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怀着难以言说的心境捱到天亮, 照常上学、下学。
太医署里愁云惨雾,医正们脸上凄风苦雨, 他们每每见了她,眼神、肢体都极尽暗示。
仿佛她要不以身殉道,替他们解了这大急大难,他们便要集体跳了护城河般活不下去了。
绪芳初想想,大家伙儿也确实步履维艰,若因她一人之故,开罪了皇帝, 带累整个太医署跟着她日子江河日下,是她对不住大家。
那人, 也真的是很难伺候。
希望他接二连三地接受了磨难,以后就老实点儿, 安安分分地在太极殿里待着, 可莫要再出去耍出什么花招来了。
下了学后, 绪芳初正打算回灵枢斋更衣,脱掉统一制式的医官袍服,换上女式罗裙绸衫,不料下学途中听闻有人带话, 说是卞舟将军在太医署外等自己。
绪芳初这下满腹疑窦, “你确认没听错?卞将军要找的人, 是我, 不是我三姐姐?”
传话的人颔首回答:“是的,是绪医官您。”
绪芳初心下莫名,反贼围困大明宫时,她和卞舟共同据守太极宫,也守出了一种肝胆相照的英雄惜英雄之感, 她想着他或许的确寻他有要事,便转道出了太医署去见他。
太医署外,那个盘桓了多日的少年男子,已经没有了先时的焦灼、情怯与慌乱,见到她出来,唤了她一声“四娘”,语气还如昨日般亲切,但亲切之中又似多了一分恭敬。
绪芳初按下心绪,应了一声,极力表现得坦然,“卞将军,何事。”
她内心并无异样,只是觉得几分忸怩,多半是因为这人就在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向她表白,这么快便又移情别恋。当然这并不是卞舟有过错,而是这转变多少有些突兀,今日他又找自己说话,难免让人心生猜测,疑心他是否在她们姐妹之间反复横跳。
相信阿姐也或多或少有些这样的顾虑。三姐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是纯粹专一的喜欢,怕是看不上眼的,面对这种顾虑,她也畏葸不前。
绪芳初希望卞舟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要让她们失望。
卞舟向衣袍襟怀之中索了索,掏出一封对折完好的信。
在这封信被取出的时刻,绪芳初的脑子开始嗡嗡地响:信!
她立刻警觉万分,心生退避三舍之意。
卞舟瞧出她的尴尬,自己也尴尬,摸了摸鼻梁,歉然道:“实在抱歉,若非三娘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本也不会出此下策。的确,送信是下策之中的下策……”
绪芳初听明白了,终于长长舒出口气:“你是想让我替你向绪三娘子送信?”
卞舟诚恳地、赧然地点了一下头,语气极不自然:“嗯。请四娘襄助,帮我此回。”
绪芳初狐疑地望着他:“卞将军,你难道就不怕重蹈覆辙?不怕我中途截了这封信,私自藏起来,又酿出祸端?”
卞舟语气诚挚:“不会,三娘对我……之前,她对我情有独钟,她藏了我的信,其实我早已经不怪她,今天的我只是庆幸姐姐如此厚爱过我。至于四娘你,对我是没有那个意思的,况且这也并非情书,所以你不会的。”
绪芳初的眼尾轻轻一挑,目光落在他掌心执拗递来的信件上,火漆封缄完好,上有:三娘亲启。
字迹是陇右豪杰如出一辙的龙飞凤舞,潇洒不羁之中透着一丝难看。
绪芳初接过了卞舟递来的信,沉沉地呼出一口凉气,“我帮你可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卞舟作揖行礼:“知无不言。”
“陛下打猎时真的受伤了?”想起上回奶团说他阿耶是和卞舟一起出去打猎,想来卞舟是最清楚内情的,绪芳初不大相信对方真的拿身体开刀,“你实话说。不然我不帮你。”
卞舟却犹疑了,“这”了个开头,便不接下文。
如此绪芳初便明了,她抽身道:“我去帮你跑腿了。不过我阿姐看了这封信也未必会见你,望卞将军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这回对方接得很快,所以他方才“这”得婉转千回的意思,不言而喻。
绪芳初揣了信件,回到灵枢斋。
正下了学,魏紫君坐在床头写药案,绪瑶琚团身挨着梅花小案正烹茶,一面摇扇一面说,要等长安下过第一场雪,取梅花瓣上的细雪煮成茶汤,这茶才叫一个清香怡人。
猝不及防绪芳初进来了,她身上袭了一缕月光,将怀里藏得极深的信件取出,大大方方地交给绪瑶琚:“阿姐,你看。”
一见是信,绪瑶琚恍然明白,唇瓣不由地哆嗦了下,乌眸轻仰:“他给你的?”
绪芳初笑容温煦:“我看卞将军心诚,迫不及待地要当我的姐夫呢,也不知他信里写的是什么,他说不是情书,真不是?我可不信。”
绪瑶琚的脸颊蹭出彤云,强忍羞意说:“不要紧,你也过来看。我没什么好藏了。”
绪芳初本来要拒绝,毕竟是私人信件,不方便一同阅览,可魏紫君早已高高兴兴地跳了过去,挨绪瑶琚坐下了,她都去看了,绪芳初干脆也不矜持,三个人就围着不停氤氲出热雾的茶炉,搓着冰凉的六只小手,拆看起信件来。
这的确不是情书,而是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他向她道歉,对她造成了许多困扰,他这段时日要与父亲回乡祭祖,年前不会再返长安。
卞舟的老家也在扶风,祭祖访亲,这一来一往至少也得有半个月,若是耽搁,一两月也有可能,等他回来,长安的年早过完了。
这个时候卞舟要走,多少有点儿“你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就放弃了不再执着了”的意思。绪芳初一看完信,便马不停蹄地关照阿姐的态度。
读完信,绪瑶琚紧绷的脊背似是一瞬坍落下来,她攥紧了信纸,眺望窗前的月色,疏疏树影之后,错落的宫室于月光里踊伏,周遭安静得只有风拍向窗棂的飒飒声、火苗舔舐茶壶冒出的噗嗤声音,像是谑笑。
瞧她,又拿乔一般,他好不容易回头看她,她又将他逼得心灰意冷地走了。
“三姐姐?”
绪瑶琚将信收好,强行保持平静,“等我们年考后,便要回家过年节了,确实年假前在太医署也没有几日,应当好好应考才是。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缘分,他突然说喜欢我,我也不明白他看上了我哪点儿,既然都走了,我也不纠结。”
绪芳初本想劝慰些什么,一想到自己也是满头包,霎时说不出话来了。
她将医箱归置妥当,衣柜里薅出一身色泽清鲜亮丽的襦裙,淡葡萄紫的攒枝葡萄纹齐胸襦裙,腰间束条葡萄藤绿的鸾绦,外边则是一身同色的广袖大衫,迤逦及地。
青白间色的幞头摘掉,放下缎子般的长发,束成一把单刀髻,鬓边簪两朵掐绿透粉的海棠华胜,斜倚水晶串枝葡萄的琉璃簪,垂下三股及颈步摇,如珠帘般轻曳,更衬其人丰姿冶丽,媚态如风。
打扮好之后,绪芳初趁夜色正浓偷溜出了门。
过角门和箕门时,她心里还有些打鼓,怕被人拦下。
那块能帮着她在大明宫畅行无阻的玉佩,自借了卞舟之后,便似有借无还,不知到哪里去了,可卞舟手里边没有,那自然是回到了某些人手里,如此重要的虎符,总不能丢了,卞舟还能丝毫都不着急。
好在日子久了,在太医署与太极宫常来常往,时常与诸位值守禁军打照面,大家知晓是绪医官,也不阻拦。
绪芳初便混过了一众眼目,终于紧赶慢赶地抵达了太极宫。
值夜的礼用,一见到盛装而来的绪芳初,霎时眼明心亮,急忙摇着塵尾迎下来,口中“唉哟”一声,“绪医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陛下今夜无召啊。”
绪芳初仰头瞧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太极宫,里头灯火通明,华彩齐迸,“大监,陛下还未歇吧?下官是来替陛下行针的,陛下先前说过,我若有需要,便可以来太极殿找他练习行针,现下我又遇到了困惑需要解疑。”
礼用笑吟吟地说道:“原来医官是奉了这道圣谕,那您稍后就到御前这么解释,老奴给您行个方便之门,医官请随老奴前来。”
礼用这段时日也是够头大如斗了,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若日日都过,那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以前看绪医官,只觉得亲近,现在再看绪医官,那就如同看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恨不能亲身供奉着才好,忙不迭学了那青鸟的本领,殷勤地引路,一直将绪芳初引到殿内。
太极殿中烛光扑地,泄如流水,乍入殿内,霎时被那宛如白昼般灿明的灯光晃晕了眼睛,绪芳初进主殿,便立刻转头瞟向内寝。
在瞥见内寝之间那道沉凝若峙的无声身影之时,心跳有刹那的失衡。
他坐在那条长长的麂皮软靠之间,赤露着上身,胸背与肩膀都缠了一重重雪白厚实的绷带,腰腹处也缠了一重重同样的绷带,除此之外,他上身全部的肌肉都露于外间,展现出完美无瑕的线条感。
在这数九隆冬的时候,屋里纵然烧了地龙,这般单薄只挂片缕,他竟也不畏冷。
萧洛陵似是没有留意谁来了殿里,头也不曾抬起一瞬。
绪芳初看见,他低头把玩着一块木料,右手握着刻刀,似是正在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什么物件,软靠前的几案上,落了一案的木屑。
“陛下。”
礼用见陛下没有反应,终于捱不住了出声提醒。
“医官来行针了。”
萧洛陵终于抬眼,看了一眼礼用,再看向他所说的医官。
在瞧清楚来人之后,他的目光变得寒漠,复又低头雕刻,语调冷沉:“什么人都往朕的太极殿带,礼用,你有几个脑袋。”
礼用惶恐地屈膝请罪,“陛下,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萧洛陵冷笑:“滚吧。”
礼用忙应声称是,便连滚带爬逃离了太极殿是非之地,一如既往地扣上了殿门,留下地龙那暖融融的热气给屋内二人享用。
屋里的确暖如春昼,可绪芳初仍是觉得有些泛凉。
礼用大监逃之夭夭,只留一个势单力薄的她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他冰冷疏离的模样,好几回想开口,可又不知先说哪句。
接着耳朵里便听到一道似是冷嘲的讥讽之音:“怎么,不是来太极殿替朕扎针的么,连医箱也没带,演都不演一下了。绪医官这般应付差事,朕可否疑你蓄意图谋不轨。”
她抿了下嘴唇,执拗地看着嘴硬逞快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萧洛陵的刻刀刺偏了一些,他皱了眉,心情愈加郁躁,“朕不是说让你躲着朕,躲得远远的么,你过来干什么。没事别来。”
绪芳初看出,他幽深的黑眸,似是极力压着翻涌的情绪,也看出,他分了神,刻错了步骤,更看出,他懊恼又烦躁,在她面前,却偏偏无可发泄、无计可施的模样。
她的心里也终于有了七分的底气。
绪芳初扯了下嘴唇,刻意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身姿:“陛下,臣今晚美么?”
萧洛陵动作一滞,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话,讶然朝她掷过来一瞥。
这一瞥之后,看清了笼罩在寒夜宫灯之下、袭染了一身风露的罗衣女子,盘龙柱旁高高地擎于铜盏里的烛火,擦亮了女子的连娟乌眉,也点燃了女子宛如秋水般泛滥的眼波,衬出其肌肤上清莹的珠玉光泽。
他禁不得地屏住了呼吸,有瞬间的怔愣。
萧洛陵避过了对她的打量,皱起眉宇,呼吸恢复深沉,“无事不登三宝殿,绪医官这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了么。”
直说便是。
用不着如此。
绪芳初终于向内寝迈进了数步,数步之后,她在软靠前停了下来。
伴随她走近的动作,男人下刻刀的动作越来越快,章法却是随着心跳越来越凌乱,到了她停下的时候,刻刀偏离了既定的道,擦向了他的食指,将他食指划出了一道细若蛛丝的伤口。
萧洛陵皱了眉,扔了手里未能雕成的人像和刀,看了一眼指尖不断渗出的凄红血丝,嘲弄地勾唇道:“朕这里很忙,无暇应付你们太医署的事,若有机务,以后上报太常寺便可,不要越级向朕回报。”
说着便要去找剪刀与止血带。
可惜手忙脚乱,往日里的气定神闲不知抛去哪里了,连记得很清楚的物事都忘了放在哪儿,越忙乱越显得局促、可笑,甚至难堪。
怎会难堪至此地步。
绪芳初垂下了眸,将他的一些动作看在眼底,声音放得很轻:“不是太医署的事,是我们俩的事。”
他动作一停,似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许久萧洛陵才慢吞吞地抬起眼来,看向灯光璀璨里依旧显得有些单薄、沉默寡言的女子。
“朕和你有什么,绪医官。”
她低声说:“陛下神通广大,搅得大明宫内外人心惶惶的,臣是想说,您赶紧收了神通吧,莫再这般兴风作浪了。”
一句话说得男人的脸色霎时沉得可怖之后,她却忍俊不禁,嫣然一笑,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取出怀中的绢帕一圈圈绕上他渗血的指尖,温暖的触感与馨香的嗅觉瞬间将他包围。
萧洛陵紧绷与错愕地望来之时,只见灯下女子的眉眼绚烂如诗,向他几分紧张、几分惶恐、几分大胆地宣告:“不然,我还是收了你吧。”——
作者有话说:死装哥今天装了吗?装了。阿初看穿了吗?看穿了。
以后叫萧死装和绪看穿吧。[狗头叼玫瑰]
第62章
绪芳初亦不曾想, 她这一句话竟引起他瞳底的轩然大波。
起初,他似是不曾反应过来她的深意, 默然地品呷了几息之后,绪芳初便眼睁睁地见着男人的黑眸似是更深了许多,直如深渊巨口,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噬,那两簇烈焰,烧得她心底一阵阵惊悸发慌。
“陛下……”
丹唇胡乱地掀动,唤出两个字之后, 那股熟悉的,被扛上肩头折身倒挂、天旋地转之感便倏然再度袭来, 令她脑袋昏昏,惊慌失措地蹬动了两下。
可双腿被人攥着, 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徒劳地进行了一番欲拒还迎之后, 身子陷入了一团柔软的棉褥之中,龙涎香随着周遭被他卷动的气流霎时齐齐地裹缠上来,昏帐之内,男人伸手抵住她欲起身的动作, 另只手则如那日般解掉了缠身的蹀躞。
他欺了上来, 唇瓣如含了火意, 封烙在她朱唇之间, 须臾,二人一同坠入幔帐深处,帷幄宛如水纹荡漾,涟漪一层层堆叠、扩散。
他心里的焦虑、思念、愠怒、懊恼,根本无法向她言说, 要他说什么?
放出那样的话之后,对方只是平静地在太医署上学、下学,而他,却疯了几回,死了几回,可无论如何折腾,都按捺不住穿过那几道阻隔的宫墙,将近在咫尺的她拥入怀底的渴望,对她的思念就如野草般肆意疯长,一日更盛过一日。
她可知?她不知!
她不知他是如何颠倒折磨,不知他是如何转辗反侧,也不知他是如何病入膏肓,煎熬入骨。
只有此刻拢着她,欺了她,反反复复地吻过她的唇,才方寻到了一味药引,可这药引,却又仿佛带给他更大的折磨。
“绪芳初。”
萧洛陵气息不定,一掌握住了她的颈后,凶恶地俯视她清光潋滟的秋水眸,看着那双乌润干净的眸,染上一层薄薄的水色,他穷凶极恶地掐她下巴。
“朕给你机会跑了。这一次,你再跑掉,朕永远不会再回头了,你最好知晓。”
绪芳初没跑。
她的手,一点点抓紧了颊畔的软枕,揪出道道凌乱的褶皱,唇瓣咬得殷红,宛如刺破了般瑰丽。
萧洛陵反倒怔了一瞬,他压紧眉弓,逼着自己说出:“朕是准备怜你的,朕早已备好了皇后凤冠,准备怜你到最后一步,你偏偏不要,你偏偏欺朕,既然如此那也莫怪朕郎心似铁了。”
他已是骑虎难下,更是黔驴技穷。
他没有任何办法证明她属于自己,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徘徊失陷的境地里,抓住一丝真实的满足。只要她现在推开他,逃离太极殿,他就连这最后的一线满足也抓不住了。
闭了闭眼,仰脖吸气,似是在等她最后的裁决。
等来的,是一双柔软的臂膀环绕住了他的颈。
萧洛陵猝然睁开眼睛,惊愕地看向怀中软衾之间的女郎,面颊潮绯,双瞳噙露,朱唇之间的脂膏靡乱地散布于唇边,似是可怜委屈的模样。
他心跳霎时如停了一拍,望着这般娇怯可怜的她,脑中亦是宛如雷鸣,激烈的轰响之后,他的唇再度重吻而下。
那面帷帐如风侵雨袭般凶狠地摇颤起来,淡葡萄色的锦纹罗裳被一身身扔出罗帐之外,如松软的云蓬耸着,将两双鞋履一同埋没。
燕寝内那把滴漏,漏出淅淅索索的嘀嗒,其中间杂女子倒抽凉气的声音:“啊你把它撕坏了,很贵的,我那身裙子。”
水声亦是同时响起,半晌,男人不稳地嗓音落入耳膜:“不妨,朕殿里还有许多衣裙,都是照你的身量所裁。”
绪芳初昏头昏脑间,似是明白了,恐怕皇帝未雨绸缪,早料到有今日,所以率先将衣裙都备好了。
至于他那些伤……不提也罢,假得要死。
“绪芳初,朕为你这般神魂颠倒,你怎可如此欺负朕?”他忽地重抵过来,绪芳初感觉自己就似是一枚山楂般,被串作了糖葫芦儿。
她惊骇地长抽了一口气,“谁,谁欺负谁呀……明明,明明是你欺负我……”
他将她搂入胸怀,终是拥有了她,他如获至宝般不愿释手,此刻的所思所念,亦不过是已经在怀中的她,他终于愉悦地翘起了唇角,弓腰将她狠罚,“眼下欺负你的人是朕。阿初,莫离开朕,朕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一切!”
绪芳初的脑袋也眩晕不止,此刻的她也没法思考自己想要的一切是什么,近乎四年了,空空荡荡的躯壳似是被一把钥匙重新打开了灵魂般,绽放出她本应有的极致的喜怒悲欢。
原来压抑的人从始至终就不是只有他一个。
她没法思考太多,却只能思考一点,其实,也可以如此的。
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啊。
她不说话,换来男人更深的不安,和强烈要掩盖不安的激狂。
“说,你不离开朕!”
