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因为你是谢青琅。
岑宗靖归来引起的热议始终未歇, 上一回让朝野上下如此咋舌震惊,津津乐道,还是年初谢濯凯旋的时候。年头年头两件大事, 史官提起笔来,都觉笔杆沉重, 愈发郑重其事。
沸然物议中, 岑宗靖将他这几年在乌西的见闻与思考撰写成《对乌西十策》,上呈天子,蒙德元帝接连几日含英殿召对, 前席倾谈, 一时圣眷甚隆。
德元帝还欲为他赐婚,补偿他失妻, 被岑宗靖婉辞。
岑谢二人同为青年武将, 先后娶永宁郡主,又有岑宗靖赐婚不受的事, 不少好事者以为他们之间难免尴尬, 势同水火也不无可能,逢到两人同时出现, 心里总要嘀咕一下, 眼珠子在人身上转来转去。
不过让人失望的是,两位将军都颇坦荡, 上朝时遇到, 彼此颔首一笑, 看着不像有龃龉。
——龃龉当然不能在人前。
经历那晚的尴尬一宴,谢濯是瞧出来岑宗靖并非善茬了。只是他愿意摆出友好样子,谢濯没有不去配合的理由,只要此人不去纠缠薛明窈。
然而事不遂人愿, 谢濯从卫里回来,刚刚好在自家府门口遇上了准备登车离开的岑宗靖。
谢濯在岑宗靖的马车前勒住马,冷眸一扫,“岑将军,你来我府上有何事?”
“来寻窈窈,至于所为何事,你去问她便是。”岑宗靖悠然说完,便要提袍上车。
谢濯沉声道:“我希望岑将军不是特意挑谢某不在的时间来找谢某夫人。”
岑宗靖闻声止了步,似笑非笑地看他,“谢将军这么不放心?”
又即刻自答,“也是,你与窈窈才刚成婚,感情还浅,自然要畏人如豺狼虎豹。”
“不过是在提醒岑将军避嫌,竟被理解为畏惧,将军也是太看得起自己,”谢濯不再和他客气,冷冷道,“感情深浅,又不在于成婚时间。非要这么论的话,将军婚后与窈窈相处的时日恐怕不比谢某多多少。”
岑宗靖不慌不忙,“非要论,又岂能只论婚后。窈窈十二岁时,我便入了薛将军麾下,等闲出入薛府,与她熟识,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她十四五岁是什么模样,我与窈窈的情分可不止一朝一夕。”
谢濯嗤笑一声,也不接他话,调转马头准备进府。
这回是岑宗靖叫住了他,“将军在笑什么?”
谢濯淡淡看他,“我笑你认识她这么久,她却还死活不愿嫁你,显然你们的情分是很特别了。”
岑宗靖面色有些僵,几瞬后从容道:“那时窈窈爱慕皇子们,她不想嫁我,并不奇怪。况且窈窈倾城之貌,又是个孩子心性,上个月喜欢这个人,下个月便喜欢那个人去了,哪怕我娶了她,我也从没妄想能独占她。即便现在她不是我妻,我也能做到平常心,只要她平安喜乐便好,在我看来,情分远比夫妻的名分重要。”
谢濯觉得岑宗靖此话离谱。
没想独占她?这是为人夫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我看是窈窈不喜欢你,你强装大度罢了。”他凉凉道。
岑宗靖一笑,“将军不信我是真大度,我也没办法。只是我好心提醒将军一句,窈窈不是寻常女郎,她的心也不会只挂在一人身上,你身为窈窈夫君,可别太心胸狭隘了。万一窈窈去找别的男子,你像女子一样吃醋小性,只会招致窈窈的厌烦。”
谢濯啼笑皆非。
岑宗靖把婚姻当什么?自己拴不住薛明窈的心,倒装起圣人来了。为了迎合薛明窈,连做夫君的尊严都不要,怪不得薛明窈夸他听话。
说他心胸狭隘,谢濯不信岑宗靖真的宽广。
“将军可知,你的丧礼结束后不到半年,窈窈就脱了孝,在西川府邸里养情人,一道寻欢作乐,难道你对此也不介意?”
“我听说此事了。”岑宗靖微笑,“当时我‘身死’,窈窈青春年华守寡,寂寞难耐寻觅新欢,此乃人之常情。我不仅不介意,我还要感谢那位少年陪伴窈窈,免得她沉湎在丧夫之痛里头。”
“不必谢。”谢濯淡淡道,“要谢也是我谢岑将军,刚好你在那时流落乌西,给了我陪伴窈窈的机会,你之不幸成就我之幸,我实该备厚礼以答将军。”
岑宗靖皱起眉,“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我从军前曾在西川游历过几年,和窈窈互生情愫,住进了你的府邸里,不过当时那宅子已经是郡主宅了。我与窈窈成婚,是再续前缘,将军可以重新估量我与她的感情深浅。至于丧夫之痛,将军想多了,窈窈并没因此而困扰。”
谢濯丢下这段话,再没看岑宗靖一眼,径直打马跨进府门。
背后火辣辣的,岑宗靖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
谢濯嘴角勾出笑容来,轻巧地跃下马,去寻薛明窈去了。
薛明窈正在和管事说话,案头摊着账本,见他来,也没停下。谢濯便坐到一旁等着,从琉璃盏里拿起一只黄澄澄的带叶柑橘,默不作声地剥着。
片刻后薛明窈吩咐完,让管事离开,才转头看他。
谢濯放下剥得像朵花似的柑橘,“我来时看见岑将军了。他来找你做什么?”
薛明窈拿起果盘里一只梨,脆生生地咬破果肉,“他问我要他从前的书籍账册,还有信件什么的。”
“这些东西很重要么,一直存在你这里?”
薛明窈摇头,“不知道重不重要,有些在他钟京旧宅里,有些在西川宅子里,岑家人不要,扔了可惜,我挑拣了一些收在薛府里。回头叫人找出来给他送过去。
谢濯低声道:“我看他是以此为借口,来找你说话的。”
“有可能,”薛明窈咬着梨,笑嘻嘻的,“就是这借口很正当,我没法拦他。”
“对了,里头有些兵书你还看过呢!”薛明窈想起来。
“嗯,我在上面还写了批注。”
岑宗靖有心翻看的话,应该还能气上他一气。
“他还对你说什么了?”谢濯问。
薛明窈吭哧吭哧地啃梨子,吃完后取来帕子擦了擦手,才干净利落地回他,“忘记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薛明窈又拿起盏中一只柑橘放在手里把玩。
“你和我说说。”谢濯把他剥好的柑橘往薛明窈面前推了推。
薛明窈瞅了一眼柑橘,笑盈盈地转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濯默了默,“给你吃。”
“哦——是给我吃的呀,那谢谢你啦,我还以为你剥了不吃,放那儿当画看呢。”
薛明窈拿起柑橘,摘下一枚橘瓣扔到嘴里,又摘下一枚递到他嘴边,“张嘴。”
谢濯听话地张嘴含住橘瓣,却也没放走她的手,攥着腕子在她指尖上吮吻了一口,低声道:“窈窈,告诉我。”
薛明窈明眸一眨,“你大点声说,我听不清。”
谢濯没办法,松了她手,直接凑到她耳边,重复了一遍。
男人温热的气息灌进来,薛明窈的心顿时为之一酥,竟也觉谢濯低沉的声音好听起来了。
那么多人唤她窈窈,可谢濯唤的格外不一样,下次叫他在榻上唤唤,薛明窈想。
她看向他,“你让我说的,听了不高兴也别怪我。”
谢濯应了。
“岑宗靖说,他觉得你对我不好,你没有照顾我的意识,说话的语气也很冷硬,心胸还狭隘,他觉得我受委屈了。”
谢濯咬牙,就知道岑宗靖不安好心。
“那你怎么回的?”他问。
“我说我就喜欢谢濯这个样子。”薛明窈理所当然道。
谢濯沉吟,“你真是这样想的?”
“当然不是,”薛明窈道,“我是为了气他,上次来吃饭说的那些话也就罢了,看在他做过我夫君的份上,我给他面子,但这回他又跑过来和我说这些,不就是在离间我们吗?”
“你好不好,只有我有资格说,轮不到他来指摘。”
谢濯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感谢岑宗靖的小人行径,终于把薛明窈对他的同情糟蹋尽了。
他犹豫了一下,“抛开别的不谈,你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么?”
“你觉得呢?”薛明窈似笑非笑。
谢濯自知他定是没有薛明窈的一众裙下之臣对她体贴,从前在西川和薛明窈呛声,婚后又和她吵来吵去,他和她正常相处的时候都少得可怜。
谢濯伸手往她嘴里塞去一枚橘瓣,“我慢慢改。”
橘瓣在舌尖迸开微甜的汁水,滚入喉咙,沁湿心尖。
薛明窈扑到他怀里,被他稳稳抱住,她趴在他肩头轻声道:“旁人做我夫君需要听话,你做我夫君的话,就不用。”
因为你是谢青琅。
第72章 “窈窈,我好高兴。”……
轩窗外幽竹亭亭, 微凉的秋风拂过清阴,勾动出沙沙的竹声。
斑驳的竹影洒到窗子里头,绕着佳人的手轻盈跳动。薛明窈一袭青裙, 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一面素绢团扇上作画。
屋门自外叩响,得到薛明窈的许可后, 齐照进了来, “郡主,属下已把东西都送过去了。”
岑宗靖向薛明窈要他旧日书卷信札,薛明窈命人在薛府找了出来, 连同找到的其他一些岑府旧物装了几个小箱笼, 令齐照归还到岑府。
这岑府正是岑宗靖昔日在钟京的宅子,被他重新买了回来。
薛明窈嗯了一声, 并没抬头。
齐照又道:“岑将军为表谢意, 送了您一件礼。”
薛明窈这才抬眸,秀眉凝蹙地看向齐照手中的包袱。
齐照将包袱往她面前一呈, “属下本来不肯接, 但岑将军说要是我不捎给您,他就亲自来送, 所以属下还是收了。”
薛明窈从包袱里掏出一件硕大的银鼠皮子, 颜色雪亮,皮毛顺滑, 一眼便知稀罕难得。
“岑将军说冬天快到了, 他得了件上等裘皮, 送给您做件冬袄。”
薛明窈摸着银鼠皮,眼里流露出喜爱之意,只是拿岑宗靖送的料子做衣裳,殊为不妥。她犹豫了一下, 把东西收进包袱,“退回去给他。”
齐照正要去拿,薛明窈美眸一转,改了主意,“等等,不退了,我留下。”
“拿去给绿枝,叫她找绣娘为谢将军做件氅衣吧。”她笑着道。
齐照应下后,迟疑着没有出去。
“还有事吗?”薛明窈问。
齐照深吸一口气,“郡主,从前薛将军和您曾打算把属下送到军中,当时属下并不想去。之后您说如果我哪一天转变想法,随时都可来找您——”
薛明窈瞬间会意,“你现在不想留在我身边,想去军中了?”
