇也不客气,人家喂了他就吃,吃完了还要喝水。


    “有点凉,”赵叙白拧开矿泉水,迟疑了下,“要不停车,买点热的?”


    正好红灯,祝宇接过矿泉水:“不用,哪儿这么矫情。”


    赵叙白说:“你胃不好。”


    “那我在嘴里暖暖再咽,”祝宇喝了两口,把水放回去,“行了,别老喂我啊。”


    他这边开车,赵叙白从旁边又拿了个橘子剥开,捏着小瓣喂他,都抵着嘴唇了,祝宇偏头吃了,说有点酸。


    “垫垫肚子,”赵叙白说,“你不在我这住了后,自己都不记得吃水果。”


    祝宇又重复了遍:“这个酸。”


    赵叙白说:“是刚才的栗子太甜了。”


    聊着说着,橘子吃完了,地方也到了,祝宇停好车,俩人一块拎着包出来,这地方祝宇第一次来,被富丽堂皇的大堂晃了下眼,低声跟赵叙白开玩笑:“这正规吧?”


    “正不正规的都来了,”赵叙白的手虚虚地扶着他后腰,推着人往前走,“你将就点。”


    工作日下午的确人少,他俩放好包,先去就餐区吃了点东西,这处汤泉馆的自助是特色,据说是挖了某五星级酒店的大厨,祝宇挺喜欢那个披萨的,多吃了两块,赵叙白则拿了份牛排,吃完后,祝宇就有些不想动了,往旁边的懒人沙发上躺,赵叙白拽着胳膊给人拉起来,笑着说:“走吧。”


    泡汤前要先淋浴,不知是今天人少,还是他们来的时间凑巧,更衣室完全没人,祝宇倒是挺坦荡的,直接就开始脱,把衣服裤子一股脑塞旁边的衣柜里,赵叙白动作慢了点,同时背对着他,等彼此视线相遇的时候,都简单围好了浴巾。


    安静了两三秒,祝宇吹了声口哨。


    赵叙白走过他旁边,轻轻地伸手,把他的脸往外拨了下,笑着:“别盯着看了。”


    “养眼,”祝宇跟上他,“我怎么不能看了?”


    好朋友嘛,插科打诨多正常,越是故意挑眉盯着,才越是坦坦荡荡,并且祝宇也是真心的,赵叙白有健身的习惯,肌肉线条很漂亮,穿着衬衫白大褂时,气质出众,有着令人安心的精英范儿,但这样摘掉眼镜,只松松地围着浴巾,就完全露出优越的眉眼,显得随性自然许多,是很英气的帅。


    洗澡的地方不是单独的房间,用半透明的玻璃做隔断,他俩都没什么不自在的,男人么,跟朋友一块冲个澡而已,洗的时候也还聊着天,等冲完身体,换好泳裤,俩人一块往汤泉那走,祝宇还在笑,讲高中时的一件糗事。


    “……小宇。”赵叙白却突然顿住了。


    他俩先去的是处低温池,面积不算大,没什么人,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晃动着,祝宇已经坐下来,试探着伸进一条腿了,闻言扭头:“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赵叙白的眼神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可能是刚洗过澡,眉眼湿淋淋的,就显得睫毛很黑,颜色很重,衬得目光更加锋利,死死地盯着——


    祝宇心头一颤,下意识地低头。


    哦。


    赵叙白盯的似乎是他的胸。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早说,他还以为是什么呢。


    不就是昨天自己研究玩具的时候,多玩了会儿,这个是新出的产品,跟世面上常见的不一样,除了保护性的胶头外,还有个金属暗扣,祝宇没搞清楚,失手夹着自己了,痛到跪在床上抽冷气。


    ……谁会觉得这玩意爽啊,疼死了!


    结果就是,在自己身上留下点不明显的痕迹,乍一看发现不了,但要是琢磨明白了,就觉得那点挺立和颜色,挺暧昧的。


    “扑通”一声,祝宇整个人跳进汤池里,连着脑袋都没入进去,咕嘟嘟地往外冒泡。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视线和听觉都被温热的水所占据,似乎在柔和地拥抱着他,把他往上托,这种微微失重的窒息感太美妙了,让祝宇觉得很安全。


    明明是汤池,却仿佛沉入深海,心脏也有种轻度的麻痹感,太舒服了。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落水的声音,水花激荡,祝宇不由得睁开眼睛。


    赵叙白跟着沉了下来,向他靠近,温热的水流涌动,祝宇本能地往后躲去。


    可他的手被拉住了。


    水里的动作不像岸上,没那么清晰和轻快,带着凝滞的阻力,仿佛一切都按下了慢放键,以及要用更多的力,赵叙白用另只手划水,离他越来越近,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祝宇的瞳孔睁大了。


    近在咫尺。


    这个距离,如果在岸上,一定能感觉到彼此灼热的呼吸,只要再略微偏一下头,就能呼吸相缠。


    “哗啦——”


    乍然离开水面,祝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快要碰到的刹那,赵叙白突然抱住他,用力把他的身体往上托,重新得以呼吸,两人都在喘,细小的水珠顺着发梢落下,祝宇双手搭在赵叙白的肩上,心跳得很快。


    赵叙白伸手,擦了下他水淋淋的脸,笑了:“还好吗?”


    祝宇胡乱地点点头,脑子很乱,他感觉赵叙白放开了他的腰,转而带着他去往水池边,那有台阶和扶手。


    汤泉馆里放着舒缓的英文歌,声音不大,祝宇趴在水池边上,终于缓过来气了,然后,又想重新把脑袋塞水里了。


    尴尬这种事不能想,只要一想,就跟鬼似的缠着自己。


    赵叙白倒是挺自然的,也不再提刚才的插曲,自在地浮着,温热的水能放松身心,让大脑也变得晕乎,觉得什么烦恼都会随之远去,不值一提。


    除了被多年好友知道,自己私下玩了什么。


    ……完蛋。


    “咕嘟嘟嘟嘟……”


    赵叙白再次把人捞上来,捋了把祝宇的头发,露出那张微红的脸:“晕池了,不舒服吗?”


    祝宇含糊道:“还好。”


    “走,”赵叙白说,“去旁边坐会。”


    他拿了两件浴衣过来,其实汤泉馆提供的都有,但赵叙白有些洁癖,就买了两件新的,都是藏蓝色竖条纹,显得皮肤白,好看,祝宇臊眉耷眼地坐榻榻米上,端着盘水果,没吃,赵叙白挨着他坐下,笑着:“不像你了啊。”


    “我晕池子,”祝宇没抬头,“缓会就好。”


    赵叙白说:“真的吗,我不信。”


    “靠,”这话太阴阳怪气了,祝宇瞪他,“你信不信我……”


    话没说完,赵叙白插了块哈密瓜,塞他嘴里了。


    祝宇咽了,继续:“你信不信我把你……”


    赵叙白又塞了片苹果。


    祝宇做了个深呼吸,伸手就要去打赵叙白,赵叙白早有防备似的躲了,甚至还快速地用拇指刮了刮他的手背,这下把祝宇气着了,直接抬腿就踹。


    上学时也这样,谁跟谁拌嘴了,开玩笑了,抱着扭打一团都正常,结果赵叙白没躲,本来么,祝宇也不可能真的踹,所以没使劲,就被握住脚踝了。


    “你太坏了,”祝宇说,“赵叙白你就是跟人学坏了。”


    赵叙白笑着,目光很温柔。


    祝宇睫毛颤了下,咳了一声:“行了,我再去池子里泡会。”


    赵叙白突然来了句:“你这里有痣。”


    “脚踝上,”他放开手,很自然地开口,“有颗小痣。”


    祝宇不说话了,沉默地垂下睫毛。


    很多事情其实不复杂,就是没往那方面想,一旦开了口子,很多忽略的细节就能串起来,即使他不愿意也得承认,更何况祝宇不是那种人,玩不了故意钓着人家,装傻。


    所以赵叙白约他泡温泉,他没犹豫就答应了,存的就是个看谁坦荡的心态,以及是想看,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以及曾经的赵叙白真的不这样,不然,祝宇不会现在才琢磨出不对劲。


    虽然赵叙白不心急,有耐心,但是太笨拙了。


    这下清楚了,这人满脑子的不正经,竟然盯着哥们的脚腕看。


    扪心自问,祝宇也留意过别人的脚,但那是在篮球场上看人家的鞋,觉得哇靠真酷,自己也想买。


    “怎么了?”赵叙白表情挺无辜的。


    祝宇冷笑一声,很自然地开口:“嗯,我身上的痣挺多的。”


    赵叙白:“哦。”


    他端起盘子,吃了两片水果,放下了:“还有哪儿?”


    祝宇把浴衣的腰带解开,随手往下扯:“腰这,挨着胯骨了。”


    赵叙白又“哦”了一声:“我看哈密瓜挺新鲜的,我再拿点。”


    “行啊,”祝宇笑着,身体略微后仰,两只手撑在榻榻米上,“对了,大腿根这也有。”


    说话间,并拢的膝盖朝两边分开了点,浴衣本来就是宽松的,腰带散了,更遮不住什么,赵叙白噌地一下站起来,直溜溜的:“我去拿哈密瓜,等会就没了。”


    他说完就扭头走,挺着急的,还差点走错地方,到了人家帐篷区那,路上遇见个服务员,对方问他要不要喝水,赵叙白摇摇头,说不用。


    “我看您有点脸红,如果身体不舒服请叫我们。”


    “谢谢。”


    等到了水果区,赵叙白才站住,闭了闭眼。


    完了,这事办得不漂亮了。


    都是男人,没这么讲究的,他就应该大大方方地看,讲几句笑话就过去了。


    以前——以前他就是这样做的。


    明明很习惯,很擅长做这种事的,以朋友的身份站在祝宇后面,偶尔影子交叠,就是忍不住的轻轻触碰,除此之外,他再无越界。


    赵叙白把脸埋在手里,做了个深呼吸。


    他不敢去猜。


    按照他的打算,是想观察一下祝宇的底线,看对方能否习惯男性的身体,前两天和田逸飞打过电话,对方叹气,说祝宇完全不在乎自个儿,无论是身上的疤还是故事,都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情,像是对这个世界太过疲倦,打算将就着过,反正也就凑合这最后的几天了。


    田逸飞还说,不行你直接表白吧,来点刺激的。


    但他没想到,祝宇的底线还没试探到呢,自己就溃不成军。


    赵叙白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手。


    祝宇夸过好几次,说他的手漂亮,其实祝宇的手也很漂亮,从上学那会,赵叙白就经常偷偷看了,他俩做过同桌,递卷子和文具的时候,指尖会偶然碰一下,又很快分开。


    最早,对身体和取向不明确的年龄,赵叙白怀疑过自己,是否只是朋友间的好感,是自己误解,可事实证明,喜欢就是喜欢,无法掩饰和欺骗。


    他受不了。


    刚才在车上,喂祝宇橘子的时候,手指擦过对方的嘴唇,那会他还能忍,还在笑,体面如常。


    但那个人,就有办法用一两句话,不,一个眼神,就让他的克制灰飞烟灭。


    赵叙白闭了闭眼,自嘲地笑了一声。


    空气中还有哈密瓜的香味,潮湿,甜腻,他伸手,凝视着碰过祝宇嘴唇和脚踝的指尖。


    然后,悄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26章


    等赵叙白回来的时候,祝宇靠在懒人沙发上,正仰着脸跟人说话。


    他从后面过来的,沿途的绿植生得茂密,枝叶交错,将身形掩映得严严实实,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留着卷发,有点混血的感觉,手臂上是蛇穿牡丹的纹身,一大片。


    祝宇摇了摇头,男人似乎还不放弃,又俯身说了句什么。


    赵叙白朝前走了两步,站住了。


    “……真不用,”祝宇的语气有些冷淡,“我没带手机。”


    男人晃了下手机:“可我带了。”


    他目光挺热烈的,意思也很明白:“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号码吗,小可爱?”