绪芳初泪眼汪汪的,声儿也似被他作弄得哑了,直是缓了许久才有力气软绵绵地回话:“不离开……”
“朕没听见。”
“不离开……”
“阿初,再说一遍。说,不会离开朕,不会弃了朕。”
他反反复复要确认,反反复复地要那一个答案,如果她不回答,死的人便是他。
绪芳初没奈何,如今人在屋檐下,还能说出什么让人不虞的答案来?他这时,便是要她说出下流轻浮之言,她也说得出来,何况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承诺。
“嗯。不会离开,不会弃你,不会弃暄儿不顾……”
幔帐的涟漪直是断断续续地晃了一个时辰。
“陛下,求您给臣个痛快的死法罢!”
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不痛快么?”他靠在她的耳边如此问。
绪芳初欲哭无泪,“之前痛快,现在臣只痛,不快了。”
他低笑出声,胸膛微微震动,凝视着女子柔软湿润的乌眸,心下大怜,俯就薄唇吻过她湿漉漉的眉宇,沿着那宛如云边鹤迹的秀丽眉弯一寸寸描摹而过。
声线亦是无比柔情似水:“阿初,朕怎会忍心给你死法,分明是你,险些要了朕的命去了。”
他捉住她的柔荑,将她的素手引至他胸膛的绷带上,试图令其好好感受他的痛。
绪芳初缩了缩指尖,到底没能撤离得回来,心中正为了这久不结束的磨人妖精忧烦,乍见他还要卖惨,霎时恼了,“别装。我劝你别装。”
萧洛陵低头,认真凝视她的美眸,半晌后嗓音低沉地发笑起来:“原来你知道。”
他是遇上了些野兽,也遇上了些刺客,但因为武力实在过于出众,也都全身而退了,这些绷带不过是联合那位姓罗的医正故布的疑阵,没想到她竟知道。
“你既然知道,仍然愿意前来……”萧洛陵品出一丝淡淡的甘甜,他情难自抑制地更深地吻向他心爱的娘子,臂膀上的力量也施加得更多,将人执拗地按在怀中,似是要勒入肩膊、刻入骨血里。
这世上怎会有一人如她,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轩然大波的喜怒,就连至亲骨肉也没有这样的魔力,他就一头栽入她的温柔乡里了,不愿自拔。
幔帐犹如被投入巨石的平湖,溅起硕大的涟漪,而后终于逐渐恢复了平静。
萧洛陵一刻也不愿松,抱着怀中之人,似个兢兢业业的守财奴,不叫珍宝被他人窃觊半分。
“阿初。”
绪芳初困倦得厉害,眼眸直闭,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着他的话。
他忽地凑近一些,向她低低地道:“都已这般了,还是及早给朕一个名分吧?”
绪芳初霎时困意消散,睁大了美眸,偏过眸光看向他。
她刚刚是没有听错么。
绪芳初心里轻轻地抖了一下,“陛下……”
萧洛陵蹙眉:“无人之时,唤朕‘夫君’即可。”
绪芳初攥紧了手指:“臣与陛下,没过文定,也无三媒六证,如此称谓确有不妥。”
萧洛陵不满地道:“那你便三媒六证地嫁进大明宫,朕将册宝都给你便是,走个明路而已,那是迟早的事。”
绪芳初颦眉反问:“谁说是迟早的事了。”
萧洛陵搂她的手臂一僵,他忽地翻过身,森郁的眸光沉沉地压向她:“绪医官,对朕吃干抹净之后,你就翻脸无情,也不认人了么,你当朕是什么,清风楼的倌儿,你想要就能召的妓?”
他真是说得离谱,绪芳初急忙摇头:“臣不敢啊。”
萧洛陵再度闭了闭眼,气急反笑,忍不住抽离没入她乌云鬓发指尖的手,揉捏向她鲜嫩软弹的颊,揉得绪芳初吃痛闷哼,他气笑了道:“还有你一身虎胆的绪医官不敢之事?朕真是恨。”
绪芳初的脸痛得厉害,痛得双眼都沁出了水,诧异地道:“陛下恨什么?”
萧洛陵咬唇切齿:“恨所托非人,遇一人渣罢了。你怎可三番两次如此待朕?是朕对你还不够好,还是,你永远都在戏弄朕,实际一眼都瞧不上朕?”
绪芳初自他紧梏的怀中挣出一点儿空间来,瘫软得无力反抗,只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陛下,你堂堂陛下,莫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栏做派,我几时看不上你了,臣哪有一身虎胆,哪儿敢瞧不上尊贵的陛下啊……唉哟,臣真是腰疼。”
试着扭了一下身子,腰上传来一阵酸软剧痛,令她忍不住抱怨起来,目光曼妙地横了横他。
这阵剧痛也令她最终没有能起得来,仰颈枕于软枕上呼吸,两侧的乌发如瀑般,纷纷垂落,被他捻于掌心,触感滑腻似一幅缎子。长指不停地梳过女子柔软的鸦发,低眸视她姣好雪白的凝脂玉颜,他刚刚餍足的一颗心,又因为她的一席话生出诸多的不满来。
“朕就是这般拿不出手?让爱卿对给朕名分避如蛇蝎?”
绪芳初抬眸看向紧皱眉头的男人,忍不住伸手去,抚过他眉心的皱痕。
“没有,臣岂敢。”
“那你说说,究竟要如何处置朕?在你心底,究竟视朕为何物?玩物?爱宠?亦或,见不得光的姘头?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绪芳初的指腹顿在他的眉尾,这般看着陛下,他的眼眶微晕红丝,似是深欲难敛,又含一丝委屈之色,着实风情荡漾,令她亦有几分难以把持,可他要的名分,她真是很难给他。
但今天来,本就是奔着把话说清楚而来的,只是过程乱了套,猝不及防又入了罗帷,想到自己终是委屈了他,她便放纵了他的逞气,半推半就地从了。
此刻,她从余韵之中缓慢地平复了下来,脑子也渐趋恢复了冷静,她向他诚心而又诚实地道:“陛下刚刚还说,能给臣想要的一切,实话告诉陛下吧,臣想要的,就是做一名女医。臣醉心于医术,而非权术,更非后宫争斗,臣对管理偌大掖庭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想法,臣就只是想,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女医。陛下对臣剖白心迹,臣也受宠若惊,可是恕臣难以从命,因为一旦入了后宫,执掌凤印,每日要为分出不少精力,臣能拿出来修习医理、行医救人的时间就更少得可怜。臣现在还只是一名未出茅庐的女弟子,时间有限,恐怕自己不能兼顾平衡。”
她说完,心里便怀揣了几分忐忑,去观察他的反应。
男人并未言语,浓睫朝着下眼睑低垂,遮蔽了瞳仁之间漆黑的墨光。她不知他在思量什么,总之他是没有立刻反驳,那就是留有余地。
思及此,绪芳初的胆子也大了一些起来,她干脆地探出两只手,用心地捧住陛下尊贵的龙颜,耐心地诱哄:“何况臣总是觉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乎于‘名分’二字?臣与陛下向无名分之缚,可这几年不也你未娶我未嫁地,各自守着么,一定要一个名分,倒显得你我之间的关系俗了。”
她居然都开始有些佩服自己了,她是如何口若悬河地把一套歪理说得陛下都反驳不出的?
隔了一晌,绪芳初似看见,昏昏暗暗的幔帐内,男人低垂的浓睫与高峻的鼻梁之下,那双偏薄的嘴唇,似是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淡嘲的笑意。
“朕守着是为了你,可你守着,与朕有何相干?”
他倏然间抬眸,有些凉飕飕地,淡睨向绪芳初。
绪芳初被看得心底忽如春水生乱,心跳噗通,噗通,不用触摸,也感知得分外清晰,她自知话里有误,连忙找补:“臣,臣虽然,的确是因为已非是什么清白之身,为了免于麻烦才未曾想着婚配,可臣与陛下都已经生了一个孩儿,守着这几年不也是因为陛下和太子殿下么……”
他听到她的称谓又不满了,眸色阴沉地凉笑道:“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太子’,真是生分,你连个称呼都不肯改,让朕如何信你?”
绪芳初胆大包天,竟脱口而出:“那你不也一口一个‘朕’么……”
说完便噤了声,似是畏了。
他的笑泛着凉意,从被衾底下将躲躲藏藏、畏首畏尾的娘子薅出来,半含宠眷顾半含阴鸷地压低喉音道:“朕不乐意改又如何,朕是天子。你既不愿做了朕的皇后,便是臣,朕命你改口,你胆敢抗命?”
绪芳初心里喷了一声“幼稚”,觉得他实在幼稚得要命,嘴头却讨了一个饶,终是期期艾艾、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夫君”。
“食了哑药了么,朕半个字不曾听见。”
“夫君!”
绪芳初闭了眼,豁出去了。
朗声叫唤了一声,床帐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有些发颤,不安地等了片息,结果等到了男人拥过来的怀抱。
萧洛陵怜爱至极,将这个令他爱之情狂又恨之牙痒的女子重重地揉入怀底,恨不能将她碾碎了攒进自己的骨肉里,教她永远属于自己,可心底又知晓逼她太甚,无非是将人越逼越远,想要得到她,就只能自己后退一步,永远守着这一步的距离。他虽不甘心,却也无法可施。
“你记着,你永远是朕的人,不得脱逃。”
她自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丝退后的妥协,心底松释了一口气,面对他的威胁,也能坦然应对了。
绪芳初感激他退的这一步,知道堂堂天子说服自己要为了一己私情忍着去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有多艰难,她伸手揽了揽他的背,脸颊蹭向他缀满汗珠的颈,不停诱哄:“我不逃了,只要陛下不弃,我永远都不离开陛下,你也可以想想,除了太医署,天底下还有更适合我学习医理的地方吗?我就在陛下的眼皮底下,你会时时刻刻见得到的,只要你想我了,就让内侍官来太医署知会一声,我便来太极殿见你,如果我想你了,我也会来见你。”
萧洛陵听出了她的深意,总之自己就是极其被动,往后只能等着她来找,他连踏足太医署去找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讥笑自己一朝天子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将夫权沦丧至此的。
可他无法舍弃眼下的温存,萧洛陵闭了眼,感受那柔软的面颊不停地刮蹭向他的颈,带起舒适绵柔的感觉,这感觉令他贪恋得不愿罢手。
闭目沉浸了一晌,萧洛陵睁眸,垂面对她吐息:“好了,朕调理好了,今夜累了么?”
万没想到他心态出奇的好,如此男人所不能容忍之事,他都能一口咽下,并且看起来真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她本来以为会很难的,至少她的腰还要再辛苦几回,才能换得一个相对向好的局面,谁知这么快便已雨过天晴。
她感激得无以复加,搂抱着他宽厚的背,听到他如此亲切的关怀,忍不住心里又酸又暖,慢慢地摇了一下头:“还好。陛下此次,对臣很是怜惜。”
因为见识过他有多厉害,所以也知道,今夜这番,对他而言实在就如同前菜罢了,他甚至都尚未曾果腹。
可她却是实在不行了,禁受不住他再折腾,何况已是半夜,她已经困倦得眼皮一直亲近相拥,实在畏惧他又生出些旖旎的念头,口干舌燥地想要求饶。
他抿了下唇,将她从被衾间抄了身子抱起,搂紧了些,未等她开口去求饶,便已自嘲一般地道:“朕抱你去擦洗。不过你适才说得不对,往后也只会有朕想你,派人去找你的时候罢了,至于你,会想朕才是怪事。你永远对朕不上心。”——
作者有话说:萧死装三要名分,多来几次才能成功哈[爆哭]
第63章
天色破晓, 铜烛台上兰烬疏落,幔帐之间透过第一缕日光的斜影, 寝榻上方醒没有多久的人正私语闲话着。
萧洛陵自身后拥着怀底的娇躯,唇近乎是贴着她雪白细腻的颈子在说话,每说一个字,唇瓣便带动着她的颈部肌肤酥酥麻麻地直震,“阿初,再说一遍你在死人堆里捡到朕的故事吧。”
绪芳初才初醒来,困意未能完全消散, 呵欠连天着,她静静地冥思, 忽然笑谑:“你真的想听?”
萧洛陵含混“嗯”了一声,薄唇却在亲吻她的玉颈, 落下细细碎碎的雨点。
她被亲得肌肤直冒鸡皮疙瘩, 可到底也没推他走, 又冥思回忆少顷,她低声说道:“我那天啊,就正常下山打猎,便碰巧捡到你了, 当时你浑身都是泥浆, 脏兮兮的, 我要不是一个大夫, 秉持着救死扶伤的医德,我真的不会管你的。可是,当我走近了细看,用泥巴水把你的脸擦干净,我发现, 真的是好漂亮的一个男人啊!”
他哼笑了一声,自她身后,缠绵地喟叹,旖旎地索吻。
“捡回去之后我就动心了,我想着家里正缺了一个看家护院的男丁。你呢,出身于行伍,有一身的疙瘩肉,我对你又有救命之恩,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绪芳初回忆起那时的心境,幽幽地说道。
萧洛陵皱眉:“不对,你那时不是住在庵堂里么?怎会需要男丁护院?”
绪芳初摇头:“我虽然承蒙师太们收留,但一直居住在庵堂后只有九尺的小房里,与庵堂还有半里的脚程呢。要不然,我天天在我的小房里烤肉,怎么能骗得过师太们。”
她每天会将自己打猎得来的兔子啊、野鸡啊,做成鲜美的野味小食,与春娘、木樨她们一起享用,灶膛里一年四季飘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儿,要不是隔得远,早把师太们熏过来了。
萧洛陵听着她这轻松诙谐的语气,满心满眼里都只有怜惜,想她曾那般清贫守苦地生活,若不是出身绪府也罢了,幼时却又享过富贵,只因阿耶的偏心与成见,便硬生生断了荣华之路,难怪她会那样贪恋着回到长安绪家。
绪芳初并未察觉男人的情绪,思绪沉浸于当年的回忆之中,不由莞尔轻笑:“本来我只想让你当我的护院的,可是有一天,长安突然来了信,说是都城风云际会,似有朝代更替之象,陇右大势已成,岭南又虎视眈眈,大楚快要亡了,阿耶这时候无暇他顾,长安亦已不安,让我继续安分守己,留于云州。”
她说着这样的话,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韧腰已被更紧地缠绕,炙热的怀抱,似有意将她心底经年的积雪融化。
绪芳初想着这个男人不是问当初她捡到他的故事么,她想了想,忍俊不禁地说道:“然后我回到那间破屋里,看着你的睡颜,我就想啊,与其等人来接,不如先自立,我可能是等不到我阿耶来救我了,那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我要自己救自己,我不能被人欺负。所以干脆就收了你吧,我想自己得了你的身子,或是你贪恋了我的身子,你总会心甘情愿地追随我的,有你在,我或许可以平安地等到天下大定,然后再图其他。”
萧洛陵的唇抵在她的耳垂之下,灼热的吐息喷散在她的耳鬓间,她终于意识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正要回眸,却被她按住了脸颊。
他自身后搂紧了她,疼惜之情铺天盖地朝着胸腑袭来,他终是轻声吐了一口气,对她承认:“的确心甘情愿。”
晨曦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太极殿外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听得绪芳初心里发紧,正要起身探看,结果却是被身后的人重新搂了回去,她慌里慌张地道:“陛下,今日恐怕是有早朝……”
萧洛陵的唇贴向她耳后:“没有。朕早已停了三次的朝会了。”
他将人在怀底翻了个面儿重新搂抱回去,置于内侧,抱她又细碎地吻过她的额,缓声地说:“再陪朕躺一会儿。”
绪芳初在他怀中闭上了眼,吸着那股清冽的柑香,沉醉不已,只是这种温柔乡千万沉溺不得,她吸了几口之后便睁开眸,仰眸对上首的男人道:“可是我还有太医署里的课业,再睡下去我该迟了。”
萧洛陵失笑,仰脖对她道:“讨好朕一下。”
绪芳初没法可想,她支起身子,向着萧洛陵的下颌递上了一个讨好的濡吻。
清浅地濡湿了男人的下颌,那囚禁了自己的双臂,便倏然之间松开了,绪芳初得以从他怀中溜出,她飞快地下了床榻,拾起地面撕碎的葡萄纹襦裙,微愠着竖了眉毛看向帘帷之中慵懒地支起上身的朦胧身影,对方喉间溢出了一缕极低极轻的笑声。
“衣柜里,有你的衣裙。”
绪芳初只好去找了一身换上,的确如他所说是照着她的身量所裁,很是合身。
她正要离去,瞥见软靠前的香几上,那染了一缕血痕的半成品木工,拾起看了一眼,依稀是个人像,她便问他:“这是刻的什么?”
萧洛陵穿好绸裤,拨帘下榻,对她掌中之物道:“没事刻的玩的。”
绪芳初将那没有脸的小人儿抵到自己的颊边,比划着,“像我么?”
“你就笃定朕雕的一定是你?”
绪芳初反问:“不然还有旁人?”
他看向她,深眸汹涌着暗流,“是你。朕以为,你丝毫都不在意,也不会来了。”
所以用这个睹物思人么?绪芳初有些感动地看了一眼这个面目全非一点灵气都没有的木雕,也真是难为了,他这么糙的手艺,还执意用这么笨的一个法子。
绪芳初抚了抚木雕娃娃的脑袋,将它放回案上,笑吟吟地道:“那臣就不打搅陛下继续雕了,臣先回太医署了。”
“嗯,”萧洛陵低沉地应了一声,“晚间过来用饭,朕亲自下厨。”
绪芳初对美食自是来之不拒的,当下便答应得很爽快,将人哄好之后,她穿着新换的翡翠绿罗裙,掐着时辰奔出了太极殿。
人走后,殿里似是刹那间冷清了下来,一股薄凉幽冷的气息缭绕,萧洛陵弯腰拾起自己搭在软靠上的墨龙锦纹华袍,叫来礼用,让绪相来太极殿。
一个时辰之后,绪廷光终于紧赶慢赶地抵达太极殿。
按说,陛下将朝会都停了多次了,他也实同于休沐,今日本来约了几名同僚去垂纶,谁知陛下一道口谕飞来相府,他马不停蹄地便赶来大明宫。
萧洛陵端坐金殿之内,香盒子里正有一股扶摇直上的烟气袅娜升腾起来,“蜀地重置州牧,绪相可有推荐的人选?”
