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浮荡, 呛得人差点咳嗽。
蓝烟怔了好一会儿,恍然回神,急忙垂落视线, “我没事,你……”
她往前迈出半步,飞快转身,伸臂去扶那具屏风,所幸摸上去似乎是木质的,应当只是阵仗吓人, 而不至于把人砸伤。
而梁净川也仿佛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按在她肩上的手, 也侧转身体,去扶屏风。
两人一人抓着一边,把屏风立了起来, 放稳了才松手。
蓝烟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没事。你是靠手吃饭。怕你砸到手。”梁净川解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蓝烟微微抬眼, 目光还没落到梁净川身上,睫毛又微颤着垂下去。
转过身, 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和放大镜。
习惯了阁楼的昏暗,视物变得清晰了一些, 壁板上垂下来一幅长逾两米的挂轴,她站定脚步,打开手电,借亮光去查看画心的材料。
而梁净川,走到了天窗下方。
挂轴的大边,有一处褶皱,可能是已经空鼓了,蓝烟指尖轻轻地触了触, 不自觉地斜过目光,去看天窗下的人。
他一只手抄在口袋里,仰着头,似在认真观察,那天窗是可开的,还是全封闭的。
天光勾勒出他从额头、鼻梁、下巴至喉结的一线轮廓,起伏流畅利落,不失优美,如吴道子的白描技法。
神情十分平淡,仿佛方才的接触,不至于引起什么波澜。
蓝烟收回目光,暗自呼吸数次。
试图让情绪平静下来,专注于眼前的事。
这原本是她最擅长的技能,当年起居同室,她可以完全做到把他当成一个碍眼的人形立牌,不必沟通,被他挡住了路绕过去就行。
而此刻,他的存在感始终强烈得难以忽视。
蓝烟蹲下身,拿膝盖夹住手电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新建,开始编辑。
这个蹲身压住胃部的姿势,好像没再让她这么七上八下。
画名、材料、尺寸、疑似朝代,以此格式进行登记。
蓝烟听见一声踱步,余光瞥见梁净川停在了自己身侧。
他垂下手臂,说道:“帮你照。”
蓝烟没作声,递过手电筒。
之后,他打手电,她拿放大镜鉴定,再往备忘录里键入信息。
阁楼如此幽静,听不见一点车水马龙的喧哗,一切细微的声响,成倍放大。
脚踏木板,纸张哗啦,手指敲手机屏幕打字……
以及,梁净川的呼吸。
梁净川站在蓝烟身侧,握着手电的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几经克制,还是无法不让视线余光投向她的方向。
阁楼暗寂,手电筒光照在画纸上,又漫反射着将她的脸照亮。
那个拥抱的触感,她后脑撞上胸膛骨骼时的微微震荡,仍旧残留。
恍惚得如在梦里。
不得不将呼吸放缓,才不至于心脏持续失速。
/
阁楼里画很多,想要全部清点,恐怕一下午都得耗在这里。
蓝烟只选了十几幅情况较好的,登记了信息,拍了几张细节的照片。
随后,两人从阁楼下来,回到地面。
明亮光线涌入视野,蓝烟莫名地松了口气。
走去柜台前,问老板,如果要大批购买的话,能不能优惠一点。
老板是个很实在的人,“这些破烂我请专家鉴定过三次,都不值钱,你买去干啥?别被人坑了。”
蓝烟也便出示工作证,诚实道明来意。
老板听得似懂非懂的:“意思就是,要拿这些不值钱的破烂,给别的值钱的破烂打补丁?”
蓝烟笑了,“可以这么说。”
“你们要多少?”
“我现在还说不好,只要是有年头的,可能我们都愿意要。”
“那你们挑吧,把想要的都挑出来,我统一给你们算个价。”
“我们的预算可能不是很高……”
“不是要论斤收吧?那不行。”
“那不会,只是可能一幅,最多只能给到这个价格……”蓝烟把老板面前的计算机拿过来,输入一个数字,“如果是尺寸大的,或者绢本,能够给到这个价格……”
老板沉吟片刻,“行吧。你们要是能帮我把整个店都清了,那最好不过,我早就想把这地方腾出来租出去了。”
和老板达成初步意向,约定了下周跟同事过来“收购”,并请求老板,阁楼上的那些暂时都先给他们留着。
老板:“放心吧,我这半个月卖不出去一张。”
从小店出去,原路返回,秋光明媚,人潮与车流声,又渐进式地回到耳边。
“你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蓝烟问梁净川。
“路过。”
“……路过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我路过的那天,正好老板在前面路边摆摊。”
“哦。”
某种微妙尴尬,在他们安静走路的此刻,骤然回袭。
蓝烟双手抄进外套口袋里,微垂着眼睛,只看前方。
很快到了车边。
蓝烟手伸出来,去拉副驾车门,未料梁净川也在同一时刻伸手。
两只手悬在门把手的上方,差一点相碰。
蓝烟收回手,梁净川替她拉开了车门,掌住。
她将要上去,梁净川出声:“你背后有灰……”
她顿住动作,抬手伸到后方,潦草地拍了两下,“好了吗?”
“还有。”
“你……”蓝烟念转,“算了,有就有吧。”她低头钻进车里。
蓝烟下午没别的安排,梁净川跟人约了三点继续谈设备收购的事,就先将她送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蓝烟放下背包,在门廊落地镜前转身,瞧了瞧背后,薄牛仔外套上,还有一抹淡淡的灰尘。
外套脱下拍了拍,拿衣架挂起来,随后躺倒在床尾对面的沙发上。
摸出手机,给闺蜜卢楹发了条消息。
【blueblue:我觉得梁净川最近有点奇怪。】
原以为昨天聊到那么晚,卢楹今天肯定要睡一整天,哪里知道她竟然秒回。
【Luna:怎么奇怪?】
手指长久悬停于打字键盘上。
【Luna:话说一半?人呢?】
【blueblue:消失了。】
卢楹回她一个“等我出来我把你们都鲨了”的表情包。
/
晚上梁净川要同设备提供方吃饭。
蓝烟也约了当地的一个朋友,朋友名叫宋怡,做苏绣非遗的,上回为送陈泊禹妈妈生日礼物,蓝烟欠她一个只收人工费的人情。
吃完饭,宋怡又热情带她河边夜游。
差不多晚上九点,坐在一家小店里喝奶茶的时候,收到梁净川的消息,问她在什么位置,需不需要顺便过来捎她回酒店。
蓝烟咬破一粒爆爆珠,转头问坐在对面圆桌的宋怡:“这边好打车吗?”
“最好是走到前面那条大路上去……”宋怡看她的膝盖,“但是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蓝烟把吸管咬了一下,“我有车来接,可以顺便让他送你回去,不介意的话……”
“有车蹭还介意什么!打快车不也是陌生司机吗?”
蓝烟笑了笑,回复“快车司机”:【好。谢谢。】
附上定位。
【ljc:十五分钟到。】
又坐了十来分钟,蓝烟和宋怡走出店门,等在路边。
没多久,缓慢爬行的车流里,多出来一部熟悉的SUV。
蓝烟挽住宋怡,往前走了一小段,跟车汇合。
宋怡先上车,向着坐在驾驶座的人打声招呼:“你好你好,我是蓝烟的朋友。”
梁净川回头来,颔了颔首,“你好。”
目光从蓝烟身上掠过。
她仍然穿着那件牛仔外套,但是内搭换成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纱质裙身,到膝盖下方。
“腿怎么了?”梁净川看见她过来时,走路有点一瘸一拐。
“磕了一下。”
梁净川视线停留一瞬,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前方,浅踩一脚油门,跟上前车。
车厢里沉寂了一瞬。
宋怡凑到蓝烟耳边,小声问:“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他不是……”蓝烟尴尬,“我不是说过我是重组家庭,他是……我哥。”
宋怡更尴尬,“抱歉抱歉,我以为他是陈泊禹……”
宋怡去南城时只跟蓝烟单独吃过饭,没跟陈泊禹见过面,而蓝烟的朋友圈从来不发自己的感情状态。因此宋怡只知道蓝烟有男朋友,是个有钱的帅哥。
蓝烟上了车,却不跟开车的人打招呼,两人一句话也不说,这状态怎么也不像是普通朋友,更像是还在冷战的情侣。
梁净川往中间的后视镜看一眼。
听力太好不是什么好事。
“苏城有什么好吃的吗?”梁净川出声,社交礼仪层面的修养,把他的语气装点得很温和。
宋怡听出来这话是问她的,“看想吃什么,如果是本地菜的话……”
她介绍了好几家,最后梁净川点头,“明天上午蓝烟要去参观你们的工作室是吗?”
宋怡点头。
“方便的话,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看蓝烟的安排,我都可以。”
梁净川没再说话,似在等着蓝烟回答。
蓝烟说:“好。”
在这一点上,梁净川总是非常体面,过去纵使她对他再臭脸相对,他也从未因此波及她的朋友,反而做得格外周到——之前在北城念书,他去给她送东西,碰见她跟同学一起准备吃饭,总会掏钱请客。
车先把宋怡送到家,再开去酒店,停入地下车库。
梁净川下了车,借明亮光线,去瞧蓝烟的膝盖。
那并不是“磕了一下”这么轻描淡写,整一片皮都破了,周围皮肤一圈暗黄,可能是擦过了碘伏。
“在哪里磕到的。”梁净川微微蹙眉。
“花坛角。”蓝烟没什么所谓。她怀疑自己最近注定有点血光之灾,下午被梁净川挡了过去,晚上还是应验。
梁净川顿了一下,迈开脚步,跟在她身侧。
伤口牵扯,蓝烟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的。
梁净川不由出声:“我……”
蓝烟顿步:“嗯?”
朋友、半道冒出来的“继兄”……
没有任何立场。
他不配讲出他想说的话。
升上高三那年的初秋,梁净川第一次见到蓝烟。
暑气不散,木樨未开,不是太好的时节。
不久前,梁晓夏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这不是梁晓夏离婚后第一次谈恋爱,所以当时在喝水的梁净川,动作都没有停一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从很小开始,梁净川就知道梁晓夏是个很好的人,不是好妈妈,也不是好女人,不需要这些多余的限定词,就是很好的人。不管偏颇还是不偏颇,都必须承认,他那个只有脸长得好看的生父,不怎么配得上她。
对于梁晓夏谈恋爱一事,梁净川历来态度淡定,且偏支持,因为恋爱期的梁晓夏,心情很愉悦,给零花钱很大方,管他也很少——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太需要操心的小孩。
但这次,梁晓夏说,对方跟以前谈过的那些男朋友不太一样,是一个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可能,今后两家要搬到一起住,你介意吗,阿川?
他当然说,不介意。
梁晓夏没有再婚,一个人养他到高三,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成为妨碍她幸福的绊脚石。
跟对方吃饭的日子,就这样确定下来。
那天天气很阴,似乎要下雨,他没让梁晓夏开车接,从学校坐地铁过去更方便。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老酒楼——只有这个有年代感的词,才能描述那家有年代感的店,占地三层,一楼堂食,二楼和三楼是包厢。
进门,他同服务员报了包厢名“麒麟阁”,服务员指一指楼梯入口,说在三楼。
木楼梯,脚踏上去有咚咚声,扶手被摸得脱了漆,润亮光滑,足见这酒楼生意兴隆。
爬上三楼,左右看一眼,往左是洗手间,往右是包厢。
正要往右,洗手间门口深蓝色的布帘被打起来,一个女生走了出来。
沉闷欲雨的傍晚,空气被扰动。
他是先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眼型十分漂亮,但黯淡失神,像两扇装着淡青灰色天光的小窗户。
而后注意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因脸色苍白得透明,这抹淡红格外显眼。
无论是眼神、表情,还是耷拉的肩膀,都在说明,她刚刚在洗手间里,可能是哭过了。
这并不关他的事,但他莫名无法移开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远超一个陌生人该守的分寸。
女生自然不会无察觉,蹙眉朝他望过来。
这一瞬,那略微虚恍的脸,多了两分生气,就好像萧瑟了一个冬日的枯枝,挑开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花苞。
女生瞥他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布帘落下,她向着走廊那端迈出脚步。
他踏上最后一级木楼梯,跟在女生身后,右转。
那是一道如净植亭亭的清瘦背影,穿黑白红三色的校服,忘记看她胸口刺绣,不知道是哪个学校。
恍惚的心情,是在犹豫,怎么在她进包厢之前,拦下说一句话,会很冒昧吗……他完全没有经验;散场的时候,还有可能碰见吗;或者,中途溜出来,偷偷找一找,她是哪个包厢的……
直到女生停住脚步,他往她面前门框上方的金属铭牌上望去。
麒麟阁。
梁晓夏相人的本事,只在跟他父亲结婚时,失过一次手,此后她谈过的历任男友,都称得上各有千秋。
而蓝骏文,一个中型机械厂里本本分分的工程师,大约是他们中的集大成者,长相俊秀,举止斯文,气度温润,虽有些讷言,但算不得缺点。
他没有细听蓝骏文和梁晓夏说的话,全程只在留意,坐在蓝骏文身旁的,那个安静而寡欢的女生。
现在,不必搭讪,他也被动知道了她的名字——哈,他可真幸运。他面无表情地想。
蓝烟。
蓝田日暖玉生烟。
如果一个人,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不要做某件事,那么极有可能他正在做这件事,即便暂时没有,未来也一定会打破戒律,报复性地尝试做这件事。
在他这里,这件事一直是:
不要喜欢她,她讨厌你,她是你妹妹……她是你朋友的女朋友,你们之间没有可能。
梁净川低垂双眼,盯住前方地面。
视野里,穿着靴子的脚步慢慢往前,地下停车场的灯光从前方照过来,把一道逐渐拉长的影子投向他。
不配,不意味不能。
最坏结果无非是被她厌恶。
可他不是一直在被她厌恶吗,有什么可失去的。
蓝烟走出几步,忽听身后的脚步声加快了,正要回头,手臂被一把抓住。
疑惑抬头,对上梁净川低垂的双眼,眼里有种苔藓暗生的幽寂潮湿。
没待细看,他往前一步,将她手臂抬高,绕过他的颈项,矮身,到她面前去,一只手往后,隔着裙摆托住膝弯。
蓝烟一惊,手掌急急撑住他的肩膀,抵抗的意图,被不由分说往上一托的动作,轻松化解。
视野变高,是她被稳稳地背到了背上。
灯光泛白,思绪也过曝,一瞬空白。
再次试图挣下来,梁净川的声音静而坚定,仿佛是隔着胸腔,借由骨骼传了过来:“别动。等你走上楼,天都亮了。”
蓝烟没再有动作,也不作声。
脚步很稳,好像她没有一点重量一样。
她搭在梁净川肩膀上的手没有用力,上半身也尽量支起,不要挨近。
尽管如此,仍有体温隔着他的衬衫传递过来。
呼吸间是他衣领上干净而清冽的香气,是那种少女时期阅读过的矫情文本里,白衣少年应该有的气息的具象化。
她从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冲他发火,以他们“敌对”的关系而言,这么做有一丁点合适吗?
