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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第131章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可为什么总是没人听呢?产钳之功朝廷给三品诰命夫人旌表,一套新式锻刀法,可提升全军战力三成,这样的本事,不足以庇护我在曹家过安稳日子吗?”

    “第一次见面,我就提醒过陛下有意用联姻弥合新旧,高国舅有意选魏国公府为姻亲,大公子在平乐公主的驸马人选之中。曹家为何没有早做打算?大公子为何言行不谨,让陛下抓住话头?长辈为何没有以年轻人不知婚事由长辈定夺为由,一口咬定大公子早有婚约!”

    “仍旧是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希望世人知道什么是正常报恩。当初提醒曹家早作打算,虽有私心,实打实助大姑娘脱离苦海,不求曹家感恩戴德,至少别为难!还是曹家以为娶我就是报恩了?”

    “自从嫁进来,桩桩件件,懒得一一细数,我只是嫁人了,不是卖给曹家了, 也不是来这里和谁斗法的。有平静日子, 谁不想过?能和平相处,谁想天天当斗鸡?我一步退、步步退,始终没人领我的情啊。”

    “所以,世子夫人你想明白没有,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嫁,是陛下弥合新旧的国策,是国公爷效忠的投名状,是大公子不必因尚主不能走仕途的保证!你挑我的刺有什么用?”

    “娘家嫂子的旌表,是我最后一次温和回应。这些话,我最后一次说,听不听得进去,就这样吧。”

    李茉扶着肚子起身,没有理会一家子对坐无言之人,回苍柏院去了。

    屋内,魏国公夫人捂着一跳一跳的太阳xue ,头疼!

    “你还没降服你媳妇?”魏国公也是无语,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如今李氏一口一个“国公爷、世子夫人”,显然已经做好一拍两散的准备。

    曹正柏呐呐不能言,在媳妇儿发挥的时候,他总是插不上话。从小到大的教育里,他就没想过能反驳长辈。婆媳矛盾他也没办法,母亲说媳妇儿不逊,媳妇儿不屑一顾装都不装,其中细节,如何能对祖父陈述?

    世子夫人本以为能马到功成,没想到被人喷了一通,如今人走了又后悔起当时没想到合适的言辞反驳,猛然嚎啕大哭:“说来说去,倒成了我的错处?公爹、婆母明鉴,京城有哪家婆婆像我这么窝囊的?谁家儿媳妇像她这么不逊?我既长她辈数、又长她岁数,被个小贱皮子指着鼻子骂,还活不活了?我养了三十年的头发,梳头扯掉十几根;好心教她中馈理事,她把我的陪房全骂一遍;插花自然典雅清正为优……”

    “行了,行了。”国公夫人挥手打断,这些陈年旧事都找她“主持公道”,其中内情她清楚的很。若真是李茉的错,早就借着这些事情把人给压下去了,哪儿还有今日。

    当初的策略不能奏效,魏国公沉吟片刻后,给出新的解决方案:“你一直看不上李氏,无非因为她不像寻常儿媳那般恭顺,与家世、才貌无关。可她有一点说对了,她嫁进曹家是国策,不是婆媳斗法能解决的。有本事的人,总是要桀骜一些。外头有本事的掌柜,你做主母的也是三节四礼、极尽笼络,怎么在她这里就不行?”

    “话到此处,我也挑明了说,你不是她的对手。你还想着用婆婆的身份、世俗的道理压服她,她却是朝堂纵横的思维。当年,她只是未嫁女,便以弱凌强让京城掀起婚嫁热潮,险些坏了陛下弥合新旧的国策。嫁入府中又献了新式锻刀法,这是她在曹家安稳度日的背书。她嫁人了,依旧能影响娘家,给陛下舅家封赏、联姻的上表,为她父亲争来了礼部侍郎的职位,如今又给娘家嫂子谋求到三品诰命。上个月,四皇子降生,王婕妤升为淑妃,她与王淑妃交好,产婆、乳娘都是她送进宫的。桩桩件件,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魏国公转向长孙,这个他寄予厚望的长孙,没有对比的时候,长孙吃苦耐劳、听话懂事,可有他媳妇对比,在国事、家事上总是不够敏锐。

    “我教你夫妇和顺,有事多听她的,为何?因为她有王佐之才。”魏国公的评价,仿若钟声敲响在耳边,曹家人也没来料到魏国公对李茉有如此高的评价。 “你从小刻苦读书、勤奋练武,交际往来、人情世故都很拿得出手,可少了锐气。她能作那把破局的尖刀,可你要有能掌控的本事。”

    “向聪明人低头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魏国公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我一年比一年老,谁能接住国公府重任?朝廷重文轻武,西北战事屡有不顺,一旦北辽、西夏发兵,没有京中支持,老大、老二在军中孤立无援。自古领兵大将,得善终者寥寥无几。战争的胜败,总归到底,还是朝堂争斗的延伸。有一个洞悉朝局、联络前朝后宫的聪明人,为什么要逼她走呢?”

    国公夫人看了眼呆愣愣的儿媳妇,优雅了半辈子,如今人到中年在公婆、儿子面前,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国公夫人同情她、理解她,国公爷说的是朝政国策、家族兴衰,可儿媳妇这辈子就围着后宅家长里短,哪里知道这些。

    没人教她,出事了直接一闷棍打下来,是个人都得懵。

    国公夫人心中叹息:儿媳妇纵然有错,老匹夫先前坐山观虎斗,也盼着李氏因世俗压力全心全意为曹家,奈何烈马不是庸人能降服的,如今只能从头打算。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人才该有人才的待遇。

    再看从小悉心教养长大的嫡长孙,国公夫人长叹:苍天不佑啊!从小拿朝政当睡前故事教养长大的人,居然不如一个偏远乡下丫头有智谋手段,天赋这种事情,找谁说理去?

    再一想刺头一样的孙媳妇,这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在国公爷面前侃侃而谈,糊弄婆母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必闹成这样。比如插花那事儿,婆母说怎么插,就怎么插,一瓶花而已,何必引经据典非要让婆母难堪。不受教!

    曹家要商量出怎样的策略来,李茉并不关心,就像她不关心当初新婚第二天,婆母是怎样被劝服,夫君又是怎样的心态与她继续夫妻恩爱。

    回到苍柏院,李茉先去看了小梨。魏国公的意志在国公府内便是天,李茉走回来的功夫,小梨已经从世子夫人院中回来,府医正在看伤。

    “如何?”

    “姑娘放心,我听姑娘教诲,并没硬抗,只跪了一夜,挨了几巴掌。”小梨连忙安慰,她是昨晚被绑走的,今早就放回来了,并无大碍。

    李茉不听她的,只用目光催促府医。府医也是依附国公府生存的,见风使舵比下人更甚,详细解说了伤情轻重、如何保养,才恭敬告辞。

    “你且好生修养,不要着急回来。”李茉叮嘱小梨好好养伤,“待会给你送些东西过来,不许推辞。”

    “我不在姑娘身边可就没人用了,小芙管着商铺,内里一摊子,谁能拿起来。”

    “碧桃挺不错,这次就是她报的信。”当时,红叶、碧桃受世子夫人指派,企图婚前安插人手在李茉身边。后来红叶妄图毒害姐姐红珠嫁祸李茉,一家子全玩儿完。碧桃彻底倒向李茉,这次世子夫人突然发难,就是她及时递送消息。

    “她是大娘子的人。”小梨觉得太冒险了。

    “无妨,忠心与否,用过才知,以后像碧桃一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李茉深知,只要自己不倒,依附而来的人会越来越多,不为忠心,只为利益,他们也会保守秘密。

    之后,世子夫人借口要专心为女儿备嫁,把国公府中馈交给李茉打理,曹小妹出嫁之后,世子夫人也不曾接手,自称虔诚礼佛,不再过问府中事宜。

    国公府的天就这样慢慢变了,如今掌家人是第三代的嫡长孙媳。

    其他几个房头的人后知后觉,那天大嫂把他们都打发走,肯定说了很重要的事,可恨国公爷偏爱长房,他们只知道结果,不知道原因。

    期间,李茉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国公爷按照排行取名为曹德元。世子夫人也看开了,给长孙送了厚厚的洗三礼、百日礼,对儿媳虽然冷淡,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如果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那该多好啊。可这里是京城,天下英杰荟萃之地,权力交锋的战场,如何能平静。

    当今陛下是小宗过继大宗,为巩固权威掀起追封生父母的礼仪之争,端王作为隐形太子以清查田亩为由,彻查地方豪族。当初先帝备选的继承人藩王不止当今一个,落败的继承人裹挟着即将落败的地方豪族势力,准备“清君侧”。

    国公爷在北郊军营坐镇,保证不会从哪里冒出一支偏师袭击京城,曹正柏身为禁卫,在宫中保卫皇帝安全。国公府里剩下一家子老弱妇孺,四叔是文官,听到外头的喊杀声已经腿脚发软。

    关键时候,李茉换上戎装,把主子们都集中到正堂来,亲自带着家丁点起火把、巡逻房舍。 ——

    作者有话说:突如其来的加更,祝大家节日快乐啊~

    第132章

    慌乱的、亢奋的、想要浑水摸鱼的……看到李茉平静的面容, 条件反射把情绪压下去,对她露出微笑。如果能得到点头、微笑、眨眼之类微小的回应,他们便心满意足, 认为得到上位者的肯定,是他们的无上光荣。

    是的,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奇怪。打一个照面,你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战战兢兢的魏国公府里,长辈也摆不出架子,慌张等在正堂内,被丫鬟、仆妇、家丁重重守卫,依旧如同惊弓之鸟,听到门扉响动,吓得跳起来问:“谁?谁?不是说了不许开门!”

    巡视过一圈的李茉大踏步进来,敷衍拱手:“四叔, 是我。”

    李茉走到厅堂内唯一能保持镇定的魏国公夫人面前,拱手行礼:“祖母安心,我已经巡视过一遍,家中下人各司其职,稳固依旧。教书先生、府医、幕僚等客卿我也做主带到正院, 安置在偏房。今夜恐有大战, 需征调人手,正院这些丫鬟仆妇,调去厨房听用。”

    “不行!”正堂里,有几个主子惊呼出声。

    “正该如此。若是外头守不住,留再多人在这里,不过被叛军无辜屠戮。”国公夫人非常同意,拉着李茉的手叮嘱:“如今便是战时、家里便是军营,当以军法治家,你只管放手施为,若有不服管教者,不论身份,由你处置!”

    国公夫人旗帜鲜明为她撑腰。

    “孙媳晓得,多谢祖母。”李茉再次拱手谢过,点了一些能干活的人出去。主子们见她要的都是与自己不亲近的下人,觉得这个侄媳妇/大嫂/儿媳还是懂分寸的。实际上,贴身伺候的李茉根本瞧不上,这些副小姐不会做粗活,只会添乱。

    正堂里,四叔自持是家中唯一成年男丁,在屋中踱步转圈无法消除恐惧之后,坐到亲娘亲身,小声道:“娘,咱们就干等着啊?爹和柏哥儿什么时候回援?”

    国公夫人诚实摇头:“各有军职在身,恐无法回援。”

    “什么?!”四老爷像被捏着脖子却非要打鸣的公鸡,惊叫道:“咱们就坐着等死不成?”

    “慌脚鸡似的作什,外头有你爹坐镇军营,还有无数如你侄儿一般忠君爱国之辈,宵小狂徒临死前的反扑罢了。安心待着!”国公夫人责骂,她跟着丈夫经历过许多危险,如今只是旧事重现。

    “娘,咱家有啥密室、地道……”四老爷刚开口就发现自己说了蠢话,在亲娘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消音。

    如今街上都是乱兵,出去板上钉钉一个死字。

    可是各高门大户向来是乱兵攻击的重点,只有大户人家才有金银财帛供他们抢掠,待在家里也不安全啊!

