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洗凝脂 > 第73章【正文完】

第73章【正文完】

    第73章

    年假的几日里, 因西南蜀地州牧的一折奏表,含元殿短暂地举行过一次朝会。

    绪廷光战战兢兢地手持笏板上朝, 身为百官之首,所立之处离天子最近,前不久绪家不欢而散,此刻他极力偷瞥上首之人藏于冕旒之下的神情,但因为窥见不得一丝半点,心底发毛,两臂一直不停觳觫。

    朝会之后, 诸卿陆陆续续退散,绪廷光也正要步出含元殿, 陛下身旁那人精似的内侍总管,却猫腰摇着塵尾, 笑吟吟地向他走了来, 叫住了他:“绪相留步。”

    绪廷光不明就里, “大监有何指教。”

    礼用摆着塵尾:“哎哟指教哪敢,相公折煞老奴了,是陛下让老奴来传句话,教您酉时莫忘。”

    得知是陛下有召, 令他前往太极殿议事。绪廷光往胸口急促鼓入一口气, 心知该来的总是要来, 强抑了那股强烈的不安, 道:“臣领旨。”

    长安的冬夜极长,到了黄昏时分,绪廷光顶着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悻悻地抚袍步入了太极殿。

    殿内空旷,铜漆灯盏之间烛火簇簇, 时有摇曳,似一双双隐含了不悦欲朝人发难的眼。

    空荡荡的殿内,烛火葳蕤处,隐隐传来些许汤匙与碗壁磕碰的清脆之音,绪廷光霎时惊悸万分,莫非是有人在太极殿用膳?

    心怀狐疑的绪相往内殿瞥了一眼,只见金色的柔光闪烁的垂纱之后,有一道朦胧绰约的身影,正垂首用着饭食,曲垂延颈,鬓发如云,观身形可知是他家四娘。

    陛下竟然准允四娘在太极殿用膳。

    这个发现与认知令绪廷光心底里掀动起惊涛骇浪,不敢被陛下察觉,急忙撤回目光,矮身向前行礼:“臣绪廷光,伏请陛下圣躬金安。”

    萧洛陵眸色极淡,掌中合了一道奏折,抛给绪廷光,“看看。”

    绪廷光慌忙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下辖的部门有官员趁年休期间公然聚赌,遭到了御史台弹劾。

    陛下若是针对他,就此事有意作梗,就能治他御下不严之罪,绪廷光想到日前的不欢而散,心顿时提到了嗓子口,唯恐陛下借机发难,口中惶惶说道:“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萧洛陵道:“此人就交由绪相亲自管束吧。朕召令公前来,是有一事要与你阐明。上回绪府作别,因顾及贵府人丁甚多,许多话亦说得含混不明,想必令公心里存有疑窦,今日朝会之上,不停察朕颜色。”

    被陛下看出了,绪廷光心里更是羞愧尴尬,忙拱手说不敢。

    萧洛陵敛唇,目光斜视一眼纱帐内不急不缓地垂首用膳的女郎,眼中有了柔和之色,对绪廷光道:“约莫四年前,朕攻下云州时,不慎遭遇大雨冲刷裹挟的泥流,险些不幸罹难,阿初于朕实有救命之恩,朕感念其德,故而以身相许,托付于她。后来朕欲回陇右为节度使治丧,只能将她暂时留在山中,约定再下云州之后前来接她,可惜造化弄人,未能如愿。朕亦是今年才知,原来她竟是绪爱卿的女儿。若非亲眼所见,朕又怎会想到,绪相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养在云州的深山之中。”

    陛下虽然言辞委婉,但语气之中不难听出责怪的意思,绪廷光心里打雷似的不安,躬身哀叹道:“臣实在愧对小女,枉为人父。”

    说起往日听信鬼神之说,为了得到儿子,送走一个女儿。

    疯和尚判命,说他家四娘克父母兄弟,克夫克子,可现在呢,四娘已经贵不可言,力证了那几句判词实属谣言杜撰。绪廷光终于知道错了,惭愧不已。

    萧洛陵道:“怪力乱神,实乃子虚乌有。绪相枉为读书人,自诩清流,才华出众,竟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绪廷光稽首,愧悔不已地说道:“臣错了!臣今日无比失悔,臣对不起四娘,也对不起四娘的母亲,是臣错了……”