绪廷光毕竟做了几十年的文官,别的不说,舌灿莲花这一项是修得精通的,当下便侃侃而谈,只是,谈着谈着,他的注意力就飘到了别处去了。
后来陛下又说起晋中的贪腐大案,绪廷光也是一面在应着,一面却关注着陛下颈边的三道血丝。
啧啧。
仔细地看了老久,昏花的老眼终于确认了那不是什么衣衫上的装饰,而就是明明白白的三道血丝。
都是有家室的人,哪个男人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必然是指甲留下的抓痕,抓在这个位置……看来昨夜里陛下燕寝之间的行事,很是激烈啊。
以前看不出,原来陛下也颇好泼辣这口的,瞧给陛下这挠得,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简直一个凶蛮悍妇!
绪廷光口中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心里头却是直揶揄发笑,看来男人们都一样,即便尊贵如九五之尊,也有被内人挠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议事毕,绪廷光正要告退,礼用恰好从太极殿外碎步进来,暗红的绸袍上袭了一层微薄而晶莹的雪色,眉宇间,亦有几分融化的水迹。
他猫腰步入,口中禀道:“回陛下,外头下雪了,这还是今年长安的初雪,下得可大。”
说完,礼用转过身冲绪廷光也佝腰行了一礼,表示虔敬。
萧洛陵吩咐道:“雪天寒意砭骨,替绪相准备暖炉和雨具,送绪大人下去吧。”
绪廷光当即受宠若惊,急忙谢恩。
他心里忖着,陛下召集臣工议事,几时也没管过已经到了什么时辰,更没管过臣工几时回,用什么方式回,就说门下省的那同僚,天天跟在陛下身旁转悠,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陛下现在居然如此亲和,君恩浩荡,真是君恩浩荡啊!
绪廷光不由感恩戴德,心悦诚服地说了诸多吹捧之言,之后,领了礼用大监送来的暖炉,冒了风雪出了太极宫。
人走后,萧洛陵左右也是无事,在殿中时常望着那面帷幄出神,想到昨夜里就在那片寝帘之间与心爱的女人颠鸾倒凤,胸口实是抑制不住地血液发烫,越想越是情思旖旎,以至于礼用送完绪相回转太极殿复命时,惊惶地见到陛下眸底似有桃花春水荡漾。
这正是老房子着火,铁树开了花,陛下也得了雨露浇灌,啧啧。
以前楚后主一晚上召多名女官侍寝,那不叫什么雨露,纯粹就是乱来,楚后主早已被吸成了人干了,礼用瞧着楚后主那眼底的青黑和肿泡,心里只有骇然和洁身自好的劝勉,可这位陛下不一样,陛下这种人逢喜事容光焕发的面貌,让礼用这个早已失去了人道功能的阉宦,也不能言说地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羡慕。
“陛下,”礼用轻咳一声,出声提醒,唤回了陛下思绪,陛下的眸光又变得幽深沉晦了,礼用禀道,“绪相已坐上了马车,回往府上了。”
萧洛陵问:“外头的雪下得很大?”
礼用回来时,身上的冷雪化作寒气缭绕在他四周,那顶官帽已几乎从乌纱变作了白纱。
礼用叉手回话:“长安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这是陛下定鼎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在过年的前夕,正是吉兆啊。”
萧洛陵对这些迷信传说不感兴趣,甚至深恶痛绝,他更关心的是今天与绪芳初共进晚膳,不知该做些什么菜色,听闻下了大雪,心底倏有了主意。
“召几个宫人,去松园,竹园,梅园,朕分别要松针雪、竹叶雪、梅尖雪。”
这些雪水,一来可以泡茶,二来可以做一道岁寒三友,用梅瓣和雪水煎成糖酥,他观察过她对食物的喜好,噬甜,不喜酸,喜欢淡而浓郁,但不喜欢清淡,这道菜想必是符合她胃口的,再照萧念暄的喜好烹调几样小菜便好。
礼用听了,立刻便召集宫人照陛下的吩咐去办差。
不过一个时辰,那雪水便搜集好了,分门别类地盛在三个葫芦里,交给陛下处理。
萧洛陵提了三只酒葫芦便入了庖厨,正准备施展一番,礼用又来传讯,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萧洛陵微怔,将庖厨里的事宜搁置,回到殿内时,裹着厚实大袄、穿着暖靴、头戴虎头毡帽的小崽子屁颠屁颠奔进来,一到他脚下,就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腿,鼻头冻得红红的,轻轻央求:“阿耶。”
他抬起通红通红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目望向山岳般高大的男人,“阿耶,你的病好了吗?”
萧洛陵实在太了解自己养的这只崽子了,他一撅屁股,萧洛陵便知他的来意,语气闲凉地哼了一声。
对方呢,还没有察觉,上来便图穷匕见了:“暄儿不想吃御厨大伯做的饭菜了,暄儿想吃奶酪羹。阿耶,你能不能给暄儿做,暄儿想吃阿耶做的饭菜。”
萧洛陵弯腰,手指捏了一把崽子肥嘟嘟的脸蛋,语气遗憾地告知:“还没好,阿耶的胳膊已经拿不动锅了。”
萧念暄委屈极了,眼眶红红的,萧洛陵以为他是为吃不着奶酪羹难过,结果那崽子却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哼哼唧唧地哭了出来,“阿耶什么时候能好?暄儿不想阿耶难受……”
他怔了一瞬,心里是有些感动的,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对他说:“阿耶和娘亲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今晚别来太极殿,可以么?”
萧念暄不声不响地趴在阿耶的肩头,难过地点了点头。
萧洛陵拍拍他的背,轻声哄了几句,“等阿耶好了,一定给你做,让你吃腻了那劳什子的奶酪羹。但阿耶现在胳膊还疼呢。”
萧念暄懵懂地点头:“阿耶你不要给暄儿做饭了,阿耶要好起来啊!”
儿子哄好了,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太极殿。
等人一走,陛下马不停蹄地转身入了庖厨,开火、起锅,一气呵成。
耗费一个时辰,终于将那费时费力的岁寒三友端出了庖厨,让礼用就在燕寝里置了一张食案,热气腾腾的菜肴布在食案上。
布好了菜肴,萧洛陵卸掉身上的襜衣,看向有报时之用的滴漏,推算一番,此时大致已经到了时辰。
她还没来。
不过他并不失望,也不气馁,今日长安下了经年罕见的大雪,道路结冰难行,她在路上耽搁了,也实属正常。
他本来是打算让人直接去太医署接人的,可他记得她说过,只能她来太极殿,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会引起曝露的风险给她招致麻烦,他这才暗暗忍下。
只是无奈等得心焦。等待是他一生之中认定最磨人之事,他真是永远都不习惯等待。
隔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饭菜都快要凉了,萧洛陵终于多了几分心浮气躁,“礼用。”
御前总管连忙挥着塵尾打掉衣衫上的雪花,轻快地奔向殿内听候差遣。
萧洛陵自那缕冷烟里抬眸,问他:“过了时辰了么?”
礼用心惊胆颤,诚实地回:“回陛下,过了有三刻了。”
萧洛陵沉声道:“去找。”
礼用连忙应下,亲自走了一趟太医署。
回来时,风雪凄紧,礼用一颗心哇凉哇凉的,生怕自己照实汇报会挨了板子,可面对陛下的质询,他也只好硬起头皮回话:“回陛下,绪医官今日,于针科修撰《针经》有功,被几名太医丞犒赏,大家一起……都吃了庆功的晚宴。医官让奴回您一声,她不来了,让陛下您也自便吧,不要等她了。”
礼用说完,便死死地埋下了头,压根不敢看上首陛下的神情一眼。
心跳犹如擂鼓,砸得眼晕耳鸣,礼用的腿弯已经开始打战了。
殿内一片死寂。
*
绪芳初今晚吃了一点酒,昏头昏脑的,本该早早地就寝的,鞋袜都脱了,忽然想到太极殿里的男人,便无法入睡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不舒服,好像有点内疚的情绪在作祟。
横竖也睡不了了,这大雪天里,孤衾寒枕的,不如搂着一尊人形火炉暖和暖和啊,于是她又飞快地套上了鞋袜,穿上他上回赏赐的那身玄色披氅,拢紧了氅衣,冒着寒风于雪夜赶往太极殿,路上因赶得太急还摔了一跤。
才刚到太极殿外,礼用便再三用眼神示意,她没看懂,径直入了内。
“陛下……”
绪芳初往里探寻而去,口中唤了一声。
很快便找到了人,可是,她的脚步却是倏然刹住。
满案的珍馐美味,色香俱全,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连摆盘都力求精美,角度挑不出一丝错误,刀工看不出一丝瑕疵,可是菜肴俱已凉透,油沫浮了上来,泛出一丝淡淡的肉腥,在那凉透了的精美菜肴之后,停着一道沉默的身影。
绪芳初霎时心口一紧,她慌乱且愧怍:“臣、臣不是有意的……”——
作者有话说:没有名分就是这么可怜[爆哭][爆哭]
第64章
说完绪芳初便去看他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软靠上,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 清清寂寂的太极殿上,灯光暗沉,无人来添油,色调冷艳的麂皮大靠的椅背上搭了一身满染烟火气息的襜衣,襟前皱褶,凉得透透的。
绪芳初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近了去,对一声不吭, 也不看她一眼的男人惶恐地低了眼回话:“今天太医署召集上下合力修纂古法针经,我因为通熟针法, 立了大功,太医署里几位老师都可欢喜, 太医令也是如获至宝那般, 他非要拉着我庆功。就这样, 我们医科上上下下十几名太医和女弟子都在一处庆祝了一番,喝着喝着,就忘了时辰了……”
说着说着,绪芳初似是发觉, 男人的眉眼沉得更低了。
萧洛陵亦是恍然间发现, 原来她的热闹, 与他一直无关, 他想与之有关,她没有为他开放这道权利。
她能口口声声诱哄他,唤他“夫君”,其实这也只是调笑的一种手段,任何实际的权利都没有。
她不关心, 亦不在意,献上身体,是换取他点头,准允她留在太医署潜心治学发光的手段,他是她的跳板,是她的过墙梯。萧洛陵阖上了眸。一整晚,他只想明白了这点。
心情还要如何糟糕呢?
现在她来了,冒着风雪来了,已经是对他的垂顾了,他就应该待在这个召之即来的境地里,做着这个乖训可笑的姘头。
袖口蓦然传来了一阵微微的拉拽感,他睁眸,垂下目光,一只皮白肉嫩的纤纤玉手勾着他的衣摆,指节轻轻地缠,不待他呼吸,耳中落入她嗡嗡般的娇谑私语声:“臣当真是错了,臣喝了两杯黄汤就什么都忘了,还敢让大监给陛下传那样的话,臣真是该死,求陛下责罚臣吧……”
话音未落,绪芳初的身子突然地一轻,惊呼一声,人早已是被他揽了腿弯横抱了起来,她错乱地寻他的眸光,他并未垂眼,双臂收紧,将她桎梏于怀,托她走了数步,便将她整个人压在了燕寝的那方凌乱的大榻之上。
绪芳初的身子一层一层地欺上凉意,她抽着冷气,惊骇畏惧地挨着冻,没等到最彻底的凉意将她包裹,热意已将她整个侵袭、吞噬,她霎时仰头抱住了枕,口中慌乱呼了他的名字。
也不知怎的,是脑子哪根筋搭得不对还是怎么着,对陛下的名讳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圣人名讳是忌讳,轻易直呼不得,甚至本朝所有降生的婴孩都会极其默契地对其避讳。至少前楚的规矩是这样。
本以为他会发怒,更加不择手段地欺负她,可绪芳初却是泪眼婆娑地瞧着,他停了一停,撑臂于她颈边,漆黑玄冷的深目有一丝坚冰消融的迹象,随后,那方凸起的喉结轻滚,溢出一缕沉得要命的音:“再叫一遍。”
“臣……臣不敢。”
她惶恐地抽气。
结果遭了他给的重创。
绪芳初更是深吸一口气,瞥眸视他,只瞧见头顶深沉了许多的眸色,动荡得她心如鹿撞。
她到底是服了软,战战兢兢地试探叫:“萧洛陵。”
萧洛陵探手搂起了她,将人箍入怀中,幔帐摇曳,透过朦胧的灯火,落在女子波光潋滟的瞳眸,似琉璃生辉,明珠沁晕,萧洛陵自晃动的帷幔之下,低头含恨地咬住了她的唇瓣,尽情地欺着她。
他爱恋她若痴,视她为心尖至宝,可在她的心中,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位置?算得上什么?
他不愿想,想也无用。
她待他如此寡情,难道祈求她的心,她就会让他如愿以偿么?
他是被她吃死了,算准了。
事到如今,只要能拥有她,只要她能永远如眼下这般在他怀中肆意逞娇呈美,即便没有名分,没有身为夫君的权利,甚至见不得光,他也忍了。
许久之后,长安的风雪稍停,风亦息,可燕寝内的幔帐忽如骤风袭来急促地晃动,直是过了许久方才平息,女子的低泣之声也终有所止。
她安静地忍了泪意,脸颊埋在他的胸口,默默地平复着。
灼烫的呼吸,一点点凉了下来,激韵散去,得以疏解,她终是得空仰起眼睛,看向他同样发红的布满汗珠的面容。
萧洛陵将她身子用大氅裹住,抱她去净房拭洗,浴房里水声大作,直是又闹了小半个时辰,绪芳初整个人宛如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回,被重新裹入温暖厚实的氅衣,似狸奴般被揣回怀中带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终于过关了。
她已经脱了力,整个的似一缕烟,像是要随风散去了,身子骨上简直没有一处好地儿,但心里也没有半丝不满,他狠是狠,可到底从来也舍不得真伤害她。
她是恃宠而骄,拿捏了这人,心知肚明他的情意,有恃所以无恐。
萧洛陵将全身裹在氅衣的女子揣好了,坐上软靠,一手抚过她遍布红痕的脸蛋,轻轻地碾,语气不辨喜怒:“适才嚷得厉害。还疼么?”
绪芳初摇了摇头,说实在的对他有些怵怛,应激似的,被他一碰便止不住地颤,可下了床榻,他又似个明君人主,宽宏、体贴、疏朗,简直让人想象不出他还有那样癫狂的一面,绪芳初垂下颤栗地浓睫,低低地回应:“不疼了。”
说罢又怕他不信,更怕他再度提起什么名分的事情来,她急忙转过别的话题,眼眶微红,嘟囔起来:“可是臣来的时候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脚磕在了石子路上,当时心里焦急赶路,赶着见陛下,心里没把这当回事,也不觉着疼,现在却不知怎么的疼了起来……”
“朕看看。”
他听了她的话,低着眼,将氅衣的尾端掀开一截,露出玄色氅衣之下宛如浮露着珍珠光泽的白璧无瑕的肌肤,她所指之处是右脚的脚踝,如其所言确实有一丝磕碰生出的红肿。
萧洛陵自懊于自己的粗心,只顾自己发泄心中的委屈,却不想她赶来时还受了伤,定是来得匆忙,雪天路滑,她不慎滑倒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说着,便要为她拿灵善膏。之前她来太极殿为他按摩,还留了半瓶剩下的药膏没用完,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是他低头取药之前,又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便先将大氅里的玉佩摘了出来,探入衣领,交在她的手里。
“拿着。不许再弄丢。”
绪芳初没有将触感冰冰凉凉的东西拿出来细细地看,因那物很是熟悉,此前就早已把玩过多日,它的质地坚硬而熟悉,上面的纹理更是她反复用指节描摹过的,她确认,这是那枚被卞将军借走之后便有借无还的玉佩。
卞舟用它调动龙骧军之后对她没了下文,一句交代都没有。但卞舟本人应当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没说,她也没问。
绪芳初心里明白,如此重要的信物,陛下不会容忍它旁落,必定是对卞舟收回了。
她想,收回之后他可能不会再给了,毕竟此物是龙骧军的虎符,至关重要,岂能轻易相赠,说不定上次他送这虎符就是算准了陇右军中有人包藏祸心,迟早谋反。
先前不知这枚暖玉有此之用,收了也便收了,知晓这其实是一枚虎符之后,绪芳初受宠若惊地不敢接,推辞了起来。
“陛下,此物贵重,且有大用,臣不敢收……”
“朕给你这块玉佩,是让你拿来保护自己的,谁让你将它私自借出的?”
绪芳初怔愣,瞧见他似有责怪的眼色,她闭了唇,半晌后,她还是没忍住嗫嚅道:“臣之前真是没想到,长安大乱一切都在陛下彀中,还以为大明宫都要完了,不敢不赌上一把。”
“确是豪赌,你对卞舟就那般放心?”他意味难明地扯了薄唇,将寻出的灵善膏拿在了手里。
一直到现在,绪芳初都还能听见陛下似有若无的对卞舟的淡淡醋意,她怔愣不解,难道这个人苦心安排,百乱之间还不忘促成卞舟对她阿姐动心,就是因为这?
“不放心又能怎样,”绪芳初不服气地道,“当时的那种境况,都危急到了那种地步,我也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其实我心里怕得要命啊。”
“朕道你是鼠辈的性格,你还不肯承认,”他笑起来,“朕总会护住你和念暄,怕甚?”
药油涂抹在肿胀的脚踝上,被大掌搓开,有些热辣之意,绪芳初忍不住轻轻呼痛。
“一介太医还怕这点疼痛,”萧洛陵哼笑,“往日给朕按摩倒是不见手下留情,时时作弄于朕。”
绪芳初脸热,被看穿了坏心,有些难为情。
好在他终是笑了,深拧的眉目之间有肉眼可见的松弛,绪芳初也放了心。
垂眼于灯下瞧着他,他昳丽的容光于桐油灯间,宛如煜煜生辉,有种万千灿烂尽在一身的闪灼,她心一阵鼓噪,又说了一句大不敬的话。
“陛下,我发现你的名字,好像都是地名。”
他揉她脚踝的动作滞了滞,绪芳初以为他是生了气,将脚踝惊恐地往回缩了缩,但被他按住了小腿,她动弹不得。
萧洛陵抬眼,“不错。朕生于洛陵,自小喝的是青川水,姑母带朕逃离洛陵之后,让朕铭记故里永志不忘,故为朕改了名字。朕原名萧檀,檀木之檀,乳名唤作定疆。”
绪芳初疑惑:“为何要逃离洛陵?”