可骂不出口,激烈情绪只在脑海里转了个弯,就想到了午后阁楼里,他焦急关切的目光。
进了电梯,梁净川腾出一只手来,摸出口袋里的房卡,刷卡按楼层。
两人住在同一层。
厢轿四壁银亮如镜,蓝烟借低头遮掩视线,望去一眼。
梁净川平视前方,表情不见有任何波澜。
从初中开始,她学数学就是一团浆糊,那时候做几何题,一点概念也没有,学霸同桌给她讲题,只差咆哮:怎么可能做得对!你从辅助线、从解题思路开始就错了!
蓝烟焦虑得咬了一下唇。
找到解题思路了吗,她不肯定,更无法置信。
万一跟上次点心事件一样,只是她脑洞大开的乌龙。
……这个人真是烦死了,以前关系不好烦,现在关系稍有缓和了更烦。
出电梯,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在她房间门口,梁净川停住脚步。
蓝烟第一时间从他背上溜下来。
斜跨的小包,此刻骤然嗡嗡响起。
打开,摸出手机,是陈泊禹打来了视频电话。
她一边接通,一边从内袋摸出门卡。
陈泊禹:“回酒店了吗?”
“刚回。”顿一下,“蹭梁净川的车回来的。”
陈泊禹笑:“他也在你旁边?那我跟他说句话,谢谢他照顾……”
蓝烟听见“滴”的一声,是对门被刷开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梁净川立在那儿,说了句什么。
她没有听清,拿远手机,朝着他走近一步。
“我有点头晕。”梁净川低头,垂眼无辜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脑袋。”——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竖耳兔头]
520个小红包
第13章 chapter13 “你的人生又不只……
蓝烟盯了梁净川两秒钟, 重新把手机拿起来,对着陈泊禹说道:“梁净川有点不舒服,我看看情况, 等下回给你。”
陈泊禹说“好”。
电话被挂断,手机落回斜挎包里,蓝烟走到梁净川面前去,抬头打量:“是突然开始头晕吗?哪种晕?”
“下午就有点,时断时续。”他顿一下,仿佛在认真感受, “有点犯恶心。”
“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
“不用。可能睡一觉就好了。帮我个忙?”
“嗯?”
“我想洗个澡,麻烦你等我一会儿, 我怕万一晕倒……”
“……这个澡是非洗不可吗?”
“当然。”梁净川似笑非笑,语气却不乏认真,“不洗会臭。”
“……”认识十来年了, 蓝烟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认全梁净川性格的全部侧面, 比如一定要住一千块一晚的酒店,疑似脑震荡了还要先洗澡……这种“豌豆公主”的人格, 她之前从没见识过。叹为观止。
阁楼他舍身护她在先,现在她要是拒绝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就显得她太不是人了。
梁净川仿佛看出来她同意了,微笑着往里进了一步,把门扇推得更开,等她进来。
两个房间门对门,房型却不大一样,梁净川的这间比她的小,也没有湖景。
蓝烟怀疑他们把房卡拿反了。
梁净川指一指靠窗的沙发,“十分钟。”
一口银色铝制的行李箱立在门廊里, 还没打开。
看见梁净川把行李箱放倒,拿了衣服和洗漱用具,往浴室走去。
浴室不是玻璃隔断的那一种,否则蓝烟断不会答应这么荒谬的请求。
她侧身靠着沙发,耳朵竖起来听了听,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如果他真晕倒了,她应该不至于会错过动静。
手机振了一下,蓝烟解锁去看,是陈泊禹发来了文字消息。
【陈泊禹:你们兄妹关系变好了?】
蓝烟盯住这行字,过了几秒才回复。
【blueblue:人会成长,不会一直那么幼稚。】
【陈泊禹:蛮稀奇的,看你俩互掐了这么多年。】
蓝烟不知如何回复,隔了片刻,陈泊禹又发过来。
【陈泊禹:不过这是好事。你们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你比我好开口。】
【blueblue:……比如?】
【陈泊禹:我听说有别的公司在挖他。】
【blueblue: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这种事情难道不能开诚布公?】
【陈泊禹:最近形势比较复杂。我怕他没信心。】
【blueblue:我相信梁净川即便要另谋高就,也不会在你们融资的这个关口上。你们认识的时间,比我认识他的时间还长,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人品。】
【陈泊禹:也是。】
【blueblue: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很大。】
【陈泊禹:有点。】
【blueblue:会顺利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复。蓝烟不在意,正要切出去,陈泊禹发来语音消息,说临时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出去,晚点再聊。
蓝烟回复“好”。
刚认识陈泊禹那会儿,就知道他应当家世很不错,因为身上有那种“99%的矛盾都已经被金钱解决了”的松弛感。
后来他成立清源创生,其实也有些玩玩打打的心态,直到上次被父兄的对话刺激,才开始真正认真起来。
她好像天然会对做事认真的人高看一眼。
现在陈泊禹忙得都没空坐下来跟她不受打扰地吃一顿饭,他为目标而奔忙的样子稍有些狼狈,但在她这里,会觉得这比以前被家世浸润出来的闲适散漫,要更熠熠生辉一些。
刷了一会儿手机,不知不觉十分钟过去。
水声已经停了,但里面的人没有出来。
她记得梁净川是把手机带进去了的,便给他发了条消息。
【blueblue:还好?】
没收到回复。
又等了两分钟,里面还是没动静,蓝烟不由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磨砂的玻璃门。
“梁净川,你洗完没?”
没听见回答。
“梁净川?”
依然无人作答。
蓝烟呼了口气,做足“看到什么都别惊讶”的心理准备,蓦地把门推开。
梁净川站在洗手台前,微低着头,两只耳朵里都塞着蓝牙耳机,似乎是在跟谁打电话。
门被推开的这瞬,他从镜子里看见了,惊讶地抬眼,转头往门口看过来。
他仅着烟灰色的齐膝短裤,光-裸着上半身。灯下,皮肤是冷白质感,穿衣不显的身材,宽肩窄腰,薄肌紧实。
与她对视一秒,他一边“嗯嗯”应着电话那头,一边不慌不忙地拿起搭在一旁毛巾架上的黑色T恤,从脑袋套下来。
最后,拿英文同那边说了句“我会郑重考虑你的邀请,稍晚一些给你复电”,又客气几句,把电话挂断。
他摘下蓝牙耳机,转身朝向蓝烟。
蓝烟没好气:“……洗完了不会跟我说一声吗,敲了两次门都没人应,以为你晕在里面了。”
“刚洗完就有电话打过来,抱歉。”梁净川注视着她,把头低了一点,声音也低两分,“担心啊?”
“……我担心你死里面我也脱不了干系。”
“那不也是担心。”他语气带笑。
个子高,把顶上灯光遮了大半,眼睛在背光处,显得晦暗不明,直视着她,让她心脏莫名地惊跳了一下。
浴室里有潮气,扑向面颊。
蓝烟别过了视线,转身,“快去睡觉吧,我回房间了。”
“好。”
听见脚步声从浴室跟了出来,蓝烟没有回头,径直朝门口走去。
打开了门,她停住脚步,回头,未料梁净川跟着这么紧,不到一臂的距离,又被吓了一跳。
“……你先休息,如果还觉得头晕,给我打电话,带你去医院。”她说。
“要是半夜呢……”
“也可以打。”
“你睡觉不是习惯开免打扰。”
“……今天不开。”
梁净川露出一种很难说得清楚是什么意思的微笑。
蓝烟目光上移,停在他一头缓慢滴水的深黑湿发上。真是服气,这么贴头皮的“发型”,怎么在他这里,居然会表现为“破碎感”。
“……头发不吹是想晕得更厉害吗。”
“送你所以没来得及啊。”
“对门也要送?”
“怕你迷路。”
“……”蓝烟面无表情地踏出门,“回房了。拜拜。”
进门,蓝烟把提包扔到一旁,把自己摔到床上。
盯住天花板,把理不清楚的思绪清空。
外套里手机振动。
掏出来,是微信消息。
【ljc:外卖点了碘伏和保鲜膜,等会儿机器人会送到门口,你给它开个门。】
【ljc:洗澡伤口别沾水,睡前再消个毒。】
【ljc: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蓝烟莫名烦躁。
【blueblue:先管好你自己吧。】
/
翌日,蓝烟在酒店餐厅与梁净川碰头,一起吃了个自助早餐。
睡了一觉,梁净川显得神采奕奕,看来他不确定是真是假的“头晕”算是痊愈了。
吃完饭,梁净川将她送去了宋怡工作的工坊,自行去忙他自己的事,到中午十一点,回到工坊,接上她们两人,去了宋怡昨晚推荐过的餐厅里面,人均价格最高的那家,一同吃了午餐。
下午逛街,买纪念品若干。
蓝烟原本下午就能回去,但梁净川晚上还约了客户吃饭,因此只得多滞留一晚。
她晚上没什么事,就待在酒店里补剧,并跟陈泊禹打了个视频电话。
陈泊禹在那边吃饭,难得的有点狼吞虎咽。
等吃完饭,他又有事要忙,说了两句就要将电话挂断。
他不免有些愧疚,说下个月出去团建,一定陪她好好玩一玩。
晚上九点多,听见有人敲门。
蓝烟靸上拖鞋走往门口,“谁?”
“我。”
蓝烟猜到了应该是梁净川。
把门打开,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梁净川穿得非常正式,除了没有打领带,衬衫、西装外套和皮鞋齐备。
整一身都是深烟灰色,过分精致,有种凛然不侵的距离感,像尊白玉塑像,英俊得没有一点鲜活气。
但下一秒,在看向她时,眼里立即多了几分笑意。
他把拎在手里的袋子递了过来,“宵夜。”
蓝烟迟疑一瞬,还是接过,“不是去应酬吗,还有空买夜宵?”
梁净川淡笑,不知他是不是有点醉,把身体稍向门框靠去,肩膀也稍稍放松下来,头低下来时,似乎距离她更近。
蓝烟估计梁净川应该是要比陈泊禹再高一点点,也不多,两到三公分的样子,因为她跟他说话时,通常需要把头抬更厉害些。
“餐厅的甜点,顺便打包。”他说。
“哦。”
“明天想几点走。”
“都行。看你。”
“九点?”
“好。”
梁净川点了点头。
话已经说完了,他却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
沉默数秒。
“还有事吗?”蓝烟问。
“没。”梁净川身体站直两分,手抄进口袋里去摸房卡,“早点休息。”
“嗯。”
门阖上,蓝烟走回到桌边,把拎着袋子搁上去。
那是个精致的纸袋,印着一个非常可爱的logo。
她掏出手机,点开小红书,键入店名。
出来的全是“不找黄牛抢到XXX家豆乳蛋糕的攻略”、“XXX家也太难抢了吧”……之类的帖子。
/
隔日回南城。
即便今天精神很好,蓝烟也没怎么发挥合格副驾的作用,和梁净川聊天有一搭没一搭,中途加油,还跟他换了位置,开了一个小时。
抵达南城已到饭点,梁净川提议一同吃午饭,蓝烟推说还不饿,想先回家睡午觉,睡醒再吃。
梁净川似乎无甚所谓,直接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
下车,去后备厢拎行李,梁净川先她一步。
她的箱子去时很轻,回来塞满了宋怡送的礼物,以及给亲朋好友带的伴手礼,变得沉甸甸的。
梁净川拎在手里掂了掂,“你住几楼?”
“六楼。”
“给你拎上去。”
“不用……”
他已推着箱子往里走去,步履洒然,顺手按了按车钥匙把车上锁。
蓝烟快走两步,想追上去抢回来,膝盖伤口结痂的地方立即牵扯了一下,只能作罢。
梁净川也没刻意等她,回头看了一眼,只把脚步稍微放慢了点。
原本楼栋底下的大门是道阻碍,可以让她顺理成章地取回自己的行李箱,哪里知道,恰有同栋租客出门,梁净川顺势走了进去,把门掌住。
他脸上浮起一点微妙笑意。
蓝烟心想不是吧。
下一秒就看见他松开了手。
同样是老小区,楼底铁门都如此类似,这门是黑色铁质,上半部分为格栅结构。
然而,预想中的“嗵”的一声并没有发生。
门在合上一半的时候,梁净川就将其拉了回去,就这样掌着,等她走进去。
蓝烟说不上来这一刻,一闪而过的情绪是什么。
梁净川拎着行李箱,蓝烟跟在他身后,脚步声一前一后,偶尔交叠。
走到四楼,电话响起来,是卢楹打过来的,问她回家了没。
蓝烟:“刚到。”
卢楹:“我过来找你借宿几天行吗。我新房子房东刚给我打电话,说房子要比计划晚个五天才能清出来。我东西都打包了,床单都洗了,懒得再折腾。”
蓝烟:“好啊,你过来吧。”
卢楹:“你空调换了没?”
“……没时间换。现在天气都冷了,谁还开空调。”
“看没看天气预报,星期天又要升温到三十多度,还要再热一周呢。”
“忍着。”
“我怕热。”
“看来失恋没把你心寒透。”
卢楹语塞数秒,“……谁惹你了,脾气这么大,敌我不分啊?”
蓝烟抬头瞥一眼走在前方的背影,没开免提,他听不见。
蓝烟:“还有谁。”
卢楹:“噢。”声调上拐,表示了然。
蓝烟问:“什么时候来?”