    他见陛下没有指示,又急忙朝着帘幔的方向诚心诚意地忏悔:“四娘,是阿耶错了,阿耶对你不起,让你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你不原谅这个混账阿耶也没关系,都是我应得的,都是我活该……”

    殿内空寂许久,没有声息。

    萧洛陵本以为绪芳初会表态,但她一直垂首用膳,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动静。

    “陛下,错已铸成,臣自知无言求得四娘原谅,然而臣毕竟身为四娘生身之父,万望陛下深信,臣心中对四娘,亦有拳拳爱护之心。”

    他将额头抵在手心,再次顿首,起身说道。

    “陛下既得四娘,夫惟恭请,望陛下善待吾儿,珍视一二,臣不胜惶恐感激之至,求陛下成全!”

    这老东西。萧洛陵微眯长眸。不愧是绪相,表面温顺谄谀,话中还不忘提醒着自己,现在他与他的女儿关系不明不白,不能委屈了他的女儿,应当及早地定下婚事以正视听。

    可这难道是他不想么?

    萧洛陵再度望向安谧无声的帐帘内,她兀自无声,他几回欲言又止。

    罢了。

    没有名分是他已经接受的事实,她不愿给,他又能如何,还能强要不成?

    “朕对阿初,比绪相赤诚,她在朕的太极殿中用膳,比在贵府还要安心,恐怕你多虑了。”

    绪廷光擦拭掉额角的汗,意识到事实的确是如此,不禁讪讪,枯站半晌,见无新的指示,他瞧向用膳毕正在慢条斯理擦拭嘴角与手指的绪芳初,低腰垂目请辞。

    人走远了,绪芳初也吃得七七八八了。

    她将帕子按在食案上,因为吃得饱足,此刻很是思睡,她撑起香腮,透过帘帷看正殿上端坐的男人。

    纱帘朦胧,绮思蔓延,脑中竟然不受自制地想着别看陛下此时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穿了一身威严深重的龙袍坐在那鎏金大椅上,实则待会儿就会主动露肉来引诱于她,哄她上钩,玉带解落,劲腰弹出端倪,一切都令人紧张又期待。

    想着想着便不免口干舌燥,昨夜里于这张案上抵死交欢的画面又盈于脑海,霎时令人羞红了两靥。

    他处理奏折时早已察觉到有道摇曳生辉的目光始终打量着自己,身体禁不住地被看出了躁意,他起身,朝内殿走来,拨开帘帷。

    食案上肴核已尽。

    “怎么都食了?”

    今天她的胃口似乎格外好。

    绪芳初点点头,瞬也不瞬地仰眸,唇间带笑,“陛下今日好像没火气呀,对绪相多么亲和亲切。臣还以为,陛下会迁怒于绪相,借官僚聚赌朝绪相发难,大发雷霆呢。”

    萧洛陵微敛凤目,“朕如果办了他,你日后后悔了,借此朝朕发难,朕又该怎么办?”

    拿捏不准绪芳初的态度,对绪廷光就必须克制手段,连嘴脸都不敢上。

    原来堂堂陛下也有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的时候。绪芳初想。

    萧洛陵蹙眉视她:“你不认绪廷光了?不要娘家了?以后再逢年节也不回绪府了?”

    “那倒也不至于。”

    绪芳初适才吃得痛快时,还自饮自酌,吃了一点果子酒,眼下脸颊犯起桃晕,恰如花树堆雪,萧洛陵于她脸颊上注目数眼,忽再难按捺,将她拥在了怀中。

    绪芳初有些零星醉意,但还不至于干扰思绪,唇齿轻碰,回着他的话。

    “有势不用是傻子,只要绪相一日还是绪相,他就永远是我阿耶,是我生身之父。”

    彻底决裂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以前觉得那个家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刺,弥在肉里化在一起,一碰就疼。

    现在的她,借由绪家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心态也安得很好,只要能为自己所用,好家坏家就那样吧,如果宰相的女儿都还要顾影自怜,让别人怎么看?