    “且放宽心,孙媳妇机警,刚才匪徒谎称宫中人召见都未上当,既然把防务交给她,用人不疑。”国公夫人举出实证,试图让惊慌失措的小儿子安心。

    四老爷更不安心了,一个年轻女人懂什么啊? !他在心里呐喊,身家性命托付给和家里闹过矛盾的外姓人实在太冒险了,怎么娘和大嫂这么坐得住。

    可是,让他上,他也是不敢的。

    慌乱之中,外头喊杀声更大,四老爷连忙问:“怎么回事儿?”

    “叛军正在冲击府门。”外头不知是谁在回禀。

    “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娘,娘,咱们……咱们……”四老爷拉住国公夫人,眼神里全是慌乱与恳求。

    “咱们安坐等着就是。”国公夫人稳得住,四老爷等人迫于她的强势各自回各自位置上,国公夫人才问:“外头是谁在回话?”

    “奴婢楚芙。”

    “哦,是你啊,你家主子在哪里,外头情况如何?”

    “主子正在前门督战,怕长辈们担忧,派奴婢及时通禀消息。”小芙清凌凌的声音在嘈杂的夜色中极具辨识度,屋里的人不敢开门,但隔着门听到一个丫鬟平静、从容的声线,不自觉也安稳几分。

    门外,小芙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叛军攻打正门,家丁从墙上倒热油热水、掷假山石木料……已经阻止了这波进攻。”

    “叛军有钩锁、云梯,正在攀墙。”

    “这股攻势已被打退,厨房全力准备热水热油,今日上下一干人等饭食都是馒头、咸菜和热汤,请诸位主子担待。”

    “百余人叛军从右侧攻门,大门已破……主子亲手射杀领头校尉,又射死叛军头目五人,指挥家丁把人赶出去了。”

    “正在重修正门,先用木棍、家具堵着,声音有些吵。”

    “留在府内的尸身有四十多具,一时间无法清理,堆在大门口,主子们闻到血腥气不要害怕,待京城解围,再行处置。”

    ……

    小芙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屋中人从最初的惊恐,慢慢变得麻木、好奇,最后归于平静。

    被围困就是这样的,刚开始提心吊胆,但被围得久了,最大的困难是吃喝拉撒,没人敢抱怨吃得不好,未嫁爱洁的小姑娘也只敢悄悄和姐妹吐槽一句,马桶没及时清理,有味儿。

    等到听说李茉亲自动手杀人,再听最后留在府内的尸体都有四十多人,屋内就彻底安定了。

    有这样一尊杀神在,国公府必然无忧。

    守过一夜一天,外头就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曹正柏亲自来叫门,确定身份之后请他从角门进来的。正门后面堆了无数家具、山石,一时之间无法搬开。

    曹正柏先入正堂拜过长辈:“祖母放心,叛军已平,只有小股残兵在京中游荡,端王、博宁侯和五城兵马司正领队清剿。陛下安康、宫中太平,祖父率兵在京郊堵住反王大军,局势大好,胜利在望。”

    “好,好,好孩子,你也辛苦了,能在家里歇一歇吗?”国公夫人摸着孙儿憔悴的脸庞。

    曹正柏摇头:“孙儿奉陛下之命护送使者入军营,回程路过家里才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要回宫。”

    “无妨,忠于王事要紧。这几天,多亏你媳妇儿,和她说两句话就回去吧。”国公夫人知道事情紧急,并不拉着他多说废话。

    曹正柏叩头行礼过后,才看向李茉。

    李茉一身戎装,薄甲上有血迹,脸色也不好看,头发一股一股死死贴着头皮,那是被血水浸润的,上头还有血痂和草屑。

    “辛苦你了。”曹正柏打量她一番,李茉比他还像上战场的人。实际上,看到府外遗弃的尸体,曹正柏已经能想象经历了怎样危险的局面。叛军想必试图抓住曹家家眷,威胁领兵的魏国公。

    “时间紧急,边走边说。”李茉伸手作请的姿态,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

    曹正柏在皇帝身边,消息比较灵通,和她说了这几日的情况,最后安慰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从北郊回城的时候绕过岳家,门户严谨,并无刀兵迹象,你且安心。”

    “知道了,你也保重自己。”李茉送人到了角门边,随扈们全副武装戒备,等他出门了,立刻关门、上锁、抵门柱,再拉来重物抵住。

    有了曹正柏的消息,李茉立刻宣布大家各司其职,主子们各回各的院子,家中一切如常,只是被抽调的下人依旧在厨房等地帮忙,府医也忙碌起来,受伤的人需要医治。

    李茉也能痛快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任由碧桃给她擦干头发。

    “没人找我吗?”李茉好奇问,大难过后事情肯定一件接一件,平日里几个房头还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别苗头呢。

    “大家都知道您辛苦,不敢来打搅。”

    李茉嗤笑一声,不觉得他们有这样的好心,坐到熏笼前烘干头发:“不用头油,清清爽爽就好。你也跟着忙了几天,回去歇着吧。”

    安排碧桃休息,李茉又叫小梨过来,看儿子睡得香,没吵醒他。

    “姑娘放心,哥儿没受半点惊吓,还以为在玩儿游戏呢。”小梨宽慰她,此次动乱中,小梨的任务就是看好孩子。即便是国公夫人来问,她也只是抱着给看了看,哥儿从没离开她的怀抱。

    “好,你也累了,和人换班好好休息。”

    “姑娘这里谁值夜呢?”小梨的言下之意是她来。

    “行了,我这夜叉房里,还有人敢来不成?”李茉笑骂一句,催她赶紧去休息。

    大战之后骤然放松,国公府陷入安静之中。

    李茉穿上宽袍大袖、披上兜帽披风,穿过寂静的府邸,遇到巡逻之人便亮出令牌。这些人远远躬身行礼,继续巡逻。

    从角门出去,李茉擦着墙根奔行,不多时,便到了博宁侯府门外。

    当年新帝入京,对小舅子极为看重,博宁侯府邸在京中最繁华贵重之地,与老牌勋贵魏国公府相隔并不远。

    缩在博宁侯府对面的墙角阴影里,静静等待、等待。

    夜色如同浓墨,晕染着京城的天。远远能听到不甚清晰的兵戈之声,在叛军未全部肃清的夜晚,家家关门闭户。

    鸟鸣山更幽,在偶尔兵戈声的衬托下,今夜更显安静。

    在极致的安静中,马蹄声突然响起,一队人马从街头过来,听声响,大约只有七八匹马。

    黑夜中本没有光源,博宁侯府门口的灯笼都不曾亮起。这队人马却是点着火把过来的,火光在夜色中如此显眼,如同靶子一样显眼。

    “吁——”这队骑手齐齐拉马停住,领头之人吩咐小兵:“去叫门。”

    举着火把的小兵翻身下马,跑到门前敲响铜环:“来人啊,快来人,侯爷回来了,有人值守吗?”

    小兵喊里面的人出来,却突然听到身后有诡异的风声,立刻转头看去,侯爷捂着脖子落马,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弩箭。

    “侯爷——”小兵的惊呼声还未出口,嗖嗖嗖,又有弩箭从看不见的夜色中射来,方才还骑在马上的兄弟们纷纷落马,火把掉落在地上,被其他兄弟的尸身覆盖而熄灭。

    眨眼之间,空茫茫的街道上,叫门小兵手中的火把,成为唯一的光源——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天,伤心。

    第133章

    “节哀。”

    白茫茫一片的灵堂上,博宁侯夫人带着长子、两个女儿一同向来吊唁的人回礼。

    此次叛军围攻京城,陛下作为正统大获全胜,再一次证明的邪不胜正。博宁侯是此次战死身份最高的官员,皇帝着礼部大办丧礼,因为他是皇家姻亲,诸位皇子、公主一同来祭拜。二公主、四皇子这样小,也被乳母抱着来行礼。

    博宁侯夫人与博宁侯成婚不到一年,未有子嗣。她乃是会昌伯的孙女, 也算京中老牌勋贵,只是家族败落, 父兄叔伯没有身居高位者。皇后为博宁侯相看了几年,最终择定了这位,她嫁进来之后,兄长便以举人身份授了盐道官员。

    李茉入灵堂上香, 蹲下身关切问毅哥儿:“身子可好?可撑得住?”摸到他手掌冰凉,小小的少年原本因发育期快速拔高而瘦削,如今更是向竹竿靠拢。

    毅哥儿麻木回礼,孝帽宽大的帽檐遮挡大部分视线,他没看清来人是谁。听到这句询问, 感觉手被人珍惜摩挲, 犹如被叫回人间,猛然扑到李茉怀里痛哭:“小姨……我爹没了……”

    “不哭,不哭,小姨在呢!”李茉右手环抱他,左手接住扑过来的薇姐儿,这两个年纪大的记得她,年纪最小的菲姐儿近两年没见李茉,已经记不得她了。可是见到哥哥姐姐都扑到这个香喷喷的姨姨怀里,她踟蹰着靠近,也被一把搂进怀中。

    “小姨!小姨!”

    “我在,我在。”李茉和三个孩子抱头痛哭,灵堂上的人也跟着掉眼泪。哭了一阵儿,博宁侯夫人上前劝解:“大娘子稍抑悲痛,请到偏厅喝茶。”

    帕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李茉回礼:“辛苦您了,可否容我先带两个侄女到偏厅休息片刻。”

    “自然、自然,我也劝呢,三个孩子孝顺,咱家没有孩子跪全程的严苛规矩。”博宁侯夫人连忙辩白。今天已经是接待宾客吊唁的第三天,几个孩子都小,她作为继母,也不敢让人以为她趁机磋磨前房的孩子。

    谁敢啊!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博宁侯的家产能保住,一因他是皇后的弟弟,二因博宁侯有儿子,没了这个儿子,博宁侯垮塌在顷刻之间。

    “毅哥儿,你再送你爹一程,我带两个妹妹到偏厅去。”李茉看着毅哥儿的眼睛和他交代清楚,才一手牵一个退出灵堂。

    李茉从没来过博宁侯府,博宁侯大婚她也是礼到人不到,平常走礼,李茉送的东西给三个孩子的最用心,给博宁侯夫妇的全是从外头采买的,务必让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李茉关心的只有姐姐留下的血脉。

    把两个侄女拢在怀里,问她们这两年的衣食住行、读书交际,了解她们的生活。

    碧桃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三个蒲团。 “大娘子,您瞧可是这几个。”

    “嗯,悄悄去换了,别让博宁侯夫人以为我是来打擂台的。”李茉让碧桃送去的是三个内置炭炉的蒲团。

    博宁侯没了,李茉倒是常来,每次都给三个孩子带些吃食、衣物、学习用具之类,几个孩子接连丧母、丧父,谁不叹一句可怜。

    李家这前岳家,在博宁侯走了之后,倒是重新和外孙子、外孙女亲近起来,李太太也常悄悄带些荤腥的吃食过来,让毅哥儿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感觉窝心。

    李太太劝自家姑娘:“你也是掌着一大家子的人,和我这老婆子不一样,来得太勤,当心婆家和女婿不高兴。”

    李茉眉头一挑,“我管他们!”

    “你这霸王!听听你在外头的名声,谁不知道你厉害,辖制得婆家没人敢和你大小声。才进门几年啊,家都由你当了。”

    李茉更不屑一顾了,“我管着他们,也保护他们,他们都没二话呢,娘你就别操心了。”

    “不操心婆家,总要顾虑侯府当家夫人的心情,这是人家家里,你还当是你大姐姐在的时候呢!”李太太在人情往来上有自己的心得,博宁侯夫人才是当家主母,她俩前房的亲戚,总不好多打搅。

    多虑了,博宁侯夫人完全不这么想,博宁侯夫人恨不得魏国公府大娘子日日上门。

    刚巧,今日她母亲也过来了,正拉着她说话:“你瞧魏国公府大娘子为人如何?和传言中一样霸道吗?”