    这个角度,赵叙白看不到祝宇的表情,但从那个略微后仰的动作看出,祝宇似乎被油到了,接下来的语气生硬许多:“不能。”


    “真遗憾,你长得这么可爱,太像我下一任男朋友了。”


    “滚。”


    男人倒是没气馁,笑眯眯地从兜里拿出便利贴,在上面留下一串数字,也不管祝宇有没有伸手接,直接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想喝酒的话,可以找我。”


    祝宇脸扭到旁边,没接话,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样,对方夸张地说了句“随时恭候”,就转身走了,下一秒,祝宇拿起那张便利贴,揉成团,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等赵叙白默不作声地出现时,祝宇已经窝在沙发里,一副睡着了的神情。


    “起来,”他轻轻拍了下祝宇的手臂,“别躺这里睡。”


    祝宇睁开眼,刻意伸了个懒腰:“舒服。”


    “时间长了容易脊柱侧弯,”赵叙白递给他一片哈密瓜,“醒醒困。”


    祝宇嘟嘟囔囔地:“那我再反方向歪着,不就回来了吗?”


    他说完就坐起来,张嘴接过赵叙白递过来的水果:“这个挺甜的。”


    赵叙白笑了:“脊柱又不是橡皮泥。”


    刚才的小插曲他没问,祝宇也没提,不过在泡汤的过程中又遇见了,对方很意外地看着赵叙白,作出个耸肩的动作,而祝宇则像是没看见似的,指着另外一处汤池,想拉着人去那边。


    “怎么了,”赵叙白微笑着,“那边人有点多。”


    祝宇说:“还好啊,我就喜欢人多的,热闹。”


    赵叙白点点头,又问:“你认识这个人吗,就前面站着的。”


    祝宇目不斜视:“不认识。”


    “他一直在看我们。”


    “闲的了,不用搭理。”


    “小宇,”赵叙白柔声道,“需要帮忙吗?”


    祝宇这才回头看了赵叙白一眼,笑了:“你就多余跟我装。”


    他大大方方地伸手,挎住赵叙白的臂弯:“走呗。”


    赵叙白说:“再近点。”


    “不是,”祝宇扭过脸,表情惊讶,“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叙白眼里满是笑意:“我得什么便宜了?”


    他俩挨得近,能感觉到衣料细微的摩擦,汤泉馆里温度高,呼吸带着黏腻的潮湿,让一切都显得湿漉漉的,掌心也沁着热,祝宇嘴硬不肯丢份:“那你让我近点……”


    话没说完,腰间突然一紧,整个人被猛地往里一拽,弥漫的水汽把赵叙白的声音变得模糊:“因为你不看路,都快掉进去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右脚险些踏空,失重感尚未消失,祝宇大半个身体都被赵叙白揽在怀里,低低地应了声:“……哦。”


    赵叙白把手松开,又抬起,很轻地碰了下他的耳垂。


    “有点烫。”


    为着这句话,回去路上,祝宇都不停地在用手背贴耳朵:“哪儿烫了,你瞎说。”


    赵叙白开着车:“嗯嗯,不烫。”


    在汤泉馆待了一下午,又吃了不少水果茶点,夜幕升起,身上就有些淡淡的疲乏,祝宇胳膊搭在车窗上,打了个呵欠。


    “困了?”赵叙白转动方向盘。


    祝宇说:“还行。”


    赵叙白问:“我拿水果那会,记得你睡过了啊。”


    “你这人……”祝宇回头瞪他,正好红灯,赵叙白也偏脸过来看他,没了泡温泉时的随性,又恢复了之前的衣冠楚楚,眉眼温润。


    祝宇憋了好几秒,没找出词来骂人,笑了,把脸转过去看窗外:“你净使坏。”


    绿灯亮起,赵叙白轻点刹车:“这种情况多吗?”


    “哪种?”


    “被人缠着要号码。”


    祝宇想都没想:“不多。”


    赵叙白安静了一小会,才状似随意地开口:“你为什么不给呢,觉得他是个男的?”


    “男的女的我都不给,”祝宇头都没回,“怎么着,你意思是他是个男的,我就得给了?”


    赵叙白说:“我没有……抱歉。”


    话题被抛回来,轻飘飘地落下,眨眼已经进了小区,停车的时候,赵叙白又说了个对不起。


    “行了,”祝宇嫌他磨叽,“再跟我客气一句试试。”


    赵叙白问他:“还要上班吗?”


    祝宇说不上。


    “走,”赵叙白重新拉下安全带,“吃宵夜去。”


    “我不想吃,”祝宇赶紧说,“我得回去,有事呢。”


    说完,他不等赵叙白继续问,自己交代了:“我不是在做一个账号么,刚起来了点,公司让我写测评,今晚准备弄这个。”


    他说话的时候,赵叙白的手指就停在安全带卡扣那,有点凉,祝宇又说:“你别多心,这个蛮简单的,也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挺有意思。”


    赵叙白说:“我没多心。”


    车里的音乐没关,连的祝宇手机的蓝牙,放的都是一些老歌,这会儿正播到蔡琴的歌,叫《恰似你的温柔》,祝宇挺喜欢的,觉得听着心里舒服。


    赵叙白伸手,按下祝宇的安全带卡扣,垂着睫毛:“做你想做的就行。”


    那不行,祝宇现在想做的就是缩被子里,谁也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今天出去汤泉馆,见了那么多人,已经把他的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没电了。


    他得在黑暗里躲着,充充电。


    但不知为什么,“咔哒”一声后,车厢里没人说话,祝宇却突然觉得赵叙白有点难过,似乎只要他离开,对方依然会静静地坐在这里,听着同样的歌,一个人待很久。


    沉默片刻,他问赵叙白:“你真的很想吃宵夜吗?”


    赵叙白点点头,又摇头。


    “别作,”祝宇笑着,“你要是饿的话,陪你在附近吃点也行。”


    赵叙白微微皱着眉:“那怎么行呢,多耽误你时间。”


    祝宇:“……”


    他轻轻地敲了下赵叙白的手腕:“我说了,别作。”


    “要不……我买点小吃,一块去你那吃,”赵叙白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些为难,“回去没意思,屋里冷冷清清的。”


    祝宇没说话,直接打开车门下去,走了两步才回头,看着迟疑的赵叙白,挑了下眉:“跟上啊。”


    赵叙白挺忙的,祝宇不跟他住一块后,三餐大多在医院解决了,其余也都是回来自己做,自称对周围的饭店还不熟,都让祝宇挑,祝宇带着人随便买了点,结账的时候叫:“赵大夫。”


    “哎。”赵叙白答应了一声。


    祝宇手插在兜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你之前惦记的那个,追上没?”


    赵叙白接过塑料袋:“没。”


    俩人说着转身,一块往外走,祝宇挠了挠自己耳朵:“哦……那你准备怎么办?”


    “继续追,”赵叙白说,“喜欢很久了。”


    祝宇“哦”了一声,又问:“我看你这样,不像是会追人的啊。”


    路边有腊梅开了,香气浅浅的,人行道上没多少路人,天太冷了,说话都冒着白气。


    赵叙白顿了下:“我以为我说喜欢很久了,你会问一句多久,然后猜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祝宇低着头笑:“我不猜。”


    他低头的时候,露出后颈上一小片皮肤,赵叙白看了一眼,把目光移到别处:“要不然你教教我,该怎么追人?”


    祝宇还在笑:“我不教。”


    “你心眼多,”赵叙白说,“你教教我。”


    祝宇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笑。


    他笑得赵叙白心有点软了,很想摸一摸祝宇的头发,但这个态度太模糊,赵叙白拿不准,又不敢继续试探,就跟着笑,这么大的人了,跟俩大傻子似的,闷头往居民楼走,到了楼底下,祝宇才摇了摇头。


    赵叙白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祝宇说,“今天泡时间太久了,感觉水进脑子了,我晃出来。”


    说完,他就一溜烟地上楼了。


    这话不假,刚才冷风一吹,祝宇仿佛才反应过来,他跟赵叙白你一言我一语地撩什么,不会真以为赵叙白对自己动心思了吧,这也太吓人了。


    并且即使有,也得赶紧给掐死了。


    屋里黑咕隆咚的,快过年了,便利店依然没招来人,连老板都亲自上了,整个人都活人微死了,祝宇伸手拍亮客厅的灯:“乱,你将就点。”


    赵叙白说:“还好,挺干净的。”


    这种地方,就别想着有餐桌之类的东西了,客厅有条茶几,俩人一块把打包的饭菜放上去,都是些简单的快手菜,赵叙白抽出一次性筷子,祝宇接过,没吃几口就放下,说饱了。


    赵叙白抬眼看他:“那我还能再待会吗?”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茶,”祝宇喝了口冰糖雪梨,是刚才一块买回来的,“你是跟人学坏了还是暴露本性?”


    赵叙白把筷子放下:“这个词你都说几次了,我以前在你心里就那么好吗,一点都不坏?”


    祝宇把杯子放桌上:“嗯,以前好,现在也好,没跟人学坏。”


    赵叙白略微颔首,很矜持:“谢谢。”


    进屋的时候都脱了外套,祝宇平日里没穿睡衣的习惯,一回家,喜欢换软乎的衣服,夏天还好,两件旧T恤换着穿,到了冬天,就特意买了件珊瑚绒的家居服,暖和。


    他当着赵叙白的面进屋,直接脱了上衣,从椅子上拿过睡衣,开始套,套完了就脱裤子,赵叙白本来在后面跟着,似乎是想跟他说话,刚走两步,把身体转过去了。


    “几个小时前也没见你这么作,”祝宇重复了一遍,牛仔裤的扣子被轻巧解开,“都一块洗过澡了,这会装什么呢。”


    赵叙白头也不回:“没,我就是过去剥柚子。”


    祝宇问:“柚子呢?”


    赵叙白说:“哦,我现在去买。”


    关门的声音和牛仔裤落地的“哗啦”声一起出现,祝宇往外看了一眼,平静地把裤子捡起来,换好睡裤,然后小小地叹了口气。


    “不应该啊,”他在原地转了两圈,“赵叙白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说完,祝宇顿住了,摸了摸自己耳朵。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试图冲淡脑子里这句突兀的话,可越是用力,越觉得别扭,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祝宇怔怔地盯着镜子——


    赵叙白在大家心里,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像薄薄的一层冰,实际摸了就会发现,那冰就是个虚掩的脆壳,底色是善良,细腻,是不动声色的温柔。


    祝宇使劲儿揉了把脸:“靠……”


    正瞎想呢,手机在外面响了,赵叙白打来的。


    “小宇,”对面说话语速很快,背景里有风声,“我不过去你那里了,我爸妈来了,抱歉。”


    祝宇愣了下:“什么时候?”


