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山东人李少君来长安, 引起巨大轰动。他看上去最多五十岁,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牙齿整洁,却和九十岁的老翁说, 曾和你祖父一起游玩。关键是他能准确说出老翁幼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刘彻迷信方士,大臣遇到这样的神仙,当然要举荐给皇帝。刘彻召见李少君,他指着案几上一件旧铜器道:“老夫曾见此物,摆在齐桓公案头。”
刘彻仔细查看铜器上的刻字,果然是齐国的物件。
厉害, 厉害。
这么厉害的人,当然要炫耀给全长安知道、全天下知道!
刘彻令少府准备宴会,让前朝后宫、满朝文武都来瞧瞧这位仙人。
接到命令之后,李茉才从少府繁重的事务中抬起头来, “啊?长安新来了一位仙人?”
“是,李仙君自齐地而来,从前朝方士安期生哪里得到了炼丹的仙方,正要为陛下炼丹呢。”阿荣前来传达命令,她如今是卫夫人身边女官, 陛下有命, 后宫女眷也要参加此次宴会,卫夫人得封夫人之后第一次在朝臣面前亮相,衣袍自然要隆重些。
“好,我知晓了, 定为夫人呈上最好的衣料。”李茉点头。阿荣跳出内廷又回到内廷,如今的前程比当初做一个小小的织室属官好多了。
阿荣见她点头,心中略微安定, 立刻回去向卫夫人复命。
李少君、仙方、丹药……李茉仔细咂摸其中意味,很多后人需要仰望的名字,已经陆续登场。窦太皇太后薨逝,坚定支持道家治国方略的人没了,董仲舒受到陛下无比看重,儒家水涨船高,听闻,陛下曾私下对左右言:明年,朕便罢黜百家博士,只立五经博士。
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政策已经基本成型。
没有改变的可能吗?
李茉心想,有的。
开宴这日,李茉与众位同僚一起,列坐于大殿之上。李少君缓缓走来,清瘦、长须,容颜说不上俊美,但周身气质缥缈,有一种欲乘风而去的美。
“这便是李仙君,仙君请上座。”刘彻对此人很有些尊敬,令他前排就座。
有懂事的朝臣立刻出列唱黑脸;“仙人之说,向来缥缈,方士之言,更不可信,陛下,万不可被奸人蒙蔽啊。”
刘彻便做无奈状,望向李少君。
李少君微微颔首,以前他都是王侯座上宾,普通官员自然不曾见识过他的威能,展示也是应有之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吾道行太深,旁的不便展示,但有一门仙人斗棋的绝技。”
“请仙君试来~”刘彻已经事先看过,觉得李仙师的法术玄妙,高兴得坐等打脸,期待朝臣惊讶的表情。
侍女奉上一个棋盘,并摆上黑白两色棋子。
只见李少君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睁眼,眼神锐利,缓步走到棋盘前,伸出右手悬空在棋盘上,棋盘上的棋子便自行走动起来,仿佛虚空之中,有两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下棋。
“李仙师请仙人上身,隔空斗棋?”有大臣惊叹。
也有比较谨慎的,“可是袖中有什么?”
李少君听到这样的疑惑,从善如流,慢慢扯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肌肉紧实、皮肤光洁的手臂,只看这样的手臂,不敢相信李少君已经活了几百年。
没有袖子遮挡,看清李少君手臂上什么都没有,更能断定是仙人斗棋。
这样的绝技引得朝臣们像啄草鹅一样伸长脖子,有些定力不好的,甚至离开座位,凑近去看。尤其是坐在后排的朝臣,不肯放过与仙君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看左右同僚都离开了,李茉从袖中拿出炭笔、白布,快速写下:“骗术,是否拆穿?”交给宫人递给刘彻。
刘彻接过布条,遥遥望了这边一眼,不动声色把布条团入袖中。
“咳咳!”刘彻轻咳两声,监督宴会礼仪的官员高声唱喏,大家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如此神迹,前所未闻,李仙君远道而来,长安可也有旁人有过仙缘。”刘彻朗声问:“李丞,你可会这样的神技?”
李少君缓缓转头,对李茉颔首致意,态度雍容自然,端得神仙风采。
李茉出列,平静道:“会。”
嚯——朝堂立刻像油锅里加水那样沸腾起来,丞相田蚡就是李少君最大的信奉者,立刻出言讥讽:“陛下当面,安敢欺君?”
“自然不敢。”李茉向上首一拜:“言语争锋无用,一试便知。”
李茉走到棋盘前,撸起袖子,向四个方向展示自己光洁的手臂,然后把手臂悬在棋盘上方,黑白两方棋子重现刚才的景象。
如果说李少君是神仙气度,李茉这种打法完全是戏台上展示,虽然他们重复了一样的事情,但人家李少君的仪式感、气度甩她八条街。
现在,没人愿意欣赏这种气度。
李少君立刻道:“不知这位同道,是何处遇仙?”我们都是仙人,都是有仙缘的人,不要拆台啊!
李茉转向田蚡,“丞相可愿一试,你也能请仙人上身,演一出仙人斗棋。”
田蚡难以置信,又怕真有神鬼莫测的力量害了自己,踟蹰不敢上前,当真为难。
卫子夫正陪在刘彻身边,主动请缨;“若真有仙人,妾愿为陛下探路。”
刘彻专注看着场中,不料身侧美人开口,正想拒绝,侍立在旁的卫青道:“陛下,臣去吧。”
刘彻点头同意,卫青快步走过来,李茉侧身用宽大衣袖遮挡,和卫青密语一番。
卫青走到棋盘前,撸起袖子,再次重现神迹。
人家李少君仙人斗棋神秘缥缈,这两个粗人大大咧咧,倒像是锄地、割草,一样的动作,看起来就粗鲁无礼。
喧哗声更大了,“怎么回事?”“人人都有仙缘?”“骗术?”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利用磁石罢了。”李茉从卫青食指上摘下用肉色布料伪装过的磁石戒指,再次展示。
来之前,李茉就已经打听清楚,李少君会仙人斗棋(磁石移动棋子),点水为酒(把精炼过的酒精或酒曲趁人不被放入水中),木剑斩鬼(利用酸堿度不同呈现画面),好家伙,一水儿的小学科学实验,不能更高级了。
田蚡上前抢过,自己试了试,因不熟练棋子不能走到该去的位置,但的确能流畅移动。
“骗子!你骗了老夫千金!”田蚡大怒,李少君自入长安之后,是多少王侯将相座上宾,得到的金银馈赠堆积如山,压断牛车的横梁。
被当面拆穿,李少君依旧不疾不徐,缓缓向刘彻躬身行礼,自圆其说:“仙人斗棋,不过小技,博人一笑罢了。吾的本业是炼制仙丹,得长生之道。”
“长生之术学于前朝仙人安期生,安期生隐居是邑,住凤凰峰下修炼,遂以得仙,人人得见。吾曾吃过他的大枣,因此活了几百百年。他的大枣煮之三日始熟,香闻十里,可使死者生,病者起,健康之人食之,则可白日飞升。”
“仙人传承,脉络清晰。长生术乃由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后以道授马鸣生,马授阴长生,阴授朱先生,此二人亦我同门师兄也。”
瞧瞧人家这应变能力,一点儿没有谎言被拆穿的慌张,而是摆事实、讲道理,一副你不懂,是你们水平不够的样子。
田蚡又迟疑起来,他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信。之前李少君指着九十老翁说与他祖父一同游玩的时候,说出的事情的确只有老翁知道的。平时问询于他,也有精妙言论,掐算十分准确,都说到他心坎上。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骗子呢?
田蚡代表了殿内大多数人,大汉开国,已经经历七代帝王,世代传习的权贵,难道个个都是人才吗?天龙人中愚蠢者比比皆是。
“哈,这样的传说故事我也会讲,来点儿实际的。你的长生术,难道靠嘴说吗?”
李少君已经明白,他与李茉是生死之争,“吾已向陛下献上仙方,若非当年困苦,无法凑齐仙方原料,岂能让仙方现世?”
“一张永远练不成的仙方吗?”李茉讥讽道,“少府按照你的方子,收罗金银玉石、朱丹硫磺无数,可没见成果啊?”
“陛下如果不能戒掉骄奢淫逸的恶习,仍然贪图美女纵欲无度,四处征战讨伐,喜怒无常,使冤魂流落在荒野,让市井里常有杀头的重刑,那就绝不能炼成仙丹。”李少君昂头挺胸,眼神悲悯,劝阻君王简朴、节欲、止戈、宽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骗子呢?
艹!不让打匈奴!说归说、闹归闹,别拿匈奴开玩笑。
汉人,为什么是汉人,是大汉为这片土地上的人铸魂,不把匈奴撵出去,不把大汉的威严提起来,这片土地上的人,要以什么自称?
“四处征战讨伐?哪里?”
“窥视西域、染指草原、征讨闽越、组建羽林骑……桩桩件件,劳民伤财!”
“匈奴人怎么没打到齐地,砍了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骗子!没有强横大军,难道任由外族欺压中原吗?”
“要拿中原百姓的命,去填边关百姓的命吗?百姓何辜?”
“少扯百姓,匈奴人的马蹄没踩在你身上,西南蛮族的箭支没射到你身上,你当然侃侃而谈。陛下身为大汉君王,不能庇佑他的臣民,又是何道理?”
“陛下只要修养身息,爱惜百姓,自然练得仙丹,飞升成仙。”
“胡说八道,天下是人族的天下,何人能得飞升!”
两人越说越快,相对而立,你来我往,大殿中人渐渐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我恩师安期生已然飞升!服金液、千岁翁,蓬莱仙岛飞升,当日海边无人人亲眼所见!”
“绝无可能,自武王伐纣,封神大战之后,天下便没有人族能活着飞升!”
“等等,等等!”端坐上首的刘彻大喊:“等等!”
第53章
“什么人族?什么封神大战?”刘彻的眼神在李少君和李茉之言移动,不知该信谁。信李少君吧,他的“神迹”刚被拆穿;信李茉吧,没有哪家神仙规规矩矩给皇帝打工。刘彻干脆道:“今日巧了,两位坐而论道,可成佳话。”
李少君面色难看,他一路行来,见识过多少王公贵族,长得好、会说话,卖相十分不错。就没遇到李茉这样的,抬举她一起当仙人不肯,给她名望也不要,非要和自己争个高下。
李少君也听闻过李茉的名声,只是她如今在少府任职,头顶上压着无数人,以为是扯虎皮抬身价的,便没放在心上。哪个神仙在朝堂做官啊?神仙都是自由自在,跨虎登山随地走,三山五岳任遨游的啊!