萧洛陵继续替她揉捏受伤的脚踝,隔了半晌,绪芳初以为他不会说了,耳畔传来极淡的声音:“因为洛陵已是一座死城。”
绪芳初惊惶怎会如此,待要再问,脑中忽然忆起自己在旧医案里看见过洛陵的大案。前楚民不聊生,除却人祸,那些年天灾也一直不断。
洛陵属于大城,三面环水,二十年前,因汛期急雨,山洪暴发,冲毁河道、淹没房屋,洛陵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财力空虚,治理不及,洪水过境之后,紧接着便是瘟疫。
瘟疫弥漫之下,洛陵不出二十日便成了一座死城。
忽记起此前隆昌大长公主曾对她隐晦地提过,陛下是自小父母双亡,死状惨烈……
二十年前弥漫洛陵的那场瘟疫,其对人造成的症状,与鼠疫类似,患者皮肤溃烂,面相发黑,不出十日窒息而死。
“朕的父母都是命丧于瘟疫,他们死的那天晚上,朕也算是把诸天神佛,但凡朕所知晓的都哀求了一遍吧,端着香案跑进跑出地供奉、磕头,磕了一晚上,没有一点用,他们还是撒手人寰。其实朕早已记不得他们样貌,他们抚养朕很少,只有短短五年,但他们却早早地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命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算是命,否则就形同无知蝼蚁,人生何其苍白。”
药上好了,绪芳初却陷入了沉默。
沉默片息之后,她轻轻地问:“我上次送你的生辰礼,你可有收到?”
因为他说起父母,她上次似乎也是因为觉他可怜才做了一对生辰礼送他,可是后来他收到没有她却是不知。
萧洛陵几分意外,“难道当真有?”
他见她给儿子准备平安符倒是上心,轮到自己了那便极尽敷衍,以为后来发生了这诸多内乱,她定是早就忘了,他也不会自找没趣地提。
何况他的生辰早就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绪芳初一见他的反应,便知他一定是没收到,“哎呀”一声,恨不能说他一声笨,她裹上大氅要下地拿,可才迈出一条腿,便倏地被冻得收了回来,撕扯之处更是疼得有些厉害。
瞧她痛得高低眉的模样,萧洛陵怜爱地笑了笑,掌腹托住她的脸颊,“娇嫩。”
不待她说话,他又道:“怎么生了孩儿还如此娇嫩?”
绪芳初羞怒之下满脸红云,恨不得扇他,可毕竟也没敢干这种刺王杀驾的勾当,面皮毕竟比他薄,这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要命的事实。
萧洛陵不再笑她,缓了声息,问:“在哪里,朕自己去拿。”
绪芳初埋怨似的横了他一眼,葱根往内殿他藏密旨的暗龛里一指:“在那。”
他笑道:“胆子真大,朕私人的储物之所爱卿也敢擅用。”
绪芳初轻哼。
他将她裹好,安置在软靠上,心中怀了几许激荡,去到那面暗龛前,伸指将里边的锦匣取出。
这里何时多了一只锦匣?自他重回大明宫以来,再未往这里看过,因此竟然不晓,她在这里留了暗线,打开匣子,取出里边的两只软绵绵的物事,仔细翻看,是一对绣了貔貅纹的护膝。
在瞧见这一对护膝之时,他也近乎屏住了呼吸。
眼底的墨色涌动,似欲滴落而出。
他弃了匣子,手里捧着这对做工虽然看得出不甚熟练,但依旧细致有条的护膝,将屏住的呼吸大口地释出,重新走回,捧起淹没在大氅里的娘子,对她道:“可否给朕戴上?”
绪芳初本来想说“可以”,可话到嘴边竟成了一句问话:“你穿裤子了么?”
对方微怔,看眼下身,确只围了一条亵裤,绑着护膝有所不便,不伦不类,他失笑了声,重又将她搂紧,薄唇如疾雨般骤起,又似春风般和煦地,落在绪芳初的樱唇上,反复吮吻,带了一丝小心,带了一丝爱恋。
“绪芳初,你心里可有朕?”
绪芳初不假思索,“自然是有的。”
不知他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怕他不信,伸出一双柔软的臂膀来,搂住了她的人形火炉,脸颊往他怀里蹭了蹭,重新夺回了道德的至高地:“我不就只有一次失约了吗,那人家实在是忙忘了嘛,陛下就至于如此疑我之心?”
他任由她熊抱,不止于此,薄唇也禁不住上翘。
绪芳初抱了一会儿,感受着渐渐炙热的温度,心里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那护膝很快也没再入他的眼,被他径自抛在两旁,他将她裹挟了夹带了,利落地压在软靠之上,没有碍事的衣物,故而都不用去脱,只消如食用水煮蛋那般,将外壳轻轻剥离,便能尝尽莹白。
绪芳初晃着薄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声儿也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有时甚至怀疑,他真的爱她么?既知她娇嫩,还这般欺负她,若这也是真爱,那只能说明陛下真的很禽兽啊。
总之,就因为迟来了一个时辰,绪芳初付出了四个时辰去弥补,这一夜全然是没睡过什么觉的。
她边哭边从心底里发誓,往后她一定再也不迟到了,这惨痛的教训真的承担不起啊……——
作者有话说:萧狗挺难哄的[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陛下得了一对簇新的护膝, 不免有些想要穿戴出去炫耀之意。
“阿初,给朕将它戴上。”
绪芳初的身子骨像是拼凑起来的, 已经不属于自己,混混沌沌地在男人怀中翻了个身,被吮得发肿的红唇,红艳而湿泞,简直勾人得不像话。
端是看几眼,就勾得人又生出一亲芳泽的冲动,萧洛陵仍未餍足, 多年未得亲近,如此才不过两晚, 每一晚都在她的哭声求饶里放过了她,从未真的放肆到底, 犹如隔靴搔痒。但他也知道她的娇嫩, 再继续“兴风作浪”, 她怕是要承受不住。
故而眼下虽然意动魂销,却也只能拼命忍耐,不能再覆上去,由了自己胡来。
萧洛陵将她抱在怀中, 凑过唇将绪芳初乌青的发堆深嗅, 被汗液浸泡之后的发丝散发出一种宛如腐烂香草的气息, 浓郁、开到靡艳, 闻之欲醉。
绪芳初的声儿还是颤栗破碎的:“陛下今儿没有早朝么?”
“明日。”他缓声说。
绪芳初根本没歇息好,眼眶都是红红的,发肿,睁不开一点儿,心想着太医署那边昨日编写好了古针经, 也能空出一日的休沐,便是晚些回去也无妨,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萧洛陵的怀中,挤进了一个软软的身子,一双宛如柳条般的胳膊,挂在他的腰间,熟稔地贴着他的胸膛。
只是靠得太近了,绪芳初的脸颊就难免触碰到了他的胸膛上狰狞凸起的疤痕,触感不那么平滑,有些硌人,绪芳初徐徐地撑开眼皮,入目所见的是一道近在眼前的旧疤,蜈蚣似的盘亘在平滑的肌理上。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脸颊,往上面蹭去,只肯歇在他的颈边。
“困么?”
听到他如此问,绪芳初连忙点了下头,声音泛着透支过后的疲倦:“好困,臣还没歇好呢。陛下委实太能闹人。”
一道低沉愉悦的笑音自上首传来:“朕闹人么?”
绪芳初继续点头,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闹人。每每行事又凶又急,陛下总说怜我,榻间从来不怜。”
“那是朕错,”他似是叹息,又似是满足,身体未能得到的满足经由她的几句话,一个拥抱便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填补,薄唇歇在绪芳初的耳畔,嗓音极低,“是朕错了,你如此美,温如暖玉,朕不知怎的每每见你,都恨不能让你身上全染上朕的气味才好,白璧有了来自于朕的污点,教人眼睛瞧着兴奋得发红。”
禽兽。绪芳初心里暗暗地骂。
不过他倒也诚实,没遮没拦实话相告。
绪芳初给不了他名分,只能给他这些,他受了委屈,向她多要些也无妨。
她彻底地睁开了眼,望向上方:“陛下今日不早朝,穿戴护膝要上哪儿去?”
萧洛陵道:“雪停了,这时节正适合打猎,朕打算叫上鲁国公等人,到西郊猎几头麂子,给我们儿子做双靴子,若有白狐绒最好,可以拿来给你缝件狐裘。”
绪芳初发干的咽喉溢出一句极轻极轻的咕哝,是什么他没听清,俯身要听时,却察觉到怀中的女子又已经闭上了眼眸,困得似是要睡着了。
她的模样姣好清丽,但睡着时,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憨态,可爱,又可怜。萧洛陵失笑地抚过她的脸颊,长释了一口气,想着,就这样吧。
就这样似也不错,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他们是事实的夫妻,那一纸名分倘或限制了她,令她不快乐,不要也无妨。
他只要她在,就好。
到了快要午时,二人才自燕寝之内起身,绪芳初磨蹭了片刻,起身寻衣衫时,甫拨开帘幔便见陛下早已穿好了劲装,霎时眼眸瞧着发直。
那副好身材,那块垒分明的肌肉藏在蟒青束腰劲袍之下丝毫不显,衬托出整个人丰神俊朗,矫如覆雪青竹的身姿,别有股肃肃磊落的意气。往日总束于金玉冠冕之下的墨发,也换作了寻常马尾,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足蹬皂色长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话本里的少年将军成了精飞了出来似的。
绪芳初看了许久,直至他的轻笑声打断了她的出神,“朕容颜还算可否?”
她看他龙袍玉冠已久,觉他威严过甚,又知他终日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却都似是忘了,这个人也才不过二十六岁而已。
“好看。”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
萧洛陵甚为满足,含笑过来抱住她,将她的衣衫一身身为她穿好,替人穿衣这等事陛下做得犹如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替她穿好了罗裙,又将她的鞋履拾来。
下了榻的陛下是个温柔体贴的郎君。
“还要上药么?”
“不用,臣的脚已经不痛了。”
“朕说的不是脚。”
绪芳初当即红了脸颊,手掌往他推了一把,但却纹丝未动,于是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她垂了眸子嗫嚅着:“堂堂陛下,莫要总是说些虎狼之词。”
萧洛陵抚了抚她的衣裙,语气正经如常:“此为正事,何谓虎狼?今早上朕还看了一眼,红肿消了许多,昨夜用的药看来起了作用,现在可还疼?”
“不疼,不用上药了……”听到他还趁她睡着了偷看,绪芳初惊得绊了舌尖。
萧洛陵才放了心,将她安置在身旁软靠上。
“朕自己将护膝穿好了。”
说完将袍角搴开一解给她看,那对护膝的确早已绑在了他的髌骨上,貔貅怒目,绣工看着有点儿滑稽。
绪芳初不由问:“还合适么?”
萧洛陵试着将双腿活动了一番,“还可,第一回 做,大小能做到衬身已经很不易,朕不会嫌弃的。朕今日还要穿着它出门。”
绪芳初生怕他打猎,打着打着,平白无故地撩开自己的衣袍给人炫耀,炫耀这护膝上的一对滑稽可笑的貔貅,那她的绣工岂不要传出声名去了?
可是绪芳初根本来不及阻止一个男人蠢蠢欲动的好胜之心,他很快便出了太极殿。
稍后,礼用大监便带领了一班宫女进来收拾“残局”,宫人们都是前楚留下来的,对这种情况实在料理得得心应手,半分的尴尬都不会有,尴尬的便只是绪芳初。
她恨不能将脸埋进他的那身裘衣里,目光躲躲藏藏。
礼用就在一旁躬腰捧巾,等她净脸,半天没等到绪芳初接手,他半分不恼,笑意吟吟地说道:“老奴说什么来着?绪医官前途不可限量,这不就来了么。医官放心,您这没名没分的日子不会久的,陛下他迟早抬了您做娘娘去。”
绪芳初没搭腔。
礼用悄摸儿地发笑,笑声实在很冒犯,绪芳初一时没有忍住,横了礼用一眼,对方忙不迭收敛了嘴角,可目光总在她的脖子处乱晃。
绪芳初不解,手指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处,没有摸出什么异样,只是觉得按压的时候或有微微的肿痛,她起身走到燕寝的琉璃镜前,侧过身对着自己的颈子细看,这一看之下,登时知道礼用在笑什么了。
这颈边的红痕,直是用衣领都盖不住,昨晚上那人嘬得多用力啊!
“……”
绪芳初又气又羞,扯了一条围脖将玉颈围住,慌乱地逃离了太极殿。
礼用暗忍得腹痛,独自笑了半晌,等宫人将凌乱的榻褥收起来,他才摆正了脸色,摇摇手里的塵尾,吩咐道:“太极殿的床褥被套,以后要一日一换,知道么?”
宫人唯唯诺诺称是。
礼用心里告慰啊,还得是陛下,昨夜里又叫了四五次水,好几次靠近殿门,都能听见绪医官那捱不住了的破碎的哭泣与求饶,像是幼猫的猫爪般挠人的心,别说是陛下了,他听着心里也控制不住发痒,让陛下听在耳中,那不得疼死绪医官才怪呢。
他看着,这大明宫就要有主儿了,甚至,太子殿下还能多个玩伴呢!
长安雪尽,阴云密布的天气,西郊山林里窜出了无数觅食的野味,萧洛陵是箭无虚发,过了午后,已是满载而归。今日的确遇上了成色尚佳的白狐,可惜那是只幼狐,萧洛陵放下弓让它走了。
但猎了一头麂子,也已足够。
可惜天不作美,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山道路滑,马匹难行,眼见得天色擦黑,鲁国公提议,就在山中安营扎寨,先住一晚。
晚间,几个男人都挤在一座帐里,炭盆内燃起火,将身上的雪花烤干。
今日与陛下同行的,除了鲁国公外,还有两名年轻的参将,其中一人萧洛陵颇有印象,在围剿桓氏兄弟时立功不小,很出风头。
“此子实乃骁将,我已将张肃收为义子。”
萧洛陵不置可否,将手里烤了半成的肉翻了个面儿,火光映着他英挺的容颜,“看来鲁国公对此人甚为看中,如此提携。”
鲁国公叹息道:“也是个可怜孩子。”
萧洛陵对听别人可怜的事迹并无兴致,并无过问。
鲁国公却翻动着手里的烤肉自顾自地说起来:“他心里难过,狩猎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弟你说,他从小啊,就父母双亡的,家里也没个管事儿的长辈充场面,长大了遇到个心爱的女人,结果被人骗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家财,卷走铺盖跑路了。”
“……”
萧洛陵沉默了许久,忽然抬眸:“被骗?”
鲁国公抚须长叹,语调沧桑:“是啊。他先前和那娘子好时,我就劝过他,‘这没名没分的东西不牢靠,你只管把她养在外边,哪天她拿了你给她的钱跑了,你都找不到人。’再说了,那女人一看就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对他的好,也就是图他挣来的钱和赏赐罢了。老弟,我活了这几十年了,识人无数,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怎么着,真让我说着了!”
萧洛陵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岑寂。
鲁国公完全没察觉到陛下沉默的异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看他这么可怜,就收了他在麾下。这孩子,怎么头脑就这么简单!脑子一热让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鲁国公说了半天,才终于意识到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说,陛下也不接茬,生怕陛下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自己有所触逆,连忙闭了嘴去观察陛下反应。
而陛下却是问了一个令他费解的问题:“没名没分的靠不住么?人心靠不住,难道只有名分靠得住?”
这个问题,虽然令他挠头不解,但陛下问话的语气却是压沉的,极其认真。
鲁国公一时间忘了翻动手里的烤肉,以至于一股糊味飘散了出来,惊动了他的鼻,他连忙刷上一层油,重新将手里的鹿腿翻面儿,口中回着陛下的问题。
“那倒也不是,只是臣以为,一个人真心喜欢你,连名分都不肯给,这要不是虚情假意,便是她的真心也不值一钱。我劝张肃也是这么说的,他还傻头傻脑地告诉我,他们是真爱,让我别管,那个庄娘子只是想等自己的铺面生意做大些了,有了立身之本,再和他谈婚论嫁。”
萧洛陵的心咚地一声,似是停了。
鲁国公的每一句说辞,都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萧洛陵的嗓音压得更沉,近乎咬牙:“所以那女子果真是在欺他骗他,只为诈财,不为谋心?”
鲁国公被陛下的语气吓呆了,半晌才竖起一根拇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讷讷说道:“陛下如此急人所急,真是嫉恶如仇。”
说罢他又点头:“能说出这种话的女人哪里会有半点良心呢,她要真的为了经营几间不值钱的铺面,那就不要收张肃的钱财啊,这么清高傲骨的,还拿张肃的钱干啥,毕竟是她自己不要名分的。如果是已经成了婚,大家在一块儿,钱财不分你我,这钱张肃出也就出了。陛下你说是不?”
萧洛陵没说是,也未否认。
鲁国公今日不知是怎么的,句句踩在陛下的逆鳞上,不停地蹦跶。蹦跶多时了,他自个儿是一点没发现,还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末了老成在在地总结:“所以这名分大过天呐!男女之间,无外乎是那点儿事。没名没分的,人跑了你都不知上哪儿找去。”
说话之间,他话里的主角张肃回来了,掀开帘,进入了帐篷。
萧洛陵仰目所见,是一张憔悴的瘦脸,与围剿叛贼那日所见的神光赫奕的少年将军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不吭气,身上的积雪像是要将其整个人压垮一般,沉肃着进了帐篷。
还没落座,就挨了鲁国公一脚:“混竖子,陛下在,礼都不行?”
张肃这才浑浑噩噩想起了什么,向萧洛陵屈膝行礼。
萧洛陵没说话,双目盯着张肃这熟悉至极的状态,薄唇死抿。
鲁国公急忙向萧洛陵请罪:“陛下勿怪,这竖子,自打被人抛弃之后,一直这德行已经好几天了,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才拉着他出来打猎散心,谁知道他……”
鲁国公说完朝着张肃的后背又是一脚踹过去,皱眉道:“别现眼了,不就是个女人么,我老早就和你说了,不要信人家的花言巧语,你倒好,上来就全押,人家嘴上和你好,指不定在心里骂你是个猪仔,这么好杀呢。”
“……”
陛下手里的火棍,连着一条鹿腿突然扔进了火里。
嘭地一声,火焰轻快地吐了下舌头,碎裂的火碴子近乎蹦在鲁国公脸上。
他吃惊地叫了一声“陛下”,却见陛下寒郁着脸,扔了烤肉之后咬牙转身出了军帐。
鲁国公惶急变色,连忙起身追出,才掀开帘帐,只见风雪中陛下早已经牵上了他的飒露紫,翻身上马,疾行迎雪而去。
“这是怎么了?”鲁国公大惑不解,但也不敢放跑了陛下,唯恐又遇上前几日的刺杀事件,遂也点齐了人马,将那个意志消沉的张肃一耳刮子抽起来,大喝,“还不护驾去!”