    “书上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总算验证了。我与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魏国公府大娘子为人很有分寸,不以身份骄人,事事处处无不妥帖。娘您瞧,这是她让丫头送给三个孩子的蒲团,葬礼要简朴,蒲团外头是没染色的蒲草,里面缝了一层棉絮,芯子里再放铜炭炉,精致在不起眼处。送蒲团也避着外人,没拿这些事情邀功。”

    “咱们两家平日里也有节礼往来,给三个孩子准备的东西无一不精致、实用,不知废了多少心思。给我备的东西也清雅,挑着最上等的送,这样的前房小姑子,合该立书作传,还有比她更好的不成?我看那些谣言就是嫉妒她嫁得好,故意败坏人名声的!”

    会昌伯府大娘子轻轻给女儿一下:“她要是能同意你再嫁,你再给她立书作传不迟。”

    “你才成婚一年,夫君短命……行,行,为国捐躯。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又没个孩子,何必苦守一辈子。等孝期满了,毅哥儿也长大成丁了,是能承袭爵位、顶门立户的年纪。他受他小姨那么大的恩惠,与你也没有仇怨,只要魏国公府大娘子肯为你说句话,由继子出面放你再嫁,应是不难。”

    “毅哥儿能顺利继承爵位吗?不瞒娘说,我嫁进来之前忐忑不已,博宁侯未成亲之前还有谣言要纳妻妹为妾照顾孩子,只因担心后娘恶毒亏待孩子。可我嫁进来,也没见侯爷对毅哥儿有多关心。毅哥儿的教书先生、武学先生都是魏国公府大娘子辗转着悄悄送来的,身边照顾的老仆也是前头娘子留下的。我也不是说侯爷对孩子不好,可当真不见多少关怀。”博宁侯夫人蹙眉,总觉得不安。

    “男人都这样,教养子女是当家主母的事。还有,爵位不爵位的,他们自己操心去。他小姨能给他求来世子之位,就能给他求来爵位,你一个后娘操哪门子闲心!”会昌伯府大娘子戳戳女儿脑门:“你现在去和人打好关系,言行里露出一点,先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你的嫁妆是一定要带走的,最多留下几百两做人情,剩下的一定要全带走!”

    “祖父和父亲怎么说?哥哥的官职是靠侯爷关系得来的,若是我改嫁……”

    “放心,你哥哥已经站稳脚跟,侯爷去了,咱家日子也要过下去啊。你祖父和哥哥我还不知道,只要咱们把事情办成了,他们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博宁侯夫人还是有些下不定决心,她娘道:“反正你仔细想清楚。若是守寡,不能穿鲜艳衣服,不能参加宴会,你继子年纪大,你对他也没有抚育之恩,这么清水枯木一样守一辈子,坚持得住吗?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嫁,我改嫁!”博宁侯夫人本就有改嫁的意思,只是碍于还在先夫热孝中,不好直说罢了,被亲娘这么一恐吓,立刻道:“您先帮我寻摸着人选,总要有了退路,才好和祖父、父亲说。”

    送走母亲,博宁侯夫人又对贴身丫鬟道:“最近家里来的卖婆、药婆,你也让她们帮着打听,悄悄的。”

    大户女眷关在深宅大院,能进出的就是尼姑婆子之流,博宁侯夫人素来不喜尼姑,小时候见过她们害人;热孝期间,也不能找媒人光明正大的问,如今这事儿只能让走街串户的卖婆、药婆帮忙。

    李茉正疑惑博宁侯夫人为何对她如此礼遇,甚至主动让她插手博宁侯府内务,听到她婉转表达改嫁之意,李茉并不推拒,直接道:“朝廷不禁再嫁,先帝在位时,还有宰相争娶身家豪富的寡妇呢。”

    博宁侯夫人长出一口气,继子在之后也表达了对她再嫁的祝福,等孝期过后,就能重获自由身。博宁侯夫人感激不已,尽心尽力把家中账目、人事慢慢移交到先夫人和魏国公府大娘子送来的管事手中,随时准备干净甩手走人。

    李茉接触到博宁侯府财务、人事,教两个侄女管家。

    毅哥儿本已经退了的养娘、先夫人的陪嫁妈妈跪在李茉脚边,声嘶力竭陈述:“二姑娘!你终于来了!咱们姑娘死得冤枉啊!什么狗屁救凤驾,她不是自愿的。当时乱匪袭击,姑娘带着孩子们到团练使府上躲避,端王带着小股人马来救,根本敌不过乱匪。是皇后出主意,端王拿剑架在大姑娘脖子上,逼她引开追兵的!”

    “端王拿咱们哥儿、姐儿威胁,姑娘没有办法,哭着磕头,求了又求,他们还是不放过。姑娘逼着他们发誓,一定带着哥儿、姐儿摆脱追兵,保证哥儿姐儿一辈子荣华富贵,姑娘才无奈赴死的啊!”

    “二姑娘,你怎么才来!自从姑娘死后,老奴就没见着李家人,伸冤都没处说去啊!老奴这几年熬得头发都白了,谁也不敢说,生怕被人灭口!”

    李茉出乎意料得冷静,她像一尊石雕,坚硬而冷漠,并不因为这位陪嫁妈妈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就轻易相信她的话。

    “皇后、端王何等尊贵身份,仅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姐夫当时也在救援军队之中,他那样爱重大姐姐,岂会放任发妻枉死?” ——

    作者有话说:呜呼,假期结束上班咯,下次放假是2026年。 [悲伤]

    第134章

    养娘跪着,身子不自觉拔高,声嘶力竭地喊:“老奴说的,句句属实啊!二姑娘,你信我!信我!”

    “单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证据!不要说废话, 我要的是证据!”李茉佯装不耐烦,站起来:“没证据就别说这些疯话。”

    “二姑娘!二姑娘!”养娘膝行两步,拉住李茉的裙摆, “二姑娘,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若不是记着姑娘的恩情,何必说这些。证据,我有的,我想想,肯定有,证据……证据……”

    养娘见李茉坐回椅子上,自己也放松下来,歪坐在地上,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自家姑娘枉死的经过, 她已经在脑子里重演的千万遍。恰恰因为重现太多次, 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开始说。

    “姑爷走的时候是冬月间,早上出门哈气都能看见白雾。姑爷只说有军令要出一趟远门,没说去哪儿,姑娘给他收拾行囊, 装了带毛的护膝和坎肩,担心他赶不上过年,还去南街口倔老驴铺子上称了二斤酱驴肉, 嘱咐他饭点切几片哄哄嘴。倔老驴家的酱肉多贵啊,逢年过节才舍得称半斤。”

    “到了腊月间,突然传来消息,说团练使做了皇帝,咱家姑奶奶是皇后,表少爷、表姑娘都成了龙子皇孙。天啊,姑奶奶一家飞升成了神仙,咱家肯定跟着沾光啊!我记得清楚,消息传来是冬至第二天,家里正吃昨天没吃完的羊肉,萝卜都熏出肉味来。姑娘欢喜得立刻又叫人买了一腔羊,晚上一半烤羊肉、一半羊肉汤,遥遥给咱姑爷贺一贺。”

    “湖州成了龙兴之地,多少年没出过的大喜事,街上说书的都传东边山上有紫气笼罩山顶。啊呀呀,一县一府都热闹起来,好多人来送礼,以前高攀不上的富户大族当家的亲自出面,来咱家贺喜,那些管事和我说话都赔笑脸,离得老远就开始作揖打拱。多大的荣耀,可姑娘就是谨慎,怕乱收礼害了姑爷,递信给姑奶奶,想去她那里避一避。”

    养娘回忆起当时的荣耀,依旧眉眼含笑,可是转瞬,神情又痛苦起来。

    “姑奶奶以往对咱们姑娘多好,一口一个弟妹,说姑娘是清贵读书人家,嫁给姑爷是下嫁。可这回到她家里去,全然变了样子,高高坐在主位上,等着人奉承。我都替姑娘抱不平!姑娘却说君臣有别,这样也挺好。”

    “大表少爷倒是口口声声唤着舅母,脸上带笑、嘴上亲热,亲自安排院子,又当面敲打下人不许无礼。亏我那时候还以为他是好人!”

    “再后来,就是那天夜里,突然吵嚷起来,乌炸炸一群人冲进来,我都吓住了,抄起那跟了我三十年的老银簪把头发挽上就去看毅哥儿,还好哥儿没被吓着。下人被赶到后罩房,因为我是毅哥儿的养娘,才能带着哥儿、姐儿到偏房等候。”

    “那天没听到更夫打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甲胄的小将进来传令,让女眷孩子跟着上马车。我一个人拖着毅哥儿、薇姐儿和菲姐儿,跟在表少爷、表姑娘后头。上了马车,又不走了。我瞧马上了嚼子,包了蹄子,该是要悄悄走,可菲姐儿哭得大声,怎么哄也哄不住。”

    “我和赶车的军士求了又求,求他不要捂菲姐儿的嘴,我抱着菲姐儿下车在旁边走动,摇摇晃晃,总算把人哄睡着了。菲姐儿睡得浅,我想着这不行啊,我只养过毅哥儿和薇姐儿,菲姐儿养娘不在身边,我哄不住,还是得姑娘来才行。我又求了军士,说去趟茅房,才脱身去找姑娘。”

    瘫坐在地上的养娘突然打了个寒颤,缩起双腿到胸前,双手环抱,头也仅仅贴着膝盖,好像只有这样的姿势,能让她汲取到一丝丝温度。

    “正院没有人守门,蜡烛也不亮。我悄悄趴着从门缝里瞧,姑娘跪在地上磕头,血都下来了。姑奶奶斜坐在上首,拿帕擦眼睛,说:'弟妹,我也不想,可当真没有别的办法。'我正疑惑呢,忽然一旁立着的大表少爷抽出宝剑架在姑娘颈间:'舅母想好了,表弟表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宝剑!我记得那柄宝剑!剑柄上有一个小拇指节大的红宝,周围一圈米粒大小的同色红宝,红殷殷的,反着蜡烛的光,像血在流!多听几句就明白了,他们逼着姑娘装扮成姑奶奶的样子引开追兵。姑娘不愿意,他们拿哥儿、姐儿威胁,姑娘没办法,逼他们发誓保住哥儿、姐儿。姑奶奶发了誓,又把身上外袍脱下来,哭着被大表少爷扶走。”

    “呸!猫哭耗子假慈悲!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当年求我们姑娘下嫁的时候,说娶她是阖家的荣耀,如今却逼着我们姑娘去死!这些年要不是我们姑娘贤惠持家,姑爷一个军户,又攒不住钱,日子早过不下去了。刚富贵就翻脸,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养娘突然拍着大腿骂,眼泪混着鼻涕被她用袖口一抹,恳切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二姑娘,咱家姑娘死得冤枉啊!”

    李茉依旧平静得如同石雕,如果不是眼珠还在转动,分不清她是否在听。李茉神游天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提问,神魂却仿佛脱离躯壳,俯瞰着屋中场景。

    “为什么现在才说?”