    “我看到他们的车了,”赵叙白说,“应该刚到没多久。”


    祝宇说了个“好”,紧接着又来了句:“有事给我说,我过去。”


    赵叙白笑了一声:“嗯,谢谢小宇。”


    不是这个打岔,祝宇差点没想起来赵叙白家里的事了,和自己一样,赵叙白也脱离家庭很久了,但不同的是,赵叙白的父母是健在的,并且很体面。


    赵叙白算是老来子,在他之前,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据大家说,那个哥哥很优秀,是拿到哪儿都会被夸赞的孩子,不幸的是,还没成年,就意外去世了。


    小儿子的出生,相当于“弥补”。


    周围人很欣慰,满怀善意地安慰那对父母,说是哥哥回来了,一家人重新团圆。


    父母也是这样想的。


    包括他的名字,也是因为哥哥名字里有个“白”,父母认为,他是哥哥生命的延续,谐音就叫“叙白”。


    家里经济条件很好,父母学历高,已经有了足够的社会地位,又有那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在前头,所以养育赵叙白的方式,要更加严格,不,用严苛来形容更合适。


    因为父母年龄大了,孩子又这么小,他们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能快快长大,像树苗一样长得很高,再次成为他们的骄傲。


    赵叙白一开始,的确没有辜负期望。


    他甚至比之前的孩子还优秀。


    这个家庭在外人眼里,真的很幸福,但只有祝宇知道,戳破表面那层锦绣,里面藏了什么溃烂。


    同样的一个冬天,他陪着赵叙白在操场坐了很久。


    “我不想走读,”赵叙白声音有点哑,“我想住校,想学医,想去医院……可我爸不让,他完全不听我的。”


    赵叙白说:“他就想让我早点毕业,结婚,我妈也是这样想的。”


    下着雪,他俩躲在乒乓球台的下面,祝宇提前拿了校服外套,俩人一块坐上面,紧紧挨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矫情,”赵叙白的脸埋在膝盖上,“但他们也是为我好……是吧。”


    祝宇不说话,手搭在赵叙白的小臂上,拇指轻轻地刮着。


    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庭,像是幅裱在墙上的年画,热闹,团圆,掀开油纸,才发现里头早生了蛀虫,不知是大儿子带走了他们的爱,还是更年期母亲的焦虑,父亲的高高在上的控制欲,亦或者赵叙白不过一个幌子,他们透过那双眼睛,想看到却的是另一个身影。


    “我到底是谁,”赵叙白抽了下鼻子,“为什么出生的是我呢?”


    祝宇很使劲儿地抱了一下他,声音很大:“天王老子来了,你也是赵叙白,你就是你!”


    雪花纷纷扬扬的,冻得人脸颊生疼,祝宇皱着眉,攥着赵叙白的手给他暖,怕他生冻疮,他不熟悉一个正常的家庭,但他清楚,绝对不会是赵叙白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阴影中,而不是独立的自己,被逼得那么狠。


    “我不管别人,反正我觉得你好,你不要跟别人比,你活的是你自己。”他搓着赵叙白的手,甚至还冲掌心呵了两口气,祝宇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心疼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用体温来暖人家。


    赵叙白用脑袋蹭了蹭祝宇的肩,小声说了个谢谢。


    那天晚上,赵叙白没有回家,而是跟着去了祝宇那里,杨琴没说什么,下厨为两个孩子做了鸡蛋面,都冻坏了,傻乎乎地在外面吹冷风,吃完饭,杨琴抱来一床干净被子,催他们赶紧洗漱,早点睡。


    很青涩的年纪,挤在一张床上,被子拉得很高,说话的时候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睛,明亮又脆弱,仿佛受伤的小动物。


    赵叙白握着祝宇的手:“疼不疼?”


    “以前有冻疮,”祝宇嘿嘿地笑,“后来好了,不疼。”


    夜好深,他们挨得那么近,怕吵到隔壁的杨琴,就嘀嘀咕咕地讲小话,祝宇什么都给赵叙白说,说自己以前的事,那些丢脸的,好玩的,还有令人忍俊不禁的——


    “没关系,”赵叙白低声说,“你不用哄我。”


    祝宇笑着:“我没有哄你呀。”


    “有。”


    “靠,你这人……”


    赵叙白伸手去捂祝宇的嘴:“小宇,不要讲脏话。”


    祝宇眼睛弯弯的:“那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正经?”


    热气喷在掌心,赵叙白的指尖瑟缩了下,往后躲:“反正,我就矫情这一晚上,明天就好了。”


    “为什么?”


    “太难看了,不酷了。”


    祝宇把被子往下拉,表情很生动:“赵叙白,你拿我当不当朋友?”


    赵叙白抿着嘴,没说话。


    “你拿我当朋友的话,”祝宇认真道,“你在我这里,永远可以矫情的。”


    赵叙白安静了下,小声问:“如果,我以后如果做错事,惹你生气了怎么办?”


    祝宇想了一小会儿:“那……我就暂时不跟你好了。”


    外面的雪没停,安静地落下,把世界变得很纯净,祝宇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裹着被子:“等我不生气了,还跟你好。”


    说完,他笑着凑近赵叙白:“哎,你应该接一句呀!”


    赵叙白跟着坐起来,呼吸有点重:“我接什么?”


    “说你不会惹我生气,”祝宇理所当然道,“咱俩这么好,都没吵过架,你怎么会惹我生气?”


    赵叙白没有回答。


    屋里关着灯,雪已经足够照亮视野,他心头微涩,又酸酸胀胀的,凝视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


    赵叙白在心里说,对不起啊,小宇,真的对不起。


    ——等我向你告白的那天,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你会和你说的一样,生完气,还和我好吗?


    他难过极了。


    第27章


    祝宇伸手,把溅在镜子上的水珠抹了。


    今天在水里待得久,脖颈处露出来的皮肤还微微泛粉,对于该怎么拍照片,他现在大致明白了,不在于“暴露”,而是所谓的氛围感。


    这会还不到八点,祝宇锁了门,从盒子里把今天要拍的东西拿出来了。


    确切说,用“拎”这个词更合适,因为刚收到的时候,祝宇差点把东西缠一块,好半天才完全解开。


    那是一条胸链,银色金属链上缀着小颗的珍珠、贝壳,还有山茶花,层层叠戴,中间垂着的吊坠是蝴蝶形状的水钻,轻轻晃一下,就会发出碰撞的响动。


    穿在身上倒是不响了,而是凉,给肌肤带来微妙的战栗。


    祝宇把衬衫穿好,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露出链条若有似无的影子,对着自拍了几张。


    很熟练了,就是形象稍微有些滑稽,上身穿得这么暗示,裤子还是毛绒绒的家居款,跟米娅吐槽的时候,对方大笑着说很正常,说不少新闻主播也是,上面打领带,下面裤衩拖鞋。


    “只要露出来的好看就行,”米娅说,“谁管屏幕后的一地鸡毛,你都不知道有些小网红,看着人模狗样的特精致,其实屋里脏得要命。”


    祝宇没什么兴趣听别人的八卦,他快被这条链子搞出汗了。


    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接触玩具太多,眼睛见了世面,身体也慢慢跟上,敏感许多,随着动作,那个蝴蝶吊坠碰着他的小腹,就肚脐上面一点的位置,已经被体温烘得热起来,以及,有点痒。


    似乎这里依然泡在温热的汤泉中,没有离开,而是被一阵接一阵的水流抚过,留下碾转般的麻,温柔又绵长。


    祝宇被自己气笑了,起身去洗了把脸。


    回来后收到米娅的信息,对方说效果不错,能不能再来几张,一块p下光影,就能发了。


    这次祝宇没费心调整角度,简单拍了几张发过去,反正不露脸,就穿着衬衫的上半身就行,当初签协议的时候,没有规定要不要露脸,他现在的效果挺好的,评论区每次都有人在那吵,说真正帅的都是脸和身材一块露,这博主绝对丑比,立马就有人嗤之以鼻说拉倒吧,就这身段和皮肤,不是帅哥我倒立洗头。


    热热闹闹的,显得粉丝黏性还挺高。


    米娅回得很快,问他手上是什么。


    祝宇看了眼刚才的照片:“水,我刚去洗脸了,没擦干净。”


    “把手弄湿,搞点芦荟胶什么的,”米娅语气坚定,“再来。”


    祝宇明白意思了,但屋里哪儿有芦荟胶啊,他每天最多擦点宝宝霜,还是冬天了冷,脸容易皴,从便利店拿的过期货,压根找不到那种透明质地,或者能拉丝的黏腻玩意。


    “姐,”祝宇发了条语音,“我屋里没这个,要不还用水?”


    米娅:“那就用口水。”


    祝宇:“……啊?”


    米娅:“虽然感觉像是在教坏你,但我真心实意提个建议哈,你下次可以做完再拍,事后的效果那叫一个绝,啥化妆品都比不上,同理,真正的口水效果也贼好,你亲或者扩的时候……”


    “知道了,”祝宇没听完,“我现在就出去买。”


    米娅:“啧。”


    他没把链子脱下来,费劲儿,祝宇这方面有点手笨,怕缠一块,直接在衬衫外面套了毛衣,裹着羽绒服就出门了,外面的天黑乎乎的,行人少,风刮得脸疼,祝宇没去打工的便利店,怕遇见老板不自在,转身进了旁边的小超市,买了管芦荟胶。


    能擦脸用,不多余。


    排队结账的时候,他低着头看手机,顺手给赵叙白发了条信息:“怎么样了?”


    赵叙白可能没看见,没回。


    前面却小小地吵起来了,是个妈妈推着购物车,小孩坐在里面的儿童位上,趁人不注意,把一盒现切水果塞角落了,结账的时候收银员发现了,拿出来一看,妈妈立刻说不要这个,可保鲜膜被抠出一个洞,没法再卖了。


    队伍不算长,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妈妈坚持着:“小孩这两天积食,哪儿能吃凉的?”


    收银员举着扫码枪,没回话,转头问主管在哪儿,祝宇往前走了两步:“给我吧,我买。”


    那妈妈连着说了两个谢谢,祝宇说没事,自己本来就是要买水果的,刚才忘了。


    出了超市,祝宇拎着袋子去便利店,他今天在汤泉馆吃了一肚子水果,根本吃不下了,上面的保鲜膜就破了个小洞,里面东西是干净的,不脏。


    “欢迎光临——”


    玻璃门往两边打开,祝宇走进来,把袋子放柜台上:“老板,吃水果吗?”


    老板姓黄,稍微有点胖,有点严肃,经常板着张脸,最近因为缺人手,忙得整个人憔悴许多,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啊,吃,”老板站起来,“我晚上吃的泡面,齁得慌。”


    祝宇把盒子拿出来:“小孩把上面的膜撕开了点。”


    老板随口道:“不碍事。”


    那一盒还挺满,哈密瓜和芒果双拼,一次性小叉子贴在盖子上,老板一边吃一边摇头,也不抱怨,就是累得直叹气,说得赶紧招来人。


    祝宇笑着应了几声,没提自个儿也待不了多久,还有俩月就是春天,他得走。


    不过今年过年晚,除夕都到二月中下旬了,祝宇心里正琢磨着呢,有人进来了,要买创可贴。


    祝宇看她有点眼熟,没多想,准备离开,老板帮忙在货架上拿了盒创可贴,结账的时候,祝宇正好跟人擦肩而过,余光看见对方举起手机,屏幕亮着,锁屏照片里,青年站在凌霄花旁,金色的阳光落满肩头。


    他一愣,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也正好抬眸,视线交错,那双和赵叙白极为类似的眼睛里有些讶异,祝宇立刻颔首:“阿姨好,我是赵叙白的朋友,祝宇。”


    虽然祝宇只在读书时期见过她,但记忆深刻,对方姓唐,在大学任教,是一位很优雅的女士,如今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盘着头发,气质依然出众,精神却差了许多。


    唐教授点头:“嗯,我记得你。”


    祝宇站得端正,他面对老师医生之类的人,有种天然的滤镜,态度很尊重:“我看阿姨买创可贴,没事吧?”