卢楹:“你吃饭了吗?”
“没有。准备一会点外卖。”
“我点我点,我们一起吃。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蓝烟说“好”。
电话挂断的时候,人也走到了六楼门口。
蓝烟摸钥匙开门,听见梁净川问:“空调坏了?”
“嗯。”
“怎么不换。”
“没时间。”
“我下午有空。”
蓝烟手上动作停一下,淡淡地说:“不用。夏天都结束了。”
“你的人生又不只一个夏天。”
蓝烟睫毛微颤。
“现在修好了,突然降温就不会措手不及。”梁净川说,“你屋里有暖气吗?”
“没。”
“所以。”
“……你会装空调?”蓝烟看他一眼。
“我会请师傅。”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逗得嘴角扬了一下,跟上次他说“修无情道”一样。
钥匙一拧,锁舌弹开,咔哒一响。
“进来坐会儿,给你拿瓶水。”——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14章 chapter14 “继续讨厌我吧。……
高中的时候, 蓝烟的房间,梁净川进过一次。
那天应该是周末,蓝烟在画室待一整天, 晚饭后跟卢楹一起看了场电影,到家九点多钟。进门揿卧室开关,反复几下,灯都没亮。客厅灯还亮着,所以不是停电。
她打开台灯,拿手机照了照头上的吸顶灯。
就在这个时候, 看见斜对面房间门打开了。
男生可能已经洗过澡,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 站在门口,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
彼时离高考不足一个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家而不是在学校补课。
没多给他眼神, 她收回目光, 给蓝骏文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蓝骏文说厂里设备检修, 今天会回来比较晚,让她去翻餐边柜的抽屉, 那里面有个本子,里面记了电气维修师傅的电话,急用的话就自己打一个。
蓝烟说着好,实际心里已经打算今天就先算了,拿台灯将就一晚,明天白天再说。
挂断电话,听见了大门开关的声音,似乎是梁净川出门去了。
她拿了衣服去洗澡, 洗完,湿着一头长发走到客厅,恰跟从外面回来的梁净川撞上。
他手里拿了个扁扁的白色纸盒,上面印着环形灯芯的示意图。
她目光停在那纸盒上,又缓缓抬头去看梁净川。
他淡淡地说:“你会不会换?”
她摇了摇头,只问:“我爸让你帮忙?”
梁净川扫她一眼,没答话,径直去阳台拿人字梯。
梯子拎到了她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步,低头看她,目光似在询问,能不能进。
她点了点头。
梯子支在灯盘下方,梁净川又折出去,去书柜抽屉那儿翻了会儿,再走过来时,手里多了螺丝刀和绝缘胶带。
她看他爬上去,问道:“要不要关闸。”
他说:“可以不用。”
她说:“还是关一下吧,别触电了。”
男生已爬到了梯子的最顶端,声音低低地传过来的,带一点笑,说:“电死我不是正合你意。”
她无语片刻:“我可不想我家变成凶宅。”
走到门口去,打开电表箱,把除厨房之外的电闸开关都推下来。
光明一瞬消失。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回到房间里,站在梯子旁边,把手机举高。
“谢谢。”梁净川说,“脸转过去,小心落灰。”
“哦。”
梁净川旋动螺丝刀,拆下螺丝,放进短裤侧面的口袋里,拆到最后一颗时,小心地托住了灯罩。
她伸手,他把拆下的灯罩递给她,再拆坏掉的灯芯。
这时候,她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灯芯是什么型号。”
“我们房间的灯不是一样?”梁净川的语气,好像在困惑她怎么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拆灯、接线、换灯、绑胶带……灯罩先没装,他让她去把电闸打开,看一看亮没亮。
她依言照做,走到玄关里,把电闸推上去的一瞬,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他的声音:“好了。”
/
大片亮光,在推开门的一瞬,齐齐涌来。
梁净川环视打量,南北通透的户型,十分亮敞,虽只一室一厅,并不显得局促。
蓝烟打开一旁百叶格栅的鞋柜门,取出一双黑色男士拖鞋,丢到他脚边。
梁净川垂眸,盯着有穿着痕迹的拖鞋看了一会儿,没什么表情地脱鞋换上。
蓝烟手握拉杆,把行李箱往里一推,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往厨房走去,经过餐厅,将外套搭在椅背上。
声音像一线明亮的溪涧水,落在她身后:“随便坐。”
一般老房子都是瓷砖,这套房子却难得的铺的是木地板,老式的猪肝红色,拼接处有磨损,茶几下一张水墨地毯,搭黑色沙发,压住了这个颜色。
沙发是人造皮革,成色很新,可能是蓝烟自己换的。
除此之外,一切都有蓝烟精心打理的痕迹,沙发后方墙壁上的花鸟图、餐桌对面条案上的霁蓝瓷瓶、电视柜旁空白墙面上的书法挂轴、天花板上的纸质灯罩、藤编单人椅旁的灯笼式落地灯。
空置两天的客厅尚未落尘,空气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沉水线香味。
梁净川在沙发上坐下,微微躬身,手臂撑在膝盖上,些许不自在。
脚步声从厨房出来。
蓝烟喝着茶走过来,给他递来一瓶同样的。
“……”梁净川接过,“谢谢。”
“卢楹会点外卖过来,你要不要吃?”蓝烟问他。
“可以。”
蓝烟拿起随手搁在餐桌上的手机,点开卢楹的微信。
【blueblue:外卖下单没?没有再加一份。】
【Luna:陈泊禹在你那儿?】
【blueblue:梁净川。】
【Luna:谁???】
【blueblue:他帮我装空调。】
【Luna:!!!】
片刻,卢楹发来一张外卖购物车的截图,问她够不够。
蓝烟回复“够了”,并转了两人份的钱。
卢楹退还了。
【Luna:我请。当听八卦的茶水费。】
【blueblue:……】
发完消息,蓝烟就在餐桌旁坐下了,拿着茶瓶喝茶。
斜对面梁净川也在喝茶。
熟悉的,却又似乎多了一些不同意味的尴尬的沉默。
片刻,是梁净川先开口:“改装得这么好,不怕房东收回去。”
“房东是我师傅的朋友。给了优惠,不然我也整租不起。他人很好,准我随便改装,还直接续签三年合同,允许我单方面提前退租。”
梁净川想,那一定是因为,她保持得很好,对方才回以这样的信任。
蓝烟工资不高,物欲也很淡,唯独对居住环境有所要求,这些她自己喜欢的物件并非一次性购买,而是入职缮兰斋之后的这两年里,断断续续添置的。
不开心时逛一逛网店,随手买个蜡灯、杯垫或者新的凉水壶,算是她的一种解压方式。
梁净川又低下头去,瞧了瞧自己脚上的拖鞋。
嫉妒从未以如此具象而细节的方式展现过。
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又似凝滞起来。
蓝烟想,果然“和平相处”对他们而言还是太新鲜了。
起身,走去沙发前,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转身按了一下,把遥控器搁到梁净川的面前,说了句“想看什么自己调”,挨住扶手坐了下来。
可能那时候她是直接按的待机而非退出,一打开,电视在续播之前的节目。
“纪录片?”梁净川看了几秒。
“嗯。考古的。”
“休息时间不看点不费脑子的。”
“看看苦逼同行有助于心理平衡。”
梁净川笑了一声。
不由稍稍斜过目光去看她。
她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只坐了小小一点空间,离他很远,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
或许是顾忌兄妹两人的关系不好,陈泊禹几乎不会跟他聊蓝烟的事。
当然他也没兴趣听外人眼里的蓝烟。
唯一有一次,是他们两个出去喝酒,陈泊禹形容蓝烟,说她这人很冷很闷,像某种惰性金属,只会在特定条件下,和极少数的物质发生化学反应。
梁净川想,非要这么类比,那她应该是“铂”吧。
自然界的单质铂,稀有、低调,黯淡却美丽的银灰色,提炼以后无比耀眼。
电视播到考古队从墓坑里挖出了一卷糟朽如烂菜心的帛画,梁净川开口:“这种程度还能修吗?”
“能。张孝宅老师修过差不多的。”蓝烟补充一句,“张孝宅是我们这个领域的大师。”
“怎么修?好像展开都很困难。”
“具体看损坏情况。这个泥很多,可能要拿热气一边蒸,一边清理,一边揭……后面就是常规流程。”
梁净川点点头。
“换个别的吧,这个看着很枯燥。”蓝烟侧身伸臂,准备去拿遥控器换节目。
梁净川笑,“比这枯燥的也不是没看过。”
是说上回,他之所以能对《装潢志》的内容出口成诵。
蓝烟顿一下,又坐了回去。
她小口吞咽冰茶,心想卢楹怎么还不到。
这纪录片一共四集,在播到第二集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蓝烟立即放下茶瓶起身跑去开门。
很可惜,是外卖。
她把袋子拿了进来,搁到餐桌上,忍不住给卢楹发了条消息,问她到哪儿了。
【Luna:楼下了!马上到!】
所谓的马上到,是十分钟后。
敲门声再响时,蓝烟如释重负,希望第三人在场,能够稀释掉某人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卢楹把一口小号行李箱推进门,第一时间探头朝里看去,看见梁净川确实活生生地坐在那儿,仍然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净川倒是十分淡定地同她打了声招呼。
蓝烟往里走,催促她:“洗手吃饭,外卖到半天了。”
点的是炒菜,一共四道,外卖闷久了,盖子上蓄一层水珠,揭开时洒到了桌面上。
蓝烟伸手,正要朝抽纸盒探过去,梁净川已抽出两张,擦去桌上水迹。
手悬停一瞬,收回来。
卢楹不是没跟这对继兄妹一起吃过饭,但次数非常稀有,基本是这两人被迫凑在一起,闷头各吃各的,主打一个苦大仇深。
今回和苦大仇深不沾边,但沉默得很诡异。
卢楹看一看蓝烟,再看一看梁净川,一时间摸不透具体的情况。
吃了会儿饭,卢楹只跟蓝烟说了几句没什么重点的废话。
又过片刻,梁净川出声:“听说你跳槽去银铂了?”
卢楹:“对,官升一级。以后你们有什么年会啊,团体订房啊,买月饼买粽子之类的需求,都可以找我,一定给最优惠价格。”
“好。”梁净川说道,“Faelan是你们酒店旗下的吗?”
卢楹点头,“有用房需求吗?跨店也能帮你申请优惠。”
“我们公司团建,订的是Faelan。”
“……我怎么就没早三个月跳槽呢,不然这业绩不就是我的了吗。”卢楹痛心疾首。
蓝烟被逗笑。
卢楹看蓝烟一眼,“那陈泊禹蛮舍得的,翡琅(Fealan)不便宜。团建你也要去吗?”
“去吧。”
“国外经常有明星和网红在我们翡琅的星空餐厅求婚。”卢楹盯住蓝烟,“……陈泊禹不是有这个计划吧。”
蓝烟愣了下,“应该不会。他现在没这个精力。”
“你最好还是带条漂亮裙子,做个万一的准备。”
蓝烟没作声。
她希望最好陈泊禹短期之内都不要有这个打算。
卢楹原以为顺着这话题能聊起来,结果空气更沉寂了。
左右一看,蓝烟沉默,而梁净川沉默更甚,垂着眼,表情沉冷得好似覆了一层寒霜。
好歹把饭吃完。
下午,蓝烟去往工作室,跟褚兰荪汇报采买旧画的事;梁净川去电器城,买空调顺便请人上门安装;卢楹有事,带上电脑到了附近咖啡馆。
约莫下午三点,蓝烟回到住处,半小时后,梁净川带着空调连同安装空调的师傅一起回来。
协助师傅确定了安装位置、管线走向之后,就没再需要蓝烟帮忙的地方。
师傅开始施工,蓝烟问梁净川要来单据拍照,准备到时候发给房东报销。
安装到开机调试,还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蓝烟让梁净川如果有事的话,可以先去忙。
“等你有空了,我和陈泊禹请你吃饭。”蓝烟说。
她感觉到梁净川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
他笑了一声,很轻很短促,“这么客气。”
卧室里,有施工的嗡嗡声传来。
不是谈话的好场合,蓝烟抬眼,对梁净川说,“可以跟我去阳台说两句话吗。”
阳台很小,以推拉门相隔。关上以后,室内的声音被隔绝,但有街道的喧嚣传过来,经过距离和树木的过滤,变得像是遥远的潮声。
蓝烟手臂撑在阳台栏杆上,看着前方,没有去看梁净川。
她声音很平静:“其实你应该很清楚,这么多年,我讨厌你只是迁怒,不能讨厌阿姨,也没法恨我爸……恰好是你撞到了枪-口上。”
梁净川微微低着头,注视她,“嗯”了一声。
“那个时候很幼稚,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还是伤害了你。其实我比谁都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谢谢你。也要郑重跟你说声对不起。”有风过来,蓝烟伸手捋了一下头发,转身,伸出手,递到他面前,“我们握手言和吧。”
梁净川只是把目光落下去,盯着她的手。
他的手仍然抄在长裤口袋里,没有伸出来跟她相握的意思。
“你以为我是想跟你讲和?”他问。
“……不然?”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梁净川目光上移,从她的手,锁定到她的眼睛。
眼底深黯,情绪难辨。
他露出过去惯常会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15章 chapter15 “可能是他不够想……
晚上九点半, 卢楹从咖啡馆回来,进门第一句话便是:“试试。”
蓝烟:“啊?”
“空调!新空调啊!”
按下遥控器,出风口挡板抬起, 卢楹做一个《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越狱成功张开双臂迎接暴雨冲刷的动作:“你有没有觉得,新空调吹出来的风都更好闻一些。”
“……不觉得。”
“你跟梁净川冰释前嫌了吗?”毕竟天气不热,卢楹体验过了就将空调关上了。
“……他说不是。”
“啊?”
“他可能脑子有病。”蓝烟想了一整个晚上,还是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可以烦请你把完整的前因后果给我讲一遍吗?”
蓝烟有些难以启齿,主要原因在于,她实在跟卢楹说太多梁净川的坏话了, 现在复盘最近的事,简直像自打脸为他平反。
八卦场地从卧室转移到浴室, 卢楹揉搓洗面奶的动作停了停,“……你先等一下。”
“嗯?”