    “没……没机会啊。菲姐儿在驿站就病了,等照料着病好了,就听说姑娘遇难,尸首都不全。姑爷收尸安敛,风光大葬,就要迁到京城。进京的路上我求见过太太,可太太没见我,我也没见过咱们李家人。到了京城,姑爷说我照料哥儿、姐儿有功,让我荣养,我连正院都摸不到边,根本不知和谁说!”养娘抱怨起来,说自己在博宁侯府名为荣养,实为闲置,不能出门,没有活干,也没有人说话。

    “那现在为什么和我说?”李茉的声音依旧平静,连带着养娘也从喋喋不休的埋怨中回过神来,平心静气说出心意。

    “总要有人知道姑娘的冤屈,总要有人……我,老奴年纪大了,等我死了,谁还记得姑娘的冤屈呢?”养娘重复呢喃“总要有人知道”,反反复复。

    “最后一个问题:姐夫知道吗?”

    房中一时寂静,只余两道呼吸声。

    “知道……”李茉轻叹,轻轻闭上双眼,最坏的可能出现了。

    “不知道!”养娘突然拔高声调,自己都吓一跳,又压低声音道:“不知道……应该吧。二姑娘,我也不知道姑爷知不知道,我带着哥儿、姐儿逃跑的路上,没遇见姑爷啊。等重回湖州城的时候,姑娘已经装殓好,只等孝子摔盆了。我没见过姑娘死后的仪容,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不知道啊!”

    李茉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行了,你说的话,我会去查验真伪。不要以为事情私密、死无对证,我会把当事人一一找出来,别妄想挑拨李、高两家关系。”

    养娘两指并拢、指天誓日:“二姑娘只管查,要是我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时人重誓言,她一个老媪的确没有撒谎的必要。其实从她话里那么多细节,李茉就倾向于相信她说的是真话。酱驴肉、冬至第二天、羊肉汤、红宝石剑鞘……如果是假话,不会有这么多栩栩如生的细节。

    李茉欲走,养娘又抓住她的裙摆:“毅哥儿,要告诉……”

    “闭嘴!”李茉厉声呵斥:“不要把你的一面之词告诉一个还没成丁的孩子!你只会害了他!”

    李茉看养娘缩脖子,压住满腔怒火,温声安抚:“放心,我会照顾他们,就像当初大姐姐照顾我那样。毅哥儿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的母亲是巾帼英雄、他的父亲是为国英烈,他现在是博宁侯府世子,成年后会继承爵位,娶一位名门淑女,生儿育女。我会给薇姐儿、菲姐儿挑选人中龙凤做夫婿,日后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满堂、满堂、儿孙满堂……”养娘呐呐重复,“要是让毅哥儿知道他爹放任她娘枉死,该怎么办啊……”

    忍住,忍住,不要发火。李茉再次深呼吸,“不要再说这些。既然忍了几年,就一直忍下去。我会查明真相,日后也会管你养老,不要和孩子们说这些,懂吗?”

    “是,是。二姑娘,老奴知道。”

    李茉实在不放心她,她有忠心,好几年了还记着旧主;可李茉不信她全然无辜,当时那么凶险的情况,她一个老媪怎么顺利脱身,又在博宁侯府隐藏这几年的?

    如今只能先承诺给她养老,以此稳住她。

    怀揣着一肚子秘密回到魏国公府,李茉久久无法平复心绪,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皇后的态度那么奇怪,怪不得高大郎不给嫡长子请封世子,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怎样报恩才是真的报恩,他们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走进三间厢房大通的工作间,李茉机械打磨木料,连弩已经被拆掉了,箭支也有改进的余地。边打磨边琢磨,皇后、端王不好杀,该从哪里入手呢?

    第135章

    三月, 大阅。

    早春的微风吹拂着郊野的杨柳和野花,顺天门外的大片空地被规整出来,往日随处可见的芦苇荡和窝棚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马车、骡车,装饰精美的马匹、骡子、驴子,甚至是头戴红绸的青牛都来凑热闹。

    见到这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对本朝缺马有了更具象化的认知。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畋猎是礼制,但本朝重文轻武,皇家甚至连礼仪性质的四时畋猎都不举行,皇帝有意展示军备力量的时候,会举行大阅;只想随意玩乐的时候,会举行半私人性质的游幸。

    一个人多,一个人少,李茉选择了人多的时候, 一场盛大的开幕,合该有一场盛大的落幕。

    最外圈是箪食壶浆的小商贩,他们大声吆喝着,什么朝代的集会都离不开游商小贩;扒开这层洋葱,往内一圈是各大商户,商户们是王公贵族的白手套,谁家背后都有人,有些大商户甚至能从辽国弄来战马;再扒一层洋葱,里面是来参加大阅的士兵,他们由各自主将带领着,穿着簇新的铠甲和衣服,有人簪花、有人抹粉,以美姿仪吸引贵人目光。很明显的,大家都知道这场大阅中比武的时候,并不会真刀真枪的干。

    再里面就是高官贵胄,他们来参加这场盛会,拿彩绣辉煌的军士当背景,主要任务是奉承最里面那个圈圈。

    李茉就站在最里面这个圈圈里,她扶着刚拜见过皇后的魏国公夫人出来。

    “你们年轻孩子自己玩儿去吧,难得出门跑跑马。”魏国公夫人笑着叮嘱,她知道李茉喜欢骑射。

    李茉赧然一笑,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魏国公夫人惊喜得看向她的肚子,“好,好,长房就柏哥儿一个独苗,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魏国公夫人惊喜之下声音有些大,交际场上耳朵灵敏些的,不到两个时辰就知道李茉怀孕了。

    真是好命的女人!一个乡下稗官小吏的女儿嫁入与国同长的魏国公府,早先还听说她和婆家人不睦,如今坏名声里只剩善妒了,再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又怀孕,这是什么狗屎运!

    嫉妒得眼睛发红,也不得不承认,李茉就是好命。

    好命的李茉谢过祖母关心,回到自家长棚座位上休息。

    距离养娘告知大姐姐是被皇后和端王逼死,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李茉一直没有给养娘一个结果。养娘似乎已经默认李茉不相信她,或者没办法报仇,越发沉迷佛法,企图让佛祖降下“报应”。

    李茉在思考,一个命案,物证、人证、动机、验尸结果必须一一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闭合、无合理怀疑的证据链。

    她不需要用这样的证据链上公堂,她需要的是以如此严谨的方式,做最正确的决策。

    李茉先派人回湖州老家查验大姐姐的坟茔,尸骨却是如传言一般,被叛军砍下头颅,坟茔照管的不算精心也没有太过敷衍,验尸对案情没有帮助。

    也没有其他有用的物证,唯一的人证养娘说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不是真的,李茉揣测着动机,只能找更多的“人证”。

    皇后、端王身份尊贵,即便当初逼急了拿剑架在大姐姐脖子上威胁,可真正押着大姐姐上死路的只能是下人。

    下人,下人,湖州老乡,却过得穷困潦倒,一口地道湖州口音的楚掌柜,寻访到厢军营的老兵。

    李茉坐在酒馆的屏风后面,听他大骂世道不公。楚掌柜一边劝酒一边引导,这老兵才借着醉意道:“当初要没我带着假皇后跳坑,如今哪儿还有真皇后!爷爷这么大的功劳,只给一百两买命钱,还想当太子呢!呸!”

    只需要这一句,就够了。

    和养娘说的都对上了,端王不吝啬给做诱饵的敢死队重赏,但曾做过敢死队又侥幸逃生的人,如今已经死得只剩这个在厢军营数着日子等死的老兵。

    李茉不敢大意,这两年一直观察着养娘,怕她背后还有其他人,怕自己轻举妄动引来窥视。

    内宫有王莲儿这个淑妃帮忙,做一些小动作轻而易举。皇后身边管事姑姑染病移出宫的时候,李茉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透风的泥墙、扎刺的竹席,病重的般若姑姑吃力撑起半边身子:“二姑娘,你来干什么?”

    李茉孤身一人进来,坐在她炕席对面的椅子上,沉默看着她。

    “您是来给我瞧病的?带太医了吗?大夫也行?二姑娘……大娘子……您救救我,我还有救,求您,救救我。”般若姑姑不知道李茉为什么来,但她不想放弃任何生的可能。

    李茉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把她看得发毛了,色厉内荏道:“我是皇后最信重的心腹妈妈,待我病好,还要回宫中伺候。你胆敢对我做什么,皇后定饶不了你。”

    “我大姐姐死了快六年了。”李茉的声音悠远漂浮,像从很远很远的山边传来,又像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

    般若姑姑吓得往墙边缩了一下,又强装镇定道:“二姑娘在胡说什么!大姑娘为救凤驾而死,生死哀荣,李家因此得了官位,几位哥儿、姐儿也平安长大……”

    般若姑姑的辩白在李茉视线下越来越微弱,最后她大喊起来:“不是我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不要来找我!”

    “当年和大姐姐一起走的人,已经死光了。知道内情的,也没几个,你终究是要死的。临死前,和我说一说当年吧。”

    “不会的,不会的,我从小伺候皇后,三十多年啊,不可能!不可能!”般若姑姑崩溃大喊,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反驳,危急时刻皇后能推弟妹送死,怎么就不能让一个仆妇死呢?

    李茉静静听着般若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和养娘讲的一一对应,最终拼凑出事实的真相。

    这也是李茉今天身怀有孕,还出现在这人多嘈杂、危险多变的大阅场上的原因。

    三月,正是大姐姐的忌日,六年了,老天保佑,计划顺利,大姐姐需要仇人的人头做祭礼。

    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 大阅,皇帝亲临,禁军精锐尽出,阵容浩大。大阅的内容也极其丰富,队列阵型、骑兵奔驰、弩弓射击、马术技艺……端王作为隐形太子,更是亲领一军模拟战斗,使用“木箭”进行不流血的对抗表演。

    本朝的大阅,只能算表演。郊外地势开阔,但没有高山,只能人为堆起一些土包模拟地形。端王是见过战场刀兵的,他曾护送父亲进京登基,也曾护送母亲从逆贼手中逃脱,还在监理盐务的时候与匪徒动过手。

    所以,当端王骑着黑色的骏马出列,挽起装饰满宝石、彩绸的弓箭射出“木箭”的时候,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甚至还有人用身体去迎接“木箭”,这些去了尖头的木箭,撞击在皮甲上,根本不疼。这可是未来帝王的“赏赐”,原本跟随着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涌上前来。

    “大军演武,岂能如此儿戏!传令,有能用木箭击中本王者,赏十金;能令本王下马应战者,赏百金;能败本王者,赏千金,入端王府听命!”

    “哟嚯嚯嚯——”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为他们年轻、英勇的未来帝王。

    端王骑着骏马在前头跑,各种去了尖头的木箭纷纷射来,等真有一个人记功受赏之后,箭支终于密集起来。

    真能得赏啊!众军士热情高涨,战马、骡子、毛驴在后头撵得尘土飞扬,遮蔽人的视线,在众多去了尖头的演习木箭中,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带着破空声射出,像一条毒蛇,精准命中端王的脖颈。再一箭,命中端王胯/下骏马,马儿受伤发狂,嘶鸣着往前狂奔。

    乱了!乱了!全乱了!

    护卫在端王身边的禁军肝胆俱裂,高声呼和着阻止后面的人再赶上来。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惊呼声还以为又有人拿到端王的赏赐了,追得更卖力气了。

    禁军拼命抢下端王尸身,在赶来的火枪队鸣枪示警之下,才控制住局面。

    魏国公夫人身边的心腹老妈妈着急忙慌闯进帐篷,看到睡眼惺忪、脸庞红润的李茉,顾不上规矩,惊乍乍地喊:“大娘子,不好了,端王坠马身亡了!”