    “没,”唐教授接过袋子,“就是擦了一下……没什么。”


    她上下打量着祝宇:“你这是在附近住吗?”


    祝宇说:“没,我也是过来买东西。”


    唐教授笑笑:“哦,我还以为你离得近,可以去找叙白玩,他一个人太闷了,老待屋里。”


    说完,她拢了下头发:“叙白很喜欢你的。”


    “嗯,”祝宇笑着,“他对朋友好。”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唐教授还不小心崴了一下,没让祝宇搀扶,自己笑着叹气:“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


    祝宇没接话,客客气气地把人送上车,开车的是赵叙白的父亲,从车窗里冲他挥手,老两口看着都是很体面的人,这是拿出去,会让人羡慕的家庭。


    一直到车辆消失在视线里,祝宇的笑意才消散。


    他拿出手机,翻开和赵叙白的聊天页面。


    赵叙白:清净了【墨镜/】【墨镜/】


    祝宇:摘了


    赵叙白:QAQ


    其实赵叙白不是为了卖惨,他啥情况祝宇都知道,没那个必要,这么大人了哪儿还矫情,送走父母后,他扫完客厅里的碎玻璃片,拿纸巾包好放塑料袋里,正用马克笔在上面写字呢,传来敲门声。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


    祝宇:开门


    如果不是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赵叙白真的控制不住把人抱怀里的冲动,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门拉开:“你怎么来了?”


    “你都冲我撒娇了,”祝宇熟练地换鞋,“我能不来吗?”


    赵叙白顿了下:“我没……”


    祝宇站起来,展开双臂:“行了,过来摸摸。”


    狭窄的玄关处,头顶的灯洒下蜂蜜水似的光,把赵叙白晃得有点晕,感觉暖意正顺着脊背往上爬,今天泡的温泉似乎泛着红酒的微醺,此刻便成了迟来的醉意,以至于忘记呼吸。


    祝宇还在催:“来呀,你摸一下,猜在哪个兜。”


    他笑吟吟地看着赵叙白,身上是厚厚的羽绒服,衬得整个人都很暖,胳膊打开,眼睛亮晶晶的。


    赵叙白这才反应过来,喉结滚动,伸手去摸祝宇的衣兜——


    以前做同桌的时候,祝宇偶尔会趴在课桌上,低低地叫他,让他摸自己的兜,看有什么东西。


    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跳跳糖,青枣,小学门口才会卖的青蛙玩具,一按一蹦跶那种。


    “送你的,”祝宇笑着,“别不开心。”


    其实现在回想,赵叙白觉得青春期的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表现,或者说,他向来掩饰得好,平静而温和,可祝宇就是有这个本事看出来,从来不会刻意忽略。


    他很认真地在乎赵叙白,不想让他难过。


    如今的冬夜里,因为自己的一条信息,对方穿越夜色,出现在眼前,做梦一般。


    赵叙白闭了闭眼,伸进祝宇左边的衣兜:“这里?”


    祝宇笑着:“嗯。”


    “糖,”赵叙白拿出来,看向自己的手心,“谢谢你。”


    “很幸运啊,猜对了,不过……”


    祝宇动作不变,稍微侧了下身体:“这边也有。”


    另一边的兜里,是块巧克力。


    “还有,”祝宇上前一步,抱住了赵叙白,很用力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别难过。”


    赵叙白握着糖和巧克力,把脸埋在祝宇肩膀上,祝宇这件羽绒服很厚实,蓬松,领子还带了一圈的毛领,闻起来热乎乎的。


    真奇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只要和祝宇待在一起,赵叙白心里就宁静许多,天塌了也不怕。


    “刚才怎么了,”祝宇小声问,“要不要跟我说说?”


    赵叙白没回声,还埋着脸,他比祝宇高不少,这个动作就得稍微弓一下背,看起来,倒不像是依靠着祝宇,而仿佛是把祝宇揽在怀里。


    祝宇立刻又说:“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还是那样,”赵叙白低低地说,“过来闹了一通,走了。”


    他俩挨得近,夜晚又安静,连星星都躲在云后面,心跳的声音好明显,赵叙白继续道:“已经结束了,我有这个能力解决,也很早就解决了……只是有点难过,一点点。”


    如果说,以前的赵叙白是因为顾虑父母,所以处处忍让,那么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大学时期,他知道了哥哥死亡的真相。


    所谓的意外,其实就是跳楼。


    他甚至发现,与其说父母是太爱那个孩子,倒不如说是偏执的恨,恨大儿子辜负了所有期待,恨那些倾注的心血化作泡影,他们不愿相信是自己的问题,决绝地用同样的方式,严苛地养育新的孩子,用近乎残酷的偏执,证明自己从未犯错。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会理解我们的。”


    可赵叙白只想为自己而活,他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赵叙白解决问题的办法很冷静,他不执拗,不伤害自己,不跟父母对着干,他只是沉默地坚持着,像一棵生长在荒野里的树,稳稳地扎根,朝着想要的方向,一点点地生长。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控制的。


    毕竟祝宇曾经教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绝对不要放弃自己。


    “……摔碎了一个杯子,”赵叙白悄悄在那圈毛领上蹭了蹭,“我爸还要砸电视,好像划了下手,才不砸了。”


    祝宇有点想笑,感觉不合适,就咳嗽了一声:“那你呢?”


    “我在看论文啊,”赵叙白说,“我课题还没做完呢。”


    祝宇说:“你父母在客厅砸东西,你就在书房看论文?”


    赵叙白“嗯”了声,祝宇衣服的毛领太软和了,让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想埋里面使劲闻。


    祝宇问:“然后呢?”


    赵叙白说:“然后就走了啊。”


    当暴力成为虚张声势的手段时,失败就是注定的,他们会发现,无论是经济还是心理,永远都无法再抓住这个儿子。


    祝宇笑起来,又拍了拍赵叙白的后背:“那就好,过得好好的……哎你放开点,勒得慌。”


    赵叙白没松手。


    “怎么,”祝宇问,“还难过呢?”


    赵叙白说:“嗯,难过死了。”


    “还是让难过活着吧,”祝宇笑着,“你再这么攥着,巧克力就得化了。”


    并且这个姿势,祝宇得微微仰着头,贴得太近了,时间又久,就有些不太自在。


    赵叙白这才放开祝宇,把脸偏过去了,祝宇故意追着去看,逗人家:“呦,这是有点感性了,来我看看,巧克力化了没。”


    他捏了下巧克力,大叫起来:“真的要化了,赶紧放冰箱!”


    赵叙白把巧克力拿走,去往厨房那:“我的。”


    “嗯,你的你的,”祝宇跟在后面,“没人跟你抢。”


    这边的屋子是地暖,温度高,赵叙白在家里穿的是睡衣,放好巧克力后回头:“外套怎么不脱,你不热?”


    祝宇听完就扯拉链:“是有点热。”


    “我给你拿套睡衣,”赵叙白说,“别走了,再折腾着回去。”


    祝宇把羽绒服脱了:“那不行,我今晚还有事。”


    赵叙白接过衣服,往门口的衣架上挂,随口问:“什么事?”


    而当他回头时,明显地怔住了。


    祝宇没注意,眼尖,冲着落地窗那的花盆过去了,他记得赵叙白之前买过百合花种球,说是要追人用,现在苗长得挺高,绿莹莹的,中间还有攒着的花苞。


    “可以啊,”祝宇蹲在花盆处,扭头看赵叙白,“你这胜利在望,马上开花了啊。”


    赵叙白站在原地:“小宇。”


    祝宇笑着:“昂。”


    赵叙白问:“你衣服里面穿的是什么?”


    祝宇眼睛睁大了点,先是愣怔,紧接着,浅浅的绯意顺着耳垂漫上来,把脸颊也染得很红,睫毛眨得快了点。


    安静的夜晚,屋里的光线暗蒙蒙的,窗外有隐约的鸟叫声,一声长一声短的,衬得冬天格外冷。


    赵叙白走到他旁边,跟着蹲下,一条腿的膝盖轻点着地:“你看,花快开了吧。”


    祝宇心里乱糟糟的,想起胸链被看见就臊得慌,含糊地“嗯”了一声。


    “害羞了,”赵叙白轻描淡写,“没事,咱不提这个,你刚才给我的糖什么口味?我还没仔细看。”


    祝宇用手背贴着脸,嘟囔道:“水蜜桃。”


    赵叙白点头:“嗯,我喜欢水蜜桃,甜,好看。”


    祝宇声音很小:“……哦。”


    赵叙白看了他一眼,淡淡的:“你戴的那个也好看。”


    祝宇猛地站起来,扭头就走:“哎呀!”


    走两步回头瞪赵叙白:“你不是说不提吗?”


    赵叙白没跟上,笑得不行,干脆直接坐地上:“不提不提,你回来。”


    祝宇嘟嘟囔囔地又回来了,挨着赵叙白坐了。


    “别生气,”赵叙白眼里满是笑意,用膝盖轻轻碰了下祝宇的腿,“真的很漂亮,很适合你。”


    祝宇单手托着脸,看着别处。


    之前祝宇说他发信息是在撒娇,赵叙白可不认,因为现在才是真的在撒娇,这个动作是祝宇的习惯,他惹到人了就这样,所以赵叙白学着祝宇的动作,又碰了碰他的腿。


    祝宇快憋不住了,想笑,嘴紧紧抿着。


    “不是说我惹你生气,你就暂时不跟我好了吗,”赵叙白的手撑在地上,身体往祝宇那探去,“这个暂时……是多久啊?”


    祝宇怔了下,嗷一嗓子回头:“我天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你还记……”


    他不动了。


    因为赵叙白就着这个姿势,伸手,摸了他的嘴唇。


    真的是摸,用拇指轻轻地揉过,带着滚烫的热。


    很突然,结束得也很快,仿佛就是因为太过要好,太喜欢了,完全处于本能,亲昵地去贴近。


    短暂而轻浅,暧昧又纯情。


    “抱歉,”赵叙白退后了点,眼睛有些红,“我有点冲动了。”


    祝宇愣愣地看着他,嘴还张着,一副傻了的模样。


    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弥漫在两人中间,似乎所有的语言变得苍白,祝宇大脑宕机,表情很呆,在赵叙白再次开口道歉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笃定道:“你喝醉了。”


    赵叙白的眼睛微微睁大。


    “你就是醉了,”祝宇边说边往外走,还顺便捞起桌子上的一杯水喝,“我不跟你计较。”


    赵叙白慢慢站起来,看着祝宇:“小宇。”


    水不知什么时候倒的,凉了,祝宇喝得急,很忙碌的样子,还有点呛着,狼狈地把杯子放回去,没回头:“昂。”


    “你知道我喝醉是什么样吗?”