齐照低声道:“属下也不是不想留在您身边只是,您其实也不需要属下了。”
薛明窈十来岁时,貌美而乖张,春日寂寞,动不动翻墙出府和郎君厮混。薛将军怕她出事,把齐照遣到她身边,既是她侍卫,也是她的玩伴。
后来她出嫁,齐照一个薛府家臣,没有做她陪嫁的道理,自然地留在了薛府。他本准备那时入军营,不料郡主不久后守了寡,他又得以去西川保护她、帮助她。
齐照重新成为小郡主的左膀右臂,西川的漫漫长日,他陪她练武,打猎,逛街市,无事生非,耀武扬威,还帮她强占了书生谢青琅。
那时薛明窈非常需要他,直到后来
齐照很后悔做了那件事。
然而这半年侥幸重回薛明窈身边伺候,目睹她和当年那书生的种种,齐照终于明白,从郡主遇到谢青琅后,她就不需要他了。
他平静地看着他的主子,她脸上不见惊讶,而像是有些抱歉。
“当然不是不需要你了。”薛明窈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话音一转,“不过我也一直希望你有个前程,而不是困在我这里做些丫鬟小子们都能做的事。”
“只是——”她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从前阿爹在时,送你去军中轻而易举,现在阿爹走了,阿兄又革职在家,你的前程可能要仰仗谢将军了。”
“不用担心,他肯定愿意帮你,今晚他回来我就和他说。”薛明窈笑道。
齐照附和地点点头,“多谢郡主。”
谢将军当然不会拒绝,同为男人,齐照读得懂谢濯看他的眼神——谢濯无比希望他远离郡主。
离开谢府,就当是他为郡主做的最后一件事,稍稍弥补当年他私心作祟犯的错误吧。
拜谢完郡主,齐照走出听竹馆,在馆后的练武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拿起枪来,认认真真地最后舞了一遍枪法。
舞完之后,他没再像往常一样看向听竹馆的后窗。
可是那扇窗户后,第一次探出了人影。
“阿照,好俊的枪法,等你去了军中,一定能大显身手,以后也做个将军!”他的主子笑盈盈地扬声对他说道。
齐照俊朗的面容上慢慢簇起了一点笑意,他遥遥向她躬身行了一礼。
一定不辜负郡主期望
谢濯这日回得比薛明窈想象中早,他踏进听竹馆时,她的团扇还没画完。
她吹了吹半干的墨色,将扇放到一边,照旧不假思索地拿纸掩上,然后和他说了齐照的请求。
谢濯痛快答应了,伸手拿起她案上吃了一半的冰酥酪,用她的银匙一勺勺地舀起往嘴里送。
薛明窈觑他一脸平静,“你不想说点什么?”
谢濯放下银匙,“齐照和你有这么深的主仆情分,一朝离开,你一定很舍不得。”
薛明窈俏眼一横,“谢濯,你好假惺惺啊!明明心里高兴得要命,还装模作样地关心我舍不舍得。”
“那又不矛盾。”谢濯吃着酥酪,决定继续表现得大度一些,“我记得从前你说过,齐照自你十二岁起就在你身边听差。整整十三年的陪伴,你留恋他,我理解的。”
说完心头泛起一层怅然,感情深浅确实不在于时间长短,可他和薛明窈中间错过的那六年,又怎能不让人遗憾。
薛明窈目光幽幽,“谁和你说整整十三年了。”
“难道不是么?”
“不是。”薛明窈低声道,“当年我从西川回京后,就把齐照赶走了。直到今年我阿兄怀疑我打你的主意,才把齐照送来监看我。”
不过齐照也不敢就是了。
谢濯一怔,“为何要赶走他?”
薛明窈没立刻答,眼睛看向他手里酥酪。谢濯只好舀起一勺喂她,薛明窈吃进嘴里,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香甜,“你真小气,只喂我一小勺。”
他自己吃都是大口大口地舀满勺!
谢濯一笑,又喂她一口,依旧是小小的半勺酥酪。
薛明窈不和他计较了,托着腮慢慢道:“那时候我阿兄不是突然从钟京去了西川吗,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你打了一顿。他就是被齐照弄来的。我早就交代过齐照,不许向家里泄露你的事情,可他给我阿爹写信,还是说了我在府里养男人的事。阿爹雷霆大怒,就派阿兄来修理我了。”
“我好生齐照的气,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原谅他。要是他没说,阿兄也不会来,更不会打你。”
“那说不定你就不会离开我。”薛明窈闷闷道。
她抬头,对上谢濯震惊的眼神。他定定地望着她,那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褪去讶色,涌出绵绵的情意,像泛着涟漪的春水,温柔地裹卷起她。
薛明窈竟觉有些难为情,低了头去拿那盏酥酪,却被谢濯伸手拦住。
然后,她便进了他的怀里。
谢濯很用力地抱她,她的脑袋塞在他胸前,有点喘不过气。
“窈窈”男人低低地唤她。
她懵头懵脑地应了一声。
“窈窈,我好高兴。”谢濯一下一下地捋着她的脊骨,好像要把她揉进他的骨血里,“我好高兴你为了我生齐照的气。”
薛明窈不许齐照进内院伺候,与他疏远生分的缘故竟在他。
酥酪的甜味充涌在舌尖心头,此刻谢濯回想起当年的那顿打,都觉舒爽甘美。
“唔——”薛明窈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来,指指那盏冰酥酪,“要化了!”
她也快化在谢濯的怀里了。
这样的谢濯,好让她不适应。
一半已化成水的酥酪,薛明窈自是没兴趣再动了,手伸到琉璃盘里,去拿别的糕点。
谢濯的目光悠悠飘到案上被她掩住大半的画扇。
趁她吃着东西,他悄悄伸了手过去。
薛明窈余光扫到他的小动作,本能地要去拦,又想到她对自己今日的作品甚是满意,那叫谢濯看看也无妨,于是听之任之。
谢濯如愿以偿,第一次被允许看薛明窈的画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团扇,看了又看。
薛明窈不无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
“很生动,用色也好。”谢濯认真夸她,然后指着扇面上凫游在碧水清波之上的两只鸟禽问道,“这画的是雁还是鸭?”
“是鸳鸯!”薛明窈不敢置信,“我画的是鸳鸯!你看不出来吗?”
谢濯的笑容稍稍凝固,再次低头看那身形肥美、羽毛蓬松的鸟禽,着实找不出和鸳鸯的半分相像。
“当然能看出来,”他诚恳道,“我是在逗你。”
“真的?”薛明窈狐疑看他,“以后别和我开这种玩笑,会让我怀疑我的画技。”
谢濯摸摸鼻子,“嗯,我注意。”
薛明窈又笑起来,拽着他袖子,“谢濯,你给我画个扇面吧,也画鸳鸯,让我看看我的鸳鸯比之你的鸳鸯差在哪里,也好让我有进步。”
谢濯心觉这有点不妙,他还得把鸳鸯往她的水准上画。
“风格就比着我这个来,自然生动些的,不要那种喜扇上的俗鸳鸯。说起来,我生辰时你送我那把鸳鸯喜扇,也是想讽刺我审美俗气吧,我告诉你,我审美是不如文人清远素淡,但也没俗到那种程度,不然你看我画的鸳鸯,多么憨态可掬,活泼灵动”
谢濯茫然地打断她,“我什么时候送过你鸳鸯喜扇?”
“就是今年我生辰时你派人送来的呀,你别不认账,那阵子你把我欺负得可惨了”
谢濯再次打断她,“窈窈,我真的没送过。”
薛明窈愣住,“你没送过我生辰礼?”
“没有。”谢濯无比肯定地答道。
第73章 “窈窈,带我去看看吧。……
薛明窈纳了闷儿, “不是你送的,那能是谁送的?”
“送礼之人冒了我的名吗?”谢濯疑道。
“不是,”薛明窈回忆道, “他派了个人把扇子送到门房那儿,没有报姓名, 留了句吉利话走了。”
“那你何以猜是我?”
是啊, 当时为何断定是谢濯呢。
薛明窈再三回想,终于依稀找到点印象,“因为他留的那句话是将军祝夫人如何如何, 那可不就是你么!况且除了你, 旁人也没道理送我把喜扇呀。”
“将军,夫人”谢濯忽道, “岑宗靖也是位将军, 他也可以这么叫你。”
薛明窈一愣,“可他那时还被困在乌西呢, 他怎么送?”
谢濯沉吟了一会儿, “此事甚是古怪,我明日去找薛府门房问问。对了, 那扇子呢, 拿出叫我看看。”
薛明窈摊手,“被我铰碎丢了。”
“你就这么对待‘我’送你的礼。”谢濯闷闷道。
“你还说我, ”薛明窈不乐意了, 一拍他腿, “你哪里送过我生辰礼啊!倒是你从前生辰时,我还给你煮过长寿面,送过东西呢。”
谢青琅的十八岁生辰,那时薛明窈还没把他抢了去, 她追到书院送他一方名贵砚台,上面还刻了字。
谢青琅不肯收,她强塞给他,他当着她面把砚台放到地上,转身就走。
砚是好砚,价值千金,送不出去也不能丢,薛明窈忿忿带回宅子。后来把谢青琅弄到手,依旧把砚台给他用,过了一阵子,在一次吵架中薛明窈打翻砚台,摔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谢青琅的十九岁生辰,薛明窈为他准备了长寿面,送了一块玉佩做礼,还给他裁制了新衣新靴。后来谢青琅遭薛行泰暴揍,气愤填胸,把玉佩摔还给薛明窈,也碎了。
回忆了一遍往事,谢濯心中嗟叹不已,他自小随父亲辗转流离,就没有正儿八经过过生辰。
薛明窈是第一个给他过生辰的人。
他望了望窗外,竹色犹绿,而远处的秋树已飘起了红黄相间的叶子。
“马上要入冬了。”他道。
薛明窈不明所以。
那意味着离明年春天也不远了,薛明窈的生辰就在春日。
谢濯温声道:“入了冬,再出门就难了。趁着还有几日暖和,你我出门走走如何?你以前常说钟京四时可玩可赏之处甚多,是西川所不能比的。窈窈,带我去看看吧。”
薛明窈笑意明亮,“好啊,夫君。”
谢濯心跳快了几拍。
“你还记得——”他慢慢道,“我们婚后圆房就是在这里么?”