    “什么?”李茉来不及梳妆,随意挽起头发,跟着老妈妈到了魏国公夫人的帐中,着急问道:“怎么回事?祖父总揽此次大阅,出了这等大事……”

    魏国公夫人刚强道:“端王坠马,并非意外!所中弩箭与当年博宁侯一般无二!当年推测是一队人埋伏暗处,截杀博宁侯。今日禁卫军看得分明,是连发的弩箭。贼子放箭之后迅速撤退,中途还射杀了几名端王近卫,如此凶残暴戾、视人命如草芥,当真泯灭人性,人神共愤!”

    “你把咱家经管起来,万不可让人浑水摸鱼!”魏国公夫人安慰:“我知你身子不适,且暂时忍耐一二,大事要紧。”

    “祖母放心,孙媳会照管好家里的。您有前头的消息及时和我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孙媳无用,陪您解闷也好。”李茉低头行了个万福礼,娇花照水一般温柔。

    第136章

    “朕不想听什么万死,人死不了一万次。端王乃朕之嫡长子,国之储君,朕寄以厚望。小小演武,命殒当场,皆是尔等护卫不利。若抓不住袭击端王的贼子,抄家灭族的后果,就由你们替那贼子受吧。”御座上的皇帝斜斜靠着身子,愤怒已经远去,如今他声音平静得如同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火还有办法扑灭,灰烬要如何应对呢?

    以集贤相为首的文官、以魏国公为首的武将均跪地俯首,此事的确是他们的过错。

    此次大阅参与的部门实在太多,他们心中总有侥幸,认为皇帝不至于照着名单一个一个杀过去。可又不敢全然放心,皇帝是湖州来的,与诸位大臣有什么渊源恩义,真杀了,又能如何?

    所以,素来不合的文武大臣突然齐心协力起来,只要找出真凶, 其他人就安全了。

    “臣举荐开封府尹龙图主导此案, 刑部侍郎贺明、大理寺冯万年、礼部童方为辅。”集贤相出列,他举荐的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强项令,有能力却脾气臭,在仕林很有威望。让这几个人主理, 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们自己都不答应。

    “准!”皇帝阴寒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臣举荐殿前司指挥使沉蟾宫领亲军司精锐,护送办案一干人等。”魏国公也出列举荐, 沉蟾宫是皇帝从湖州带来的旧人,深受皇帝看重。此次大阅的安全护卫由魏国公主导,出了这样的事,他怎能不避嫌。

    “准!”

    皇帝同意的话音刚落,沉蟾宫出列领旨。

    童方不愧强项令之美名,还没开始查案便请旨道:“此案事关重大,臣等位卑官小,若遇皇室宗亲、高官贵胄,可能越级查案?”

    皇帝冷笑一声:“张泉!朕令全程监督。”

    “臣遵旨。”张泉是有名的酷吏,皇帝素来爱惜名声,不太用他,如今也顾不上了。

    童方愣了下,他本意是想请皇帝赐下尚方宝剑,如今来了个张泉……罢了,皇帝痛失爱子,正在气头上,童方是强项令,不是脑袋硬,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查案组兵分几路、连夜彻查,第二天一早,便把初步查到的消息呈到御前。

    只要不是皇朝末年,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效率十分惊人。

    龙图领头汇报:“昨夜臣等彻查禁军营,审理护卫殿下、追逐殿下一干人等,证词相互印证……”

    “说结果!”皇帝不耐烦听这些“过场”,他只关心谁害了他儿子。

    “殿下脖颈处中箭,箭深一寸,若立即包扎,有望康复。后战马发狂,拖行十数仗,颈骨断裂,右腿骨折,终至殒命。”

    “战马并无中毒迹象,弩箭致使发狂,禁军校尉杀马截停,除这两处外伤,别无伤口。”

    “弩箭箭支均已找到,箭头乃是新式铸造法浇灌,主要装配于禁军之中。箭杆乃柳木所制,北人多用桦木,南人多用柳木。”

    沉蟾宫补充:“新式铸造法本用于刀剑口灌钢,由魏国公府所研,后广传军中,此法锻造出的铁器锋利、有韧性,却工序繁琐、耗费巨大,并未大量装配。此箭头由大匠验过,并非军中制式,乃私人铸造。”

    “箭杆风干一年有余,大匠可确定,此柳木产自京中,箭支制造时间在一年到两年间。”

    龙图重新拿回话头:“殿下带队演武,并无人挑拨,全然出自本心。开始,众追随兵士并不敢射击,直至神卫军弓箭手姚旅以去箭头木箭射中殿下右下腹,殿下当场嘉奖,随后兵士才敢一拥而上射击,争夺殿下赏赐。”

    “姚旅京畿人士,三代清白,家中无人有赌斗一类恶习,子弟均为良家子,未投靠高门,也未藏匿金银。近日并无异常,里坊邻里皆可为证。”

    “追逐殿下兵士共一百二十六人,骑马者七十六,骑驴者四十五,骑骡者四,有一健驴无所属,应是刺客所骑。”

    “健驴饰以彩绸,佩铜嚼头,刑部已查明,此驴乃蓝侯府管家之有。臣等已连夜审讯,此奴从昨日醉酒昏睡,不知驴已丢失。”

    沉蟾宫再次补充:“弓弩一直未曾找到主体,殿前司搜索山林、河水,在营帐东北角靠水处找到残骸,余者随河水冲刷到下游,无重找起。”

    皇帝的思绪始终随着这些禀告飞快思索,臣子们很聪明,他们只说事实,不说推论。但推论已经在皇帝心中。

    刺杀端王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不是哪个草莽飞贼突发奇想。刺杀端王的人利用了端王勇武好斗的性格,他必定十分熟悉端王本人。连发、轻便的弩箭,精准射击、悄然远遁的刺客,非一般人能指使,必定为高门豢养。

    一步步缩小的嫌疑对象中,突然出现了蓝侯府的名字,蓝侯府……几年前,皇帝有意让皇子娶舅家的姑娘,以此恩泽生母的家族,二皇子与蓝侯爷以书画相交,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是端王纳了表妹为侧妃,才解二皇子、三皇子之危,可二皇子与蓝侯爷的交情也固定下来了。

    一阵阵眩晕袭击着皇帝,皇帝不敢把这个可怕的猜测想下去。

    龙图最后亲自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中有一届断裂的白玉兰纹锦缎,上有血迹。 “此物于追逐殿下诸军士中某人马上找到,经查验,在场诸人,无一人着此华贵衣料。此衣料名为玉兰春,乃是今年殿中省新制衣料。掺银线编织,费时费力,只供中宫与端王殿下。”

    龙图说完这句,直接跪地俯首,不再发一言。

    众所周知,皇后喜爱玉兰,京中掀起过一阵玉兰纹样风潮,截至目前,进献的衣料上,皇后宫中仍旧以玉兰纹居多。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不是安保不力、组织失当、端王与人结仇之类可以解释的,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动机极有可能是夺嫡。

    陛下家事,总要他点头,外臣才会往下查。

    皇帝呆愣愣坐在上首,辉煌的大帐里,朝臣、宫人、侍卫都跪了下去。好冷……皇帝突然打了个寒颤,好冷,天地间只一人孤独如游魂,好冷。

    在人人静默的时候,张泉却认为这是他出人头地的好机会,膝行几步出列,朗声问道:“陛下,还查吗?”

    皇帝望着黑压压一片后脑勺,幻视这些后脑勺上都生出一双冰寒冷酷的眼睛,朝臣们正看着自己,天下子民正看着自己。

    “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张泉,你来主导,彻查!”

    这样的大场面里,一个身份高贵但官职并不高的人是不受重视的,曹正柏身为皇帝仪卫,一直在身侧护卫,旁听了全程,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

    营帐东北角,那里不止住着二皇子、三皇子,还住着诸位武勋公爵……

    新式铸造法为何源于魏国公府?那是新妇献上的……

    等到玉兰纹织锦被呈上的那一刻,曹正柏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见过同样布料的衣服,就在她妻子的箱笼中。

    怎么会?不可能!一定是我猜错了!

    曹正柏不断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听闻这种布料专供皇族,曹正柏的心也没有放下,他记得,一年前,妻子的工坊里,多出了一台织机,常闻机杼声。

    不要想,不要想,曹正柏拼命和自己说不可能,脑袋却嗡鸣着发出警报。

    第137章

    既然查到方向, 再把所有人都拘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圣驾返回宫中,皇后是被抬回去的。听到爱子惨死的消息,皇后当场吐血晕倒,在太医的救治下好不容易苏醒,又听闻此事可能与自己剩下的两个儿子有关。皇后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又躺下了。

    张泉能做酷吏,的确很有两把刷子。酷吏最开始的含义,就是指严刑峻法的官吏。这类人大多政绩突出,喜用重典、不畏豪强,对不服从法律的人,特别是豪门贵族,敢于痛下杀手。后来才演变成心狠手辣、没有底线、谄媚上位的代名词。

    刚一回宫,张泉就封锁宫闱,挖地三尺彻查。

    首先确定,玉兰春这种锦缎的确是今年殿中省上贡给皇后的名贵织锦,因为掺杂银线编织,工艺精巧、造价不菲,一度被皇帝斥为奢侈, 因此并未用在自己身上。

    此次出产一共三十匹,皇后宫中二十匹,端王府中十匹。

    殿中省织造处上上下下搜检一番,对照账本、实物,确实只产出了三十匹,织造处并未私藏。顺带查处织造处贪墨之流,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端王府中还剩八匹,侧妃领了两匹制成衣物炫耀宠爱, 就是那个皇帝母族姑娘的侧妃。

    张泉把侧妃的衣服裁开,和剩余的布料对照,甚至连制作衣物的绣娘偷偷昧下的碎布头都一一找出来,确定侧妃所领的两匹布,没有丢失超过一尺。

    当年口口声声要恩荫母族的皇帝,毫不留情下令处死侧妃,以奢靡、僭越的罪名。

    皇后宫中二十匹玉兰春,各有五匹到了二皇子、三皇子和平乐公主手中。

    平乐公主下嫁给皇帝母族,日子过得非常不顺心。玉兰春只做了一身衣裳穿着,剩下的全然对不上账,她的婆母有偷偷裁成里衣穿着,驸马暗地里宠爱的小妾也有一块帕子。那可是锦缎,这么厚的面料,既不适合做里衣,也不适合做手帕。

    公主府上一团糟,布匹数量完全对不上,此时的皇帝既想不起掌上明珠幺女,也想不起一心补偿的母族,下令圈禁。

    二皇子、三皇子府上情况还好,两人尚未娶正妃,玉兰春这种专供的布料,府中侧妃、姬妾无人胆敢取用。

    皇后宫中理应还剩五匹,可库房里只剩下三匹。重刑之下,管事嬷嬷交代是她勾结宫外,偷偷转运出去,把布料融掉,提取出里面的银子。

    “荒唐!朕不信!千方百计偷出布料,就为了那点儿银子?何其可笑?幕后定有黑手!给朕查!狠狠查!”皇帝怒了,觉得张泉在敷衍他,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融一点儿银子,怎么可能?