“他送了你一幅画,然后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对吧?”
蓝烟沉默。
“所以, 他一开始为什么要送你画?”
“那一定是因为我们兄妹关系好得不得了,他出个差都还惦记要给我带伴手礼吧。”蓝烟没好气。
卢楹哈哈大笑。
水浇到脸上, 卢楹声音含糊下去,“答案就两个, 另一个已经被梁净川亲自排除了,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十一点半,卧室关了灯。
蓝烟翻身数次,侧身而躺。
因为喜欢渐亮的自然光把自己叫醒,所以卧室的遮光窗帘,选的不是百分百遮光的那一种。
此刻,室内物体轮廓隐约可见, 包括那台悬挂于挨近窗户的墙壁上的空调。
有个词语叫做“心锚”,是指通过特定刺激,如动作、语言、事物等,触发某种情绪、记忆或心理状态的条件反射。
/
“蓝烟,Z2459号送修件的装裱做完了吗?做完了我就通知客户过来验收了。 ”
蓉姐不单单做客户接待,还自动承担了项目经理的工作,每天会来裱房查验进度,以便客户问起可以了如指掌。
梁净川的那幅字,所有修复和装裱工作前天就完成了。
“……完成了,麻烦蓉姐你帮忙联系一下吧,我现在腾不开手。”蓝烟已开始着手修复褚兰荪带回来的那幅绢本,今天在做繁琐枯燥“拼图”工作。
蓉姐效率很高,没一会儿就过来告诉她,梁净川说后天有空过来取。
“你后天要跟文述去苏城出差是吧?要不要让对方改个时间,万一对方想当面感谢你……”蓉姐说。
“不。不用。”蓝烟微笑,“他是我熟人,要感谢他可以私底下跟我说。”
“行。”蓉姐了然。敢情复合无望呢。
中午,蓝烟仍是跟薛梦秋和周文述一同吃饭。
小餐馆里点三个炒菜,例汤和米饭自助,吃得次数多了,进店如进大学食堂。
周文述:“我还以为师傅会让梦秋师姐你去出差。”
薛梦秋:“那干苦力的事谁来?那么多画,搬上搬下不是工作量?”
“我就是个力工是吧。”
“知道就好。笨手笨脚的,毕业几年了,揭个命纸还能差点把绢丝挑破。”
“那不是绢本修得少吗,师姐又不手把手教。”
“是不是还得让人把饭嚼碎了直接喂你嘴里啊。”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
蓝烟今日没空欣赏工作室E人双煞的对口相声,因为微信收到一条新消息。
梁晓夏发在家庭群里的。
【梁阿姨:中秋都回家吃饭吗?@blueblue@ljc】
蓝烟看过就把手机搁在一边,暂且没有回复。
片刻,蓝骏文发了张照片,是搁在冰箱里的冰皮榴莲月饼。她最喜欢吃的品牌。
【蓝工:物资已就位。】
蓝烟给蓝骏文的备注是“蓝工”。
妈妈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学蓝骏文厂里的同事这样调侃着称呼他,她也就跟着没大没小地叫。
蓝烟慢慢咀嚼,扒拉了几口米饭,叹口气,还是拿起手机,回复。
【blueblue:回。】
【梁阿姨:带男朋友吗?】
【blueblue:我问问。】
她正要切出去,群里还有个没发言的成员说话了。
【ljc:跟陈泊禹去外地见投资人,可能回不了。】
【梁阿姨:投资人不过中秋节?】
【ljc:美国投资人。】
【蓝工:[大笑]】
蓝烟点开陈泊禹的微信。
【blueblue:你中秋要出差是吗?】
【陈泊禹:对。正准备跟你说。麻烦跟叔叔阿姨说一声,等有空了我再上门吃饭。】
【陈泊禹:往你家里寄了一份中秋礼盒,应该今明两天到,记得提醒叔叔收一下。】
蓝烟回复说好。
两天后,蓝烟跟周文述一道去了趟苏城,耗费两天时间,把“墨耕”那里的书画全部筛选一遍,挑出了半车斗的,拉回了工作室。
这些画一物多用,画心空白处可以裁下来做补料,破损画心还能拿给新人和实习生做修复练习。
一眨眼到中秋节。
即便只有三个人过节,蓝骏文亦重视得不得了,梁晓夏说,他大早就去超市里买活虾活鱼活蟹了。
厨房里热油与烟气交织,客厅里,梁晓夏请蓝烟帮忙参谋新品设计。
梁晓夏从事的职业不常见,是一个独立箱包品牌的设计负责人,品牌很小众,但调性很高,用户群体黏度也高,大部分是有一定收入水平的职场女性。
“我们想把目标用户年龄层稍微下探一点,准备今年春节之前,上新两款针对更偏年轻女性群体的包袋。”梁晓夏说道,“烟烟你帮忙看看,如果是你,你会喜欢哪几个设计。”
蓝烟接过梁晓夏手里端着的平板,左右滑动翻看。
一共六款,产品渲染得很逼真,各个角度齐备,她们品牌的特性是少用或者不用重型内衬,保留皮革本身柔软随性的特征,因此产品都显得轻盈而松弛。
蓝烟仔仔细细查看、比较之后,说道:“我喜欢这个白色的腋下包,过年如果穿红毛衣或者大衣,背起来应该很好看。这个浅草绿的托特包,开春以后用来通勤很合适,颜色很温柔,看到心情会变好。”
梁晓夏听得认真,频频点头,“那其他几款不喜欢的原因是?”
“是我个人原因,我不喜欢全金属链条的包带,和太深的棕色皮料。”蓝烟把平板递给梁晓夏,微笑说道,“阿姨你们还是找其他人做调研吧,其实我平常背帆布包居多,对皮包没什么发言权。”
“所以更要做出能让你这样的用户也愿意下单的产品呀。”梁晓夏笑着拍拍她的手臂,“烟烟你审美好所以阿姨才问你,随便什么衣服,你都能搭出自己的风格。”
蓝烟不习惯这样当面的称赞,微笑了一下。
又坐一会儿,晚饭开始。
这次的蟹,蟹黄不怎么好,所以蓝骏文做了道蟹炒年糕。他厨艺很拿得出手,梁晓夏尝了一口,竖起大拇指。
红酒开瓶,蓝骏文给蓝烟斟了一点儿,叫她想喝就喝,不想喝放着就行。
梁晓夏说:“是我朋友做的品牌,单宁含量低,是甜口的,烟烟你可以尝尝。”
蓝烟便举起了杯子。
梁晓夏和蓝骏文紧跟着举杯,“一起碰一个吧。”
蓝烟抿了一口酒,梁晓夏看着她,对她的反馈很是期待。
蓝烟:“好喝。”
梁晓夏笑起来,“那太好了,你带一支去,睡觉前可以自己喝一点。兑软饮兑气泡水都好喝。”
“谢谢阿姨。”
这时,梁晓夏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来。蓝烟猜想可能是梁净川打视频过来了。
接通果然。
她闷头吃菜,听见从手机里打招呼的声音有点疲惫:“妈。叔叔。”
梁晓夏:“吃过饭了吗?”
梁净川:“还没。”
梁晓夏:“我们正在吃。”
“什么菜,我看看。”
梁晓夏把摄像头切作后置,举起来晃一圈,“看见了吗?”
梁净川淡笑:“我怎么错过了这么丰盛的一顿。”
蓝骏文:“你出差回来我再做一次。”
梁净川:“谢谢叔叔。”
寒暄两句,蓝骏文说道:“净川你们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快去吃饭吧。”
“好。我先挂了,你们慢吃。中秋快乐。”
晚饭结束,吃过月饼,三人出门去看灯会。
离住的地方不远,步行过去两公里不到。大广场上摩肩接踵,人比灯多,但也算有些节日的氛围。
消磨了一阵,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喝的红酒有些度数,蓝烟渐渐感觉几分晕眩,原想直接打个车回租的地方,但是包落在家里了,只好原路返回。
到家有些撑不住,跟蓝骏文和梁晓夏打声招呼,就回房间躺下了——每回回家,不管她留宿不留宿,床单都是洗干净了的。
躺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蓝烟说句“请进”,门被推开一线,梁晓夏在门口小声问:“还好吗烟烟?”
“好一些了。”
“你今晚就在这里留宿好吗?我跟你爸出去跟朋友喝个茶,晚点我们一起吃点夜宵。”
蓝烟说“好”。
“你倒水了吗烟烟?”
“没……”
梁晓夏离开房门,片刻折返,再度敲门,走进来,把一大杯温水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水给你放在这里了。想吐吗?”
“还好,只是有点头晕。”
“那睡一觉就好了。”梁晓夏说,“就不打扰你啦,好好休息。”
她脚步和关门的声音都非常轻。
隐约听见了大门阖上的声音,之后蓝烟便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手机振动。
她眯住眼睛,伸臂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摸过来,接通。
陈泊禹打来的视频电话。
“烟烟。”
蓝烟打了个呵欠,看向屏幕,陈泊禹那边背景是在酒店。
“跟投资人吃完饭了?”
“会面时间改到中午,下午两点多就吃完了。”陈泊禹似乎被她传染,也打了个呵欠,“中午酒喝多了,本来想睡一觉坐下午飞机回来,直接睡到了现在。”
“辛苦了。”
陈泊禹笑了笑,“还好。一想到是为我们的未来奋斗,就觉得再辛苦也值得。”
蓝烟“嗯”了一声。
“你怎么没开灯?”陈泊禹问。
“晚上喝了点酒,在睡觉。”
“可以灯打开我看你一下吗。有点想你。”
蓝烟抬臂,按下床边开关。
亮光倾泻,她被刺得眯了眯眼。
陈泊禹撑住脑袋盯着镜头,也不作声,只认真地看着她。
“看够没?”
“没有。”陈泊禹笑了声,“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忽听外面大门传来敲门声。
“好像我爸他们回来了,我去开个门。”蓝烟坐起身,“你继续休息?我等下去洗个澡也准备睡了。”
“好。拜拜。”
“拜。”
蓝烟靸上拖鞋走出房门,走到客厅时,敲门声停了。
片刻,响起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
隔着一道玄关的距离,蓝烟愣在当场。
门口的人仿佛也没有料到,微怔之后就露出笑容:“就你一个人在家?”
“他们出去了。”
梁净川点头,某种不适从使他清了清嗓,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提着行李箱踏进门,反手把门关上,低头换鞋。
“……你不是跟陈泊禹一起出差吗。”蓝烟没忍住问道。
“嗯。”
“那怎么……他没有回来。”
梁净川抬头看着她,仿佛觉得好笑,“你男朋友怎么没回来,你问我?”
“……”
“为什么呢。”他换上拖鞋,站直身体,目光隔着玄关淡黄的灯光瞥来一眼,“可能是他不够想你吧。”
目光很深,语气却很浅。
蓝烟心脏断崖似的突跳了一下。
惊悸的动静,非常不舒服。
她转身往里,淡淡地问:“你吃饭了吗?我给我爸电话让他回来。”
“何必打扰叔叔过节。”脚步声跟了过来,“有剩菜吗?”
“有。”
“好。”
梁净川并没有要叫她帮忙热菜的意思,说完之后就径自往厨房走去。
蓝烟去餐厅倒水喝,往厨房里瞥了一眼。
梁净川拉开了冰箱门,端出来两道剩菜。
随后,他动作停了下来。
蓝烟不明就里。
一霎,他说:“你的金币巧克力再不吃要过期了。”
蓝烟放下水杯走过去。
停住脚步,他白色衬衫上沾着的些许酒精气息传过来。这是件商务样式的衬衫,或许因为舟车劳顿,压出些褶皱,没那么平整,也把他整个人,衬得有点疲惫。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上次在超市买的金币巧克力,那时候忘了吃,大约是蓝骏文帮她收进冰箱了。
蓝烟伸手,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退后一步,翻到生产日期的地方看了看,还有一个多月到期。
拿在手里是冰凉的,她拆开外包装,拿出一块,撕掉裹在外面的金色锡箔纸,送进嘴里。
冰箱门关上了,梁净川站在原地,低垂着眼,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她。
厨房灯光是一种褪色般的淡白,照得他有种温顺的静默感。
唯独目光,月光独照幽潭的深邃与明亮。
蓝烟吞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抬起眼睛看他,“……你也想吃?”
梁净川没作声。
她嫌麻烦地“啧”一声,拿出一小块,递过去。
他伸手去接,目光却仍然停在她的脸上。
片刻,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示意,淡淡地说:“沾到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16章 chapter16 “但我相信很快就……
蓝烟别过脸, 潦草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也不管有没有擦干净,埋头匆匆走出厨房。
代可可脂的巧克力, 在口腔里留下一种油脂粘黏的甜,冰箱里还有她上回买的茶,她此刻很想喝一口,但不准备回去拿了,就坐在客厅里,埋头刷手机。
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嗡响, 三次“嘀”声过后,梁净川将两盘菜和一碗米饭端到餐厅, 拖出椅子,坐了下来。
他吃饭动静很小,即便饿太狠也不至于狼吞虎咽。
隔着餐厅和客厅的距离, 各做各的, 互不干扰,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还在读高中的时候。
蓝烟念的是六中, 一所除了名字带“六”,各方面都不怎么“六”的中学;但梁净川读的四中不一样, 全市最卷最难进的公立,官方明面从不提倡熬夜学习,但挡不住学生私底下各个卷到过劳死。
有几回蓝烟十二点睡觉之前上厕所,撞见洗过澡的梁净川坐在餐厅里吃夜宵,似乎是为接下来的挑灯夜读做准备。
这种时候,他会玩一下手机,搁在桌面上,吃两口, 划拉一下手机屏幕。
注意到她出来,他会把眼睛抬起来,视线极短地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回到手机上。
昏黄餐灯,热气稀薄的微波食物,淡白背光的手机屏幕,黑色T恤的少年,苍白的脸色与淡漠的眼睛……
没什么特殊,还是极顽固地在她的记忆里占据了一帧的内存。
“挂轴我验收了。”
突然的出声,把蓝烟吓一跳。她没抬眼,“嗯”了一声,“蓉姐跟我说了。”
“去苏城把画买回来了?”