因为拿不准,李少君便捋着长须,悠然道;“尔乃小辈,不与相争,且先说吧。”
“既是论道,便不以官职压你。”李茉解开头冠,扔在地上, “说来话长,从天地本源开始吧。”
“宇宙之初,洪荒之始, 道无天地,法无常理。混沌中,有一神灵吸混元之气,孕育成龙首人身之状,号曰盘古……左手执凿,右手执斧,劈开混沌。清者上升为天,含青黄赤白黑,谓五色祥云;浊者下沉为地,含青黄赤白黑,谓五色石泥;天地中亦含五行,谓金木水火土……一万八千年,九重天地初成……盘古大神耗尽生机,他的气息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左眼成日,右眼成月……”
首先,讲一讲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故事简单,要讲得有上古韵味,又让人听得懂。
“凶兽量劫……煞气弥漫,凶兽诞生,生灵涂炭,万族不满……饕餮、穷奇、混沌、梼杌……以鸿钧、罗睺为首的第一批先天生灵,杀凶兽、积功德……龙凤大劫,龙、凤、麒麟……道魔之争……巫妖量劫……”
不好意思,从传统神话,变成了洪荒流小说体系。必须把人族的过去说的足够渺小,才能衬托带领人族崛起的始祖多么了不起。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如此,人族当兴!灵气孕育女娲伏羲,创世之神,福佑社稷。女娲人首蛇身,抟土造人……阴阳失衡,火神共工怒而撞不周山,天地脊柱断裂,天降洪水……女娲补天,五色土练成五色石……”
女娲这位创世女神必须排在第一,她创造人、拯救人,女神的地位不能排低了。
“伏羲,人面蛇身,白天观察山川鸟兽,夜晚 观测天际星辰变化,思考什么主宰浩渺宇宙裕兴,其中是否蕴含天地至理……八卦……人文始祖……”
伏羲教会人思考,引导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引导人学会思考和成长。
“神农氏,牛头人身……五谷、种植、尝百草……”
在李茉的体系里,燧人氏没有被排在三皇之中,三皇是女娲、伏羲、神农氏。三皇的故事说完,继续说五帝,五帝的历史,很多博闻之人都听过,李茉便一笔带过上古历史,说起了夏商周。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纣王昏庸,武王伐纣……姜子牙持封神榜……”
而今,封神榜的故事由我来写。商朝重祭祀,一言一行皆依照占卜而来,纣王昏庸残暴,逼反臣民。牧野之战,占卜兆像并不吉利,武□□然决然出兵,以少胜多,奠定周朝根基。从此,人力改变天命,于普通人而言,有了实例。
商、周朝代更替,于天道而言,是神仙妖魔退出天地,把世界主流归还给人;于普通人而言,是人/治对抗天命,从此,周礼取代了人祭,人命贵重,人越来越多走上世界舞台。
所以,没有纣王在女娲庙提淫诗,一切争斗,是天道之争,是朝代更替,是民心所向。商王后贤德,邓婵玉英勇,苏妲己没有被狐妖附身,她的父兄发誓“冀州苏护,永不朝商”,可是家族死的只剩她一个人,因此她入宫为妃,成功则商朝从此留着苏家的血脉,失败则引诱纣王败坏江山以报家仇。
封神榜的故事说的浓墨重彩,此时只能蜻蜓点水,略说一说,日后再写成书。李茉边说边想,如今,我说的话是“史实”。
“封神榜一出,身负神异血脉者不显于世间,天地是人族的天地。没有神仙妖魔能阻止人族大兴,人族才是如今天地主宰、万物之长!”
呼……一口气说到这里,李茉停下来喝水,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把酒樽放在自己手边。
抬头望去,左右公卿沉默,连宫人都听得聚精会神,铜漏上的时间显示,此时已经是午夜。
怪不得喉咙发痛,说了这么久,人族才刚登上历史舞台。那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出现,以及自己不做个神仙,反而要入朝堂做官呢?
唉,真是个大工程啊,从春秋战国开始说起吧。
“诸子百家,应天命而生……人族智者,引领前进方向……黄老之说……儒门孔子……法家……墨家……”
好累,只是简单阐述诸子百家的主张,已经说了两个时辰,今天,是奔着通宵去的啊。
“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寿命于天、既寿且昌,书同文、车同轨……秦皇筑基……”
说起秦始皇的功绩和过错,那就滔滔不绝了。李茉有时会想,怎么不穿越到秦朝去呢,在祖龙麾下,不用调和帝后关系。呸呸,李茉心里给自己一耳光,任何时代都是向前向上的,不要崇古薄今。
“大汉铸魂……”肉戏来了,李茉从高祖开始数,说大汉与匈奴的关系,说文景之治的积累,说陛下征伐匈奴是顺应天命,百姓期盼,正该顺势而为!
“若不攻伐匈奴,大汉始终是圈养的羊,哪天匈奴人开心了,就冲进羊圈烧杀一番。这不是和亲能解决的,送了这么多公主入草原,谁改变了匈奴人的血腥野蛮?这不是放低姿态和谈就能躲避的,匈奴杀人难道会挑时间吗?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足够的食物、足够的衣裳,吃饱穿暖,训练军阵,养育战马……神仙早就把天地交给人,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切!”
等李茉说完这些,天色已经蒙蒙亮,天边有朝霞,金黄色的阳光柔和洒进大殿。她的手边,已经换成了她要求的蜜水,说了一晚上的话,她嗓子干哑,如同水牛一般豪饮。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太震撼了!从来没有人这样系统的、全面的说起历史神话。李茉说的是真的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本能的相信,她说的事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她怎么能这样逻辑清晰的说出这么多上古往事,能编出这些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若非亲身经历,没有人能把他们逻辑圆融地嵌进历史、神话体系中。
这是一场神迹!上至帝王、下至宫人,都仔细听着李茉说的每一个字,这是一场机缘,是日后说与子孙的谈资,说不定自己因有幸聆听仙音,还能名列史册!
若说场中谁最崩溃,李少君啊!李少君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几乎在心里呐喊,你有这本事,用来对付我?杀鸡焉用牛刀? !
旁人看不穿,李少君明白,他们同为骗子!
李少君本来以为这是同道中人,后来赞叹她有些本事,现在他声音比李茉还沙哑的问:“既是仙人,何必入朝?”
你当个神仙多好啊!皇帝都要听你的,何必当个小官呢!扮猪吃老虎没有这样扮的,这不是欺负人嘛!
李茉放下陶碗,义正言辞道:“我不是仙人。既然天下是人族的天下,人是万族之长,那么人的性命、安康便是最重要的功德。我已经说过了,如今没有人能够在活着的时候飞升,但我要积攒功德,救助世人、普度众生。”
“我织布、养猪、把难以下咽、吃了胀气的大豆变成香滑可口的豆腐,让无数人吃饱穿暖,这就是我的功绩。”李茉叹息:“我只是想混个官位,积攒功德,哪料到有今天这一出?”
李少君吐血:好家伙,要不是“假神”舞到“真神”面前来,你还不打算管了是不是?
“仙长,听闻楚地多祭祀山川水泽,也有人亲眼见过神灵……”李茉刚好坐在阳光照射的地方,逆光看不清是谁提出的问题。
“哦,那是他们瞎搞。读过《西门豹投巫》的故事吗?几百年前的人都知道,不要信河伯山神。就算真有,诸位换位想一想,你在自己家的澡堂里泡得好好的,突然被扔几只死老鼠,你会开心吗?”
众人:……
还能说什么?今天信息量太大,众人脑袋昏昏,实在不知该如何发问。
只有精力充沛的刘彻激动道:“李……仙长先回去歇息,朕明日再登门拜访。”
这位李仙长是谁,不言而喻。
李茉休息了,听到她言论的人不能休息。今日殿中坐而论道的内容传出去,法家、道家、墨家……诸子百家传人纷纷吻了上来。
第54章
苍天啊, 大地啊,本以为走投无路,没想到绝处逢生!
谁能想到!陛下干纲独断,罢黜百家、尊奉儒术的政策基本形成,众人早就听到风声,各家学派的学术领头人、朝中重臣想方设法劝过了。没用,根本没用。
谁知道突然蹦出个李茉,她的这套理论,圆融、成熟,其中思想观点,博采众家之长,是能说服陛下的。
全然相信了的,只觉得李茉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家学派的。
务实一些的,不管李茉到底是不是神仙, 只知道自己学派有救了。
当年,百家争鸣,各学派的人能为了自家学说肝脑涂地,如今难道就不能了吗?
李宅门前无数人投拜贴,护卫们根本收不过来, 只能在门口准备一个箩筐, 只一天时间,就装了三大箩筐的拜访竹简。
李茉在干什么呢?她在桌案前摊开一卷白纸,提笔蘸墨,写下:“第一卷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1”
之前在大殿上说的是口水话,如今要整合成书面语言,来不及做线装书,做成卷轴,展示纸的优越,更展示文章的厚重成熟。
历经几千年的修改、删减、完善,这套理论是成熟的,诸子百家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学说的影子。
当然,此时点到因果,他们会以为是上古传下的真理,发展成了诸子百家。
李茉宣布关门著书,不见任何来李宅拜访的人。来拜访的人也不生气,放下礼品离开,只求留个好印象。
护卫队更是全天候巡逻,劝阻那些跪拜的百姓,反复重申:“女君有言,她不是神仙,她只是凡人,肉体凡胎,不要跪拜!”
护卫说她们的,百姓拜自己的。
哈,你说你不是神仙就不是神仙啦,我们说你是!你就是!
百姓以往不知道改良麻布织法、大豆吃法的都是李茉,如今知道,自然要来瞻仰。百姓的愿望最朴素,有人该他们带来实惠,他们并不吝啬跪一跪。听闻这是个神仙,更该跪了!
李宅门外的土被人挖走好些,甚至有人专门守在院墙外闻香,之前觉得是美食香气,而今是仙家芬芳。
十天之后,李茉向刘彻献上了一卷名为《洪荒》的卷轴,记录了她之前在大殿上说的内容,还补了一些例如燧人氏钻木取火、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之类的神话传说。
别人著书以十年为基本单位,李茉著书,却是十天就得,这不是神迹,什么才是神迹?
甚至很多人觉得,她早就成竹在胸,如今只是照着腹稿抄出来罢了。
看到献上的卷轴,刘彻飞快打开,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读起,越读越觉得有道理,越读越为难。
儒家的三纲五常,是他既定的思想方略,大汉的土地已经统一,思想也该统一。儒家的纲常伦理,把每个人摆在该在的位置上,十分利于统治。这是从父皇把卫绾、王臧这两个儒家传人指给他做太子少傅起,就已经形成的定论。
儒家为尊的治国方略,本不该动摇。太皇太后在时,阻挠新政,刘彻沉寂,并非屈服,只是在等待机会,渴望如楚庄王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如今……再看这卷文章,刘彻忍不住怀疑,真的有必要独尊儒门吗?
刘彻把卷轴放在桌上,卷轴滚动摊开,让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的刘彻依旧清楚看到上面的字迹。刘彻就这么静静看着发呆,不知如何抉择。
突然,刘彻摸了摸卷轴的载体,大声喊:“来人!掌灯!多拿些灯来!”