“当然。”薛明窈歪着脑袋,“你可把我折腾得不轻。”
“那我这回轻点”
谢濯倾身吻住她,手摸上了她的裙带。
春潮连雨,牡丹声娇。
听竹馆的飒飒竹声,渐渐听不到了
给薛明窈送生辰礼的人到底是谁,谢濯问过薛府门房后仍然不得其解,他本要去找岑宗靖去问问,可是几个念头转过,心下隐隐不安,犹豫再三,最终举步进了栖凤殿。
“你怀疑岑卿归朝之事有内情?”德元帝听完他的陈述,皱着眉道。
谢濯越想越觉得那扇是由岑宗靖授意相送,如果真是这样,这说明岑宗靖在乌西的生活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困顿,他与乌西到底关系如何、回朝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十分值得人思虑了。
他点点头,“臣并非出于私心而有所疑。乌西王难以劝降岑将军,于是干脆放其归周以示诚意,可听闻岑将军献了《对乌西十策》,内容大有裨益,还在策文中称,若大周与乌西战事再起,他愿驱驰西川,挂帅征讨乌西。如此一来,对于乌西来说,放归岑将军无异于资敌,乌西王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怎么允许这种事发生呢。”
“你的疑虑,朕也有过。”德元帝缓缓道,“只是岑卿给朕看过他身上的伤,他确实受过重刑,朕也差人审讯了随他一道放还的俘虏,他们的说法都能证实岑卿遭遇为真。”
谢濯低头道:“若心有不轨,这些也皆可作伪。臣无证据,也只能斗胆提醒陛下,对待岑将军归朝一事,再谨慎都不为过。”
殿中龙涎香静静盘桓,天子思考了良久。
“朕知道了,朕会派人再去秘密调查此事。谢卿,你有心了,退下吧。”
谢濯尽到臣子本分,心中稍定,再不多言,敛衣而退
这日终于到了谢濯的休沐日,适逢秋高气和,碧空万里,他与薛明窈一同乘车前往京郊一个叫做天锦谷的地方赏枫。
这是薛明窈挑的,此地是皇家御苑之一,秋来丹枫如火,风景如画,因着是御苑,外人不能来此,还有个清净的好处。
“外人不能进,你却能进?”
马车上,谢濯不解发问。
薛明窈虽然常往来宫中,但毕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
“小时候跟着皇子皇女们来玩得多了,自然就没人敢拦我了。”薛明窈理所当然道。
车到谷外,薛明窈拉着谢濯的手,径直循着她熟悉的山道入谷,守卫果然放行。
正值深秋,两人沿小径走了数十步,便见到前方一片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嶙峋的漆黑枝桠四面八方地抽出来,将湛蓝的天空割成千百片,密密匝匝的柿子挂在枝桠上,好似一只只红彤彤的小灯笼,个个沉甸甸的,随时准备砸下来,迸开一地香甜。
见谢濯抬头看柿子,薛明窈道:“这儿的柿子看着好看,吃起来却不甜。”
“你定是吃过了。”
“小时候嘴馋嘛。”薛明窈笑道。
现在也嘴馋,谢濯想。
忽地自柿子树的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阿爹,你快教我射箭。”
“不急,等穿过这片柿子林,到谷底去,那里地方大。”男人声音温和。
那奶气的声音哼唧几句,又道:“阿爹,我想吃柿子。”
“这种柿子很涩的,不好吃。”
“阿爹怎么知道不好吃?”
“自是因为阿爹尝过味道。”
谢濯与薛明窈快走几步,穿行到柿子林里,见到了大周太子与小皇孙。
秋日谷中景色迷人,赵景筠父子也来游玩。小皇孙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拿着一只小木弓,见到他们格外兴奋,声音洪亮地唤“永宁姑姑”“谢将军”。
薛明窈笑着摸了摸他脑袋,三人寒暄几句后,小皇孙便迫不及待道:“谢将军,你来教我射箭吧,我记得你拿过燕射头名!”
“有了谢将军,就看不上你阿爹了,嗯?刚才还嚷着让阿爹教你呢。”赵景筠揪着他耳朵道。
小皇孙一边叫痛,一边理直气壮,“有了谢将军,当然看不上阿爹了!”
薛明窈在旁咯咯发笑。
赵景筠拿儿子没办法,向谢濯拱手,“谢将军,犬子顽皮,有劳你。”
谢濯有日子没见小皇孙了,也愿与他玩一玩,便答应了。小皇孙拽着他的袖子,迈动小短腿往谷底跑,谢濯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回头看薛明窈。
“你和小殿下先去吧,我不想走那么快。”薛明窈道。
谢濯还想说点什么,小皇孙不肯等,直着嗓子叫他。
谢濯于是转过头,大步跟上小皇孙,拉着他的手疾速向谷底走去。
谷底极为开阔,四周是红透的丹枫,在习习的秋风里微微摇晃,掩映着几间供贵人们休憩的古朴小筑。
谢濯耐心地帮小皇孙调整姿势,他人小,力气却大,轻轻松松将小木弓拉满弦,发出的木箭嗖嗖地向着枫叶射去,枝摇叶晃,碎红闪烁。
谢濯不吝夸赞,小皇孙倒反而兴趣缺缺了,“还没弹弓好玩呢。”
他丢开弓箭,拿起弹弓,“我要玩弹弓!”然后命令随行的仆役去给他找些石子来。
谢濯一边陪他玩,一边频频地看向来路。
终于在过了好久之后,薛明窈姗姗而至。
她与赵景筠并排走着,眼睛也看着他,被丹枫映得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笑意。
谢濯淡淡垂了眸。
回府的路上,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道上,薛明窈趴在谢濯的腿上小憩。谢濯抚着她的背,心事积沉成一团,如窗外凝滞的灰蓝色天空。
“窈窈。”他轻声叫她。
“嗯?”薛明窈没有睁开眼皮。
“你说以前常来这里,都是和太子殿下一同来的吗?”他问。
薛明窈又是一声嗯,迷迷糊糊地补充一句,“还有和景宸表兄。”
大皇子赵景宸,前皇后所出,是颐安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也是传闻中与赵景筠争薛明窈的那位皇子。
谢濯耳边又过了一遍薛明窈与他们之间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传言,心情倒是很平静。
他低头看他,“窈窈,下次带我去你没和其他男人去过的地方。”
薛明窈慢悠悠地从他怀里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你又吃味了?”
谢濯不答,默了一会儿,问:“你喜欢过他们,是吗?”
薛明窈想了想,如实道:“不能算是没喜欢过。”
第74章 “我偏不亲,你不高兴去……
得到薛明窈的答复, 谢濯竭力掩着脸上郁色,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假寐。
薛明窈见他没话, 就也闭了嘴,重新趴到他膝上。
回了府, 整个晚上谢濯都神色淡淡的, 话也比平时少了些。薛明窈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上了榻抱着被子问他, “你不会还在计较吧?”
“没有。”谢濯道。
“骗人。”薛明窈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谢濯不动如山地挨着, 脑中依旧回想着薛明窈在西川时提及的钟京。她说钟京四时景美,春有御花园里的牡丹圃, 姚黄魏紫争奇斗艳, 她一去,看牡丹的人都赞她人比花娇;她说夏有西山莲池, 乘着小舟泛在其中, 清风送爽,最是惬意, 那小舟不结实, 摇摇晃晃,总疑心要翻, 可总也没翻, 反倒因此更加刺激;她说秋有御苑丹枫, 红叶烂漫,冬有南山峰雪,她会爬到峰顶观雪、堆雪狮
薛明窈不是受得住寂寞的人,出行总要呼朋引伴, 谢濯忍不住去想,谁共她赏的牡丹,又是谁与她同乘的舟,看的红叶,堆的雪狮,答案简直不言自明。钟京的美景在她快乐的少女时期烙下深刻印记,连同伴着她的人一起。
嘴角漾出苦笑,谢濯心知自己实难大度。
甚至连装也装不出来。
“你与太子、大皇子的传言有很多,”谢濯低声道,“你从前总是与他们在一起吗?”
“也还好。”薛明窈道,“是他们总爱来找我。”
“而你也享受其中。”
薛明窈眨眨眼,“难道我不能享受吗?”
两位最优秀的嫡出皇子都对她殷勤小意,极大地满足了薛明窈的虚荣心,她又是情窦初开对郎君们好奇的年纪,自然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快活。
“叫他们二人为你神魂颠倒,郡主好本事,当然该享受。”谢濯道。
薛明窈想笑,谢濯还能阴阳怪气,看来他的文人脾气没全丢。
“那还不至于神魂颠倒,他们没有那么喜欢我,只是习惯和彼此较劲,不愿在我面前被比下去罢了。”
薛明窈那时候还对此看不明白,但懵懂之中,已能下意识地使手段加剧他们的竞争,不断为她争风吃醋。
她以为这是小打小闹,断然想不到她出嫁没两年,兄弟阋墙,刀锋相向,落得一胜一败的结局。
想起昔日三人一同出游的光景,薛明窈脸上浮出叹惋之意。
谢濯并没想到这一层,只幽幽道:“大皇子如何我不清楚,但显然太子殿下,至今仍对你有情。”
赵景筠看薛明窈的眼神,他再懂不过。
小皇孙如此亲近薛明窈,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薛明窈蹙眉看他,“他东宫里有太子妃有侧妃,还有好几个良娣,他能对我有什么情。就算有情,他也不可能做什么,你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濯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薛明窈一对别的男人笑,他便觉得刺眼。
“你多少避一点嫌,不要再和他单独说话了,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他道。
薛明窈道:“我和他一年里也遇不到几回,遇到了总要说说话的,旁边也都跟着下人,这样你都不满意?”
谢濯瞧出她生气的苗头,便不说话了。过了几瞬,他转过身来,摁着她亲上去,手探进她衣襟里,一任着被填满。
有些事情永远没办法和薛明窈说通,他又不想再和她吵,只能把闷气换个法子发出来。
唇舌被薛明窈咬得发痛,显然她也对他不满。
然而谢濯被她勾得愈发兴奋起来,在心底最深处,他承认自己喜欢这种模式,把气呼呼的薛明窈压在身下,尽情地弄她,看她从张牙舞爪到像只软了身子的小猫一样哭哭哼哼的,比身体上的快感还叫人欲罢不能。
但这次在剧烈的亲吻过后,薛明窈啪地打掉他乱动的手,理直气壮,“我来月事了。”
谢濯错愕,“白天还好好的。”
“晚饭后来的,你不信的话,我脱了裤子给你看看?”
“不用。”谢濯无奈道,“只是为何距离上次都不到一个月。”
“谁叫你故意找茬。你每次气我,我月事就提前来了。”薛明窈道。
谢濯:“”
次日薛明窈起得早,赵盈前不久终于有了喜信,迫不及待地要去她曾求子的玉福寺还愿兼祈福,约了薛明窈一起。
适逢德元帝此日辍朝,谢濯人还在府,看她在妆台前精心打扮,不由道:“你来月事,身子不爽利,一定要去吗?”
“当然。”薛明窈不假思索,回头看他神色寂然,便莞尔一笑,“一夜过去,你还不高兴啊?”
“不是。”谢濯又是下意识地否认。
薛明窈走过来,“真不是?”
谢濯抬头看她秾艳的一张脸,颊面似雪,胭脂如霞,美得好似神仙。他心中一动,碰了碰她的手,脱口而出,“你亲我一下,我便不再不高兴。”
薛明窈唇角笑意更甚,俯身慢慢凑近他。
谢濯垂眼等待着。
然而薛明窈却是对着他耳道:“我偏不亲,你不高兴去吧!”