    张泉没法儿和皇帝直说,只要和偷运宫中财务沾边的都打成了血葫芦,家人、故旧也一一抓起来审问过,的确如此。奴仆下人的眼界,就只能看到脚尖三寸,玉兰春拿出去售卖是熔炼出银子的几十上百倍,但他们就是要熔炼成银子。

    宫闱彻查之下,二皇子、三皇子不再保持纯洁无瑕,他们在玉兰春这件事上毫无破绽,但平时结交官员、非议端王、怨望皇帝、欺压百姓,桩桩件件都被张泉摆在了皇帝的案头上。

    二皇子与勋贵交好,常有宴饮,屡次说父母偏心,他与端王不过两岁之差,待遇却天差地别。为他纾解父母偏心、踩着端王捧他,已经成为他府上清客幕僚发言的开场白。

    三皇子与侧妃兄弟合办了一个踏/弩社,以此结交富贵公子哥。他们用的踏/弩是硬驽,脚踩上去,用双手拉紧上弦,腰腹发力再射出去那种硬驽。非壮汉不能使用,不是刺客用的轻便、连发型利器。

    皇宫中对食、倾轧、勾结、欺瞒更比比皆是,尤其是内侍们,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可若隔一个杀一个,必定有漏网之鱼。

    与宫闱相关的殿前司、侍卫司、禁军、仪卫,也不是纯然清白,谁经得起张泉这样先射箭再画靶子的审问法,谁身上都沾点过错。

    眼看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皇帝只能无奈叫停了明面上的彻查,吩咐张泉暗中查探,皇帝不信幕后黑手不会露出马脚。截至目前,皇帝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会是黑手。

    皇帝下令追封端王为贤孝太子,着礼部准备丧仪,其余被这件事裹挟着不能归家的一干人等,该降职降职、该罚俸罚俸,各回各家。

    到最后,处罚最重的居然是内宫和公主府,得到这个结果,皇帝又被气得倒下。

    将近一个月不曾回家的曹正柏匆匆到家,直奔苍柏院,随手抓了个人问:“大娘子呢?”

    “大娘子往大相国寺为已故长姊做法事去了,还未恭喜郎君,大娘子又有孕了,您这些日子一直忙,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呢!”

    曹正柏挥退还想继续奉承的侍女,慌忙奔进内院,拉开衣柜、箱笼,找他曾见过的那件衣裳。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曹正柏把卧房翻得一团乱,突然灵光一闪,往李茉的工作间去,守门的侍女连忙阻拦:“郎君,大娘子吩咐……”

    话还没说完,曹正柏一把掀开,侍女惊呼着扑倒在地,曹正柏推不开门,直接一脚踹开,大踏步在里面寻找起来。

    织机上现存的是一匹棉布,光洁细腻,并无花纹。

    曹正柏又四处寻找起来,没有玉兰春的料子,类似织锦的料子都没有,甚至没有拉成细丝的银线。

    制作兵器的地方也没有和弩箭相关的器具物品。

    怎么会没有呢?

    曹正柏看着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侍女仆妇,怒道:“滚下去!”

    众人大惊,慌不择路往外跑,大爷向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何时这样失态过?

    就在这时,李茉从外头走进来,关切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曹正柏看了一眼跟随在李茉身后的小梨和碧桃,“退下!”

    然后拉着李茉一路到了正院卧房,卧房为了聚气养生,小小巧巧,无人能窥视偷听。此时箱笼已经被翻了个遍,衣裳在外头大喇喇晾着。

    “你有一匹玉兰春的料子,是不是?”曹正柏紧紧盯着李茉,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郎君说笑了,专供皇后的料子,我怎会有?”李茉丝毫没有慌乱,平静反驳。

    “玉兰春很出名吗?怎么一说你就知道!”

    李茉歪头表示疑惑,“的确很出名,贤孝太子遇刺一案,瓦子里的说书人灭了灯都要悄悄说,小道消息满天飞呢。”

    “那你的衣橱里怎么一件玉兰纹样的衣裳都没有?”

    “郎君,你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我不喜欢玉兰,我爱的是牡丹,你忘了吗?”

    “你以往常穿玉兰纹样衣物!作何解释!”曹正柏的声音越来越厉。

    “唉,谁叫皇后喜欢呢。讨好上位者身不由己,郎君身在官场,应该明白的啊。”李茉摊手:“出了这种事,我已把玉兰纹的衣裳都烧了。”

    看着李茉无辜的表情,曹正柏一个健步靠近,死死拽住她的手腕:“休要顾左右而言它,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李茉摇头,“郎君,我当真不知道。你也累了许久,先洗漱休息吧,等睡一觉就好了。”

    曹正柏按住李茉,不让她起身,高大的身躯压迫性俯低:“你杀了端王!”

    这么近,鼻子和鼻子几乎贴在一起,曹正柏能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可是这双眼睛是那样平静、稳定,如同一潭深深的湖水、一汪看不见底的深井,毫无波澜。

    “郎君果真是累糊涂了,我这就叫热水来……”

    “无需狡辩!我知道是你!博宁侯也是你杀的!你还杀了端王!”

    李茉任由他抓着自己,没有挣扎、没有声嘶力竭的辩驳,只是平静中略带一点疑问:“郎君太高估我了,贤孝太子、博宁侯何等人物,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们?又哪儿来的本事杀他们?凡是要讲证据的啊,郎君……”

    曹正柏喃喃:“是啊,为什么。”

    “只因博宁侯曾逼迫你做妾,你便杀了他,那端王,是为什么?”

    他们靠得很近,曹正柏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情不自禁更靠近些,方才丫鬟随口一句“大娘子往大相国寺为已故长姊做法事”突然撞进脑子里。

    通了!通了!一切都通了!

    “你在给你姐姐报仇!”曹正柏下了结论:“你在给你姐姐报仇!你杀了仇人,正好给你姐姐办法事!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动机终于有了,曹正柏恍然间全想明白了,“你太大胆了!太大胆了!你怎么敢啊!”

    曹正柏手上越来越用劲,掐得李茉手腕发疼。

    掰手、反制、后退,一个轻巧的腾挪,李茉已经站在离曹正柏五步之外了。

    很好,继动机之后,能力也有了。

    做一件事,首先要想做,然后要有能耐做,最后要能不被发现。动机、能力、脱身,李茉统统具备,若非是枕边人,若非那叫嚣着报警的直觉,曹正柏也不敢相信,李茉这样一个弱女子,居然敢刺杀端王和博宁侯。

    尤其在杀人之后,她是如此平静,说起端王,她甚至用的是敬称。博宁侯死了两年了,她常去府上照料外甥、外甥女,每次登门,她都不心虚吗?被自己戳破,她如此应对得当,毫无破绽!

    这是怎样一个人啊?曹正柏扪心自问,我娶了怎样的妻子?

    “你就不怕牵连夫家、娘家吗?”曹正柏不能理解,即便她姐姐的死有冤情,她怎么敢动手杀人,还是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她如今所有一切都不要了吗?如此孤注一掷吗?

    李茉挑眉一笑,施施然问道:“郎君要去检举我吗?”——

    作者有话说:早上有点儿短,加更一章

    第138章

    “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曹正柏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和她拉开距离。

    刚开始,曹正柏是勉强接受这段婚事,但既然做了夫妻, 曹正柏就没打算轻易放手;后来她与母亲不睦,曹正柏也尽力调和,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从未与她生分;而今,才只她是可以轻易断人生死之辈……

    李茉叹息一声,知道曹正柏的选择,什么检举不检举,气头上的玩笑话罢了。身为曹家嫡长孙媳,下一代宗妇,所做一切,皆有曹家的印记。气头上的皇帝难道会听曹家的辩解,认为曹家出淤泥而不染吗?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李茉语气坚定告诉他:“我从未在你跟前隐瞒过,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我杀高大郎,不仅仅是因为他逼我作妾,更因他与皇后在宫中设局,想以毁我清白的方式,逼我去死。”

    “我自认为很公平, 我逃过一劫,是我聪慧机警,不是恶人对我手下留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如果知道这个消息, 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我不介意告诉你。”

    李茉自认为很讲道理,也愿意沟通。曹正柏不了解全貌, 她就告知他全部。其实,这几年来,她和曹正柏之间平平淡淡,但也是能过下去的。天底下,有多少一见倾心、相濡以沫、恩爱到老呢?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曹正柏问,如果他早知道,他不会让她杀人,无论如何,那是皇子、是侯爵!

    “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呢?当时只定下婚约,告诉你,你有能力帮我吗?也许,被你知道,也正是计划的一环。一个婚前有失贞嫌疑的女人,曹家愿意善待她吗?”

    “你不是这样的人。”曹正柏肯定道,李茉刚强、凌冽,是高山、大树一样的女人,绝不是攀援的藤蔓,所谓贞洁,在她心中,不值一提。

    李茉摇头:“可我赌不起人心。”

    “那你又何必现在告诉我。你可以不说,像刚才那样,没有一句假话,但拼凑不出真相;像刚成亲时那样,自说自话,不理会我。”

    李茉又一声叹息:“你是个君子,我希望你好过一些。”

    李茉理想中的丈夫,会无条件偏爱自己,但现实不是童话,曹正柏这样,能在妻子和母亲大冲突之后,不对妻子发火甩脸色的,已经是好丈夫了。当然,这也许是曹正柏不敢。

    夫妻之间,有时也是东风、西风,一强必有一弱。李茉以往满意他性格软弱,方便自己快意生活;现在便不能嫌弃他懦弱,不能独当一面。

    “我如何好过?如何好过?”曹正柏跌坐在衣裳堆里,看着华贵的衣料,又想起那撕裂带血的玉兰春锦缎。 “已经杀了两个,你不会停手的对吗?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要说,就一并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我大姐姐不是自愿救人,当时匪徒袭击,端王作为先遣队伍带的人不够,皇后出主意,端王拿剑驾在我大姐姐脖子上,让心腹下人,押着她扮成皇后引开追兵。当年,他们发誓要善待大姐姐的孩子和娘家,却从未履行过诺言。”

    “怪不得你家送淑妃入宫,你还想做什么?那是国母!”

    “不要说的我好像是杀人狂魔一样,我不会做什么,嫡长子一死,嫡次子和嫡三子拥有同样的继承权,利益会裹挟着他们往前,什么都不必我做。”李茉上前两步,靠近他,蹲下来,与他平视:“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可怕,人没有前后眼,没有谁能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淑妃是自愿入宫,与我交好也只是情分,她并不知这些事情。”

    “我并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你看,我与婆母这样不合,这么多年,我也没杀了她啊?”李茉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曹正柏害怕得往后缩。

    得,安慰不成,起反效果了。

    李茉看到他眼中的惊恐,起身后退两步,给他空间:“我反复和你说过,我只是个普通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我好的,我始终牢牢记着。我大姐姐抚育我,即便她的杀身仇人位高权重,我也为她报仇雪恨,给她的儿子求来世子之位,护着她的血脉长大成人。我的侍女楚芙聪慧能干,我认她为干妹妹,给她身份嫁妆,送她风光大嫁。小梨不愿嫁人,我会给她钱财、为她养老。”

    “对我不好不坏的,比如我大嫂,她尽到的嫂子的本分,无需多么出类拔萃,我愿意送她一场富贵。比如祖父,他老人家欣赏我的才干,却默认曹家长辈调教我,发现无法压服之后,又出面收尾。我愿意和他谈合作,给曹家秘方,为曹家诞育子嗣、经管家业。”

    “甚至对我有些坏的人,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我都可以宽容。比如婆母,她当初所做那些,放在任何新妇身上,都是致命的。但我理解她,自己的儿子被突然指了门格格不入的婚约,谁都会不平。所以在她放弃与我作对之后,我如常供养,这也是我体谅你。”

    “比如小妹,婚前对我横加指责,多次挑衅,这几年我逐渐站稳脚跟,默认她拿我的恶妇的名声去恐吓夫家。”

    “瞧,我是个很宽容的人。”李茉摊手,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认知。

    “呵呵呵……哈哈哈……宽容……”曹正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多么傲慢!自你入曹家之后,屡有不逊,只因身负才干,祖父赏识、祖母安抚、母亲和诸位叔伯婶娘更是退避三舍。你若真的宽容,就不该杀人。”

    “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呢?我这个夫君呢?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人?懦弱的伪君子?不识好歹的真小人?哈哈哈……同床共枕五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丈夫这么失败!”曹正柏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手上有人命,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高高在上俯视自己。

    李茉反省,今天怎么尽干些起反效果的事情。

    反省不出个结果,李茉直接问答案:“那你想如何呢?”

