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去得匆忙, 连生辰宴也没有能顾得上,隆昌大长公主感到万分惊异, 过了一晌才有一名龙骧军参将,上前向大长公主执礼回禀:“突发急要,陛下先行回含元殿处置了,他留下话,待晚些时候,安排末将等龙骧军护送太子殿下与三位医官回大明宫。”
隆昌大长公主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点点头, 道让他先去办事儿,但话锋陡转, “但我与太子久未团聚,今晚就让他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 这三名随行的医官, 我也与她们一见如故甚为投缘, 不如这样,让这几个人就在向月居留宿一晚,我要好生招待他们。”
“这……”未有陛下谕旨,龙骧军不敢拿主意。
隆昌大长公主道:“陛下急务在身, 你这时去请示不合时宜。本公主在陛下跟前尚存三分薄面, 此事我已决定了, 若陛下有心向你问起, 你如此回个话就成。”
龙骧军不敢违背公主命令,只好折返去交差。
隆昌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已经停止了用膳,好奇地瞪大了葡萄眼,不知阿耶干什么去了的太子,又看往三位同样一头雾水的女医官, 叹道:“看来我还是教养无方。今日怎么也是他的生辰宴,主家扔下客跑了,不像话!这样,我代了不像话的皇帝向三位娘子赔罪!”
说完端起了跟前的匏尊,三位医官不敢不从,连忙也回敬大长公主。
只是绪瑶琚惦记着太医署里未曾背完的医经,不欲于长公主府邸借宿,想着告辞,“回禀大长公主,月考在即,臣女实不敢轻忽怠慢,还需回太医署整理医书……”
话未竟便被萧西晏抚掌打断,对方在她的手背上轻抚了一把,似有责怪之意:“你这医官当得好上进,人别那么上进会活得轻松一些的,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儿,怕犯一个错。我说的对不对?”
绪瑶琚不敢反驳,原来大长公主眼力惊人早已看透了她,她微红了秀靥。
魏紫君见瑶琚姐姐不说话了,她便也不推辞,同意留宿。
至于小殿下,自是万分愿意,“姑奶奶!暄儿也愿意!”
“小滑头,”萧西晏慈爱地轻笑,掌心摩挲着萧念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丝毫不给颜面地拆穿他,“你是为了姑奶奶家里的豆腐吧?”
萧念暄小脸酡红,害羞地吐了下舌头。
萧西晏晏然自若地擦拭长指,轻哼一笑,“倒也不怪你,你随了你那阿耶,对我的豆腐情有独钟。对了,绪四娘子,上回我让人给陛下送的腐乳,你吃过了么?”
绪芳初被魏紫君与阿姐的目光围追着,很不自在,但萧念暄亦在场,她不能扯谎,敛容细声说道:“臣侍疾得力,陛下赏赐,尝过一次。”
听出绪芳初极力地在撇清关系,萧西晏蹙了眉峰,心中了然了几分,定是侄儿那个不开窍的死榆木疙瘩,还没获得美人儿的芳心,让人家这般嫌弃。
既是侄儿难得相中的人,又是阿暄的生母,隆昌大长公主少不得要操心一些,“味道还好?”
绪芳初诚挚地点头,没有一丝假意恭维地赞叹:“风味绝佳。”
萧西晏问:“可还入口,可还喜欢?”
绪芳初再度点头:“大长公主亲手酿造,自是可口,臣浅尝了一次,便不由心向往之,可惜臣也只有一双拙手。”
萧西晏目露欣慰,嘉许道:“你嘴甜,又乖。我那侄儿太小气,就让你尝了一次?咱别和他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一般计较,我的向月居里还有不少,你随我来,取一坛带回去,你们姐妹三人分着吃。大明宫我去过,里头的伙食不怎么样,你们拿我的腐乳拌饭,比那些饭菜香得多!”
绪芳初瞧见魏紫君已露出垂涎之色,心下明白,不好因自己一人而教她们失望,只好对对大长公主含笑应下,动身与萧西晏一同去取腐乳。
萧念暄眼见着阿耶已经走了,娘亲这会儿又要离开,他急着跳下圈椅:“暄儿也要去!”
隆昌大长公主甚至不消说什么话,只一记眼神,便能让太子殿下乖乖地偃旗息鼓、闭嘴老实了,这就是刻在血脉里世袭的畏惧。
向月居布景新奇,依山而建,但见遥岑寸碧,翠色扑帘,院内有苍苍烟树迷离晚雾,淙淙石泉流绕芳甸,虽是暮秋初冬的时节,依旧不显丝毫肃杀之气,漫步园中,反倒让人有心境平和、陶然忘机之感。
可见这便是主人的心境。
萧西晏走着走着,趁左右无人,忽握住了绪芳初的柔荑。
大长公主的手掌干燥温暖,有一缕淡淡的芳泽,在笼上来的一瞬,绪芳初激颤了下,下意识要挣脱,但最终并未脱离桎梏,只是不大自然。
“我知道你是暄儿的母亲。”
大长公主语气平和开门见山。这是一句结论,并未给绪芳初狡辩的余地。
绪芳初垂目回话:“原来公主已知道了。”
萧西晏挽她同行,口吻并未有绪芳初以为会有的埋怨与责怪,“你也看出来了,我是特意将你从桌上支走的,我这里有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要与你说,你莫嫌我烦。”
“岂敢。”陛下都敬重万分的人,绪芳初岂敢造次。
何况大长公主既是公主,也是长辈,也不曾咄咄逼人。
萧西晏携她之手,穿过秋阳斜照光影斑驳的抄手游廊,相与阒静之处走去,沿途抓紧了绪芳初的手指,感受着掌心细腻柔软的肌肤,不禁失笑感慨——“榆木疙瘩”傻人有傻福,吃得是真好。
“你知道,我除了要为陛下说好话,也不会说别的了,他是我的侄儿,我势必得帮他。”
萧西晏是一个实在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口蜜腹剑。
“我便直言了。我的侄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关于人品,我不敢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但用情专一这块没得说,也会心疼人。阿初,你看我这双手。”
大长公主说着说着,亮出了她未曾牵着绪芳初的另只手来。
那是一只与公主的身份极不相称的手,上面布满了生计赋予的老茧、岁月镌刻的粗纹,它甚至曾伤痕累累,破裂又愈合,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
萧西晏提起这只手的故事,语气却与说着别人的故事没甚么不同:“人都说,世间三种事不能干,撑船、打铁、磨豆腐。我这手,为了操持家里,为了养活萧洛陵,真的没少受罪,热卤子浇在皮肤上烫得整个手都起泡,大冬天的磨豆子冻得皮开肉绽,倘或我养的那个孩子是个不省心、不孝顺的,说真的我早就弃养了。他不是我的亲儿子,我坚持不下来的。”
这话没甚么不能说。这是人性。
绪芳初也很能体谅大长公主的艰辛不易,“陛下定很能讨大长公主欢心吧!”
萧西晏笑:“也皮!皮的时候我打死他!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家伙给我上药,默不作声地给我泡脚,将那些来摊位前欺负我的地痞流氓打走……为了打走那些王八蛋,他学武都很用功。我就知道,这个世上还能心疼我的,也就他一个了,要是不养他,我一个人过着也没意思。”
“陛下的父母……”
绪芳初忽意识到不该僭越去提,立刻缄口不言,只愿没有触怒大长公主。
萧西晏只是觉得儿媳妇儿问了一嘴公婆,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但她却仍没有直面回答:“他父母死得都很早。那是一段惨烈的往事,你要知道,得他亲自告诉你。”
萧西晏摇头缓笑:“我听人说‘文章憎命达’,这人一生的际遇是说不准的,也许他从小父母双全,长大了就是千千万个普通人里的一个,哪轮得着今日有此风光。有失有得,这点我们姑侄俩都看得很开。”
绪芳初想,这兴许便是真正的大智慧了,但她显然是个很计较得失、很看不开的人。
“他极是敬重我,自小便对我极是孝顺。我一直是靠卖豆腐维持生计,只因我是个女人,支了那个摊位时常招惹来麻烦,地头蛇强要买路费,轻浮子欲欺辱我,他为了搭救我,以一敌十,硬是被人打断了骨头,带着我逃走。那时候洛陵还不到十二岁呢。”
游廊的尽头,一盆幽兰正含幽吐芳,曼影描在回廊外的竹簟前。
路已经到了尽头,萧西晏吩咐下人去拿密封的腐乳,她则握了绪芳初的手牵引她至偏房,“我带你去今晚下榻的厢房,我早派人洒扫出来了。”
绪芳初轻声问:“大长公主做的豆腐现在只是自己吃了么?”
萧西晏道:“做豆腐习惯了。有时候做得多了吃不完,就各家都送些,送的都是以前在陇右交好的人家。现在是不卖了。”
说到这儿,她认真凝视向绪芳初被斜光映照肤质宛如透明的玉容,“对了,我听说新朝初定,陛下御极摄政以后,颁布了诸多新令,其中一条便是倡导女子经商行医。”
绪芳初与大长公主一同入厢房,闻言,顿了一步,轻轻颔首:“是有这一条,当初臣就是因为看到了太常寺发布的太医署招贤令,才入了大明宫。”
萧西晏莞尔:“之前我亦是不明,直到见了你,方才明了。对洛陵来说,我与你便是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了,你看,他从一开始就为你铺设好了路,诱你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我深信,将来他亦会托举你至堂前。只要你在太医署勤勉耕耘,有所建树,将来拿出了功绩来,就一定会享誉九州,成为不知多少后来者的表率与先驱,这又是何等的荣耀。”
绪芳初惊怔。
但,也许事实的确就如长公主所言。否则天下行业何止千万,为何为女子首开先河的非得是商与医?
心底的迷雾豁然开散开些许,有阳光透进来,暖意挠得人心似是痒了一下。
原来一开始他就已有所布局,难怪他从不着急将她从太医署掏出来,分明以他的权势,得到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翻覆手之间,她连反抗的余地都不会有。
入夜,绪芳初歇在厢房。
她是单独一间房,与间壁的三姐姐聊了一会儿天后,呵欠连天地回房就寝,才和衣而卧,忽听见窗外有小爪子挠着窗棂的动静。
她欠身探看,只见一只小奶爪子举起了头顶的支摘窗,自兰花疏影之间露出圆润可人的幼嫩脸蛋,朝着她奶声奶气地喊:“阿初。”
绪芳初早意识到是他了,见他趴在窗口,担忧他掉下去摔个屁墩儿,于是趿了棉靴下地,步行到窗前,将窗子完全打开,再将那个猫猫祟祟地趴在窗口的崽儿抱了进来,“阿耶不在,你睡不着?”
小崽儿重重地点头,继而笑容满满地道:“所以来找娘亲啦!”
“我同你的约定,你没有透露给你阿耶吧?”
面对阿娘的不信任,萧念暄连忙亮出手指头澄清:“我没有哦。暄儿是娘亲的乖宝,会听娘亲话的。”
真乖。绪芳初没有忍住一亲太子奶膘的渴望,学了陛下那样儿,亲了他的耳朵,再去亲他饱满滑嫩的小脸蛋儿,亲得萧念暄脸颊红红,羞涩地对了对手指。
他听见娘亲问他:“要和娘亲一起睡么?”
这是自然。
萧念暄忙不迭地小鸡啄米般点脑袋。
绪芳初抱了孩儿上床榻,这是第一次,母子俩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同宿的机会,也不知太极殿那位若是知晓了,内心作何感想,是会担忧她夺走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崽子,还是会欣慰与他们母子没有因为三年前的往事产生膈膜。
母子俩在小床上温馨叙话,这是从有暄儿以来,她们彼此说得最多、谈得最欢的一次,绪芳初也惊讶发觉,这个年仅三岁的孩子真的很聪明,也被养得很好,他的小脑袋里显然不可能有什么真知灼见,但他总有新奇的想象,且言辞条理清晰分明,有时也能意外切中肯綮。
这定是源于身旁亲近之人的潜移默化,于她显然功劳甚少。绪芳初拢紧了怀里的幼崽,她很少会对萧念暄产生母爱这种情绪,而现在,她正被这种情绪所影响,心疼无比、愧怍无比地亲着孩子的小脸蛋。
“暄儿。你的名字是你阿耶给起的么?”
“是啊。阿耶说我的名字是思念娘亲的意思。”
原本是萱堂之萱。
改名的时候,他们父子都已无比失望。
绪芳初的眼酸涩得有似要溢出的趋势,她连忙止住,擦掉了眼角的一抹温热——
作者有话说:萧狗今天上大分[狗头叼玫瑰]
第52章
厢房内, 沉香燃尽,初曦甫升, 灿然的金光跳跃在母子二人恬静的睡颜上。
绪芳初刚醒。她有个习惯,当太阳开始刺眼睛时,她便会苏醒,苏醒的时辰随冬夏而自然变化,无须任何人来叫。
此刻一醒来才动了动胳膊,就发现了胳膊里躺了个沉甸甸的物事,酸痛的陌生的触感较之往日醒来时极有不同。
她将惺忪的眼眨巴了几下, 往怀里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猝然间便发现胳膊里躺了一个人, 险些魂不附体,好在意识收拢得很快, 她立刻便回忆起了睡前的情形, 怀里的小娃娃不是别人, 正是昨晚上她主动搂在怀里的“心肝”。
当久了云英未嫁的闺阁娘子,对自己这个另类的身份还很不适应,也因为这种不适应,绪芳初心中催生出几分陌生与尴尬来, 试图将胳膊抽出。
但, 他睡得可真熟, 真可爱啊。
他究竟是怎么从豆丁那么点大, 长成这么一个奶呼呼的健硕娃娃的?
绪芳初忽然对这件事多了几分好奇。空缺的时间不过短暂三年,他像被施了肥似的便蹿升起来了,长得如此茁壮喜人,绪芳初也知道养护他的人实在功不可没。
伸出手指,指腹戳了戳奶娃娃吹弹可破的嫩脸蛋, 这张小脸质感滑溜细腻,很是讨人喜欢。
绪芳初凑近一些,又碰了碰他红如浆果的嘴唇,那挂着一缕干涸银丝的小嘴,被碰得轻轻弹动着,散发出一股甜滋滋的奶香气。
真像是蒸熟的糯米,清甜软糯。
只是戳弄了几下,到底惊醒了奶团,他懒洋洋从娘亲怀里睁开葡萄眼,一眼便可见他温柔美丽的娘亲正在凝视自己,霎时幸福得心里直冒泡儿,忍不住趋身向前,重重地将阿娘搂住。
绪芳初被搂得猝不及防,被扑倒在榻上,险些被撞了鼻梁,但还是含了笑容拥住他,轻声问询:“昨夜里睡得可好,可曾做梦?”
听陛下说起过,萧念暄有时会睡不安稳,被一些令他惊恐的情景魇住。
萧念暄在娘亲怀中蹭了蹭,嗅着娘亲身上那甘醇悠远的香药气息,觉得无比满足,“暄儿没有做噩梦。”
绪芳初抚着他的背,瞥眸瞧见窗外天光大亮,知晓时辰已不早了,于是拍了拍怀里娇儿的小屁股,“太晚了,你再赖床,娘亲会被人发现的,你不要作声,我悄悄送你出去。”
萧念暄是听话的崽,对娘亲言听计从,当下便点了点小脑袋,张开胳膊任由娘亲处置了。
绪芳初舒了一口气,连衣衫也没有穿全,便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小崽子穿戴好,结果情急中还是系错了几颗扣子,急得额头都冒出了几颗汗,小崽子却望着她吃吃地笑。
“你笑甚?”
“阿耶每次让暄儿眨几下眼睛,等暄儿眨完眼睛,他都给暄儿穿好啦!”
绪芳初心里是服气的,论带一个孩子,她确实经验匮乏。
用了半晌才把崽子穿好,鬼鬼祟祟送到他出门,让他跑去亲近他的姑奶奶,不要露了馅儿被别人发现端倪。
萧念暄嗯嗯直点头。
大清早的,隆昌大长公主正在做早课,便被亲爱的侄孙给绊倒了一盆花,她既心疼花,更心疼她的小孙儿,可将他抱起之后,小家伙下巴都磕破了一块皮,他却不哭不闹,萧西晏心疼之余又甚觉骄傲,“你和你阿耶一样都不娇气!真好养活。”
说罢,她掸了掸崽儿衣襟上灰尘,目光神秘:“昨夜里,抱到娘亲了?一起睡了?”
萧念暄重重地点头,“姑奶奶,你教暄儿的话,暄儿都说啦!”
萧西晏抚着小孙儿毛茸茸颅心,言笑晏晏道:“听姑奶奶的,不但你能有娘,你阿耶也能讨到媳妇儿。就你那阿耶,也不晓得图个什么火急火燎地回了大明宫,真不开半点儿窍!”
暮秋的叶落了最后一片,天气转寒,但公主的向月居庭院却有盎然新翠,金阳晒在鬈曲干绿的叶片上,也晒在满园庭芜里,这种半暖半寒的天气,正适宜补眠养神。
因此三个医官都睡迟了,醒来后各自梳洗一番,被大长公主传唤用早膳,早膳相比昨晚的龙肝凤髓,显得尤为清淡,但正适合在胡吃海喝后调理肠胃,各自用了一些后,杯盘还未来得及收拾,大明宫里来了人。
武功灿亲自来迎接太子殿下回宫,也顺带送回三名太医署的医官。
隆昌大长公主见武功灿身后没人,不由地沉了语气,“皇帝把儿子扔在我这儿,都放心得不亲自前来了?”