宫人立刻去点灯盏,刘彻却等不得,两步跨到殿中九层落地灯塔仔细看,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帛。”
宣室大总管敬畏地捧着滑落的卷轴,恭敬回道:“李仙长说,这是纸。”
纸?好像听说过,但纸脆而黄,什么时候,纸这样洁白柔韧。
这张纸,让刘彻找到了相信的借口,他也不召人觐见,如同曾经隐瞒身份微服出行那样,带着羽林骑,轻车简从,来到李宅。
李茉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接,如同最平常的臣子,之前大殿上振聋发聩的言论,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刘彻几个健步跳下马车,一把扶住准备行礼的李茉,张了张嘴,发现不知该怎么称呼。冲击太大了!叫爱卿仿佛看轻了人家,叫仙长仿佛违背了她的意愿。刘彻只能抓着李茉的手腕,并排走入大堂。
一路上,刘彻罕见沉默着。
李茉也好奇,刘彻会问什么呢?问三皇之中,为什么有女娲。如今公认的三皇是伏羲、燧人氏、神农氏,自己把女娲加进去,怎么证明没有私心?问如神仙妖魔的踪迹?问传说中的事迹?
两人在正堂落座,刘彻直接开口:“你可会长生之法?”
李茉:……
不愧是你啊,刘小猪!迷信人设不倒!
“臣不会。”李茉摇头。
刘彻不信,“你既然看到神迹,怎么没学会呢?”
“陛下,臣只是个凡人,肉体凡胎。我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惊鸿一瞥,我依旧是个人。”
李茉反复强调自己人的属性,义正言辞。刘彻是不信的,她说自己是人,不过因为“人族当兴”,可能如今不同于上古,神仙不能光明正大行走世间,必须披一层人的外衣。
“长寿,总能行吧?”刘彻退而求其次。
“少食多餐、品类均衡、适当运动、少思少怒……臣可编撰一卷《养生经》献给陛下。”
“编撰?《养生经》是原本就有的东西?”《养生经》是不是神仙的功法?
“当然不是。”李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人保养的方法,即便保养得再好,人也会老、也会死。”
“能活到多少岁?”
“如果天生身体强健,后天保养得当,一百岁。”李茉只能这么说。
一百岁!刘彻算了算,自大汉开国以来,还没有君王的寿数超过六十。父亲四十七、祖父四十六、高祖五十二,如果自己能活一百岁,那是将近多出一半的寿数。
如果以前有人和刘彻说,你能活一百岁,他肯定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知道有人的寿命以千万年来计算,他就不满足了,并且十分疑惑:“为何朕没有遇仙?”
李茉一个险些生死的织女可以,李少君一个家贫的农人可以,为什么他堂堂皇帝不行。
“缘分不够。”李茉干巴巴道(因为皇帝不需要编瞎话)。
“朕愿意后天修炼成仙人,卿可愿教朕?”刘彻身体侧偏,眼睛里全是渴望,“只要卿能教朕,国库、私库,任由取用!卿之谏言,无有不应!”
李茉微微往后仰,拉开距离,心里叹息:这可不像你啊,刘小猪。
“陛下没办法修仙,世上根本没有修仙这回事。”李茉坚定拒绝被画饼,恳切地讲道理:“所谓物极必反,阴阳平衡,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自带气运,便不能抛下责任。没有哪一条河,能容纳天下鱼类;没有哪一片海,能收容天下雨水;自然,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占尽天下风光。占了这个,就不能拥有那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刘彻皱眉:“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仙人难道信奉黄老之说?”
“李耳揭示的是自然规律,是天之道。至于人之道,是人的选择。正因如今人之道不好,才会慢慢发展,日后会变。”李茉打补丁:“盘古开天辟地一万八千年,人要变得更好,恐怕是几千年后了。”
刘彻:不能遇仙、不能修仙、不能成仙,只能得到一篇条件苛刻的《养生经》,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
刘彻看了看自己筋骨强健的手臂,决定先不管神仙的事,问一问人间。
“卿赞同讨伐匈奴?”刘彻慢慢坐正身子,看李茉如何把“人命贵重”和“战争攻伐”统一起来。
“是。臣是大汉人,臣的亲朋好友都是大汉人,杀敌、护家,复有何言?”
是哦,这是个极力强调自己是“人”的……神?仙?精?嗯,暂且在心中称呼为神使吧!反正刘彻不信她是普通人。
“卿仿佛不喜儒家?”刘彻又问。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百家驳杂,不如一统!”刘彻已经受够了如今诸子百家各自为政,甚至为了学术理念,拿朝堂当战场。儒家很好,完美符合自己的要求。
“陛下所言有理,您来一统。”
“自是朕来一统。”刘彻快速回答,然后反映过来,“朕可没有本事和百家之人辩经。”
“陛下可以。”李茉看了一眼刘彻身边随扈人等。
刘彻会意挥退众人,李茉为他献上了“考试指挥棒”“学术与政治分离”“意识形态管控”等办法,建议刘彻设立一所“学宫”,择而用之,刘彻选定了什么,诸子百家会为了得到他的青睐发展出相应学说,“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走出李宅,回头望向起伏的云/墙,刘彻问陪在身侧的卫青:“仲卿,她是仙人,还是凡人?”
“臣不知。臣只看到,她亦是陛下之臣。”
卫青想起李茉称呼老子为“李耳”,几百年前的人随口呼之,不是李聃,不是老子,而是李耳。卫青也记起,她称呼窦太主为馆陶长公主,评论先废太子刘荣也不曾称呼过栗太子。
她即便不是仙人,也不会是凡人——
作者有话说:1,这段的著作权属于唐代欧阳询。
第55章
她即便不是神仙, 也绝不是凡人。
长安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这句话,但不包括儒家!
家人们,谁懂啊!煮熟的鸭子飞了!进嘴的肥鱼活了!明明已经受到君王信重,儒家马上飞升了,啪叽,被人拍在地上了。
被拍在地上的儒家不甘心做蚊子血,立刻大规模攻击李茉。
讲道理的人攻击李茉不讲礼仪,颠倒尊卑,礼法、礼法,礼是比法更重要的存在,是社会根基、国家柱石。证据是李茉府上,女仆也能读书认字,她不敬重知识,随意传播就是践踏!
不讲道理的人开始造谣李茉的身世,为什么她的长辈不喜欢她,因为她并非亲生,她的生母是无耻放/浪之人,因此,她也是无耻放/浪之人,这样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造黄谣和荡/妇羞辱, 只要开了头,就会无穷无尽。
一个织女凭什么攀上县令,一个村姑凭什么攀上长沙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说头?还有造谣李家人的死,都是李茉暗中下手。
这些谣言,不必李茉亲自出手。
很快,地方上报了一个母亲杀死儿子的案例, 地方官自言才德不足,无法断案,因此上报朝廷。
被杀死的是一个齐地儒生,他坚定信仰儒家,是有名的狂热毒唯。父母和离之后,父亲再娶,这个儒生对继母十分尊敬。在集市上遇见生母和继母,他对继母恭敬有加,对生母却敷衍了事。生母自然大怒,骂他不孝。
儒生自有一番道理,他辩解说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母亲的地位依据父亲而来,现在生母已经被父亲休弃,而继母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他之所以区别对待,是因为他尊敬父亲、遵守礼仪,这才是大孝!
哄堂大孝了啊!
生母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她的婚姻之所以破裂,正是因为这个继母,儿子屁股歪,她狂怒之下,直接杀了儿子。
大汉民风剽悍,不存在母亲怒极只能哭哭啼啼,愤怒的母亲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之后,生母向衙门自首,并放言:“我胯/下生不出不肖子!”
这样一个背景详实、内容跌宕起伏的案件,立刻引走了所有注意力。
李茉怀疑这是早就准备好的案件,只等着儒家弱势,立刻扑上来撕咬。儒家的思想是以家庭为本位,以伦理为中心,以等级为基础的法律制度和意识形态,这样的伦理大案,与他们奉行的礼仪的冲突,对儒家的负面印象,相当于当面泼粪。
儒家的人立刻辩驳,他们没有这样不遵人伦的礼仪,礼仪是规范人的行为,而不是压制人伦大义。
不是吧,孔鲤不是提出了八母的说法,还给 嫡母 、继母 、养母 、慈母 、嫁母、出母 、庶母 、乳母排了位次,不然怎么会有儒生当众区别对待生母和继母。
这个案子有人伦惨案、桃色艳情,还蹭了如今最热门的话题——诸子百家孰优孰劣,传播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儒家博士发现他们在舆论战上露出颓势,大呼不可能,论嘴皮子,除了纵横家,诸子百家没有一个能打的!
有博士立刻上书刘彻,请求抓捕这些造谣的人,还儒家一个清白。
刘彻对此不知可否,并抛出明言“理越辩越明”。
儒家立刻意识到,皇帝对他们的支持力度减弱了。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齐地大儒胡毋生的书信送到了董仲舒手中。
“恩师有何计策?”跪坐在董仲舒身侧的人翘首以盼,胡毋生是研习《公羊传》的大经学师,先帝在位时就是博士,后来辞官归乡,传道授业,名下弟子众多,是儒家中非常有名的一派。
董仲舒把书简递给他,沉重叹息。师兄历经两朝,对儒家独霸一门的未来并不看好。之前儒家势头强劲,他不发一言;如今稍微遇到困难,他就让儒家的人退一步,不要追求“独”,应该因势利导,做改良派。
董仲舒自然不甘心,他的天人感应、三纲五常被帝王视为珍宝,怎么肯因为一个织女,放弃大好未来。
在长安,入中枢,见过世间繁华的人也不肯,建议道:“师叔,恩师久在齐地,不知长安人心诡谲,我们退一步,死无葬生之地啊!”
“那待如何呢?”
“当庭辩经。”董仲舒自信捋须。
未央宫,刘彻听着下头人禀告,这些日子长安人心浮动,终于下定决心:“辩经,筑一高台,召天下有识之士,辩经!”