萧洛陵疾行伏于颠簸的马背,雪地路滑,他却浑不在意,凭借娴熟的控缰技术,这一夜平稳地驾驰骏马从西郊回到长安城。
沿广阔的天街疾行,心焦如箭。
他现在急需见到她。
今晚他一定要见到她。
没有名分的关系,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她还在与他虚与委蛇么,她心里还在计划着逃走么,是不是有一天,她趁他不备便逃离了长安,躲起来让他永远也无法找到?
萧洛陵在东正青龙门前勒缰,下马后,将飒露紫交给黄门,径直大步入内奔向太医署——
作者有话说:萧狗在儿子面前一直自称是“我”,对阿初一直是“朕”,是为什么呢。[狗头叼玫瑰]
第66章
风雪夜, 灵枢四斋的檐下飘摇着一盏残灯,明明灭灭地晕着一角白墙, 倏然间,朔风中敲门声刺破了雪夜的静谧,惊动了斋内勤勉用功的女医。
魏紫君拉开门,霍然被一道沉沉覆下来的黑影笼罩了,这高峻得如山凝岳峙的身影压迫得她近乎透不过起来,压迫之中,又有宛如浑然天成的威煞。
魏紫君惊骇仰眸, 吓得心跳骤停,惊惶失声道:“陛下?”
漏夜敲门的, 怎么会是陛下?她还以为是瑶琚姐姐从藏书阁里回来了。
“绪芳初何在。”
听闻陛下问起阿初,魏紫君又是一怔。
一晌没有回话, 萧洛陵已经失了耐心, 右掌拂开阻碍在门口的魏紫君, 径直往里走。
灵枢斋的房间讲究聚气,规模都很小,一眼望得到头。
人不在斋内。
意识到这点萧洛陵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难看至极,眸底泛出戾色:“她跑了么?”
他回身而来冲向魏紫君, 语气中的质问近乎催逼。
魏紫君也知道陛下对阿初的器重, 不敢隐瞒, 哆哆嗦嗦地缩了肩膀, 回道:“阿初今日不在太医署,她出宫去了。”
萧洛陵深长吸气,“太医署的女弟子可以随意出大明宫么?朕记得,太医署没有这一条例。”
魏紫君摇头,颤巍巍回:“不能。所以, 阿初是向太医令告假……陛下,您,您是要找阿初么,她,她明日会回来的。”
明日。还要等到明日,他哪能等得了?
他今晚就要见到她。
“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魏紫君的手颤抖着扶着门框,感觉自己似是被五岳压顶,近乎要透不过气来了,心忖着阿初好可怜,每日都要侍奉这样的君上,怕不是心脏都早已吓出了毛病来了。
她揉着跳动极不规律的胸口,呼吸艰涩地回:“阿初说,她在长安有几间铺子,这几个月以来她都一直忙于太医署的事务,没有去打理那几间铺子,这几日她铺子里有些急事要处理,她去处理一番,明日就回。”
铺子。
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萧洛陵眉宇深锁,马背之上颠簸一路,加之思潮混乱,一时竟忘了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直至他猛然间忆起鲁国公说张肃的那几句话。
铺子!
莫非,莫非她亦是打算利用他,借他平步青云后,再狠心绝情将他甩脱么。
萧洛陵的唇掀动了一下,嘲意自容颜间泛滥开来。
魏紫君大晚上接见了天子,她一头雾水,然而也没问个所以然,陛下便载了一身雪色大步离去,于她又是一头雾水。
眼睛望着风雪之间步伐近乎有些踉跄的男人,魏紫君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心里不安地想:我不会说错话了吧?
可是阿初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现在风大雪大,她定是回绪家去住了,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会回太医署。
如若不是时近年关,太医令还真不会特批了阿初的假,阿初的那几间香药铺子,在长安的营收都不错,她今天还提议,等女弟子放出宫去实习,她就将香药铺子里的房间腾空,给诸位同窗下榻之处。如此不图回报的高义之举,令正在发愁该将女弟子安顿何处的太医令喜笑颜开,太医令自然就准了她所请的一日休假。
才一日而已。
谁也没有想到陛下如此着紧,竟然深夜追到了这里来。
长安风雪凄紧,一夜未休,次日清早,灵枢斋外的庭园里积雪澄明,厚实的雪片压弯了树梢,几丛墨绿的老竹,枝叶盖住了房檐,滴水作冰的时节里,娘子们反倒心情雀跃,积极地在院子里扫雪,堆着雪人。
有坏心眼的,趁人站在树下扫雪,她提了脚踹向树干,登时犹如山摧雪崩,漫天碎雪兜头朝着人泼来,直淋得人一身。于是被泼之人也不甘示弱,捏了雪坨两下里回敬过去,彼此都弄得一身狼狈,相视大笑,开怀不胜。
整个灵枢斋内均笑语盈盈,气氛活跃。
绪芳初赶了一路,终于回到了太医署,没空和同窗们打雪仗,她冷得厉害,一进门便先喝起了热汤。
正要撂下腰间的书袋,见魏紫君两眼望着自己似有话要说,她诧异地边取书袋边朝里走,“紫君,你看我作甚?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说完便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平平滑滑,什么也没摸出。
魏紫君咬牙说道:“不是。阿初,你不知道,昨夜里你不在,陛下来找过你。”
绪芳初惊讶万分:“他昨天不是去西郊狩猎了么?他来过灵枢斋?”
魏紫君点头,当即便将昨夜里陛下来找过绪芳初的事说了,说时绘声绘色,将陛下当时的神态动作描述得犹如重现。
绪芳初听完,一颗心也坠到了谷底。
昨日,他来过,他来寻过自己!
可是他明明应许了,自他们的关系确认后,便不会来太医署找她,如果他想要见自己,只需让内侍官通传即可。
所以这情况实在太反常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绪芳初惴惴起来,问魏紫君:“他走时没说什么话?”
魏紫君想了想,确认陛下走时的确未曾说任何话,她忐忑地道:“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陛下昨晚有多吓人,我都害怕说错了话,被陛下当场拧断脖子,你说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想见你,是出了什么事么?”
绪芳初抿了抿唇,打断她:“他才二十几岁,没到而立之年,还不老。”
魏紫君愣神儿一晌,听明白了,捂唇发笑着说道:“我那是对陛下的尊称。好啦,我知道陛下是你的心上人,我肯定不会乱说他坏话的。”
再说她哪里敢啊。
绪芳初心里想,只怕今天必须再主动去一次太极殿才行,若是再见不着人,恐怕他又该胡思乱想了。
她不是很明白,他有权有势,怎么还能如此爱胡思乱想,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能让他又有动摇的趋势。
绪芳初马不停蹄地梳洗一番,更换衣裘,只身前往了太极宫。
沿途畅行无阻,只是雪地路滑,她怕摔倒,一路都走得很小心,战战兢兢地挺入太极殿,但没想到扑了一空,殿内空寂无人,他不在,礼用亦不在。
殿外值勤的内官对她回话:“陛下今儿有早朝,这会儿还在含元殿议事。”
绪芳初点头,表示理解。
内官叉手道:“医官可等到晌午过后再来。”
朝会已经停了数次了,积压的奏表将会在此次朝会全部扫空,以内侍官的经验来看,这朝会不到晌午是绝不可能结束的,怕耽搁了绪医官宝贵的时间,因此他让绪医官晚些时候再来。
绪芳初却不愿走,雪地不好走,她实在不想这么来来回回,干脆决定:“我就在殿内等。”
医官与陛下的关系,太极殿内诸宫人心照不宣,前夜里陛下与医官还鱼水相欢动静不轻的,任谁也不是耳聋之人,内侍官听闻此言,万不敢说个“不”字,便留绪芳初下来了。
绪芳初百无聊赖,坐在软靠上等,可惜内侍官也估错了时辰,一直等到了晌午,也不见人。
空虚无聊时,拿起几案上雕了一半的半成品人像端详,指节一寸寸摩挲过木雕的纹理,一遍遍地抚着,仿佛从这笨拙的一刀刀里,能窥见他点点滴滴的心意。
她看着掌心的木雕,心底五味杂陈。
一个人倘若飞蛾扑火地去对另一个人好,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这样的关系,真的会长久么?到最后,爱得更深的成了更先厌烦的,这段有头无尾的关系成了真正的兰因絮果,恐怕连“体面”二字都做不到。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内侍官问她可要传膳,绪芳初摇头道“不必了”:“我再等等。”
继续地等,等到日头偏西,呈缓缓下坠之势,空腹到现在的绪芳初,终于饿得受不住,要离开了。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传入内殿。
绪芳初仰眸而望,只见他正揉着眉心从殿外进来,冕旒轻曳,玄色金丝龙纹的披氅上满是晶莹如玉的碎霰。
他的神情有几分疲惫,似未曾察觉殿内有人,缓步而来,直至步入内寝,才终于发现了软靠上等待多时的她。
萧洛陵的脚步一定,揉着眉间结的指节也随之一停。
只是短暂地停驻之后,他忽然绕过了软靠之上的她,径直走向后殿,向庖厨寻去。
分明看见了她,却装作没看见那般。
绪芳初攥紧了拳,放下木雕起身唤住他:“陛下。”
他置若罔闻,抬腿往前又走了几步,身影快要淹没在浮雕嫦娥奔月图的嵌螺云母插屏后,耳朵里猝然落入掷地有声的称谓。
“萧洛陵。”
萧洛陵终于停了步伐,转过身。
语气极淡:“你要说什么?若还是那些虚与委蛇的敷衍之语,便不必说了,朕也不愿听。”
绪芳初抿紧了唇瓣,心里发酸,“你为何这样说。”
萧洛陵的声音透着疲倦,他寒凉缓笑:“为何?朕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你在长安经营生意,你从未对朕说过。”
绪芳初咬紧牙关,半晌,她勇敢地抬眸对他对视,“我以为你知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不是么?上次我出宫,你派了人一路跟着我,对我去了哪些地方一清二楚。所以我一直都以为你知道。”
萧洛陵无声发笑。
“朕是知道,可朕打听来的知道,和你亲口告知的知道,你觉得是一样么?你永远对朕有保留,有隐瞒。你隐瞒,是为了一条退路吧。”
“罢了,说到底是朕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他转身要往庖厨里去。
背身而去的身影看得绪芳初心里发堵,她震惊地望着他,心里仿佛意识到,倘若这次她不把人拦截下来,不对他说清楚,只怕他们之间到了这个地步就永远完了。
那时间根本来不及考虑,她的意识驱使着她的躯体,快步地奔向他,追着他的背影而去,直至终于追上,不知该怎么留住这人,她伸出手,从身后拥住了他,拥紧了他。
萧洛陵面容微僵,垂目,俯视交叠横于腹前的如玉纤手,凤眸轻敛。他深呼吸一次,含着倦意问她:“绪芳初,你觉得朕贪得无厌么,向你索取的很多么?”
他连那样的委屈都愿意咽,她怎么敢说他索取的太多,绪芳初胸口发涩,脸颊贴在他的脊骨上轻摇,晃了晃,哽塞的声息溢出唇齿:“没有。是臣太过悭吝,委屈了陛下。”
他没说话,殿内岑寂如死水微澜。
绪芳初将额头抵在他的背,声息极轻:“那陛下要和我断了么?”
萧洛陵良久没说话。
绪芳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耳中却听到他的反问:“断了你在乎么?”
绪芳初点点头,“我在乎的。”
她仰起脸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仰望他收束于冠冕之中的墨发,低声地道:“我真的在乎。陛下,我在乎你。”
他笑了下,“是因为萧念暄吧。”
因为在乎儿子,所以对他多了几分偏爱而已。
绪芳初摇头:“不是的。我在乎陛下,不因为我们的孩儿,只是因为陛下这个人令我忧惧,亦令我欢喜,令我彷徨,亦指引我明路。陛下可否信任臣……”
他又是一晌没有动静。
绪芳初的心像是被抛在云端,又被重重地摔落,由生到死走了一回,没等到那颗心落回地面,忽而察觉到他挣开了自己的双臂,那一瞬间她有种似是失去了极其重要的东西的虚无与难受。
可这样的情绪没能持续几瞬的时间,她的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又被他揽抱起来了,她惊惶地唤了一声“陛下”,耳朵被他咬住。
“绪芳初,这是你说的,你在乎朕,爱恋朕,敢骗朕,朕治你欺君之罪诛你九族……”
绪芳初吓得浑身发抖,还没等调理好便入了他的龙椅,激烈的云雨之事令她招架不能。
今日的陛下,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巍峨庄严的通天冠下,深沉的眸墨色流淌,似写满了情与欲,冕旒激烈地摆动,似扯乱的珠帘,一次次晃过绪芳初的眼底。
她浮浮沉沉着想,他竟就这般,穿着龙袍在这雕龙画凤的大椅上就与她……
此事不能细想,细想下她的全身都发烫起来,思绪更是混沌,他几度到了要紧关头便迫她说话,说的都是些令人面红耳赤、心跳急促的荤话,总之在清醒的时候她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他的衣襟大敞,露出襟口之下发红的皮肤,胸腹间盘踞数年的恶龙似呼之欲出,冲着她的眼球。
也不知怎的,往日看只觉得惊骇可怖,今日,她的手指却情不自禁地抚触了上去,一寸寸抚过这条存留已久的旧伤疤。
声调忽而破碎,“这道伤,是怎么受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仿佛正思忖,片息后他回道:“征战岭南那年,朕的营地遭遇敌军围魏救赵之策,朕抱着暄儿待要杀出重围,敌军忽然看准了朕的软肋,刺向朕背后的襁褓。朕不能让孩儿受伤,胸膛扑向敌人的长矛,被敌人的矛戟刺中。”
绪芳初终于记起了,萧念暄曾经说过的话。
“那他,是何时说的?”
“是在阿耶快要死的时候说的。”
原来,原来就是那一次。
他为了暄儿险些死去过一回,而她每每视这道伤疤都畏惧嫌弃。
绪芳初的心底涌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酸涩,她的指腹一点点抚过这道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于小舟颠簸于巨浪风波之中的时刻,勉力环抱向他。
紧紧地,用尽所能地拥着。
唇向着他胸口那道狰狞的旧疤主动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阿初也很爱,真的[爆哭]
暄儿的阿耶阿娘终于相爱了,幸福的宝。
第67章
蜡烛烧完了, 悄无声息地寂灭,而幔帐也似是渐渐风止。
绪芳初平复着汹涌激荡之后的余韵, 清亮乌润的瞳眸仿佛蘸了海棠春水,被他揽了宛如秋日杨柳般恹恹无力的细腰,背靠床围相依相偎地躺着。
他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手掌笼罩在她瘦削的脊背处,一下没一下地反复摩挲,似抚着怀底珍贵连城的和氏璧, 掌下极尽爱柔。
绪芳初的心即至此刻仍怦怦地乱跳,一个时辰前, 她当真是不该亲吻他胸前的疤痕,若早知道亲一下便能让他癫狂至厮的话。
怎么就会情不自禁了呢?
她是再也不敢碰他那块极其敏感的疤了, 只是枕在他的胸膛, 目光难免便会撞见这道可怖的伤痕。
现在想来, 之前瞧着它总是不由自主地畏惧胆寒,何尝不是因为伤在他身,换一个人来都未必能产生那样的效果,绪芳初终于知晓自己这莫名畏怯的心理从何而来。
现在的她更加畏怯, 以她身为医者的嗅觉, 这道伤口害得他险些丧命, 到了临终托孤的地步。当初敌军的长矛若是刺得再深一寸, 他都绝无可能活得下来,所以,好险!
“你怎么不说话?”
绪芳初听到来自上首的餍足后的欣然之语。
她微微仰起脸颊,与他温柔缱绻的眸光触碰,此刻仿佛得到了人生极大圆满的男人, 眉眼间有说不出的温情与怜爱,她几乎不敢再看第二眼,忙错开视线。
“臣怕自己不合时宜,说出一些让陛下不爱听的话,又惹了陛下不悦。”
萧洛陵闻言,凤眸微敛,他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弓,深吸一口气,“朕有这么喜怒无常么?”
你有。绪芳初没说出口,心里默默地回。
她不回答,而答案昭然。
萧洛陵有些气愤起来,胸膛随着变得急促的呼吸不停地弹震向绪芳初的脸蛋,惊得她自知失言,不敢再“胡言乱语”。
萧洛陵哪里真会生她的气?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只有真相才能让人恼羞成怒。
他沉默着舒出这口气,将她往怀中珍之重之地揣回,薄唇俯下,落在绪芳初的颅心,“莫怕。我只是与你玩笑。”
绪芳初起初没有反应,片息之后,她自寝裙的丝绵衣袖底下探出一双柔臂,将搂她的人的腰抱了入怀。
她的依恋,她的拥抱,她在他胸口温软地吐息,一切的一切都如猫爪似的挠在他的心尖尖上,萧洛陵想不出这世上怎还会有如此得他心的人,若说一定有一个什么造物主于冥冥之中主宰一切,那她必是那造物者给予他一生征战四方、绥抚四境弥足珍贵的犒赏。
天意赐下这么一个她来,让他余生都已满足,不敢奢求其他。
他没有再提什么名分之事,今晚她已经说了,她在乎他。
“阿初,你真的爱恋朕么?”
只是在乎的分量或许还有些不够,他还想要她亲口说。
绪芳初慢慢地点头,“爱恋的,臣爱恋着陛下。”
对绪芳初而言,此言固然难以出口,但,只要能让这个兴风作浪的陛下稍稍消停几日,换她稍微喘口气,她什么都愿说,不提只是这不痛不痒的一句。
萧洛陵似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掌心抚过怀中女郎柔软的面庞,揉一下吹弹可破的羊脂玉色的肌肤,喉音蓦然压低,语调上扬着询问:“朕替你上药?”
绪芳初的脸颊烧了起来,半晌后,尴尬地抱紧他,点头,“……嗯。”
萧洛陵从床头取了常用的药膏,跪坐在她的腿间,长指沾了药膏,替她涂抹伤处。
撕扯的痛感被冰凉的药膏一点点抚慰,绪芳初轻蹙的眉梢舒缓,只是察觉到他视线火热的注目,多少仍有些赧然放不开手脚。
绪芳初别过了脸颊,纤细柔嫩的小手轻轻拽向了榻褥。
“如此狭仄,却能掩埋整个朕,当真神奇。”
他上着上着不知怎的突然感慨了一句。
绪芳初的脸颊霎时血流激荡,红云曼生,她不大愿意地并拢了扭过了身子,“你,你莫要说些虎狼之词。”
萧洛陵早已将药抹完,净了双手之后重新自绪芳初身后拥来,抱住她羞窘得直颤的身子,将她按在怀中,对她的面颊细细索吻千遍,“你不爱听么?”