武功灿没弄明白大长公主为何不快,为陛下辩解道:“昨夜陛下含元殿召三省集议,丑时方歇,今早又有朝会,无法亲自前来,陛下朝会前吩咐臣等今早一定带回小殿下与……医官。”
昨夜里他走得极是仓促,也未留下话,三省全部惊动,定是出了不小的变故。绪芳初有种不明不白的预感,兴许是卞舟将军护送的安邑公主一路,出了事。
新朝初定,百事祥和,万废俱兴,似乎很难再有惊动朝野的变故发生。
自然这只是绪芳初以为的,当她走出向月居这片不知有汉的桃花源,不过多久便有风声传入耳朵。
原来并非是安邑公主之行生了变故,而是蜀中,反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绪芳初的心霍然弹跳,她的脑子立刻想到前不久回香药铺子时的情景,记得春娘说过,她们从尾云国采购的原材料在途径蜀地后被匪徒没来由地扣下,那一带流寇猖獗,时常掳劫商客,他们甚至险些杀了采办的过路人。
那时绪芳初只以为,蜀地常年生乱,楚末时代,那块地方几乎已经脱离了楚廷的辖制,乱成一锅粥了也没人管,有几个流寇也属正常。
大靖立朝以来,收复失地,在蜀中重设郡县,得以令蜀地万民归顺新朝,但也才维持了不到一年,这便又生了叛乱。
难怪他昨日去得匆忙,这变故来得委实太猝不及防了些!
回到太医署,绪芳初神不守舍,不知怎的,竟有些担忧起来。
这江山风云变动,因缘际会,难说合分。萧家代表的皇室,享国日浅,根基不稳,福祚未深,若是……
只是这般胡思乱想终归没个结果,绪芳初很快又将心思全部投放到对医理的学习上了。
学到黄昏日暮时分,才用了晚膳,太极殿上的大监前来催请,道陛下劳碌了一夜未能成眠,旧疾复发了,请医官速去侍疾。
绪芳初听完回道:“大监少待,就来。”
她带上了活血通经的灵善膏,除此之外,这一次还带上了银针。
近来学习颇觉受益,但一直不曾在人身上实践过难免没有积攒足底气,她想试一试。
一进太极殿,便被一股沉而不散的药味夺走了呼吸,绪芳初深吸几口,对旁侧佝腰不吭气儿的礼用问道:“陛下在这殿中?”
礼用回了一声,话音极其含糊,“嗯。适才太医署的医丞来开过药,陛下正在沐药呢。”
所谓沐药,便是将早已准备好的药材煎熬,用热力催发药性,再将其倒入热汤之中,令病患沐浴热汤,以水带动药性渗入病患骨肉进行疗愈。
绪芳初霎时面孔微僵,舌尖发麻,“大监,陛下在沐汤,不然,臣还是退出太极殿,等陛下沐浴完臣再来?”
礼用夸张地叫唤,“那可不行,医官您可是陛下钦点了侍疾的医官,您还是别磨蹭了,快些进去伺候着吧!”
不待绪芳初再谏言,他便伸掌在绪芳初的肩胛骨上轻轻一拍,将她往内送了一把。
这太监看着干瘦,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一掌便将绪芳初给推向了阻隔净房的那面雕花槅扇。
霎时绪芳初撞在槅扇上,脑门恰抵在云母石上,发出砰地一声,动静不轻。
绪芳初捂着发痛的脸蛋暗暗骂了礼用两句,对方自知惹祸早已滑不留手地窜出了太极殿,撵都撵不上,一闪身连殿门都给她合上了。
“……”
好个忠心耿耿、知情解意的大监!
净房内浴桶烟煴水雾,水雾里包裹着药味儿,弥散在周遭空气里,热气蒸腾着,不过几息绪芳初的脸颊便漫布了红晕。
槅扇内又有水声潺湲传来,伴随男人低沉发暗的嗓音,一齐撞向她惊颤的耳膜:“绪爱卿,既已到访,何故过门而不入。”
绪芳初咬住嘴唇,背着医箱慢吞吞地转入净室,只见狭仄的净室当中设有一面宽大的浴桶,桶内热水伴随男人擦拭浴身的动作而激荡,更窜腾起无数水雾来,扑簌地砸向她柔软的靥。
幸而水不甚清,药浴的水多半泛黄,乃至近于深黑色,再加上雾帘遮掩,便看不见水底的情状。饶是如此,孤男寡女的,这氛围也太暧昧不清了些。
绪芳初咬唇瞥眸向旁侧,目光尽可能地不去碰他脱得丝毫不挂的身。
但他上半身,那条盘亘在他坚实筋肉之上宛如恶龙游动的旧疤,仍是杀得她战栗不安,惶惶欲逃。
萧洛陵知晓她在害怕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恶疤,喜怒未明地笑了声:“你很嫌弃?”
望着她,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深眸压沉,自那宛如彤云翻滚的黑眸中,欲念已经无法掩藏。
他知道,她不说话,已经等同于默认。萧洛陵压下心底的那抹不虞,对她道:“转眸。既不喜欢看,朕偏要你看。”
绪芳初被迫无奈地背了那沉重压肩的医箱转过身,唇瓣咬得死紧,迫使自己低垂眼睑,虽是看着,却不敢直视。
他倏然气笑了一般,“如斯胆小?那朕这次从蜀中回来,若是又添了新伤,你该将朕嫌弃到何种地步去?”
绪芳初的确是胆小,分明身为医者,对人身上的伤疤总该是司空见惯极其熟稔的,可也不知怎的,就是从始至终都害怕他胸腹上的这一道旧疤痕。
但她还没想出个充满谄媚的驳语来,蓦然意识到他说,他从蜀中回来。
霎时之间,绪芳初惊讶地抬眸,望向迷雾之后脸色沉郁不满的男人,似有所悟:“陛下要亲征?”
国祚尚且不稳,天子亲征,此乃大忌。
萧洛陵语气压抑:“这是昨晚三省集议与今日早朝议定的结果。蜀中之乱,并非偶然。你想听么?”
绪芳初认可自己已为官身,她这个官身,本来也应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但她身为太医,与前朝的风云其实殊无关联,不知自己表露出一丝好奇,是否对帝王而言有些犯上不敬,她思忖一息,还是缓缓地摇了下头。
萧洛陵压着低喘,皱眉道:“朕平定岭南后,军力耗损过大,当时对穷寇未能诛灭务尽,致使当初夹尾而逃的残兵败将一路溃逃蜀中,藏匿山野,于蜀中借流寇之名占地为王,劫掠囤辎,意图谋逆。”
绪芳初这时终于明白了,难怪蜀地回来的人说,流寇劫掠,偏偏看中了她们的香药,有做家具木料买卖的、河鲜买卖的,流寇竟看不上。
这是因为一旦准备揭竿而起,势必要先囤积粮草与医药,木料沉重、河鲜易腐,于反贼都无益处,故此被放纵过路了。
想到那些流寇劫了她的生意,绪芳初怎能不恨,心里自然也盼着朝廷军大获全胜,只是她有句不当问的,“陛下若不坐镇长安,谁来主理国政,只怕……”
只怕她那个身为百官之首的阿耶,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有诸多的运气成分在,总归是个难以挑动大梁的。
周身所沐的药汤是调和经络的,但也能刺激别的部位,令人滋生出旁的歪念,萧洛陵的喉间似含了一丝火意,噙笑睨她:“朝会上朕已安置妥当,前朝的事朕并无忧心,朕忧心的只是你。”
“臣?”绪芳初怔愣。
她不理解。他若走了,她只管在太医署兢兢业业、自由自在地当自己的绪医官就好了,何须忧心。
绪芳初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明白天子的意有所指。
难道是担心他这一走有人趁虚而入叼走了他看中的鸭子么?那他定是杞人忧天了。
倏然间,他竟然从浴桶里沾了起来,大片的药汤唰拉沿着那具筋肉盘虬强劲、沟壑纵横分明的身体跌落,更有飞溅而出的水珠,滚滚地击砸向绪芳初的裙摆,她捂着被水花打湿的脸蛋,错愕地背过了身,胸膛急促地起伏,口中慌乱叫唤:
“陛下!”
怎可如此轻浮孟浪!太孟浪了!不要脸!
虽只是眨眼之间她便捂住脸背过了身,可架不住事发突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了。
将他自上而下地看完了,简直没有一点儿遗漏的地方,连那似无底般的粗茁,也悍然砸向她的眼。
就是当年欢情时也未曾如此清晰一睹过,壮观之中,带着气势雄浑的威武,和令人觳觫的威胁。
绪芳初简直要惊叫失声,啊啊啊啊!
可心底的尖叫声越是洪亮,面上的神情却越是哑然。
身后传来衣料的簌簌摩擦声音,他似正更衣。瞧见她叶公好龙那样儿,萧洛陵不禁哂然轻嘲,伸臂将她正面拽入怀中,倾身而下,抱住了肖想已久的柔软娇躯。
“朕忧心,一个月之期,还差了几日,亲征之前等不到了,”他循循善诱,“你可否提前告知你的答案?”
不待她回答,萧洛陵的呼吸凝滞了少顷,微阖了长眸,气息于倾吐之时若有不稳。
“阿初,朕也等得够久了,给朕一个朕想要的答复吧。”——
作者有话说:阿初吃得也好啊[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3章
绪芳初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既已通过含元殿朝议事定下乾纲, 决意亲征蜀地,那么此事只宜早不宜迟, 唯有电击雷震、闪攻叛军,方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效。
新君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他这个人万不能容忍有人在他刀还没收鞘、銮椅都尚未坐热时又跳出来兴风作浪,因此这一击除却是要了结岭南残部叛党,亦是在向全天下昭告他的正统,令那些在大靖初立时期还没死心、仍自伺机蠢蠢欲动的谋逆之人,将内心那些见不得光的妄想咽回去。
所以他开拔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所以他要在开拔之前先得到她的答复,他想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绪芳初不想。
他的胜算实在太大了, 几乎不可能输。
她要是在这个时候答应了什么,等他从蜀中回来的时候, 她真个就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陛、陛下……”
他抱她太紧了些, 紧到她有些不适, 试图出声提醒,但对方非但没松,反倒更收拢了一些力度,沉沉的呼吸蕴着湿润的躁意, 压下来, 扑在她的右侧颈部, 每扑打一下都惊起她更深的战栗。
因为轻颤, 她耳珠之下的明月珰摇曳生晕,与殿上的灯盏散发出的炽亮白光交互辉映,闪痛了他的眸。
萧洛陵仔细地、耐心地沿着她的耳侧,望向她匿在灯影里的侧颜,皎如琼花, 温如暖玉。
他对她似怎么看都看不够,恨不能将人拓印下来揣在怀里一并带走了。他这番心情,这等离愁别绪,她半分也不知,不解风情至厮。
像是他一个人的深陷与妥协,她对他一丝那样的意思都没有。
想着想着,他的眸中倏然又转过些难堪的怒意来。
绪芳初确实不敢与他共情。
因他那存在感极强的物事,早已挺拔多时,实在令她深感心慌意乱。
“陛下您要不先把衣裳穿好……”
她终于决定不再委婉。
萧洛陵哼笑了声:“不要,朕只想与爱卿这般亲热着说话。”
“……”
萧洛陵搂着怀中兀自颤动不安的娇躯,心里无限餍足之后,又生出更加欲壑难填的贪恋。
当真是不愿再将人放在视线之外半点,若他这一走,她又逃了该如何?
尽管皇城森森,长安禁严,明知她这回插翅也难逃,却仍然为那万种之一的可能性心悸不已。
“你真不愿提早将那个答案给朕么?”
“陛下就这么确定,臣给的答案一定是陛下想要的么?”
他语气极散:“不然?”
绪芳初深吸一口气,为这人的自信。她缓缓道:“一个月之期还没到,恕臣现在不能回答陛下的问题。君无戏言,望陛下勿要逼迫。”
他气笑了,她总是不真诚地敷衍于他,这些他岂能不明。
但知她执着,萧洛陵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只是将脸低了一些下来,埋入了她温暖的颈中,自她怀中衣领间汲取那股令他饮鸩止渴的芬芳,以期将她的气味都留在脑中,借此熬过将来数月不能再见她的凄清烦闷的时日。
直是过了许久,她忽然又不安地颤声道:“陛下,求您了,把衣裳穿上吧。”
他的唇贴在她的肌肤上,变得含混:“为何。”
为何,你当真不知道么?
绪芳初闭上了眼,心一横,认命地豁出去了:“它越来越大了……”
萧洛陵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别管它。”
绪芳初欲哭无泪。别管,这真的会没事么,就算他没事,这般虎视眈眈着她也害怕啊。
“陛下,您要不去……处理一下?”
身为医者,绪芳初对这方面的常理知识比普通的小娘子知晓得要多些,因此也知道这个状态最好是莫要强忍,还是以纾发为主,切不可憋坏了身子。
“处理什么,”他嘲道,“难道你会帮朕处理么?”
绪芳初哑然,一晌后,她嗫嚅道:“陛下以前面对这等尴尬又是如何处理的?”
他忽地哼笑了声,说的话亦真假难辨,“遇你之前,朕根本没有人欲。”
绪芳初瞪大了眼。
她又不说话了。
萧洛陵抱紧她,深吸。
“一会儿便好。放心,不会弄脏你的裙衫。即便弄脏了,这里也有更换。”
上次她淋雨而来,太极殿内没有更换的女子衣裙,他让她穿了自己的一身。那身穿着虽令他满意,令他血脉偾张,但终究不合身,只怕她手短腿短地踩了衣摆摔倒,那以后他的衣柜里便常备了几身女装。
绪芳初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信了他的鬼话。也许是此前多次,他虽也这般急色,但每到濒临越界的关头都能克制,给了她一些安全感吧。
虽然这种安全感已经摇摇欲坠、快要崩溃了。
绪芳初被他推到了槅扇背面,他居高临下的黑眸,浓酽、深沉地咬住她面上每一分神情,不放过一处,直至被那股压抑已久、且即将因为分别要压抑得更猛的欲意所驱使。
男人的唇,携了炙热的体温,向她侵袭而下。
绪芳初感到自己的后颈似是被他捏住了,被迫地仰高抬起,视线也被迫地与他交汇,瞳仁轻颤,“陛下”二字只说了一半,便被他尽数吞下。
后再无声。
没有片息的挣扎,绪芳初的双臂垂了下来,安静地躺在身侧。
这个人,早已知晓她是谁。
而她,也早就知道他是谁。
他们中间只还剩一张窗纸未曾挑破。
她期望着,这层窗纸永远都不要挑破了。
绪芳初能汲取的空气愈发不足,已近乎不能维持头脑运转,晕晕乎乎间,她似能感觉到,那威胁着她的东西好像并不曾如他所言那般不必去管,分明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她终于惊恐起来,怕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便难再有脱身说不的权力。
她的挣扎令萧洛陵清醒了几分,怀中之人不停地推阻与拒绝,令他眼底划过一丝寥落的嘲意,很快,那抹难堪的自嘲便被收纳入眼底,他松开了她。
绪芳初等灯下望着他,他的面容隐在灯光照不见的暗处,语气亦有几分近乎压抑不住的晦暗:“回寝榻上等朕。”
都这样了,还让她上榻?
绪芳初战战兢兢,不敢答应。
萧洛陵慢慢地笑了一声,“放心。你不是还要练手,在朕身上扎几针么?”
绪芳初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终是又躲过了一回,听从圣命,她咬唇回到了燕寝,但并未上榻,只是在榻边候着。
燕寝与净室分列于正殿左右,隔了数十步远。但她目力好,依然能窥见槅扇内处那绰绰的人影,水声叮咚,夹杂着男人长释的低喘声。
得到了抒发之后,他晦暗的神情较之先前的可怖,已经恢复了几分正常,绪芳初瞧见他擦拭着洗净了的手边向她走来,心底咚咚地打鼓,急忙俯身装作很忙的模样,去取针袋。
萧洛陵只穿了一套亵衣,薄衫底下块垒有致的肌理伴随抬步行走的动作宛如会呼吸般,充满了极致的野性,他将擦拭干手的毛巾扔进盆中,坐向寝榻,剥离了身上唯一的一件碍事的长衣。
好在绪芳初低头看去,陛下的亵衣之下穿了一条宽阔的绸裤,足以蔽住不该露于人前的风景。
她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准备行针。她针技娴熟,下针也稳而快。
“我听说陛下的兵器是一把白龙枪,枪重二十斤,陛下的右臂,还能舞动得起来么?”
萧洛陵眉结之间的郁色终于拨云见日般散开,“你在关心朕的安危?放心,朕还不至于输在那几个宵小的手里。”
绪芳初努嘴,心说自己可没关心他。
但很快萧洛陵又笑不出了。他极力克服对银针的畏惧,用了多日才有好转,但不容易有了这等微末的好转,她这一次又更换了飞针跳穴,银针不停地在他背部肌骨上扎刺,似将他的背部当成了一块上好的绢布丝绸,她拿了那根绣花针在这块绢布上不停地扎进扎出,绣出一副经络穴位图。
“……”
萧洛陵闭上眼,极力地去克服头颅之中的眩晕不适感。
绪芳初显然已经沉浸在对医学的钻研之中了,并未留意到男人的异样。
萧洛陵的掌骨攥紧了膝头的绸裤,指节渗出可怖的白。
他并非自虐。
应许她用自己行针,一是为她解决找不着针靶,未免她寻求其他男人的襄助,二是替自己解决这个致命的弱点,不停地行针也许可以脱敏。
只是,人对自己的弱点往往存有高估与期望,难熬至此,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行针完,萧洛陵忽觉有一双手探向他的眼窝处,指节所抵之处,缓慢地按摩揉捏,替他舒缓不适。
虽知晓这是她们医者对患者的辅助手段,却还是令他受用得快了心跳、躁了呼吸。
“陛下,可有感觉松快些?”
“还可。”
绪芳初这一次行针大有收获,以往的许多横亘于心头的困惑,也就此迎刃而解,她仿佛霍然间明白了这一套针法的精妙的不可言说之处。
可见这种行针,对彼此二人都有好处,若不是君臣有别,她真想一直有这么好的练手靶啊!