    “我能如何?你高高在上,你胜券在握,你知道我不可能检举你,也不可能和离,你赢了,你厉害,你心想事成,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如何,我能如何……”曹正柏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曹正柏看见院中那两颗柏树,突然发起狠来:“来人!来人!”

    被赶到院外的仆从听到呼喊声连忙跑进来,“郎君有何吩咐?”

    “把那两颗树砍了!”

    啊?仆从们愣住了,那可是曹正柏小时候亲自种下的,因与他的名字同音,家里人甚至把这两棵树当成曹正柏的化身,替他挡煞挡灾的福星。

    “砍了!”曹正柏跺脚大喊,“我连一棵树的主都不能做了是吧?”

    李茉在屋内看着,心想要是自己出去劝一句,应该只会火上交油。隔着窗户给小梨做了个“婆母”的口型,小梨飞奔去请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沉迷礼佛,已经不管苍柏院的事情,听说儿子要砍树,还是慌忙来阻拦。

    曹正柏不说原因,只一个劲儿要砍树,世子夫人问李茉,李茉也摊手摇头,说自己不知原因。这样的情况,世子夫人怎么会愿意,说又说不通,干脆直接拦在树前:“你砍我得了!”

    曹正柏苦笑摇头,撂下斧头,回头看了一眼李茉,“你说的对,我没本事,手心朝上,没人肯听我指派,连一颗树的主都没法儿做。”

    李茉敏锐察觉他的情绪有问题,正色道:“气头上没好话,新婚第二日的口角,过去这么些年,请郎君原谅一二。继承接班,也要循序渐进,如今郎君差事办得极好,屡次被上司嘉奖,祖父也十分满意,何必出此颓唐之言。”

    “你们总是有道理的。”曹正柏环顾一圈,朝着院外奔去。

    世子夫人左右看看,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茉捏捏眉心:“孝贤太子一事,郎君自责没早发现,累祖父降职罚俸,还有一些官场上的事情,郎君心情不好,才拿柏树撒气。”

    世子夫人缓了神情,努力压抑住说教的心情,只淡淡提点一句:“他是你丈夫,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上点儿心!”

    点心啊,这块温室中孕育的小点心,能经受住风雨吗?

    他太年轻了,不能理解反抗必须激烈,不能理解有人轻言生死,不能理解世界居然不是照着自己的意志运转。君臣父子,纲常尊卑,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打破,这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

    世界总是逼迫着处在逆境中的人飞快成长,比曹正柏年纪更小的王莲儿,在漩涡中心打滚五年,比温室中的曹正柏更善于抓住机会。

    丧子的皇帝久不出现在后宫,这日突然来了玉芙宫,王莲儿发现他老了很多,不是身体上,而是心态上,皇帝如今颓唐、懒散、万事不过心,仿若放弃一切理想,再不是当年暗地里与朝臣角力,试图全方位掌控朝堂的样子。

    王莲儿小心服侍,奉上温度适宜的茶水。

    “听说你常常去给皇后请安,对待皇子周到有礼,宫务也管的井井有条。”皇帝语气平淡,不知是不是夸奖。

    王莲儿抿唇一笑:“娘娘是六宫之主,即便身子抱恙,妾也该每日请安问候。至于宫务,陛下看重,妾兢兢业业、萧规曹随,并不敢有丝毫僭越。”

    “见着老二远远行大礼,也是萧规曹随?”皇帝问。

    “景王殿下乃是成年皇子,身份尊贵,妾乃后妃,理应避讳。”

    “好一个理应避讳!你是朕亲封的淑妃,是他的庶母,用得着对他行重礼?怎么,你可觉得朕老了,想提前示好储君?”皇帝阴寒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耷拉的眼睑,下垂的皮肉,无端生出令人胆寒的恶意。

    第139章

    “妾不敢!妾冤枉!妾若有此等心思,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王莲儿跪地叩首,一声接着一声,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皇帝不说话,王莲儿就不能停, 磕头的力气甚至不能小,一声、一声、又一声,终于眩晕感上来了。王莲儿甚至感到庆幸, 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再次有知觉的时候,王莲儿没敢立刻睁开眼睛,迷糊着呢喃:“璠儿……璠儿……璠儿!”

    想到儿子,王莲儿立刻惊醒过来,猛然坐起,如同夜半被噩梦惊醒。定睛一看,皇帝居然坐在不远处,王莲儿踉跄着下床跪倒,有些恍惚……头很疼,不是做梦啊。

    皇帝与刚才的态度截然相反,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亲自上前扶起王莲儿,神色温和、语带关切:“爱妃不必多礼。”

    王莲儿不敢真让皇帝扶,自己站起来,看到皇帝的手还在跟前,又不敢不搭上去, 只能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皇帝手心。

    冰凉,皇帝的手没有丝毫温度,手搭上去, 如同搭在了一条软蛇身上,酥麻、冷腻、恶心。

    王莲儿左手背在身后狠狠掐住自己,用尽平身演技,面上依旧要笑着撒娇,“陛下吓着妾了~”

    “是朕的不是,一时想岔了,朕给爱妃赔罪。”皇帝又突然成了那个宠爱她的帝王,帝王赔罪,这是能写进话本野史里的盛宠了吧?

    “嗯哼~陛下就这仗着妾倾慕您呢!”王莲儿垂下眼睑,回避开那令人生厌的脸。

    “一句话自然不够赔罪,朕封你为贵妃如何?”

    “啊?”王莲儿实在愣住了,不自然看看天色,她昏迷没多久啊,怎么皇帝前后表现得判若两人。王莲儿下意识推拒:“妾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连贵妃也不喜欢,你想做什么?”皇帝的话音又冷了下来。

    不等王莲儿仓皇跪倒,皇帝甩袖便走。这样喜怒无常,令王莲儿这等宠妃都招架不住。王莲儿望向皇帝身边的大伴马公公,马公公微不可察点头,紧跟着皇帝脚步出去了。

    皇帝大踏步出了玉芙宫,步子又放缓了。

    “老奴传轿辇可好?”马公公轻声问。

    皇帝摆摆手:“朕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马公公清楚皇帝之所以慢下来,就是因为累了,可他怎么会戳穿呢,笑道:“轿夫能近身服侍是他们的福气,求都求不来呢。”

    “是啊,这等福气,淑妃却瞧不上。”皇帝冷哼。

    马公公想要开口,嘴唇蠕动几下,又闭上了。

    “你这老奴,有话就说,在朕面前还敢欺瞒?”

    “老奴不敢!”马公公先打拱告罪,才道:“主子们的事情,老奴怎敢插嘴。”

    “让你说你就说!”皇帝不耐烦道。

    “那老奴斗胆感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马公公说完这句,立刻闭嘴,眼观鼻鼻观心,不回应皇帝的目光,把自己脸上表情收得干干净净。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也想起淑妃叫着孩儿名字惊醒过来,想起心狠手辣的儿子。如今是谁杀了老大还未有定论,但总归不是老二、就是老三。老四是自己的老来子,如今年纪小,若是碍了路,老二、老三杀一个不同母的幼弟,岂不是易如反掌。

    还有朕!他们连同父同母的兄长都能痛下杀手,自己这个父亲相比嫡亲兄长又能贵重到哪里去。他们是不是也会为了篡位,逼宫弑父?

    还有皇后!老四出生之后,后宫妃妾再没有怀孕的,倒是自己在外头临幸过的女子偶然有孕,接入宫中却意外流产。皇帝早就怀疑皇后从中做手脚,他顾惜着夫妻之情,可惜皇后不珍惜,最近更是变本加厉,纠缠着他为平乐求情。

    平乐这个蠢货,做了公主,既辖制不了驸马,也不能诞育子嗣,府邸更是一团糟。当初有意结两姓之好,宽慰母后在天之灵……母后,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叫一声母后呢?经过此事,自己威望大不如前,朝臣也颇不驯服……

    皇帝揉了揉太阳xue ,怎么所有事情都不顺!

    王莲儿顾不得遮羞遮丑,等到下次开放宫禁的时候,迫不及待请李茉进宫。

    “这是怎么了?”李茉看到她头上的伤,惊呼着问出来。

    “对不住,让你跑一趟。”王莲儿十分歉疚,当初李茉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她承诺过决不让一个孕妇为她涉险,如今却顾不上了。

    两人同时开口,王莲儿牵着李茉,拉她落座,“知道你怀孕了,可我当真没有办法,只能请你跑一趟。”

    宫人已经全部退下,王莲儿在自己宫里说话还是放心的,利落把之前皇帝反常的举动都讲了一遍。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

    李茉不答反问:“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对吗?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

    王莲儿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是没有头绪的,可当她把事情讲给姐妹听,希望她全面、客观、真实了解当时情况,在讲述的同时,她已经厘清了思路。

    “陛下疯魔了!”王莲儿得出结论:“听闻人经历重大变故,往往性情大变,如今就是。他清楚杀害太子的就是二、三,可偏偏不能治罪。为颜面计、为名声计、为未来国之储君计,他已经不年轻了。我朝已有四位先帝,都不是长寿之相。”

    若是处死了二皇子、三皇子,储君由谁来担任?皇帝现存三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是嫡子,且已成年。四皇子只是个黄口小儿,又是庶出。国赖长君,难道再过继一回吗?

    处死二皇子、三皇子,就是默认他们杀了太子。皇家出此惊天丑闻,威严何在,朝臣难道不会因此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吗?

    王莲儿觉得自己这个后宫妇人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不考虑。

    李茉没有反驳,只问:“你准备怎么做?”

    “他说要封我做贵妃,我想做,我能做。皇后如今不管不顾,之前甚至披散头发、素衣跑到中庭与他争执,要求宽恕平乐公主,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毫不客气的说,王莲儿觉得皇后也疯了。在这宫里,想要过得光鲜,就要忍常人不能忍。皇后死了一个儿子,便不顾还活着的儿女了吗?

    皇帝能把贵妃二字脱口而出,证明皇帝对这位结发妻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需要一个宠妃来分薄皇后的权柄。宫中还有谁比自己更适合呢?丽妃楚氏只生育了一个公主,余下妃妾没有子嗣、家世傍身,自己当仁不让。

    只是……王莲儿还在犹豫,“璠儿怎么办?”

    “本朝祖制,皇子六岁封国公。待封了爵,就能谋划就藩。”李茉立刻给出建议。

    王莲儿摇头:“来不及的。”如今的局势一日一变,王莲儿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满足皇帝平衡需求的同时,在皇后不管不顾的报复中护住自己的儿子。

    她十分清楚,皇帝不会对她、她的儿子有任何偏帮。

    “你想怎么做?”李茉听出话音,她已经有主意了。

    “我把璠儿送出宫,你作姨母的代我抚养,可好?”王莲儿拉住李茉的手。

    李茉略有迟疑,王莲儿立刻道:“但凡有为难,我绝不勉强!”

    “这比就藩更难办吧?”