“嗯。”
“哦。”梁净川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觉得,钱货两讫,可以保持距离了。”
隔着五六米远的空间,说话仿佛有回声。
蓝烟拧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你吃错药了?”
梁净川笑了一声,“不是要跟我握手言和吗?攻击力还是这么强。”
“搞清楚,是你不接受我的道歉。”
“难得。我突然这么有话语权了?”
“……”
好像前十年她保持的优势荡然无存,对局攻守形势一夕逆转。
而她发现,她竟然没法拿他怎么样,因为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没法更坏了。
她总不能跑去跟梁晓夏告状:你儿子是变态,你儿子想知三当三。
蓝烟脸色很臭:“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不用浪费时间,不会有结果的。”
梁净川这个时候,才把头抬起来看向她,笑问:“求赐教,我想做什么?”
“……”蓝烟又一次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再跟他待下去,恐怕她会气死。
她腾地锁定手机站起身,回房间。
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梁净川听到了,不由地扬了扬嘴角,仍然不紧不慢地吃饭。
陈泊禹说她是又冷又闷的惰性金属,可讨厌他的她,不是一直在剧烈反应吗。
原本,他的嫉妒与痛苦,就不亚于一剂一比三配比的浓硝酸与浓盐酸。
他打赌陈泊禹从未见过她的这一面。
蓝烟没有在房间里待多久,就听见蓝骏文和梁晓夏回来了。
显然两人对于梁净川回来一事都非常惊喜。
房间并不是十分隔音,尤其在客厅里的人并未刻意放低音量的前提下。
梁晓夏:“你打视频那会儿就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梁净川:“嗯。”
“那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给你留菜啊。”
“给个惊喜。”
“一家人还搞这种套路。”
梁净川笑了一声。
蓝骏文则在关心更实际的问题:“净川你在飞机上没吃?”
“睡了一觉,发餐食没让空乘打扰。”
“这剩菜怎么吃得饱,我给你煮碗面吧。”
“没事,已经吃饱了叔叔。”
梁晓夏:“那坐会儿,等烟烟醒了我们煮点夜宵。”
梁净川说“好”。
或许,只有蓝烟能够分辨,他的这个“好”里,藏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是以过了数分钟,蓝烟就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走出卧室。
蓝骏文在厨房里忙碌,梁晓夏和梁净川坐在客厅里聊天。
梁晓夏投来视线:“酒醒了吗,烟烟?”
蓝烟点点头,还没说话,梁净川紧跟着看向她,笑问:“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你了。”
“……”
他真的好欠啊。
厨房里传来蓝骏文的声音:“烟烟,你饿不饿?”
“还不饿。”
“那我晚点再弄夜宵?净川刚吃完。”
“我都可以。”
蓝骏文拿出切好的木瓜和香梨,呈花瓣扩散状地摆在白瓷盘里。
梁晓夏把电视打开,那里面某台的中秋晚会还没结束。
借着欢声笑语的背景音,梁晓夏说:“打麻将吧。”
蓝烟:“我不会……”
梁晓夏:“每次都是我们三个缺你一个,今天非把你教会不可。”
餐厅圆桌四边放下去,就变成了一张方桌,梁晓夏找出一张丝绒桌布,蓝骏文翻出一副绿底麻将。
四人各据一侧,蓝骏文开始细致讲解,什么是顺、刻、对,什么是碰、吃、杠……
到这里蓝烟都理解得毫无压力,直到蓝骏文开始列举胡牌条件,什么三番龙七对,两番碰碰胡……
蓝烟云里雾里。
梁净川看她一眼,“太复杂的暂时不用记,记住‘23333’就行。”
蓝烟:“‘3’是刻子或者顺子?”
“对。凑成四个刻子或顺子加一个对子,或者七个对子就能胡牌。”
梁晓夏:“光讲没用,打一局就全会了。”
第一局是新手教学,蓝烟全程明牌,坐在她下家的梁晓夏,帮她捋了一遍摸吃碰杠的流程,凑出一副“23333”的牌型。
麻将这东西,正如麻辣小龙虾,一旦开始,就绝无只沾一点就停的道理。
蓝烟跃跃欲试,要真-刀实-枪亲自上阵。
电话这时候响起,是陈泊禹打来的。
“稍等我接个电话。”蓝烟接通,稍稍侧转身体。
陈泊禹说他去吃了顿晚饭,洗过澡准备休息了,来同她报晚安。
蓝烟:“我在家打牌,会晚点睡,你先休息吧。”
“那你开个免提,我打声招呼。”
蓝烟把手机放在铺了绒布的桌面上,按下免提,陈泊禹的声音响起来:“叔叔阿姨,中秋快乐。”
蓝骏文笑说:“同乐同乐。还在北城吧泊禹?”
“对。”
“工作辛苦。回南城了有空来家里吃饭。”
“谢谢叔叔,一定来叨扰。”陈泊禹笑说,“对了,梁净川到家了吗?他给我微信留言,说提前走了。”
梁净川懒洋洋应声:“在呢。”
“你跑得够快的。”
梁净川没搭理,“还有事吗?我们等着开始。”
“没事。烟烟不会打,你让着点。”
“你这么说,那我肯定半张牌都不会让。”
蓝烟:“……”
陈泊禹哈哈大笑,“随便输,我管报销。”
末了,陈泊禹说了再见,蓝烟伸手去挂电话。
一只手先她一步伸过去,手指毫无犹豫地按下屏幕上的红色按钮。
蓝烟立即抬眼。
梁净川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哦。忘了这是你的手机。”
他修长手指捞起手机,“贴心”地放到了她的面前。
蓝烟忍住了打人的冲动。
牌局正式开始。
不知是否有新手光环,蓝烟打得磕磕碰碰,但手气极好,一口气打了四局,她一人独赢两局。
第五局。
热茶在手边,梁净川端起来喝了一口,目光朝蓝烟瞥去。
她这个人,纠结时有个习惯,会拿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耳垂,一局下来,重复好几回。
千万不能把她放去赌场,不然对家凭这小动作,能把她赢得一干二净。
又几轮摸吃碰,梁净川看见蓝烟再次摸起了耳垂,斟酌起来。
白而透的皮肤,被捏得微微泛红,好像轻轻一碰就能破一样。
是什么手感,是温热而柔软吗。
她身体稍微坐直了一点,低头三张三张地数点着手里的牌,好似在做最后确认。
她在听什么牌,真是好难猜呢。
梁净川施施然打出一张四万。
打出的瞬间,蓝烟瞳孔微放,立即叫吃:“我胡了!”
牌堆推倒,一个典型的“23333”牌型。
梁晓夏笑呵呵:“烟烟要把我们的钱都赢光了。”
蓝骏文起身:“吃个夜宵继续?”
梁晓夏伸伸懒腰,“行,歇会儿。”
他们拿从存钱罐里翻出来的硬币当筹码,一枚抵十元。
蓝烟开心地数点自己的面前的硬币,听见身旁梁净川压低的声音说道:“看来今晚没陈泊禹报销的份了。”
蓝烟一顿,意识到什么。
伸臂,一把推倒他面前的牌堆。
他在做万子清一色,只差一万和九万就要胡了。
拆出来的缺口就是那张四万,分外显眼。
蓝烟:“……把我当傻子吗?”
“不是正因为知道你迟早都会看出来,我才自首吗?”梁净川微笑。
蓝烟不作声地盯着他,片刻,她丢下手里硬币,飞快起身,往阳台走去。
双臂搭住栏杆,下巴抵在上面。
从外面吹过来的微凉秋风,让她冷静些许。
身后传来移门被推开的声音。
蓝烟倏然转身。
梁净川就站在移门的轨道处,往前迈一步就能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往前,只是抱住手臂,斜倚门框注视她。
这样安静而毫不打扰的目光,会让人错以为,他没有任何的攻击力。
头顶晾衣杆上挂了数件衣服,已经晒干,被风吹得轻飘飘地荡起来。
他们隔着暗昧的夜色对峙。
蓝烟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梁净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的女朋友。”
空气静滞须臾。
蓝烟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会把手里所剩无几的优势,全面输尽的糟糕问题。
“知道。”梁净川轻笑一声,“但我相信很快就不是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17章 chapter17 (结尾小修)“你……
十月, 团建终于成行。
出发当日,陈泊禹发微信消息说上门来接,五分钟后, 蓝烟听见了敲门声,应了一声,往门口走去。
大号行李箱已经提前收拾好,放置在门口玄关,蓝烟背上包带上拴着U型枕的双肩包,打开门, 同时说道:“我忘了问,护照是我们自己……”
话音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的男人穿着一件薄款的黑色冲锋外套, 内搭黑色T恤,深色把他的一张脸,衬得极为冷峭清峻, 但他表情是放松下来的, 抱着手臂,站得两分懒散。
蓝烟一秒钟进入警戒状态:“陈泊禹呢。”
“下车前他来了个电话, 我提议我来接,他非常乐意。”梁净川不紧不慢地解释。
蓝烟抿住唇, 不作声。
梁净川伸出手臂。
蓝烟没动作。
梁净川笑了声,“只是拎行李的苦力,这还要挑人?那你自己给陈泊禹打电话,让他上来吧。”
蓝烟把行李箱往门口一推,滑轮抵住门框停下,警告:“你最好别做什么没分寸的事。”
梁净川微微挑了挑眉,伸手握住行李箱拉杆,“你会跟陈泊禹告状?”
他的语气, 仿佛巴不得她这样去做。
蓝烟决定从现在到这次旅途结束,一句话也不要跟他讲。越给回应他越带劲。
最后检查了一遍水电门窗、证件钥匙,反锁房门,跟在梁净川身后下楼。
楼下大门打开,梁净川掌住了门,要她先行,顺口把她没问完的问题回答了:“护照自己保管,到酒店了需要交给行政统一办理入住。”
陈泊禹叫的专车停在路边,可能电话已经打完了,看见两人出现,他拉开车门从后座下来,来接梁净川手里的行李箱。
梁净川没跟他客气什么,行李箱往他跟前一推,转身去拉副驾车门,毫不拖泥带水。
蓝烟上了车,把背包和搭在臂间的外套卸了下来。
陈泊禹安置好行李箱,上车在她身旁坐下,手臂自然地搭住她的肩膀,打了个呵欠,说道:“昨晚实验室出了点状况,幸好净川和珊姐熬通宵连夜解决了,不然今天还走不了。”
蓝烟怔了一下。
坐在前排的梁净川语气不咸不淡:“我睡一觉,到机场叫我。”
团建分了两批,交换轮值,因为陈泊禹好几天不在国内,下一批出发轮值的各部门负责人,打来了电话请示某些忘记沟通的细节。
怕吵到前排的人,陈泊禹有意把声音放低了。
可当他这边接完了,梁净川那边负责的技术部门的人又把电话打了过来。
等电话接完,又有微信消息。
去机场一小时,梁净川始终没能完整补个觉。
在值机柜台,与团队的其他人会合。
清源创生去年也有团建,但蓝烟跟卢楹半年前就定好了去东欧的行程,因此没有作为家属随团参与。
公司规模不大,一共四十多人,这里面有人见过蓝烟,有人没有。大老板带女友出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好奇,蓝烟察觉到几束打量的目光,但都是友善的。
或许为了展示同甘共苦的精神,从来只坐商务舱和头等舱的陈泊禹,这回也坐经济舱。
队排得长,陈泊禹站在蓝烟身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把头低下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像黏黏糊糊的高中生情侣。
蓝烟低声说:“旁边都是你员工。”
“我只是挨你一下,又没有当众亲你。”陈泊禹也压低声音。
蓝烟笑了一下。
嘴角还没落下来,察觉到一束如有实质的目光。
梁净川排在旁边那队。
掀眼,对上的眼神很难一句话形容,有点凉,更多是一种好似隔岸看戏的从容裕如。
蓝烟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
又排一阵,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一道推着行李箱的身影出现在队旁,一边叉着腰喘气,一边招呼:“二哥……”
陈泊禹的堂妹,陈又盈。
因和家里闹得有些僵,陈泊禹原本不打算兑现让陈又盈参与团建旅游的承诺。陈母唐佩玲屡次三番打电话,说那只是他爸和他兄长做得不对,又盈又没有错,何必迁怒。
陈泊禹捱不住电话轰炸,只好答应了,临行前特意告知陈又盈,梁净川这个人不好搞,他是不会帮忙撮合的,想要追他自凭本事。
陈泊禹:“来这么迟。”
“没听见闹钟响,差点睡过头……”陈又盈呼吸平复一些,转身,朝着另一侧队伍里的人打声招呼。
“嗨。”声音有种刻意的轻描淡写。
梁净川不失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陈又盈再看向陈泊禹:“队好长啊二哥,我能插队吗。”
“你不排我们这队,你商务舱的。”
“……啊?”
