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时间问题

    卡桑德拉声音中的冷气几乎让卢卡斯和阿什琳同时后退两步:“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可以相信我们!”阿什琳强调,“你自己也说是卢卡斯姐姐的朋友。而且,萨诺瓦是我的养父和老师,拜托,这很重要。”


    “小女孩,我不会再说第二遍。我不知道任何事。”


    望着猎魔人,卢卡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就和……刚踏进酒馆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片刻后他意识到,可能是卡桑德拉的眼睛。它们好像变得空洞、乏味。


    又或许是他想多了,卡桑德拉只是具有作为猎魔人应有的谨慎。


    但是,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不是吗?听她的口气,她绝非一无所知。


    “为何要有所隐瞒呢,卡桑德拉小姐?您肯定也有不少亲朋好友,想象一下他们失踪吧——难道你不愿费所有心思挖到哪怕一丁点儿线索吗?这就是阿什琳现在的处境呀。”卢卡斯彬彬有礼,“倘若您遇到困难,我们也可以帮忙。毕竟,我还是赫利安的王子。”


    卡桑德拉从鼻子里哼了声。


    “管你们亲不亲或者王子不王子,但我不会背叛萨诺瓦的。我们发了誓要保密——而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么说你其实知道所有事。”阿什琳立刻说。


    “哼,我可没这么说。”


    “至少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卡桑德拉警惕地看着她。


    “我最后一次见他时,还活着。”听她的口气,仿佛这不算好消息似的。


    “若您告知我们萨诺瓦的踪迹,我向您担保,您想要多少金子,就要多少。”卢卡斯承诺。


    卡桑德拉冷笑起来:“别以为你能用金币贿赂我,王子殿下!我靠正义与忠诚办事。”


    卢卡斯挑起眉:“啊,这话从打怪赚钱的猎魔人口里说来可真讽刺。”


    卡桑德拉不仅仅是因为承诺而隐瞒,肯定有其他东西在影响。


    或许他们应该再观察一段时间,谨慎问问题。


    “你真的一点别的信息都不能告诉我们?”阿什琳问。


    “我不能。还有别的问题吗?”


    阿什琳沮丧地缩回去,但片刻之后,橄榄绿的眼睛却又闪起调皮的光。


    卢卡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嗯,的确还有。”阿什琳嘴角一翘,“卢卡斯王子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知道我变成猫是什么样子还不够吗?”卢卡斯有些恼火。


    这回,卡桑德拉倒是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俩,没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什么猫?有故事掖着没说?”


    在卢卡斯阻拦之前,阿什琳已经毫无顾忌地将来龙去脉告诉卡桑德拉。


    这不能怪她,毕竟是他自己先说漏嘴的。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让卡桑德拉放下戒心,趁她不注意再问问题。


    卡桑德拉笑得浑身发颤,而卢卡斯耐心地等她恢复语言能力。


    “笑完了?”


    “你们的故事精彩多了。”猎魔人平缓着呼吸,“我只是见过王子殿下小时候一面而已。那会儿我和伊莱恩刚认识,她也就九岁。卢卡斯刚学会说话,喜欢听王后讲仙女让平凡少女变成公主的童话故事。”


    “真的?”这回轮到阿什琳咯咯发笑。


    卢卡斯对卡桑德拉一点印象也没有,无法报复。


    “真的。”他豁出去地说,“我还会假装自己是仙女教母,试图把伊莱恩的鞋子变成水晶鞋。满意了吗,贝利小姐?”


    阿什琳露出灿烂的笑容。“再满意不过,殿下。”


    “一直在讲我的事情,多不礼貌啊。”卢卡斯说,“卡桑德拉,不如讲讲你最近的故事?”


    猎魔人撇撇嘴。


    “除了追捕黑女巫的信徒,我想我也没干什么别的。”


    卢卡斯听到耳边轰然一响。


    不可能,不会是他想的那样。那个人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这绝对是个巧合。


    这时,他再次感觉,酒馆有些奇怪的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黑女巫信徒?”阿什琳诧异地问。


    卡桑德拉立刻捂住嘴。


    “我什么也没说。好了,话就说到这儿,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睡了。再见,伙计们。”


    “等等——”


    卡桑德拉火速起身,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回到酒客间,继续讲九头蛇的故事。


    “黑女巫的信徒?萨诺瓦从来没说过这件事。”阿什琳困惑道,“希望明天卡桑德拉能改变主意,告诉我们事实。你有什么方法吗?”


