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为蓝烟平添两枚不算严重的黑眼圈。
她打着呵欠, 坐在楼下大堂的长沙发上,等人下楼。
手机不时振动,或许是陈泊禹对行政的小许做了还算细致的叮嘱, 从昨天到此刻,她不时发来嘘寒问暖的消息,带着某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尴尬。
易位而处,蓝烟很同情小许。
“大老板溜了把他痛经的女朋友托给我来照顾”。她一定是一边硬着头皮做这个任务,一边在跟闺蜜疯狂辱骂陈泊禹吧。
蓝烟不想让打工人难办,解锁手机, 用比平日饱满许多的情绪,回复小许:【我今天已经完全没事了, 谢谢关心~因为我另有安排,所以集体活动我就不参与了,团餐也是。后面再有什么需要, 我会直接去找陈泊禹沟通。你不用管我啦, 自己好好玩~希望这两天没有给你添麻烦~】
陈泊禹在她这里,都没有享受过波浪号的待遇, 一次也没有。
小许先是发来了两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包,大约是她的真情流露, 随后回复:【好的好的,也祝你玩得开心,有任何事情也还是可以找我的~】
处理完信息,抬眼,不远处梁净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
合宜热带气候的T恤与短裤,斜背一只黑色双肩包。高而挺拔的身量,大约穿几片烂菜叶也能自成风格,但黑色总能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更为明晰。
视线相及一瞬, 蓝烟站起身。
梁净川两步走到她面前,低眼去看她身旁的大号行李箱,“我们是今天去今天回。”
“你是,我不是。我在新加坡玩两天,直接回国。”
梁净川看着她,像在判断她此举的用意,“陈泊禹说他今天晚上会赶回来。”
“我让他不用回来了。他的行李箱我帮他收拾好了,麻烦你回国的时候,帮他带回去。”
梁净川好一会儿没作声,“你想今天就回国吗?”
“……我答应了你去看展。”
“并不是非去不可。”
蓝烟看向他。
实话说,她确实不大有心情,好像大考在即,玩乐的时候也抛不开功课的阴影。
梁净川拿出手机,一边点按屏幕,一边说道:“不用纠结,是你与那块匾额缘分未到。”
蓝烟张张口,却是哑然。心里忽生潮湿的情绪。
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体贴,这并非他的分内之事。
“想上午走,还是下午走?”梁净川抬眼。
“……最近一班吧。”
梁净川点头。
小岛无直飞南城的航班,需要飞往首府之城再转机,现在出发过去,恰能赶上下午的唯一一趟直飞航班。
酒店离机场不远,出租车半小时就到了。
进了候机厅,蓝烟快走两步,预备把梁净川手里的行李箱接回来,“谢谢,我自己去值机就行。”
“我也要值机。”梁净川转头,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释,“我送你去转机。”
“……你嫌钱多烧得慌可以直接转账给我我不介意。”
梁净川轻笑一声,脚步不停,“只要你想,我任何东西都可以是你的。”
蓝烟当没听到,装哑巴。
行李箱办了托运,两人轻装简行地过安检。机场小,安检都没花去十分钟。
离登机尚有一段时间,蓝烟在登机口坐了下来。
梁净川来了个工作电话,起身走到一旁去接。
蓝烟戴上蓝牙耳机,点开歌单,确认了一遍机票上的登机时间,目光不自觉地朝玻璃幕墙瞥去,应当在那里打电话的梁净川,不见了人影。
她收回目光,从背包里把那本上一程只看了三分之一的小说拿出来,翻看了十来页,身旁有人落座。
转头,看见梁净川伸过来的手,手掌里两枚冰箱贴。
“挑一个。”
很多人旅游有收集冰箱贴的习惯,蓝烟也是其中一员,看着冰箱门上贴满打卡过的城市的记忆锚点,会十分具有成就感。
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是他不知道的吗。
她陡然心悸。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要在对局之中不落下风,必然要对“敌人”的性格、情绪、行为、习惯、爱好等一切信息,了如指掌。
说不定,他们比恋人还要了解彼此。
蓝烟没细看,随意挑了一枚塞进背包的前方口袋里。
值机是一起办理的,因此座位相连。
等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两人开始此起彼伏地打呵欠。
“你昨天几点睡的?”蓝烟戴上U型枕。
“三点多,不到四点。”
“你为什么还没脱发?”