就眼前那肌肉与骨的比例,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比太医署里几名医正绞尽脑汁做出的得意之作还要完美无瑕,那些死板的模具,哪有眼前活生生的人体来得令人兴奋。
“阿初。”
他睁眸,突然唤她。
绪芳初收好针袋,诧异地看他。
萧洛陵也深望着她,平声道:“卞舟回来以后,他麾下左骁卫会接管大明宫,禁庭安全,将由他全权负责,你无需忧心。”
绪芳初微愣,“忧心?”
他是御驾亲征了,可她又要忧心什么?
萧洛陵和缓轻笑,掌心抚过她的手背,自她细白柔滑的手背上滞了片息,语气不无柔和亲切:“小太子生来体弱,这几年朕将他养得很好,身体康健了些,但偶尔也会有病秧,你是他……朋友,又是太医署的医官,朕将他交给你看顾。朕走后,你便搬到望舒殿来住。”
绪芳初身躯一颤。有些明白,他这是在交代。
但莫名有一种临危托孤的悲壮之感,绪芳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臣……”绪芳初深吸一口长气,“遵旨。”
他笑了下,“阿初。朕不在你身边,你怕么?”
他这越说绪芳初越不明白了,渐渐地感到毛毛的,没甚底气地回话:“陛下奉天讨贼,定能锄奸惩恶,大胜还朝。臣,自然是不怕的。”
萧洛陵微微摇头,如爱护臣工那般,语气亲切宠溺地道:“那就好。莫要怕,三个月,朕便回来了。”
他披上外裳,走下寝榻,到太极殿内寝的壁画前,探手入暗龛,取出了一道密旨,对她道:“过来。”
绪芳初不明就里,颤巍巍朝前走去,也不知为何,原本就算听闻他亲征也没这么大的触动,被他几句话交代得,反倒愈发地不安起来。
萧洛陵将那道密旨交到她的手中,低声道:“如有不测,将这道旨,想办法交给绪相。”
绪芳初怔愣,自他手中接过密诏,试图打开,萧洛陵摁住了她的手指,轻轻合握:“还不到时候。”
绪芳初惊问:“那何时是时候?”
他没说话。
眼眸柔和地直视了她许久,伸出手,拨开她颊便的一绺碎发,将其拢入她耳后。
“朕送你回去。”
绪芳初只好将密诏揣入袖底,不放人发觉。
她想,等他一走,她立刻便拆开这道密旨,她好奇心重,非要看看这道不能见人的密旨不可。
这不是萧洛陵第一次送绪芳初回。
但上一回密雨霏霏,不如今晚月色正好。
绪芳初原本一路沉思密旨的内容,没有留意,一只铁般刚硬的手早已悄然攥住了她的,长而坚固的五指梳入她柔软的指缝当中。
这段平静的月光下的坦途,也倏然变得旖旎荡漾起来,绪芳初侧目看他。
其实抛却身份不谈,他也是很有几分英俊的,相貌上让人心动,身材上也让人享受,就只有一点……他和她的道不太同归。
今晚,她又一次对他敷衍拖延。
他固有自信,但其实也并不了解她内心。
送卿千里亦有一别,角门的参将都已经习惯了陛下到这边来与医官惜别,一个个打起精神来,眼观鼻鼻观心,做那睁眼不见物的木偶。
绪芳初将指尖从他桎梏中抽离,垂眸行了一礼,“陛下,夜色已深,臣告辞了。”
萧洛陵低首,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蓦地加重了一些,害她吃痛,他在上首淡淡睨着她:“敢提前私拆朕的密旨试试看?”
这便是惩罚。
绪芳初痛得脸蛋都纠结了起来,口中殷勤直回:“臣不敢,臣谨遵陛下的命令,绝不会提前打开唉哟!”
瞧她疼得眼泪汪汪,眸中终于沁出了水意,他方得逞。
他实在想看她因为他的离去而不舍,哪怕不流泪,酝酿几抹水痕也好,可惜他从头至尾没看见一点儿,捏她,害她疼哭,总算是出了一口气,见她终于因他落泪了,他才慢慢地袖手。
“绪芳初,你记着,朕不会放过你的。”
绪芳初迫于淫威,连番点头,保证承诺:“臣一定等陛下,一定一定。”
说完,也不再看他的脸色,一手捂住脸一手捂住袖间的密旨仓皇地往太医署逃回。
萧洛陵睨着那道消失在夜雾里的身影,眼底得逞的冷笑平复了下去,化作一抹嘲意,转身回太极殿。
礼用沏了热茶,知晓陛下今夜个是不能睡了的,他也打算陪着熬夜,萧洛陵将热茶吃了一盏,恢复些许精神,目光一沉,语气亦冷了些许:“将三省长官与四国公都给朕叫来,太极殿议事。”
礼用手里的塵尾早已停止了摇动,大靖立国以来还没有打过仗,这是第一场,又是陛下亲征,绝对是国朝的大事,而且开拔在即,就这三五日,军备军资一切都要预备,作战计划也需提前拟定,朝中不能无人,一旦陛下南下,偌大朝堂交由谁支撑,都需议定章程。
只是礼用以为,陛下挥师蜀中,这朝政机要一定是会落在绪相手里的,这位,毕竟是百官之首,且是陛下已经内定的外父,交由他,总归是可以放心。
但结果是大出礼用的预料。
一路逃回太医署,绪芳初的心砰砰地跳得激烈,她拿了一盏灯,寻了无处人,趁人不备偷展了那封密旨。
越看脸色越是森寒,额间都渗出了冷汗——
作者有话说:男主忍得越久,忍得越狠,爆发的时候就越强。提前心疼我们阿初[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三军开拔之日, 长安轰动,太医署勤勉俢课倒是如常。
只是下了课以后, 女弟子们便围在一起说话,谈陛下亲征蜀地,谈陛下马背上的飒落英姿,谈大抵多久王师回朝,绪芳初强迫自己只当没听见,抱了课本低头往灵枢斋回。
回到灵枢斋,才放下书本, 太极殿内那位和善的大监便摇着塵尾来了,身影映着月色, 笑眯眯地问她:“陛下让老奴来问一声,医官打算何时搬到望舒殿?”
正下了学, 放下沉甸甸的背囊, 坐在榻上松活筋骨的魏紫君闻言, 诧异至极。
她奔上前,握住了绪芳初的胳膊:“阿初,你要搬走了?”
绪芳初颊肌抽动了下,不知如何解释。
幸得礼用打了圆场:“陛下不在大明宫, 担忧太子无人照料, 才让绪医官近身伺候。绪医官的医术, 陛下自是十分信任的。”
魏紫君“哦”了一声, 便没多想,心底甚为绪芳初羡慕与荣幸,笑容满面道:“阿初,陛下如此看重你,你就好好儿地去望舒殿伺候太子, 等陛下凯旋之后,你再回来!”
礼用笑着点头,臂弯里拂尘摇了摇:“魏医官冰雪聪慧,陛下正是此意。”
魏紫君操心起来,推了下绪芳初的胳膊肘,“阿初你要收拾行李么,行李太多了,我来帮你。”
绪芳初没奈何地出了口气,对礼用回话:“臣这就来。”
收拾完行李,与灵枢斋内已有感情的诸位同仁告辞一番,绪芳初随礼用到了太极宫。
望舒殿内灯烛幽幽,昏暗的床帐内,趴在枕上的小小身影,不停地抽动着,一缕缕抽泣声沿幔帐经纬透出,断断续续的,幽凄又可怜。
晚晴听着床帐里抽抽搭搭的哭噎声,心里疼得厉害,可她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安慰了很久,仍没有将太子殿下安抚得下来。
殿下从今早陛下不声不响离开太极殿后,便一直哭到现在,可怜的小殿下,还一直水米不进,起初哭嚷得厉害,边哭边要“阿耶”,到了后来,却是连哭嚷的劲儿都没了,无力地趴在榻上抽搭着,好似流干了眼泪,也哭哑了嗓儿。
她没有辙,只好派人去请绪医官,可今日太医署有值会,一来二去耽搁到了现在,小殿下都快哭得发抖了。
绪芳初进望舒殿内,瞧见的便是这副光景,昏暗的寝殿内帘帷四垂,萧念暄的小身板藏于帷幄内不停战栗,晚晴候在帐外手足无措,脸色苍白,直到见了她,对方才碎步本来,凄然不已地道:“医官……”
“我知道。”绪芳初朝她点了下头。
她能猜到萧念暄为何情绪失常,她向晚晴压了一下手掌,示意对方安心,自己会来处理。
晚晴如蒙大赦,对绪芳初的态度就如在世恩公般虔敬,立马退下,去为医官与太子殿下准备晚膳。
绪芳初听着帐内一抽一抽的哭音,那哭音似鼓点一般,也一抽一抽地击打在人的心上,着实教人不忍,她走近几步,伸手拨开帘帷。
光线一霎涌入,照亮了蜷缩俯趴的孩童的身影,对方似缩成枣核大小,不停地痉挛着,好像哭得已没了力气,她不禁怜意大生,垂下双臂去将颤颠颠的孩儿抱入了怀中。
一到她怀里,萧念暄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袍,哼哼声又凄紧了许多,“阿初……”
绪芳初蹙眉,向怀里的小崽儿轻声细语:“今天你可以叫我娘亲。”
萧念暄终于放声地喊:“娘亲!哇哇哇!我要阿耶,我要阿耶回来……”
绪芳初揽住他背,温柔地摩挲,这声遏行云的哭啼,仍是传出了殿门,令得侍夜的宫人都心疼不已。
绪芳初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哄:“阿耶不在你身边,但有娘亲在你身边,娘亲不会走,好不好?”
他这才安静了一些,好像那种惶恐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之感,随之消减了大半,只是仍小声抽泣,声音哆哆嗦嗦的:“我,我好想阿耶……”
绪芳初叹了一息,心里大抵明白,他们父子从来没有分别这么久,当初打天下时,长安局势未定,陛下一直将崽儿带在自己身边,是权衡之下的无奈抉择,现如今长安稳固,将孩儿留在大明宫里才是最佳之选。
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怎么能忍受和相依相伴了这么久的至亲分隔千里之遥,且还要忍受数月都不能见,何况他自小就没有阿娘,是他阿耶又当爹又当娘地照顾着他长大,他心里对阿耶的依恋,自是比对其他任何人都要重,连她这个娘亲,都不太敢挑战阿耶在他心里的地位。
“阿耶是去为暄儿打仗,你要相信,阿耶很快就会回来。”
萧念暄对这样的话听得已经够多了,可别人说的他不敢信,谁说的他都不敢信,也只有娘亲的话他才会听。
他在娘亲软绵绵的怀抱里仰起小脸,鼻头红红的,挂了一缕银丝,绪芳初失笑替他擦拭去,忽听他问。
“阿耶不是不要暄儿对吗?娘亲,暄儿的爹娘是不是一次只能有一个?”
是不是他有了娘亲,阿耶就会不要他。
绪芳初心底愧怍蔓延,她拥紧了小崽子,亲了亲他的额,“不会的,阿耶要暄儿,娘亲也会要暄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你阿耶是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就像娘亲也有重要的事必须去完成一样。我们都会陪着暄儿,只是阿耶现在抽不得身,就让娘亲陪着你,好不好?”
萧念暄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慢腾腾地擦掉了眼泪和鼻涕,点点脑袋,“暄儿会等阿耶回来的。阿耶说过,他很快就会回来,我要等他。”
他哭哭唧唧说完这句话,绪芳初欣慰极了,抱着乖巧可爱的崽儿又亲了亲。
“我们太子殿下是最勇敢的,那你要乖,要好好吃饭,不要再哭,不要让阿耶远在蜀地也为你担心。”
萧念暄点了点头。
晚晴来布晚膳时,殿内果然听不见太子殿下的哭声了,望一眼帐内母子相拥的温馨情景,晚晴总算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她向前,将膳房里准备的几道小菜都布上食案,“殿下,您一天没用膳了,过来吃些吧。”
要是陛下回来发现小殿下饿瘦了,这望舒殿上下还不知要遭受多少雷霆震怒,晚晴战战兢兢,生怕伺候个不好。
以前殿下哭嚷,还有陛下在旁,有陛下在,总能哄好殿下的,现下就只能指望绪医官了。
医官不愧是小殿下的生母,真是有办法,才这会子的功夫,小殿下已经不哭了,就是眼眶肿肿的,鼻头红红的,小脸皱皱巴巴的,清澈的葡萄眼底仍有几分波光荡漾的余韵。
他被阿娘抱到了食案上,在娘亲怀里乖乖坐好,绪芳初与他一同用膳。
用完晚膳后,晚晴将盘碟撤走。
绪芳初替萧念暄搭了脉象,这孩子哭了这么久,只怕哭坏了身子,好在探听脉象之后,没有听出异端,绪芳初才放松了些许,这时,她才终于得空去整理自己搬来望舒殿的一应行李。
小崽子坐在驼绒毡毯里,瞧着母亲忙前忙后的身影,眼睛睁得大大的。
过了片刻,见娘亲似乎要将行李都搬到外寝,他终于出声了:“娘亲不和暄儿睡吗……”
那声音幽幽的,可怜至极,像是又被抛弃了似的。
绪芳初心里头一紧,立刻便抱着衣裙回头,笑着安抚:“怎会呢,我,我在找安放衣物的木柜,小殿下,你的殿里有衣柜没有?”
萧念暄重重点头,他爬起身,趿拉上小棉靴,走到一面高大的落地百宝嵌檀木柜前,指了指上面的柜锁,“娘亲快放进去吧。”
绪芳初抽开柜门,只见里头端放了许多小孩儿的衣物,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空间可以放她的了,她整理一番,才腾出一点儿位置,好在只是暂住,她携带的衣物也不算多,便躬腰将裳服抱入。
只是脑中也不知怎的,忽然间回忆起那夜灵枢斋衣柜里宛如偷情的一幕幕。
霎时她心跳停了一拍,忙不迭甩掉那些污染精神的不健康的画面,将衣衫抱入后,转身合上了柜门,大门阖上一霎,绪芳初释出口气,转身抱起脚边的崽子。
萧念暄被送上了床榻,得以与娘亲共枕,他很高兴,但高兴之中还有许多的不满足,于是他说:“等阿耶回来,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睡。”
正在为小崽儿脱靴的绪芳初刹那之间指节一僵,望了眼纯稚无辜的萧念暄,抿唇,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朝廷军亲征蜀中,但长安的日子却似风平浪静,未起波澜,平静得甚至令人感到些许压抑与异样。
转眼间便已是冬月,朝廷军队早已抵过秦岭,应当是与蜀地开战了,朝中常有军报传回,一日三报。
含元殿上主持大局的是内省诸位长官,但拿到最高的话语权却并不是人们以为的绪相,而是尚书省左仆射恭大人。此人平和中庸,处变不惊,于含元殿上三日一集会,主持朝纲,从无纰漏。
但这风平浪静的日子,从朝廷军与蜀地叛军交战,渐占据上风之时,倏然打破。
绪芳初在望舒殿陪小太子识字启蒙,太傅留下的功课对萧念暄来说还是难了一些,多少有点儿凌节而施,被寄予了整个国朝希望的小太子,不得不背负起自身的责任,于三岁启蒙阶段便开始诵读诗书。他畏难,直说不要学了,绪芳初没法子,也不想看自己儿子长大了成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再难再苦也得陪着他学。
这一学,就学到了黄昏,母子俩连午膳都还没用过,倏然间,卞舟敬告,有要事求见。
绪芳初怔了怔,须臾后,她与小太子在望舒殿在接见了卞舟。
卞舟来时,行迹匆忙,神色间似有不妥。
绪芳初这段时期的压抑、沉闷、异样,倏然又被提了起来,“卞将军?出了什么事么?”
卞舟受命,携领左骁卫守卫宫城,向在外宫,不会打搅太极宫,他骤然到此,定是有变。
她的眉心急促地跳了跳,那种不安、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卞舟抱拳施礼:“北衙禁军被越国公挟制突然包围了长安,城门封锁,城内南衙署均已受到掣肘,主巡视城防、执捕奸非的伏鹰府也被包围了。”
“越国公?”
绪芳初惊怔。
越国公,不是追随天子自陇右起兵,大胜前楚余党忠心耿耿的老臣么?陇右集团的核心,早已被敕封四大国公,这越国公突然如此行事,莫非是趁陛下不在、皇城空虚,起意谋反?
绪芳初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急欲向卞舟求证,递去目光。
卞舟禀道:“臣等受奉皇命,誓死保护储君,殿下这段时日,烦请勿再接触禁庭外任何人,连太傅也不得再见。”
谁知萧念暄一听说不要再见白胡子老爷爷,高兴得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绪芳初连忙将他的小奶爪子摁下,点头应是,“望舒殿的周全,还望卞将军安顿!”
卞舟抬眼,看向绪芳初,欲言又止。
这次从安邑回来,他发现自己心里的妄想真是断了个清净,往昔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面对依旧雪肤花颜的四娘时如此心平气和,平静得似乎已不生漪澜。分明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好机会,陛下不在长安,而他肩负护卫大明宫职责,可借由保护她的名义,时时与之相会。
但是,他发觉自己一点儿那样的异心都没有。
思忖一晌,卞舟抱拳回道:“臣调动左骁卫已经撤入大明宫。”
绪芳初又道:“越国公突然调动北衙,辖控长安,难道就没有个名目说法么?”
卞舟沉了声音,目中露出一丝憎恶与不屑:“昨夜,他们谎称在长安抓到了蜀中奸细,将此宵小诛杀于南门,但未免城中仍有内乱,他们下令封城,待捉捕奸细之后,再撤掉禁令。依我之见,这恐怕只是他们一面之词、贼喊捉贼。”
但凡心中有点数的,都不可能相信。现在长安被控制,局面对越国公篡位大有利处,他肚里安的什么心肠,旁人如何不晓?
