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廷光历经两朝, 为官二十余载,及今官居宰相, 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但如此心惊肉跳、险些魂飞魄散的经历,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两眼发晕地注视着这混乱的局面,亲眼见到眼前陛下与太子,和自家四娘站在一起宛如和谐的一家三口的局面,他实在不能不震惊失言。
尤其是看着看着,他居然发现, 太子殿下的容貌五官的确与四娘生得有诸般相似的地方!
难道……难道太子是四娘所生?
这么说,自己不仅是太子殿下的外翁, 还做了……陛下的岳父!
绪廷光一颗心蹭地提起,似悬在了山崖半空, 着力不得, 惊魂未定间, 瞟向两个才从凳子底下爬起来的同朝为官的女婿,那两人掸着身上杂尘,一个比一个惊惶,显然也是蒙在鼓里的。
绪瑶琚虽然早已知晓阿初与陛下好上了, 却也不知太子殿下是阿初生的儿子, 因此所受震动亦不在小。
至于李衡月, 日盼夜盼的凤命最终是落在了绪家娘子的身上, 可惜却不是自己的三娘,而是四娘,惊愕间胸口五味杂陈,又想到夫君不明就里,为了逼问四娘口中的“奸夫”、“孽子”, 不惜动用武力,将四娘囚于和月居……
她霎时心脏险些停了搏动,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失声惊问:“四娘,莫非,那孩子,就是殿下?”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终于艰难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戳破了原委,绪芳初也无力隐瞒,当着众人面,垂袖将手掖回,轻轻颔首:“四娘与陛下是旧时相识,天意不测,我们分离了数年。”
听到她竟然将分离数年的人祸说成是天意,萧洛陵额角轻跳,眉弓压低了寸许,本欲问她为何睁眼说瞎话,可瞧见她在寒夜里掖入袖底颤巍巍的双手,便不忍有丝毫不满,将身上衣裘解下,抖开披在身形单薄的绪芳初身上。
暖意里携了一丝柑橘的清冽之气,令她瞬间沦陷其中,连同底下还没有蒜苗高的“樱桃小毕罗”,也被来自他阿耶的玄金腾龙纹鹤氅严严实实地裹住了。
他悄悄拨开一角氅衣,仰起脑袋,好奇望着爹娘,好奇地问:“绪老大人是娘亲的阿耶吗?”
绪芳初点了头。
萧念暄又问:“那暄儿要叫娘亲的阿耶什么呢?”
绪芳初语气平淡:“叫外翁吧。”
细听来,还有一丝的不情愿,这令李衡月心惊胆颤。
好在太子殿下还是乖巧地钻进了陛下怀里,被托举起来,朝着怔如木鸡的绪廷光甜甜地喊:“外翁好。”
绪廷光仍滴着茶汤的胡须,霎时一阵惊颤,水滴得更欢了。
他失了颜仪,衣袖揩面,将满脸的茶水拭干,强抑激动之情,连忙应声:“哎。”
这可是国朝太子,未来国君,也是他的好外孙啊,瞧瞧,出落得真是一表人才,龙章风姿,天潢贵胄,华贵不可逼视啊!啊啊啊啊,有孙如此,夫复何求!
绪芳初知晓搬出陛下来,绪家的态度立刻就能转圜,“无媒苟合”也成了金玉良缘,“未婚生子”也被判成了命里带贵,但这口气却咽不下,自己抱了阖家团圆的心念回到家,还抱了为父探病的孝心——虽然只有一点,但也不该遭到父亲强硬的软禁和审问。
绪相从未想过,倘若自己也是如三位姐姐一样养在长安、养在绪家的贵女,她当时何须走投无路,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胡乱托付,又阴差阳错地冒险产子?