“……啊?”
“高三不就天天熬到两点钟。”
梁净川手肘撑在中间的扶手上,托腮而笑,“这么关注我的作息?”
“……你睡前上厕所冲马桶会吵到我,谢谢。”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你会跑到外面公厕去吗?”
“如果你要求的话,也不是不能。”
蓝烟住了声,她逐渐察觉到,即便是拌嘴,也跟以前纯为找对方不痛快的气氛不一样了。
直觉到某种危险性,让她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好一阵过去,机舱门关闭,空乘来往,检查头顶的行李舱门。
“为什么直接回去?你不是会跟人冷战的性格。”梁净川开口。仿佛他十分明了,她还并没有睡着。
“……我怕他赶回来了。”
“那不是很好吗,说明他还不算彻底无药可救。”语气不乏明晃晃的阴阳怪气。
蓝烟十分不情愿告诉他真相:“……他在卢楹提到的那个什么星空餐厅订了座。”
“哦。”果真,梁净川嘴角微扬,“万一并不是你以为的?”
蓝烟见不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好,那我现在就下飞机原路返回……”
“不要。”梁净川搭在扶手上的手,迅速垂落下来,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声再次重复,“不要。”
蓝烟动作顿住。
手腕轻挣,梁净川立即松手。
她把脸转过去,面朝舷窗,脑袋歪靠,被U型枕托住,闭上眼睛,这一回再也不说一句话。
/
飞机落地南城的机场,滑行时,车窗外雨丝纷飞。
信号重连,一刷新微信,多出许多红点提醒。
陈泊禹说跟光弈聊得很好,后面就得马上跟进这个事了。
最近一条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
【陈泊禹:怎么不回我消息,是不开心了吗?我马上买机票过来好不好?】
蓝烟没回他,切出去点开下一个人的。
【ljc:看天气预报你落地会下雨,给你约了车接机。】
【ljc:车会等到八点半,如果你等行李赶不上,给司机打电话延时。】
下一条是约车信息,包括车牌号,司机电话,以及点进去就能看到车子定位的链接。
蓝烟打字回复。
【blueblue:刚落地。谢谢。】
梁净川秒回。
【ljc:好。照顾好自己。】
下了飞机,在行李转盘领到自己的行李箱,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确认停车位置。
车驶出机场地下停车场,雨势大了起来,被路灯照得发亮的雨丝,斜扑向玻璃车窗。
蓝烟这时候才回复陈泊禹,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国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忙,这条消息暂时没有得到回复。
等车开到了小区门口,她把外套顶在头顶,推着行李箱飞快往里走时,听见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猜想可能是陈泊禹打来的电话。
断续响了很久,她没空去接。
把行李箱拎上楼,进门,摸出手机,打湿的外套丢进脏衣篓里,洗了个暖和的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点了一份夜宵。
这时候,才把电话回拨过去。
陈泊禹显然很是震惊:“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已经到家了。”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蓝烟只是“嗯”了一声。
陈泊禹沉默片刻,“你还是生气了,是吗?”
“我没有生气。虽然你可能不信。你好像一直觉得,我只有高兴和不高兴这两种情绪。和这件事无关,我不会因为你做了理性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还是我同意的而不高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现在不能吗?”
“还是当面吧,我们之间的事,可能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烟烟,我最近确实为了工作的事,而对你有所疏忽……”
“当面再聊,好吗?你忙完了回来联系我。”
半晌,陈泊禹哑声说“好”。
等外卖送到,蓝烟吃过,刷了牙,把平板拿出来画了一点小物件,便去了床上躺下。
雨声催眠,她很快就睡着了。
被电话叫醒。
黑暗里,她眯眼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零点三十分。
接通,“喂”字还没说出口,陈泊禹说:“烟烟,开下门。”
蓝烟惊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记轻轻的叩门声。
她伸臂把灯打开,起身靸上拖鞋走去门口。
厚实的防盗门,一推开,先扑进来一阵潮湿的水汽。
陈泊禹整个人淋透了,像刚从水池中打捞起来的一样。
同样潮湿的眼睛,低垂着注视着她,“我抱你会不会把你衣服弄湿?”