卞舟咬牙道:“我父亲灵国公已与越国公交涉,怒斥其狂悖,封锁城门控制南衙这一定要请示陛下,他这么做,有越俎代庖、犯上作乱之嫌,越国公不但不听劝告,反而疑心我父与叛党谋逆,软禁我父。”
怪不得,卞舟今日来时,两眼猩红,目眦欲裂,语气难言对越国公的恨意。
绪芳初沉吟,当务之急是要将消息传递到陛下手里,“可有传书陛下?”
卞舟深吸一口气:“长安已如铁桶,一只鸟都飞不出,又如何能传递得什么消息,再说有秦岭阻隔,朝廷军正热火开战,陛下即便收到消息,也应在月余之后了,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猜测,最迟这几日,这些反贼就会一个个露出真面目!”
卞舟所料分毫不差,就在越国公控制长安各府衙之后,不出三日,四大国公反了三个!
长安各坊市百姓皆人心惶惶,闭门不出,街道上无论昼夜,到处都是操戈巡防、虎视眈眈的陇右旧部。
含元殿集议停了五日,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各路长官,其家眷老小均已被挟制,宅邸被包围一团。
反贼强攻大明宫,已如羽箭上了弓弦,拉了个满月,触之则发。死水般深寂的长夜,绪芳初步出望舒殿,明河浩瀚,往昔落入眼瞳璀璨如昼的万家灯火,已寂灭无声,宛如僵死之虫——
作者有话说:这是男主使的请君入瓮,打算将陇右叛党一网打尽的,哪些人有异心他一清二楚。他很快就华丽丽回宫了[狗头叼玫瑰]
第55章
在长安被封禁当晚, 绪廷光一家便首当其冲,被叛军围堵戒严得犹如不透风的铁桶, 整整三日过去,不与外界通信。
幸亏李衡月主持中馈料理有方,家中尚有余粮,靠着省吃俭用还能捱过些时日,但总这般也不是事儿,余粮早有耗尽枯干的一日,若那时封禁还不能解, 阖府上下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尤其外头风声紧,说不准叛军随时就要打进来, 这当口人人自危,生怕那些陇右枭雄趁着长安尽在掌握杀尽大员家中, 将他们阖家屠宰。
李衡月整日里愁眉不展, 以泪洗面, 时不时望着如热锅蚂蚁的夫君欲言又止,忍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飘然下了胡床, 大声道:“不行, 三娘还在禁庭, 我得想个法子, 接她出来!”
她说要便要冲动地不计一切地往外闯,惊动了绪廷光,急忙拉扯住夫人,“夫人!勿要冲动!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李衡月急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两只肘子哐当凿向绪廷光的胸膛, 直将这个疏于锻炼的二十年老文臣砸得呜呼哀哉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孩儿不是你生的,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当然可以高枕无忧!我等你了三天,给了你三天的时间想办法!你想了个什么辙?”
“那是我不愿想办法么?这些叛贼,个个都是从西北沙场,靠着真刀真枪打杀出来的战将,哪一个手底下没染过上万人的血,我们能逞什么英雄?一个不慎,就是举族歼灭的下场!夫人这会儿冲出家门,等待你的就是数十把屠刀!”
李衡月哭泣中,泪水涟涟地往下落,“那还不如,不如投了降,向他们投诚,说不准还能苟延活命……”
惊闻夫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绪廷光刚刚捂着疼痛的胳膊站起来,惊得一个箭步窜近前捂住了李衡月被泪水染湿的殷红的唇,“此言大逆!”
李衡月一把推开他,恨恨地跺脚背身,“大逆?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大逆,陛下自己好高骛远,落得长安空城,将空门都送到别人手里,现在人家马上就要打到大明宫,骑到那个三岁小儿的头上,把他从御座上赶下来了!我还有什么怕的!皇帝看着是回不来了,就算他回来,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当初夫君可以见前朝风雨飘摇,向陇右献关,如今为何又不能识些实务?”
这话越说越犯上,幸而左右无人,没有人听见。
绪廷光急遽地喘了几口粗气,扶住胡床边的木施,咬牙切齿但又语重心长:“夫人!你当我绪某就是这样一个看风使舵见机行事的墙头草!难道当初我是纯为了一家老小活命,才向陛下开的城门,迎的陇右军入关么?”
李衡月怔怔地望着他,泪流满面,哽咽着捂住了嘴。
绪廷光到底是心疼,上前握住了夫人的手,稳稳攥紧,徐徐又道:“前楚国君不仁不义,倒行逆施,致使民怨沸腾,道路以目,可是自从新皇驾临含元殿,这一年以来,陛下勤政爱民,席不暇暖,墨突不黔。是那北地而来的獍枭,忘恩负义,怀揣狼子野心趁虚而入,意图颠倒朝纲,我岂能容之?我恨不得,提起刀去砍杀了这些獠子!可惜生作文官,便是去了,也是白白枉送性命。”
李衡月心底何尝不知,夫君说得有理。
“可是我儿……”她恓惶不已。
“那也是我的女儿!”绪廷光长声说道,他用了几分力气,执拗稳固地握紧夫人的手,“我何尝不想救她性命!三娘与四娘都在宫中,可你要知道,绪家难道就一定比大明宫更安全?就算救得女儿出来,又要将她们安顿在何处?”
李衡月哽咽了:“我只想,一家人,纵是要死,也该死在一起,躺在一处!我可怜的三娘,自打入了宫,就没与我见上第二面,反贼要是攻进了大明宫,势必会屠杀,那还有我三娘的活路么?”
说着说着,李衡月哭得是更凄紧了,豆大的泪珠颗颗往下掉落,滴在绪廷光的手背,烛泪一般,有些烫意。
绪廷光咬牙,再一次心狠:“一筐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一损俱损,一个都活不了。反贼如果屠城,先屠了绪家满门,那比攻打大明宫容易!再说,这输赢尚无定论,我们一家还不一定要死。”
李衡月眨巴着泪眼,错愕地仰起眉梢,发觉夫君果然比自己冷静许多,有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她向来是个守规守矩的妇人,对夫君也百依百顺,发觉一向也十分怕死的绪廷光这回竟没那么畏惧,从头到尾似乎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号丧,她也终于冷静了少许。
冷静之后,便是困惑。
“夫君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们这位陛下,绝不是志大才疏的平庸之辈。先前陛下屡次太极殿召我议事,言辞之间我就似有所察,陛下对跟随他入关的陇右旧部并不是完全信任,你想,既然陛下心里已有疑窦,又如何会放心在朝政不稳的时候亲征蜀中,还抽调了京畿重兵,留下长安这偌大空城?”
“你是说,陛下在唱空城计?”
绪廷光沉吟道:“我看,陛下这是在钓鱼。饵料下得又足又饱,就是急了一些,原本我以为三大国公不至于就头脑发热地跳反,没曾想这些武夫,脑子真是憨直得吓人……”
听绪廷光这么一分析,李衡月的理智逐渐恢复,确实这里头有古怪,“只是,这些也只是夫君的猜测,万一陛下真就是离了长安,真就是没有预料到三大国公会举兵谋反呢?”
绪廷光道:“再看几天就知道了,朝廷军攻打蜀地是手到擒来,过几日得胜的消息传回,会逼着反贼不可能再犹豫。是反是和,他们必须拿一个主意了。”
绪廷光相信,只要三大国公及时回头,以陛下与他们的香火情,这些人定能留得性命在,但若是这些人为了眼前的巨利失了理智,执意犯上谋逆,那横在前头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三大国公围剿长安,还有一个糊弄人的名目,如果他们愿意回头是岸,只说城内奸细已除,撤除对南衙和长安各坊市的控制,陛下虽然不会相信,但也能立足于这个名目给这几个国公留足一些体面,不至于处死。
端就看这些人有没有脑子了。
*
大明宫平静了数日之后,一波骇浪猝不及防袭来。
鲁国公府向大明宫太医署传信,道自家小儿突然口歪眼斜,需要太医署医官前往治疗。
但鲁国公派来之人,点名道姓,只要大明宫的绪医官,绪芳初。
说是因听闻绪医官在太医署兢兢业业,针法出众,曾为太子治病,也曾为陛下侍疾,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贴身医官。
消息才传入大明宫,小太子便紧紧地抱住了绪芳初不肯撒手,“阿初你不能去!”
他已经没有阿耶了,不能再没有娘亲。
大家都说,国公反了,其中就有胡伯伯,可萧念暄真的不愿意相信,胡伯伯会想要杀掉阿耶,也杀掉暄儿。
萧念暄用力缠着娘亲,绪芳初也无奈,心更是沉入了谷底。
这个时节,鲁国公这一招,实同于威胁,大明宫外戟刃森寒,数以千计的叛党枕戈待旦,一旦她说出一个“不”字,几乎不必怀疑,外头那些人定会群起而攻。
绪芳初的手心俱是凉汗,她将萧念暄慢慢放置于地,轻声对孩儿说:“娘亲是给你胡伯伯家里的孩子看病,看完就回。”
萧念暄心里很不安,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娘亲走。
这时,晚晴进来了望舒殿,引进了一名身披白袍、面遮轻纱的女官。
“三姐姐?”
瞧见绪瑶琚的第一眼,绪芳初便已认出,阿姐的身形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绪瑶琚肩背上挎着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的医箱,衣袍与幞头,都是统一制式,不同之处在于,衣袍胸前的名字,题的是“绪瑶琚”的字样。
她侧目,语气温和,波澜不惊:“我与绪医官有话相谈,烦请命人,莫要靠近望舒殿。”
晚晴应了一声,带领诸位宫人一齐退下,阖上了殿门。
“阿姐,”绪芳初前行数步,见绪瑶琚见面纱揭开,露出面纱下莹白丰润的容颜,“你怎会来?”
绪芳初惊奇。
绪瑶琚将箱笼摘下,边取边道:“时间紧迫,阿初,将你的衣袍脱下来与我更换吧。”
绪芳初一怔,短暂两息之后,她蓦然间明白了绪瑶琚的用意,当即深吸口气,厉声遏止:“不行。”
绪瑶琚抬眸视她,语气平常:“我并不是在与你商量。”
阿姐要代她以身涉险,去赴国公府之约,如何可以。这本是她自己的劫难,她不能将自己的劫推到不相干的人头上。
“绝不可以。”
“阿初,”绪瑶琚的手指抚过了衣袍上的暗扣,已在慢慢地解,她微微仰高雪颈,边解着襟口边说,“鲁国公为何点名要你?你难道不清楚?”
绪芳初错愕地凝视着三姐姐。
绪瑶琚已经将外袍脱落,双手捧着,拿给绪芳初,对方不接,她的口吻沉了几分:“因为鲁国公也知晓,你是陛下的意中人,是其禁脔,他这时要你上门,无非是要软禁你,视你如同筹码,为自己谋得一条保底的退路。如果你去了,对陛下、对大靖的威胁,就更深一重。”
她再没哪一刻,比此刻更加冷静、更加平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自己的选择绝无后悔。
“我会扮作你前往,在鲁国公府,我仍旧会扮作绪芳初,就要劳烦你,待会回到太医署,去做绪瑶琚。”
绪芳初的声线颤如琴弦,“阿姐你怎会知道?陛下视我……为意中人。”
绪瑶琚平声道:“早就知晓了。”
她不疾不徐:“卞舟央我送信那时,我自知私藏了他的情书,那一晚,我彻夜未眠,也知晓陛下曾从你的衣柜里出来。”
难道他们俩当真以为,那夜她被狸奴惊动,就不知道衣柜里藏了人了么?
她固然沉浸于伤心负疚当中,可也对潜在的危机不会松懈大意,她始终保持警惕,故意装睡,只为引出那个藏身衣柜里的“蟊贼”,谁知后来,那个探出衣柜的男人,是陛下。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绪瑶琚将自己的衣袍递给绪芳初,见绪芳初兀自伫立不肯行动,绪瑶琚主动上了手,帮她脱去外裳,“阿初,莫要任性了,让我去吧。我们是姐妹,容貌身形都有相似之处,又同为医官,通晓医术,整个大明宫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适之人。”
三姐姐要李代桃僵,顶替她去,绪芳初说什么也不情愿,可对方却搬出一套大局为重的道理,令她亦无法反驳。
不论她是否是陛下的心上人,在那人的心中分量几何,她都是他孩子血脉相连的母亲。
她去了,会影响他几分,她自己说不清。
可是阿姐,是无辜之人啊!
绪芳初眼瞳之中泛出了灼烫的泪。回到绪家之后,父亲对她视作陌路,李夫人待她不闻不问,她又怎会想到,还有一个阿姐,竟能以命相托,士为知己!
绪瑶琚敛唇:“阿初,当我彷徨、徘徊时,你拉过我一把,现如今也换了我拉你一把。莫要为我伤怀,一切我情出自愿。我入鲁国公府为质,为国、为君、为家,无悔。我亦相信,只要朝廷能收缴叛军,我也会无恙。”
她将绪芳初的外袍披在身上,重新掩上面前的轻纱,低声说:“不哭,穿上我的衣袍,去太医署。”
绪瑶琚拎上医箱,重新背于身侧,穿着这身胸前绣有“绪芳初”字样的医袍,雍步出了望舒殿。
绪芳初攥紧了拳,“礼用大监。”
礼用在门外,忽然听到绪医官大声寻唤自己,他急忙碎步踏入,“医官有何吩咐?”
绪芳初咬牙道:“请卞将军,护送绪医官前往鲁国公府。”
礼用急声应是。
午后,一驾华盖马车沿南正朱雀门使出,车毂碾过大明宫年久失修的空砖,踏出生死难料的辘辘之音。
卞舟几度想冲进车中,将四娘抱下来,带着她杀出重围,逃离叛军的堵截,可卞家亦是风雨飘摇,他自身亦是难保,即便劫了四娘又如何。
万箭齐发之下,活命的机会一丝也无。
他就这般,沉恸地、懊恼地、深恨而又无力地,护送那辆华盖马车抵达了鲁国公府,公府门前,刀戟林立,他缓身下马,走到身后的那驾马车前,“绪医官,请下车。”
车内探出一只素白清冷的玉手,肤若细瓷,泛着些微凉意,搭在卞舟探去相扶的掌心。
他稳稳地将之握住。
一霎那,一股熟悉的触感盈满脑海,这只手分明是……
他霍地振眸,望向车中白衣乌发、面覆轻纱的女郎,她若无其事地任由他牵了柔荑,折腰自车盖之下迤逦而出,乌眉星眼,平静无波。
“姐……”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字发得急促而艰难。
绪瑶琚看了他一眼,蹙眉,一记眼神死死地扼住了他后面那个字。
三娘子!怎会是三娘子!
卞舟脑中的轰鸣如高墙坍塌,一片兵荒马乱的废墟之中,他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激烈地跳动起来,险些脱口而出“不要去”,可是这只手,仅仅只是借了一把他的力。
清凉的柔荑,带有沾染的衣袍上那股熟悉的香药气息,慢慢地滑过了他的掌腹,逐渐脱离,她将医箱背好,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朱嬷嬷立在鲁国公府门前,皱着眉,瞪大眼,仔细打量着翩翩而来的医官。
“如何,是那位么?”鲁国公询问。
朱嬷嬷多瞧了几眼,总觉得有些怪。但仔细看,身形、眉眼,都和记忆里的模样极其相似。
她最终认可了来人的身份,“是。”
鲁国公含笑向朱嬷嬷拱手:“这就好。”
说完,他直起身,朝着左右部曲下达手势指令:“将医官请入我府。”
绪瑶琚敛衽,垂面收拾好箱笼拾级而上。
刀戟包剿之中,卞舟僵着指尖,脊骨一寸寸泛出了森寒之意,那是一种渗入骨头缝里的冷,几乎要冻痹他的经络。无底的恨意席涌心头,充盈于胸,要他恨不能毁天灭地,要他恨不能杀穿鲁国公上下所有人。
紧绷的五指拔剑出了鞘。铿锵一声,剑刃弹出龙吟,散出一尺噬人的寒芒。
少年眼红如血,气息急狂,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忍耐,否则三娘的付出便会付诸东流。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少年默默在心里立下誓言——
作者有话说:萧狗已经热身很久了
第56章
绪瑶琚孤身前往鲁国公府, 便如石沉于海,此后再无音讯传来, 但没有音讯或许便也是好音讯,至少证明阿姐的伪装是成功的,她在鲁国公府尚算安全。
已经危如累卵的大明宫,现如今的方略就只有拖延。
“要拖延到什么时候?”绪芳初心里没底,看着廊下一只沉默拭剑的少年。
从送走三姐姐后回来,他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一直在廊檐下反反复复地擦拭他的剑, 尽管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被擦得能照出人影了。
卞舟默然,终于慢慢地抬起头, “等陛下归。”
绪芳初不安:“陛下真的还会归么?”
卞舟将擦得锃亮的剑刃试了锋芒,剑刃寒光如练, 浸着杀意。
少年掀动唇皮, 笃定地说道:“再等等, 会回来的。”
近乎人人都这样说,但在绪芳初看来,这更像是濒临绝境之下的自我安慰,她实在难以放心, “卞将军, 我见你日日试剑, 也知你武功盖世, 但连你也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多少胜算,陛下难道就一定会胜?”