少府很快在渭水河畔修筑了一座高台,李茉建议在台下埋大水缸,起到共振作用,声音传播更广。
这一举动,被她的追随者大肆传播,在辩经未开始之前,又拉了一波声望。
京兆府、廷尉府和羽林骑苦不堪言,辩经台前一片混乱,各家学派各有拥趸,高门显贵不在少数。车马堵得动弹不得,有一人上台,便有无数人在台下大声起哄,讲到不得人心的,更是刀剑、石头齐上阵,文的不行来武的,非要爸人撵在台。
主管辩经台的京兆府立刻制定新规则,参与辩经的人不许携带武器,并且派人在各个出口把手检查。不带武器,还能把鞋子、竹简、玉佩之流往台上扔,咂得主讲人满头包。有个带了一竹筒滚烫热粥的,直接把人烫伤毁容,惹得京兆府大怒,此后进出都必须登记姓名,除了一身衣裳,啥也不许带。
京兆府的主管愁眉苦脸,每天在家里烧香敬神,求神仙保佑,这场闹剧早点儿结束。
辩经进行了三个月,刚开始各家学派还记得要团结一致、打倒儒家,激情上头开始互喷,就什么都忘了。
刘彻不觉得这是闹剧,他认为这是去芜存菁。可惜辩来辩去,最大的主流仍是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好巧,这些学说,李茉都有涉猎。她不是治经的大家,但她是应用的大家。
理论和实践,如何取舍,又是一个问题。
烦恼的刘彻,晃荡到了后宫,如今后宫有名分的人多了起来,但刘彻最爱去的还是卫子夫宫中。
卫子夫一向不问外朝事,见刘彻来了,殷勤迎上来,服侍他脱了外袍,歪在软榻上,小心给他按摩。
看刘彻放松睡着了,卫子夫悄悄敛起衣裙,叮嘱探头探脑的宫人;“小声些,别扰了陛下。”
“夫人,白羽求见。”
“自去禀告皇后便是,不必来问。”卫子夫压低声音吩咐。
“晤……什么事?”刘彻听到皇后二字,立刻睁开眼睛,他本也没睡着。
卫子夫小碎步上前,温柔致歉,“搅扰陛下了。”
刘彻顺着她的力道坐起来,歪靠在引枕上,“方才听到你说皇后?”
“是。皇后令人给妾送了一位女官过来,名唤白羽,妾安排她与阿荣一起管理芙蕖宫。”卫子夫的宫殿名唤芙蕖。
“阿荣?是叫胡荣吧?”
“陛下好记性,正是呢!阿荣能干,白羽细致,替妾把宫务打理得仅仅有条。”卫子夫脸上带笑,温柔如水。
“你呀!就是太好性!”刘彻点了点她的鼻子,“皇后这是送了个眼线过来啊!”
卫子夫笑而不语,继续给刘彻按摩手臂。
刘彻长臂一展,把人搂进怀中,“说你呢!朕一错眼,你就让人给欺负死!”
卫子夫伏在他胸膛上,勉力为自己辩解:“陛下误会了,妾知道的。白羽虽出身椒房殿,但颇有才干,妾令她为监察,阿荣做事力争在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况且……”
卫子夫翻身,与刘彻四目相对,“况且,用与不用,何时用,何时弃,不都在妾手中吗?”
刘彻若有所思,嘴上随意带了一句:“是吗?”
“正是呢。妾无不可对人言,皇后想知,妾绝无隐瞒。”
刘彻猛然起身,不理会卫子夫的剖白,大步往外走。 “过几日再来看你!”
卫子夫立刻起身带着惶恐和小心,即便刘彻看不到,她也恭敬低头行礼,“恭送陛下。”
京兆府尹的祈求终于被听见,刘彻下令三日后结束辩经,依托辟雍原址,设立土门学宫。接收百家学子,朝廷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进入个府衙为官。
原本降温的辩经台再度火热起来,学宫的祭酒还没有任命。 “陛下将根据辩经结果选定祭酒”的传言甚嚣尘上,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李宅,曹女紧张听着外头递进来的消息,请示道:“女君,明日就是最后一天,您去吗?”
“不去。”李茉摇头,“外头的消息知道就好,不要主动去打听。”
“哪里需要我们打听,自有人送上门来。”曹女敏锐感受到,如今正处在河中心,是往哪一边上岸,还是沉于水中,就看着关键几天了。但是曹女相信女君的判断,她逗趣道:“如今只要有个气派女娘往辩经台去,人人都以为是咱们李宅的人。”
自那日大殿辩经之后,李茉只见过刘彻,各家送上门的拜贴,也一律推脱。神秘带来猜测,各种猜测加深了神秘。
那卷献给刘彻的《洪荒》也被传抄,关于纸这种新式书写工具被大肆吹捧,纸张看不见经纬,天衣无缝,更证明李茉的才干。人们相信纸也是被织出来的,不然它为什么字形里有“纟”。
终于,未央宫颁布旨意,土门学宫祭酒为少府丞李茉,督学为博士董仲舒。
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先贤并列在一起,李茉未有惶恐。我来了,我就是先贤,我就是历史。
第56章
祭酒是一把手, 督学是二把手,平时祭酒主持土门学宫一切事物,但接受督学监督。若双方观点冲突, 谁也不能说服谁,则可以上报皇帝。
这是汉宫以往从未有过的制度, 上至丞相、下只县令,主官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相权甚至挟制皇权。
而李茉给出的建议方案是设立督学这个佐贰官, 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把宫学, 变成自家学说的一言堂。
这很符合刘彻的想法。刘彻想要的是外儒内法,只是儒家现在地位太低,他只能用皇权抬高。一统天下的胜利者秦朝,证明了法家的作用;祖父辈休养生息日渐国富民丰,证明了黄老之学的意义;剩下的学说,都只做过二把手,从没有哪家学说证明自己能够统御天下。
李茉呈上土门学宫招学生、招老师、考试、祭祀、日常运转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刘彻细细看过,笑道:“卿心胸宽广, 功勋卓著, 待学宫开课,朕当为你封侯。”
李茉作出一副感怀的样子:“臣第一次说出封侯的志向,先帝亦有期待……”
“是啊,父皇……”刘彻叹息, 父皇对他太好了,为他废刘荣、杀周亚夫、立母后,把他一路扶上皇位。
“臣当日便发愿, 愿以功劳封侯。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该是衣被天下、教化万民之时。”李茉先提要求,万一刘彻给她封侯的旨意上写的是她有仙缘,那她就要吐血了。
刘彻哈哈大笑,他就喜欢这样张扬、热烈的性格,好,这才是他的臣子,如同初升朝阳,光照万里!
刘彻当即与朝臣们商议,在太常准备的众多备选封号中,选中了“荆”字,然后独创性的填了一个贤,预备封李茉为荆贤侯。
朝臣再次哗然,“贤”字怎能轻易封赏。如今大汉的最高爵位是彻侯,刘彻登基之后为避讳姓名,改称列侯。列侯名多以郡县地名,少数以嘉、美、吉寓意的字,反正没有把贤字轻易给一个女娘的。
天啊!现在不仅儿郎们要在一个女娘手下读书求学,他们自己也要输给一个女娘吗?日后史书记载,后人会不会笑话大汉公卿,不如一个女娘!
许多人抱着这样 的想法,纷纷求见刘彻,刘彻这里说不通,又去王太后、陈皇后、馆陶大长公主、平阳长公主、武安侯田蚡府上说项。
“笑话!老娘难道见不得女人好吗?”馆陶长公主府上流传出的这句话,让往几位位高权重女眷府上说项的人少了许多。顺带又得罪了王太后,王太后正准备抻一抻,多收些好处,压着皇帝改个封号。又不是不封,只是改封号,王太后自认这点儿面子是有的。
李茉听着纷纷扰扰的消息,感叹刘彻这么早放出封号,得偿所愿钓出一大群傻鱼。
“是否与窦太主处送礼,以表谢意?”曹女请示。
“心心相惜,不必言谢。待年节时,往公主府送新式布料、糖、茶等新奇之物,堂邑侯府送些贵重的。”李茉理解馆陶长公主为什么能善终了。父母兄弟死了,女儿被废了,她依然稳稳当当养面首,活到寿终正寝。这份大事上的精明,足以掩盖她平日贪财、弄权之流的毛病。
“听闻陛下还未下定决心为女君择什么封号,咱们是不是托人进言?”曹女又问。
“我们该托什么人呢?”李茉循循善诱。
曹女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回答:“咱们府上的旧人,如今只是低阶官吏,说不上话。与卫夫人有旧,可她身处后宫,交情不深,不敢托付;甜阿姊的夫婿公孙敖常伴陛下左右,是个人选;少府令姬岭素来赏识女君,也是人选。”
“你说的这两个人选,有多大把握说服他们为我进言呢?你准备拿出怎样的筹码?”
曹女想了想,不甘心的道:“李宅素来与两家交好,难道不能守望相助吗?”
“生死大事、朝堂政见或许能试一试,区区一个封号,没有必要。不管什么封号,都是列侯,何必求全?”李茉笑道:“如今我风头正盛,附庸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此时正好看一看,谁是真的信服我。”
曹女赞叹:“女君运筹帷幄,有萧相国之风。”
“少拍马屁!”李茉笑骂:“平日里多学、多看,有不懂的私下里多问,琢磨清楚了,我才敢放你入朝堂。”
曹女笑嘻嘻道:“奴不着急,多在女君身边熏陶熏陶。”
李茉摇头失笑,明明曹女比她大,她看曹女就是有一种看晚辈的感觉。
封号一事,刘彻始终没有等到李茉前来游说,心中满意,最终给她的封号就是荆贤。这个贤不是李茉改良织造、献上马镫马鞍马蹄三部曲,也不是李茉创立学宫,甚至和李茉的仙缘无关。只因为李茉的言行始终是自己想要的,一个臣子,最大的贤,不就是为主君分忧吗?
李茉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搭起学宫架子,积极邀请贤才出任老师,十分礼遇学术大家,遇到不愿出仕的也放得下身段,以自己的名声做梯子,几次三番邀请。第一届学子,也没有强行招生女子。对待学子十分宽容,试学一个月之后,想要退学的,也不大加斥责,只是记录一笔,让他走人。
李茉仁慈得近乎软弱,对督学提出的建议,也是照单全收。在学宫的管理上,除了祭祀先贤的时候,坚持把女娲列为三皇之一,其他从善如流。
这样的李茉,让人误以为她心软、好欺负。
平曲侯之子周建才就是深刻相信李茉妇人之仁,不敢管束权贵学子的人之一。周建才混同几个家世高贵的学子,欺辱平民之子吕延。周建才给人家取外号“乞丐儿”,打翻吕延的饭食,把他关在茅房羞辱。
李茉得知这一情况,直接下令开除,和吕延一起为恶的人也不姑息。
平曲侯看到儿子被押送回来,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父,那卑贱之女胆敢害我!”
平曲侯一巴掌扇过去,物理消音傻逼儿子,问跟去的随扈。随扈不敢隐瞒,把自己公子伙同其他人有爵人家之子欺辱吕延,被李祭酒惩处又不服气,一路污言秽语的事情说了。
平曲侯大怒,他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去学宫,周家是开国列侯,军功卓著。不正是因为儿孙不争气,才要令谋出路。多少开国列侯之家传续断代,他们家的爵位也是一波三折。不成器的大兄因杀人获罪而死,爵位落到二哥头上;官拜丞相的能干二哥死于狱中,爵位落到他头上。即便他家是开国列侯,难道皇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宽恕吗?
平曲侯教育儿孙,一向奉行“中庸”,不要太蠢,走大哥的老路,不用太能干,走二哥的老路,怎么亲儿子是个看不清形式的蠢货呢?
很快,门房来报,其他被驱逐出宫学的人家意欲联合上奏,请求陛下治罪李茉。
平曲侯叹息一声:“爵位传承,不能一帆风顺,祖父那一辈如此、父亲那一辈如此,如今也该如此。这就是命啊!”