说完好似是怕他要强去亲她似的,直起身来,唤上绿枝,飞一般地就走人了。
谢濯颓然往榻上一躺,枕上浅浅甜香,还残留着薛明窈的味道。
且说薛明窈乘马车与赵盈在玉福寺所在的落霞山山脚汇合,赵盈逢喜事精神爽,满面都是笑,见薛明窈下马车下得急,还提醒她慢点。
薛明窈不听,盯着赵盈看了一会儿,“真神奇,我已经觉得你有母亲样了。”
“那好啊,我想做母亲很久了。”赵盈笑容愈发温柔,“玉福寺着实灵验,窈窈,你既与谢将军和好,那避孕的汤药已不再吃了吧,不如也来求一求,和我一道做母亲。”
“再说吧,我才不急呢。”薛明窈懒洋洋地笑。
不过等进了那供奉送子观音的大殿,赵盈还完愿,转头一看,薛明窈也低着头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知是在祷什么。
之后赵盈去找寺中高僧为一只佛串开光,薛明窈和绿枝被小沙弥引去一间寮房等赵盈,待会儿她们将一起在这里用斋饭。
房里檀香袅袅,庄严的佛音遥遥从窗外传来,主仆两人的心不知不觉静下来。
小沙弥端来素糕馃子,并替换掉了快燃尽的香。
新换的三炷香很快飘出浓郁的味道,薛明窈咬着馃子,用力闻了一下,对绿枝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怪,不像檀香啊。”
绿枝眼睛惺忪地摇摇头,“绿枝不知道,主子,我有点想睡觉”
薛明窈揉了揉太阳穴,“我也有些困了。”
片刻后,赵盈带着小丫鬟推门而进,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绿枝一人
“什么叫窈窈不见了?”
玉麟卫的卫所门外,谢濯震惊地看着颐安公主。
一路乘车从山上狂奔而来,赵盈额上急得发了一层细汗,飞快地和他讲了一遍薛明窈在玉福寺莫名失踪的事,“整个寺庙上下我都派人搜了一圈,就是找不到窈窈的影子,绿枝像是中了某种迷药,都几个时辰过去了,一直昏睡不醒,我担心是有歹人迷晕了她们,然后把窈窈劫走了!”
谢濯的心猛地朝下坠去,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勉强定了定神,正要再细问,一内侍远远地小跑着过来,“谢将军,陛下宣您,请你立刻去栖凤殿。”
谢濯拧着眉心,“麻烦公主等一等。”
“你快去吧,我就在这等你。”赵盈忙道。
谢濯赶到栖凤殿,殿中已跪着两个人,他余光一看,一位是前段时间刚打过交道的大理寺卿,另一位是铁鹰卫的某位将军。
德元帝的脸色出奇的差,说起话来字字痛切。
谢濯听着听着,心再次沉到了底。
原来经他前些日子的提醒,德元帝遣了探子去乌西查探岑宗靖,果真查出不得了的事情,探子连夜遣人八百里加急递来信。
信上说岑宗靖在乌西八年,并非阶下囚,反倒更姓改名摇身一变成了乌西的大将军,娶妻生子,替乌西王四处征战,一连收服了周围数个部族。
天子说到关键处,咬牙切齿,“这等叛国小人,瞒天过海归我大周,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就在今日,朕派人拿他,他竟提前得了消息,逃了!”
谢濯攥紧冷汗涔涔的掌心,他知道薛明窈是被谁劫走了。
第75章 他也和她看着同一弯月亮……
好颠, 好晕。
混乱的念头交织闪过,意识好似飘飞的丝絮一般浮浮荡荡,聚不成线。身子莫名僵硬, 手臂和腿一阵发麻,动弹不得, 连眼皮都似千钧重, 难以抬起。
薛明窈困在这团混沌里昏昏睡睡数个时辰,才睁开眼,勉强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蜷缩在一辆奔驰着的宽敞马车中, 马车四壁都用木条钉死, 看不到外面,阳光从缝隙里射进来, 刺得她眼睛发痛。
头还晕着, 手足酸软无力,挪一寸都要费好大力气。薛明窈艰难地爬起来, 靠坐着车板壁, 努力回想她经历了什么。
片刻前她还和绿枝在禅房里等着盈娘,房里的香味道很奇怪, 闻着叫人发困, 她忍不住闭眼眯了一会儿,然后
薛明窈茫然地看着木笼一般的马车, 听着嗒嗒的马蹄声狂响, 她这是被人下药劫走了吗?
绿枝呢, 盈娘呢?
恐慌倏地窜上来,幸而衣衫还齐整,也没在身上找到伤口,她费力地举起手臂, 拍了一下车板壁,“有人吗!”
车夫恍若未闻,马车依旧疾速奔跑,薛明窈又叫了几次,终于等到车停了下来,咔嚓几声,车门被从外打开,进来了一个人。
是岑宗靖。
“是你?”薛明窈睁圆了眼睛,“是你在玉福寺把我劫了?”
马车旋即恢复颠簸,岑宗靖从容地到她身旁坐下,点点头,“是,窈窈,你终于醒了。身上可有不适?”
他径直去摸她的手。
薛明窈打了个寒噤,身子朝后缩去。岑宗靖不以为意,轻拍了拍她的手,微笑地看着她。
薛明窈一脸警惕,“岑宗靖,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带到乌西。”岑宗靖坦然道。
薛明窈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忠于大周,而是忠于乌西吗?”
岑宗靖又是坦然一点头,“可惜没把皇帝骗过去,他派人来逮我,我只能仓促之间带你回乌西。”
“你——”薛明窈难以置信,呆了片刻后道,“那乌西王对你的折辱,也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投降了乌西?”
“当然不是。”岑宗靖冷哼了一声,“能做大周的臣子,谁会甘愿为蛮夷卖命!可我运气不好,沦落到了乌西王手里,他对我百般折磨,我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怎可能熬得住,这才降了。”
说起往事,岑宗靖平静的脸面也不由肌肉微微抽动。八年前的惨败中,他身受重伤,被乌西人追得狼奔豕突,命悬一线。不得已,他亲手捅死了身边与他身量相仿的亲卫,砍花他的脸,和他换了衣物,希望借此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可苍天无眼,他精心伪造的尸首竟没叫乌西人发现,反倒让大周百姓捡了去,而他更是不幸做了乌西人的俘虏,还被识破了身份。
可恨,可恨呐!
“我也想做忠义之人,可我更要活下去。”他咬着牙,声音恻恻,“窈窈,你说,这能怪我吗?”
薛明窈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和乌西王串通好了来大周,有什么阴谋?”
阴谋当然有,只是现在再论已无意义。
德元帝的探子很能耐,他的人晚了一步,发觉不对后没能拦得住探子报信,只得快马通知他离京。
他来之前就已考虑到了各种可能的后果,制定了长期潜伏和短期潜伏的计划,哪怕最糟糕的情况下,这些都无以实现,他最起码要在这次归周之行中完成一件事。
岑宗靖勾起唇,“没什么阴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带你回家而已。”
薛明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的家在大周,凭什么要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乌西?你快把我放了,我不和你计较,你爱去哪去哪,我当这事没发生。”
岑宗靖摇摇手指,“窈窈,乌西可不像你想象中的这样差劲。那里有一望无垠的草原,高耸的雪山,人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夜晚在星空下对歌跳舞”
“你闭嘴啊!谁在乎。”薛明窈愤愤打断他。
岑宗靖也不恼,“我在乌西已是大将军,乌西王对我信任有加,你去了那里,荣华富贵尽你享,不比在大周差。窈窈,做回我的夫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薛明窈从前就不喜欢,现在更是作呕,别过脸去,“你做梦吧!”
岑宗靖淡淡一笑,“我已做过无数回这样的梦,现在终于成真,不必做梦了。”
“我给你时间,你会慢慢想明白的。你睡了一天一夜,一定也饿了,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吃。”
薛明窈听见岑宗靖和车夫说了一个词,车便又停下了,岑宗靖下了车,换了一位年轻女子上来,车门重新被锁上。
女子跪坐在车厢里,恭顺地向她递来食物,薛明窈低头瞧她面容,深肤窄额,眼睛细窄而吊,似是乌西人的长相。
问她话,她全然不懂,叽里咕噜回的都是乌西话。
薛明窈满腔的气,想要把她送来的饼子扬了,可是到底腹中饥饿,只得接了来,无滋无味地吃下肚。扒着车窗缝往外看,车行在山林中,枯绿的树影接连闪过,辨不清位置方向,漫天漫地都是那样灰扑扑的绿。
她突然失踪,谢濯此时怕是要急坏了。
“将军,已经跑了十几个时辰了,您歇一下吧!”
山野里,谢濯迅疾如风地驶在前,卫士策马追着,遥遥喊道。
岑宗靖逃跑,薛明窈失踪,谢濯当仁不让领下皇命,率禁卫来追。岑宗靖身份暴露,只有逃往乌西一个选择,谢濯一路追踪,发现他一行人没走驿道,走的全是山中小径,既为防追兵,也为速至乌西。
谢濯没有理睬卫士,双腿将马肚夹得更紧,他不能歇。
要是真叫岑宗靖把薛明窈带到乌西了
他不敢想下去。
一晃数个时辰过去,日光转盛又转弱,暮色渐渐四合。
薛明窈靠着车壁,脸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的一线暗色苍穹。
岑宗靖是逃命的架势,大半天下来马车颠簸狂行,几乎没有停过,也没有任何要进沿途州县打尖的想法,直奔着乌西而去。
薛明窈吃了些东西,可手脚仍没恢复半分力气,还被马车晃得快要散架,她怀疑岑宗靖给她喂了致人肌肉无力的药,叫她像个废人一样被囚马车里。
她只有在便溺的时候被允许下车,乌西女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手臂很粗壮,好像钳子一样搀着薛明窈,莫说薛明窈没有力气,就是她身体无碍时也完全对付不了这个女人。
也是下了车才看到,岑宗靖的侍从足有数十位,个个深肤骨突,劲瘦矫健,他们胯下一匹健马之外,还带着数匹无人的空马以备替换。
薛明窈一忧一喜,忧的是岑宗靖势力不小,训练有素,喜的是这么多人窜逃,必然会留下痕迹,只要谢濯猜得到她是被岑宗靖拐走的,以他那了不起的追踪本领,定然能循着痕迹追来。
可是他们这样一刻不停地跑,要不了几天就能到与乌西接壤的西川,纵然谢濯一路追,他能追得上吗?
薛明窈越想越急,小腹隐隐开始坠痛,她捂着肚子,脑中忽地一线清明。
“好痛啊”
马车里响起她哀哀的呻吟,薛明窈像小兽一样侧着身蜷缩,有气无力地踢着乌西女人,“我要,要痛死了,你快叫车夫停车”
乌西女人知道她来着月事,此前还服侍她换过月事带,闻声二话不说蹲下帮她按摩肚子。
薛明窈死命推她,嘴里嚎着,“我不要你没有用的,你叫岑宗靖来,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死了!你懂不懂啊!”
薛明窈两眼一翻,给她做了个归西咽气的表情。
那乌西女人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对着车夫说了句话。
车悠悠停下,岑宗靖迅速过来了,“怎么了窈窈,哪里不舒服?”