“会,”卞舟道,“陛下会胜。”
“可你也已是天才……”
“天才不过是见到陛下的引路石。”
提携玉龙为君死。卞舟为主公效死,从来都心悦诚服。
绪芳初深呼吸一口, 屏息不言。
卞舟对陛下是何等信任。这种信任,绝无可能是凭空得来,只可能是沙场百战的无数次胜利带来的经验。
片刻后,等卞舟将剑还入剑鞘,自廊下围栏前直起双膝起身,神情森凉如霜地走来,绪芳初伸臂示意留步:“可如若等不到呢,叛军一定会在陛下回朝之前强攻。陛下那边则是鞭长莫及。”
“那就硬拼。”
卞舟给她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他的父亲,绪三娘子,都在叛党手里,真打起来,无外鱼死网破,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软肋,区区一死,有何惧哉。
卞舟转眸,在要越过绪芳初时,眼睑轻垂,视线忽瞟向对方腰间,一枚暖玉符节点亮了他的双眼,他倏地深吸一口浊气,将凉气咬在齿关,激颤着嗓问:“这枚玉佩是陛下给你的?”
绪芳初疑惑,垂目看向腰间,的确,这枚玉佩是当日陛下为了从她这里得到长命缕,拿来投桃报李的物件,她低头指尖抚过玉佩之下细细碎碎的白缨络子,将玉符解了下来,卞舟伸手拿过。
“这有什么用么?”
卞舟的语气难言激动:“当然有用!这是龙骧军的虎符!”
“虎符?”
他再次深深吸气:“我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竟然将亲军的虎符直接交给了你,有这枚玉佩,我可以调遣西南两门龙骧军了!”
他向一头雾水又震惊莫名,完全不知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托付了重任的绪芳初解释:“现龙骧军上将鹿呦,在三大国公意图谋逆之时选择了中立,你可知为何?三大国公是堂前的靶子,桓家兄弟才是幕后操盘的罪魁,那两人,也便是当初大闹灵枢斋的朱氏的儿子。他们必定是对陛下怀恨在心,又心生嫉妒,才唆使三大国公谋反。除了三大国公,掌管龙骧军的鹿呦,是二人的侄婿,是朱氏的孙婿,他迫于妻族压力,已经无法率众抵御叛乱做了陛下麾下的逃兵。”
虽然鹿呦的退避,让卞舟对其甚为不耻,但看在对方尚未阵前倒戈的份上,眼下他不欲深究那些,总之鹿呦不再调动龙骧军,那就由自己来吧。
“绪四娘子,我可否借这枚虎符一用?”
绪芳初知道,眼下这枚虎符也只有到了卞舟的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价值,以她自身去调兵遣将,恐怕会难以服众。
她将这枚精致无暇的兵符托付卞舟手中:“有了龙骧军助力,我们的胜算能大几分?”
“能有五成胜算。”
这个回答让绪芳初心里总算多了几分底气。
望向被卞舟攥在手心的暖玉,她的脑中忽地掠过那人赠她玉符时的场景,他信手摘落,信手抛给她,也信口说,她凭借这枚印信便可以在大明宫内肆无忌惮地行走。
当然,她可以凭此肆无忌惮,整个龙骧军见此玉符都要俯首。他真是不怕,她有了歹心啊。
龙骧军果受虎符所调,虽有一半的龙骧军仍听命于按兵不动的鹿呦,但确如卞舟所讲,他手持符节已经将驻扎在朱雀门与白虎门的龙骧军调入大明宫严防死守。
如此一来大明宫上下得以一息喘息,稍事心安,可这份心安也没能持续多久,西南那地突然传来噩耗,道是陛下英年不永,战亡于蜀道。
消息传回,军心哗变,长安阴云笼罩,山雨欲来,已是一片肃杀、引而欲发之兆,大明宫开始出现流窜的宫人,但均已被左骁卫抓回。
小太子惊闻噩耗,哭得泪水都止不住,嚎啕不停,嘴里一直喊着“阿耶”,做梦也梦到阿耶血淋淋的样子,好像曾经最害怕的噩梦一朝拽入了现实。
孩子抽抽搭搭的,睡着了也会哭醒,绪芳初真个没办法,心疼不已地抄手抱起软糯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他的父母真是一对天杀的,让他担惊受怕,活在阴影里这么久。
萧洛陵。若你是真死,麻烦你假死一下回来,若你只是假死愚弄至亲,那麻烦你真死吧!
“娘亲,阿耶是不是不回来了,我永远都见不到阿耶了……呜呜呜……我好想他,”萧念暄哭得一抽一抽地发着抖,“我好想阿耶……”
绪芳初搂着惊颤痉挛的孩儿,手掌抚过他战栗抽动的脊背,直至这一刻她都不敢相信他的死讯,不敢相信一个在心腹袍泽口中也无所不能的战神豪杰,会枉死于宵小匪寇手中。
她死命按住颤动的嘴唇,向萧念暄安抚,片息之后,亲了亲小崽子的额头,“不一定,我们再等等,好么?”
萧念暄紧紧地攀着母亲不肯松手,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只有娘亲了,他再也不可能放走自己的娘亲,否则他将一无所有,成为彻头彻底的孤儿。
也就在天子山陵崩的消息传回长安后的第三日,这片压抑了许久的一滩死水,终于爆发出了山洪海啸般的巨变。
三大国公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后信心大振,操戈蓄意攻城,意图拿下大明宫,杀进太极殿,将乳臭未干的太子从望舒殿提出来,将之一脚踹下储君的宝座。
自古以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巨益在前,没有人不动心,遑论这几个曾追随陛下南征北战、杀敌如云的武将。
同样是陇右军户出身,他们效力平节度使的时日更长,平善死后,陇右之主的位置凭何不能禅让于资历更老的自己,反倒最后让一个毛头竖子占了皇位,稍一想想,便似有切齿拊心的痛恨。
这日大明宫鸡人还未报晓,正值夤夜时分,满宫之人便被攻城的轰鸣声炸醒,往日宵柝的声音,今夜被喊杀声音所掩盖,间杂有兵器相接的铿锵杀伐之音,战鼓于楼头震响,咚咚十八响过后,每个人心头都笼罩起死亡的阴云,心揪作了一团。
绪芳初紧揽着孩儿的身子,一手摸索向榻头,寻到了一把宝剑,将剑出鞘,低声对怀中的孩儿道:“莫怕。暄儿,你是国朝太子,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害怕,他们奈何不了你的,他们是纸糊的老虎,只会张牙舞爪,其实没甚威力,你不要担心,到娘亲怀里来,娘亲保护你。”
萧念暄重重地点头,搂紧娘亲,任由娘亲将自己抱了,腾出一手提了长剑,母子二人挺身出了太极殿。
她没有听从阿姐的话回太医署,念暄这里一直以来都离不了人,因此她只是出于灯下黑的侥幸,选择了最危险的地方——太极殿,暂且住下,方便照看萧念暄。
大明宫宫门紧闭,往日一如僵死巨虫的长安街坊已陷入火海,到处都是攻伐战乱之音,各坊市深深闭门,夜幕漆黑,火光点燃了一角玄天,射出煌煌之威。
那交战的声音落在耳朵里,令人着实心悸。
萧念暄的小手攀着阿娘的腿,一刻都不敢放,以前经历过大小无数的战役,因为有阿耶在他就不回后怕,但他已经没有阿耶了,他真的很害怕。
“娘亲……”
他泪流满面地试图向母亲寻求安慰,但又记起娘亲让他不要害怕,他担心自己的胆怯会让母亲瞧不起,在呼唤得母亲垂眸之后,萧念暄闭上了嘴巴,只有幼嫩的身板不停地瑟缩着。
绪芳初将孩儿的背抚了一把,长夜极寒,伴随说话唇中不断有薄雾倾吐,“我们有一半的胜算。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言弃。”
不知道,稍后打开大明宫巍峨重错的宫门的人会是谁,是卞舟,还是叛党?
但只要有五成的胜算,身为君王就不能脱逃。否则一旦扭转乾坤,朝廷军大获全胜令宵小伏诛,一个临战而溃的储君还如何能令人臣服?
这个时候,还远不到说退的地步。
一枚火石于激战间被摔进了大明宫内,激烈地沿着这座屹立百年的宫墙滚落在地,又向太极殿前滚动了数丈,火焰含着灼眼的亮光,如凶猛弑杀的饿兽,霎时令绪芳初身后的诸位内监宫人都心慌意乱,生出了逃意。
叛军怕是要打进来了!
“绪医官,”礼用这等见过楚靖更替的大场面的老宫监,都不仅哆嗦了襟袖,颤巍巍劝,“不如先退?老奴知道,这宫里头有一条密道……”
一听说宫里有密道,宫人们齐齐竖起了耳朵。
绪芳初摇头:“楚后主妄图从密道逃走,结果如何,仍是被陇右军揪出。一介国君,衣衫褴褛、灰土头脸,身死人手,一无体面,二无气节,徒然为天下人所耻笑。陇右军既也知道那条密道,他们若是打了进来,逃也是无用。”
说得也是。礼用甚至心底都蹿升出了一股濒死的绝望,难道他竟这么快,就要晋为三朝元老了?
说不准这些手握屠刀的刽子手,比大靖的开国之君更加可怖,毫无人性,不会留下掖庭任何活口。
这个念头令礼用打了个寒噤,不敢细想,手奉着塵尾心里直念“阿弥陀佛”,愿苍天保佑,这一关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喊杀声似是停歇了一晌,继而又轰然激烈地作响,这场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至天色破晓之际,才终于彻底偃旗息鼓。
大明宫紧闭的宫门被打开,传来古朴陈旧的声音。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于此刻,但见宫门从中撞开,乌泱泱黑如浓云的兵甲潮水似的涌入宫城大门,旋即分列两侧,染了鲜血、参差不齐的长矛高举向天,死寂之中,自那片喷薄而出的晨曦间,逐渐洇出一道高挺峻拔、魁岸英伟的身影。
那人高居于马背,玄甲在肩,头戴兜鍪,背负银枪,映着如火的红光,从那片浩浩之辉里脱出。
马蹄踏跺在地面的声响,分明极轻,又似重鼓,狠辣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惊得人胸口灼烫,近乎流泪!
“是陛下!”
“是陛下!”
“陛下归!恭迎陛下归朝——”
礼用眼力好,在认出陛下第一眼他便已激动得老泪纵横,率众臣服跪地,山呼陛下万岁,庆贺朝廷军大胜,陛下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这一刻所有人的“万岁”喊得当真是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心诚。
绪芳初立在人堆之中,俯身折腰将身前的小崽儿紧紧扣在臂弯之下,双眸亦是怔怔地发直,不知怎的眼眶竟涌动着陌生的酸潮,她拼命皱眉,沉了眸色冷凝着藏于甲胄包裹里的男人。
他并非单人匹马,身后尚有亲军随行,此刻这些骁勇善战的亲卫军,几乎人手提了一只“大南瓜”,仔细一看,竟是团成一团的人。不知是生是死,总之血肉模糊。
萧洛陵长指握缰,自两扇朱红大门之间缓辔而入,朝霞自他身后磅礴地上涌,烧红了整片天幕,晨曦之中,长风吹拂,他玄色兜鍪之上红缨烈烈。
那身盔甲并非完好,肩甲与腰腹处都有肉眼可见的破损与断裂,隐隐泛出些湿痕,不确定是否是血迹。
想到他胸前那条长而深邃、狰狞可怖的伤疤,绪芳初心里轻颤一下,直觉可能,又添了些许别的。
萧洛陵勒缰,飒露紫亦听懂了主人的命令,乖觉地停了马蹄不再动,他一眼便自太极殿前匍匐的众人中发现了她的身影,目光近乎立刻便朝着她追逐而来,是在确认她的平安。
片息之后,他确认了他们母子的无恙,调转笼头,下达命令,将所获战俘推出青龙门,午时一到,枭首示众。
叛军的头目将被枭首,至于那些追随盲从的叛军,也被缴械,将被暂时收监,再行定夺。
总之这么一场声势浩大危及长安的叛乱,竟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圣明天子御驾亲临,平息反叛,引蛇出洞,大获全胜。
绪芳初在惊愕他的突然出现很久之后,也倏然明白,亲征蜀地或许也只是一个套,那些死亡的流言更是无中生有,是他亲自散布。
为的是揪出陇右集团里心怀叵测、藐视天威的反贼,趁乱将之一网打尽。
绪芳初松了双臂,站直了身体,唇瓣微翕。
怀里的小崽子等桎梏一松,他包着热泪朝阶下的阿耶飞奔了过去,口中不停唤着“阿耶”,直至来到了马下。
早已下了飒露紫就等儿子投怀送抱的萧洛陵将小崽子一把搂入怀底,“我儿。”
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这小家伙,真是惦念不已。
萧念暄从阿耶怀中揪起小脑袋,确认眼前的就是真实的阿耶之后,小嘴唰地一扁,用一股绪芳初觉得狗男人极其活该的声量,对他阿耶发动声量攻击,“阿耶呜呜呜……”
萧洛陵听着他的嚎啕声,却是温柔欣慰地轻笑,大掌罩住孩儿颤栗个不停的背,低声哄:“阿耶几时打过败仗,你怕什么?跟你说过的都忘了么?”
不过只有儿子投怀送抱,似乎是少了点什么,某些人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面对这次他的“死而复生”表现得极其无动于衷,让人好生失望。
萧洛陵仰起眸光,含笑望向重重丹陛之上、巍巍宫宇之前风姿皎皎的女郎,她却只是向他轻扯了下唇角,哂然地沉沉地呼吸了几口,便转身向太极殿收拾行李去了——
作者有话说:萧狗准备迎接阿初的铁拳~
第57章
绪芳初疾奔回太极殿, 将只是简单寄存的几件衣物利索地收拾起来,心里似是被某种无名的情绪填满了, 梗在心肺里,咽也咽不下,发也发不出。
她飞快收拾好行囊,立刻就要滚回自己的太医署,这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压向了她的手背,制止了她的去势。
臂甲之下, 那只裸露出来的手,手背上充斥着崩裂的血痕, 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甚至还未来得及简单处理。
绪芳初屏住气息, 来自身后的沉嗓传入耳朵, “这么着急, 往哪里去?”
她试图抢夺回自己的包袱,发现她的抢夺根本只是徒劳,争不赢他,她郁闷地撒开了手, 任由包袱坠地。
“陛下是觉得戏耍反贼很好玩, 还是觉得戏耍了臣很好玩?”
他不解:“何出此言?”
萧洛陵微微俯身, 擦干掌心的血迹, 用恢复白净的手捧住绪芳初柔嫩香软的右脸,眉目轻舒:“多日不见,怎么脾气像是大了不少?”
绪芳初别过脸蛋,避开他的抚弄,心悸地诘问:“陛下瞬息之间便已平叛, 好大的功业,臣当真是要贺上一贺的。”
“别阴阳怪气。”萧洛陵蹙了眉。
“臣不知死活,”绪芳初深吸一口气,“为了陛下的嘱托,为了看顾殿下,臣鸠占鹊巢,虽说只是权宜之计,但也罪该万死!”
她如何能心平气和?
得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都是俱有安排,都是谎言,却骗得不知情之人,为之忧虑、惊惧、不安,为之崩溃、离散、反复煎熬,他呢,运筹于掌,将所有人玩弄得团团转。
对高高在上傲视六合的陛下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再有成就感不过的事情了。
就像他明明早就知道她是暄儿娘亲,但从始至终都不说,只是猫拿耗子似的戏耍她一样,要她如何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洛陵闻言,掌心再度捏住了她的右脸颊,指节合握,迫使她抬高视线,谁知她竟也反抗着,不肯看他一眼,他不由感到疑惑:“有话好好说,这是怎么了?朕伤口还在渗血便来见你了,你就这副态度?”
绪芳初咬唇,身居下位,她自知能这般,用肢体和眼神表达不满就已经算是恃宠生骄了,不该再放肆忤逆帝王,可她就是忍不住,颤栗的唇溢出些许暗哑的沙沙声音:“别人都会说,陛下运筹帷幄,良计引蛇出洞,武力歼灭叛逆,文治武功,肃清朝堂。多么英明无畏,杀伐果决,可是……我阿姐呢。”
他面色稍滞。
绪芳初寻了一息空隙,咬唇趋近半步,换他后退半步。
她含恨道:“鲁国公要人的时候,陛下可曾想过,臣会赴险?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在陛下看来,大抵都是不重要的罢!臣也自知,与陛下不过是相识一场,要说做了陛下的什么心里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就请陛下,莫要如此,分明凉薄,却还要让臣对陛下自诩真情的眷顾感恩戴德。臣分得清人心。”
没有人会选择她的,尤其在面临利益在前时。所以从以前到现在,绪芳初一直坚定地认为,她这辈子一定要靠自己,一定要靠住自己!
萧洛陵的脸色几变,似是隐怒,但瞳眸中亦有几分怜爱之色,手背又因攥紧渗出了些血迹出来,这让本要握住她后颈俯身拥住她抚摩的萧洛陵终止了这一想法。
他撤离了指尖,望着余怒未休的绪芳初,低声说:“晚间有庆功宴,你阿姐无恙。你来便知晓了。”
恕她对这种庆功宴没有丝毫兴趣!
绪芳初抬腿欲走,忽又听见他说“阿姐无恙”,她方走了两步的腿又没出息地死死按了回来。
萧洛陵长呼浊气,手掌按住了腰间的盔甲,向殿上台阶便坐倒,似脱力了一般,朝她抬眸暗声吩咐:“医箱带了么?给朕包扎一下。”
这时,擅长审时度势的大监又率人进来了,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始为陛下解甲。
这甲胄一解,露出盔甲之下雪白的中衣,但见衣衫间血迹斑斑,暗红扎眼,骇得礼用倒抽凉气,大骂反贼忤逆,竟敢刺伤陛下,简直是禽兽不如。
萧洛陵笑回礼用:“省了。何况这血有一大半不是朕的。”
礼用转而又赞:“幸而陛下武功盖世!这才剿灭了贼人,老奴这些时日都吓坏了,幸得陛下回来了,老奴差点儿就要追随陛下而去……”
萧洛陵反问:“当真,你从来没有想过向桓氏兄弟倒戈?尤其是在朕传出死讯的时候?”
