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风袭来，为练车穿的薄外套保暖作用微乎其微，林昭不由打了个冷颤。她抬起眼，眉头紧锁地打量四周。
瘦削的树干上，光秃秃的枝丫狰狞地伫立着，面无表情俯瞰着她。
再往上看，天色蒙蒙，不算亮，但一眼就知道现在绝不是晚上。
这是到哪来了？
她刚刚不是还坐在驾校的车上吗？
林昭试图在细微的头疼里回忆更多细节。
这本该是她暑假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天一黑，她就照着日程，去驾校练习科目三，路上还顺便取了个快递。
只可惜七月中旬，天气变化总是突然。她还没练多久车，窗外电闪雷鸣，啪的下起大雨，完全阻断了她继续的可能。
她马上联系起教练，但手机信号太差，缓冲图标转了好半天才发出去消息；又转了好半天，才收到教练“雨小些会来接你”的保证。
林昭叹了一口气，不打算计较“谎报军情”的天气预报。她把座椅一调，快递一拆，准备靠看书消磨过这段时间。
是的，书，顺手拿的快速装的是《简·爱》。每一年，她都会买新的装订册重读。
回忆到这，林昭心跳狂跳，她坐直了身，感受到怀里很沉。低头一看，正是那本书。
她眼前浮现出更多画面。
忽明忽暗的车内，手机亮着手电筒，照清白字黑字的纸面。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阅读，幸好书的大部分内容她都滚瓜烂熟，特别是开篇，她都能背出来了。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注1）
寒风席卷的深秋，盖茨海德的餐室里，简·爱躲在窗帘后读书，屋外天色阴冷，小女孩的故事自十岁这一年开始……
对，她全部想起来了。
当时，书才翻了两页，一道巨响忽然从头顶，或者是车顶炸响了。她吓了一跳，扭头看窗外，眼前的世界就在这几秒间陷入一片白光——
再睁开眼，就是这里了。
“所以，我是在车上被雷劈晕过去了吗？”林昭喃喃，把书抓起，另一手试探着摸了摸外套口袋。
空的，没有手机。
不是？
假如她真是被雷劈晕了，那现在这是被人趁乱抢劫，大件小件，什么值钱的都带走了吗？
她无奈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粘的泥，还不忘确认了一下书的情况。
封皮厚实，烫金字体印着标题，干干净净的，和刚拆封没什么两样。
真是一群不识货的抢匪。
不过幸好，这版本可不好买。
又一阵风，吹回了她重点偏移的思绪。林昭抱紧书，决定先离开这个树林，再分析这到底什么情况。
“希望能在路上碰见别的活人，这样就能借手机打电话报警了。”
她在心里祈祷，脚步不停，沿着断断续续的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冲。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树木渐渐稀疏，视野豁然开朗。雾气依旧弥漫，她站在平原与森林的交界往前看，不远处是一座庄园。
庄园？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词吓了一跳，她揉了揉眼，再看了一眼。
尖顶、石墙、格子般规整的窗户镶嵌其中，昏黄的灯光在窗后明灭。这确实是一座典型的、只应存在于电影或历史书中的中古西欧建筑。更别提在建筑面前，大片的草地，以及自己所处的森林。
怎么看都像一座庄园。
“练车的地方附近，有这种地方吗？”林昭自言自语，停下脚步，觉得古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时间错乱，身上东西基本上都不见了，现在，连所处地点都无法确定。
再遇事不惊的人，也得承认，当下可能落到一个十分未知、非常危险的境地。
……等等，那里好像有个人？
她重新打量起那座府邸，视线落到一扇窗边。
那里坐着一个小女孩，身上的宽大长袍被瘦削的身形堪堪挂住，膝上放着一本书。红色的波纹窗帘柔顺地垂在她身旁，把室内景色挡得严严实实。
阴冷的天色，高大的府邸，躲在窗帘后读书的女孩……
一个模糊而荒诞的念头从脑海里炸开。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掌心那本被雾气浸得有些潮湿的书。
那道雷劈到头顶时，她没翻几页的书页，正停在这样的场景。
……感觉上，怎么有点像穿书了呢？
“不，不可能……”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她连声否认掉，“一定还有什么解释的方向。比如说……我大概是被劈糊涂了，现在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呢。”
这样的展开虽然也很魔幻，但起码比穿书常见些，也好接受点。
再说，21世纪，人类关于时空穿越的讨论依旧停在荧幕，这样的世界，怎么会发生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呢？
林昭的视线从书封重新落到窗旁的身影上，心里飞快地给现状下了判断：
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在做梦。一场来自深度昏迷的大脑，一如既往的，关于改写简的命运的幻想。
这就不得不提，她这些年《简·爱》看的太多，已经从“感悟期”发展到“幻想期”。设定上包括但不限于设想各种穿书进去，在不同时期帮简改变各种走向。
虽然当下的场景说做是梦的话，有些过于真是，但总之，她姑且这样说服了自己。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剧烈的心跳平复不少。一种奇异而战栗的期待，从林昭的心底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穿到开篇的设想里，她总是希望够在餐室里，为简拦下那不礼貌的表兄的欺凌。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重新迈开脚步，朝着那扇窗户走去。