薛明窈瘫在车里,小脸皱巴巴的,“我肚子好疼,你快带我进城去医馆。”
岑宗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慢慢道:“窈窈,别打歪主意。”
“我没打歪主意!”薛明窈快哭出来了,扭着身子痛苦道,“我要疼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岑宗靖揉了揉她脑袋,“你离死还远着呢,你会和我在乌西白头偕老,长命百岁。好了,窈窈,不要装了,你这点小伎俩,骗骗别人可以,别想骗了我去。就算你是真的肚子疼,我也只能给你些止痛的丸药,不可能带你去医馆的。”
“我们必须尽快赶到乌西。”他斩钉截铁道。
薛明窈支着胳膊肘慢慢坐起,咬牙道:“你真不在乎我性命?我现在是装的,待会儿可就真要去死了!”
岑宗靖皱着眉,“窈窈,我如此爱你,当然在乎你性命了,你信不信,我在乎你性命甚过我的性命!”
“只是我知道,你不是会寻死的人。”他又微笑起来,“我是你的夫君,我最了解你,你爱玩,爱富贵,最怕痛怕死,你放心,你喜欢的这一切都可以继续拥有,我保证你能在乌西活得舒舒服服——”
“呸!”薛明窈用力啐了他一口。
“别恶心我了。岑宗靖,我的夫君是谢濯,早就不是你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过去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你,未来更是一丁点都不可能喜欢你!你拐我去乌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说你在乌西是大将军,那一定不愁没小娘子喜欢,你再娶就是了,干嘛要执著于我?”
岑宗靖揩去脸上水迹,淡淡道:“我娶了啊,还娶了不止一个,可是她们都不如你。我身边的女人越多,就越让我想念你。窈窈,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换来你阿爹松口,将你许配于我,我怎么舍得放手呢。”
“你不知道吧,窈窈,当初你阿爹信以为真的那句谶词,说你宜嫁寒门出身而后贵之武者,这是我花大价钱买通卦人编出来的。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发誓一定要将你娶到手。”
岑宗靖说起前事,兴奋起来,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卑鄙无耻!”薛明窈瞪着他,“我阿爹泉下有知,定要提刀砍了你。”
“可惜他死了。不然我还要对付他,那可有些棘手。”
薛明窈恨恨道:“我阿爹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有夫君。谢濯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来救我。”
“你那个夫君,倒是有些本事。”岑宗靖微微沉吟,“不过先机在我,除非他长了翅膀飞过来,否则不可能救得了你。”
“他能救我的,我相信他。”薛明窈愤怒之下,小腹隐痛不止,她弓着背捂着腹,再也不想和此人说一句话,“不想我肚子更痛的话,你就赶紧滚。”
岑宗靖看她半晌,终是没再说话,叮嘱了乌西女人几句,便下车回马上了。
便是这一会儿功夫,天已彻底暗了。
一弯细细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夜空上,从狭窄的车窗缝中看过去,愈发显得伶仃瘦弱。月光熹微,不肯眷顾进来,马车一片黑暗。
车仍旧在走着,颠得没之前厉害了,夜晚的山林比白日静得多,薛明窈听见车轮碾过枯叶的辘辘声响,听见乌西女人轻柔的鼾声,听见车夫一声比一声重的哈欠。
她昏睡了十几个时辰,此时再也难眠,头歪靠着车窗壁,遥遥地看那弯月。
谢濯此时在哪里呢,他也和她看着同一弯月亮,也在想着她吗?
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
好不容易和谢青琅重逢,和他生了那么多的气,吵了那么多的架,终于日子安稳下来,上天却要在此时让他们再一次生离吗?
她甚至出门前还扎了他心窝子,不肯去亲他。
薛明窈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
谢青琅,你那么有本事,人在鬼门关出出进进都能回到我身边,求你,求你这次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让我再见到你。
第76章 她从没觉得谢濯的声音如……
夜晚群山静寂, 浓黑的苍穹死气沉沉地压下来,无星无月,亦连只扑飞经过的夜雀都不见, 偶尔有几声隐微的野兽低嗥,遥遥地从树林深处传来, 有气无力, 叫人怀疑是错觉。
已是第四晚了。
队伍短暂地停下过夜,薛明窈身裹披风蜷在马车里,了无睡意。过去的四天里, 岑宗靖的人马翻山越岭, 每日有八九个时辰都在奔波,走了快两千里。
看一路上的植被变化, 薛明窈估算, 恐怕明日天黑前就能到西川。而到了西川,乌西就近在咫尺了。
岑宗靖太谨慎了, 不仅不进州县, 连沿途村落都尽力避开,哪怕绕一些路, 也要少见到人烟。薛明窈想求救都找不到人, 堪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到要被他在乌西关一辈子, 此生故土难回, 故人难见, 薛明窈心里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致,直直地将她拖入深渊。
岑宗靖说她不是寻死的人,薛明窈也这么想,可此时一想到让岑宗靖得逞了去, 她便恨不得死掉算了。
因为受凉而僵硬的手指缓缓向袖里探去,迟疑地摸了摸里头藏着的一株草叶。
她今日下车小解时,在野地里看到了一丛略显熟悉的葛草,圆润厚实的叶,细长微红的茎,正是临近西南之地特有的一种野葛。
薛明窈少时随父赴南疆,也在路上见过这种植物,它很有用处,捣碎叶片取出汁子敷在人的皮肤上,对治疥有奇效,她阿爹命人采下数筐,给营里生了疥癣的士卒外用。
薛明窈看见它便眼睛一亮,趁乌西女人不备,拔了一株藏在衣衫里。
她当然没有患疥,只是此草除了能治疥,还能致人中毒。
那时有个自作聪明的将士,觉得外敷草药起效太慢,便取来一株葛草摘下叶子,放嘴里嚼咽下肚,不到半个时辰便呼吸急促,浑身抽搐,幸好军医经验丰富,懂得解此毒,给他灌了一大碗羊血,把人救回来了。
薛明窈摩挲着草叶,听着遥远的低沉兽叫,心神渐渐冷静。
这是老天给她的一个机会,她不能再犹豫了。
如果岑宗靖真的在意她性命,那么这株毒草将能成为她的生机。
她必须要他停下来,要他带她进城,要他没法再把她藏得严严实实
次日正午,马车依旧如前几日那般飞驰,他们刚刚经过了一座名为绵州的城池,继续头也不回地向西南行进。
突然之间,马车里响起乌西女人低低的惊叫,车夫连忙勒住缰绳,不一会儿,驭马在前的岑宗靖过来,眼前的一幕叫他赫然变色。
只见薛明窈侧身缩在座位上,浑身打着颤,手捂胸口剧烈地喘着气,就好像有人扼住她喉咙阻住她呼吸一般,她的眼神茫然而惊恐,极是骇异。
“窈窈,你怎么了!”岑宗靖摁住薛明窈的手,试图止住她的抽搐,然而薛明窈颤得更厉害了,岑宗靖一个武人竟没法压制住她。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加急促地呼吸,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岑宗靖一边试图安抚她,一边用乌西话问服侍薛明窈的婢女。
“我也不知道,她刚刚有点想吐,没过多久就突然这样了。”婢女飞快回道。
“她一上午都做什么了?可有吃坏什么东西?”
“她和前几天一样吃了我给她的干粮,一直盯着窗外看,没做别的事。”
岑宗靖皱紧了眉,看薛明窈这样子,像是突发了什么急症。她从前身子很健康,难道这几年里染了什么病不成?
眼看着薛明窈的症状有增无减,岑宗靖顾不得其他,赶忙命令车夫调头,前往绵州城。还把总是锁着的车门也打开了,希望能让她呼吸通畅些。
好在他们刚过绵州不久,不消半炷香功夫,就到了城门下。岑宗靖将大半侍从留在城外,轻车简从,以他出京用的假身份顺利护着薛明窈的马车进了城,找到一家医馆。
医士见薛明窈情况如此,忙先取来一枚丸药喂到她嘴里,使她镇静了一些,随后拿了她手把脉。
“如何?”岑宗靖急问。
“像是中毒。”
岑宗靖一诧,“中的什么毒,严重吗?”
医士又把了一会儿,“不好说是什么毒,不过像是剂量不重,我先把她的毒性压下去,再想办法为她解毒。”
“麻烦您了,请尽快治好内子。我今天还要带她赶路,不能耽搁。”岑宗靖沉声道。
那医士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夫人都这样了,就算解了毒,也不可能今日还随你赶路。”
岑宗靖眼里浮出一丝戾气,目光复杂地看向躺在枕上双眼紧阖的薛明窈,心里隐隐几分猜测。
他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了医士的后心,“一切听我的命令,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那医士两股战战,“我,我都听你的!”
岑宗靖命侍从去找了间客栈,将医士与昏迷的薛明窈送进马车,悄然押进房间,一并监视控制起来。
医士丝毫不敢反抗,老老实实为薛明窈开了抑毒的方子,岑宗靖叫人抓了药煎好,给她服下。
之后几个时辰,医士都被岑宗靖逼着研究薛明窈的脉象,为她开解毒的方子。
薛明窈早已醒来,装着睡,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自己暂时性命无忧,大大松了口气。她父亲军中的将士吃了三片叶,她为保险起见,上午先咬下一小块叶子,之后只是腹痛恶心,持续半个时辰就减轻了,她心中有了数,大胆将那片叶剩下的部分都吃下肚,幸而这回效果明显,加上她刻意表演,终于骗过了岑宗靖。
只是代价也不小,身体无比虚弱,时时有股呕心感,医士给她开的方子有催吐之效,她吐了好几回,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薛明窈死死撑着,直到入夜,才松口承认她吃了什么。
医士如释重负,重新开了解毒的方子。
“窈窈,你真的想寻死?”岑宗靖失声问道。
薛明窈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只恨我吃得太少,没有死成。”
岑宗靖脸色极其难看,好像完全无法接受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放了我吧。”薛明窈平静道。
岑宗靖死死地看着她,不说话。
“不然我还是会寻死的,我绝不可能活着跟你去乌西。”薛明窈道。
岑宗靖只道:“你好好休息。”
门外笃笃响起敲门声,岑宗靖转身离开。
他走后,薛明窈的目光掠过牢牢监视她的乌西女人,移向被岑宗靖五花大绑的医士,心中盘算着如何利用他帮自己逃脱。无论如何,她为自己赢得了一日的时间。
一日,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她阿爹如此说过,在战场上,多一日少一日,就可以改变战机,转败而胜。
她一定也可以做到。
门外,侍从对岑宗靖低声道:“将军,城外的探子回报,疑似有追兵进了绵州城。”
“什么?”岑宗靖厉声道,“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侍从低头不语。
过了几瞬,岑宗靖恨恨道:“这里待不得了。”
他用以出京的假身份早就暴露了,大着胆子再用一次进绵州,也知极有可能会被追踪到,可是追兵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既查到绵州,那查到这间客栈,就是早晚的事了。
几方焦灼不安,各有谋算,这一夜显得既短暂又漫长。
次日阳光灿烂之时,薛明窈又置身在辘辘行走的马车之上了。
似是怕她再闹出事来,岑宗靖这回没再骑马,而是在马车上伴着她。薛明窈体内毒解不久,身子仍虚着,躺在车厢里连往窗外看的力气也没有。车厢里似有似无地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薛明窈不知就里,拿袖掩着鼻,岑宗靖屡屡和她说话,她都极是敷衍。
耳边满是交织的车轮声与马蹄声,单调得令人烦躁。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灌入耳的嘈杂声里又多了一道。
也是马蹄声,一串串的,不一样的马蹄声。
薛明窈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可旋即又丧气下来,绵州的官兵不可能来得这样快,这或许只是一队路过的商队。
她并没有看到岑宗靖倏然枯败下来的脸色。
那串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就要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戛然止住。
薛明窈隐隐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起身去看,被岑宗靖摁住。
不过她也无需去看了。
一声有力的呼喝穿过车窗抵达她耳边,“岑宗靖,你放了我夫人!”