“啊什么啊,我自掏腰包给你升的舱。别坐不惯经济舱回头你找三婶告我的状。”
陈又盈语塞:“……你猪脑子吗陈泊禹。”
“少跟我没大没小。”
陈又盈看了一眼梁净川,后者露出仿佛全然无知的淡笑。
她叹声气,推着行李箱去往商务舱值机柜台。
蓝烟不爱坐飞机,因为流程实在太冗长了,排队过安检时,已然有些生无所恋。
好歹是上了飞机。
找到座位,落座之前,蓝烟环视四周,梁净川的位置离她很远,她放心坐了下来。
机舱渐满,零星上来最后几个乘客。
“二三二”分布的宽体机,蓝烟坐靠窗位置。
一旁的陈少爷似乎被平民享有的狭窄空间惊到,双腿局促难展,只得让靠外的那条腿,占住一部分的过道空间,整个人像只被塞进了比自己体型小一号的栅栏里的长颈鹿。
蓝烟戴上U型枕,把打发时间带的一本文库本小说,塞进前座靠背的网兜里。
此时,后排传来对话声:“方不方便跟我换个座,我一会儿跟陈总聊点事。”
CTO点名换座,只要是还想领这份工资,一般都不会不答应。
蓝烟还是没忍住转头瞪视。
劳动得两人起身给他让座的某人毫无添了麻烦的自觉,对上她的目光,只是笑了一下。
蓝烟转头看向前方,不再理会。
距离关闭舱门尚有一段时间,此时,陈泊禹来了一通电话。
某个投资人团队负责人的助理,来找他问询新材料备案的进程问题。
对方问得细,电话讲了很久。
梁净川阖眼抱着手臂,被困意煎熬,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
片刻,听见舷窗被轻轻敲了两声。
他睁眼,愣了一下。
一只手从窗户与座位间的空隙伸了过来,掌心里两粒柠檬绿的一次性耳塞。
从前一家四口出行,值机时座位基本都会选到一起,两个小辈同一排,两个长辈同一排。
一路上她必然不会跟他说一句话,只在他睡着了,而乘务员过来发餐食的时候,伸肘轻撞一下他的手臂,以作提醒。
她的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的机械白,或者耳塞的柠檬绿。
梁净川顿一下,伸指拈过。
那只手没有多停留一秒钟就收回了。
他当然不是受虐狂,不会被人恶言相向,还要一往情深。
只是,她的恶言从来没有真正的人格侮辱,她的善意却一直涓滴汇流。
发烧时的退烧药;浴室抽屉松脱的便利贴善意提醒;高考前一周在家复习时,她与闺蜜电话八卦,聊到兴奋处总会记得跑去楼道接听留出室内安静空间的公德心……
还有此刻,愿意分享的耳塞。
耳塞回弹,充盈耳道,声音被隔绝。
他转头闭上眼睛,面朝玻璃窗,上面隐约映出无法克制的微笑。
公司尚未盈利,团建只选得起东南亚的热带小岛,但住宿与餐标都在预算范围内拉到顶配,落地时椰林夕阳,船影白沙,足以使人暂时原谅世界一星期。
行政统一办理入住,再把房卡发到每个人手中。
陈泊禹同甘共苦的精神贯彻到底,订房同样没有超规则,是跟大家一个标准的大床房。
方便大家休息,晚餐是酒店自助。
领了卡,大家自行上楼。
陈泊禹推着两只行李箱,与蓝烟并肩走进电梯。
门阖上的一瞬,又被按开。
陈泊禹稍扬了一下下巴,问电梯外跟过来的人:“几楼?”
梁净川:“1706。”
陈泊禹低头看房卡卡套,“我们隔壁。”
梁净川声音没有情绪:“这么巧。”
从进电梯到穿过走廊进入房间,只有陈泊禹与梁净川聊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蓝烟全程没有作声。
梁净川停在1706门口,一边取房卡,一边随口问道:“放了东西一起去吃饭?”
陈泊禹:“你先去,我们可能晚点。”
梁净川没说什么,垂眸刷卡。
进屋,他冲了个澡,换身衣服,拉上遮光帘,在床上躺了下来。
睡不着,即便房间足够隔音,什么也听不见。
他连上习惯随身携带的蓝牙音响,点开歌单。
「close your eyes,give me your hand, darling,do you feel my heart beating,do you understand……」
敲门声响起。
把音乐暂停,才发现是隔壁传来的。
隔门对话声隐约可辨。
陈又盈:“一起去吃晚饭吧二哥,把梁净川也叫上。”
陈泊禹:“……你来敲门之前能不能先发条微信。”
陈又盈:“楼上楼下的有什么好发的?”
大约因为无语,陈泊禹没有答她的话。
陈又盈声音再度响起来,“烟烟姐,去吃饭吗?”
蓝烟:“好。”
陈又盈:“你哥住哪个房间呀?我去叫他一起。”
沉默了一霎,蓝烟说:“隔壁。”
数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梁净川起身把门打开,礼貌地跟陈又盈打了声招呼,目光从她头顶越过,去看也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两人。
陈泊禹换过衣服了,蓝烟没有。
酒店有多个餐厅,统一给员工定的是最大的那一个,而靠海还有一间餐酒吧,能在户外用餐,欣赏落日。
木质餐桌,点一盏蜡烛,晚霞的颜色比火焰更浓郁。
四人诡异到极点的组合,美景只会放大这份尴尬。
陈又盈追人毫无技巧,发问与查户口没两样,有一两个瞬间,蓝烟甚至会羡慕她的率真,怎么“那你谈过几个女朋友”这样的问题,都能这么毫无心理障碍地问出来。
坐在陈又盈对面的人,端上酒杯抿了一口,答道:“没有。”
陈又盈:“……一次都没有吗?”
梁净川:“嗯。”
蓝烟稍有震惊。梁净川没跟家里提过他有无谈恋爱,但她以为,他肯定是谈过的,只是因为没有太稳定所以没往家里介绍。
陈小姐眼睛被点亮,与映照夕阳的琥珀色酒液一样:“那你……”
梁净川:“但有喜欢的人。”
蓝烟像被橙红的夕阳光烫了一下,眼皮微颤。
陈又盈呆住,陈泊禹也惊讶:“谁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陈又盈再度看向梁净川,可能还抱有他也许是故意这么说拿来当挡箭牌的希望。
梁净川语气平淡:“那你今天就听说了。”
陈又盈表情彻底垮下去,猛灌一口发苦的冰镇纯酿。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怎么这样,刚落地就失恋。
“所以到底是谁?我们公司的?还是你哪个同学?”陈泊禹好奇追问。
蓝烟感觉到,梁净川的视线如夜晚的薄雾一样从她脸上掠过。
“追到再告诉你。”他说。
陈泊禹笑说:“这就笃定能追到了?”
蓝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淡淡地说:“你知不知道,大部分女人都会很讨厌太自信的男人。”
梁净川没看她,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声音里很浅的笑意:“是吗?那我现在就给她发条微信问问。”
蓝烟立即去瞄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机。
斜对面梁净川拿起了手机,手指不疾不徐地敲击屏幕。
她盯住他的动作,呼吸都收紧,生怕自己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临时拿过手机藏起来也不能,否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心跳过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坐立难安更多,还是头晕目眩更多。
梁净川打字的动作停了下来,朝她瞥见一眼。
最后把手机往桌面一扣,那微微的笑容仿佛在说:算了,先放你一马——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18章 chapter18 讨厌我吗?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变作浓郁的紫绀色。
海面来风,蜡烛藏在玻璃杯里,火焰安然不动。
陈又盈无精打采, 像只霜打的茄子;陈泊禹转换话题,与梁净川再度聊起了工作的事,后者应得三分心不在焉;蓝烟埋头吃甜点,直到胃里确实再也塞不下去一丁点为止。
大约除了陈泊禹,没人感到很自在。
刀叉都放下去很久了,服务员来添了两回水, 海上风又大了些。
蓝烟伸手搭了一下陈泊禹的手背,低声打断他说话:“你还要吃吗?我先回房间了?”
陈泊禹扫一眼桌面, 问陈又盈:“吃饱没?”
陈又盈怏怏不乐地“嗯”了一声。
陈泊禹说:“那走吧,都回去休息。”
陈又盈:“我要去喝酒,你请客。”
“行行行, 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账挂我房间。”
“你们公司有长得帅的单身青年吗?不单身也行,叫过来陪我喝……”
“这我公司不是你后宫, 再胡闹把你返程票改签到明天。”
“那我自己去酒吧找!”陈小姐起身便走,把堂兄的话当阵风。
陈泊禹叫来服务员刷卡买单, 三人起身。
陈泊禹看向梁净川,“我们回房间,你……”
“在海边逛逛。”梁净川一手抄进黑色短裤的口袋里,往海面看去。
“行。”陈泊禹挽住蓝烟的手,“走了。”
蓝烟没听见梁净川应声。
迈上台阶,走到廊下,蓝烟回头望了一眼。
那道身影已经走到沙滩上,暮色凝紫, 他的白色上衣被染成相近的色调,海浪浅扑沙滩,衣服下摆鼓满了海风。
推门,进入餐酒吧灯火昏黄的室内。
各色人种操不同语言低声交谈,蓝烟和陈泊禹牵手从桌椅间的过道穿过。
捏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
蓝烟拿起来,面部识别即时解锁,打开直接便是锁屏之前的微信界面。
在置顶的陈泊禹的头像下面,灰色热带鱼顶着一个小小的红点浮了上来。
不用点开,也能看到陈列于黑色名字下方的灰色小字。
【ljc:讨厌我吗?】
是刚刚,餐桌上他编辑了而未发送的那条消息。
心脏几乎骤停。
蓝烟飞快地熄屏了手机。
陈泊禹转头:“谁找你吗?”
蓝烟摇头,“没。群消息。”
心跳混入吵嚷的人声,仍然剧烈得叫她草木皆兵。
/
临时拉起来的团建群里,有人组织集市夜游,响应者寥寥,舟车劳顿,大家都休息得很早。
次日七点多,蓝烟和陈泊禹起床,洗漱之后,出门去吃早餐。
他们只带了手机和房卡,预备吃完了再回房收拾今日水上玩乐的装备。
阖上门的一瞬,旁边1706的房间门打开了。
出来的是个年轻女生,睡衣之外,只套了一件薄外套,大约也是准备去吃早餐。
应该是行政部的人,蓝烟很眼熟,但没有记住叫什么名字。
女生望过来,打了声招呼:“陈总早。”
“早。”
陈泊禹克制了自己因惊讶,而下意识要往门内瞥去的冲动。
女生反应过来陈泊禹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急忙说道:“梁总昨天跟我换房间了!他换到了21楼,徐源的旁边,说方便跟他对一对下个周期的研发目标。”
她一口气说完,生怕慢一秒就将演变成一场名誉尽损的大型误会。
陈泊禹说:“哦……知道。他跟我提过,我搞忘了。”
蓝烟知道陈泊禹这么说为了避免女生的尴尬。这是他的优点,做领导的时候,很有维护下属的自觉。
但有时候蓝烟难免会想,他的这份体察,为什么某些时刻,却不愿意用在她的身上。是因为太熟悉所以滋生怠慢吗,还是她平常表现得太独立,以至于他觉得她并不需要。
果真女生松了一口气。
陈泊禹:“去吃早饭?”
“对……陈总你们先去,我忘拿东西了。”
没有哪个员工喜欢跟老板坐同部电梯,这一点陈泊禹还是很清楚的,因此点了点头,就跟蓝烟先行一步。
餐厅里,零星散见同个团队的人,经过时有人打招呼,也有人邀请一起坐,陈泊禹笑着应声,找了张没人的四人桌,跟蓝烟坐了下来。
各自去拿吃的。
蓝烟想尝尝当地的米线,排队等了一会儿。
端碗回到桌边,陈泊禹对面多了一个人。
蓝烟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没有停留。
陈泊禹笑对正在落座的梁净川说道:“你换房间也不说一声,早上看见蒋珂从你房里出来,我人都吓死了。”
梁净川放下餐盘,淡淡地说:“说明你还是见识少了。”
陈泊禹笑骂了他一句。
还缺水果没拿,陈泊禹起身,问蓝烟:“你要水果吗烟烟?我一起拿一点。”
“好。”
陈泊禹走之后,气氛立即凝滞。
蓝烟埋头,拿筷子尖挑米粉送进嘴里,察觉到斜对面的梁净川在看她,她没有抬头,当他不存在。
但显然梁净川不会如她所愿,忽没头没尾地问:“那你惊讶吗?”
蓝烟动作顿了极短促的一个瞬间,冷淡地说:“关我什么事。”
梁净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同样平淡:“我不想整晚睡不着。”
牙齿好似磕到了一粒花椒,麻意从舌尖蔓延,蓝烟赶紧抽了一张纸巾,低头吐出来。
再不说话。
梁净川早饭吃得很少,两片面包一杯黑咖啡,吃完就先走了。
蓝烟和陈泊禹结束早餐,离开餐厅,回房间换了衣服。
到楼下大堂集合时,蓝烟没有看见梁净川的人影。不想参与水上项目的人,另组一支队伍去市内city walk,猜测他可能是去了那一队。
玩到中午,大家前往提前预定的餐厅吃饭。
落地后第一顿团餐,定在了一间人气旺盛的高档餐厅吃海鲜。
团队人多,占了三个包厢。
蓝烟他们这一间空出来了两个位置,留给梁净川和罗珊。
海鲜陆续上桌,快开席时,梁净川和罗珊才姗姗来迟。
梁净川仍是早上在餐厅的那一身,宽松白色短袖衬衫外套,烟灰短裤,显得省净而清隽。他背上背着一只黑色PU皮的双肩包,看着陌生,可能不是他的。
他的座位在陈泊禹旁边,他拉开椅子坐下之后,陈泊禹扭头调侃他一句:“大明星啊,还压轴登场。”
梁净川眼也不眨:“知道你望眼欲穿。”
“……”
所幸,餐桌上的陈泊禹,没有继承他父亲陈永茂的那套非得先训话再动筷的规矩,只说了一句:“大家辛苦。吃得尽兴,不够再点。”
有人起哄:“超过餐标了怎么办?”
行政:“陈总自掏腰包!”