礼用才捧了一身沉甸甸、血淋淋的盔甲正欲佝腰退下,闻言大吃一惊,慌不择路地跪倒在地,口中惊呼:“陛下!老奴一片冰心呐陛下!天日可表呐陛下!”
说着就要哭出血泪来,萧洛陵懒得听,拂了拂手道:“得了,下去吧。”
礼用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呼出一口浊气,“哎”一声应下,抱了那身染了血的裂甲出了太极殿。
原本伫立的绪芳初,见他伤势的确不轻,仍往外有血丝涌出,她沉默着咬住了下唇,将医箱打开,取出里边的金疮药、剪刀与纱布,开始替他处理伤口。
萧洛陵将带血的中衣解开,露出坚实魁硕的胸膛,在那肌理起伏、线条狰狞的肌肉上,本就盘踞着一条长达数寸的旧疤痕,这旧伤愈合不佳,结得疤痕丑陋而凶恶,直逼人眼。
除此之外,这一次他的腰腹处又多了一道刀痕,他全身上下也就这道刀痕需要仔细处理,旁的都是些微表皮之伤,看着厉害,实则她平日里拿刀削个水果也能造成差不离的效果,绪芳初蹙眉,拿了绷带只专注地处理那一道伤口。
出于医德,她现在还能按得住火气帮他料理外伤,已经很不错了。
萧洛陵将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她埋首为他料理伤势。
殿内扑入白昼明灿的阳光,照着她身影四周仿有游丝浮动,发丝之间满是熠熠的明晖,周身的那股气质若珠玉般高华而灼眼。
仿佛只是看着她,心底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之外,甚至更滋生出不能为人道的窃窃之欢。
仿佛私自偷盗了连城之璧般,对这样的宝物据为己有,无边的窃喜之中,又有一分唯恐失之的惶惧。
复杂,浓烈,忽上忽下,时喜时忧。这种感觉,他亦是第一次如此明晰刻骨地领会。
萧洛陵低头看着,腰腹的伤处被沾酒的棉絮擦拭,又落了金疮药粉,其实甚痛,但这种疼痛没令他有半分悸动,反倒是她,只是眼睛看着,心跳便似按捺不住怦然。
“今日一句话都吝啬对朕讲了?”
见她只是出于医者的身份专心地替他处理伤口,一言不发,萧洛陵先沉不住气了。
绪芳初垂眸替他缠腰上的绷带,缓言:“陛下说笑。”
萧洛陵皱眉:“怎么变得这么生疏?朕赢了,护住了长安城,护住了你与太子,不该值得高兴么?朕已说过了,你阿姐无恙。长安也未曾因为此战有平民死亡。”
不过最后那句他说着也亏心,伤亡虽微乎其微,但并非没有,只是朝廷会给予抚恤。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对威胁自己的人素来心狠手辣,否则何以今日能成为开国之君。历来仁君都是后世者要挣的名声,不是开国皇帝。
绪芳初淡淡地道:“好了。”
萧洛陵垂首一看,自己的伤处已经包扎好了。
她起身要走,收拾好医用之物便不认人了,惊得萧洛陵起身欲拢了她身子揣进怀里,绪芳初皱眉制止他:“陛下伤势要静养,腰腹不可使力,否则伤口还会崩裂。”
“阿初。”
他不知怎的,觉她态度有异,心里空落得似无着力处,很不安。
唤着她的名,明知对方无动于衷,他也束手无策。
绪芳初背上药箱,语气如常:“陛下只管杀伐果断,为了清剿叛军陛下有数万苦衷,却不知望舒殿里为陛下哭了这么久的孩童,在得知阿耶死讯之时,险些背过气去。于心何忍。”
绪芳初一手揽上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出了太极殿,回自己的灵枢斋。
午后,叛党首恶便被推到大明宫外,当长安百姓的面,枭首分尸。
要说,这位新皇陛下刚进驻长安之时,长安百姓震惶如飞鸟,抱头逃窜,生怕逃晚了一步便被那些喜好隳城屠人的贼人捉去宰了,可是等来等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新君的屠刀从始至终都没有挥向黎庶,而是对准了曾鱼肉他们的官绅,看那些平日里沐猴而冠的老爷们被砍头,怎能说不是一大快事?
更不消说这些天杀的反贼,太平日子里要造反,害得他们闭户多日,生意做不成,走亲访友也走不成,家里米缸都见了底,挨饿受怕了这么久。
所以如此大快人心的盛举,吸引了不少长安百姓争相围堵,烂菜叶与臭鸡蛋直往那些狗官身上招呼。
可人堆里接着就传出惊疑之声:“咦?三大国公今日只斩了两个?”
这时候立刻便也有人认出:“是啊!这里只有两个国公,还有一个大反贼,怎么不在里头?”
冬日的白昼似是格外短,午时过后反贼处斩,大家心满意足地拍手称快一番,便转身各自散去,于是黄昏猝不及防地堕入归鸦的巢穴里,又从鸦巢落入了地平线之下,昭示夜色对人间的垂顾。
晚间大明宫内樱园举办了庆功宴。
绪芳初说了不想去的,但她回到灵枢斋之后,等到天黑也不曾见阿姐的身影,不大敢相信阿姐无恙,想着萧洛陵的话,她得问个清楚明白,她还是出席了庆功宴。
礼用眼尖,远远地见到绪芳初来,便立刻安排她就座。
绪芳初对筵席没兴致,询问礼用:“大监今夜,可曾见过绪三娘子?”
礼用纳了闷:“绪三娘子?没见过。”
他蓦然想起一事,“对了,医官你看。”
绪芳初顺着他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觥筹交错间,一满脸络腮胡的剽悍大汉,正笑呵呵地举着手里的酒盏,与众人碰盏饮酒,看衣饰、听口音,此人是陇右勋贵。
“那就是鲁国公。”礼用从旁解释。
绪芳初睖睁,她倏地回头:“鲁国公?他未死?”
鲁国公不是反贼么,如何此刻清算叛逆的庆功筵上,还能见到他问心无愧的身影?
礼用哪里知晓其中的那么多门道,他生怕绪医官跑了,一双手早就拽住了绪芳初的袖口,将人往陛下身侧空着的食案上安排,绪芳初走得不情不愿,但被礼用推着,她又满腹疑窦急欲求证,便猝不及防被礼用推到了案前。
萧洛陵持碗的手停了停,复又饮下杯中之物。
一个医者见到这样的病患,便是死了也要被气活,她已是众目焦点,但仍然忍不住要冷声提醒:“陛下身负重伤,养伤期间吃酒会减缓伤势愈合,除非陛下一身精血不怕多流。”
此人是谁,竟敢大逆教训陛下?
数位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惊乱变色,这要是在军中,敢这般触逆主公那就是不要命了。
萧洛陵从冷冰冰的威胁里听出了一丝莫名关怀,他放下了酒碗,含笑缓言:“依你。朕就不喝了。”
众兵将更是黑容失色。
怎么回事?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竟然能坐那么靠前的位置,近乎与陛下同席,且她一句话,陛下就温和宽容地听从?
萧洛陵对众人介绍:“这是绪医官,朕不在长安这段时日,她为朕主理望舒殿内务,照拂太子,居功至伟。今日叛乱之下,她持剑据守宫城,凛然不退,朕心中亦是钦佩。”
“贤德啊。”
“大善啊。”
一干武将霎时举杯朝着绪芳初要敬酒。
所幸人不多,绪芳初推辞不了,一一回敬,只除了鲁国公。到鲁国公敬酒时,绪芳初撤回了一只酒杯,自己吃了,不管他。
鲁国公摸不着头脑,委屈地“哎”一声,看向上首的御座。
萧洛陵失笑:“你扣了人家的姐姐,怎还不放?”
鲁国公霎时豁然开朗,捶胸道:“冤枉!原来是绪家娘子。实不相瞒,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谋反,我哪敢想那事儿,但是陛下要我卧底,要我和桓家兄弟和其余三国公搞好关系,我哪里敢抗旨不遵。那日也是奉命要接绪医官入我府上,好将医官你保护起来的。”
后来,来的是绪三娘子,这也在他意料之外。
说实在的,他之前知道陛下在意绪医官后,也远远瞥过绪四娘子一眼,绪三娘子登门,卸掉面纱,他就知道人不对。
可朱氏洞若观火虎视眈眈,他没法挑明,就尽心装作看不出,诓着阖府上下一起做戏,将“绪医官”好生地伺候着,半点儿也不敢怠慢。
说到这里,鲁国公搔了搔后脑勺,赧然不好意思地说道:“战事一结,我本来立刻就要放还三娘子的,可惜家中老母却在这个时候是真病倒了,现成的太医署的医官,我哪敢放走,我就开了口,让三娘子在我府上给老母治病,所幸老母无碍,明早我立刻亲自护送三娘子回来。”
身旁就有人不顾他死活地揶揄:“你是被卞舟打怕了吧?我可听说了,一大早地卞将军就提着剑杀进你府上要人了吧?可抵挡得住啊?灵国公,恭喜恭喜,虎父无犬子,看来贤侄还颇有雏凤声清之势。”
鲁国公被激得面红耳赤,摆袖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我堂堂鲁国公会怕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我那是和卞小兄弟过了几招,可相亲相爱着!”
“亲爱到,国公的右脸比左脸大了一圈儿,那不能是用拳头打的,那一定是用嘴嘬出来的,”那人笑得前仰后合,“鲁国公,感谢你这满脸的络腮胡子吧,还能替你遮点儿彩!”
“啊呀,我与你这厮拼了!”
鲁国公说着就要跳桌揍人。
萧洛陵摇头笑言:“罢了,义先,你同他计较什么。他向连朕也挖苦。”
也就是陛下说和,鲁国公这厢才罢斗,心里边很不服气。
绪芳初听出,阿姐如今安然,只是在鲁国公府上为老夫人治病,心也放了许多。
萧洛陵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她紧敛的唇角轻舒,眼底的郁色褪去,那种忐忑与情怯,于他似是也缓解了许多。
都过了这么久了,久到一个月之期早已悄无声息地过去,她也该给自己一个答案了。萧洛陵心忖——
作者有话说:萧狗下章能表白成功么[猫爪][猫爪]
第58章
“还得是陛下, 英明果断,早已料出桓氏兄弟反意猖獗, 一早设计,诛灭此獠,若不灭其气焰,陇右更加分崩离析。”
“是!早看这些人不顺眼了,仗着与先节度使的香火情,对我们后来的颐指气使。就说鲁国公,原来也没少受遭他们排挤的鸟气!”
“那两豺狼, 心虽然野,脑袋却蠢, 哪里料到陛下从未离过长安,竟敢在陛下眼皮底下谋反, 耍心眼, 要论心眼, 咱们陛下号称‘不走空’,以前打猎时,就不能让人夺了他半块肉的。这也难怪,他们要是有那脑子, 也不至于在陇右混了这么多年, 兵权却是越来越少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盛赞陛下的英武, 拼凑出了此回平定叛乱、生擒首恶的诸多细节。
譬如陛下以金蝉脱壳计,佯作出城,实则早已暗中潜伏。
蜀地虽然却有乱象,但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并不至于令长安出兵, 更不至于令陛下亲征。散布蜀中叛乱并夸大其词的幕后主使,便是陛下本人。
京畿军营大部出动南下,是为了掩人耳目,瓦解桓氏兄弟与二国公戒心,令其意动。
桓氏兄弟果然上当,咬着直钩就往里钻,可不就掉进了为他们的简单头脑度身定做的陷阱里。毕竟皇位的诱惑,对反贼而言实在太大了。
片刻后,众武将又要举盏劝酒,萧洛陵是颇心动的,但看了一眼侧向的女郎,没动,半晌含笑吐气:“朕有伤在身,今晚就不喝了。”
鲁国公不快:“陛下,这点芝麻大伤口,可不耽误喝酒,你以前可是千碗不倒的,军中谁能喝得过你啊!看看现在,都快成了三碗倒了!可见平时多疏于饮酒!”
萧洛陵还未说话,适才揶揄鲁国公的参将揶揄道:“好汉莫提当年之勇,陛下长矣,朱颜辞镜,又岂能如少年时。”
鲁国公一怔,继而看向陛下。
刚才还劝自己莫要计较的陛下,脸色阴沉,似是已经在盘算炮制那贱嘴的法子了。鲁国公心里大快,果然刀子不插在自己心上不知道疼啊!
再英明神武,那也容不得自己在心上人面前被说成是潘鬓沈腰的早衰之相。
男人家有时候长舌得厉害,说起话来更是没有顾忌,绪芳初于筵席上待了不多久便觉得没意思了,起身告辞离席,礼用慌乱地张望陛下,萧洛陵视线一沉,礼用便已心领神会。
绪芳初像是未得赦免,本欲回灵枢斋,却被礼用引至太极殿,她抬眸,倏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太极宫前,转身要去,礼用慌不择路拦下了她,阻其去路。
“绪医官,我的医官,我的祖宗娘子,您可千万别叫老奴为难,陛下还有话同娘子说,您不如先在太极殿等一等……”
绪芳初掀了下唇:“可我没话要说。”
她原以为,萧洛陵去蜀中平叛是幌子,是中途折返,谁知他竟未曾离过长安,由始至终旁观城内一切,洞若观火。这般心机深沉、动心忍性,连至亲都不顾,倒真不负狠辣之名。
抚养于他的大长公主在惊闻他噩耗之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受养于他的萧念暄面对失怙之痛,半夜哭醒的绝望,这些他全然不顾,至于大明宫上下因此而蒙受的死亡阴影,只怕对陛下而言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可天子圣明独断,德彰八荒,为国锄奸堪为贤君,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又有何资格去评判。
所以绪芳初什么都不想谈,现在叛乱已除,她如释重负,完成了陛下对自己的嘱托,也只想被他放过,从今以后安分守己地做好太医。
太极殿上烛火璀璨,琉璃壁灯高悬,自盘龙前撒落大片银晖,绪芳初在刺目的寒光里枯坐了很久,才等到姗姗回来的萧洛陵。
对方身上到底袭染了一身清冽的酒气,混杂进柑橘般的体息之中尤为芳醇。
萧洛陵垂眼,还未走近臂膀便圈住了她的腰身,将人按入自己怀中,将她抱得很紧。
太极殿内无风,静得仿佛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阿初,”他将脸埋入她的颈边,喉结轻动,伴随说话的声音,一缕淡淡的酒气便氤氲向她鼻端,他的嗓音泛着被清酒浸润的靡哑,与往日大有不同,较之更为低沉,“怎都不理朕?你若怪朕对你隐瞒了去向,朕向你赔罪就是了。这些时日,朕一直潜于长安,只是未曾告知于你,大明宫内人多口杂,朕也无法保证不会有桓氏兄弟安插的眼线,何况之前朱氏在大明宫主理过,朕也不得不有所防备。”
他见她不说话,身板僵直,他心里又是一沉,“朕向你赔罪,你莫要气了。就算是朕不对。”
绪芳初道:“臣不敢有气。”
萧洛陵不信:“不敢有气,怎么不看着朕?”
绪芳初撇唇,心中忖道:你这么厉害的人,我哪敢看着你。
隔了一晌,萧洛陵先求和:“朕再三向你道歉,是朕隐瞒了你,可朕也是十分有把握才会如此行事。朕还给你了一道密旨。”
不说这密旨还好,一说,绪芳初便将这段时间随身携带的密诏从襟袖里掏出来,还给他:“这根本是陛下要秘密处置我阿耶,送我阿耶下黄泉路的绞命诏。”
“朕有十全把握,但也仍惧万一,若真有那时,这诏书或可令你阿耶保命。”
“说白了,陛下就是觉得我阿耶可以凭借这道诏书投靠反贼,还能获取贼人信任,说到底是陛下觉得绪相当年可以为了活命打开长安,今朝便也可以为了活命投效叛军。”
“不谈那些,”萧洛陵低低地道,“朕现在喝了酒,脑子乱,不想说那些,只想谈我们的事。”
他真个是有几分酒劲上涌,反应迟钝了几分,没去细品她语气之中的真假,径直去问自己已经迫切想要的答案。
“先前说好的一个月之期,朕信守了承诺,你可否也信守承诺,将那个答案告知。”
萧洛陵偏过颌面,似歇在她的肩颈之间,认真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她的睫毛被琉璃灯的光撒上了一层柔润的银粉,宛如蝶翼般微振,拨动着,他心里那根不安于室的丝弦。
不是睫影动,是他心动。
绪芳初语气如常:“可以。”
他蓦然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亦有些微紧绷。
绪芳初避开了他的目光。
“臣的答复就是,臣不愿意做陛下的后妃,哪怕是皇后。”
圈住她腰肢的长臂僵硬了起来,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答案,就在这短暂且狭窄的空隙里,绪芳初得以脱身而出。
她扭腰从他怀抱的桎梏里脱逃出来,利索地向他福了福身,嘴皮上下飞快地碰了碰:“臣给答案了,臣告退了。”
说罢绪芳初要闪身飞出太极殿,可才踏出半步,臂弯倏地被一股悍然不能拒的大力给束住,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给拖回,身子一晃,倒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殿内那根气势恢弘的盘龙柱。
“绪芳初。”
她听到一个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她那春意盎然、玉软花柔的名字,竟被唤得杀气腾腾。
如此威慑,令她情难自禁地发抖、害怕起来。
绪芳初心里没有多少底气,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皮老虎,在他跟前耍不来一点横。她也知道,如此悬殊之别,若非仗着他对她的爱慕之心,以她这忤逆不顺的行事作风,已经够砍八回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听从自己的心,就是不想做他的后妃。
他坚硬的膝盖,这时也强势地抵住了她的腿骨,欺身而近,将她囚于双臂之间,在她反抗时趁势而为擒住了她的手,反剪在她身后,他另一手则是迫使她抬高下巴,与自己对视。
绪芳初终于犹犹豫豫看进了萧洛陵的眼底。
也是在此刻她发现,男人的黑眸深沉如渊,又卷积着雷暴,淬了寒雪,露了锋芒。
她更是觳觫颤抖,唇瓣溢出了一缕细微的哆嗦。
“你也知道怕?”