薛明窈的心陡然沸起,泪水盈满眼眶,她从没觉得谢濯的声音如此好听过。
第77章 “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
山道上秋风猎猎, 十几名侍从护着身后的马车,举刀呈弧形排开,严阵以待。
他们面前, 是同样虎视眈眈的一队禁卫,人数与之相仿。
谢濯居于众卫之首, 他骑在马上, 高束的黑发被风吹起,一双利眼如鹰隼,紧紧盯着被侍从们围起的囚笼似的马车。
“岑宗靖, 你勾结异族, 欺君罔上,我奉陛下之命来拿你。赶快束手就擒, 把本将夫人放了。”
声音沉冷, 惊飞起一群山鸦。
待群鸦飞尽,那紧闭的马车门缓缓打开, 岑宗靖走了下来。谢濯神色一动, 隐约瞥见他身后的一抹艳色裙角,“窈窈!”他不由呼唤道。
然而车门瞬间关闭, 重新将里头的人掩得牢牢实实, 没有任何回应传出。
马车里,乌西女人压着薛明窈的手足, 死死捂着她的嘴, 薛明窈怒目视之, 无可奈何。
岑宗靖与谢濯对视,淡淡道:“谢濯,你叫我夫人做什么。”
谢濯没心思与他争论薛明窈到底是谁的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放了她。”
岑宗靖唇边勾出一道森然笑意, 挑衅般地摇了摇头,“我若是不呢?谢将军。”
“你没有选择。”谢濯断然道,“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就凭你手下的这么点儿人?”岑宗靖森寒的目光扫过两方对峙的人马,“未免太托大了。”
谢濯夙夜追来,沿途还不断分人手去州县探查,身边禁卫的数量确实一直在减少。然而前方就是西川了,拦截岑宗靖刻不容缓,他不可能等到剩下的人赶上来才动手。
“对付你,足够了。”他冷冷道。
“我可不这么觉得。”
岑宗靖说完,也不待谢濯说话,直接用乌西话发下命令,竟先于谢濯动了手。
一众乌西好手从马上跃起,刀锋直逼禁卫。经谢濯训练出来的禁卫亦不是吃素的,举剑对敌,一时之间,刀剑相击,纷乱的金石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混战之中,谢濯拔出腰刀,连过数人,径直向马车而去。岑宗靖岂容他接近马车,立时护在车前,挥刀作挡,与他激烈地交起手来。
他自负年少成名,在薛将军麾下磨炼过武艺,又在乌西历练数年,论硬功夫,绝是首屈一指,非谢濯这种草莽之辈能比。然而真正打起来,才过了十几个回合,便觉被谢濯压制住,防多攻少,渐渐不支。
“岑宗靖,你不是我对手,现在弃刀就缚还来得及。”谢濯手中腰刀不停,一边连连相逼一边冷声说道。
岑宗靖咬牙招架,目光扫到周围战场,两方人杀得难解难分,他的乌西武士并未占到优势,心里更是一紧,如今禁卫的战力竟有如此强了。一念生起,手中稍有松懈,被谢濯刺中左肩,登时血流如注。
一击得中,谢濯愈发冷静,趁岑宗靖吃痛,数刀又至,当下就要结束这场交锋。
然而岑宗靖屈身向后一滑避开锋刃,反手向那一直紧闭车门的马车掷去一物。东西落到车顶上,顿时带出一串火苗。山风一过,火苗迅速蔓延,顷刻间整个车顶都烧起来了。
岑宗靖大声说了一句乌西话,随后向最近的一匹马跃去。那群乌西勇士闻令收刀,纷纷竭力脱身,试图抢马奔逃。
刺眼的火红叫谢濯心脏猛地一颤,再也顾不上对付岑宗靖,立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马车冲去。
火焰蹿得极快,须臾的功夫,马车已遍壁是火。谢濯忙脱下外袍扑打火苗,喝令众卫留一半去追岑宗靖,一半来帮忙救火。
然而任凭众人如何扑火,火势不见半分减弱,烈火之中,谢濯提刀向着紧锁的车门大力一劈,“薛明窈!”
微弱的应声从火中传来,听不分明。
谢濯咬紧牙,一边叫她一边举刀又劈数下,终于随着一声裂响,锁头被斩断。他直直冲进这座四方的火海里,在弥漫的浓烟里看到趴着的薛明窈,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有笑。
谢濯呼吸一屏,颤抖着将她抱出来,蹲在地上检查伤势。
薛明窈雪白的脸蛋灰扑扑的,发梢焦了一片,衣裙也被烧出了破洞,软在他怀里,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幸而谢濯没在她身上找到伤口。
薛明窈一任谢濯的手在她身上划过,她痴痴望着他,谢濯的双眼满是血丝,被烟熏黑的脸上写满担忧,可她却觉得他那样英俊,她尽力冲他弯出一个笑来,张口嗓子沙哑,“谢——”
还未叫完,便被谢濯紧紧抱住,男人埋首在她颈窝里,喃喃唤道,“薛明窈”
薛明窈觉得他还在发抖。
“我在呢,”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终于被我等到啦。”她轻轻拍了拍他背。
他锢得她有些痛,她试图挣了挣,没挣开,只好继续被他拥着,谢濯粗沉的呼吸洒在她肩头,里头渐渐掺上了几滴温热。
薛明窈一怔,“你,你怎么——”
“窈窈,”谢濯发颤的声音传来,“还好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啦。”薛明窈笑道。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没了你,我该怎么活”尾音淹没在谢濯的哽咽声里,数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忧心与焦灼,不眠不休的追赶与疲累,此刻都汹涌地流淌出来,难以自控,无法止歇。
还好薛明窈全须全尾地活着。
薛明窈心中巨震,捧着他的后脑,呆呆地问:“什么叫没了我你该这么活”
谢濯抱得她更紧,喃喃道:“从在西川遇见你开始,我就是为了你而活着的。”
他无亲无靠,刻苦读书不过是遵循从前父亲的意志,胸中实无多大致君尧舜的理想,功名富贵于他皆似云烟。
他习惯了这样活着,他也以为他必将这样活下去。
直到薛明窈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她给了他最浓烈的爱与恨,也给了他人生的方向与意义。
薛明窈蹭了蹭他,把鼻尖上的烟尘全蹭到谢濯领口,嘟囔道:“谢濯,我听不懂。”
“没关系,以后慢慢解释。”谢濯顿了顿,也低头蹭了蹭她,将眼角湿润全蹭到她肩头。
他松开她,搀着她缓缓站起来。
薛明窈偎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去玉福寺那日早上我欠你的。”她认真道,“我想让你高兴。”
谢濯笑了,“只要我见到你,我便会高兴。”
薛明窈用手抹去他脸上的烟灰,“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想起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得多难过啊。”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她郑重道。
谢濯深深看她,好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烙印在心底。薛明窈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低下头不愿叫他看。
却见谢濯弯了腰,俯首找到她的唇,虔诚地吻上来。
身后大火还在烧,他们脸上还滚着烟尘,冷如刀的山风无情刮着。
两人心无旁骛地寂静接吻。
他们的唇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滚烫,心比任何时候都贴得紧密。
良久,谢濯松开薛明窈。薛明窈舔舔嘴唇,笑意狡黠,“将士们可都在呢,你也不怕羞!”
“他们不会看的。”
周遭的七八名卫士,有的在清理战场,有的还在扑火,各有各的忙,确实无一人敢投来眼神。
薛明窈提起逃走的岑宗靖,“刚才你没去追岑宗靖,叫他跑了,可怎么办啊。”
谢濯捏捏她脸,“没事,你最重要。”
第78章 “谢濯,我不担心你死在……
薛明窈甫被谢濯救出, 身子还虚得很,谢濯怕她再有闪失,对副将一番交代, 遣他去追岑宗靖,随后便带着薛明窈折返进了绵州城, 请医问药。
也是在这时, 谢濯才知道薛明窈为了拖住岑宗靖,冒险食了毒草。体内毒素虽净,可元气大伤, 虚弱也是因此而致。
谢濯一阵后怕, “窈窈,以后切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无论如何, 你的命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薛明窈刚刚服完药偎在床头, 锦被拥着,暖炉熏着, 心里一片安泰, 回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几日煎熬,实觉恍如隔世, 但那份决然服毒的勇气还在胸中滚烫回响, 她盯着床榻旁给她勇气的男人,安慰道:“我控制了分量, 不会真的毒死自己, 而且这种草也不难解毒的。”
谢濯低低地叹口气, “还是怪我,没保护好你。”
“谁能想到岑宗靖是个疯子?这狗贼!”薛明窈咬牙切齿。
她骂得太激动,禁不住咳嗽几声,谢濯给她顺气, “别想了,窈窈,你先好好睡一觉,把身子养养。”
他把她扶到枕上,盖好被子,吻了吻她额头,“快睡。”
薛明窈听话地阖上眼皮,浓睫投下一溜儿秀气的阴影,乖巧如婴。谢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怎样都看不够似的。
薛明窈突然睁开眼,“你怎么总在看我,自己不去睡?你比我还需要睡呢。”
她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又被喂药又服毒的,憔悴得下巴都变尖了。可谢濯看上去比她还憔悴,上唇胡茬丛起,脸色苍白,双眼一直是赤红的。
“你也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快和我一起补觉。”薛明窈叫他上榻来,两人相对而躺,她放心大胆去睡,然而数息过去,仍觉一道幽微目光在看着她。
再次掀开眼帘,果见谢濯一双清泠泠的黑眸近在咫尺。
薛明窈笑了,“你再看我,我都没法睡了。”
“抱歉。”谢濯垂眸看被,慢吞吞地道,“我总觉得我一阖眼,你又会不见。”
“说什么傻话。坏人都被你赶跑了,门外全是你的人呢。”薛明窈又向他靠了靠,抬手帮他合上眼睛。
柔软的指尖碰触眼皮,好似有股奇异的力量注入,叫他卸下强撑的那口气,安神定心。片刻后,谢濯在被里去摸她的手,紧紧攥住,五指相扣。
午间清光溶溶地在房间里流淌,经历了诸件恶事之后,终于难得一片短暂好光景
两人在绵州休养了几日,谢濯的副将回来了。
带来的却并非好消息。
他与先前的人马汇合,对岑宗靖紧追不舍。岑宗靖丢下薛明窈后,逃亡与躲藏都更方便,追捕起来殊为不易。等追至西川境内,副将遵从谢濯的命令,向西川驻将李奇借兵布下埋伏,终于捉住岑宗靖并其手下若干人,暂时关押在西川军营里。
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当晚岑宗靖挣脱束缚,再次潜逃。