绪芳初微微怔忡,这个问题要她如何回答?
不可能说自己爱听。
若说不爱听,倒也不是。
萧洛陵失笑,自身后贴向她的耳朵,婉言低语着犹如致命的蛊惑:“这般……谁能看得出还生过孩儿?”
绪芳初恨恨地要推他了,萧洛陵还攥着她的腕骨,轻盈地借力打力,将人往怀中带,继续恶魔般低语:“教朕也痛。”
绪芳初内心咆哮着,终于忍不住扯过大被蒙过了头,凄惨的嚎叫从被褥底下瓮瓮地传出:“萧洛陵!你欺人太甚!”
瞧着她崩溃的模样,他只感到好笑,心底怜爱至极,隔了被褥重新抱了抱快要狂躁暴起的女郎,“朕太孟浪了,你别恼朕好么?阿初,阿初……”
绪芳初决定今天之内都不要再和这么轻浮的男人说话了!
日渐偏西,琉璃瓦上被晴日晒得稀薄的积雪,化成了一缕缕清澈的水迹,偌大宫室到处都是房檐滴水的声音,侍女们进殿出殿,便似于雨帘之中穿梭,冰凉的雪水滴在脑袋上,钻心刺骨地凉,冻得人将脖颈都如鹌鹑似的缩进了衣领里。
已经吃了多日御厨房,对美食快要失去世俗的欲望的小太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决定去“埋伏”自己的阿耶。
这几日,只要他一缠着阿耶要“桂花奶酪羹”,对方就语调惨然地朝他一个小孩儿卖惨,说自己的病没好,说他的伤很严重,说他拿不动锅,挥舞不动锅铲。
一开始萧念暄还会信以为真,可后来偶然一次,他撞见阿耶居然很有兴致地在太极殿后练剑,剑练得虎虎生风,可一见了他,阿耶立马收了剑势,长剑坠地,接着便哀声说:“还是不行,阿耶剑都拿不动了。”
萧念暄信他个鬼。
拿他当三岁小孩儿骗呢。
既然阿耶喜欢装相,骗小孩儿,小太子便决定,他要抓住阿耶的小辫子,恨恨地揪住他的现行儿。
趁着阿耶早朝,他偷偷溜达到了太极殿,趁着人不备,一闪身钻进了殿内,打算寻个什么地方钻进去。
好在,他喜欢玩躲猫猫,深谙躲猫猫的精髓,找个小孩儿的藏身之所毕竟容易啊!
小太子一下看准了阿耶平日里批阅奏折的那张御桌,钻进了桌底,挨着桌腿盘腿一坐,开始啃噬他准备好的枣泥奶糕。
吧嗒吧嗒吃了两口,太极殿忽然来了动静,小太子立马意识到应该是阿耶回来了,于是他赶紧放下糕饼,趴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可这脚步声,好像不是一个人。
好像是一连串。
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娘亲的声音入了耳:“陛下,臣……”
娘亲的声音轻快又急切。
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什么东西,砰地响了一声,像是柜子倒塌,訇然一声,将萧念暄骇了一跳,差点儿弹起来把脑袋撞向桌子底。
再接着,又是一道道响亮的“叭叭”声,阿娘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被什么给吞了,一道道清楚至极、清脆至极的嘬嘬声随后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
桌子底下,萧念暄手托胖腮,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他那一直没说话也没动静的阿耶,终于开了口:“朕一日也忍不了不见你,你最好自己主动过来,别让朕派人去找你。朕今天派的是礼用,明天派的是何顺,后天朕便可能忍不住派了自己去。”
阿耶在对谁说话?娘亲吗?
娘亲气喘吁吁的声儿也与阿耶说话的嗓音交织了起来,她等阿耶说完了才说:“你别这样,我会准时过来的,只是,我在太医署那边偶尔也很忙,等下了学,整理完了医稿,已经很晚了。不过来的话,我会提前和你说的。”
结果他的阿耶好像生了气了:“你还有不过来的时候?一日也不行。”
通常阿耶用这种低沉的语气说话,萧念暄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
可阿娘好像不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她就是敢虎口拔牙,勇敢无畏地说:“你不能这么霸道,我总有自己未竟的事业要做,我不像你,早早地就打下了江山完成了夙愿,我还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医官。”
萧念暄站自己的娘亲。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娘亲说得有道理,阿耶就是无理取闹。
果然,阿耶一旦无理取闹起来,就开始耍横。
“你的事业重要,那朕在你心里就不重要?朕连名分都不要了,白日里也不缠你,只让你夜里过来,你也不情愿?绪芳初,你对朕能否不要如此敷衍!”
阿耶真是没招了啊,萧念暄捧起一块小奶糕,啃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听。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藏不住的,可是听着听着,就像听戏似的入了迷。
好好玩。
“我并未敷衍你,”他娘亲接着说道,“晚间日日都来,我都已经很久没在灵枢斋歇下了,紫君她们一直问我,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难不成我说在侍寝么?”
他阿耶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有什么好避而不谈,做都做了。”
娘亲没了辙:“我没陛下的城府,也没陛下的脸皮。”
阿耶呢,勃然大怒,似是怎么惩罚了娘亲一下,娘亲疼得叫唤起来,阿耶又说:“绪芳初,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朕脸皮厚?”
“臣不敢。”
“别不敢,绪爱卿一身虎胆,还有你不敢之事,前晚上拿朕当牛做马的难道不是你绪医官?”
萧念暄没听懂。
殿内亦许久没有声音。
隔了片息,娘亲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做……和说……是两回事。”
阿耶气笑了,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娘亲都喊痛了,阿耶才放过她:“所以是敢做不敢当?难怪对朕亦是如此,要了朕的清白又不敢负起责任来。”
娘亲有些忐忑:“不说这个了好么,我答应你,明天我主动过来,绝不让你来揪我了。”
阿耶似是这才满意,哼笑了一声,问道:“肚子饿了么?”
一听到这话,萧念暄感觉自己适才塞了两块奶糕的肚子好像饿了,隐隐地发出几道咕噜声。
他连忙要爬出去。
娘亲说:“是有些饿了,这里有吃的?”
阿耶便回答:“没有,但现做的更新鲜,想吃什么?我去做来。”
终于进入了正题,说到了吃的了啊。
萧洛陵说完这句话,与绪芳初两人彼此都有些脸庞发红,许是因为适才的争执有些激烈,呼吸乱了方寸,又许是因为灯光太亮,氛围太暖,对方生得太好,太戳自己的心,怦然心动着,又有些缠绵欲亲的渴望。
双掌合拢,十指轻叩,互相梳入。
相依相偎的身体就要紧贴,被迫分离的唇瓣就要吻合,暧昧的气氛一点即燃。
忽然,自身旁的书桌底下,传出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欢喜之意:“阿耶娘亲暄儿也要!”
刚要触碰到对方嘴唇的两人霎时被惊动分开。
萧洛陵的黑眸划过一丝错愕。
望着从书桌底下爬出来的脏兮兮的崽子,第一次,他没有发现躲藏在这里玩耍多时的儿子。
“暄儿?”绪芳初惊慌失措,忙不迭松了被陛下扣住的纤纤十指,挣脱出来,装作没事人般,两靥却早已尴尬得发红。
萧念暄的鼻头裹了灰,蟒纹小袄也上也都是灰烬,嘴角却叮着一撇奶糕的碎屑,他似懵懵懂懂的,浑然不知阿耶与阿娘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两个的都不敢看他。
他有些生气地跑到阿耶跟前,仰起小脑袋:“阿耶的手好了!阿耶骗我!”
萧洛陵脸色不自然。
但他的不自然,岂是因为骗他自己手还伤着这事儿?
近来,他只想与萧念暄的娘亲腻在一出,加上年关前朝政繁忙,实在无暇再应付崽子日渐刁钻的胃口,这才撒下善意的小谎。
可这善意的“小谎”对小太子而言实如弥天大谎!以食为天的小太子殿下气愤地要阿耶抱,萧洛陵无法,只好将崽子抱了起来,坦诚自己的错误:“阿耶错了,今天补偿你,你说说,要阿耶怎么做?”
萧念暄看向脸颊依旧红彤彤的娘亲,问:“娘亲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萧洛陵点头,语气偏沉,“会。”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以后都会。”
萧念暄开怀得不得了,言语难以形容,他高兴地嘟囔道:“我要奶酪羹!我还要马蹄糕!”
“容易。”
萧洛陵眉眼煦和,抱他对绪芳初道。
“抱抱他,朕去庖厨了。”
绪芳初自然地从陛下怀里接过了他们的孩子,向他轻一点头,“等你。”
萧洛陵长眉轻舒。
他们越来越有一家三口的默契了,所以还需奢求什么?
天下事,不如意常八九,得圆满无二三,就如她所言,万事不过“对付”二字,只要他能永远装着糊涂,只要她能永远都在,朝堂上守着盛世太平的大日子,太极殿里守着自己的小日子,等时间长久了,不安被淡化,一切都是最舒服的状态。
纵然他内心之中仍然期望着将伴侣以皇后之名昭告天下,但她不稀罕,他会尊重她的想法,或许有朝一日,她会主动和他说,她想要光明正大,不愿再暗度陈仓,她做腻了医官,想来他身边做与他并肩而行的皇后。
只要她欢喜就好——
作者有话说:萧狗的觉悟太高了,太会自我调理了,有老婆是必然的[狗头叼玫瑰]
但是大家放心,他一定会有名分的,有时候不争,即大争。
第68章
饭菜做好了, 除了萧念暄心心念念的奶酪羹与马蹄糕,还有他们母子都喜爱的白灼鸭肉与干煸山蘑。
“山蘑是今日新采, 正鲜嫩,用云腿一块煸炒了,香味更浓,尝尝。”
萧洛陵不停地给绪芳初布菜,木箸在萧念暄的眼皮底下不停来回。
说实话,绪芳初每晚这么勤恳前来是有原因的,陛下换着花样儿做饭讨好她啊。
都这么多日了, 他的菜色一直不带重样儿的。
除了甜品、主菜,另有两道开胃的风味佳肴。
“这是姑母才命人送来的腐乳羹, ”萧洛陵揭开玻璃坛,霎时香气四溢, 揭开后, 随手将另一坛酱腌菜的盖也揭开, 顿时又是另一股香气扑出,“这是我自己腌制的醢木瓜,也都尝尝。”
总之入了太极殿,人间佳肴少不了, 绪芳初解情识趣地一一笑纳。
萧念暄乖巧地搬了小板凳, 捧着他的青瓷小碗, 把脸蛋埋进汤碗里喝着奶酪羹, 不时发出细碎的动静,听到阿耶阿娘说话的声音,他困惑地抬起眼睛。
只见娘亲的嘴角挂了一点白白的乳酪,阿耶的手指轻轻点在娘亲的嘴角,笑容和蔼地对娘亲说:“怎么这么大了, 还能吃得满嘴都是。”
娘亲把脸蛋仰起来,任由阿耶擦弄,红润润的嘴唇翕张,不满地咕哝:“好吃,才多吃了两口。”
阿耶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他替娘亲将嘴边的乳酪擦掉之后,手心抽出了一条干净的绢帕,替娘亲擦拭脸颊。
场面温馨而宠溺。
被忽视一旁的萧念暄忽然钻进了娘亲的怀里,打断了阿耶的施法,然后在两人的怔愣间,他把小脸也仰起来,嘟嘟唇说:“阿耶,暄儿也要,暄儿也要擦嘴嘴。”
萧洛陵诧异地看了一眼把嘴揪上天的儿子,一条帕子盖了上去。
还是等给他娘亲把嘴唇擦干净,才用这条帕子剩下的边角料理萧念暄。
绪芳初在一旁暗笑,怀中揣着不安生的崽子,将他们父子俩的互动尽收眼底,陛下看着慈爱,其实在萧念暄看不到的地方,对他的鼻涕是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绪芳初快要忍不住笑出声音来,怕伤孩子自尊才没点破。
萧念暄呢,等阿耶把帕子从他脸上拿下来,阿耶又恢复了慈爱温柔。
“奶酪羹不可多食,你要控制身重了萧念暄。”
萧念暄的小脸蛋垮下来,皱皱巴巴的,似张被揉褶了的宣纸,委委屈屈地退了回去。可他也不会违逆阿耶,虽然不愉快,仍是可怜唧唧地回着阿耶:“暄儿知道了。”
萧洛陵正要说这事,恰好萧念暄在场,他忽然间想了起来,便问询身畔的绪芳初:“我这几日正思量给他改换名字,以前他想他娘亲,朕也盼他娘亲回来,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不过咫尺之遥,也不必再念着了。”
绪芳初缓笑望着他:“你决定就好。”
萧洛陵有短暂的沉默:“你不参与给他起名?”
绪芳初托住香腮,凑近些小声认真地说道:“我绝对支持你。”
萧洛陵低声发笑,将凑近的女子干脆抱到怀里来,如同忘了孩儿还在场般,当着呆若木鸡的萧念暄的面,将绪芳初圈入怀中,“好,那我就让他的外翁给他起一个,他外翁的才华最是卓绝。对了,他外翁怕是还不知萧念暄是他的孙儿,只以为是替太子起名,怕是得慎之又慎,将他那本就存量不多的毛发都挠秃了。”
的确是不知,他们谁都没提过,绪家上下,连最清楚他们内情的绪瑶琚,也都只是知道她和陛下好上了,有了首尾,却不知他们是早就有了“苟且”。
不过陛下也真是刻薄,居然说她阿耶的毛发“存量不多”,绪芳初闷闷地哼出一口气,本打算还击过去,但看了一眼风华正茂、乌鬓如墨的陛下,还是不由地产生惊艳之感。
便忘了要刻薄回去的话。
小崽子的童言童语再次拉住了二人都有些缠绵飘荡的思绪,他天真地问:“阿耶娘亲,你们又要‘吧唧’了吗?”
他爹娘都朝他看了过来,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小崽子模拟出适才听到的声音,将嘴巴撅起来,上下地挼搓、开阖,搓出一股诡异的令人沉默的动静来。
“……”
娘亲羞惭不已地瞪向阿耶。
阿耶却是在笑,将娘亲抱了,对他说:“正是如此,你以后有了心爱的娘子会明白的。把眼睛闭上。”
萧念暄郑重地点点头,两只小手捂住了眼睛,“我不会看哦。”
儿子毕竟懂事,萧洛陵忍不住大笑,胸膛直震,接着便似有所指地望向怀中的人,绪芳初被笑得心慌意乱,呼吸急促,等他亲吻而下时,她已是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生怕儿子偷看。
萧念暄的指头果然裂出了八道缝儿,将爹娘亲热的画面尽收眼底。
他想起姑奶奶对他说,如果有一天阿耶和娘亲抱在一起亲亲,他就会同时拥有阿耶和娘亲了。
所以现在,他真的可以同时拥有阿耶和娘亲了吗?
萧念暄心里满是幸福的问号。
用了晚膳,三人在太极殿里消食,又各自沐浴,萧念暄仍不乐意走,他想知道姑奶奶的话对不对。
阿娘答应得很直接爽快。
可一向最疼他的阿耶却破天荒地皱起了眉,像是有点儿嫌弃他似的,像是他碍了阿耶的什么事,萧念暄心情极其低落。
可绪芳初不给萧洛陵说“不”的机会,早已将被阿耶洗得香喷喷的奶团抱在了怀里往燕寝那张大榻上走了,只留给追上前的陛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啊呀,娘亲今晚想和暄儿一起睡,这样吧,你睡我们俩中间。”
萧洛陵眯眸发笑,但笑不言。
她这怕他动手动脚的心思真是藏也不藏了。
当晚上一家三口仰面躺在柔软的榻褥里,说着久别重逢的话。
萧念暄的话最多,不停地问娘亲离开阿耶和暄儿之后都在做什么。
“我回到绪家之后,借绪相给我的‘补偿’,在长安开了一间香药铺子,药铺子生意不错,几年经营下来,入账不少,我心急想在长安购置房产,就接着开了两家分号。福慧堂、宝芝斋、拈香斋,就是我在长安的三家铺子了,我一心都扑在生意上面,没空想别的。”
萧念暄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身后,沉默的夜色之中,男人的胸膛徐徐随呼吸起伏,似蛰伏窥伺的兽。
萧念暄侧身向娘亲,“娘亲,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
绪芳初疑惑地笑道:“是什么?你还有小秘密?”
萧念暄摇摇脑袋:“不是我的,是阿耶的,娘亲,阿耶这几年一直在找你,到处找你,他找不到你的时候都可伤心了!”
“萧、念、暄。”他的身后似是传来了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萧念暄畏惧威胁,连忙一闪身钻进了娘亲的怀里,这样,阿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绪芳初没想到小崽子要说的是这个秘密,她抬起眸,看向匿在暗灯里的玄影,不知怎的心里有种淡淡的酸涩感,她小口地呼吸了几下,轻细的气流从喉腔被推挤出:“你一直都在找我吗?”
他没说话,幔帐内很安静,只有呼吸忽急忽缓地起伏。
但他不说话,自然有喉舌代他发声。
怀里的小人肯定地连连点头:“娘亲你不相信吗?阿耶的瓶子里有你的画像哦,是阿耶自己画的,他还骗我说没有找你,可是我知道,阿耶找不到娘亲都躲起来哭……”
越说越是离谱,萧念暄被他阿耶抢夺了回去,被摁进怀里,捂住了嘴巴,萧洛陵压低嗓音冷笑:“跟你娘胡言乱语什么?我几时哭?”