他掐着她的下巴,眉眼深暗。
“你既也知道怕,还胆敢屡屡戏耍于朕?”
绪芳初不同意这个说法,她挺了挺胸脯,昂然道:“臣何时戏耍过陛下?臣当时答应一个月后给陛下答复,又不曾说一定是让陛下满意的答复。现在一个月过去了,臣的答复给陛下了么?给了。怎能说臣是戏耍陛下?”
“有意思么?”
他忽地沉声质问。
绪芳初意欲逃离,可发现自己连腿都动弹不了,方知晓他用了好大的力气,往昔那些纠缠打闹,的确只是情趣罢了,他那时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怜惜的。
而这次,她真个是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了。
可她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放弃做一名女医,那就是自己的底线。
“你说没戏耍朕,当年青云山,朕说了会回,最后弃朕而去是不是你?”
绪芳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之间破防到直接戳穿了这层她永远也不想揭开的窗纸,霎时睖睁。
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她惊愕地看向他:“你,你凭什么说我弃你而去?明明,明明是你先走的。”
萧洛陵冷笑:“所以朕猜对了。萧念暄那毛都没长齐的没出息玩意儿,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出卖朕,你早已与他串通一气,还故意骗朕没认亲。”
面对如此的恶人先告状,绪芳初险些背过气去,她瞪大了眼扬声道:“难道不是你们父子早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合谋来骗我的吗?”
萧洛陵一滞。此节的确是他理亏。
然而理亏之下怒意更是炽盛,那股遏之不住的怒焰直窜顶到了咽喉,自两腭间以令人骇怖的语气鼓出。
“朕骗你又如何?”
绪芳初没料到还有人不要脸得如此理直气壮,连道德高点也不要,径直甩出这么一句不要脸的质问。
但他接着便又质问:“朕若不骗你,以你这鼠辈性格,难道不会一早卷走铺盖逃离长安?”
绪芳初火大:“你别骂人!”
“你不是么,”他语调哂然,“你敢反驳朕说的有错?”
绪芳初气焰高涨,正欲反驳,忽然发现这节是她理亏。
的确,连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如果当初一早知晓他看穿了她的画皮,她怕是连夜就带着春娘、木樨逃出长安了。
被说中了,莫名有种心虚感,哪怕自己明明占据道德的上风。
她说的根本没有错嘛,当初那个提上裤子不认账,抛下她离开青云山的,不正是堂堂天子阁下么。那她作为被留下来的那方,决意不等,有何过错?
至多她是不愿抚养萧念暄,将儿子像包袱一样扔给他,是自己有过。
但她的过错比起他的背信弃义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她为何要心虚,她就该昂首挺胸地质询他,“那也是你,恩将仇报在先!我那时也是真真的黄花娘子,不仅救了你,还拿清白给你,你做什么了?你弃我而去!再说,你后来回来了找不到我,是你无能!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故意躲着你?”
所以再软弱谄媚的人,也有她锋利的爪牙,一旦露出凶相来,那是现了本形了。
“朕找到过那个庵堂,庵堂的尼姑异口同声说庵里无你这个人!出家人不说诳语,你敢说这不是你请求她们替你隐瞒?”
绪芳初再度理亏,已经节节败退。
的确,当时他带着陇右的人马回到青云山搜寻自己,彼时正值山中野味肥美,她在山道上穿行游猎,远远地就见到身上插有陇右旗帜的人来搜山,她立刻想到可能是他回来了,当时她还不知有孕,想起他的的累累恶行,气得永远不想再见这人,便抱头逃回庵堂,委托诸位师太替自己撒谎。
出家人本来不愿说谎,但架不住绪芳初主意多,她声泪俱下地跪下央求,戏演得惟妙惟肖:“求师太救阿初,我在山里不小心遇到了强盗,他们见我美貌,就要抓我回家当压寨夫人去!阿初这辈子已经不敢奢求回长安了,只是,阿初也不想这般下半生沦落到贼窝里没了指望!师太,阿初今日,还不如一死……”说着就要找根绳子。
撒一个谎,与救一个人。师太们合议选择了后者。
过了不多久,果然见到强盗上门来,她们面面相觑,自然就替绪芳初掩护过去了。
陇右兵离开青云山后,绪芳初昏在了米缸里,热得浑身淋漓冒汗,衣衫尽湿,脸色潮红。
师太救她回房,掐她腕脉,始知她怀了身孕。
绪芳初的腮帮鼓鼓的,像是囤了一口大气,可这口气面向雄辩有力的对方,居然找不着一个突破口,气得她把这口气闷在了心里,胸脯急促起伏。
“你撒开!别这样抵着我!”
萧洛陵闭眸深吸口气:“身份戳破了,就原形毕露了,连朕也不怕了是么?”
绪芳初咬唇:“你欠我救命之恩,你还能杀了自己的恩人么?”
萧洛陵嗓音沉怒:“救命之恩,朕以身相许还了!”
绪芳初睖睁:“你还了?什么叫你还了?你承认,到底是快活到你了还是快活了我了?我有没有求饶,我有没有跟你说不要了,你听了么?”
话说到了这里,彼此都有些气喘咻咻,绪芳初更是反应意会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后,激得满面彤红,身子发抖。
她恨不能刨地三尺撕出一条裂缝儿来,好让自己钻进去,最好那缝隙的宽度介于他们二人之间,把他堵在外头。
萧洛陵的俊脸亦是飞出了可疑的潮意。
“什么时候开始你决定,什么时候结束可由不了你。朕要自己决定,有何不可。”
啊,人怎么能如此无耻啊,无耻得如此清丽脱俗,如此冠冕堂皇。
绪芳初试图推他,可她的力量就如泥牛入海,化于无形,面前的山岳是屹然不能动的。
感受到了她的抗拒,萧洛陵的眸色更冷,掐紧了她的下巴,阴沉可怖的面更迫人地向他压下,“你就这么看不上朕?”
他的声音听起来,直如雷云卷积而下,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了,绪芳初急急地换了几口肺里的空气,可还没等把脸颊上的红云消下去,耳中霍然就听到炸雷响起。
“当初的青川一文不名你看不上,今朝朕坐于九重天阙,司掌六合,你还是看不上?”
他用一种几近令她窒息的逼问方式,不断地向她施压。
“你就这么讨厌朕么?”——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小学鸡吵架。
第59章
绪芳初眸光颤动, 自己的双腕被他勒更紧,脱手不得, 不知那双可怜的腕子是否已被钳得发红,烫意似沿着疼痛之处,沿手臂经络袭入心底。
萧洛陵眉眼低沉,视她的双目泛出狰狞凶骇的红丝,似欲一口将她吞噬入腹,绪芳初惊慌不已,逃又逃不走, 近也近不得,后背硌在冰凉凸起的盘龙纹上, 抵得极不舒服。
“为何不回答,朕就如此令你生厌?”
绪芳初哪里敢回答, 怎么回答都是个错, 她只想安安心心当她的医官, 没病没灾地幸福一生啊。
她早早地就有了人生追求,只是那个追求里边没他而已。
她也不想转弯,入了他的后宫,还怎么心无旁骛地做医官, 更不提男人大多凉薄, 现在情到浓时看她自然是千好万好了, 但万一他以后变了心怎么办, 她还能有退路么?到时候落得一个人财两空的下场,晚景凄凉不说,最可怕的是被人记录下来,成为史书里不得宠的废妃。
“你说话!”
他似是不满她的沉默,凶恶地低吼, 整个人都欺压上来,将她直往盘龙柱上撞,绪芳初的腰险些被这一下暴击给掐断,疼痛感令她咬了一嘴凉气在齿关内,也使她能够保持清醒。
她攥紧了手,咬唇看他,强迫自己不要示出半分的软弱,几息之后,她终于调匀了自己的气息,显得冷静了,再回答他。
“臣已经给了陛下答案,陛下再问百次,臣也是一样的答案。”
他不满:“朕问的是你为何如此厌恶朕!”
绪芳初缓缓摇头:“不是厌恶。臣自知,位卑言轻,与陛下天渊之隔,怎敢厌恶君上。”
这话,她要是气急了说,他甚至都还可以沾沾自喜,欺骗自己到底是能挑动她情绪,让她失了理智口不择言。
可偏就如此冷静。
如此的,深思熟虑。
萧洛陵的怒意不减反增,他的双手突然撤回,又伸臂将她的腰肢一揽,将面前整个轻柔的身子轻易地不容拒绝地一把抱了上肩。
双脚顿时离地悬空,绪芳初更是失措,惊呼:“陛下……”
他强势地抱了她,将人一把送上燕寝的那面大榻,帷幄瞬息被一只骨节渗白的大手拽落,遮覆了寝榻之间的光景,惨白的灯光透进黯淡的残辉,幔帐间昏沉一片。
绪芳初急喘着后退,双脚往后不停地倒腾,一只玉足又被捉住,整个人被他拖了回去,她惊慌不已地去够床柱,才够着指尖便因他的拉拽脱了手。
“陛下、陛下……你冷静……”
“朕冷静不了。多少年了,绪芳初。将朕逼成疯子,再旁观朕发疯是么,朕索性便真的发疯给你看看,看看往日朕对你有多怜惜,对你有多留手!”
他欺了半身上来,一面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盯住她,似盯着手到擒来的猎物,一面伸手去解腰间的鞶带。
长指扯落腰间的锁扣,束腰的鞶带被唰地打开,清脆一声,那截蕴着强劲可怕的力量的腰腹,似隔了裙袂弹到了她的皮肤上,惊得她浑身冒冷汗,鸡皮疙瘩簌簌地涌出。
“既然朕已入不得你心,那便入得你身,也是好。”
退而求其次,有何不可。他总归是不可能放了她走。
猫鼠游戏玩得够久了,连他也有些腻味,就这样吧。哪怕她不爱他都行,恨他也行,就是不能陌路。
她合该是他的,这辈子她除了他还能去找哪个男人,不若绑了她,捆了她吧!让她永远都待在这座太极殿内!
绪芳初哪里想到男人会这么疯。
但这也更加证明了她看人的眼光没有错,这世间大半的男人都是如此,得不到就要抢夺,抢夺不了就要毁掉,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花花心肠说得大仁大义,见异思迁表现出左右为难。
不过就是罗裙之下这么档子事。
他要是觉得愤怒,觉得自己戏耍了他,要夺她身子,那就夺好了。本来也不是演出来的那劳什子“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本来也不是没有过。
只要他冷静之后放她回太医署,她没什么不情愿的,就当走在半道上被马蜂蛰了一口。
怀底挣扎的女子,倏然间停止了对他的拳打脚踹,失了动静,安分无比。
正要扯她衣襟的萧洛陵,僵硬的指节顿在了半空中,俯身视下。
凌乱的榻褥之间,她玉体娇卧,衣襟前露出大片香融雪白,只是轻触了一下,便留下了两道绯红凄艳的指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两团凌虐般的指印犹如雪地里怒放的梅。她偏着脸朝向左侧,眼眸压根看也不看他,清幽的眸子湿气朦胧,似是忍了极大的苦楚与委屈。
可她也不敢释放出来,压抑着,压抑得眉睫颤抖,似乎很快就要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
萧洛陵忽然感到浑身的血液一凉,像是被一股朔风卷得凉透了。
这是在干什么。与禽兽何异。
他若要的是她的身,早就已经得到了,还用等到今日。
烈酒的后劲持续上涌,头疼欲裂。他抵住额角翻身下去,气息深长地急喘了几口,对她道:“你走吧。”
缓沉的嗓音自大殿内响起,隔了一瞬的功夫,他仿佛是担心自己后悔一般,对她哂然一笑。
“最好离朕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让朕见到你。”
绪芳初还以为是听错了,眨巴了两下眼睛确认自己没听错,她如蒙特赦,飞快地掩了襟口,从榻上呲溜滑下,连鞋履也来不及套上,趿拉着便往前奔,奔到寝殿门口时停了一步,回眸看了一眼燕寝。
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坐在那团惨淡的暗光里,似是失了全部的力气与手段,宛如秋后的蝉蜕般奄奄,他没有追来,也没有出声阻止。
她抿了抿唇,埋首逃出了太极殿。
夜色清寂,月华无尘,长风吹彻宫室万千,森然萧寒。
礼用畏冷,哆嗦着搂紧了身上的披裘,到底是没叫住逃走的绪医官。
许久也不闻太极殿的动静,不知道陛下是否要人服侍,殿内灯火也未熄灭,听着方才的动静,怕是有些激烈的。
也许陛下正需要一盏清心茶,礼用心里一定,教人将茶水沏好了,自己端上茶汤蹑手蹑脚地探寻入殿,“陛下,这是清心茶,吃了能安神。您切勿动怒,医官有交代,陛下养伤期间得戒骄戒躁,伤才能痊愈得快。”
他试图端茶进燕寝,可还没走到榻前,便被萧洛陵挥手打落,碧瓷茶盏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汤四溅,茶香四溢,礼用骇得手脚冰凉,急忙跪下求饶。
萧洛陵看了一地的清心茶,唇角扯了下,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
“将太医署的暗卫撤了吧。从今以后她的消息,不要送到朕这里来,朕不想知道。”
礼用只知晓太极殿内闹了龃龉,却不曾想居然如此严重,陛下的喜怒哀乐都被绪医官牵住了,以前也常有不快拌嘴的时候,但还从没有说过要撤了打医官第一天踏入大明宫就安插在太医署外的暗卫。
礼用将手背上的茶汤拂干,口中讪讪地应:“是,是。”
“桓氏兄弟呢?”
“回陛下,刑部狱司里押着呢。”
“甚好。替朕备一匹快马。”
礼用连忙躬身回道:“老奴这就去。”
绪芳初疾行逃离太极殿,一路奔到角门时,才腾出空,气喘吁吁地将鞋履穿好,发包扶正,衣襟之中的暗扣一颗颗系好。
她歇下了奔跑的脚步,气息不匀地穿过角门与箕门,走向夜色深沉之下残灯明灭的太医署。
这一晚上,似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她也早早地便已入睡。
次日一早,灵枢斋便有动静,绪芳初听到廊庑前鸟笼里的歌声,睁眼一看,临床原本空荡荡的卧榻上,坐了一人,背影清皎,如芳兰芷,如雨前茶,正垂首抚弄胸前的乌发,木梳滑落,将发尾一绺绺梳直。
“三姐姐?”
绪芳初惊讶地拥被而起,她感动不已,“你真的回来了!”
绪瑶琚被她动静吓得不轻,回眸看向她,比划出一个嘘声的动作:“紫君还在睡。”
结果魏紫君的声音一同响起来:“瑶琚姐姐你回来啦?真好,我们四斋三侠又聚在一起了。”
魏紫君纯属是被绪芳初咋咋呼呼的声音吵醒的,本来心里有几分埋怨,可一醒过来便见到了绪瑶琚,真是心下大喜,三个人霎时都坐到了绪瑶琚的床榻上。
绪芳初道:“我听说鲁国公留你给他家的老夫人治病,如何了?”
绪瑶琚点头:“老夫人只是痰湿,用了一贴药已有好转,剩下的就是要将我开的药连日煎服。”
魏紫君感叹:“瑶琚姐姐你真厉害,我们下个月才能出宫前往长安各大医馆药铺实地学习,而你已经能独立看病了!”
“没那么神,”绪瑶琚谦虚拘谨地一笑,“我就是掉书袋子,按书上所得开了方子,恰好能对症罢了,巧合。”
绪芳初凝视着三姐姐愈发明朗鲜润的秀靥,忽问:“我听说,昨日卞将军提剑杀进了国公府欲救阿姐,阿姐可曾见到他?”
绪瑶琚呼吸微滞,脸色有些不自然,“见到了。”
绪芳初联想近来卞舟的种种反常之处,道:“三姐姐,卞将军喜欢上你了?”
绪瑶琚微赧:“何出此言。”
绪芳初本欲再问,那阿姐如今心里可还有他。
可这到底是阿姐的心事,她又何必多问,如果他们两情相悦,那么走到一起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绪瑶琚却放下木梳,来握住了她的手,不确定地问:“阿初,我不知道我的心如今还有没有他,怎么办?”
这番心事,不好说与旁人知晓,自家亲姐妹却是无妨。
她真是彷徨,找不着一点儿方向,看不清自己的心,更加不知如何回应卞舟突如其来的动心,他是真的对她动了心了。
昨日里他提着一把长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是鲁国公不把她交出来,休怪他翻脸,不顾叔侄之情了。
一整晚鲁国公府上下都在讨论他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绪瑶琚又非顽石,怎会不明,他大可派人来救她,何须亲来,又何须与往昔并肩而战的鲁国公如此刀剑相向,他是关心则乱。
可这一切看在绪芳初的眼底又是不同。三姐姐这番情态,分明是对卞舟余情未了,两人怕是很快就能成事了。
一切都在太极殿那人的掌控之中,所以三姐姐落入鲁国公府兴许也是。
这就是他说的,他会为卞舟与阿姐做这个大媒的。
他又成功了。
从太极殿出逃的接下来两日里,太医署一如止水,风平浪静。
只除了一桩逸闻,在女弟子间传开,说是那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卞将军,他又来了。据说是在等人,每日就盘桓在太医署外,也不说话,旁人问他,他只说在等绪娘子。
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因为太医署内有两位“绪娘子”,而绪芳初因为中秋宴上卞舟的表白,成了头号怀疑对象,她们私底下传小话说,卞舟对她用情至深,不能自已。
姚月华的斋友孙玉娘,就来偷偷寻绪芳初,在下学后拿书袋撞她胳膊,赚走绪芳初的注意。
对方劝她:“要不你还是出去见他一面,看卞舟将军也怪是可怜的。喜不喜欢的,让人心里有个数吧!让一个男人成日里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
绪芳初深长地呼吸,“没有必要。他等的人不是我。”
孙玉娘不相信:“人都说了!人等的就是绪家娘子!”