陈泊禹笑:“行。你们今天不把我吃破产不准出门好吧。”
蓝烟想,陈泊禹就像她高中班上,人缘最好的那种男同学,所有人都喜欢他、簇拥他、追随他。
……撇开别的不说,做他的员工应该挺爽的。
刚开吃没一会儿,包厢门被敲响,坐在上菜口的行政走过去把门打开。
蓝烟望去一眼,是跟梁净川换了房间的蒋珂。
她似乎有些为难,凑近跟行政说了句什么,行政点头,转身回到包厢,走到梁净川身边,也说了句什么。
梁净川点头,把挂在椅背上的那只PU皮的双肩包取下来,递给了行政。
行政拎过去,递给了蒋珂。蒋珂颔首,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陈泊禹:“唷。”
梁净川:“唷什么唷。”
他正要多说句什么,负责人事的总监端着杯子过来敬酒了,于是暂时把话咽了回去。
岛上海鲜新鲜肥腴,今日大家吃到肚皮撑破,兴尽而返。
餐厅离酒店一公里,有人打车,有人选择步行,沿途都有高大棕榈树,沿着树影行走,并不十分炎热。
沿途经过一家当地超市,门口摆着的大冰柜勾人留步。
步行的一行五六人,都围拢过去。
冰柜门打开,森森冷气扑面而来。
梁净川站定在罗珊身旁,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去瞧正俯身挑选雪糕的蓝烟。
她外面罩着一件白色防晒衫,下摆露出穿着牛仔短裤的两条腿,匀停修长,日光下,白生生得晃花人眼。
墨镜架在她的鼻梁上,脸藏在遮阳帽投下的浅灰色阴影里,冷白的肤色,好似一支凉甜的冰镇奶糕。
寻了一圈,似乎无所获,她踌躇着拿了一支玻璃装的冰可乐,退离冰柜,去收银台找人拿起子开瓶。
梁净川走近,手臂探进去,一通翻找。
大学时,一家人出行,去过该国的另一座海岛,那里有种当地品牌的芒果雪糕,蓝烟很喜欢,每天都会吃上一支。
冰柜里确实没有,不知道是没有进货,还是卖完了。
补给结束,一行人重新出发,有冰饮加持,酷热都消退几分。
一口气走到酒店,各自回房午休。
蓝烟之前在玩水上项目的地方冲过了一个澡,但没洗头发,回房间以后把头发洗了,又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
头发吹到七分干,关了吹风机,从浴室出来,换陈泊禹去洗。
她趴在沙发上,在群里看大家发的照片,顶部弹出消息通知,梁净川发来的。
切出去瞧,昨天没点掉的那个红点,数字从“1”变成“2”。
顿了一下,她点进去。
【ljc:电梯口来一下。】
蓝烟咬住唇。目光上移寸许。
【讨厌我吗?】
两分钟后,蓝烟烦躁地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爬起来,拿上房卡出门。
走廊不长,一走出门就能望到底。
梁净川站在电梯前,抱着手臂。
他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是以门一打开,他就将目光锁定在她脸上。
不久之前,她坐在车里注视他朝她走过来,现在角色调换。
果然,一旦被人注视,手脚都会变得失去控制。
到了跟前,她看见梁净川露出一个“天道好轮回”的笑,顿时没好气:“干嘛?”
梁净川扬了扬眉,没说什么,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号纸袋递给她。
她迟疑片刻才接,往里看去。
一支包装上印刷大个芒果图案的雪糕,一把塑封包装的线香——或许是上午他扫街时买的。
蓝烟愣了下,抬起头。
梁净川转身把电梯上行的按钮按下了,才说道:“包不是蒋珂的,是徐源的,他落出租车上了。徐源是我直系师弟,我对他比较严格,他怕我说他丢三落四,所以拜托了蒋珂来找我。”
“……和我没关系。”蓝烟垂下目光,淡淡地说。
“我知道。”
电梯已经抵达17层。
他的声音,与门弹开的“叮”声同时响起。
“蓝烟,我的视线里从来只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之前预估的是20章分手,现在看情况可能要到22章左右。
第19章 chapter19 “烟烟,会有人比……
翌日的行程, 是要出海去另座小岛浮潜。
早上起了雾,天色白茫,向导说等太阳升高, 或者到了海上风大一些,雾就会散,不会影响行程安排。
吃过早餐,大家乘车去往码头,排队登船。
蓝烟早起小腹一直有隐约的坠胀感,登船之前, 她跟陈泊禹打了声招呼,抓紧时间去趟洗手间。
或许是拜昨天贪凉喝下的可乐和吃下的雪糕所赐, 她的生理期提前了三天。
包里没带着经期用品,浮潜又要下水,蓝烟只能取消行程。
她回到码头边, 从陈泊禹手里接回背包, 说明情由:“你去玩吧,我回房间休息一下。”
“那我也不去了, 我们一起……”
“陈总!要准备出发了!”快艇登船口,向导探身喊道。
陈泊禹望了望快艇, 些许踌躇之后,还是决定跟蓝烟一同回酒店。
没有腹痛症状,只有些许不适的坠胀,回房换回睡衣,蓝烟在床上躺下补觉。
陈泊禹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说自己再审一审融资计划书,让她有事就叫他。
蓝烟戴上眼罩,在有一阵没一阵的键盘敲击声里,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房间无人,有陈泊禹的微信留言,说跟留在公司轮值的市场部负责人约了电话会议,免得吵到她,所以去楼下茶室了。
雾已散去,外头的日光难得毫无攻击性。
蓝烟起床,换了衣服,预备去海边溜达一圈,再绕去茶室找陈泊禹一同吃午饭。
下楼,从后方大门出去,穿过数个错落排布的湛蓝泳池。
或许因为上午天阴,泳池水凉,此刻游水的人不多,岸边躺椅,三两个晒太阳的人。
蓝烟一眼掠过,一顿,又往回看了一眼。
墨绿条纹的阳伞下,坐着穿一身亚麻白色的男人,鼻梁上架着墨镜,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奇怪,她明明亲眼看见他上了快艇,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会在这里。
梁净川可能是在跟谁打电话,隔得远,只看得见嘴唇启合,听不见声音。
他应该也注意到她了,脸朝她偏过来,顿了好一会儿。
墨镜相隔,看不见眼睛。
蓝烟立即收回目光,穿行于椰风蕉影间,往海边走去。
海滩上人也寥寥,灰蓝的海水间,有个穿黑白条纹泳衣的白人女人,正往深处游去。
沙滩干净,昨天游客踩出的脚印,已经被夜间的涨潮抹平。
蓝烟脱掉拖鞋拎在手里,直接赤脚踩进微湿的沙地里,让脚趾犁过细软的沙子。
忽听海上传来模糊的喊声。
蓝烟手搭凉棚,眯眼望去,是从那个穿黑白条纹泳衣的女人那儿传来的,仔细辨听,似乎喊的是“help”。
她心里一惊,但没莽撞下水,环视四周,不见海滩救生员的身影。
前方走来一对母女,十来岁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独角兽造型的游泳圈。
四下没有可利用的浮具了,蓝烟扔下拖鞋,飞快朝她们奔去。
海上的动静,自然不止蓝烟一个人注意到,这位妈妈几乎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么,急忙拿过女儿手里的独角兽游泳圈递给她。
蓝烟匆忙说句谢谢,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抱上游泳圈飞奔到海里,一边高喊“Calm down”,一边朝那个女人游过去。
所幸距离不算远,游到离女人两臂距离处,蓝烟把游泳圈朝她推了过去。
女人立即伸手抓住,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冷静了下来,双臂攀住了泳圈,开始拼命咳水。
蓝烟问女人怎么了,正要游去她身后,听见后方传来划水声。
回头一看,是振臂游过来的梁净川。
她没空思考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听见女人说了句“leg”什么的,后一个单词她没有听懂。
梁净川游得很快,在她从背后托住女人助其节约体力保持漂浮状态时,他也到了跟前。
几句简短交流,梁净川转头对她说:“小腿抽筋。”
随后,又做了一番沟通,蓝烟看见女人点头,连说几句“OK”。
梁净川对蓝烟说道:“你可以松开她了。”
蓝烟缓慢松手,游到旁边。
女人攀住游泳圈,深深呼吸,放松身体,随后双腿缓缓地浮了起来。
梁净川指挥她松开一只手,往后抓住脚趾,把脚掌往上扳……勾腿、拉直,反复数次之后,女人长舒一口气,说感觉好多了。
梁净川让她保持这样漂浮的姿势,自己游到了她的前方,抓住了游泳圈,不疾不徐地将她带往岸边。
海滩救生员、酒店服务员和急救员这时候也赶过来了,下水一起将女人扶上岸,裹上干毛巾,做身体检查。
服务员手里还有几张干毛巾,正欲分发,梁净川伸臂抢了过来。
展开,一下将蓝烟整个罩住,往自己面前一带。
力道很大,蓝烟被拽得差点一个趔趄。
梁净川低着头,飞快擦拭她打湿的头发和肩背手臂皮肤。
一张用湿了,再换一张。
而他自己还在滴水。
蓝烟没有作声,一半因为海水蒸发,瑟瑟发抖,牙关打颤。
还有一半,是因为梁净川的表情。
他紧抿着唇,目光低垂,脸色沉冷,像是要杀人。
蓝烟觉得有点好笑,于是笑了一下。
梁净川立即抬眼,“笑什么?”
“……没什么。”
“看我为你着急很好笑吗。”
“我不是……”蓝烟忙说,顿了一下,讷讷开口,“……谢谢。”
梁净川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把脸往旁边一偏,也笑了一下,有点像是那种不很服气的笑。
“……你又笑什么。”
“笑我自己,是不是你去送死,我也会为你选条最舒服的路。”
蓝烟簇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片刻,她才说:“我有把握才去救的。”
“我知道,‘一百分’。”
梁净川读大三那年,一家人去海岛旅游。傍晚在酒店海滩散步,正好碰见救生员在做急救科普。
蓝骏文觉得这个课很有意义,压着他俩旁听。
科普课程上完,救生员给每人发了一份测试卷,说做完了就可以凭卷去餐厅换一份冰淇淋。
蓝烟似听非听的,试卷却做得认真,中途她去喝水,回来看见做完的卷子被批改了,梁净川给她标了个100分。
那时气得她整整两天没跟他说话超过五个字,称呼也惨从“梁净川”降格回了“喂”。
“……你还提。”蓝烟伸脚去踢他。
梁净川哼笑一声,没打算躲。
她脚尖将要踢到他的小腿时,赶紧停了下来,收回去。
梁净川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一拍。
蓝烟低垂的眼睛,落在了他湿透的上衣的下摆……风吹过,把他身上微冷的咸味扑向她的鼻尖。
蓝烟忽然伸手,两手抓住了毛巾的边缘,突兀地退后一步。转过身,自己擦拭起来。
手里一空,梁净川顿了一下,双臂垂下去。
那边,女人做了检查,只有些微呛水,并无大碍。她走过来一径儿同两人道谢,不知是不是西方人更热情外放,蓝烟听她夸她是“angel”,十分地感到牙酸。
海滩风大,不宜久留。
蓝烟和梁净川一人披着一张毛巾,并肩往室内走去,一路没说话。
直到进了电梯,将要抵达十七楼,蓝烟才听见站在后方的梁净川开口:“洗个热水澡,穿暖一点。”
“嗯。”
“你……”
“嗯?”
“不该给你买雪糕。”梁净川语气有点懊恼。
蓝烟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尴尬。这他也能看得出来吗?
电梯门开,蓝烟说:“我回房间了。”
“嗯。”
蓝烟没被冰可乐和雪糕打败,但被没升温的海水撂倒了。
吹干头发没多久,小腹处坠痛一阵一阵袭来。
她蜷缩身体躺在床上,给陈泊禹发消息,请他帮忙买一盒止痛药。
约莫二十分钟,陈泊禹匆匆忙忙地回来。
倒了温水,掰出药丸,扶她服下。
“上午的时候不是还好吗?”陈泊禹帮她把被子掖得更严实一些。
“刚刚有人溺水,我下水帮忙了一下。”
陈泊禹一愣:“什么时候?”
“刚刚。”
她阖着眼睛,嘴唇泛白,陈泊禹叫她先不要说话了,躺着好好休息,等止痛药起效。
蓝烟确实无力再出声。
她生理期一向规律,也从来没痛经过,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小腹被压路机来回碾压的滋味。
忽听陈泊禹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
脚步声远离了床边,随后,门厅处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不知道在接谁的电话,陈泊禹语气有些为难,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等会儿再说”。
蓝烟想问,没力气,持续了好一阵,不知道是不是止痛药终于起了作用,痛感终于平缓地滑向一个可耐受的阈值。
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是听见门厅有人在说话,除了陈泊禹,另一道声音属于他的助理。
助理:“陈总,这次不见,下回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陈泊禹:“我知道。”
“叶总的助理也在等我确定行程,最多半个小时,对方不可能一直等我们……”
陈泊禹沉吟许久:“你先回房间,我先跟她聊一聊。”
“好。陈总你尽快,不然机票也不好定了。”
门关上了,脚步声靠近。
蓝烟把眼睛睁开,对上正弯腰来看的陈泊禹,直接问道:“怎么了?”
“好点了吗?”陈泊禹只问。
“嗯。”
陈泊禹在床边坐下,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听见你跟你助理说话了。怎么了?”
“光弈创投的叶总对我们公司感兴趣,想找我聊一聊,他今晚会落地东城,能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一起吃顿饭。我们资金还有缺口,如果光弈愿意入局,还有几家举棋不定的肯定也会跟投。叶总的档期不好约。”
蓝烟平静地说:“你去吧。”
陈泊禹一时没说话,看着她,似乎是在判断,这是否是她的真实意愿。
“你知道我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但你现在不舒服……”
“没那么痛了。再睡一觉就好了。”
他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大约是助理在催促他做决定,他没有把手机拿出来,只是深吸一口气,“抱歉烟烟,我跟叶总吃完饭就连夜赶回来……等融资的事情结束,我们……”
蓝烟把眼睛闭上了。
陈泊禹说完,就起身去给助理打电话。紧跟着房间里一阵窸窣的声响,似乎是他在收拾东西。
片刻,陈泊禹又来到她身边,“烟烟,我吩咐了行政的小许随时待命,你有需要就给她发消息。好点了想吃东西的话,就跟她说,她让客房给你送餐。我等会上飞机可能看不到消息,你有事给我留言,我落地了第一时间回复你……”
他的声音好像寡淡的流水一样从耳边淌过去,蓝烟“嗯“了一声。
“我走了烟烟,你继续休息吧。”
“帮我把窗帘拉上。”
“好。”
室内暗下来。
一阵疾速的脚步声,门又关上了。
蓝烟把被子的一角抱得更紧,闭着眼睛,任由思绪往下沉。
她确实没有口是心非,因为她绝对不希望未来某天,和陈泊禹聊到这件事,他会说,他是因为她而放弃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但人是这样的一种生物:理智与情感,很多时候会各行其是。
陈泊禹跟助理走到电梯口,门恰好打开了。
是得到消息的梁净川,正从楼上下来。
陈泊禹定住脚步。
梁净川语气很淡:“确定要去?以我对光弈的了解,他们对生物材料这块的兴趣不是很大。”
“我知道。但即便这次光弈不投,我们也是跟他们建立了联系。叶总比较江湖义气,不纯是在商言商的人。”
“你是决策者,当然你自己做决定。”梁净川顿了一下,“但你想清楚,有些事只有一次选择机会。”
陈泊禹微怔。
梁净川伸手:“房卡给我。晚点我去看看我妹妹。”
陈泊禹稍有迟疑,还是把房卡掏出来,递给梁净川,“净川,如果她不开心,你这个做哥哥的帮我开解两句。”
“这不归我管。”梁净川淡淡地说,“你回来了自己哄吧。”
似乎反倒是这句话,打消了陈泊禹不知缘由的些微顾虑,他笑了一下,说道:“我估计凌晨就回来了。”
梁净川把房卡揣进口袋里,转身按下了上行键,陈泊禹紧跟着按下行键。
两部电梯几乎前后脚抵达,两人各自走进去,上行下落。
/
疼痛感彻底消失之后,蓝烟睡了一个整觉。
似乎是做了梦,情节光怪陆离,但醒来的一瞬间就记不清楚了。
有一只手在轻探她的额头,似乎是在看她有无发烧。
手指微凉,她忍不住动了一下脑袋,把脸颊也挨上去,汲取那点凉意,轻声问:“你没走吗?”