    “不,我进宫这几年,日夜思索,琢磨他,了解他比他自己更甚,我能办到!”王莲儿实在恨极了喜怒无常,有意用儿子性命磨砺嫡子的皇帝,称呼中只用一个带着恨意的“他”。

    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王莲儿以为自己会惶恐、会惧怕,可心中升腾起的火焰,烧干了一切恐慌。

    皇帝又什么可怕的呢?他当年战战兢兢坐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既不寻求嫡母庇护,又不博取生父怜惜,他只是懦弱无能的普通人,被命运阴差阳错推上至尊之位。如今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他,所以才喜欢看柔弱无依的女人,惶恐地侍奉他。

    李茉回握住她的手:“好。若有万一,我保他性命。”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谁也没有松开,两个人心里都还有喷涌欲出的话,可谁都没有先开口。她们就这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感受着对方越来越激烈的心跳。

    “我受够性命握在别人手里的日子了。”

    “东宫未立,诸子皆有希望。”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一瞬间,她们的眼睛里亮起相似的光芒。

    不必说了,一切都不必说了。

    王莲儿一下子抱住李茉,头埋在她肩膀上,轻轻抽泣起来。

    李茉轻拍她的脊背,不出言打扰,让她畅快发泄情绪。

    痛快哭一场,王莲儿坐直身子,拿帕子拭泪,“谢谢你,茉姐。”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听闻魏国公因孝贤太子遇刺一事贬官罚俸,李家也被申斥,你可好?家中可好?”魏国公是安保头子、李侍郎在礼部负责大阅相关仪典,两家都被罚了。

    李茉揉揉眉心:“倒与这些不相干,只是我家郎君闹着出家呢。”

    说起这个,李茉就心累。那天,曹正柏单方面质问、吵架、发火,自顾自走了一套流程之后,直接跑到了大相国寺,求主持为他剃发出家。

    大相国寺主持交际广阔,也是认得他的,当即封锁消息,派沙弥上门说明情况,请魏国公府赶紧派人去。

    李茉得了消息,并未自专,同时告知世子夫人、国公夫人、魏国公。由魏国公夫人领头,世子夫人、李茉陪同,曹家三代主母亲自到大相国寺请人回来。

    可曹正柏就是不回来,祖母、母亲逼得急了,他就跪地磕头,口称不孝;再逼迫他,他就抓起剃刀横在脖间,吓得两位长辈连连摆手后退,再不敢说话。

    李茉见不得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曹正柏心里清楚,魏国公夫人、世子夫人疼爱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从宫中回来,下人来报,大相国寺借口大公子尘缘未了,强行把曹正柏赶出寺院。去接的人依旧没把曹正柏接回来,他又跑去安国寺出家,安国寺也不敢贸然为他剃度,却也由他住下。

    “那是你自个儿郎君,若叫孩子生来就没有父亲,将来外人如何议论他们?也要排揎你留不住自家郎君!”世子夫人堵在苍柏院门口,没让她进门休息,立刻赶她去安国寺:“你去把正柏接回来!若是接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

    李茉转道去了安国寺,不是为了世子夫人,李茉觉得,她和曹正柏之间,话还没有说透。

    第140章

    小沙弥带路到厢房, 双手合十行礼,“曹施主就在此处。”

    李茉颔首谢过,轻轻推开门进去。

    安国寺不如大相国寺出众,但也是叫得上名字的名寺古刹,厢房布置得很是清雅。素色帘幔把厢房隔开,前厅后卧。作厅堂用的半间厢房里,靠窗放着胡床,上有蒲团,小桌上还有粗陶花瓶,内插一枝早春樱花。

    曹正柏换了僧袍,只是头上还梳着发髻,他舍弃了惯用的玉冠,只拿一根木簪挽住头发。头发有些毛躁,四处探头,全然没了往日服帖、顺滑的模样。

    曹正柏就像没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一样,依旧面壁跪坐,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佛”字,下头摆了一张条案,案上还有一尊木雕佛像。

    李茉环视一圈, 往窗边去,轻巧落座。她身怀有孕,不能久站。

    她没有开口,曹正柏也不搭话, 厢房内只能听到含糊不清念经的声音。

    一卷经文念完,曹正柏把念珠缠在腕间,“不想来可以不来, 祖母、母亲哪里逼迫得你。”

    “我不是来做做样子应付长辈,真心实意来瞧瞧你,之前与长辈们一起来,许多话不好说。若是你坚持要出家,我并不是非要劝你回去。”

    “呵……说这些虚话哄我。我出家了,你的儿子怎么办?他如何继承爵位?”

    “真话说出来有些伤人,以我的本事,护住儿子的爵位而已,给他挣个爵位,也并不难。我嫂嫂的诰命,不就是我为她筹谋的吗?”李茉平静击碎曹正柏的幻想。

    曹正柏猛然转过头,愤恨地盯着李茉,眼中全是怒火。

    “你也不要生气,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祖母、母亲轮流来劝,你决意出家,想必家族、父母、前程都已决定放弃,我即便口绽莲花,也无济于事。今日来,是想确定你的心意,若你真想好了,我尊重你的意愿。”李茉保证,“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尊重!你何曾尊重过我分毫!瞒着我做那些抄家灭族的事,你要把我们曹家拉下地狱吗?”

    李茉不解,“所以,你更该在红尘中看住我啊。”

    曹正柏无言以对,闷不吭声和自己生气。

    “我出家,正好给你施展的空间,你当然说的比唱的好听。”最后,曹正柏只能这样讽刺。

    “我重申一遍,我不说谎。我充分尊重每个人的意愿,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你的自由,我不会以责任、亲缘之类指责你、束缚你。只是夫妻六载,我觉得该问清楚,不能让你因一时赌气走上这条路,来日后悔,以的性格,恐怕也不好意思走回头路。”

    这话说的温柔,曹正柏不好意思一直怼他,闷闷道:“说的好听,你又哪里懂我。”

    李茉轻笑,“不外乎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世上有牡丹,就有野草。我不指责牡丹娇贵,也不嫌弃野草卑贱。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只要不后悔就好。”

    曹正柏对号入座牡丹,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养在深宅大院的白牡丹,他需要精心照料、专人定时除草施肥,才能花开动京城。如今庭院晚来风急,他活不下去,只能托庇于佛祖。

    回想起见过的牡丹,曹正柏不知自己该像那一朵。唐朝人最爱牡丹,本朝推崇山茶、梅花、水仙之流清新雅正之花。小时,自己也学过工笔花鸟,不知哪一笔落到自己身上。

    曹正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回过神来。他望着逆光坐在窗边的李茉,李茉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相反她渊渟岳立、沉稳刚毅,像个男人。

    “夫妻六载,你可曾心悦于我?”曹正柏轻声问道。

    唉……

    李茉也是无语了,咱们当初是什么情景下成婚的,你不清楚吗?成婚后又是怎样的鸡飞狗跳,你忘了吗?现在是说爱不爱的时候吗?

    拜托,醒醒。

    不合时宜的,李茉想起以往看过许多当家主母被迫避世礼佛的小说,这位主母可能是主角、配角、反派,不管她什么身份,被男人关进佛堂的时候,不关心自己的生存,只执着于问一句“你爱不爱我”。

    原来,无论男女,成为弱者,就会紧紧抓住所谓“爱情”。

    曹正柏啊曹正柏,你是魏国公府嫡长孙,长房只有你这一个嫡子,其余庶出子弟跟在世子身边用命挣功勋,你却生来就有高贵的身份、纯正的法统,生来就在绝大多数人的终点,你想的却是心悦与否?

    我和你谈生存,你和我谈爱情,那没得谈!

    看到逃避的曹正柏,李茉心中警醒,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失权失能的境地。

    李茉垂下眼睑,轻叹一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你是堂前牡丹,我却只是乡间野草,今生能得相逢,已是佛祖保佑。如今大约是缘分尽了,只能分隔天涯。我对你说的话,从来真心实意,无论你作什么,我都尊重。我只能告诉你,若是我瞧不上的男人,我不会与之生儿育女。”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而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李茉心中对曹正柏只有失望,看到曹正柏轻易放弃,仿佛看到智商一百四的天才去打零工,拥有觉得乐感的天才唱莲花落,可惜了。

    李茉自己从底层爬上来,历经多个世界不改初心,再苦再难也决不放弃,她喜欢的,是和她拥有一样品质的人。千磨万砺的青竹,怎么会喜欢娇养庭院的牡丹。

    李茉独自回到魏国公府,世子夫人听闻她没把儿子劝回来,自己关在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不敢跑去指责李茉,若是曹正柏决意出家,李茉拍拍屁股和离,说不定会带走孙子。若没了李茉,长房怎么办?世子夫人嘴上骂骂咧咧,心里明镜一样,自己没法和丈夫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庶子斗,若是辛苦半生,爵位落到庶出子身上,自己死不瞑目!

    待孝贤太子入葬之后,魏国公才抽出空往安国寺去了一趟。曹正柏是曹家第三代名正言顺、最具合法性的继承人。当初为了他的继承人地位,魏国公才在皇帝的步步紧逼下,为他求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李茉。

    婚事只是保护曹正柏继承人地位路上,最平常的一件小事。从小到大,曹家倾注在曹正柏身上的心血,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单说世子,常年在西北镇守,他身边也有爱妾娇儿,朝夕相处之间,他难道不偏心养在身边的孩子吗?可他依旧坚持曹正柏的继承人地位不动摇,就是为了曹家传承有序。

    世子夫人听闻公爹亲自去了安国寺,立刻跪在小佛堂的佛龛前祝祷,“求菩萨保佑,若是我儿回心转意,信女此生茹素,为菩萨塑金身还愿!”

    虔诚跪了一上午,正院传来消息。魏国公亲口对老妻说:“罢了,拉不回来,由他去吧。”

    世子夫人一听,立刻跌坐在蒲团上。苍天啊,连公爹也放弃正柏了吗?那她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外头丫鬟又来禀告:“夫人,中贵人来宣旨,请您往正堂去。”

    世子夫人升起妄想,难不成陛下听说正柏有意出家,特意下旨不许,或者下旨立他为世孙?

    正堂,魏国公领着府上众人跪地接旨,宣旨公公的声音清亮高亢,宣告的事实惊得世子夫人不顾礼仪,悄悄抬头望天。

    甭管骈四俪六的圣旨扯了哪些典故,如何夸赞魏国公府的家风,淑妃与李氏的亲密关系,重点:四皇子寄养在魏国公府,由他的姨母李氏负责照料。

    “臣领旨谢恩。”魏国公亲自接过圣旨,送走宣旨公公,猛然回头,虎目如炬,直直射向李茉。

    凶狠的眼神直说了两个字:是你!

    书房中,魏国公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国公夫人左右张望,始终紧抿着嘴唇。

    “你参与进夺嫡大事了?端王、博宁侯之死,与你有关?”魏国公狠狠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真当本公举不动刀了!”

    李茉心中赞叹,过程全错,结果全对。魏国公何等老辣,拨开重重迷雾,仅凭寄养四皇子的事实,就推导出最本质的答案。

    “我若只有一张嘴皮子,早被病逝了。”李茉并没被吓住,依然口齿清晰:“祖父明鉴,非我有意与端王为敌,实乃为长姊报仇,不得不为。”

    魏国公闭了闭眼睛,怪不得皇后一系的举动那么奇怪,当初还以为单纯穷人乍富,不知礼数。但是!不管为了什么,李茉掺和进夺嫡,就是拉曹家下水,她顶着嫡长孙媳的名头,就是代曹家表态!

    “正柏是被你杀端王吓住了?”国公夫人这才明白,为何孙子躲到庙里去。

    “唉,若说杀人,几年前我就杀过,尸体堆满外院和门房,郎君也是亲眼所见。不知为何,这次却如此害怕。我也详说了当年恩怨,我并非无缘无故杀人的魔头。”李茉装作很苦恼的样子。

    国公夫人心说那怎么一样。杀敌是保家、忠君、卫国,那些兵匪死再多,与正柏何干。可李茉敢杀端王和博宁侯,便是完全不把尊卑放在心里,一旦得罪她,不论身份贵贱,她都要践行心中道义。

    国公夫人看向丈夫,无声问:该怎么办?

    李茉又善解人意起来:“成婚六载,承蒙祖父、祖母垂爱,孙媳请以郎君出家为由和离,绝不牵连国公府。”

    魏国公冷哼:“利用曹家报仇,又把曹家拖下水,还想一走了之,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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