小孩子虽然不会说谎,但是架不住梦到哪句说哪句,他扒开阿耶的手掌,坦坦荡荡地造起谣来:“阿耶哭的时候,还说好想好想娘亲……”
“……”
一世英名尽毁的感觉。
比起陛下的阴郁,绪芳初却是嫣然展颜,朝着匿在黑暗里的男人伸出手去,将他桎梏着的儿子解救出来,不让他阿耶动他一根手指头。
抱着小崽子之后,绪芳初亲了一下萧念暄浓密乌黑的睫毛,悄声说:“多谢你告知娘亲这个秘密,不然娘亲还蒙在鼓里,不知你阿耶急得这样厉害。”
“绪芳初。”那人自登基以后愈发深厚的涵养功夫是彻底地破了功,显得有些破防。
绪芳初信手胆大地在陛下的龙颜上拍了拍,“莫要计较,陛下贵为人君,同个孩子计较什么,他才三岁,他能撒谎么。”
“……”
“臣对陛下的厚爱,感恩戴德,以后一定效忠君上,披肝沥胆……”
话未说完,他忽然握住了她的后颈,揽了她来,倾身堵住了她呶呶不休的朱唇。
绪芳初惊怔地闪烁了秋水眸,试图推阻,毕竟怀里的孩子还在呢,孩子在他们俩中间都快要被挤成一块樱桃小毕罗了!
但被亲着亲着,她好像就渐渐忘记了这事儿,沉沦于陛下给的温情与惩罚里了。
冬夜里静雪飘洒,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灯火幽微,映出她恍如玉质的容颜。
地龙烧得旺盛,屋内暖如熙春,衾被被踹到了腰下,彼此也不觉冷,是因为抱在一处的缘故吧。
绪芳初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虽然在一起有十几日,但每每对方流露出这种为她着迷入骨的深情,还是能令她怦然心动。
在熟悉的“吧唧”声中,“樱桃小毕罗”无可奈何地叹着气,终于不再试图分开左右的两座饼皮“大山”,他人小鬼大地问道:“暄儿明年会有妹妹吗?”
这话说得,他正激情拥吻的父母都是一顿,随后猝然分开各自调息。
萧洛陵没说话,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绪芳初。
她都不愿意做大明宫的女主人,想来为暄儿生个妹妹这样的事,她是必不可能答应的。萧洛陵目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才刚和她厮守在一处,他还远远不曾腻味每晚有她在怀的激情四射,不愿意让任何事分了他对与她夜夜共赴巫山的盼望。
只是,他再怎么自我安慰,心里还是隐秘且私窃地盼着她说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结果自然是不可能的。
绪芳初认真地对儿子说:“不会的。娘亲没有给你生弟妹的打算。”
至少目前是没有,但未来的事她不想说死。
她连当年生下萧念暄都不想,天知道她生萧念暄时受了多大的罪,山中条件简陋,她生产时极为艰辛,足足产了五个时辰才将孩子生下来,出了不少血,幸好庵堂里会医术的师太都来帮忙,手忙脚乱地充当稳婆,否则她非死在山上不可。
再说那时候,她身旁一个亲人都没有,孩儿的父亲更是不知所踪,她挣扎在那个半生半死的境地里时想的都是,她亏血本,遭了老大的罪了,将来一定要让那个男人狠狠地出血还报回来才行。
答案在预料之内,萧洛陵没有说话,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并不妨碍什么,他抚了一下绪芳初的颊,指腹缓慢地摩挲,温存擦过她的眼尾,“你找个避孕方子,开个让我喝了以后生不了孩子的药。”
绪芳初对医理不是特别精通,她大为震惊:“还有这种神药?”
萧洛陵轻咳,“不知道,但太医署想必是有。”
绪芳初感动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多谢陛下怜惜臣对太医署事业的一片热忱啊。”
她的模样清润,似皎月照着梨雪,看着清澈,看着无暇,可总有那么一分狡黠藏在甜如蜜糖的奉承底下,充满了危险的诱惑。
萧洛陵笑着低头,对一脸失望的儿子说:“如果以后阿耶和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那么我们就只会疼你一个,不好么。”
萧念暄很好哄,阿耶说,他就听。
他把小脑袋轻轻地点,虽然心里还是盼着有个伴儿,但也只好答应了,“那好吧。”
长安大雪纷飞,天穹浩瀚苍冷,漆黑一片,大明宫外,诸坊市间尚有未熄的灯火,宛如长夜里执拗的萤火之光,静谧地撕扯着隆冬时节寒凉人间,为“家”之一字熨烫上丝丝暖意。
绪府到了这个时辰,一家之主也正睡不着觉,与妻子李氏背对背地歇在床上,怀着一样的心事。
李衡月听着身后始终没有平静的心跳声,知晓丈夫也未能入眠,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坐了起来。
这一坐起,便将被褥扯开了一半儿,霎时绪廷光半边后背都露在了外边,冻得他直打哆嗦,连忙也跟着坐起,将夫人揽抱了揣回被中,“夫人,夜里冷。”
“我睡不着,”李衡月愁眉不展地道,“再有五天便是年关了,届时三娘也要从太医署里回来,她的婚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大娘与二娘回来了,又要责怪我对三娘不上心。”
绪廷光也直叹气:“她们三姐妹的感情太要好了,埋怨你是难怪的,可也不是你不上心,你对三娘那是没话说的,许是三娘的正缘没到吧。”
李衡月道:“因为她中意卞舟,我也逼着自己将卞舟看上眼了,谁知到了要说亲的当口,她自己个儿又不愿意了,我就是再上心,也伺候不了啊!”
“儿女亲事是这样,愁白父母头发,”绪廷光安慰她,“你莫说三娘,四娘这里更让人头大呢,四娘和三娘同岁,三娘还有你这个母亲操持,可四娘有个什么?先前陛下说的做媒也没下文了,怕是虚晃我一枪吧!也是,家下四娘性情叛逆,只怕陛下为此也颇觉头痛,一直没挑着吧!”
李衡月推他胸口,忿忿然道:“四娘也要操心,要不然她再嫁不出去,人家该说我这个嫡母不慈了!”
但这个事不该她操心,该绪廷光这个爹自己头痛去。
绪廷光无奈至极,不愿再谈这一节,转过话题道:“不过今岁二娘回来的时候,她的腰杆该挺得直了。二娘嫁得仓促,去了蓟州,一去就是五年,雍常也没个什么建树……好在今年他升任了工部检校员外郎,算是顶了杜谦的职缺,做回了京官,以后二娘也不用再去蓟州那不毛之地。”
“你还说,”李衡月不快地翻起了白眼,“我当初就看不上那程雍常,我说他一辈子庸常,不见有大出息,你非不信,说什么既是进士出身,也是人中龙凤,往后大有可为!结果呢,多少年了,才混得个回到京中,做了个芝麻大官儿的地位,别人还要说这个鹿鹿鱼鱼的程雍常是你绪相公的女婿,我看你这老脸往哪儿放!”
绪廷光也没有辙可以想,现在是新朝了,新朝天子对官员的选拔与任用都非常谨慎,也极为看重能力,更容不得丝毫的卖官鬻爵、蝇营狗苟之举,谁敢在新君的眼皮底下弹冠相庆,那是脑袋栓裤腰带上不要玩了。
“这不还有大娘女婿撑场面么。”
“一个国子监博士罢了,不值一提。”
绪廷光被堵得说不了话。
夫人对先头两个女婿都大不满意,所以才一心扑在三娘身上,希望找个得力可靠的郎君,让她脸面上亦有光彩,其实转来转去,还真是卞舟最有出息,要是能成,也不失为门当户对的一段佳话。他现在都不介意卞舟年纪小了,说不准找个年纪老的,妻妾成群,一堆桃花官司,看了更令人眼疼。
也就是四娘这儿难办点儿,说不定陛下都已经问了一圈儿,那些陇右豪杰没一个肯要四娘啊!
绪廷光满脸沧桑地想,现在他是真不敢挑了,随便哪个适龄的、尚未婚配的、长得过得去的男子登门求亲,他都替四娘答应了算了——
作者有话说:面对疾风吧绪老爹[撒花]
第69章
长安这场雪, 断断续续,下了个没完没了。
翌日清早, 绪府的下人将庭院扫出来,将各处松柏与修竹都挂上喜气洋洋的绢纱红灯,再贴上几幅春意盎然的楹联。
如此,过年的氛围愈发浓厚了。
也让人有了年关将近的真实感。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长安的百姓也过得是真跌宕起伏。
年初陇右军彻底入关,天子正式践祚,登临大明宫含元殿的紫金大椅, 手握乾坤。新朝颁布了一系列新政,免除了诸多苛捐杂税, 利好百姓自战乱中恢复生产,同年, 那些追随陛下入关的忠心耿耿的陇右旧部举兵谋反, 被天子技高一筹地镇压平叛。
长安就如同海水, 一浪高过一浪,从来没有真正地太平安息过。
这跌宕起伏的一年,终于伴随着黄历渐薄一路撕到了年尾,明年将要面临怎样的际遇与挑战, 谁也不知。
用过早膳, 绪廷光打算重新约同僚出城垂纶, 不想下人传报, 说是有客人造访。
绪廷光与夫人面面相觑之后,问:“谁?”
下人回道:“说是云州尼姑庵来的,与家主有旧交。”
绪廷光立刻便明白了,语气肃了肃:“快派人去请!”
李衡月将绪廷光腮边的胡须修理了一番,听闻是云州来的, 问绪廷光:“几年不来了,怎么今年来了?”
那些年,家中四娘被养在尼姑庵里,庵堂里的水月师太每逢年关便会前来报讯,说一些绪芳初的消息,但从长安大乱那年开始,她便不曾来过了,后来四娘更是从青云山被接回了府里。
自那以后,云州青云山尼姑庵便与绪家断了联络,绪廷光这人,总是有些寡恩的,过河不至于拆桥,但也没有与人主动联系了。
今年尼姑庵突然派了人来,怕不是另有所图吧?
要知道,这些年为了抚养绪四娘,绪家给她们添的香油钱可不少,银货两讫之后,就再谈不上什么欠不欠的了。
绪廷光没有将师太们往坏的方向揣度,思忖片刻,从夫人怀中起身,道:“看在四娘份上,夫人与我一道前去迎一迎。”
李衡月没有提出反对。
夫妇俩人一同整理了衣着,笑容和煦地将两位佛法精深的师太迎入了花厅,差人为师太斟茶。
此次前来府上的并非水月大师,而是静慧师太和一个稍面生的脸孔,听说法号唤作静灵。
静慧师太手里捻着一串油润的佛珠,垂首念着佛偈,神色平和,声音无波。
“庵堂与绪大人过从旧交原本应是厘清了的,贫尼却贸然前来,实在打搅。”
绪廷光心领神会:“可是庵堂出了变故?”
静慧师太颔首:“前些时日,庵内正殿的横梁突然倒塌,佛祖金身损坏,这些年,庵堂香火不昌,若再无金身加持,恐怕,也是难以为继……说来惭愧,贫尼出家之人,受佛祖徒众供养,如今还要腆颜上门叨扰绪相,实在难以启齿。”
绪廷光道了一声“原来如此”,亦不见有后文。
李衡月却竖起了眉毛,道:“师太,实不相瞒,我们托你们照看四娘是不假,这些年师太看护四娘算是尽心,所以绪家在谈好的香油钱酬劳上,额外多支了三成,这已经是看在情面上了。这么多年了,大家相安无事,就是因为钱货两清,师太突然上门打秋风,确有些冒昧。”
静慧师太的神情微变,想过会遭到拒绝,只是没想到李夫人会出口伤人。
李衡月想的是,家下两个娘子待嫁,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相府也不是无底洞,哪能随意支出。
何况开口就要金身,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静灵师太也随之变了脸色,她起了身,眉宇高悬,“夫人,贵府四娘养于青云山,数度生死垂危,也是贫僧等尽力施救,方无病无灾至于今日,夫人不愿施以援手便罢,为何还不念旧情口出恶言?”
绪廷光却是一怔:“四娘还曾生死垂危?”
李衡月更是不悦,偏眸扯着唇角道:“诸位师太养育四娘,怎会出这般大的纰漏,果真尽了心了么?”
静灵师太是修行人,但可能是佛法太浅,不如静慧师太沉得住气,当下她便捋起衣袖要论理,声音的调门亦高了许多。
“夫人讲话要评理!你家的四娘自己要生产,遇上难产,难道也是庵堂看护不力?”
此言一出,花厅内部陷入了一团死寂。
绪廷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他一阵眼晕,心跳狂急地跳动:“师太你何出此言?”
李衡月更是骇然不已,怔愣道:“家里清清白白的娘子,容不得人诬蔑,尔等出家人,怎能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娘子如此含血喷人?”
说着说着,李衡月义愤不平起来。
难道是这两个老尼姑,见打秋风不成,就红口白牙地往家中娘子身上泼脏水?
静慧师太意图拦住静灵师太的嘴,可慢了一步,愣是没拦住,静灵师太了解师姐的秉性,和师父一般柔和,向来与人为善,说不来一点重话,可她不同。
静灵师太扯高了嗓门,不顾花厅外早已有下人竖起了耳朵,她愣是说得人人都听了去:“难道是贫尼捏造事实不成?出家人不打诳语,就算贵府家主与夫人不肯信贫尼一人之言,也尽可以去云州打听。”
绪廷光立刻使了眼色,令家中管事将庭院里扫尘的下人尽数驱逐、封口,他坐立不安地起身,问一直古井无波的静慧师太:“师太,适才静灵师太所言,可是真?小女真的……”
静慧师太闭目,口中溢出一声长叹,缓慢地点了头。
绪廷光的心跳失了衡,他焦躁地近乎暴起,读过的书、修过的涵养硬生生摁住了他要暴跳的双腿,他再三确认,声调压着火:“果真?”
静灵师太反问:“还能作假?”
绪廷光霎时愤慨难言,一时又头大如斗,这可是一桩见不得光的丑闻!
若是传扬出去,整个绪家都将会声名扫地!
绪廷光怎么也没想到,老天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突降此等噩耗下来,打得人猝不及防。
绪廷光立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蝼蚁,负着被汗水浸湿的手,恨不得一脚踹翻了藤椅。
李衡月瞠目结舌地扶住夫君,唯恐夫君因为血流激荡、血压飙升倒地不起,她凝视两位师太,重新确认:“师太可有凭据,好端端的女儿,怎会……那个男人是谁?”
这一问,倒是问到了点子上,绪廷光霍然也抬起了颌面,脑门噔噔地跳,两眼如火。
他咬牙切齿:“那奸夫是谁?”
此人竟敢致令他清白的女儿失身,更令绪家的颜面扫地,他若知晓了那狗头奸夫是谁,定是要手刃了此贼!
静灵师太却道:“不知,四娘子从未对庵堂提过那人。”
绪廷光又沉了寒眸问:“那么,她生的那孽种今又何在?”
静灵师太摇头:“四娘子不愿养,将那孩子送了人了。是个男婴。”
绪廷光只觉得胸腹之间血流激涌,一股热血冲上头颅,令他倒踩几步险些仰倒在夫人怀里。
完了,真是完了。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那孽障,竟还装作无事一般,将如此重大的伤风败俗的丑行对他们隐瞒不报!
绪廷光简直失了神,他捶胸顿足,对身旁拥住他的夫人气苦不已地道:“夫人!这是我绪廷光的劫啊!夫人!”
李衡月呢,虽然有时不待见绪芳初,可也是真真正正将绪芳初当成自家人看待的,怎料想她却不拿自己等人当一家人,居然在外头与野男人无媒苟合,还珠胎暗结,生下一个野种!
长安贵女也偶尔行事放荡不羁的,但还从来没有闹出过这等未婚先育的丑行,这要是传扬了出去,她还谈什么彩耀门楣脸上有光,只怕走出去一辈子遭人戳脊梁骨!
送走了两位来者不善的师太后,李衡月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绝对不能被大肆传扬,一定要封口。
不论如何,首先要稳住有备而来的那两位师太,不能让她们再出去胡说。
所以李衡月毕竟还是将修缮金身的钱给出了。
回头,她与已经傻愣了的夫君商议后续的处置事宜,她认定:“那两个师太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全信,现在夫君不能慌乱,我们先想个法子,让绪芳初回家。”
“对,”绪廷光的脑子现如今真是一团乱麻,完全没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处事之风,料理这些内宅之事到底还是夫人的头脑与手段更清晰了当,他只好完全服从,“先将她弄回来,当面质问!”
绪芳初收到了一封家书。
彼时,陛下正从庖厨里出来,将热气腾腾的香酥鸡和乳酿鱼布好,打算招待她用饭,回眸却见她眉心轻蹙,似遇上了难题,压沉声线问:“怎么?”
绪芳初将家书拿给他看,陛下接过,掐在指尖,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墨痕一般的长眉也如出一辙地蹙了起来,“绪相病了?”
绪芳初点头:“说是病得不轻,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不能动弹,让我与阿姐请太医令通融,提前回家。”
信里描述的阿耶的症状,像是中了风邪。
“真病了?”陛下总有点儿不太相信。
绪芳初沉吟道:“我猜测是李夫人太思念阿姐,想出了这么一辙,我是捎带的那个。”
萧洛陵合上信,语气有些不稳:“既知是假,可以不去么?”
绪芳初遗憾告知:“这是孝道,是人伦啊,陛下总也不想让臣背负一个不孝之名吧?再说臣入宫也有大半年了,就这半年,拢共才出去两回,够尽心了,骡子还得喘两口气呢,臣是真吃不消了。”
“朕让你吃不消么?”
他突然幽幽怨怨地问,惊得绪芳初心跳骤乱。
“没有,陛下没有让臣……嗯对,陛下是让臣吃不消了。”
她总得让他知晓,他这人有多可恶。
“臣的身子已经没有一处是清白的,也没有一点儿好皮了,陛下您要看看么。”
他垂了眸光,许久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自我消耗,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
绪芳初没法不哄着这人,虽然陛下是有口皆碑的英明神武,但保不齐会因情绪影响对前朝的决策,看看她都为了这个江山社稷操了多少心。
绪芳初踮起脚尖,嫣红的唇凑向他的颈边,蜻蜓点水地吻向了他的唇角,一触即分,脚后跟放落在地,盈盈的水眸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朱唇划开红浪。
他眼底的阴云忽然如被一只擎天巨擘拨开,露出一线璀璨的光泽,心脏急促地搏动着,怔然看向笑语嫣然的她,长臂将她揽抱入怀,严丝合缝相拥。
“阿初。”
“嗯。”
“朕是真的舍不得你。”
“我知道。”
“一天也舍不得。不,片刻也舍不得。”
她失笑:“那陛下不如将臣拴在您的蹀躞上,走到哪儿都把臣揣在腰间带着?”
本是玩笑,他却正经地思考了一番,随后下定论:“好主意。”
绪芳初失了言语,埋在他怀中,深嗅着他身体间清冽动人的冷柑的香气,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地骂,粘人精。
萧洛陵抱她深吸了几口,像是在将她的气味根深永固地拓印入脑中,拓印完了才依依难舍地问:“几时回?”