平曲侯不与其他人串联,等到陛下问罪那几家欺辱平民学子的人家,家人才信服他的决定。
因为衣饰差距过大,导致学生有攀比心,甚至引发霸凌,李茉引入“校服”。吕延外号“乞丐儿”是绝对污蔑,和列侯比起来家世不显,但也是长安近郊有几百亩地,能供得起他读书习字的人家,李茉以他为例引入“奖学金”。学生年轻气盛,霸凌的事件并非个例,李茉加重了骑射、律法的比重,又建议在督学名下设立一“风纪队”,专管纠察学风、学纪。
督学本想反对,可众多新措施中,自己的权利也得到加强,其他博士也赞同,只得同意了。
李茉笑笑,深藏功与名。她是第一任祭酒,她所施行的政策就是“祖宗家法”,日后的人也要“萧规曹随”。
学宫新设三年之后,应刘彻要求,第一次组织大考。
考试顺利结束后,刘彻择优选录了五人为黄门郎,其他达到毕业水准的人也被各衙署抢走。光明的就业前景让土门学宫再次火爆,今年招生的时候,偏远之地亦有学子千里迢迢赶来。
李茉却在此时,提出要回乡省亲。
“若非老死,此行大约是最后一次回乡啦。”李茉向刘彻辞行。
刘彻笑道:“当年你立誓要千人为你姑母守墓,如今还未得?朕赐你一道旨意,可迁民。”
李茉哭笑不得,刘彻对人好起来是真好啊,迁民令都能给她。 “多谢陛下。不过如今姑姑墓旁是桑麻田,已经聚集了几个乡的民众。”
刘彻遗憾叹息,“当年项王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如今你是荆贤侯,归乡岂能简陋,朕赐你车马仪仗,总不能推迟了。”
“谢陛下。”李茉含笑谢过。
“朕欲对匈奴用兵,你早去早回,不可耽搁。”刘彻反复叮嘱。
“是。”
刘彻舍不得李茉,与李茉交好的其他人听闻她要回乡,也十分舍不得。城门边的送别亭里,甜娘、阿湘、阿罗、吉味、曹女这些李宅出身的官员,卫青、公孙敖、甘平、廉扬、辛贺、赵瑛这些羽林骑的后起之秀,姬岭、姜丞、丁令之类有交集的官员派子侄送行,馆陶大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平曲侯等有爵之家也有长史出面相送。
不知不觉间,李茉在长安,已经认识这么多人了。 ——
作者有话说:这个小故事已经写完了,主题就是改过的章节名。
第57章
归乡, 归乡,楚地花草芬芳、山川灵秀、人物多情、水泽浪漫……归乡,我的乡, 在归州。
骑马、乘车、坐船,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归州,穿着县令官服的蜜娘亲自带人迎接。
李茉远远就掀起车帘,向她招手示意, 待马车挺稳,被人扶下车来。
原本满脸笑容的屈蜜脸色一僵,惊讶看着李茉隆起的腹部,正式场合又不方便直接问,只得艰难忍下,拱手行礼:“臣归州县令屈蜜见过荆贤侯。”
“蜜姨请起, 一家人,不必多礼。”李茉扶起她,与她寒暄。
屈蜜笑着给她介绍来迎接的人,首先指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道:“这是李歧。”
李歧脊背微弯,肩膀有些内扣, 强自镇定又满含期待上前行礼:“歧见过阿姊。”
“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果真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李茉恍然,李歧,她的堂妹。当年李家人卷包袱跑路,把大伯娘和她留给李茉出气。大伯娘病死之后,李歧就托给了屈蜜照顾。 “这些年身体可好?读了哪些书?”
“歧受蜜姨扶照,生活富足,读过阿姊写的《洪荒》《封神》《养生经》, 也读过儒家、法家、道家一些经典。”李歧小心应对。
“嗯,兼容并蓄,很好。”李茉对一个多年不见的堂妹,只有这几句话的耐心,转头向下一个人。
屈蜜立刻给她介绍,自从李茉发家之后,归州迅速崛起,整个楚地,除了长沙王,最出名的就属李茉了。偏偏两者交好,无从挑拨,分封到楚地的列侯、派遣到这里的官员,都愿意与他们和睦相处。
等到场面上的事情应付过去,屈蜜把人引进县衙,试探道:“太失礼了,归州偏远,不曾听闻你成婚,贺礼都没备下。罪过,罪过!”
李茉亲昵地扶住她的胳膊,笑道:“蜜姨又逗我玩儿~我没有成婚,至于这肚子……”
“不能说就不说,我不是那好奇的人。”屈蜜立刻打断,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是陛下的?”
李茉平白被吓的咳嗽,无奈道:“蜜姨,说什么呢,我是臣子,怎会与陛下有染。”
“哦哦,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我就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屈蜜也担心啊,女子为官本就艰难,这些年女子因成亲、产育被赶出官场的不计其数,甚至直接被夫家、母家谋杀的都有。李茉是女官的领头羊,她可万万不能出问题。
“那……对外如何宣称?”屈蜜忧心忡忡地问。
“不必宣称,男人们的子嗣需要明确的母亲来确认血统,我的子嗣百分百是我亲生的。”李茉看她脸色一言难尽,也不卖关子,笑道:“我早就放出话来,不会成婚,若要生子,择一身体康健、容貌端正、性情平和的男子为孩子父亲。咱们楚地本有野/合、走婚之俗,长安养面首的贵女不在少数,我并不特殊,蜜姨别担心。”
“这就好,这就好。”屈蜜可不敢真当她不特殊,勉强表示赞同:“你如今位高权重,倒不必非成婚不可。你既找到满意的男子,若他愿意,也可相扶到老。”
不成婚,养个面首也行啊!
“唉,我的子孙或许可以,我却不行。”李茉叹息,“我要开宗立派,就不能有一个夫君,分享我的权柄。女子产育艰难,我若早亡、病笃,夫君是能代我行使权柄的啊。”
屈蜜也跟着叹息,“可惜了。你能选中此人,说明是心悦他的。”
“是,心悦他,他很好。路上才察觉有孕,待回长安,与他分享这好消息。”李茉嘴角含笑,想到那人,心中甜蜜。
“可能与我说说是哪家少年才俊。”屈蜜对李茉还是了解的,既然排除了陛下,那李茉选人就只会选年龄相当的单身青年。可惜归州到底偏远,不知长安有哪些俊杰。
“嘘——第二个知道自己当父亲的人,该是他本人。”李茉调皮一笑,不说。
屈蜜哈哈大笑,“好,好。先坐,先坐,今日烹了鲜鱼、鲜虾、莲藕、莲子……对了,你有孕,能吃鱼虾吗?”
“早就想着这一口啦!长安的鱼这些年没长进,依旧腥得很!”李茉被招待了一顿大餐,被随行的医女检查过身体无恙之后,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往姑姑墓前祭拜。
姑姑的墓已经修成一座占地广大的墓阙,墓、碑、神道、阙、兽一一陈列,阙分东西二阙,阙前有圆雕天禄、辟邪。
李茉摆出刘彻赐予的全副仪仗,为姑姑举办了一场盛大恢弘的祭祀。
在墓阙不远处,有一座织娘祠,是附近百姓自发修建。归州遍种桑麻,但凡纺纱织布的人家,都要来织娘祠求心灵手巧。
李茉换了常服,往织娘祠去。主殿塑了一尊寻常楚地女子装扮的女娘,方脸、圆额、大耳、长手,看不出一点儿姑姑的影子。
“归州女子现在能嫁人了吗?”李茉轻声问。
“不仅能嫁,招赘也不在少数,归州女儿因你显贵。”屈蜜奉承,亦是实话。当年户籍都上不了的黑户女娘们,如今能织布、染色、种柘、熬糖、跑商、做官,有收入就有出路,有出路就有底气。
“那就好。”李茉看着一点儿不像姑姑的塑像,心中安慰,转到偏殿,这里正有一个人在铜盆里烧纸,边烧边念念有词,李茉凝神细听,念诵的是她为姑姑撰写的神道碑碑文。
里面烧纸的少女似乎有所感,惊讶回头,赶忙上前来见礼。行礼过后,又局促地捻着衣角,她想解释自己并非故作姿态,又怕李茉以为她欲盖弥彰。
烧纸的人,正是李歧。
“常在这里?”李茉问。
“是,我每月都来这里,给姑姑烧纸。阿姊的书里写,人到了阴间,也是要用钱的。我给姑姑多烧一些,不让她受苦。”李歧干巴巴解释。
李茉看了一眼屈蜜,屈蜜点头,称赞:“阿歧孝顺。”
李茉又问:“这些年过得可好?日后有何打算?”
李歧看了屈蜜一眼,才道:“我一直用功读书,县学先生说我中人之姿,若要为官,可在乡里举孝廉;若有能力,愿往长安,考贤良方正,做博士;若始终力所不及,我愿在乡间读书,在县里谋一个吏职,教养儿女。”
“嗯,很有条理,按自己的心意来。”李茉表示赞同,挥手示意她不必跟上来,又转到其他屋舍去了。
李歧望着堂姊的背影,默默出神,这就是荆贤侯啊,土门学宫祭酒、少府丞,改良织法、染法,发明了纸,著书立说,门人弟子无数,这样名传天下的人物,是自己的堂姊。
可惜,她的父母是逼死姑姑的凶手,亦是逼得堂姊远奔他乡的元凶。
李歧小时候最喜欢水边,无师自通学会浮水,坐在小木盆里摘荷花、割莲蓬,只有在那里才没有众人异样的眼光和喋喋不休的说教。
附近的村民总是爱和她讲古,说她歹毒不慈的父母,最后以“你可不能学他们”为结束语。李歧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村民的监视,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都要被告到蜜姨那里。寻常言语,总被无限放大,引申出自己都不知道的含义。
偏偏她的生活条件优越,蜜姨从不在穿衣吃饭上苛待她。小孩子慕强、欺弱,李歧小时候常常和村里小孩打架。后来读书之后,她慢慢学着书里的办法,终于有了能一起上课、玩耍的朋友。
再后来,蜜姨被举荐为归州县令,她也跟着去了县里。县里的上等人更加含蓄,但那种不可描述的眼神,让李歧知道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如同自己的名字“歧”一样,如影随形。
可是,能如何呢?随着堂姊功业越来越盛,她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看在血缘的面子上,她的日子总是比大多数人好的。
李歧原本如她说的那样,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可是见过一次堂姊归来恢弘盛大的场面,她的心就砰砰跳着,不甘心留在乡野。
长安,长安,什么时候,我也能去长安?