    然而卢卡斯没在听。他的视线越过阿什琳,飞速扫过整座酒馆。


    所有人看起来都再平常不过,和他刚刚进来时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在干他们该干的事。


    他十分确定自己刚才捕捉到了什么,可现在却消失了。


    “殿下,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他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阿什琳打了个哈欠,拉着卢卡斯向楼上客房走去。


    “我在说卡桑德拉或许明天会改变主意。”


    “我不好说。”卢卡斯看看周围,“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座酒馆有问题。卡桑德拉也有问题。”


    “是吗?”阿什琳也望向四周,“什么问题?我怎么没有感觉?如果是魔法的话,我想我会有感应的。”


    “你?”卢卡斯怀疑地眯起眼,“你只是一个草药女巫。我以为只有神裔才会对魔法直接起反应。”


    “哦,我不知道。”女孩有点惊讶,“学来的魔法不可以么?”


    “当然不可以!女巫小姐,你和我到底谁是法师学徒,怎么连最基础的魔法理论都不清楚?”


    阿什琳耸耸肩膀。“我的确看不下去《魔法学基础导论》。”


    “什么?那怎么行,那可是作为巫师最基本——”卢卡斯打住话头,这话可轮不到他来说,“算了,至少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诅咒我了。”


    然而他的内心尖叫起来:《魔法学基础导论》可是古代大法师伊勒的著作,关押怪兽的埃多洛迷宫也是由他设计的!阿什琳竟然看不下去,那她还学什么魔法?


    他打开房门,尘埃的味道让他连连咳嗽,眼前银光一闪,似乎又看到什么。


    但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门牌号“103”,和底下的“昨日酒馆”。


    卢卡斯更难受了,总觉得错过一大群关键信息。


    “殿下,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变回人让你不舒服了?”


    “站着走路是不太习惯,”他回答道,“晚安,贝利小姐。”


    阿什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卢卡斯已经迈入客房。


    可能真的只是想多了,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上一角的蜘蛛。伊莱恩经常说他太爱胡思乱想,这就是为什么他技不如人。


    想得太多,行动太少,因此父王也永远看不到他的努力。


    但是,让卢卡斯·德维尔停止思考?


    天方夜谭。


    他踢开被子,回想着酒馆令他不适的感受,却没想起任何细节。于是他又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酒馆和方才一样吵闹,充满欢声笑语。


    这个时间也没有人去睡觉吗?


    他侧起耳朵,熟悉的声音传进来:


    “……那九只头同时冲我嘶吼起来,我同伴吓得弓都飞了。能怎么办呢?我一鼓作气冲上去,拿起剑就是砍!九头蛇一个脑袋掉了,可紧接着却长回来。我和同伴都目瞪口呆。


    “接着,我想起师傅说的话:无论面对什么怪物,都得找到源头。九头蛇定是也有个源头的,我猜是有个主头……”


    卢卡斯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在一个大木桶后蹲下。


    “……然后,就像这样,九头蛇的主脑袋滚到地上,差点给我压成渣!”


    一阵哈哈大笑。


    卢卡斯头紧紧贴着木墙,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迷雾消散,所有零碎的细节,都汇聚成那令他毛骨悚然的感受。


    他从酒桶眼儿里观察着。


    没错,就是这样。


    酒馆中的所有人都在做和一小时前一模一样的事:醉汉半瘫在长椅上,两名小伙为世界的本源争吵,几个孩子赤脚横冲直撞,皮衣壮汉掷着骰子,农夫憔悴地饮酒,老板不停地擦洗老酒瓶,卡桑德拉激情四射地讲述猎杀九头蛇的事迹……


    唯一不同的是,并没有另一个他自己和阿什琳进来。


    他没有在重复自己一小时前做的事,阿什琳应该也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待够时长,卢卡斯琢磨。


    这说不通。


    能确定的是,这是魔法。某种时间循环魔法,周期不长。


    卢卡斯只需要找到魔法的源头就好了。


    或许作为女巫的阿什琳更擅长这个,但她看起来很困,他不该打扰。她只是一个草药女巫,连治疗咒语都能念错,又怎么可能解决黑魔法。


    突然,一片阴影投在他眼前。


    “喂,你!”身后,一个胡子像黑灌木似的男人手指着卢卡斯,“鬼鬼祟祟蹲在这里坐什么?”


    卢卡斯吓了一跳,但立刻镇定自若。


    只是个佣人罢了。


    “只是有点口渴,下来看看。”


    男人眯起眼。


    “那蹲在后头干什么?我怎么看你是来偷东西的,嗯?”


    “那您有证据?”卢卡斯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您瞧,我什么也没偷,不过是有点儿醉了,蹲在这儿缓缓。”


    男人半信不信的模样。


    “你看着像个贵族小子,来下城区的酒馆做什么?”接着他一拍脑门儿,“慢着,你不会是——”


    卢卡斯等待他反应过来,毕竟刚刚卡桑德拉已经向全酒馆宣告了王子殿下的到来。


    可是男人迟迟未语,只是迷茫地盯着他看。


    “真奇怪,我想不起来了。”他喃喃着,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卢卡斯虽然迷惑,却也大松一口气。这一回光明正大地来到最热闹的酒馆中心,像之前的阿什琳一样,直直来到卡桑德拉眼前。


    “卡桑德拉女士!”