绪芳初按下莫名其妙的火气:“绪家娘子有四个,你算理不好么?”
孙玉娘听出她口吻不善,退避了半步,皱了眉头道:“不是就不是,我也是好心,你成日里也不这样,今天吃火药了么。”
绪芳初一怔。意识到自己确实语气不好,她蹙了眉梢说了句“抱歉”,拎上医箱走了,恰好这卞舟等人的事又惊动了太医署,几名医正如法炮制地展开了“三司会审”,将绪芳初单独叫到了灵镜堂问话。
林医正先给个甜枣儿,把绪芳初这个月的俸禄给发下来了,绪芳初欢喜领了酬劳,可掂了掂发觉不对:“怎么这么重?”
林医正笑道:“这还要感激娘子向陛下进言呐,往日发不出来的食俸,现在按月发放不说,还提升了三成,这就叫君臣相佐,我们才有如今的好日子。绪医官,这是你应得的俸禄。”
俗话说拿人手短,绪芳初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烦闷却是更重了。
整整两日过去,那人毫无动静,那个对太医署熟门熟路、常来常往的礼用大监,也如消失了般没再出现过身影。
照理说,本也该是如此,但她就是抑制不住心里没来由的堵闷。
谈完了俸禄,林医正沉吟着说起了卞舟:“卞舟在太医署外等了两天了,他言之凿凿等我署内女弟子,传出去对女弟子们的名声有碍,医官多少见他一面,是好是歹,先将人劝走再说?”
绪芳初道:“医正应是弄错了,卞将军等的人实不是我。”
“不是你?”
几名医正六目相对。
对视完之后,三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
“莫非是绪三娘子?”
这倒令人记起一桩传闻来,说是这卞舟将军曾经大闹鲁国公府,敢情他是为了心上人?
绪芳初极快地闭眸点头。
卞舟在太医署外赖着不走,怪谁,怪太极殿那位。
管拉红线,不管系,留下半截子工程他撂挑子不干了。
说话间,太医署正堂上来了人,太极殿中来的,步履急快,才让人听见通传,话音还没落地,这个清瘦高挑的内侍官便现身在了堂上。
绪芳初打眼一看,来者是名陌生的青年宦官,不是往日常来的礼用。他身着翡翠绿的圆领袍服,幞头半灰,从衣着打扮上可窥,来人比礼用低了好几个阶品。
他的细声儿轻颤:“陛下臂上的旧疾复发了。”
这两日陛下的状态实在可怖,近乎不眠不休地坐在太极殿里处理政务,三省六部的官员挨个儿传唤了个遍,抽空解决了蜀地的叛乱,处置了桓氏兄弟,镇压了陇右军中的骚乱,连茶歇的时辰都挤不出。
那杆御笔都被纸页挠秃了。
在这种情境之下,那臂伤怎么可能不发作?
太极殿有召,绪芳初立刻便熟练地弯腰去收拾医箱。
内监压根没在意绪医官的动向,朝着三位医正揖了揖手,清嗓道:“陛下有召,请林医正与李医正立刻随同奴婢前往太极宫。”
召见的是两位医正。
不是她。
以后也不会再是她了。
绪芳初的手停在了医箱上边,俯腰的动作似是凝滞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下次见面很激烈的,所以积攒一下情绪。
第60章
下午还有课业, 但因为授课的两名教习医正奉召前往太极宫侍疾,女弟子们的功课改为了自习。
很快又要到三月一度的季考了, 季考之后便是年假,女弟子有机会回家过年节,这场休沐一共持续七日,是女弟子们翘首以盼的大日子,也是吊着毛驴前头催毛驴上进的胡萝卜。这回要是考不过,真有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惭,太医署学习氛围浓厚, 女弟子温书温得热火朝天。
绪芳初也在温书,只是认真读了不多久, 便恍惚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傍晚时分, 两名医正从太极殿赶回来了, 两个人俱是一脑门汗, 对人堆里正心魂不属的绪芳初使眼色,绪芳初恍若未闻,直至针科的同窗出声提醒,她终于醒回神, 看向汗流浃背的两位师长, 经他们眼神传唤, 起身离席。
自习也随之解散。
绪芳初随两位师长来到藏书阁内, 周遭无人,两位不耻下问也便能抛就面子了,“实不相瞒,陛下这臂疾实在有些难办,我俩应对这种病灶的法子, 最好的便是能够行针过穴,可陛下偏不让我俩用针……”
绪芳初怔忡,不解地问:“陛下为何不让?”
李医正唉声叹气:“谁知道啊。”
绪芳初忽想到自己往昔要给他用针时,他也是百般不让,后来倒是让了,只是行针的过程也不大愉快,他总有些紧绷。
林医正道:“不让行针,那总要按摩吧!可陛下一听说要按摩,就拿嫌弃的眼神看我俩,看得我俩浑身起疙瘩。”
就好像被他俩碰了能脏了似的。
那股嫌弃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林医正声也不敢吱,气也不敢喘,就是被人如此嫌弃了,也只得暗暗忍下。
绪芳初欲言又止。想起要说什么,又忍下了。
林医正满面沧桑地拱手抱拳:“我们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等病症吃药的疗效不大,但那时之计,我俩也只能先开了药方,伺候陛下煎药服下了,才从太极殿里退出来。请教绪医官,往日陛下臂疾发作,绪医官是如何应对的病症?”
绪芳初神情尴尬,摆了摆手:“实不相瞒,下官也只是用在按摩科学来的法子,给陛下按摩来着。”
那人先前压根没病,或许头几次是有的,后来他便好了,只是装病,就为了召她侍疾。
林医正愕然之下,看了一眼如花似玉、肤若凝脂的女医官,又看了一眼鹤发鸡皮、脸长得茄子似的李医正,终于明白了为何陛下不让他俩按摩了。
李医正却还没明白,他一把拉住绪芳初的胳膊,“医官,还是你来救我们吧,这太极殿真不好伺候,这喝药见效慢,有没有成效还不知,陛下那胳膊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他不让我们行针,又不让我们按摩,还得是医官你亲自去——”
“不不!”一听说要让自己去太极殿,绪芳初惊惶推辞,忙挣开医正的手掌往外逃。
想自己那日逃离太极殿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让她永远别出现在他面前,否则——
对了,他有说过“否则”么?
好像是没有。
撂狠话,撂到一半不撂了,留下后头半截让人浮想联翩,愈发诚惶诚恐起来,生怕后头隐藏的半截是“拉出去砍了”,虽应当不至于如此,但终归也是让她畏惧胆颤。
李医正也奇怪,往日陛下召太医署侍疾,都是召见的女医官,可这回呢,却让他们俩战战兢兢地侍奉,绪医官又这般推辞,他也是有家室的人,加以揣摩后渐渐也明了了几分。
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口舌之拌那是常见之事,就如那少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柴米油盐里俱是针锋相对,互不肯让。陛下的年纪么,虽算不得什么少年了,但六宫无人,殿下生母未明,可见陛下也是罕经人事的,自然也就与绪医官有些龃龉没能处置妥当。陛下是天下共主,说的话,覆水难收,也确实,他要是不低头,人绪医官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敢再主动攀附太极殿,谁的脑袋也就一颗。
难伺候,太难伺候了!李医正心里长吁短叹道。
隔日晚间,太极殿没有再来人,望舒殿倒是来人了,来请绪医官为太子殿下请平安脉。
晚晴频频相邀,绪芳初却之不恭。心想她自己小心一点,只是去望舒殿,绕道太极殿,必不会让他发现自己,总不可能他不见自己,自己也一辈子不能见萧念暄。
小家伙在殿内,盘腿往那毡毯里一坐,暖光结着桔红的晕,照在萧念暄噘得小山似的嘴巴上,照得那双肉嘟嘟的唇瓣红艳艳的,频婆果似的惹人爱怜。
“这是怎么啦?谁惹我们家小殿下生气了?”绪芳初笑吟吟抚他小脑袋。
娘亲来了,萧念暄才托着香腮,对一大桌美味珍馐叹息:“阿耶都不给暄儿做饭了。这些都不好吃。”
他是被养刁了嘴,这可真是陋习。
绪芳初想自己从小待在庵堂里,连肉食也吃不上,为了吃一口肉,还得自己学会打猎,打完了猎物自己偷偷地烹饪了享用,不敢拿到佛前来,以免亵渎了清净。就这样,她不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么。
再一看这肥嫩嫩的小太子,心想着再惯坏了嘴巴去,只怕长大了就是一个小胖墩儿,这么漂亮的五官,胖了有些儿可惜。再说他身为储君,胖得敦实可亲的,也不威严。
绪芳初决心好好地同他讲一讲道理:“但是御厨也精心准备了,只是不大好吃,但也不难吃,你不吃,难道要糟蹋了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么?”
她想到那人的病,怕是,连锅铲都拿不起来了吧?连为儿子做饭都做不到了。第一次他让她侍疾时,还是能如常地为萧念暄下厨的。没有想到这回这么严重。
“再说,”她收回心神,强迫自己不去想,又道,“阿耶是生病了,病得不能给暄儿做饭了,你将就些,做一个孝顺听话的乖宝,好不好?”
萧念暄也知道阿耶最近病了,本来也不想闹,“可是阿耶他病了,却出去打猎了,阿娘你说,阿耶都还能打猎,也不能和暄儿一起吃饭吗?”
“这个……”绪芳初实在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拉弓的力气,胳膊都伤成那样了。
两位医正都道严重,都道束手无策,服用两贴药是绝无可能好的。
在手臂旧疾复发,关节受限,胳膊都近乎难以抬起的境地里,他跑去打猎了?这不是胡闹么?
绪芳初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皇帝的反常,只怕仍与前日太极殿他们的不欢而散有关。
萧念暄实在没有胃口,眼巴巴望着娘亲道:“娘亲,你能陪暄儿用饭吗?”
绪芳初心乱如麻地应下,用饭时,口中回着萧念暄呶呶不休的话,眼瞳却不停地望向窗外天色,天色已经这般黑浓,那人仍未肯归么?若再不回,只怕长安宵禁,他今夜只能在野外留宿了。
绪芳初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用完晚膳,萧念暄留她在太极殿游戏,玩了一会儿的射覆,又蒙眼玩了一会儿躲猫猫,到了时辰传来打更的声音,原来三更天已到,长安该要宵禁了。
她一把扯落眼前阻碍视线的衣带,揉了揉朦胧的眼眸,“暄儿,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睡吧。”
萧念暄留不住娘亲,只好眼巴巴地目送娘亲离开。
他真不懂,为什么今天他告诉阿耶,他要让阿初到太极宫来玩,阿耶就召见了卞叔叔两个人出去打猎了。
他更不懂,阿初为什么也一副不想见到阿耶的样子。
大人之间的事情好复杂,他的脑袋好痒,想半天也想不出。
绪芳初以为,皇帝应该会趁着宵禁之前赶回大明宫,结果他是一夜未归。
天子白龙鱼服前往西郊打猎,若是赶上了城门紧闭,怕是也很难回转,他干脆就歇在了山中。
翌日一早呢,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也不安生,整个太医署骇得鸟雀息声。
诸位太医骇得两股战战的,绪芳初身为助教也在其列。
太极宫来人说,陛下在打猎时遇到了一头饿了几天的凶蛮野兽,搏斗之下负了伤。内侍官将陛下的伤势绘声绘色地渲染了一番,接着便提走了太医署治疗外伤最拿手的医科教习罗医正。
绪芳初追了一步,想问那内侍官,陛下是伤在哪个部位,可需要缝针,那人却走得飞快,压根没给她撵上的机会。
绪芳初攥紧了拳,垂眸看向腰间早已准备好的医箱,像是自作多情一般,肩膀松垮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于太极殿侍疾的罗医正也回来了,堂前诸同僚均火烧眉毛地焦灼等待着,一见罗医正进门便道:“怎么样?”
罗医正舒了口气,将额角的汗珠一点点拭干:“伤口已经缝合,无大碍了。陛下是被兽爪所伤,伤在后背,虽然裂隙不长,但兽爪锋利细长,导致伤口颇深,必须缝合,幸而只是皮外受创,未能触及脏腑。”
绪芳初舒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地骂他,活该,旧伤还没好就跑出去打猎,这回伤上加伤,总该是老实了吧!
太医署上下也终于心安,有人更是明目张胆地祈求起来,祈求陛下给条活路,可莫要再这般折腾了。
再折腾下去,整个太医署可就鸡犬不宁、人人自危了!
可君心难测,陛下要作甚,岂是他们求神拜佛就能刹得住的,所以隔了没两日,陛下又有了新的动向。
据说是微服出宫,俯察河道去了。
长安城外御河改道,要修往百姓的农田,方便城郊的十八个村子进行灌溉,但改道就要修筑堤坝,防止汛期河水溃堤,反而造成损害,这工程说小不小,打陛下坐镇大明宫开始,便着手修建了,现在堤坝才刚刚筑好,正要引流。
陛下巡视河道无妨,可他竟未携带兵卒,而是只身前往,只有暗卫随行。
老实说,长安的动乱才平息了没有多久,这个时候,城内难保不会有一些残孽之徒伺机兵行险着,陛下却仍要孤身出宫,实在冒失。
听闻陛下回程之时,果不其然就在城外遇到了埋伏的刺客。
幸有暗卫随行,饶是如此,陛下一力奋战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仍是不免负了伤。
回来时,太医署又是自上而下的一阵阵天塌地裂的崩溃。
“陛下这是存心不给太医署活路啊啊啊!”
“难道是我们向内府讨薪,讨错了吗?我们花销太大了,朝廷不养我们,用这种方式欲将我们连根拔除?”
“求陛下,给个痛快话吧,这等朝不保夕,时刻操心脑袋搬家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有人都已经开始抹泪了。
哀嚎声中,精通外伤治疗的罗医正再一次被钦点了前往太极殿治疾。
被寄予厚望的罗医正在临走时,面对的近乎是一片依依难舍的送别目光。
他也忐忑不已,随同内侍官蹑手蹑脚地入了太极殿。
到了黄昏,罗医正终于也汗透重衫地从太极殿回来了。
这一次,太医署集体待命无一缺席,将整个正堂堵得水泄不通,一见了罗医正便追问情景如何,罗医正连忙倒了一碗水给风尘仆仆的自己解渴,面对同侪的追问,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难办,这回真的难办,陛下腰间的伤口还没好,这回更是被刺了一刀,伤在左肺之下。我适才替陛下缝针时,陛下失血过多,这回大概是不养数月不能痊愈了。”
他们急了,林医正更是大声喝:“你倒是劝告啊,让陛下莫再折腾了,就躺在太极殿养伤啊!”
面对同僚如此暴怒指责,罗医正甚为冤枉地道:“难道是我没有规劝么?我的规劝有用么?啊?陛下会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么?”
陛下不会听一个糟老头子的,又会听谁的?
这时,几名明了内情的医正,不约而同地向绪芳初传达了眼神。
绪芳初一愣,心说他要发疯,要作妖,害得整个太医署如芒刺背,分明是他自己的过错啊!
绪芳初没吭声,晚上躺在灵枢斋的大床上,却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时而愤慨吐息,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忧愁蹙眉,时而又躁动踹被,呼吸急促。
同样失眠了的绪瑶琚,知晓她是为情所困,只是自视不清,旁观者清,她趁着魏紫君睡熟了没醒,侧过身,轻声地对临床的绪芳初说道。
“阿初,你那么想知道陛下的情况,就亲自去看一看。”
“他闹出这些动静来,不就想逼我去看他吗?我要是去了,岂不是着了他的道,称了他的意。”
原来她心里也知道,那人如此接二连三地折腾,是为了引她前去一见。
可能他放下过狠话,抹不开面儿,现在就只能用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笨法子,吸引她的关注。
绪瑶琚明悟,早已看穿了,却也柔声道:“可即便你知道,也还是会担忧啊。”
绪芳初怔了怔。
“既不放心,何不去看一眼?”
绪芳初咬唇,拉扯上被褥盖过了脸,声音从被衾底下闷闷地传回:“可他要的太多了,我给不了……”
绪瑶琚轻笑:“你怎么知道你给不了,再说他要什么,你知道么?阿初,我觉得你们可以谈一谈,最好商量一下,也许只是你觉得他要索取很多,实则不然,而他担心你一毛不拔,也愿意为你退步呢?”
“阿姐,你怎么劝我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让卞舟在外边等了这么多天。”
绪瑶琚声音一停,脸颊蓦然泛出桃晕,“我与你说,你却打趣我,不说了。”
她正也要拉扯上被褥盖住自己,又想到自己话不曾说完,于是又支起身,轻轻拽了一下绪芳初的被头,将绪芳初的脑袋从被衾之下露出来,柔和的嗓音低低地道:“但我是一定会去见他的,只是我需要想一想,我怕现在见了他会干扰我的判断,我也告诉他,让他不要等了,只是他不肯。所以我也知道,总这样避着不行。阿初,你也别避着了,你的陛下比我这边的情况更棘手,也更迫在眉睫,你若不及早拿个主意,说不定明日一早那位又从太极宫里跑出去,提了刀和人打擂台去了。”
“……”
这真是令人害怕的事。
绪芳初烦躁地捂住了脸。
“我明天去见他,牺牲我一人,救这天下众生吧!皇帝疯了对谁都不好。再这样下去大家都疯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见面很激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