走在前面的李茉感受到后背仿佛要被盯得烧起来,问屈蜜道:“蜜姨,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除了一些风言风语,一切都好。”屈蜜敢拍着胸脯保证,她没有亏待过这孩子。 “小时候与我家孩子同起同卧,一起在县学读书。我本打算,若她才干出众,便让她到长安投奔你,也入学宫,学一身本事。”
李茉扶了扶肚子,不置可否:“蜜姨,我有些累了。”
“唉哟,何不早说?快,快,我叫肩舆来。祭祀本就劳累,又走了这一路,哎呀呀,下次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怀孕了要好生保养才是,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屈蜜急得哇哇乱叫。
李茉好笑摆手,整个大汉,没有人比她更懂产育啦。自从离开李家之后,李茉把“养生”刻在脑门上,时时刻刻注意,现在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怀孕之后,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依旧清晰可见。
主持祭祀、购置族产、规划产业、县学讲课,李茉在归州忙碌,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怀孕的事实。
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依旧神采奕奕,众人对她曾遇仙的事情更加信服。寻常妇人有孕卧床休养,她却始终精神充沛,一定是神仙保佑。有人冒昧问到夫婿,李茉笑而不答,没过几天,谣言不讲理地传孩子父亲是某河河神。
李茉听了这笑话,无语反问:“怎么不是山神是河神?”
“还有更离谱的呢,说您与屈大夫神魂相交,说您夜遇白龙,有感而孕。”
李茉捧着肚子笑得直抽气,不管什么朝代,谣言都很离谱啊。
笑着笑着,李茉感觉胯/下湿润,摸了一把,淡定道:“要生了。”
第58章
在前衙听到消息的屈蜜提着衣角飞奔而来,屋中有条不紊,医女在里面照顾,外头热水、锦帕、医药一应俱全。
屈蜜看着每个在门外的人脚步匆匆,不好意思拉着谁问,只得原地转圈拉磨。才转了两圈,就听到屋内响起啼哭声。
屈蜜怒瞪叫她来的下仆:“为何不立刻报我?!”
仆从委屈解释:“女君一发动,奴就跑着去禀告您啦!”
怎么这么快?屈蜜按照医女的叮嘱换了干净衣裳,远远站在床头看了一眼李茉,笑道:“我现在都相信,你有仙缘了。”
李茉疲惫勾了勾唇角,产育是一场巨大的幸存者偏差。有人怀得容易、生得顺利,有人艰难求子、难产丢命。她之所以能这么快生下孩子,一是她身体好,这些年的锻炼、养生没白费;二是她心态好,了解产育,就不害怕;三是她懂知识,自从怀孕之后,营养均衡、适度锻炼,从不放松。
说来说去, 还是运气好。
李茉哑着嗓子道:“蜜姨见过她了吗?”
“见过啦, 是个极俊秀的小女娘。别看现在皮肤皱巴巴红彤彤,等过两天长开了,比豆腐还嫩,比猪油还白。”
呃……很朴素的比喻。
李茉掀开被子, 坐起来准备下床。
“我的天爷啊,躺着、躺着……”屈蜜一声大叫吓得襁褓中的小女娘哇哇大哭。
李茉示意她去哄孩子,自己这边交由医女、仆从照顾。
归州天气炎热, 李茉住在一间竹林掩映的小院里,这里幽静却不寒凉,月子坐得很好,孩子也养得很好。
李茉抱着软乎乎的小奶包,心中柔情无限,什么继承、什么学派、什么历史和未来统统抛诸脑后,看着这个小奶包,心里只盼着平安。
李茉思索着写了几行字,又蘸满浓墨全部涂黑,生女的消息,不适合通过文字通传。李茉给小奶包取小名阿寿,大名准备回长安之后,和她的父亲商议。
“噗噗……”阿寿嘴唇蠕动,吐出两个泡泡。
李茉解开她轻薄的小襁褓,查看是不是拉了。
没有,屁股很干爽,归州这么热的天气,也没有长痱子。
阿寿穿的是李歧送来的小衣服,麻布制作的夏衣,没有一个线头,浆洗得十分柔软。绸布的小襁褓上有平整的莲花绣纹,淡蓝色看着就清爽。
“阿歧在织染上也有天赋,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从纺线到织布、染色、制衣,亲力亲为。”屈蜜在旁敲边鼓。自从李茉回乡之后,李歧晨昏定省、侍奉左右,十分孝顺。
李茉还没有想好如何安置李歧,直到她抱着阿寿,在学堂外的梧桐树下,看到了一场争吵。
“你亲阿姊来了,还不赶紧去巴结,干嘛死赖在我们家。”一个少年双手环胸,翻着白眼嘲讽。
“我也叫蜜姨呢!”李歧在“姨”字上咬重音。
“这是我们屈家!屈家!你一个罪人之后……”
“罪人之后拿了红糖作坊交食宿费的啊。”李歧调子拖得长长的。
那个少年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你讽刺我屈家靠你家发迹?”说着已经开始撸袖子,准备过来干架。
李歧也不是吃素的,你敢伸手,我肯定不会傻站着挨打,两人刚碰了两下,有个年长一些的青年女子跑过来,插在两人中间,一手一个把人分开:“又闹什么?赶紧的,给阿歧赔罪!”
“阿姊,你哪边的?她在咱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
青年女娘一巴掌拍他背上:“闭嘴吧你!”
李歧苦笑摇头,“阿姊,这种事情太多啦。等我行过及笄礼,就会搬出去了。”
青年女娘连忙挽留:“他是个棒槌!我定禀告母亲狠狠锤他,日后再敢胡说,逐出家门!”
“阿姊,我才是姨的亲……”
青年女娘狠狠瞪刚才跟着这小胖子堵人的同伴,示意让他们把人拉走,温言软语道:“阿歧,我娘才是屈家家主,他只是隔房的弟弟,家里还轮不到他做主。你安心住着,休要再提搬出去的话。若让阿母知晓,该伤心了。你放心,我和阿母说,你的及笄礼,请女君主持。”
“我年纪早过了十五,就因没有行及笄礼才一直拖着没成家。唉,总不能一直拖下去……”李歧长叹一声:“我知道阿姊好意,还是不打扰了。”
两人又掰扯几句,青年女娘怒气冲冲去收拾自家不成器的兄弟,承诺一定给她出气。
李歧转过竹林,看到李茉抱着阿寿,面容平静地看着她:“吵给我听的?”
李歧一怔,利落跪下请罪,“阿姊,我想去长安。”
“长安艰险,诱惑很多,你在归州,能做一父母官,成家立业,逍遥一世。”
“总要去看看。”李歧坚持。
“那就去吧。”李茉不置可否,她已经决定过无数人命运,不介意再改变一个。
李歧大喜过望,爬起来就要上前搀扶李茉。
李茉望着怀中小奶包,笑的温柔。自从生了孩子,对别人总有一份宽容善意。
屈蜜听说李茉要带李歧走,委婉提醒:“那孩子心思重,你多关心。”仿佛之前给李歧说好话的不是她。
“蜜姨放心,我省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她背叛呢!一个父母有罪,全靠堂姐养活长大,又靠堂姐出人头地的女娘,她背叛的成本太大了。看她这些日子行为,是个聪明人。
当年,李茉回答刘彻,为什么愿意把很多染色秘方公布出来,李茉回答有一条河就不介意分一桶水出去。如今,道理是一样的,李茉已经走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度,那么释放善意就不需要担心背刺。
今年天气有些反常,才入九月,归州居然要穿两件衣服了,以往,可是要到十一二月才穿夹衣的,不知长安是否开始下雪。
屈蜜扑在政务上,忙着抢收作物,补种耐寒的小麦,却听闻长安八百里加急,召李茉回京。
“匈奴大规模叩边。”李茉不瞒着这个消息,对屈蜜道:“我先走一步,劳烦你送阿寿回来,医女也随行照顾她。”
“放心。我让我的大女儿压阵,商队车马都是跑惯了的,定会照顾好阿寿和阿歧。这是我的小女儿秋兰,她从小习武,有一把子力气,你若不嫌弃,就让她跟在你身边吧。”
“好。蜜姨,保重。”
蜜娘握紧她的手,眼眶湿润:“保重。”
李茉环视一圈,把这里的场景都记在心里。若无意外,她只会在死前归乡。不是古人多愁善感,只因每一次分别,都不知何时再见。
幸好李茉身体强健,疾驰到码头,乘船北上,此时顺风逆水,速度不慢,下船之后,再骑马疾驰。
回到未央宫,刘彻抓着李茉的手臂:“你来任丞相,为大军统筹粮草。”
“薛相呢?”李茉惊讶,广平侯薛泽谨慎,不是会乱来的人啊。大军已经出征,此时换相,不妥啊。
“老薛能干什么?木头一根,你来!”刘彻性烈如火,早就看才干平平的薛泽不满意,关键时期,必须逮一个能干的丞相安在相位上,不然,攻伐匈奴的大计,何以完成?
“学宫……”
“交给董仲舒!”刘彻点了董仲舒做祭酒,又点了一个出生法家的博士做督学。很好,这两家关在一间屋子里,自己就能打起来,不担心学宫成为谁的一言堂。
如此,李茉复有何言。 “臣领命,谢陛下栽培!”
李茉回到长安之前,大军已经出发,车骑将军卫青从上谷出兵,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出兵,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出兵,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兵,没有主帅统筹,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
钱粮如何运送到前线,兵器马匹如何补给,兵源如何补充,统统都是问题。
李茉赶鸭子上架,她的丞相生涯也算是入门即入坟了。
刘彻最满意李茉的一点就是,她真的相信汉军能赢,想尽办法帮助汉军赢。
匈奴与大汉为敌七十余载,大汉从未赢过。高祖有白登之围,汉宫有和亲之辱,汉军屡战屡败,人们不相信汉军能赢。大家把匈奴形容成三头六臂的怪物,说他们来去如风、居无定所、武力超群,是不可战胜的魔鬼。
李茉知道汉军会赢。只要赢下第一场,就会有无数场。她要做的是加速这个进程,多多运粮、多多运药、多多运布,打击胆敢向军粮伸手的权贵,削掉连抚恤金都要剥削的蛀虫。
赢,汉军一定会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名气最大的老将李广遇上匈奴主力被俘,后又逃脱返回长安,被下狱;公孙敖遇上匈奴主力,损兵折将七千余人,返回长安,被下狱。
刘彻忍不住要问,匈奴究竟有多少主力,怎么你们一个个都遇上了?不是说匈奴抢劫上谷郡吗?对战匈奴主力的不该是从上谷出兵的卫青吗?
事实上,等卫青出兵上谷的时候,匈奴主力已经抢劫完,沿着边境线往西撤退,刚好撞上从代郡出兵的公孙敖;杀得公孙敖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匈奴主力听说李广出征,又往西集结,和从雁门出兵的李广硬碰硬。
第三个返回长安的事公孙贺,他没有遇上匈奴,带着一万骑兵公费出关旅游一趟,刘彻只当他不存在。
只有卫青音信全无,刘彻焦急等待着,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这种安慰一天管用、三天勉强,一个月就完全不起效果了啊。
看着有条不紊继续布置粮草、兵源、医药的李茉,刘彻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卫青能赢?”