    祝宇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老子都接你多少次了,满身酒气的……


    “如果我真的喝醉,”赵叙白笑了一声,“就不是刚才那样了。”


    他说完,就朝祝宇走来,每靠近一步,祝宇都往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被逼到墙边。


    赵叙白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如果真的喝醉……”


    祝宇后背靠在墙上,有点凉,有点硌,他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促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这个靠近的姿势太过暧昧,仿佛下一秒赵叙白就会亲他——


    剧烈的心跳声中,赵叙白拉起他的手,低头,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


    “对不起啊,”赵叙白说,“我真的冲动了……惹你生气了,是我的错,你不要难过。”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哑:“等你不生气了,还跟我好,行吗?”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受戴那个链,好文明,等谈恋爱后开袋即食(x)


    第28章


    朋友就是这样,我喜欢你,我跟你好。


    和祝宇交朋友,有个很安心的地方在于,回得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即使跟他幼稚地吵架,翻脸,俩人生闷气谁也不理谁,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朋友,过了这个劲儿,就还能回去,能和好。


    祝宇这人,护短。


    可能是他自己过过苦日子的原因,看别人的时候,总带着点宽容,那点麻烦在他看来算不了什么,乐呵呵地凑过来问,哎呦,怎么哭了?来跟我说说。


    别人愿意跟他聊天,他不多话,安静地听,眼神很柔软。


    所以按理说,赵叙白刚才的冲动,祝宇能理解。


    就是气氛到了,人在脆弱的时候,很容易突破某些心理防线,想要亲昵,想要碰触,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没关系,依然回得去。


    更何况,真的只是靠近了些而已,他反应过来后,不慌了,就着这个姿势开玩笑,轻轻拍了下赵叙白的脸:“我当你要干嘛呢。”


    赵叙白还攥着他的手,没放开。


    “行了,”祝宇哄他,“你都给我捏疼了。”


    赵叙白把手放开,说了个对不起。


    祝宇顺着又拍了拍他的胳膊:“我走了啊。”


    不用赵叙白问,他就笑道:“兜里的东西送到了,你早点睡。”


    屋里热得像春天,烘得俩人心跳得都有点快,祝宇走到门口,把羽绒服重新穿身上,系拉链的时候,赵叙白一直在看他,祝宇也知道,没抬头,冲赵叙白挥了挥手。


    “小宇。”赵叙白在后面叫他。


    祝宇握着门把手,腿都迈出去了,闻言定住:“昂?”


    赵叙白说:“你别跑。”


    祝宇这才回头看他:“我跑什么啊,没。”


    门开着条缝,不大,可也有冷气溜进来点,祝宇身体轻微打了个寒颤,脸色不显,还是带笑的。


    赵叙白去了一趟厨房,回来的时候,把那块巧克力的袋子撕开,掰开,给祝宇递过去一半。


    祝宇接的时候,赵叙白问了句:“还生我气吗?”


    “服了,”祝宇咬了口巧克力,“你就多余问。”


    赵叙白说:“对不起,我有点矫情。”


    祝宇笑着:“看出来了。”


    外面天黑透了,赵叙白一直把祝宇送到小区门口,祝宇不让送了,说哥我知道你矫情了,赶紧回去吧。


    好容易让人走了,祝宇立马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头上,拉链拉得就露出俩眼,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心里还在想,乱套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刚才他是真被赵叙白搞炸毛了,嘴唇麻酥酥的,风一吹,耳朵也在发烫。


    那管芦荟胶就在兜里,挤出一小团就够了,黏腻,拉丝,到家后,祝宇重新拍了几张,但米娅不太满意,说奇怪了,怎么感觉没那味了。


    “算了,就用最开始手上有水那两张吧,”说完,她自己都笑起来,“真是的,最终还是成为了讨厌的那种甲方,让人折腾一圈,说还是选初版。”


    祝宇回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


    米娅却问他:“你咋了,不开心了?”


    “我这边忙,没太多时间安慰,”米娅说,“你要是难受的话听听歌,哭一场就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祝宇有些哭笑不得,本打算回个“我没”,但想了想,还是回了个“谢谢”。


    拍照搞定了,胸链费劲巴拉地摘了下来,祝宇走到阳台,在夜色里点了根烟,松松地咬在嘴里,发愣。


    他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落落的,可又不知怎么补上,如果对象不是赵叙白,其实祝宇还挺想找人——找他的好朋友赵叙白聊聊的。


    但他最终谁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祝宇先是给吴秀珍奶奶转了五千,他引流做得不错,那些小夹子销量猛增了一波,公司给他提成三千八,祝宇凑了个整,一块发过去了。


    这下,他身上就剩四百块钱了。


    挺刺激的,勉强能过个年。


    已经到了腊月,超市和街道上都在唱着恭喜发财,田逸飞叫了他两次,说太冷了,找个农家乐吃铁锅炖去,最近他馋那个小猪盖被了,是排骨炖土豆,上面焖个厚面饼子或者花卷,煮得黏黏糊糊挂着汁,能给人香迷糊。


    祝宇说:“你一个搞艺术的,口味这么接地气啊。”


    田逸飞不乐意了:“哥们,我感觉你刻板印象有点严重,是不是在你心中,搞艺术的天天喝咖啡,有纹身的就是叛逆,做大夫的就特冰清玉洁?”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咬得有点重,阴阳怪气的。


    祝宇笑着:“昂。”


    “你没救了小宇,”田逸飞说,“你就护着赵叙白吧,他在你心里就特好,特干净是吧。”


    大中午的,祝宇在床上翻了个身,给田逸飞发语音:“吃醋呐?”


    田逸飞:“我哪儿敢。”


    “别委屈了,”祝宇把手机凑近,“你什么时候去叫我,我白天没事。”


    田逸飞知道他上夜班,琢磨了下:“其实这周末就行,就是不知道赵叙白有没有空。”


    祝宇说:“你问问。”


    “问了,”田逸飞很使劲地叹了口气,“这人最近不知怎么了,跟失恋似的,可怜巴巴的。”


    祝宇不太爱在背后聊人,但是提到赵叙白的状态,他有点意外,就没打断。


    田逸飞继续:“我上次路过他们医院,见着他了,脸色不太好,说是胃疼。”


    祝宇本能地接了句:“他胃疼?”


    “是啊,”田逸飞说,“胃可是个情绪器官。”


    这话祝宇以前听过,但他没往心里去,这会田逸飞再一说,他听进去了。


    上次的事后,他跟赵叙白仿佛都忙了起来,没见过面,也没怎么聊过天,就匆匆地发过几句话。


    赵叙白:降温了,你晚上出门的时候穿厚点


    祝宇:okk


    但这会让他问赵叙白怎么样,似乎有些不太合适,祝宇拿着个小棉布,把手机屏来来回回擦几遍了,也没想出来该怎么问。


    不应该,他俩之间不该这么生分客气的,更不该瞻前顾后。


    而祝宇,也不该这么纠结。


    这份友情似乎有点什么隔阂在,岌岌可危的,谁推一把都不行,都能把关系完全变质。


    那些口不能言的话坚持太久,连自己都能假装不在意,可一旦凿开了个小口子,积攒这么多年的情绪就像春日融冰,滴滴答答地淌出来,挡不住的。


    周末,田逸飞真把局给组起来了。


    叫的都是老同学,除了他们几个,还有王海,老孟,班长这些,热热闹闹的十来个人,田逸飞说了,今儿不让带家属,使劲造。


    “谁带家属啊,”班长扶着孟凯的胳膊,拽得跟大爷似的,“好容易清静清静,不然天天黏着我,腻乎。”


    孟凯年初结的婚,他媳妇跟班长家的那位在一个单位,知道这人啥德行,吹牛呢,就笑起来:“等会喝多了,别哭着给媳妇打电话求人家。”


    班长说:“我求她什么?”


    孟凯摸着椅子坐下:“求人家接你。”


    班长挨着坐了:“我报备过了,今晚上喝多了就不回去,我睡田儿那。”


    田逸飞刚打完电话,闻言转过身:“成,我给你们整个大通铺。”


    班长笑嘻嘻的:“我要睡床,嘿嘿。”


    “睡地上吧你!”


    孟凯听了好一会儿,往班长那边凑了下:“小宇跟老赵呢?”


    他眼睛不太好,耳朵跟鼻子就敏锐,谁走过来坐他附近,孟凯都能准确说出人名,说其实大家脚步声和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像赵叙白是大夫,就有点消毒水的味,有点清冷,走路也稳重,不像田逸飞走路都在飘,祝宇呢,身上是沐浴露味,干干净净的。


    当时田逸飞还开玩笑,说怎么着,我们不洗澡是吧?


    孟凯摇摇头,笑着说不是,他有点不好形容,反正跟祝宇挨着,感觉舒服,清爽。


    田逸飞已经坐下了,低头玩手机:“在路上呢,估计一会就到。”


    说完,孟凯轻轻拍了下桌子:“到了。”


    祝宇先进来的,边走边脱羽绒服,赵叙白跟着,这处农家乐在郊区,占地面积大,每个小房间都是单独的,跟蒙古包似的,门一关,随便屋里怎么闹腾。


    不知谁先起哄了句,说来晚了罚酒。


    “怨我,”赵叙白接过祝宇的衣服,顺手搭在后面衣架上,冬天穿得厚,人们进屋第一件事就是脱外套,衣架上挂得满当当的,“我跟着导航走,结果堵车了。”


    留的有位置,大家也就是开玩笑,服务员过来上茶,祝宇坐好后,突然想起脖子上还有围巾,刚摘下来,赵叙白又接过了,搭在自己座椅后面。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以至于没人注意,就田逸飞多看了两眼,但也没吱声,这个局是他攒的,得招呼着让朋友们点菜,说除了排骨土豆外,大家爱吃什么干豆角粉皮,都往里面加。


    赵叙白没点,一直侧头跟祝宇说话,田逸飞挨在他左边,稍微有点看不过去,用胳膊肘碰了下:“哎,你怎么不理我呢?”


    “有点感冒,”赵叙白笑着,“怕传染你。”


    田逸飞说:“你不怕传染小宇是吧?”


    祝宇探出头,还真带着鼻音:“晚了,我已经被传染了。”


    田逸飞眼睛瞪很大,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你俩干啥了?”


    “没干啥。”赵叙白慢悠悠地添了个水,手指搭在杯沿,拇指揩了下。


    他不接话茬,田逸飞也没法多问,眼睛在他俩身上转了几圈,凑去跟孟凯聊天了,没聊几句又回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赵叙白看。


    毕竟上周他还跟赵叙白打过电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啊不,有糖吃,你哭大点声呗。


    这下田逸飞脑子里开始转圈了,觉得八成是赵叙白找祝宇哭,把人给哭心软,纵容了。


    其实真不是,就是他俩说开了。


    来之前,赵叙白给祝宇打电话,问要不要接他,祝宇说不用,都快走到地铁站了。


    “行,”赵叙白在电话里笑了声,温温柔柔的,“那我就自己过去了。”


    结果等祝宇出小区的时候,看见赵叙白的车了,就在门口等他。


    还能说啥,当场抓获。


    祝宇脱了外套围巾,坐进副驾驶,怪不好意思的,一直在笑,赵叙白伸手,很自然地帮他拉下安全带:“真生气了。”


    “哎我天,”祝宇笑着,“说什么呢。”


    他嘴上这样说,实际挺心虚的,都没敢看帮他系安全带的赵叙白,安全带“咔哒”一声扣紧,赵叙白的手指不经意间蹭过他的小臂,缓缓抬眸:“躲我呢?”