昏暗里只有静默。
蓝烟骤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惊,蓦地睁开双眼。
光线朦胧,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有种清醒至极的明亮。
人似乎也能被月光烫伤。
蓝烟立即别过头,躲开了他的手指。
“既然不想让他走,怎么不直接留他?”梁净川声音平静。
蓝烟不回答。
“怕给他添麻烦?”梁净川手掌撑在床边,微微弯腰,直视着她,“你们这个恋爱,谈得真是生疏。”
蓝烟微愠:“你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来教我怎么谈恋爱?”
“谈过很多就会谈了吗?”
蓝烟抿住唇。
指骨旁边就是她的脸,梁净川却只是把手指攥紧,并没有去触摸。
再开口,他声音有点哑:“烟烟,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0章 chapter20 “想你跟陈泊禹分……
第一次听梁净川这么称呼她, 熟悉又陌生。
蓝烟轻咬了一下嘴唇,忽略这个称呼带来的异样感,“好, 那你告诉我,同样的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我大概率会做跟陈泊禹一样的选择。”
“那你凭什么说……”
梁净川截断她的话:“但我一早就会注意到你的情况,跟你留在酒店休息不会出门,中午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海边散步——当然,这件事我也不算做得多到位, 如果我不是执着于先找好理由再去海边找你,你也不必下水。”
稍顿, 进而一口气说道:“ 从公司到你家,开车不到半小时,不会忙起来一天只打一个电话就算交差;节假日不会应酬结束倒头就睡;带你回家不会任由父母轻慢毫无作为;不会推你去做你不喜欢的人情往来;不会让你的空调坏一整个夏天……”
“……你别说了!”
“我非要说。”梁净川声音喑哑而苦涩, “……不会得到了却不好好珍惜。因为有的人, 一开始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一个字结束,室内安静得只闻呼吸声。
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揪住, 那种陌生的酸涩感,让蓝烟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陈泊禹这么信任你, 你就是这么辜负他的信任的吗?”
“你这么信任陈泊禹,他有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蓝烟气愤,但哑口无言。
因为梁净川是对的。他一直是对的。
骆驼并不是被一根稻草压死的。
梁净川看着她,不再说话,目光里只有一种平静的沉郁。
过了片刻,他把头转了过去,声音也冷静下来,“你感觉好点了吗?”
蓝烟不想睬他。
“你睡了一下午, 起来吃点东西?”
“……你是怎么进我房间的。”
“陈泊禹给的房卡。”
“……你不怕他杀了你。”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做了什么值得他杀了我的事?”
“……”
她一定是饿太久没吃东西,血氧供应不充足,脑袋转不过来,才一句也吵不过他。
出门,海上已开始落日。
当坐在木桌旁,热而不燥的海风吹过头发,和吊带裙的裙摆,视野里浥艳晚霞层叠翻涌时,蓝烟的坏心情顷刻烟消云散,梁净川坐在对面也没有对她造成半点影响。
吃过晚饭,落日更显盛大瑰丽,海滩上人多了起来,都是来看落日的游客。
蓝烟走在沙滩上,不时打开手机拍照。
几十张照片,以肉眼可辨的渐变色,陈列于她的相册。
微信在这个时候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蓝烟顿住脚步,点开微信。
【陈泊禹:我落地了,烟烟。好些了吗?吃饭没有?】
【blueblue:已经没事了。吃过了。】
【陈泊禹:那就好。】
【陈泊禹:我马上去跟叶总吃饭,晚点我打给你。】
从前,蓝烟总是会回一句“好”。
她在此刻感觉到了一种可回可不回的索然,于是没再理会,仍旧举起手机拍照。
“蓝烟。”
蓝烟闻声下意识回头。
对上梁净川手持相机的镜头。
她愣了一下,“……谁准你拍我!”
“赔你肖像损失费。你要多少?”
“这是钱的问题吗?”她见梁净川微低目光,盯着屏幕,似乎是在查看刚刚拍下的照片,急忙走过去,“你给我看下。”
梁净川往后退。
“给我看一下!”蓝烟两步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去夺他的手机,“不准拍我的丑照!”
梁净川松手的瞬间,大拇指恰好按住了右侧按钮,屏幕一瞬熄灭。
蓝烟把它点亮,在手机默认的锁屏壁纸上,熟练地点击“147789”。
听见梁净川低笑一声。
蓝烟一怔。
不必他开口,她也知道他在笑什么,笑她上次,说他“好自恋”。
她现在知道了,“L”并不是“Liang”的首字母。
手机突然变成了烫手山芋,她低着头,佯作毫无反应。
有个问题,她始终在刻意回避思考:梁净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他的态度,并无渐进式的过渡,而是从和她针锋相对的一端,突兀地跳到了另一端。
从他送修他姥爷的遗物开始……不对,从陈泊禹的生日那天开始。
那么,一定在早于这一天的某个时间。
她毫无头绪,因为过往的那么多年里,他们的相处模式永远是说不上三句话就硝-烟弥漫。
她对他这么差,他也能喜欢上她?
他不是有某种小众性-癖吧。
手机解锁。
屏幕里,是前一刻色调更暖的夕阳,从海面到天空,橙黄渐变至紫槿,画面分厘不差地定格于她回眸的一瞬。
黑色吊带长裙裙摆翻飞,长发拂过面颊,眼神微微虚恍,整个人融于暮色,又矛盾地疏离于暮色。
如果说,镜头是眼睛的延伸,这就是梁净川眼里的她吗?
梁净川站在原地,微笑看着她:“你要觉得丑就自己删了。”
……她不但不想删,甚至想airdrop(隔空投送)。
犹豫一瞬,蓝烟还是把自己手机的隔空投送打开了,传送的时候,她对抗自己心里的某个声音:对对对我就是好没骨气。
“你不会不止一次偷拍我吧?”蓝烟斜眼看他。
“要不你检查?”
照片传完,蓝烟把手机锁屏还给梁净川。她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否则大可不必喊她回头。
天光向冷色调转变。
蓝烟继续慢慢往前走,梁净川跟在她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这个人,进退有据,连对她的冒犯,都好像能恰好踩中那个她差一点就会翻脸的临界值。
“孙中山南洋纪念馆,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合作……”
忽听身后传来梁净川慢悠悠的声音。
蓝烟回头,却见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宣传海报。
她顿住脚步,等梁净川走过来,问道:“什么?”
“南洋华社互助组织的特展。”光线已经不大明亮了,梁净川凑得离海报近了一分。
蓝烟忙说,“给我看看。”
梁净川不给,继续念读展览介绍:“洪门互助会宗教图案、火并武器……”
蓝烟踮脚去够,“给我看看!”
“你跟陈泊禹分手就给你看。”
“……”默了两秒,蓝烟忍不住,“你是不是有毛病。”
梁净川把身体往旁边一转,避开她的手,“‘萃英书院’横梁雕塑……光绪帝墨宝‘波靖南溟’匾额……”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要笑不笑地看着蓝烟,好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才是她最无法拒绝的终极杀招:“这个匾额,是不是就是你提过的那位张孝宅老师修复的?”
蓝烟一脸无语地盯着他。
“好好好,给你给你。”
海报被塞进她的手里。
中文繁体和英文的双语海报,展品部分,最显眼的便是那幅匾额。
“……你从哪里弄来的?”
“沙滩上捡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
“哎,怎么不好骗了。”仿佛是认真苦恼的语气。
“……”
蓝烟不再搭理他,解锁手机,点开某购票APP。
梁净川:“航程两小时,从早到晚,一共9班,随时能出发。”
他仿佛完全预测到了她的反应,也因此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蓝烟彻底愣住。
梁净川低头看着她,低声说:“烟烟,如果陈泊禹今天没连夜赶回来,明天你跟我去看展。”
“……你别这么叫我。”
“还有三天闭展。”
只有海风吹动她手里海报哗啦作响的声音。
“既然讨厌我,跟我出去看展又有什么好怕的?”
“谁怕了?”蓝烟声音抬高,“正常人谁要跟讨厌的人一起出去玩?”
她把海报往梁净川手里一塞,转身便走。
没有回头去看,脚步越来越快。
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啊”的一声。
她停顿一瞬,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回头望去。
梁净川低着头,蹲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蓝烟终究还是抬脚,走到他面前去,绷住脸问道:“你怎么了?”
“踩到玻璃。”
迟疑一瞬,蓝烟蹲下身,手指刚要挨上他的膝盖,手腕被一把扣住。
他抬起眼,近距离地逼视,日常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却显出某种陌生的危险。
墨发被海风吹得飞溅,最后一缕天光也已散尽,夜色在他眼睛里如此刻身后翻涌的深海,“其他讨厌的人,你也会这么关心他们吗?”
“……你听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蓝烟心脏发紧。
“下次我再装受伤,你一样会回来。你就是这样的人。”
蓝烟无言以对。
手腕没被攥得太紧,她轻轻一挣就挣脱了,心里叹了口气:“梁净川,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你跟陈泊禹分手。”
“那你先绕着海滩裸-奔一圈吧,说不定我会考虑。”
“好。”
他松开海报,双手交叉,抓住身上黑色T恤的衣摆,毫无犹豫地往上掀起。
海报被风吹起,几欲扑向海面。
“……你是不是疯了!”蓝烟飞快伸手,紧紧按住梁净川的手臂。
他露出笑容,一伸臂,把快被吹走的海报抓了回来,无辜地问她:“看展吗?”
/
回房间,蓝烟冲了一个澡,洗去热气扑在皮肤上的微微黏腻。
晚上她没出去,躺在床上一边看剧一边跟卢楹聊天。
白天睡够了,所以没什么困意,一直过了零点,卢楹说明天要早起,得先去睡觉了。
蓝烟起床,换上出门的凉拖下楼。
酒店有间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这个时间,里面正热闹。
她点了一杯常温的汽水,坐去靠窗位置。
有人过来搭讪,被她婉拒。
坐在异国他乡的陌生人群中,听着听不懂的音乐,喝着汽水,似乎也不乏惬意。
汽水喝完,待到尽兴,起身离开酒吧。
踏出门的瞬间,有微信消息发了过来,陈泊禹问她睡了没有。
她回复还没有,陈泊禹就拨来了语音电话。
陈泊禹开门见山:“抱歉烟烟,我刚到酒店。叶总对我们项目很感兴趣,约我明天下午再细聊,我得把计划书修改一下,估计得忙一整晚,等明天跟叶总聊完……”
“没事,假期也没几天了,不用飞来飞去。行李我帮你收拾,回国给你带回来。”
蓝烟发现,她心里平静得感受不到一丁点的失落,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期。
陈泊禹没有做错什么,成年人的理性选择,换她她也会这样,甚至说不定比他更决绝。
他毕竟管着一间公司,他倒闭了还能回去继承家业,其余人失业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恐怕会面临艰难境遇。
陈泊禹沉默了一霎,才说:“我明天晚上一定……”
蓝烟平静地打断他:“陈泊禹,不确定百分百能做到的事,还是不要随便承诺。”
“……我真会回来。我订了星空餐厅后天晚上的座,他们这儿要提前半年预约。”
蓝烟笑了一下,此刻她已经走到了大堂里,四下灯火通明,“卢楹跟我说,翡琅的星空餐厅很多人求婚,你不会是想跟我求婚吧?”
陈泊禹没作声。
“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
“我……”
“好了,你快去忙,有什么事等我回来我们当面聊。”
回到房间,蓝烟洗了一把脸,去床上躺了下来,打开某个很久没玩的对战游戏。
游戏更新,多出来好多闻所未闻的新英雄。
刚跟陈泊禹在一起的那一阵,两人睡前几乎都会花一到两小时的时间双排。他喜欢打野,满地图乱窜,神出鬼没;而她更喜欢玩上路,选个气势剽悍的肌肉猛男,专注于对线抗压。
后来陈泊禹开始忙起来,双排的时间从两小时变成半小时,从无数局变成交代任务似的一局。
再后来,战绩凝固,英雄吃灰。
陈泊禹曾经央求她改情侣名,她不肯答应,因为始终接受不了这种在公共空间互相宣誓主权的行为。
她点进陈泊禹的个人主页,他最后一局的对战时间是一年前,是跟她一起双排打的。
那一局输了,因为他接到工作电话,全程挂机。队友狂骂,之后,她就对他说,既然忙以后就等周末再双排吧。
他没再跟任何人一起玩过,只是也不再跟她一起玩了。
或许,属于他们共同的河流,早就各自转变了流向,奔向了不同的海域。
周文述在线,对她发出了双排邀请,她点了拒绝,微信告诉周文述说自己只是上线看看。
随后删除了游戏软件。
占了好几个G的游戏,删起来甚至一秒钟都不需要。
揿灭灯,正要睡觉,手机屏幕亮起。
梁净川发来了微信消息。
两张图片。
一张是陈泊禹说今天回不来了,让他帮忙晚上一起修改计划书的消息。
另一张是上午10点,两张去往新加坡的机票预定成功的订单截图——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