    萧洛陵怔了怔看她,薄唇骤然扯出一丝轻哂。

    他语气不明地笑了声:“那看来朕只要一日还是皇帝,还在大位上,就一日还是你夫君?”

    绪芳初将脸颊靠在他坚硬的胸肌上,潋滟着秋水的乌眸认真地仰高,知他这个人小气,眼下却是被他逗笑了,贴在他背后的小手抬高了一些,挂住了陛下的后颈。

    “那臣就祈愿吾皇金瓯永固,万寿无疆。”

    朱唇湿滟滟的,似是雪夜里怒然而绽的红梅,花朵瑰丽而不见妖冶。

    萧洛陵被这句话哄得很好,心底里不快烟消云散,凝眸看了她片刻,忽然发笑,掌腹托住了她柔软的脸蛋,压沉些声音问道:“阿初,你昨夜说,要与朕大大方方的,不必再遮遮掩掩,是要给朕名分的意思么?”

    绪芳初笑倒在陛下怀中。

    面对她的发笑,萧洛陵愈发愠怒,他调试着呼吸极力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极力地忍耐。

    绪芳初喝了酒的脑子,似乎比正常时还要清醒一些,她轻声地道:“臣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萧洛陵的耐心已经快要告罄,若非面对的是她,他只怕早就拂袖起身,要治她大罪了。

    可他却是克制着,隐忍着,点头:“嗯。”

    绪芳初从他怀中起身,与他相对而坐,神情有些许放松,漫不经心,但仔细看,又有三分认真,“陛下在新朝为何要颁布一道,鼓励女子行商与从医的政令?大长公主说,陛下一直在为我铺路,难道是你故意洒下这把诱饵,引我进入太医署的?”

    萧洛陵意外于她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不愿敷衍于她,思忖片息之后,他的目光亦有几分肃然,“是,也不是。”

    “引你前来,是,但也不完全只是如此。”

    “还有别的?”

    “嗯,”萧洛陵颔首,温度灼烫的眼光一直近乎不瞬地落在她的颊上,若贪恋般流连不去,“我幼年亡了父母,跟随姑母流浪。在这世道上,见过女人遭遇了更多的不公,也见过一些女人于不公之中垂死挣扎,向世俗与命运抗衡,我常有所思,女人其实能做到很多男人以为她们做不到的事。只是似乎有道看不见的枷锁与条框限制了她们。至少就我所见,在行医与经商上,女人的能力绝不会比男人弱,男人比女人多的力气意味部分,但不意味一切。一个家国,需要的是所有人的同心同德,众志所向,将这些能从事生产的女人聚拢来,只要数量足够多,这些人中亦会井喷出无数俊才,或为大商,或为太医,或为夫子,又或为士大夫,成为大靖的砥柱基石。其实利国利民,何分男女,何囿成见。”

    绪芳初意外地失了声音:“你觉得,女人还可以做士大夫?”

    “当然,”萧洛陵抚了一下她的脑袋,缓笑,“你这里比我笨么?我看不然。诚然,做武将也许够呛,但只要有读书的机会,天下数以百万计的女郎里,怎么可能没有与士大夫掰手腕的卓荦之才。”

    绪芳初再没有那一刻比眼下这般更觉得陛下英明耀眼了。

    “只是,可能实现吗?”她不禁喃喃。

    “未必就不能,”萧洛陵摇头,“虽然也许是难些,也许是要历经几代,也许终朕一生都无法看见那一天,虽不能至,仍可心向往之,若踏出这一步需要先驱,朕便做这第一人,若朕有不济,还有太子,太子之后又有太子,终有那么一日的。现在的政令,只是第一步,在不动摇士族根基与宗法制根本的前提下,拿羽毛搔了他们的痒,等那些刚愎自用的人清醒过来,太医署的女弟子早已犹如星火,于九州各地拨弄浪潮,引天下女子效仿。所以朕一直鼓励,太医署女弟子结业之后除经世救人外,也要将一身医术有所传袭。”