“陛下,匈奴主力只有那么多,李将军遇到了、公孙将军遇到了,那卫青就遇不到。若卫青像公孙贺一样无功而返,此时也该有消息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情绪不受控制啊!此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了。
为了这次出征,刘彻顶着莫大的压力,他也不敢确定,汉军能赢。
后宫之中,同样焦急的卫子夫坐不住了,她请示过刘彻之后,请李茉入宫一趟。
李茉是女子,面见后宫女眷比男子方便。李茉也说不出更新鲜的安慰词,只能把对刘彻说过的话,再对卫子夫说一遍。
“李相原谅则个,我的心实在难安。”卫子夫一向刚强,此时双目红肿,叹息道,“幸亏出征前,家里让他留了后,不然若有万一,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李茉轻声问:“卫将军成亲了?未曾听闻啊?”
“阿母给了他一个女婢,非常时行非常事,幸好女婢一朝产子,阿母也有个念想。”
“恭喜。待卫将军凯旋,双喜临门。”
第59章
“大捷!大捷!”传令兵换马不换人,八百里加急,身背小旗,穿过长安喧嚣的街道,直入宫城。膝盖重重磕在未央宫的地砖上 ,传令兵形容憔悴,虎目含泪:“陛下!大捷!”
“车骑将军卫青直捣龙城,枭首七百余,俘获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已返回上谷,正班师回朝!”传令兵沙哑的声音传遍朝堂,清晰钻入每个人耳中。
大捷!大捷!
刘彻兴奋地抚掌大笑,“龙城,龙城可是匈奴祭祀之地啊!好!好!好!卫青好样的!好样的!快!布告天下,中外咸知!胜了!大汉胜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朝臣们异口同声恭贺,此时没有人再提什么不该出兵、劳民伤财之类废话,龙城大捷压下了一切反对声浪。事实证明,陛下是对的,打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的!
“来人啊,封卫青为关内侯,跟随他出战的人,都有封赏!”刘彻兴奋溢于言表,“等等,不能就这么一封圣旨在上谷随随便便封了,等他回来献俘,太常办一场盛大的封侯礼,朕要大宴宾客!”
卫青一战成名,天下都传颂他英雄的名声。
待到班师回朝,长安百姓倾巢而出,看着被囚车押送着的匈奴人,感叹:“这就是匈奴人啊!看着和城外的乞丐一样,也不可怕啊!”
百姓把鲜花、瓜果、香囊扔给明盔亮甲的羽林骑,把石头、烂菜叶、泥巴砸向该死的匈奴人。
“阿父!你的仇报了啊!”
“爷娘啊,儿见到王师凯旋啦!咱们以后不受欺负啊!”
“威武!威武!”
“阿郎,接着!肉饼!”
在喧嚣的人群中,大军一步步行进,入目全是百姓们热情而亲近的笑脸,两边牛车上站着眺望的权贵子弟渴望羡慕的眼神,真好啊。走在这样的目光里,仿佛身上的伤都不疼了。
入宫拜见,详述战况,刘彻令卫青就去芙蕖宫中洗漱更衣,直接往大殿开宴。
卫子夫拉着卫青又哭又笑,再冷静的人遇到这样开天辟地的大事,也不能淡然处之。
“此次大宴,后宫中只太后、皇后与我列席,我是沾了你的光啊。”卫子夫感叹。
“我被陛下任命为车骑将军,也是沾了阿姊的光。”卫青实话实说。
卫子夫轻轻摇头:“阿姊知道,你从不以外戚身份自矜,日日勤练弓马、苦读兵书,今日一切,都是你辛苦拼命换回来的。”
卫青腼腆一笑,阿荣过来提醒,“该赴宴了。”
大殿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礼乐之声不绝于耳,上首的刘彻喝得酩酊大醉,朝臣们也欢喜不已。谁不渴望国家富强,谁不渴望建功立业,谁不为今天的大胜欢喜若狂!
无数人涌上来向卫青敬酒,有人打听战争细节,有人询问功劳升迁,有人直接问打赢的秘方是什么?
乱糟糟、闹哄哄,卫青推辞不过,越喝越多,实在撑不住告罪出门,在树下哇得一声全吐出来了。
“直捣龙城的将军喝多了,也是会吐的。”一个水囊递到卫青眼前。
卫青回头看到李茉,接过来漱口,扇了扇风:“味道不雅,李相请借一步说话。”
“恭喜啦!大红人!今日你炙手可热,我能找到机会说一声恭喜已是不易,随后核算军功、赔偿,还要你配合呢。”李茉笑笑,亲眼见证一代名将崛起,也是荣耀。
卫青只能拱手谢过,不等他多说什么,又被人拉回去继续畅饮、狂欢!
今夜,刘彻令卫青宿卫宫中,也就是在宫里住一夜,不是住以前做羽林郎时候的值房,而是住未央宫。
吓得卫青瞬间酒醒,老刘家名声可不好!偏偏刘彻拉着他不放,两人就对战匈奴局势谈了一晚上。
看着窗外天光破云,刘彻终于恋恋不舍放卫青回去。
想起昨夜李茉找他,卫青先未归家,往李宅而去。
李宅,不是渭水边上那个旧宅。李茉拜相之后,刘彻赐了一座宫城旁的宅邸给她,旧宅是她的学生、亲友、同乡居住。
门房见到炙手可热的车骑将军,圆团团一张笑脸相迎,“将军恕罪,女君往公孙校尉家中去了,将军可要进来歇歇脚。”
公孙敖因战败被下狱,花了七十万钱赎罪,还是陛下因大捷欢喜,才赦免了他。
如今卫青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笑脸,谢过门房,往公孙敖家中去了。
“好兄弟!你我如今云泥之别,亏你还想着我。”公孙敖拳头轻碰卫青肩膀,两人一起受训,一起出兵,结果却天差地别,是个人都会有情绪,可公孙敖没有,在看到卫青的那一刻,所有羡慕、嫉妒都化成了情谊。 “患难见真情,好兄弟!”
甜娘端来蜜水放在案几上:“蜜水解酒,多谢将军想着我家这憨人!”
“我哪里憨了?”公孙敖不满嘟囔。
“傻子都以为自己不傻!战场上的事情就不说了,家里事情也一团糟。将军有所不知,当初出征的时候,隔房兄弟、族中青壮以为这是立功的好机会,逼着他托人情往李将军麾下送。如今战死沙场,又来怪他。”甜娘愁眉不展:“若是在他麾下就罢了,当初瞧不上他,如今又来怪他。”
“这憨人下狱之后,只有我跑前跑后。赎罪要么罚钱,要么宫刑,我往老宅借钱,一文不拔不说,还拿话搪塞我,让我去求女君。无奈,只得卖了嫁妆,女君又补贴我一些,才趁着将军大捷的喜气,把他接回家。”
公孙敖脸上挂不住,讪讪道:“说这些作什。”
“若钱财不够……”
卫青刚开口,公孙敖就打断他:“够的。我在牢里从来没怕过,心里有底呢。我这新妇平日里凶悍,遭难时却顶得住;再有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家女眷求上门,你总不会不管。人这一辈子,有知心人、有好兄弟,还有什么好求呢!”
甜娘被他逗笑,“罢了,罢了,你就会拿好话哄我。兄长们不帮就不帮吧,我还能再念叨不成?将军,留下用膳吧,我煨了浓浓的鸡汤,吃一碗汤饼最解酒啦。”
卫青遗憾拒绝:“还有事要找李相商议。”
“哎呀,将军早来一步就好了,女君刚往李将军府上去了。”甜娘笑道:“事情可紧急,我派人去寻。”
“不急,只是战后军功、抚恤一类。”
“那将军这碗汤饼吃定啦。女君提过一嘴,拜访完李将军,要回相府呢。介时我们夫妻同将军一同过去,正好把我家那俩不成器的臭小子拎过去,让女君调/教调/教。”
卫青被好兄弟夫妻留在家里用饭,李广府上,李茉拿出一块精致的指南针交给李广。
“这是少府新制的指南针,红色针头永远指向南方。听闻草原上有迷途之险,有了这个,总算多一层保障。”李茉详细讲解了指南针的用法,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将军切勿放在心上。若非要找个什么来怪罪,只怪老将军以往战绩太好,名声太盛,才惹得匈奴大军截杀。”
李广给面子笑了笑,叹道:“终究是吃了败仗。”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再赢回来便是。少府新画了舆图,若论对匈奴的了解,大汉无出老将军之右者,介时还要请老将军多多指点。”
“陛下还愿用我?”李广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放射/精光。
“老将军放心,陛下胸怀宽广、雄才大略,岂会因此小败仗怪罪将军。老将军戎马一生,日后陛下还要倚重呢。”
李广激动地面向宫城而跪:“陛下恩重,老臣唯有杀敌以报!”
“快快请起,老将军好好保养身体,对战匈奴还要依靠将军呢。”李茉扶起他,表达了足够的敬重,便告辞了。
长子李当户送李茉出去,连连拱手:“多谢李相宽慰,家父此次回来,精神一下就垮了,我等为人子的急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劝解,多亏您了。”
李茉笑笑,李广的定心丸是刘彻的依旧信重,不是自己的三两句话:“哪里当得起一声谢呢,我是丞相,自然要调和百官,一切都是陛下恩重。”
李当户连连称是,把人送到大门口,回来就把对话和李广说了。李广不屑道:“他们这等因机巧谄媚上位的人,好话总是不要钱的。”
李当户无奈,他父亲啊,一辈子骄傲。自己打了几十年的仗,却被骑奴出身、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狠狠压住,脸上挂不住啊。
李当户把指南针推过去,笑道:“李相有仙缘,她指点少府作出的宝贝定有大用,阿父随身带着,不怕在草原上迷失路途。”
李广看那指南针做工精巧,用贝壳磨成半透明,针头上用朱砂涂红,南北两段各镶嵌一红一蓝两颗宝石,“这等富贵精巧的东西,不是我们兵家该用的。”随手把东西抛给长子,眼不见为净。
唉,如今有些自持身份的老牌勋贵还抱着旧日荣光,一边畏惧李茉的身份,一边看不起她的出身。
李茉给公孙敖和李广都送了指南针,却管不了他们用不用,尽人事、听天命吧。
回到相府,门房禀告甜娘、卫青、公孙敖都来了,因有甜娘引路,几人已经在正堂落座。
李茉快步到了正堂,笑问甜娘:“怎么没叫阿岐来待客。”
“我回相府是回娘家,哪里需要客气。”斗嘴两句,李岐已经端着托盘从侧门进来接话:“甜姨又与我玩笑呢。”
李茉回身,和卫青、公孙敖见礼后,引见了李岐,“这是我妹妹李岐,小字凤鸣,凤鸣岐山。”
既然来了长安,那个带着告诫和前人印记的“歧”字便不用了,李岐有了新的开始。
卫青与公孙敖同辈论交,两人都算长辈,从腰间摸了玉佩递过去。
不等两人寒暄,李茉又问:“阿寿可睡醒了?”