    祝宇说:“我没。”


    赵叙白笑了下,启动车辆:“别紧张。”


    祝宇这会不紧张,就是思绪活跃了,他发现自己跟赵叙白待在一块,对方似乎很喜欢事无巨细地搭手,帮他做一些琐碎的小事,譬如系安全带,倒水,或者拎东西。


    以前没在意,因为祝宇本身是个随和的性子,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一琢磨,就不太对劲了。


    “还想着呢,复盘出什么了吗?”赵叙白问。


    祝宇一个激灵:“没,我没。”


    前面有点堵车的样子,赵叙白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下,没继续追问,等着祝宇自己说。


    果然,过了会儿,祝宇身上弥漫的那股淡淡的尴尬就没了,可能是因为跟赵叙白太熟了,相处起来自在,见到赵叙白,骨子里的本能都松了一口气,他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扭脸看对方:“就觉得你对我太好了,我不好意思了。”


    赵叙白说:“应该的。”


    祝宇挠了挠脸,笑着:“感觉跟你喜欢我似的。”


    道路依然凝滞,天色阴沉,红绿灯的标识显得模模糊糊的,像隔着层水渍。


    他说完,就弯着眼睛看赵叙白,赵叙白也回过头看他,视线相接,赵叙白扬起嘴角:“你这么好,谁不喜欢?”


    祝宇以前在网吧打工时,有俩同事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好的时候蜜里调油,趁着人少的时候在包间亲嘴,吵起架来互抽耳光,闹得很难看,最开始祝宇劝过,他俩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对方,突然开始哭,哭着哭着抱在一起,又亲起来了。


    弄得祝宇无语极了,觉得自己闲得多嘴。


    后来他俩还是分手了,女孩提了离职,走的那天祝宇帮忙拎行李,对方自嘲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俩跟二百五似的,特傻比?”


    “我没办法,”女孩絮絮叨叨的,“我一看他的眼睛就受不了,就把他给我的伤害忘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对视是不含情欲的接吻?”


    祝宇把行李递过去:“你再继续说,就真的像二百五了。”


    他指了指车站的显示屏:“要进站了,别迟到了。”


    “哦……谢谢。”


    女孩使劲抽了下鼻子,边走边回头:“你特别好,你以后肯定都顺顺利利的!”


    祝宇笑着冲她挥手:“嗯,一路顺风。”


    那么现在,祝宇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了。


    他凝视着赵叙白的眼睛,赵叙白也在看他,刚开始平静如水,然后慢慢的,目光悄然泛起涟漪,多了那么点无奈的感觉,视线胶着,谁都没有移开,一直到赵叙白叹了口气,拿手扣住祝宇的脸,往旁边轻轻地推了下,祝宇才笑起来:“我都快对眼了。”


    “还以为你在跟我比谁先眨眼,”赵叙白收回手,重新搭在方向盘上,“你赢了。”


    祝宇说:“我没比。”


    赵叙白说:“那也是你赢了。”


    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凝滞许久的车辆终于启动,赵叙白“唔”了声,踩下油门:“平时这条道也不堵啊。”


    “不巧了这是,”祝宇偏头看着窗外,“没关系,要不我跟田逸飞说一下,让他们先开始,别等咱了。”


    赵叙白说:“行。”


    祝宇低头发信息,赵叙白语速很慢地开口,转回之前的话题:“真的,你特别好,没有人不喜欢你。”


    “你这话说的,”祝宇把手机放回去,“我脸皮再厚,也该害臊了。”


    赵叙白说:“真的,不骗你。”


    可能是周末,这条路又开始堵了,赵叙白呼出一口气,偏头看祝宇:“你也摸摸我的兜。”


    车里开着空调,外套都丢在后座上,赵叙白穿着笔挺的衬衫,那祝宇只能去摸他裤兜,指尖刚伸进去,祝宇就挑了下眉。


    是一枚硬币。


    他俩同时想到了以前,想到祝宇趴在桌子上,让赵叙白在他的衣兜里找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小惊喜,赵叙白要是不搭理,他就胡乱地叫人家名字。


    “赵儿,和平,”祝宇穿着宽松的校服,脸埋在胳膊上,年轻的脸笑得没心没肺的,“鸽子鸽子,赵叙白?叙白?”


    现在,赵叙白也以同样的方式叫他:“小宇,小鱼?”


    尾音是扬着的。


    他真的从祝宇这里学了很多东西。


    祝宇指尖夹着那枚硬币:“昂?”


    “我们医院有个喷泉,”赵叙白说,“总有患者往里面扔硬币,图个心安,昨天清理的时候,我路过,正好身上也有,寻思着要不要扔进去祈福。”


    他笑笑:“后来我想算了,心诚则灵。”


    祝宇瞪大眼睛:“你拿我当水池子使啊?”


    “是啊,”赵叙白笑着,“拿你许个愿。”


    他伸手握住祝宇的手背,很自然地收拢,让祝宇把那枚硬币攥在掌心:“帮个忙。”


    “你幼稚不幼稚啊。”祝宇声音有点大,一副无语的神色。


    赵叙白挑了下眉,干脆在他脑门上弹了下:“喷泉可不会说话。”


    祝宇“嘶”了一声,闭嘴了。


    赵叙白说:“我希望,这么好的祝宇能健康,快乐,顺顺利利,长命百岁……因为我们真的,都很喜欢你。”


    祝宇表情扭曲地往旁边躲,要不是堵车,车里空间又这么狭小,他得被酸到扭头就跑,赵叙白大笑起来,伸手把他拽回来:“听到了没?”


    “没听到!”祝宇超大声。


    赵叙白又拉了一下,祝宇整个人都快贴他身上了:“到底听到了没?”


    祝宇慌不择路:“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赵叙白这才满意地放手,祝宇坐回去后,骂骂咧咧地揉自己耳垂:“赵叙白你真的好幼稚,这些话你该去庙里,跟神仙说。”


    车里空调温度太高了,热得慌,祝宇从耳垂到脖子都红了一片,他只顾低着头揉,听见赵叙白叫他的名字,好几声。


    “昂?”祝宇扭头看他。


    赵叙白说:“可你就是自己的神。”


    作者有话说:


    赵大夫这个人心思重,怕说出口就不灵了


    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很多很多次许愿了,所以两相折抵,他愿意相信有那么一句两句能穿过重霄,让神灵知晓


    第29章


    铁锅炖不够精致,但适合冬天。


    都是熟人,很久没聚了,长大后总是各有各的难处,工作,家庭,人情往来,哪样不费神?能放松地坐在一起说会话,简直太舒坦了。


    提前交代过,都不许劝酒,爱喝不喝,想喝了自己倒去,反倒有不少人自个儿喝上了,聊得很痛快,赵叙白不太喝酒,很少碰,之前喝醉让祝宇接他,十次有九次都是诳人家,拿酒往自己衣服上洒,装模作样。


    他衬衫解开颗扣子,胳膊搭在祝宇的椅背上,姿态很放松。


    祝宇两手捧着个碗,里面是店家酿的黄酒,烫得热乎乎的,他本来没打算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头发都被风吹乱了,没顾得上捋,看旁边的田逸飞喝得挺香,馋了,田逸飞说你别惦记,这个后劲大,上头。


    毕竟祝宇喝酒的场合不多,就跟朋友们在一块的时候开几瓶啤酒,私下里不太喝,酒量一般。


    “没事,”祝宇不在意道,“醉了我也去睡大通铺去。”


    烫好的黄酒上来了,祝宇还挺喜欢,喝了会儿感觉赵叙白在看自己,偏头笑着:“你喝吗?”


    赵叙白低声道:“我得开车……味道怎么样?”


    “还行。”祝宇说。


    又过了一会儿,祝宇把碗往前面一推,两手一摊,趴桌子上了,赵叙白顺手把他面前的碗筷挪了,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难受吗,”赵叙白凑近了点,“胃里感觉怎么样?”


    喝酒前赵叙白让祝宇吃了个花卷,胃里垫过,应该不至于犯病,祝宇脸稍微有点红,眼睛弯弯的,整个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不说话了,一直笑,被晚风揉乱的发丝斜斜垂落,遮住眼底的笑意与微醺的温柔。


    “我刚才在外面,”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看见老板家的小孩,在嚷嚷着要喝酒。”


    “小孩才那么大一点,老板没办法,拗不过,他妈妈把他抱腿上,爸爸把黄酒倒在碗里,用筷子蘸了喂他,小孩脸立马皱起来了……然后,旁边的爷爷奶奶都在笑,笑完了就过来亲他。”


    可能烫过的黄酒真的劲大,绵软的火焰似的,顺着喉管一路烧进四肢百骸,祝宇胳膊腿都软,就眼底泛酸,湿润的睫毛粘成一簇簇的,显得眸子里有隐隐的流光:“我……很羡慕。”


    对面的人注意到了,问小宇怎么样,是不是喝大了,田逸飞看了眼赵叙白,赵叙白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沉声问:“然后呢?”


    祝宇长长地叹了口气,坐直身子,使劲儿展开胳膊:“然后,我就自己叫酒了啊,我喂自己,我能喝这么多——”


    他右手边的哥们带着个黑框眼镜,差点被碰掉,赵叙白伸手握住祝宇的小臂,往自己这边牵:“所以,你把自己养得很好,对不对?”


    祝宇回头凝视着他,微微摇头:“不太好。”


    赵叙白说:“嗯,是不太好。”


    他松开手,用祝宇的筷子夹了块山楂糕,放碟子里:“那我们再养一遍,行吗?”


    祝宇听完就笑了,长睫毛颤了颤:“不用……我只是,有一点点的羡慕。”


    “那咱们就羡慕,”赵叙白说,“在心里羡慕没关系的,忍不住的话,偷偷告诉我。”


    他把山楂糕往前推:“不用劝自己大度,想羡慕就羡慕,想放下就放下……放不下也没事,这些情绪都很正常,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勉强自己就行。”


    祝宇单手托腮,脑袋往侧面歪着:“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的话,就显得你特别计较,特别钻牛角尖。”


    “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在操场上跑步,大家都往前跑,只有我一个人落在后面,我着急啊,喊,又喊不出声音,最后天都黑了,只剩下我,老师过来骂我,说谁让你不跑的呢?”