和原著一样，简沉浸在书里，头也不抬，浑然不觉她的靠近。随着距离缩短，简的模样愈发清晰，林昭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连呼吸都变轻了。
窗台上的女孩神色专注，左手托在书下，翻页完的右手停在空中，显然被主人遗漏了下一步安排。悬空的手腕骨节分明，林昭此刻已经近到足以看清那苍白皮肤上的血管。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窗边，视线落到简的脸颊上，不自觉摒住了呼吸。
略显苍白的皮肤，有些凌乱的发丝垂在两颊，不算浓密却很纤细的睫毛低垂，掩盖住大半的眼眸。
该说不愧是梦境吗？眼前这个女孩，和她读书时想象过的任何样子都不同，可她还是一眼就知道，毫无疑问，这正是简·爱。
按照原著里描写，此刻简正沉浸在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中，自己站在这，一会她抬头说不定会被吓到。
林昭这么想着，刚想退开，可还是迟了一步——她停留的位置挡去了阴天本就不充足的光线，简翻书的动作顿住，埋在书里的小脑袋突然扬起，与她四目相对。
“……”
这对视来得太过突然，两人都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僵硬了。
站在窗外偷看别人读书也太奇怪了。林昭脑中闪过一连串念头：该跑吗？可这是我的梦，怕什么？但确实有点吓人，还是解释一下吧……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简的反应比她更快。在那度秒如年的几秒钟后，女孩的脸色唰的变白，手忙脚乱地把书一合，扒拉开窗帘试图离开。
可动作太急，书从她膝头滑开，而简自己，以堪称滚落的姿态摔下了窗台。
刚合上没两秒的书在地上四仰八叉地摊开，页面停在“模样可怕的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一幕。
林昭刚看清那图片，天地就陷入漆黑。一道惊雷炸响，闪电鞭子般抽过天空，惨白的光映出林昭在窗外阴影不定的脸。
“啊、呃……”简的尖叫刚出口一秒，又被眼前的景象扼住，只剩急促的抽气声。
这阵仗连林昭自己都吓了一跳。
“简，别害怕，我不是鬼。”她连忙开口安抚，顾不上隔着玻璃对方是否能听清。
“…听不懂……”简更惶恐了，自言自语般地吐出几个单词，而后颤巍巍的，拖着发软的腿，开始手肘撑地往后挪。
这单词零零碎碎掉进耳朵，林昭才后知后觉，自己和简说中文实在难为人。
她飞快摆手，把刚刚的话换成英语翻译了一次，边说边心里奇怪：还有外语沟通障碍回合？这梦也太遵循原著了，这么有逻辑……
简却是听得脸色发白，捂着耳朵，疑心自己已经吓出幻觉。
怎么这穿着古怪长相特别的幽灵，还突然说起自己的语言？不行，快来人……
她不敢再看窗外，大喊起来：“贝茜，贝茜，闹鬼了——”
门几乎是一秒被推开，来人并不是简期待的女仆。
“烦人精，乱叫什么？”一个男孩说着，视线扫过地上的书和受惊的简，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转为气愤，“你把这弄得一团糟，发什么疯？”
约翰·里德。
虽然讨厌这个耀武扬威的表兄，但一个活人的出现，确实让简的恐惧缓和不少。她勉强喘着气从地上爬起，伸手指向窗户：“窗外……有个奇怪的东西……”
“还能有什么比你更奇怪？”约翰习惯性地辱骂着，不屑地朝窗外瞥去。
对上那双眼睛，林昭微微挑眉。
对约翰·里德的出现，她毫不意外。毕竟按着书里剧情，他接下来还会和简发生一场争吵扭打。只不过……
看着那张“脸盘宽大，粗眉大眼”的面孔，她不禁感慨，原著的描写实在写实。甚至可以说，眼前这个又胖又壮的男孩，比书里给人的感觉更碍眼。
一想到简平日里总被这种人欺负，林昭忽然觉得，顺着简的误会扮鬼吓吓他也未尝不可。
她立刻挤眉弄眼，朝他做了个鬼脸。
约翰直勾勾地看了几秒，眼里掠过一丝困惑，随即转回头，朝简怒吼：“我看你是忘了规矩！该喊我里德少爷！现在，给我过来！”
他像书里那样在扶手椅上坐下，示意简站到他面前。
他看不见她？
林昭皱起眉，看着简慢慢走向约翰，心里的惊诧迅速被焦急取代。
她下意识拍了拍窗户。
“外面风怎么这么大？”约翰嘀咕了一句，又看了一眼窗外，依旧对林昭的存在毫无察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简能看见她，约翰却看不见？
这个发现带来的冲击，比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还强烈。在林昭惊疑不定之际，屋内的约翰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还不快过来！你真得学学规矩了，敢躲在这偷看我的书！……”
凶狠的训斥声，简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瘦小身影……这一切都和冰冷的文字不同，是活生生的。那个被所有人欺负、孤立无援的小女孩，就在她眼前。
必须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说干就干。林昭把怀里的书放到窗台上，双手攀着窗沿爬了上去，站稳后，更用力地敲打玻璃，发出更大的声响。
屋里两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快走……她要进来了……”简的声音发着抖，摇着头，再不肯靠近约翰，反而开始往门口挪。
“风大了点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真是只耗子……”约翰不满地敲着椅子扶手，骂骂咧咧地伸手想去抓简。
林昭不再犹豫。
她将那本厚重如砖的《简·爱》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玻璃窗，狠狠砸了下去——
“you!idiot!（你！这个！蠢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