“睡醒啦,我过来的时候,清媪正带着她玩儿呢。”
“抱她也来见见叔父们。”
卫青怔怔听着几人说话,他一向沉稳寡言,如今却出言问道:“阿寿是谁?”
“我的女儿。”
第60章
“是收养的义女吗?”卫青追问, 他知道李茉在他出征之前回了一趟故乡,可能是和李歧这个妹妹一样,留在家乡的故人。
公孙敖哈哈大笑, “我的兄弟哎!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啦!李相再遇仙缘,船行河上, 遇雷电交加,感而有孕,诞下一女, 生来肌肤雪白,天生异象的传说, 你在上谷难道没听说过吗?”
李茉无语,“谣言已经离谱到这个程度啦?”连细节都补充完整了,真是越传越不讲道理。
甜娘看卫青愣住,笑着打圆场:“将军一心对战匈奴,没听说过这些乡野闲谈也正常。”
“现在听说了,贺礼可不能少。”李茉玩笑,“今年六月初二,是阿寿生辰,这孩子才两个月我就离她而去,乳娘带着她在路上走了半年才到长安,周岁我预备在家中开一小宴,请亲近人吃顿便饭。”
“女君又给女公子减一岁,明明都过年了,该是两岁才对。”
“是是是,照你的算法,实岁一,周岁二,虚岁三,毛四岁,一晃五岁,眼看六岁……这么数下去,一辈子就到头啦!”李茉的话逗得众人笑起来。
说话间,阿寿已经被抱过来了,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肉嘟嘟的胳膊藕节似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你,心都要融化了。
李茉接过,让她站在地上,扶着她的胖胳膊,任她手舞足蹈。
阿寿嘴里说着没人懂的“婴语”,表演了走路,虽然只有三五步,但还是获得了长辈们一致夸奖鼓励。
这么惹人疼的孩子谁不稀罕,甜娘把坐在地上阿寿抱起来,心疼道:“这地也该铺个厚毯子,瞧把我们阿寿摔疼了。”
“她这么矮,哪里就摔疼了。”李茉好笑,让李岐坐下喝茶。
“来给我抱抱。”公孙敖张开两只大手。
“去,抱你儿子去!”甜娘才不给呢,一脸络腮胡子,刚从牢里放出来,别吓着阿寿。
公孙敖悻悻坐回原位,侧头对卫青道:“咱们难兄难弟,家里都是臭小子,哪儿有闺女亲人!”
“臭小子?”卫青还是一头问号。
“不是吧,不是吧!你不知道自己有儿子啦!”公孙敖大惊,“你怎么啥都不知道?上谷和长安有驿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深山老林里出来呢!我说兄弟,你心也太大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不会从宫里出来就来找我了吧?”
公孙敖一脸感动,“不说了,好兄弟!一辈子!来,来,真不能耽搁了,家里亲人等着你呢!”
卫青实在难以置信,脖颈像生锈的机械,转头去看李茉。
甜娘抱着阿寿和李茉坐在一起,看他表情直接笑了:“这模样,和我家那憨人听说我怀孕时候一模一样。他们男人啊,一个德性。”
李茉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恭喜。”
“对了,你刚是不是说来相府商议战功、抚恤一类事情,这……”公孙敖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催他回去。
李茉适时接口:“这些事情不急,仲卿先回去与家人团聚吧。”
“就是,就是,好兄弟,知道你惦记我。唉,我的罪过,耽误你和家人团聚了,走,走,我送你出去。”公孙敖拉着卫青往外走。
卫青好似才反映过来,喃呢道:“我不知道……”
“走啦,走啦!”公孙敖拉着人往外跑,甜娘瞪他背影一眼,“吃了那么大的败仗,性子还这样急躁,女君,你说他是不是没有打仗的天赋。指望他封侯,我还不如好好钻研纺织一道,自己封侯呢!”
李茉回头,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回以微笑:“好啊,咱们一起努力。”
一件事开了头,后续就仿佛按了加速键,时间恍若流水。
对战匈奴,大汉举全国之力,上至帝王、下至黔首,都为此奋斗。但表现在军事上,是卫青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河南之战,汉军第二次大规模抵抗匈奴入侵,卫青一举收复河套,因功晋封长平侯。卫青证明了他不是昙花一现,从此,人们想要入军不再托庇于李广麾下,而是抢着入他军中。
此战之后,汉匈之间,情势逆转。以往,都是匈奴劫掠边境,汉军不得不抵抗。往后,汉军开始主动出击。
漠南之战,卫青利用匈奴右贤王傲慢轻敌、麻痹大意的弱点,乘夜奔袭,围追堵杀,又获大胜,刘彻高兴地专为他设大将军一职,令他统领全国兵马。
次年,卫青两度统领六军,重创匈奴主力。也是这一年,已经长大的霍去病初出茅庐,如同他的舅舅一样闪耀,一战封侯!从此,谁也不能取笑他们甥舅依靠裙带上位。
河西之战,霍去病大放光彩,打通长安通往西域的道路,断匈奴右臂,为汉匈大决战奠定基础。
漠北之战,卫青与霍去病分兵北伐,在大漠遭遇单于主力,力战破敌,并追逐至赵信城,烧其积粟而还。霍去病封狼居胥,从此史书上的少年将军有了统一模板。
此战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卫青加封大司马大将军,与霍去病同掌军政。
短短十年之间,发动了五次大型战役,战果是可喜的,后勤是累死人的。卫青的军功快速累积起地位的高台,李茉却封无可封,依旧当着丞相的职位,干着牛马的活儿。
五个百姓辛勤劳作一年才能供养一个步卒,供养一个骑兵相当于供养十个步卒,朝廷一次又一次加税、抽丁,李茉发明再省力便捷的工具也没用,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百姓宁愿逃入山林做野人,也不愿再做大汉的顺民。
关键,刘彻并不是只打匈奴一个地方用钱,他还要修宫殿,修陵墓。用国家三分之一的财政修陵墓,李茉听到的时候气的险些厥过去。死命劝说,从神话说到民俗,从心理说到现实,磨破嘴皮也没能停止茂陵修建,只是减少了支出。
李茉觉得自己像个安抚奶嘴,对刘彻的劝谏,最初有效,后来勉强,如今开始不管用了。
日常与刘彻掰扯,打仗不能不管民政,无果。李茉气得不想说话,门后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瞄了一眼又缩回去,再探出来,一个脑袋不够,又来一个小脑瓜,像排队扒门缝的猫猫。
“还不进来!没规矩!”李茉轻斥。
两只小猫才不怕呢,李寿牵着霍嬗跨过高高的宫殿门槛,霍嬗太小,她就半托半抱,拉着他翻进殿内。
高高的殿门门槛对他们而言是巨大的挑战,两人翻过来之后,齐齐举起双手欢呼:“翻过来啦!”
旁边张着臂膀像母鸡似护着他们的宫人也松口气,抿嘴笑起来。
这些年,李茉心思都在朝政上,李寿无人教导,她干脆带孩子上班。刘彻知道了,直接把阿寿养在宫中,就像他当年养霍去病那样。霍去病远征匈奴,他的儿子霍嬗也养在宫中。两个孩子年龄相差挺大,但玩得到一起去。
李茉向两个孩子招手,他们像小鹿一样撞进怀里,原本郁结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娘,不要生气,你说的,生气多了会得病。”阿寿依在她怀里,甜滋滋撒娇。
“不生气,呼呼——”小小的霍嬗也跟着学舌。
“看到你们俩开心果,就不生气啦!”李茉让两人分坐在自己腿上,笑问:“阿寿今天吃了什么?开心吗?”
“蜜枣、甜豆卷,娘,就吃了这两个甜的,水都是白水。”阿寿立刻剖白,她爱吃甜食,李茉给她限量了。
“阿嬗今天玩了什么?开心吗?”
“嗯嗯!抽陀螺!放风筝!”霍嬗有些口齿不清,他还太小。
“阿嬗真乖,上巳日姨姨带你去渭水河边放风筝,编花环。”说完,又对一旁眼巴巴看着的阿寿道:“你也有,再裁一身新衣。”
阿寿昂着脑袋,作出不在乎的模样:“我长大啦,已经不喜欢戴花环啦。”
“嗯嗯,你俩乖乖回椒房殿。”李茉吸孩子补充玩能量,放他们玩儿去。政务繁忙不是说笑,即便大力推广纸张,放在面前桌山上的文书,依旧堆起一尺高。
晚上,李茉在椒房殿外领了阿寿回家,她不进去,自从卫青、霍去病冉冉升起之后,李茉为避嫌,很少与椒房殿来往。
李茉牵着阿寿回家,让贴身女官给自己读文书。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李茉却有些走神,不知前方战况如何,这些年战争车轮越跑越快,李茉不确定自己是正确的。
年轻时为了保养眼睛,她从不在夜里织布、读书,如今事务越来越繁忙,休息的时间一步步往后挪,现在已经到了宫里上班、回来加班。
女官阿碧察言观色、适时停住,崇拜地望着女君。她是女君的第六任贴身女官,第一任屈甜如今是少府丞,第二任曹梦如今是武陵郡守,第三人李歧如今是土门学宫督学……想着前辈们的光辉履历,阿碧恨不能一口气长成了。
原本丞相就有举荐人才的责任,相府属官也是朝廷官员,可女君以身作则,想要出仕,总让她们自己去考。有些姐妹实在偏科,只有一门特长,才被纳入相府属官之中,谋一个出身。
相府是女官们的培养所、托底处,如今能入仕的女官差不多有十分之一,虽大多是低阶官吏,但总有那么几个能登上高位。这些姐妹,就是所有女子的榜样。
门外的喧哗声惊得李茉回神,阿碧替她大声问:“出了何事?”
穿着内官服侍的小内侍匆匆而来,领着一个穿素衣、系白布的青年男子,李茉的心咯噔一声:“谁出事了?”
“李相,大司马去了……”
李茉一把拽紧他的胳膊:“哪个大司马?!”
“霍……”
李茉起身,眼前一片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是叮嘱过,不许喝生水!不许接触感染过瘟疫的人!我还给他备了炒面炒米菜干肉干,连酒水都备了,那么大的酒囊……”
人激动的时候,往往会说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那亲兵也是悔恨。大将军性喜奢华,李相令人准备的东西非常可口,一直都带在身边。可偏偏这回行囊在行军途中丢了,大将军打起仗来不要命,急行军之下,哪里顾得上这些。
“李相,陛下相召……”小内侍提醒。
“快!披风!”李茉穿着家常衣裳,此时也顾不上更换,快马加鞭一阵风刮进城外军营。
刘彻坐在灯火幽微的正堂,四周静悄悄,高大宽敞的屋舍与小小一个佝偻的身影形成巨大反差。听到脚步声,他先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侧头手掌抹过眼睛,沙哑着声音道:“他的后事,朕已安排好,你去督办。”
李茉上前几步,声音同样沙哑:“臣请太医为霍嬗诊脉。”
嘭——刘彻面前的案几被他猛然掀翻,猛虎于利齿间瘆人地挤出两个字:“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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