    他揉了揉眼睛。


    “可我过不了这关,”桌子上有点水渍,祝宇用指尖划了个半圆,“我在这里面站着,我乐意,我情愿走不出去,我……难受。”


    外面天黑了,屋里开着暖风,熏得人脸颊滚烫。


    祝宇轻轻地嗤笑一声:“我真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是看不到任何意义的。”


    赵叙白点头:“你说的对,很多事没有意义。”


    他伸手,把水渍抹掉了。


    那盘山楂糕祝宇最后也没吃,因为这人撑不住了,说了几句话就昏昏欲睡,赵叙白看得出来,祝宇酒品其实挺好,除了刚开始话多一点,一直笑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多余动作,说完了就自己安静地窝着,很乖巧,完全不惹事。


    房间里有沙发,赵叙白把扔在上面的衣服收拾了,老同学聚会,都不讲究,脱了外套就撂上去,弄得乱糟糟一团。


    收拾完后,沙发留出一片干净的地,祝宇脱了鞋子爬上去,老老实实地侧躺着,身上搭着自己的外套,脑袋枕着围巾,闭着眼睡了。


    有人问要不要低点声,或者开个房间,赵叙白说不用,让他躺着休息会就好。


    孟凯中间还摸过去,摸了摸祝宇的脸:“出汗了。”


    “小宇一杯倒啊,”他回来坐下,冲着赵叙白的方向说:“你等会注意,别让他脱衣服,不然容易受凉。”


    赵叙白“哎”了一声。


    挺奇怪的,祝宇跟谁关系都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可牵扯到祝宇有什么事,大家还是习惯性找赵叙白,他俩都是很和气的人,但凑到一块说话,不知怎么着,别人总感觉有些插不进去,似乎打断就不合适,不道德了,非得等这俩人说完,才稍微举下手问,我能说两句不?


    “那我必须得说两句,”田逸飞很满意今晚的饭菜,又喝了酒,热得额头亮晶晶的,“去他大爷的摄影,画画,狗屁的艺术!吃小猪盖被铁锅炖才叫生活!”


    他说完就往赵叙白这拱:“下周还来,成不?”


    赵叙白温和地笑笑:“得上班。”


    “上什么班,”王海喝多了,绕过来,从后面勾着田逸飞的脖子,“下次还得聚……对了,小宇是不是要过生日了?”


    田逸飞一拍桌子:“那就他生日了聚!”


    “你小点声,”赵叙白说,“小宇生日是除夕,你们不在家过年了?”


    王海却像没听明白似的,手里还拎着瓶啤酒,晃着往沙发那去:“宇啊,你生日是除夕……”


    赵叙白站起来拦他,不让他去闹祝宇,但王海不乐意,说不行,说小宇不仗义,屋里一下子乱了,家属不在旁边,都跟群狼似的,一个出声了,剩下的都跟着嗷嗷乱叫,就孟凯还清醒着,说拉倒吧快消停点。


    正闹呢,祝宇一掀外套坐起来了,头发翘着,眼神很懵:“昂?”


    “你昂什么昂,”班长插话说,“你还昂呢,就你一个人躲那睡。”


    祝宇笑了笑:“哎呦对不住。”


    有人说:“那喝一个呗!”


    “可别喝了,”赵叙白把快滑下去的外套捡起来,连着围巾一块捋了捋,“头疼不疼?”


    祝宇说:“不疼。”


    他刚才闷着出了点薄汗,这会身上的酒意下去了,人也清明许多,一屋子都是大老爷们,什么浑话都不着四六地说,不知谁起的头,对面俩人一唱一和的,声音不大,倒也清晰地往耳朵里钻。


    “小宇这酒量差,就是憋得了。”


    “就是,你看人家都有对象,回去抱着就泻火,哪儿一杯酒就能干倒。”


    “别欺负我们宇啊,看脸烧得,还红着呢。”


    其实这一桌没对象的不少,算下来差不多一半一半,祝宇旁边的赵叙白也单着,但没人提赵叙白的事,同学情谊是真的,但根据身份来开玩笑也是真的,这个度很微妙,不算恶意或者看人下菜,只能说是部分成年人在社会待得久了,本能的权衡利弊。


    祝宇也摸爬滚打得久,什么话没听过,没把这当回事,坐回位置上,把碟子里的山楂糕吃了。


    结果那人喝大了,趁着屋里热火朝天,反而越说越上瘾:“等会续摊别走,哥们带你去见见世面,不然天天靠自个儿,我都心疼。”


    “靠自个儿啥?”


    “你说呢,看我们小宇瘦的,这就是没被滋润过。”


    “那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宇身边没人?别看不吭不嗯,人家可是最早进社会的,说不定……”


    “咔哒”一声,赵叙白把筷子放下,浅浅笑着:“猜对了,我就是小宇身边的人。”


    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有这种时刻,可能就是个寸劲,原本班里乱糟糟的都在聊天,突然所有人同时噤声,一下子就静下来。


    那么这会也是,刚才还吵得人耳朵疼的屋里,霎时静了,只有锅里的汤汁还在咕嘟嘟地冒泡。


    这完全是一句玩笑话,更何况,赵叙白本身就在祝宇旁边坐着,但奇怪的是,屋里鸦雀无声,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愣是没有一个人接话。


    在短暂的两三秒后,才有一道温厚的声音响起。


    “我也是小宇身边的人,”孟凯顺着大家身后的座椅,摸着走到祝宇旁边,用手贴了下他的后颈,“汗下去了,不热了。”


    祝宇立马站起来,扶了把孟凯,还没说话呢,他右手边戴黑框眼镜的那位也开口,慢悠悠的:“我也是啊,我就在小宇身边坐着呢。”


    “都别跟老子抢,”王海还没归位,跟着挤到祝宇旁边,“还有我呢!”


    田逸飞喝大发了,一点多余的意思都没听出来,傻呵呵地笑:“能算我一个不?”


    “闪开,我跟小宇最好了,我俩当过同桌!我才是身边人!”


    “……还有我!”


    刚才满嘴跑火车的人不吭了,微微凝滞后,伸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哎呦,瞧我这破嘴。”


    挨着他的那个也双手合十,有点尴尬:“别跟我俩傻逼计较啊。”


    祝宇没回过神,他被好几个人挤着,簇拥着,都拍他的肩膀,脸红脖子粗地说以前上学那会你还帮过我,哥们必须站你身边,还有人抱着他的胳膊哭起来,说老子太想你了,你怎么就跑了,不跟大家说呢。


    这场景太突然了,祝宇应付不过来,被围得都要炸毛了,慌乱地找赵叙白的身影,结果这人跟没看见似的,还在原地坐着,充耳不闻地喝茶。


    喝酒上头,平日里人模狗样的,莫名其妙的都开始感性了。


    祝宇左支右绌,哄完这个哄那个,还得拉着孟凯的胳膊,怕人把他挤得摔了,费劲巴拉地憋出一句:“我哪儿跑了啊……”


    他声音小小的:“我就是来晚了。”


    孟凯扶着椅子说:“所以给你留位置了。”


    “不止呢,”旁边的人扶了扶眼镜,“高三的每次考试,教室里都留有你的位置。”


    这话一出,祝宇不吱声了,班长醉醺醺地过来,帮着把孟凯从人群中搀扶出来,带回去坐好:“那时候我们都怀疑班主任给你改卷了,但她不跟我们说,赵叙白还偷摸着去教务处查……”


    “桌椅也留着呢,”有人插话,“谁都不让搬走。”


    “你还记得教学楼前面那棵大榕树吗,毕业的时候大家在红布上写愿望,往上面挂,你的挂得最高了。”


    “谁替小宇写的来着?”


    “赵叙白吗?”


    “反正我写了,我写的祝宇金榜题名!”


    “我也写了,我那会脸皮薄,害臊,怕人家说我矫情,我写的是希望小鱼游向大海!”


    “啊,那张我看见了,原来是你写的啊!”


    周围似乎比刚才更乱,祝宇大脑一片空白,黄酒的后劲又涌上来了,他脸颊发热,眼皮一直在跳,手心也沁出点薄汗,整个人木木地站在原地,听大家憋不住的情绪,汹涌而来。


    好多好多的事,他都已经忘了。


    班长让服务员再烫点酒过来,说小宇喜欢喝,田逸飞举着手说干脆多烫点,大家都喜欢,不少人的衬衫皱了,眼眶发红,明明拿出去都是很体面的人,这会儿全乱套了,全变成了笨拙的毛头小子,连当年谁借了橡皮不还的旧账都开始翻。


    翻来翻去,多年前空间里的照片也翻出来了。


    不知谁揽着祝宇的肩膀,指给他看当初的照片,说你看见没,最边这儿有个空,就是给你留的。


    照片像素不高,也能看出蓝天下,阳光灿烂。


    “还有这个,语文老师的寄语,记得那老爷子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给咱班每个人都写了,我找找……啊,你的是前程似锦!”


    “对,这张照片我也有,但后来小宇不知道跑哪儿了,我发消息没人理我,气得我差点拉黑。”


    “我也好生气,我给他打了无数电话,完全找不到人。”


    “后来好不容易见面了,喊着吃饭人又跑了,气死我了!”


    “嗬,气性这么大呢!”


    “那可不,以前班主任还让我跟小宇学习……哎小宇,你看这个,是视频,班主任在教室门口挂粽子呢,让我们用脑袋撞,说叫一举高粽,哈哈可傻了。”


    “粽子!差点忘了,那时候每个人都有,也有你的!”


    太乱了。


    祝宇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像是上辈子的照片,视频,那一张张青涩的脸。


    他艰难地开口,喉咙有点紧:“我……我都忘了。”


    “没事啊,看看照片不就想起来了?”


    似乎有人在跟他告状,絮絮叨叨地说当时班主任护着他的粽子,怕被冒失鬼碰坏了,祝宇木然地垂着睫毛,嗓音很哑:“……有意义吗?”


    “你说的对,很多事都没有意义,”赵叙白从后面伸手,勾住他的指头,把他从挤挤攘攘的热闹中拉出来,“这些的确都过去了。”


    碗里盛着热汤,杯子里是烫好的黄酒,酸甜爽口的山楂糕放在碟子里,红润透亮。


    赵叙白轻轻攥了下他的手腕,又放开。


    “但现在你过的每一刻,都是有意义的,因为,是你在生活着……你就是这个世界的意义。”


    说完,他似乎有点紧张,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当祝宇这样呆呆地看过来,眼神茫然,像只冬眠时冻得缩成一团的动物,被猛地扯进春天。


    把赵叙白的心看得很软,很酸。


    所以他伸出手,双手的拇指食指打开,反向交叉,做出一个拍照的动作,把取景框,对准了自己喜欢的人。


    “小宇,笑一个吧。”


    作者有话说:


    “咔嚓——”


    第30章


    赵叙白等会要开车,没沾酒,到了晚上十点钟,他多一分钟都不肯等,抽了张纸巾擦手:“走吧。”


    铁锅炖早吃完了,一帮人赖着不愿意撤,吃饭的时候老板送了点小红薯,细长条,用小提篮装着,交代放柴火堆里烤,等饭吃得差不多了,这个也熟了。


    祝宇挺喜欢吃的,红薯皮烤得焦黑,撕开一看,红瓤流油,又甜又烫嘴,赵叙白从外面拿了兜橘子回来,也放进去烤了会儿,说对喉咙好,治咳嗽。


    能不能治咳嗽祝宇不知道,但橘子烤完吃着有点苦,快结束的时候,周围人都在聊天,他不插话,就慢腾腾地喝水,边喝边撕橘子的丝络,把每一瓣都剥得圆润可爱,一点附着的杂质都没,剥完了才想起来问:“是不是这个丝有用啊?”


    “没事,”赵叙白说,“你玩你的。”


    田逸飞他们商量着要续摊,也有几个朋友得回去,赵叙白开车,帮忙捎了两个,祝宇坐在副驾驶,跟着赵叙白先把那俩人送回去,其中一位家住得远,多绕了会儿。


    “我差点忘记问,”祝宇扭过脸,“你胃还疼吗?”


    赵叙白刚调了个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了句:“我胃疼……啊?”