他此次出逃如泥牛入海,任凭李奇将军派出多少军将搜捕,都再找不到他的一点影子。
李奇怀疑军中有协助岑宗靖脱逃的内鬼,焦头烂额地排查。谢濯的副将遍寻不到岑宗靖,只好先退回绵州复命。
“末将觉得,人怕是已逃到乌西了。”副将硬着头皮道。
事已至此,谢濯提笔向圣上写就一封长信,又随副将去了一趟西川军驻地,与李奇当面商议,请他继续在西川境内搜查岑宗靖,而后他带着薛明窈,率禁卫押着岑宗靖的手下先返京了。
岑宗靖在乌西位至将军,是乌西王的不二臂膀,却与乌西王合谋,编了个孤忠守节的故事直登大周朝阙,骗取天子信任,乌西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此举欺瞒大周,天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封言辞犀利的文书递过去,要求乌西王交出岑宗靖,给大周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不排除兵戈相向的可能。
书信送至,乌西回的却非解释,而是一封战书。数万乌西军队直接向西川进军,兵锋汹涌而来。
谁也没想到,乌西竟敢视和约为一张废纸,先大周一步挑起了战火。
乌西王不是冲动无智之辈,说打就打,显然此前秣兵历马,做足了准备,几个月之前的言和此时看来十分可笑,焉知不是为了岑宗靖归朝而故意作的姿态。
战则战矣,在西川这片土地上,周与乌西本就三不五时地打一场,互有胜负,就算乌西这次有备而来,也难占到多少便宜。
然而战况发展出人意料。
李奇将军统率的西川军主力在临阵前一晚突然哗变,副将以下犯上囚禁了李奇,次日领着几万人的军队倒戈乌西,几道防线化为乌有,乌西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西川西部的数座城池。
战报传到钟京,君臣上下无不震惊。
更叫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
叛变的西川军副将身后另有其人,一个早就消失在朝野数年的人:争嫡失败被贬西川的大皇子赵景宸。
战事纷燃中,赵景宸忽然出现,以西川郡王的名义号令西川军,对乌西军队束手投降,西川门户大开,乌西军打来如入无人之境。
一个失意皇子对权力的渴欲如此惊人,无人知道赵景宸这几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渗透进了西川军,还与乌西勾搭在一起的。
战争的性质悄然发生了改变。
在赵景宸的帮助下,乌西军势如破竹,兵锋扫荡过大半西川,未倒戈的小部分西川军苦苦抵抗,一退再退,情势十分危急。临近的南疆驻军见此,赶忙派兵来援,饶是如此,大周军队仍被逼退到西川东部的最后一座要城虞州,若是这里再守不住,则整个西川将尽失,乌西人大可向东攻入东川,而东川,就是钟京的西部门户。
急变接二连三地发生,急报一封封送来,而开战甚至都还不满十日。
德元帝深悔自己几年前的一念之仁,因为不舍父子亲情而没处死赵景宸,以致今日之祸。他欲御驾亲征,被群臣劝阻,最后诏令谢濯急速领兵前往西川,与乌西作战。
诏下得急,出征仪式都是下诏当日草草办的,谢濯清点完兵将,次日一早就要离京。
薛明窈送人出征的次数不少,父亲是宿将,她不担心,岑宗靖出征,她巴不得不用应付他,可换到谢濯,平生第一次心里滚汤似的,又是担忧又是不舍,晚上睡前拉着他的袖子,一双水眸上看下看,愁着眉苦着脸,“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
“当然。”谢濯拍拍她手,“窈窈,别担心。”
“不仅要平安回来,还要早点回来。”薛明窈又道。
“嗯,我尽量。”谢濯认真道。
薛明窈还是觉得不够,戚戚看了他半天,忽地双手一拍,“不行,谢濯,我要和你一起去!”
谢濯一怔,忙阻拦道:“不可,窈窈,那是战场,最凶险不过的地方,你怎么能和我一起去!”
“凶险的地方,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了。我要跟着你,我才放心。”薛明窈坚决道,唤来绿枝叫她立马收拾出一个小包袱来。
“不行。”谢濯坚决拒绝,“这不是儿戏,你若跟着我,我便不能放心了,万一你再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不会叫你担忧。我就乖乖陪在你身边,你随时能看到我,我随时能看到你。这样不是很好么?”
“军有军规,主帅营帐里不好出现女子的。况且行军条件很苦,你怎么受得了?”
“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夫人,我出现在你营帐那是光明正大,我阿爹打仗还带着妾室去呢,也没见别人敢嘀咕一句。至于受苦,我被岑宗靖关了一路的苦都受过了,还怕行军么?”
薛明窈再三陈说,谢濯怎劝都劝不住她,最后干脆把烛一掐,压上薛明窈的唇,手去解她的寝衣。
红绡帐里成双的人影黏缠在一起,锦被翻滚,挥汗如雨,薛明窈很快就没法言辞凿凿地与他相争了。
光这样还不够,谢濯死命地卖力气,不肯叫她歇下一刻。卖着卖着,想到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见她,亦不知何时才能与她再做鸳鸯,于是加倍用了劲儿,一次毕后再来一次,一次复一次,要留个深刻的想念。
这想念留得十分有效,几个时辰后,薛明窈抵不住,哑着嗓子对他道:“谢濯,我不担心你死在战场上,我担心你死我榻上啊!”
说完没多久,人便昏晕过去了。
谢濯没忍住笑,她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怎么这么容易就不行了。
恋恋地吻了吻她滚热的唇,谢濯确信她明天应是不会醒得很早了,他可以放心出征。
窗外明月如镜,已是下半夜,谢濯睡意已去,抱着薛明窈定定看她,一直看到旭日东升,街鼓初响。
终于明白,他要留的想念是永远也留不完的。
第79章 “你别让我做寡妇。”……
宽阔的官道上, 开拔的军队整齐有素地行进,如一条盘结遒劲的粗黑铁索。临近晌午,日光浓烈起来, 铁索变得熠熠生辉。
京畿抽调出来的禁军兵力有限,这支看似绵延不绝的队伍其实只有万余人。大周各地还有几支蒙征召的军队, 都将在到达西川后统一由谢濯指挥。
谢濯因着昨晚睡得太少, 骑了一会儿马之后,进了车里补眠。正值神思混沌之时,忽地听到车夫一声惊叹, “将军, 夫人,好像是夫人!”
谢濯还以为是梦中, 直到车夫又叫了第二遍, 才心头猛地一提,打开车窗向外看去。
只见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一穿着红斗篷的女郎骑着白马疾奔而来。耀眼的阳光为她周身镀了一层流淌的金边, 满照在她的美丽面容上,谢濯遥遥望她, 竟觉像是神女, 呼吸为之一紧。
车夫勒住了缰绳,周遭士卒看得呆了, 纷纷裹足不前。
薛明窈从容经过上千双眼睛, 干脆利落地停到谢濯车旁, 居高临下看他。
“谢濯,我要和你同赴西川。”她坚定道。
谢濯与她对望几瞬,随后跳下车,铁臂一揽, 将人从马上横抱下来,二话不说塞进车里。
日光漫射,这条铁索又开始有序不紊地前行,仿佛不曾被打断过。
将军的车驾里,适才英姿勃勃的将军夫人趴在谢濯怀里,嘴里不住地哎唷叫唤,嚷着轻了重了。谢濯大手给她按揉着酸痛的腰腿,无奈道:“你对自己好一点,行不行?”
以前的薛明窈最是娇惯,吃食是精致的,午睡是雷打不动的,耍枪跑马只为快活,绝不肯累着自己半分。从被岑宗靖拐了那一趟后,却也对自己狠得下心了,一上午狂奔几十里追来,骑得这样快,身后他拨去保护她的谢府卫队都赶她不上。
薛明窈俏眼横他,“你先对我好一点吧!昨晚那样折腾我,有今朝没明日的,算什么。”
“我是想叫你没心思再随我出征,谁想到你——”谢濯好笑般地叹口气。
“我就是铁了心要和你一起去,”薛明窈道,“你千里赴险,叫我留在家里,我哪能安得下心,万一这场仗持续两三年,难道我要提心吊胆两三年,一直见不到你么?”
“你别想赶我走,腿长在我身上,没人能拦得住我去西川。”薛明窈费力地支起上半身,摇着手指警告他。
“知道了,”谢濯捏捏她腰上软肉,“我不赶你,我们一起去西川。”
他答应得太痛快,薛明窈一时有些愕然。
谢濯吻了吻她,“我也不想两三年见不到你。”
事实是,他和她才分开半日,他就已经想念得紧了
虞州是西川最后的防线,意义不可谓不重要。西川境内的残余的周军放弃了部分阵地,全都退到这里,集结力量艰难守城,数日以来,已与乌西交锋多次,损兵折将不少。
随着败军一同涌向虞州的还有被乌西人掠地掠财的许多西川老百姓,虞州不算大州,储粮有限,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嘴,又被悍勇的乌西军队日以继夜地攻城,当然难承重压,很快濒临绝境,兵溃粮乏,百姓面有菜色,伤兵无医无药,在饥寒交迫中彻夜呻吟。
幸而这时,谢濯领兵赶到了,赶忙施粮救济,收治伤患。
令他与薛明窈惊讶的是,主持虞州守城事务的竟是合该在南疆的陈良卿。
原来他随驻南疆的将领一同来援西川,南疆将领与西川军的将领不合,论才能与威信皆是半斤八两,应对起这样复杂的危机时互为掣肘,陈良卿于军事上颇有见地,又名声在外,臣僚与百姓都敬服他,最后干脆就由他主事,众人听他号令。
半年不见,危城中指挥兵将安顿百姓的陈良卿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在州衙门口迎接他们,浴了一身的晚霞,仍是长身玉立,眉目似画。只是身形五官虽没什么变化,但那云淡风轻似谪仙的气质却消退了大半,行为举止里多了点说不出来的粗糙与直率。
“谢将军。”陈良卿向谢濯颔首,目光在薛明窈身上顿了顿,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郡主也来了。”
“嗯,”薛明窈微笑,“我跟着夫君来了。”
大敌当前,没有叙旧的功夫,连带着尴尬也不应存在。几人见过礼后,薛明窈去吩咐谢濯的亲卫做事,谢濯则与陈良卿连同几位将军商议对敌之策。
这一商议,便商议到了月上中天。
谢濯回房歇息时,显得很疲惫,抱着薛明窈说了会儿话,忽地提起陈良卿,也道觉得他变了一点,“有些像他兄长。”他看着薛明窈,欲言又止。
像陈良正?敦厚、严肃且牢靠的陈良正?薛明窈想了想,心中不无赞同。
“是有些,”她抬手合上谢濯眼皮,亲了亲他脸颊,“快睡吧,明早起来你可有的忙了。”
谢濯确实忙起来了。
他带着禁军解了虞州之困,击退了驻扎在城外的乌西军队不说,更乘机将防线往西推进了数百里,重新夺回了周围几个落入乌西人手的小城池。
期间四地来援的军队也陆续到齐,虞州成了整个西川战场的大后方。谢濯整收人马,觉得是时候向西进发,收复失地,反攻乌西了。
他计划让薛明窈留在安全的虞州,不随他奔赴前线扎营,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她,不料薛明窈一听便答应了。
谢濯反倒困惑起来,犹豫万分道:“不会是因为陈良卿在虞州,所以你愿意留在这里吧?”