绪芳初道:“得和同窗们一起回吧?怎么也该初六了。”
“不行!”
“为何不行?”
“太久了,”某些人已经开始堂而皇之地耍无赖了,“既是早去,必然应该早回,迟则初三,朕必须在太极殿见到你。”
绪芳初心想,那这不相当于没有请假了么?
再说她早回来,太医署里都没有几个人,教习的医正们也都在家过年,她一个人,早回来能干什么?
可为了阿耶催命般的家书,她也只好答应。
“你是不是答应得不满?”
“没有啊。”
绪芳初一头包,倍感冤枉。
“为何不抱朕?”
绪芳初快要翻白眼了,她恨他矫情又粘人,恨他小气且抠搜,就三天的假期也不准还要讨价还价。
“臣手酸。”
“今日没做工,为何手酸?”
绪芳初终于忍不住了:“臣为何手酸陛下不知道吗,啊?”
萧洛陵怔了怔,忽忆起昨晚,在燕寝那张龙床的床围旁拉着她的手行事,耳根倏然有些发烧,他拥着怀中的女郎,哼笑了声:“谁让你突然来了月信。”
那来了月信,都是她的错吗?绪芳初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最终象征性地抱了一下他的腰,绪芳初才得到持信返家的机会,临走时,直觉他似乎仍没有被哄得很好,心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揣测,等上了马车,见到三姐姐,她就无暇细思了,“阿耶真的病了?”
绪瑶琚也不知,手里拽着一封与绪芳初一模一样的信,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看吧。阿耶以前从不骗我的。”
两个娘子一同驱车回到家里,屋前屋后已经张灯结彩,一派过年的喜气,实在看不出家里主君生了重病。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揣测,只是未能言破。
入内后,于寝屋内果然便见到病得脸色苍白、口唇发抖的绪廷光,甭管是不是真的,绪瑶琚的心都悬了起来,她扑向了病榻,“阿耶!女儿不孝……”
李衡月在一旁拿绢帕悄悄抹泪儿,实则斜光早就飞到了绪芳初的身上,几下里看得人毛毛的。
绪芳初还是不觉绪相文臣的芯子武将的身板儿,会没有丝毫征兆地就病得起不来床榻,疑心这是阿耶与李夫人合伙做的局,故而眼睛一直不曾停止观察李衡月。
彼此斜飞撞上,四目相对,李衡月吃了一惊急忙扭脸,心里暗骂:这做下如此丧德败行之事的小娘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往日里哪能看出半点端倪?
绪瑶琚那边还在哭哭啼啼地与阿耶说话,绪廷光其实早就捱不住了,没想到装病也是力气活儿。
何况现在他心思全压在绪芳初的那档子事上,自然要想法支走三娘,于是道:“你才回来,莫要见了你阿耶就哭坏了身子,阿耶这还没死呢,哭哭啼啼的不吉利,还是让你阿娘先带你下去梳洗,更衣再来。”
绪瑶琚本来摇头,可一见到风尘仆仆赶来周身染了雪气的自己,霎时也明白,病人此刻需要静养,切不能再被过了寒气,于是连忙听话,帕子拭了拭眼角,起身退下。
李衡月挽了三女儿的手,安慰着抽抽搭搭的女儿,母女二人一同离去。
都走了,绪芳初尴尬地上前,本来也想学着三姐姐的模样,哭天抹泪儿地表一表孝心,只见她那方才还病入膏肓的阿耶,倏然之间一蹦三尺高,从病榻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绪芳初瞠目震惊,“阿耶你……”
话音未落,绪廷光唯恐人逃之夭夭,披着被褥迅雷不及掩耳地手指绪芳初,厉声叫嚣:“来人,给我将四娘子绑了!”
绪芳初一头雾水,不知道绪相辛苦扮病引自己回家,竟是设下一鸿门宴,“阿耶你这是为何?”
名目呢?理由呢?不明不白地唱哪出儿啊?
绪廷光脸色铁青,哼哧哼哧地喘着浊气,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死盯着仇人,也不说话,绪芳初虽没得到答案,但也意识到不妙,踅身欲逃。
但还没等出房门,便有六七个手持哨棒、魁梧健硕的护院鱼贯而入,将门彻底封死了——
作者有话说:阿初也吃到了没有名分的亏[爆哭]
萧狗要是知道,老丈人危
第70章
知女莫如父。
绪廷光平日里对四娘关注甚少, 但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能记起自家养在山里的四娘有一把子虎虎生威的力气的, 记得四娘抡起拳头来,能将门板砸个窟窿眼儿。
他怕一个人降服不了她,特意让夫人挑选了府上肉疙瘩最硬的壮汉,每个人手上还拎了一根手腕粗细的哨棒,以防四娘逃跑。
绪芳初眼眶惊抖,不明白绪相今日这是要秘密处决了亲女儿还是怎么,当下知道敌我悬殊不可能敌得过, 只有不做无谓的抵抗,以免争斗中棍棒无眼。
她识时务地被捆了起来, 束手就擒。
绪廷光让人将离经叛道的四娘押送闺房。
一进房中,绪芳初的两只手便被绑在了床头柱上, 牛皮筋缠住的绳结越扭越紧, 难以打开。
不过片息, 挣扎了几下的手腕便被勒出了红痕,她抬起眼眸,逆光看着双目沉沉逼问而下的绪相,实在困惑不已。
“阿耶, 女儿究竟做错了何事, 阿耶要如此兴师动众?这是要对女儿严刑逼供么?”
绪廷光对两位师太的话如今深信不疑, 无他, 这个与他不太亲近的女儿的许多言行举止,看着都是不那么守规矩的,她自小不养在诗书传家的绪府,而是住在外边,天生天养, 这中间左了性子,再是正常不过。
自回府以来,她表面温顺,实则皮里阳秋,性情乖张。
就说在长安开铺子这件事,哪个贵女能有这种兴趣和手段,她呢,借了绪家的钱,再借了绪家的势,对开铺子挣钱事事亲力亲为,把账目做得天花乱坠,年营收更是足以赶得上绪府一个季度的花销。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高的收效,这个女儿绝不像她表象上的逆来顺受。
如此叛逆之女,居然还在禁庭中服侍君王,绪廷光真是想想都后怕不已。
若是君王被她皮相诱惑,侍疾时侍到了榻上……
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儿想攀龙附凤,是绝对有可能的。绪廷光不由骇吸凉气。
他捂了捂发黑的眼,“绪芳初,你摸着你的良心自问,这些年来的吃穿用度,我可有少了你?我可有亏待了你?你做下丑事来,欲败我门风,是否属于恩将仇报?”
绪芳初一愣,短暂地脑子空白,“阿耶说什么?”
绪廷光痛心疾首得站都站不稳了,只有扶住她房中的樱桃木高脚圈椅的扶手,才能勉强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气急败坏:“到了这份儿上,谁也不要装糊涂。适才庵堂里的尼姑来过,说你,说你……唉,你早前生育过子嗣?”
惊闻师太们造访,绪芳初心里咯噔一声,猝然间明白了绪相今日是为了何事大动肝火。
师太们未能知晓全貌,阐述得定然不全,因此绪相与李夫人应当只是知晓她生过一个儿子,却不知晓那个“引诱”她“沉沦”的男人是谁,绪相如今才会大发雷霆,将她绑了起来。
绪芳初长舒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确认无性命之忧了,她定下心来,抬眼望着绪相,承认了:“是有此事。”
绪廷光没想到她承认得这般快,当下一怔,他愕然瞟过来,满脸怒容:“你承认了?当初你回家时,为何不说?”
绪芳初往床头柱上蹭了蹭,这般坐着累,靠在柱子上腰和手腕都能松快些,她笑了:“我要是一早说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荣华富贵和父爱不就像现在这般烟消云散了么?”
“你——”
绪廷光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吹着胡子瞪着眼,简直目眦欲裂,发尽上指冠。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四娘说得半分不假,要是早知道,绪家焉能留她到今日。
他冷冷地道:“你既知是丑事,拿不出手,为何当初昏了头,又要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个娘子,未婚先孕,苟合生子,你就这么不知羞耻!”
难听的话从父亲的嘴里吐出来,多少有些辣人,绪芳初垂落了眼皮,半晌没言语,只是想到青云山十多年的遭遇,眼底控制不住地晃出一抹水色,嘲弄地撇了唇角。
“羞耻比起性命哪个更重要?云州失陷的时候,城里到处都是死人,我害怕地躲在山里,害怕他们搜山。那时候我多么盼望着阿耶能来接我回家,一家人纵然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可是阿耶却说,长安亦不太平,让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怀揣着绪大人打赏的财宝,等在山里安分守己。后来我明白了,我哪有什么家人呢,我若真有家人,怎会被阿耶所弃。”
绪廷光的心激烈地震了一晌,他怔愕起来。
绪芳初自嘲地别过了眼,眼底的水色晃得更加清澈。
“我是与人私通,生下孩儿,可我不悔。当初不悔,今日更是不悔。在您的眼里心里,我就合该死了,即便是死在野匪流寇的手里,死后曝尸荒野,秃鹫食肉,也要护着这身罗裙,不能让你丢人现眼。阿耶将我绑在这里质问,更加证明了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绪廷光见她居然死不悔改,还说出这种不知羞耻之言,当下勃然大怒,抬起手就要掌掴她。
绪芳初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将脖颈高高昂起,脸颊递上去,任由他巴掌落下。
可绪廷光却是在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眶和眼底的水色之时,下不去手,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最终只是搬出一句:“你娘要是知晓你今日这般忤逆不孝,不知九泉之下可能安息。”
绪芳初执拗地咬住了唇瓣,没有言语,只是瞪向绪廷光。
他根本没有资格提她早逝的娘亲。
绪廷光的手颤在半空之中,许久才咬牙放落,“那个孩子,现下何在?”
绪芳初不愿理睬,固执不言。
绪廷光是无计可施,加重了语气:“那个男人呢?”
绪芳初终于反问:“阿耶要知道他作甚么?”
“那人不能留,”绪廷光压抑着眉眼,语气阴鸷森寒,“他坏了你的清白,又让你无媒产子,握了你的把柄,若是他哪天将你的这段往事说出去,你,还有这个家,都将声名堕地。我还颜面何存?”
绪芳初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了一声,“难道阿耶还要杀了他?”
绪廷光再度压沉眉弓:“不必杀人,但将人发卖到岭南做苦役,你阿耶还是有这能耐的。只要他一世回不来,你我就都安全。四娘,你不必替他隐瞒,这是为你、为阿耶、为绪家都好的事。”
他想,左右这几年,那个奸夫再未曾出现过,可见两人并无多少情分,只是乱世之中各取所需,用完即扔的一段露水情缘。
如此倒也好办,四娘是个聪明人,又懂得些手段,断然不会为了男人寻死觅活,与家族决裂,否则她当初就不会隐下此事回来。
既然知晓利害,对聪明人诱之以利,是上策。
“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你想要什么,阿耶都能应允。”
顿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
“就当,是阿耶这么多年对你亏欠的补偿。”
绪芳初哂然:“不稀罕。不过阿耶可以放心,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更加不会将这段有辱门风的‘丑事’说出来。”
“那孩子呢?”
绪廷光听出绪芳初的意思,那个男人多半是在乱世争斗之中死了,但他仍不能完全放心。
“孩子被送走时,才三个月大,阿耶指望他能知道什么?”
绪廷光沉默了。
素未谋面的孙儿,就这样被送走了,连他也感到有几分可惜,但一想到这孙儿是那奸夫所生,又觉得送得好,送得解气。
绪芳初抬了抬眼帘,将被绑缚的双手拿给绪廷光掌眼,“绪相打算如何处置于我?将我一辈子绑在这里么?我如今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算是与阿耶同朝为官,共同效力于吾皇,若是休沐之后陛下与太医署等不到我回,阿耶打算如何应付陛下施威?”
绪廷光恼火不已,“你还敢威胁于我?凭你芝麻大点的小官,太医署没有一个,还能顶上一百个,你也不过为陛下侍了几回疾,当真以为就入了那位的眼么?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确实没想到该如何处置绪芳初,郁闷地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踱步了几圈,等到夫人回来了,他才推开门离去。
绪芳初便知晓,他们并不给她喘气的时间,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是要演起来了。
黄昏时,绪家传了晚膳,绪廷光沉默不发,心里一直默默盘算。
听四娘的意思,此事那始作俑者早已人间消亡,知道内情的人极少,只要想法子封住一些人的口,还是能够制止外泄。
世家大族里,哪个没有一两桩丑闻,绝大多数都掩埋得极好,未能被人挖掘,这就是本事。
绪廷光是朝廷大员,只有处理国政的本领,对家族内院则手生,因此这件事,还得拜托他能力出众的夫人才好。
至于四娘,这回决不能让她再回太医署。
先前朱嬷嬷闹过一回灵枢斋,如今绪廷光想来当真是惊险,若是被那嬷嬷验明正身,他也早就声誉扫地。为了杜绝类似的隐患,绪芳初绝无可能再回大明宫。
他这会儿福至心灵,想到一法,不如让她上山带发修行去,就说她早前受佛法所召,如今尘缘已了,六根清静,还于山中继续潜心修行,以医渡世。
绪瑶琚顾盼数眼,这方桌面上,只有父亲、母亲、弟弟与自己四人,不见四妹妹来,她好奇地问:“阿初怎么不来?”
李衡月连忙道:“哦,你四妹妹身子不适,她说不用饭了。”
绪瑶琚道:“我去看看她。”
李衡月又是急忙阻拦,按住了女儿的玉指,道:“不忙,晚膳不吃不打紧,四娘说不准在瘦腰呢。你看她一向爱美,不如等会儿你到为娘房里来看看,正好我这里多得了几样布缎,你挑一匹,我拿来给你们姐妹裁一身一模一样的裙。”
绪瑶琚总觉得母亲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心想四妹妹可能近来夜夜歇在太极殿确实是感到疲累,所以一早便歇下了。
次日早间,也不曾见到四妹妹的身影,和月居闭了门,说是四娘子着了病气,要安心休养两天。
绪瑶琚想去她的和月居看一看,但这日正好到了年节,一大早地,家里头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是两位出嫁的阿姐回门送节礼来了。
长姐绪璇玑,比她年长五岁,十六岁早早地出嫁,孩儿如今都有七八岁了,这回是携夫带子地回家拜年。
二姐绪琳琅,比她和四妹妹要大两岁,十八岁嫁给了程家姐夫,便一直定居于蓟州,鲜少回长安,因此与她姐妹间也有多年未见,这次亦是与程家姐夫一同回门。
姐妹之间多年未见,自然就有说不完的话,绪瑶琚忙乱着就暂时没顾上去和月居。
一家子其乐融融,李衡月招待女儿女婿用早膳,饭桌上不尽笑语盈盈。
绪琳琅才回长安,倒是听说了家中两位妹妹如今都在太医署供职,深感钦佩,但左右不见绪芳初,便问:“我当年出嫁时,四妹妹还没从云州回来吧,这么多年不见了,也不知出落得如何?今日怎也不见她?虽是庶妹,也是一家人,阿耶阿娘不能这般亲疏有别啊。”
绪廷光与李衡月是知晓内情的,心里分外觉得委屈。
要没有那档子说不出口的事,他们几时不让绪芳初上桌了?但出了这档子事,绪廷光都没脸见人,绪芳初自己倒好,听下人说,她在房里吃好睡好,心情开朗。
程雍常抱着女儿,自知身份低微,一直寡言少语,唯恐说错了话,引得老泰山不快。
可绪廷光还是不能不注意到他,放下了酒盏,亲和地笑问:“蓟州到长安,路远迢迢,你们才落脚吧,在长安可有住处?”
程雍常实在紧张,他心知肚明岳母对自己十有八.九是不中意的,这几年待在蓟州,又不曾打过照面,如今见了,只怕岳父岳母对自己多年以来的空缺更是心怀不满。
他沉闷地连忙点头,小声回话:“暂借住于行馆。”
李衡月一听说“行馆”便皱眉,“那地儿到底不如自己家里住着舒坦。”
绪廷光道:“官员入京居住行馆是规矩,等有了宅邸便好。”
李衡月郁闷地瞥眼他:“他自己住是规矩,让琳琅和娇娇一块儿去吃苦也是规矩?我是不管的,琳琅,你这几日就回娘家来住,让娇娇和我睡。”
绪琳琅看了一眼沉默的不敢发话的夫君,这么多年了,对他的怯弱不争是又爱又恨,当下烦闷地皱了眉,“也好。我与母亲也多年未见了,就让他一个人睡行馆那张硬榻去。”
大姐夫夏侯谆,手拍在有些垂头丧气的连襟的背上,试图安慰:“ 别想多的。这些年你在蓟州,让琳琅随你离家去国的,和父母相隔万里,人如今也是该聚一聚的,何况娇娇还没见过外祖父呢。再有,你现在调到了工部,过不了多久,陛下洪恩浩荡,赐下官邸,你有了去处再来接回妻儿,岂不两全其美么。”
程雍常点了点头,对这位妻姐的夫婿充满了好感。
同为绪家的女婿,自知高攀了相府,多少要受委屈,这点大家的感受都大差不差。
夏侯谆早年也没少受岳母冷落,但他嘴乖,愣是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岳母对他多有改观,前楚灭朝之前,得岳父大人提携,他入了国子监,经过这些年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得到了上峰赏识,祭酒眼见要退了,临退前曾语重心长对他说过,待其致仕前,一定上书奏表举荐他做国子监祭酒。
如此一来,他在妻儿面前,也能稍挺直些胸板,高昂些头颅。
绪璇玑在桌底下偷拧夏侯谆大腿,让他少说些,就他嘴快。
夏侯谆被拧成了麻花脸,被亲儿子关怀了一声“阿耶怎么啦”,他连忙笑说:“不要紧,阿耶不要紧啊啊啊啊!”
绪瑶琚掩唇,眸底划过一丝笑意。
说话间,府上管事又来报:“相公,夫人,有客来访。”
环视了一眼席面上,见众人的目光早已被吸引而来,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拱手拜了拜,道:“灵国公之子,卞舟,卞将军。”
霎时,这席上诸人都不约而同地交头接耳起来,目光纷纷默契地投递向绪瑶琚。
绪瑶琚心跳忽快了几分,垂落的乌眸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
绪廷光道:“去请吧。大过年的,千万莫让卞将军在外头挨冻了。”——
作者有话说:绪家的女婿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提前默哀想把女婿卖到岭南做苦力的绪老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