    他的目中含有烛火的柔晖,又似噙着战鼓惊马一般的激烈,令她的胸口蓦地发烫,急促地弹响起来。

    “这方是朕对新政的初衷。朕知道你是女医之中的翘楚,朕希望你走到朕的身边,但不是成为一名藏于深宫的后妃,也不是去做只知相夫教子的妻,朕希望你光耀大靖,彪炳于世,朕希望你充盈你的智慧,做你最擅长之事,尽情发挥你的才干。星流彗扫,贯于长夜。用皇后的身份走这条路是捷径,朕望你对占据天下一半的人都能有所指引。”

    绪芳初明白了,这个人为何从来都不急着将她从太医署提出来,也不急着要将她绑在身边,在她提出要继续当女官的想法,他沉默了一下之后便立刻忍下了没有名分的煎熬,也明白了,他想要她成为皇后,也许不单是因为情爱。

    绪芳初的心滚烫如火,她垂眸,捉住他的只手,将他蜷握的掌心捋平,覆上她搏动的胸口。

    也许是今天才知道他是她的同路人,这样的认知来得过于震动,以至于她的心跳动得有多激烈,她自己都能感受得到。

    “臣为陛下庶竭驽钝,也为陛下披坚执锐,”她深呼吸一口气,转了称谓,“萧洛陵。我愿意做你的皇后,等我把师父留下来的针经编纂完成,将它发扬光大,我就嫁给你,和你有名有份地在一起。”

    萧洛陵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瞳仁惊颤了下,眸底墨色四溅。

    “不过,我也要你应我一件事。”

    “你说。”

    陛下的语气已几近于浮躁与强忍。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做一名女医。对你的后宫我分心无暇,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虽然你是陛下,但你不能再有妃嫔,我不喜欢后宅争斗,不喜欢去争夺别人的爱,从小就不喜欢。”

    “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我还希望,你能准我一些休假,我可能要游历于世,去见广袤天地,去见百态众生,去尝还未能立传的百草,救助需要我救治的病患。”

    “可以。”

    绪芳初伸出手,抚过他衣领,抚过他衣领下早已结成狰狞伤疤的旧疮,风霜淬炼的筋骨严丝合缝地贴合于皮肉,正随着呼吸而极富韵律地起伏。

    她还想说什么,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人生莫大之难,无过于有知己同行,他们是这样全副契合的同路之人,还有什么荆棘险滩是不能跨越的呢。

    萧洛陵顺势搂住了落入怀中的人,双臂将她按入怀底,近乎要揉入胸骨之中。

    “阿初,朕莫非是在做梦?你真应允做朕的皇后了,你真应允给朕名分了?”

    绪芳初轻拍他的肩,谈笑叹息,“是啊。只是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我才刚开始整理医书,要著成《十三针经书》还差得远呢,恐怕还得一年半载,要是晚些,恐怕两三年都有可能呢。”

    “无妨,你给了朕盼头,朕就等得起,反正你也在这太极殿内,又不会与朕分开。阿初,你不会与朕分开的对么?”

    她早就发现,他对她的感情缺乏安全感,也几乎是只有在他缺乏安全感、心情不定的时候,会在她面前自称为“朕”。

    他虽然极力表现得坦然,却还是露出一丝端倪,绪芳初搂他紧了些,深嗅着他衣领间的柑橘清香。往肺里灌了两口后,她忽仰眸,朱唇轻盈地吻向他的下颌。

    “我不与你分开。我亦心悦你,萧洛陵。”

    星河长照着大明宫万千宫室,自积雪皑皑的琉璃瓦上映出清冷的幽光,霜雪正于温存晚风之间逐渐融化,细流雪水滴落的声音驱散了寒冬长夜寂凉的阴霾。

    长夜过后,红日初阳必将沿着地平线蓬勃升起,浩瀚的日晖将笼罩大地。

    爆竹声尽,长安新的一年,给人带来了无限希望,与温暖。

    正文完结
图片
新书推荐: 小可怜的金手指是陛下 小燕尔 星际向导的美食日常 说好的豪门小可怜呢 贪得无厌 天使入我怀 玩家手握神明契约[无限] 引诱蜘蛛人生游戏 论异能在规避麻烦时的无用性 娇软炮灰在恋综被前夫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