“你说什么呢,还是这么不信任我。这些天我怎么做的,你都没注意呀。”薛明窈撇撇嘴,哭笑不得。
谢濯的醋劲儿那么大,她为了不让他介怀分神,在州衙里恨不得绕着陈良卿走,几乎半句话都没再和陈良卿说过,也从不和谢濯提起他。
谁想到谢濯还能问出这种问题。
“对不起,窈窈,我不是不信任你——”谢濯语塞起来。
毕竟那是陈良卿啊。
“你曾说他和过去的我相像。”他闷声道,为自己辩解似的。
“我都拥有现在的你了,还老想着过去的你做什么。”薛明窈贴到他耳旁,低低地道,“一个爱我对我好的谢濯,难道不能胜过那个总是叫我生气的谢青琅吗?”
谢濯怔了怔,紧紧地抱住她,“窈窈,我从前真该少让你生些气的。”
明明他那时候就很喜欢她了,为什么却从不肯正视自己的心呢。
薛明窈闷声发笑,“那你就不是你了。”
“我愿意留下,是因为我觉得我在虞州比较有用,”她推开他,正色解释,“毕竟我既是郡主,又是将军夫人,安抚百姓和伤兵这类事情,我出面效果好些。”
她从前随父母驻防南疆,也曾见过她母亲作为将军夫人做的一些事,现在一件件学来去做,颇有所悟。
“何况我出入你的营帐,确实不太方便。”薛明窈坦率道。
她既不会端茶倒水地照顾谢濯,也没法与他讨论阵型战术之类,生得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
退守在虞州也好,能第一时间听到战报,哪怕谢濯出了什么事,也来得及去见他。
谢濯在她脸上啄吻一口,温柔地看着她,“窈窈,我舍不得你。”
“我当然也舍不得你。”薛明窈叹了口气。
这些天她看着谢濯夙兴夜寐地整兵坚垒,制定战术,心中总是百感交集,他英武坚毅,精通谋略,敢于担当,比她父兄还像一个将军。
但他和她父兄不一样,他们有对敌的狂热,有替天子收复河山、开疆拓土的豪情壮志。而她从没在谢濯身上明显地看到这点,他压抑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尽力做好他该做的事,不仅慰抚西川百姓,也尤为宽待乌西俘虏,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万事考虑周全,晚上在她身边一躺,浑身只有无限的疲惫。
每到这时,薛明窈就想起他从前温柔照护受伤兔子,在池边悠闲逗着凫雁的样子,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怅惘。
谢濯说,她是他活着的意义。
那做将军、打仗对他来说是什么呢?薛明窈没问过他,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谢濯,你记住,”她认真叮嘱他,“虽然你很厉害,很会打仗,但是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真遇到危险,别想别的,命最重要,打不过就跑吧,你别让我做寡妇。”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做寡妇了。”她喃喃道。
谢濯凝视着她的眼睛,只郑重地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千难万难,我总会活着回来找你。
这是谢青琅成为谢濯后的七年里,一直在践行的事情。
第80章 能不能再做一次神仙,突……
谢濯临走前在虞州布了重兵把守, 这里成为西川兵燹中最安全的地方,不少逃亡的西川官员与名士纷纷来投奔。
薛明窈见到了一张熟脸,是当初谢青琅所在书院的山长, 一个姓齐的老头。白发苍苍的齐老头还记得她,万般狼狈地来寻庇护, 不忘朝她吹胡子瞪眼, 大抵对她拐走他的得意弟子依旧耿耿于怀。
这日薛明窈刚与几位西川州官的家眷说完话,走在州衙后头的官舍长廊上,不意迎头撞见陈良卿。
她冲他笑笑, 正要走开, 却被陈良卿叫住,“郡主还在躲我?”
薛明窈闻声钉住步子, 大大方方道:“陈大人说的哪里话, 我何时躲过你。”
“郡主不必遮掩,你想躲我也没关系。”
正因为陈良卿曾躲过薛明窈, 薛明窈有没有躲他, 他看得一清二楚。
薛明窈没再说话,一双漆眸凝视着他, 琼鼻微翘, 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
陈良卿对上她眼神,眸里依旧若春风涤荡, “郡主可否赏光, 与在下饮一盏茶。”
薛明窈同意了。
两人坐在厅中饮茶, 冬月里天已有些冷了,绿枝送来炭盆,放到角落里燃上,守在一旁瞧着火, 没有出去。
陈良卿摩挲着茶盏,微苦的笑意浮映在褐色的茶面上,从前永宁郡主引诱他时,从不叫丫鬟同处一室,现在已是很会避嫌了。她成婚后的变化,委实不小。
薛明窈打量着陈良卿,发现她竟然很难从他身上找到谢青琅的影子了。
怎会这样呢,他的侧影明明和谢青琅很像,尤其此时还做着和谢青琅一模一样的抚摸茶盏的动作。
薛明窈再一细思,对脑中谢青琅的面貌也有些拿不准了,怎么回忆怎都觉得和谢濯现在的样子没多少差别。
若说陈良卿像谢濯,那是万万不存在的。
这似乎是好事,她面对陈良卿,不会再有当初心旌浅浅摇荡的感觉。于是薛明窈脸上笑意更加明丽,举起茶盏道:“虞州孤城坚守数日,现在重焕生机,陈大人当居首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陈良卿饮了茶,“郡主过誉。”
“哪里过誉了,从前我单知你文章作得好,不知你还这么会做官,百姓都很喜爱你呢。”
虞州刺史年纪很大,城困前夕就吓得病倒了,迟迟不见好,也不知是真的不好还是他老人家不想好,心安理得地继续把这个烂摊子交给陈良卿。
陈良卿一介世家郎君,处理起虞州事务时有条不紊,亲力亲为,对百姓极为体恤,未有任何敷衍塞责,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他的美谈。
“我也没有想到,”陈良卿道,“其实我能从书阁中走出来,做些实事,也要感谢郡主。”
“感谢我?”薛明窈不明所以,“我做了什么吗?”
若非薛明窈的那场蓄意引诱,叫他看清自己长久被压制的欲望,看清自己光风霁月下的卑鄙胆怯,陈良卿又怎会失意之下,选择自我放逐到遥远的西南,又怎会在做百姓的父母官时,尝尽酸甜苦辣,重新找到内心的平静。
站在实地的感觉,比从前身处云端要好得多。
只是这些不足为永宁郡主道也。
再见薛明窈,陈良卿平静的内心,终归又起了一些波澜。
“郡主无需知晓自己做了什么,就像明月清风,山川河流,只凭那天地之间亘久的存在,就已令人感激不尽。”
薛明窈噗嗤笑出来,“我还道你变了些呢,这玄之又玄的文人话,也只有你能说出来了。”
“是么,”陈良卿微微一笑,“谢将军也从不说文人话?”
薛明窈一怔,“你这是何意?”
“谢濯谢将军,从前是读书人吧,与郡主早就相识了。”
薛明窈睁圆了眼,“你怎么知道!”
“齐山长与我聊了聊,”陈良卿缓缓道来,“他问我郡主为何出现在此地,还和我讲了个故事,说郡主与他书院里的一位学生情投意合”
“你别替齐老头美化了,”薛明窈闷声道,“他定不是这么说的,他不骂我祸水才怪呢。然后呢,你如何知道谢濯就是那个书生?”
“我猜的。”陈良卿目光闪烁,“齐山长说了那书生的名讳,感慨他不知所踪,而谢将军能诗会文,又刚好也姓谢。”
还刚好和薛明窈夫妻恩爱。
“你可真会猜,把事实都猜出来了。”薛明窈摸摸鼻子,莫名有些难为情,“麻烦你当不知道吧,这件事传扬出去不好。”
陈良卿温声道好。
他没有说,他曾偶然听见薛明窈喊谢濯“谢青琅”,他以为“青琅”是谢濯不为人知的字,无暇美玉与洗濯尘秽,也算合对。
却不料谢濯不为人知的不是字,而是一层旧日的身份,一段和永宁郡主的旧时情缘。
猜想得到薛明窈的证实,须臾泛起的波澜很快平抑下去。原来从始到终,他就多余在她与旧情人的故事以外。
陈良卿很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这让他终于能稍微地原谅一下自己当时的怯懦,也永远断绝掉这份念想。
“三生石上结因缘,郡主与将军佳偶天成,我祝你们百年好合。”陈良卿看着对面秾艳的女郎,清声说道。
薛明窈眉开眼笑,心想该让谢濯听听,别再吃乱七八糟的飞醋了。
冬来日子一天天地冷下去,战争好似总也打不完。
战报一封封地送来,谢濯又收复了几座城池,又和乌西兵在哪里对阵了,死伤多少,俘虏多少,陌生的数目字与地名听进耳,胜了便叫人高兴一会儿,败了便揪心一阵,只是胜胜败败,没个尽头似的。
听得多了,薛明窈也就不再老是想何时能再见到谢濯,只要没听到他负伤,那便是好消息。
虞州陆续下了几场雪,乱琼碎玉,纷纷皑皑,覆在城中成排的乌瓦上,极是美丽。
但薛明窈总觉得不如嵊州的雪好看。
嵊州在西川西部,当初岑宗靖驻防在嵊州以西百里地,置的宅子就在嵊州。薛明窈在嵊州城郊雪后的山上与谢青琅相遇,在嵊州宅子里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多,后来对他死心,再也不想多留在伤心地一天,逃也似地东归返京,连宅子也没管,就这么丢在那儿。
哪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怀念那里呢。
嵊州山上的雪很重,很白,漫山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连在一起,好像仙界一般。仙界里有小神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清泠泠地出现在她眼前,满山雪也为之失色。
谢濯啊,薛明窈百无聊赖地堆着雪狮,你能不能再做一次神仙,突然来到我身边呢。
一直到年关,谢濯也没为她做神仙。
兵乱虽不止,但人们总是要认真过一个年的,张灯结彩中暗含着期待,再糟糕的事情,过了年,也会变好。
州衙里的一众官眷聚在厅里,热热闹闹地吃暖锅子,辛香的佐料撒到大块的肉上,令人馋虫四动。薛明窈大快朵颐,吃完一小铜釜里的肉还要再来一锅,惹得官夫人们惊诧扬眉。
薛明窈也觉最近自己的胃口过于好了。
支着下巴等丫鬟送锅子来,腾腾的热气中,薛明窈困意上涌,意识渐渐飘渺,乃至阖上了眼皮。
“谢夫人,你怎么吃着吃着睡着了呀!”席上一位夫人笑道。
岁还没守呢。
薛明窈这随意的一觉睡得很饱,醒来不出意料地在自己寝屋,窗外月光如银,屋内红烛彤彤。
绿枝守在她身边,喜色洋溢了满脸,“主子,有好消息!”
薛明窈被子一掀,“谢濯回来了?”
“那倒不是。”绿枝咧着嘴,“是您有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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