父亲从未觉得自己偏颇过。
绪芳初深吸了一口气,仰眸望向萧洛陵,“陛下,可否让我自己说几句话,然后,我们一起走。”
本来想的是初三再回,可现在,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呆了。
早知这个年会过得如此糟心,还不如在太极殿磋磨度日。
萧洛陵的手掌抬起抚了下她因为愠怒而轻颤的红润面颊,意识到她在家里遭了不公的对待,心底也窜出了一股火气,倒是许久不曾让人见过自己的刀了。
他俯下脸来,静静地察着她脸颊上所有细微的动静,一厘一毫都不肯放过,掌腹贴着她饱满剔透的脸颊,轻轻地抚摸过去,落到耳畔,将她鬓边的一绺碎乱鸦发拨弄耳后,那口郁结于胸的浊气似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低声道:“若不知如何处置,就交给朕。”
但绪芳初知道的。她终于干了一件,她一直以来都很想做的事。
她让木樨与春娘,将这几年自己在长安的三间铺子的营收账目尽数搬到了堂前,账目足有厚厚的几大本。
账本伴随她身后那道给人极大压迫感的身影,一齐压得人倒抽凉气。
绪芳初将账本拿给李衡月,语气冷淡:“李夫人一直都想知道我在长安的铺子收了多少利,都在这儿,你可以看。”
李衡月的思绪仍处于混乱之中,绪芳初这么说,自己便自然而然地信手接过了,拿在手里是沉甸甸的感觉,翻开来看,账目是出人意料地干净,收支有序,入账不菲,可以看出这些年她仅凭着三间铺子就挣了不少钱。若是再接着经营,还能挣得更多。
李衡月意外之余,将账本也拿给绪廷光看,绪廷光精通算理,一眼便知大概,短期内便能有如此进项,四娘在经商一道上确有天赋。
“四娘,这都是你……”
“这些便是我这几年赚的钱,我原是打算,不与您们作对,等我攒够了钱还了你们,在长安有了落脚处,就离开绪家,不招你们厌烦的,毕竟,我从来也不是你们绪家人,只是个半道而来的外人。”
绪芳初自嘲一笑。
“阿耶,我一直都很想问你。我比你的女儿和儿子都差吗?我能赚钱,也能行医、治病、救人,我于太医署针科考核次次名列榜首,从无失手,我一进太医署便凭借成绩升任助教,裴家的娘子,太子殿下,都经由我手救治,我怎么也不该算是差吧?我从来不求您另眼相待,可您却一直不用正眼看我,是因为我远远不如您其他的儿子和女儿吗?”
“因为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对,所以我才被养在山上回不了家吗?”
一句句看似轻飘的反问,驳得绪廷光哑口无言。
萧洛陵沉默地望着眼前披着他鹤氅的女子,心底犹如针刺般,惊痛难抑,恨不能伸手自身后抱了她去,按在怀里疼惜一番,她怎会不好,她没有半分的不好。
若有不好,那都是旁人的不是。
是他的不是,更是绪廷光那厮有眼无珠!
绪廷光心底有愧,今日见了陛下,才知自己所行所为,的确有失人父风范,对四娘和她的母亲,这些年是他亏欠太多了。
他垂落眼睑,失悔不已地长叹:“四娘,是阿耶对不住你,你不比别人差,是阿耶往日猪油蒙了心,瞧不见你的好,致令你受了诸多委屈,真是阿耶错了。”
绪芳初道:“我知道,是因为陛下在这儿,阿耶才如此忏悔,倘或今晚此地没有陛下与太子,我还是那个无媒苟合与人珠胎暗结,令你蒙羞的不孝女儿,不如早早死在青云山,免得辱了绪府的门楣,没了绪相的声名。”
不过虽然看得清,对于这一点她都已经不再生气了呢。
绪瑶琚咬唇,轻轻唤她:“阿初。”
绪芳初呼出一口气,“看在三姐姐的份上,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真是倦了。现在我要回太医署,我要做医官,阿耶还要拦着我,将我送到法华堂带发修行吗?”
绪廷光被陛下突如其来压得深沉的眸光斜睨,霎时犹如万钧之重尽数压向两肩,直令人恨不能卑躬俯首,哪敢有半分造次。
他惊道:“不、阿耶想岔了,你,你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四娘,不论你今后行之所至,阿耶永在你身后为你护持。”
绪芳初自嘲地扯了扯樱红的唇瓣,想着若是三年前,从青云山回到绪家,就能听到这句话该有多好,可不管真假,这句话在与陛下的关系被揭露之后,都已经彻底地变味了。
“不重要了。”
真假她也不想再去探寻。
绪芳初主动将手牵起萧洛陵,五指梳入他的指缝,对他缓慢地仰起唇角,于众人惊羡之中,自然地说道:“我不想藏了。你就是我的,我们这样好,又没有见不得人。以后我们大大方方的,好不好?”
绪廷光听到四娘竟敢犯上言道陛下是她的,早就倒抽了凉气。
可看陛下呢,居然极其欣慰地笑了,颇具认同感地扬唇点头,“嗯。”
绪芳初发现自己近来对这人的了解突飞猛进,譬如她就看得出,此刻陛下已经在极力装相、极力摆出深沉的不怒而威之态了,实则内心里正地动山摇地高兴吧!