    “相信我,九头蛇比弥诺陶洛斯难杀太多——谁叫我?”


    “是我,女士。您还记得吗?我刚和你说过话。”


    猎魔人和刚才一样热情地跳下桌。“这不是——你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卢卡斯?”她惊喜地叫道。


    看来她不记得。


    卢卡斯并不想再社死一次,再说太多人知道他的行踪可能会传到宫廷那里。


    于是他摇摇头:“不,我叫杰里。谁是卢卡斯?”


    卡桑德拉很失望。


    “好吧,你长得和我一个朋友挺像的。开心点儿,这是再说夸你有贵族范儿,像个公主。”她说,“你想干嘛?”


    “只是想问一句,您来这座酒馆多久了?”


    “哈,这算什么问题?我从十年前就——”


    卢卡斯难得打断别人说话。


    “我是说就这一回。”


    卡桑德拉眉头紧皱。


    “几个小时吧。”


    “今天是几月几号?”


    “八月……”卡桑德拉绞尽脑汁,“二十四号?我猜。”


    卢卡斯不得不坐下来,深深吸气。


    “你咋面色突然这么苍白?”


    “卡桑德拉,”卢卡斯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些声音,“今天,已经九月底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句话就像一道强有力的咒语,瞬间穿透了整座酒馆。所有人的动作突然停下,朝卢卡斯望去。卡桑德拉震惊得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卢卡斯看到了。


    那只沙漏。


    那只精美得与整座屋子都毫不沾边的沙漏,直直立在壁炉上。


    他早就该注意到,里面的沙子压根没动。从来就没动过。


    卢卡斯立刻扑向沙漏,可有人已经先行动了。


    他反应很快,躲过一个铁匠和一个骑士的攻击,但还是被两三个强壮的游侠和猎人扣住四肢,拖向死角。他的身体被狠狠按向墙角,后背撞上粗糙的石头。


    他拳打脚踢,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混着对方沉闷的呼吸,闻到他们身上的皮革与汗味。


    “你们不明白,”他气喘吁吁道,“这酒馆中了时间循环咒。魔法就藏在沙漏里,我们需要打破它。”


    “污蔑!把他扔出去!”


    “把他囚禁。他不属于这儿。”


    “……拿他娱乐!”


    “听我说——”


    然而没有人在听他说。


    卢卡斯明白,现在这座酒馆里唯一清醒的,恐怕就是他,和在楼上呼呼大睡的阿什琳。


    他无论如何也是说不不了其他人的——在咒语之下,他们只会认定,任何直接打破咒语的人都是障碍,必须清除,就像机械程序中的错误。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最好弄出大动静吵醒阿什琳。


    卢卡斯掏出匕首,刺向游侠的大腿,虽然没刺中,但抓着他的人都本能松手一刻。


    他立刻从他们臂窝底下滚出,一连推翻好几套桌椅,酒杯叮铃桄榔滚落。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黑猫。


    他冲向壁炉,眼看就要抓住沙漏。


    可惜,有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后脑勺。


    他两眼一黑,失去意识。


    等他再次睁眼时,卡桑德拉将他死死绑起来。


    “有必要吗?”卢卡斯呲牙咧嘴,摸着发疼的脑袋,“我本来也没力气干任何事。”


    “现在,来决定把他怎么办大伙儿们。”一个赏金猎人举着把银刀,“我们该不该剥了他的皮?”


    人群中传来低沉的赞同声。


    卢卡斯尴尬一笑。


    “哇哦,这是为了什么?我的皮怎么你了?”


    “你的皮很漂亮。”赏金猎人磨刀,“是无数怀春少女梦想中的皮囊!”


    “要是换个语境,我可能会说谢谢。”卢卡斯说,“但还是先算了吧——我更愿意我的皮囊和灵魂连在一块儿。”


    猎人的刀抵上他的下巴,划出一滴血。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他真不愿意再次暴露身份——以真面目和下城区的人混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好结果,无论是童年玩伴还是青年酒友。


    但考虑到再不做点什么他可能就要身首分家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是赫利安城的王子,卢卡斯·德维尔。如果你想被送上绞刑架,我很乐意你这么做。”


    一时间,空气有所凝固,人们低语着,好像在重新思考他们的做法。


    就算被魔法束缚着,他们也不能随便杀死王子,对吧?


    完全不对。


    “鬼才在乎什么王子。”猎人嗤笑,“这里独立于时间之外,不会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必须被困在这里,永不见天日。”


    卢卡斯闭上眼睛,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放了他。”


    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


    猎人猛地回头。


    阿什琳·贝利站在台阶上,长长的法杖握在手里,绿光莹莹;金绿色的眼中怒气燃烧,整个人就像一匹发怒的狼。


    她的两侧,是两棵还在不断生长的、巨大的橡树,正在冲破所有房屋架构,碎木与瓦片如雨水般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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