    最后那个调子是上扬的,硬生生被他扯下来,转了个调:“啊,对,是有点。”


    后面坐着的那个也是医生,姓王,骨科的,随口接了句:“正常,做手术忙起来饭哪儿顾得上吃啊。”


    祝宇由衷道:“你们不容易。”


    对方今晚喝了酒,说话有些大舌头:“嗐,我算啥啊,你嫂子才是最不容易的,家里天天都得她操心。”


    他提起来,眼圈还有点红:“不管在外面多累,受天大的委屈,一回家,就能看见热饭跟她的笑脸,说真的,我这辈子都值了。”


    人的情绪是能感染的,这会路上很安静,没什么车辆,两侧的路灯把车里照得很昏黄一片,祝宇靠在椅背上,光斑掠过挡风玻璃和他的眉眼:“真好啊。”


    “所以别嫌我烦,觉得我封建什么的,”王大夫叹了口气,“跟合适的人结婚太幸福了,你俩也抓紧啊,是不是还单着呢?”


    他说完就往前凑,戳了下祝宇:“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哎呀我天,”祝宇捂着脸,“咱要不换个话题……还有多久来到着?”


    赵叙白看了眼导航:“大概五六分钟,怎么?”


    祝宇说:“我刚喝水多了,想去厕所。”


    “去我家上,”王大夫说,“别走了,顺便睡我那得了,明天我开车送你回来。”


    “算了,太不方便了。”祝宇笑着。


    “有啥不方便的,你真的是……不行赵儿也一块呗,都别走了。”


    正说着,王大夫的手机响了,是他媳妇打来的,问到哪儿了。


    “马上,”他看了眼窗外,“快到小区了。”


    车里静,能清晰地听见对面温柔的声音:“行,我就在门口等着呢。”


    王大夫急了:“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多冷啊。”


    “没事,顺便下来丢垃圾。”


    到了地方,祝宇跟赵叙白都下了车,客客气气地跟人打招呼,王大夫只顾着给他媳妇暖手,直接忘记请朋友留宿的事,等车辆重新发动,开了一会后,祝宇才想起来:“靠,我忘记去厕所了。”


    问题是刚上了高架,赵叙白看了他一眼:“能坚持吗?”


    祝宇清了清嗓子:“坚持不了也得坚持啊,这又没法儿拐回去。”


    “下个出口还得一会,”赵叙白说,“那我开快点?”


    祝宇说:“没事。”


    但他的神情已经明显不太舒服了,声音小,膝盖微微并拢着,幸好夜深了,不用担心堵车的问题,赵叙白在限速范围内将油门踩到最大,终于下了高架,根据导航,停在路边最近的公共厕所处。


    祝宇早就按下安全带卡扣,推开车门就要往外跑,腿迈出去一半,被赵叙白拽住胳膊,扯回来了。


    “这么着急,”赵叙白手很稳,带了点力气,“你……干什么去?”


    “我天,”祝宇大半身子被拽回来,单侧膝盖跪在车座上,“我去厕所啊。”


    赵叙白没起身,这个姿势看人就得稍微仰着头,显得目光特别专注:“你是不是忘记点事?”


    祝宇都要出汗了,咬牙道:“什么事等会再说。”


    赵叙白没松手:“不行。”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给你拍照呢,”他盯着祝宇的眼睛,“但是你没笑,你不愿意对着我笑。”


    “哥,大哥,”祝宇崩溃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车里空间狭窄,他被这样拽着压根不敢动,声音都有点抖了:“我现在笑,行吗?”


    赵叙白勾了勾唇角:“行。”


    这是祝宇这辈子笑得最难看的一次,没办法,硬挤出来的。


    这也是祝宇这辈子上完厕所,洗手洗得最快的一次。


    完全没擦手,带着湿淋淋的水就往赵叙白脸上抹,嘴上还要骂:“你神经病啊!”


    赵叙白早就摘了眼镜,往旁边躲:“你手好凉。”


    “凉死你!”祝宇干脆把手往赵叙白衣领里塞。


    他俩上次这样打闹,应该还是上学那会,记得有回下了场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祝宇偷偷捏了个雪球,趁赵叙白不注意,轻手轻脚地塞人家衣领里,赵叙白面色不显,反手就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头发揉得像鸡窝——


    可能是同时想起来了,视线相接,赵叙白的眼里带着笑意:“抱歉,是我的错。”


    祝宇这才放开手,坐回去的时候还有些悻悻然:“我发现你这人……”


    赵叙白重新启动车辆:“嗯?”


    祝宇斟酌了会:“说不上来。”


    赵叙白挺平静的:“没琢磨明白吗,那要不趁着机会,聊聊?”


    “那算了,”祝宇立马偏过脸,“不聊。”


    话音落下,他就后悔了。


    短暂的沉默后,赵叙白笑了一声,低沉的,有着磁性的,明明认识了很多年但仿佛又很陌生的——


    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他从没意识到,赵叙白的声音这么好听,而烤橘子的微涩气息,似乎仍未消失。


    祝宇:“……”


    他闭了闭眼,没敢回头:“别笑。”


    赵叙白轻声问:“为什么?”


    “不管,”祝宇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反正不许笑。”


    “好,听你的。”


    “……也不许这样说!”


    “听你的。”


    祝宇猛地回头,瞪着赵叙白的侧脸,那句质问卡在喉咙里,烧红的炭似的,咽不下又吐不出,烫得他胸腔发疼。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这是拿我当小姑娘追吗?”


    但又生生地憋了回去,祝宇害怕,怕赵叙白平静地接一句——如果是呢。


    如果,如果赵叙白真的对他有心思,对他表白,那祝宇大可拒绝。


    可问题是,现在赵叙白压根就没开口,他自己气鼓鼓的像什么话。


    完蛋,全搞砸了,明明来的路上已经说开了,这会又绕了回去,祝宇刚才的反应太不漂亮了,身为朋友,聚餐回家的路上聊几句怎么了?


    更何况,聊什么内容,赵叙白压根就没提。


    是他先落荒而逃。


    车辆停下。


    祝宇率先解开安全带下车,赵叙白慢了一步,车灯闪烁,他身体前倾,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做了个深呼吸。


    掌心沁出点薄汗,心跳得很快。


    他确定,祝宇发现了。


    眼神里有不解,躲闪,和无可奈何的郁闷,肢体语言很害羞,但没有明确的拒绝和排斥。


    不,即使有,赵叙白也不肯承认。


    他沉默着,忍耐着,用伪装包裹自己,把自己困在名为友情的玻璃罩里,做得太完美了,这么多年,连一个眼神都不敢放肆。


    可赵叙白已经投过硬币。


    “砰——”


    祝宇把后座的门关上,手里拎着围巾:“你发什么呆呢?”


    赵叙白呼出一口气,心跳终于平稳,下车落锁,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了。


    “走吧,”他自然地开口,“这么晚了,在我这睡吧。”


    祝宇摇摇头:“别,我生物钟跟你们的不太一样,你好不容易的周末,别吵着你。”


    他说完就按下电梯一楼,又按下赵叙白所在的楼层:“并且我也得拿个快递,昨天忘了,不然还要收我保管费。”


    电梯门很快打开,祝宇把围巾系好,挥了挥手:“走了啊……我去!”


    一只阿拉斯加迎面撞进来,估计刚遛完,呼哧呼哧地用舌头喘气,后面的主人已经是被抽干精神的模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赵叙白侧身走了出去,迎着祝宇的眼神,稍微挑了下眉。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他淡淡道:“我怕狗。”


    祝宇无语地转身,扭头就走,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在前面走,赵叙白没有回家,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影子一会儿碰着,一会儿又分开的。


    他停,赵叙白就停。


    月亮悬在天上,一小片,半圆,祝宇住的小区是老式家属院,离赵叙白这不算远,可也得绕两条街,路边还有些店亮着灯,像是散落的星星。


    祝宇沉默了几秒,继续往前走。


    拐了这个弯,露出被岁月磨得斑驳的红砖墙,有野草长在砖缝里,顽强地抽出芽,细条条的,竟也没有枯黄,祝宇在门口停下,转身看着赵叙白:“怎么,想上去喝口茶?”


    赵叙白点头:“行啊。”


    “不是,”祝宇气笑了,“你这人有病吧?”


    赵叙白说:“嗯,可我就想跟你多待会。”


    祝宇“嘶”了一声,憋出句:“你这……你这也太酸了。”


    他说完,赵叙白才上前,在他面前站住,侧后方是家属院门口的路灯,灯光斜斜地打过来,把赵叙白的影子拉长,祝宇就踩在赵叙白的影子里,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


    “我这两年,经常想起以前的事,”赵叙白说,“想如果你没有走,高三那年还在,会是什么样。”


    祝宇张了张嘴:“我……”


    赵叙白打断道:“我想过很多次,无数种可能和答案,有些光是想想就很幸福了,像梦一样,我也做过梦——”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难为情,顿了下才继续:“梦见你还和我们在一起。”


    “但是,那些是梦,醒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冬天太冷了,说话都带着点白气,赵叙白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似的,目光很热,带着几分温柔与眷恋:“我就知道,不能沉浸在懊悔的回忆里,而是应该把握现在。”


    “比如,”他看着祝宇的眼睛,“就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


    这句话说得乱糟糟的,祝宇呼吸猛地一滞,仓促地移开视线:“你写小作文呢,又矫情了?”


    “小宇,”赵叙笑起来,“哎,你看着我。”


    祝宇不回应他,往小区里面走,快递柜在门口靠墙的位置,他动作很快地掏出手机,扫码,随着“砰”地一声,伸手从柜子里扯出快递。


    赵叙白也不着急,心情很好的样子,凑过去问:“买了什么?”


    “跟你有关系吗,”祝宇没回头,“我工作用的。”


    赵叙白“哦”了一声。


    祝宇说:“你要闲得没事干就回去睡,别在我这晃来晃去的。”


    赵叙白赞同地点头:“嗯,我的确闲得没事干。”


    “那你回去睡啊!”


    “我怕狗。”


    祝宇:“……”


    他懒得搭理这么幼稚的人,抱着快递盒就要离开,结果赵叙白直接伸手,挡在前面了。


    他俩以前高中做同桌时,赵叙白也这样挡过他,祝宇靠墙坐,下课的时候总喜欢跑走廊透透气,晒会太阳,偶尔惹着赵叙白了,赵叙白会往后一靠,后背抵住后面的书桌:“不让。”


    祝宇才不管,伸腿就从前面跨过去。


    他知道赵叙白的生气是装模作样,是在逗自己,所以有时候,祝宇也会逗他,故意说怎么办啊,我要被赵叙白关里面了。


    现在没了桌椅,就一面快递柜,赵叙白挡不住祝宇,他侧身或者扭头都能走,但祝宇没动,而是定定地看着赵叙白。


    终于,他叹了口气,低着头笑了。


    “走吧,”祝宇说,“又是怕狗,又是想跟我待着的,那今晚睡我这?”


    赵叙白略作沉吟:“行。”


    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赵叙白放下胳膊,这次没有跟在后面,而是快走几步,和祝宇并肩。


    祝宇闷着头,一声不吭,走到楼道口才猛地扭头,冲着赵叙白龇牙:“汪!”


    赵叙白愣了下神,呆呆地盯着祝宇的脸。


    见他没反应,祝宇挑了挑眉,不太满意的样子。


    然后,赵叙白才明白过来,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神情温柔。


    “啊,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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