不过她说的不藏,可不是要现在就给他名分的意思,某些人怕是高兴得太早。
萧洛陵被她牵住欲往外行,萧洛陵似是想到了什么,顿步,于满堂之人也抬腿欲跟来相送之时,薄唇轻敛:“绪廷光。”
陛下一言令得堂前阒寂,莫敢发出一丝声息。
萧洛陵握紧了掌腹之中的素白小手,淡笑了一声,语气没甚么温度:“四娘极好,朕心甚悦。诸位,止步于此吧。”
绪廷光心尖抖如筛糠,纷乱如麻,最后的最后,也没能听见陛下认下亲事,认自己为岳丈,他心惊胆战,唯恐今夜对四娘之举开罪于陛下,惹得龙颜不悦。
萧洛陵不放心绪芳初的脚行走,将小崽子交给了前来相迎的武功灿,躬腰抱起了绪芳初,命令伏鹰卫指挥使:“送太子先回。”
武功灿领旨,抱着急欲攀住阿娘不愿离去的太子殿下去了。
马车停在府门外,萧洛陵一路将绪芳初抱入车中,令御夫赶车,亲卫开道。
安静的马车之内,似只听见车轮辘辘碾过百年青砖的声音,和彼此被放大的呼吸声,萧洛陵未置一词地抱起她一条腿,脱去了她的鞋袜,借车中幽暗昏黄的烛火,检查她脚面上的伤势,确认只有些微红肿,未曾动到骨骼,他的语气也不见有一丝转缓。
“怎么弄的?”
绪芳初试图缩回脚丫,可缩了缩,没能挣脱,反倒被触碰了肿处,疼得没忍住,清亮的瞳眸又晕出了薄薄水色。
身体的疼痛,夹杂在家里所受的委屈,像是一瞬要爆裂开来。
酸楚感充盈于心房,仿佛就快要承载不住,汪洋恣肆地喷涌而出。
她没回答,只有抽噎的声音不停传入耳中,令萧洛陵心里更怜,但又气她不知拿了自己这把趁手好用的刀,好生杀灭绪家一帮人的锐气。
他将她紧搂在怀里,低眸,取了灵善膏替她上药,“药膏要搓开才有效用,伤势不重,但会疼两天。”
他不像小娘子,他的手又糙又厚,还遍布老茧,力气极重,几下便按得人疼痛难忍,绪芳初忍住了馒头脚又遭重创的疼,望向灯影幢幢里布满心疼神色的陛下,又哭又笑地说道:“我之前给你按摩的时候,总是故意弄疼你,现在可算遭到了报应啦。”
萧洛陵瞥了她一眼,薄唇下拉,没说话,只轻哂了声,但掩盖不住眉眼之间的疼惜爱怜之意。
绪芳初在他怀里变换了姿势,双臂揽住了陛下的颈项,手心贴住了他的颈部皮肤,将脸颊靠在陛下的俊脸旁,适才的泪意已经按回去了,她低低地笑:“我今晚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刚才吹捧自己的时候,心里可真痛快,我从来没觉得我这么厉害过。原来,我这么厉害,这么有用!”
萧洛陵见她不再困于阴霾,失笑,掌心按住她瘦弱的脊背,低沉嗓音说道:“你自然厉害,自然有用。谁敢说你半分不是?”
绪芳初笑而不语。
其实今晚还是小小地借了一把陛下的“势”的,与预期违背,但倘或不如此,效果似乎远没有这么好。
没有办法,这才是人间现实。
若不是因为陛下,绪相一生都不会觉得他薄待了自己这个女儿,若不是因为陛下,即便她再拿出更厚十倍的账本,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萧洛陵低头吻住了始终呶呶不住、勾得他心摇魂荡的朱唇。
含了心疼的吻,逐渐不知为何令胸口灼烧起来,变了味道。
他沾了药膏的尚存几分火辣的掌腹,倏然贴到了她冰凉的颈项上,刺激得她身子轻颤,再接着腰间一暖,完全地受他掌控。
动荡的马车里,倏然变得春意盎然。
火焰的光跳跃着,于车壁上映出一双如茶案前太湖石般相叠互倚的漆影,绪芳初的声调渐渐破碎了开去。
细腰如濯濯春柳狂摆,薄泪晃出眼眶,湿痕漫溢而出,破碎的声调里逐渐掺杂了恳求,她死死地攀着侧壁,吃力地坐向他,他顾着她的脚,手掌轻轻地托着她的腿肚,将她的脚一路悬空。
只愿,倾注与她所有的爱意,然而即便那样,似乎也远不足够。
绪府到大明宫的那截路短得出奇,远不足以让陛下有所发挥、一逞雅兴,所以御夫查知到车厢之中有些什么动静之后,颇为上道地不走大道,而是将马车赶向了小路,绕着宫城走了足足三圈。
每次绪芳初快要被颠得喘不上来气时,总有陛下及时地将气息渡给她,可他又偏是让她最喘不上气的那个人。
佛是他,魔亦是他。
冰火两重,爱恨两极,颠倒反侧,不知今夕何夕。
绪芳初好几次都想骂他。
刚要挣扎起来,可他却靠近她的耳朵,声音极轻地唤她:“阿弥。”
那已经几乎无人知晓的乳名,经由他的沉嗓唤出来,别有股勾人心弦的跌宕缱绻。
绪芳初身子轻颤,软在了陛下怀中,并逐渐迷失在一声声亲昵温存、充满爱意的“阿弥”里,再也提不起劲反对任何了——
作者有话说:“阿弥”是特定称谓,平时都不会用的[狗头叼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