蓝烟抿住唇。
“对不起……” 陈泊禹往里迈了一步,还是忍不住伸臂,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头低下来,声音愈发沙哑,“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别怕,说22章分就22章分
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2章 chapter22 “我终于可以安慰……
清早雨就停了。
一地枯枝败叶, 空气潮湿,略带腐腥气。
南方的秋天,总要在几场雨后才姗姗来迟, 再贪凉扮靓,也抗不住早起的轻寒。
陈泊禹还在睡觉,蓝烟醒来看见微信上有师傅褚兰荪的留言,叫她什么时候回南城了,去一趟缮兰斋拿点东西。
节假日,缮兰斋十分阒静, 不过几日不见,院子里的老石榴树, 就好像凋敝了两分。
蓝烟进入小楼,直上三楼。
三楼是办公室和档案室,天光黯淡的阴天, 白天也得掌灯。
褚兰荪坐在桌案前, 戴着老花镜,手边一杯热茶, 手上正翻着一份上了年头的修复档案。
看见蓝烟进来,他推一推老花镜, 笑说:“坐。”
“师傅你放假也不休息。”
“闲不住。”褚兰荪笑说,“我儿子也老说我,工作生活不分,问我,就没其他的爱好了吗?我想了想,是真没有,从学徒开始就在做这行了,吃饭睡觉都在想着修画的事, 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褚兰荪妻子去世已逾三十年,没有续弦。有一个独生子,生活在国外。他独居在缮兰斋后面那条街道的老房子里,平常只有一个长期雇佣的家政,帮忙做饭和打扫。
他是心甘情愿地为了钟爱的事业,过着箪食瓢饮的简单生活。
“我觉着您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蓝烟由衷说道。
“那不行,你们还年轻,趁着还有精力,多享受生活。”
“我们都去享受生活了,谁来发扬您的事业。”
“古往今来,多少行业都凋亡了,凭什么我们这行就非得永存呢?人家需要我们就存在;不需要,被扫进故纸堆也没什么可惜。”
“您在外面讲座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哪行哪业都有场面话嘛。”
蓝烟笑起来。
“哦……差点忘了正事。”褚兰荪放下档案册,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只黑色的信封,“汤公叫人送来的请柬,画友雅集,请你去参加。”
“请我?”
“对啊。一碰面他就跟我夸你,那封家书修得好。”
“您知道那封信修起来没什么难度。”
“人的价值判断很多时候都很主观,如果对他不重要、不中意,你哪怕修了幅清明上河图,也不关他的事,对吧?”
蓝烟笑说“是”,又问:“您也去吗?”
“我懒得。一去又得被拉着做科普。不都说现在是知识付费的时代吗,怎么他们这些有钱人,倒是喜欢逮着别人白嫖。”
“那您让汤老把他那些收藏家朋友都组织起来,你去给他们讲课,一堂三千块。”
“好主意。”
两人哈哈大笑。
“要我帮忙吗,师傅?”
“不用。玩儿去吧,你现在还在放假呢。”
蓝烟踌躇不离,褚兰荪笑说:“真不用,不然等会儿我放起京剧来了,你跑都跑不及。”
蓝烟没骑自行车,散步回家,在小区门口买了早餐上楼。
一打开门,却见陈泊禹正站在玄关处对着穿衣镜整理衣服。
“烧退了吗?”
陈泊禹点了点头,“退了。辛苦你昨晚照顾。”
昨天夜半,蓝烟除了触到一身潮湿,还有高烫的体温。
陈泊禹跟她打电话那会儿就在发烧了,可能是乍冷乍热,又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电话一挂断,他立即从东城赶了回来。
“没事。下回别这样了,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好。都听你的。”陈泊禹温声笑说。
蓝烟往镜中看了一眼,他正低头理着衣袖,病气初散,脸色苍白。
高中时,有一次耳机线坏了,拿透明胶带贴牢以后,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可心里很清楚,终究是要扔掉的。
或早或晚。
“吃早餐吧。”蓝烟往屋里走。
陈泊禹转过身来,低头注视着她,言辞恳切:“烟烟,最近确实到了最忙最关键的时期,我不应该不慎重地跟你交代清楚,还高估自己,以为可以一心二用……这周五晚上我把所有安排都推掉了,到时候我来接你吃饭,我们好好聊聊,可以吗?”
“你会准时出现吗?”
“会。”
“好。”
陈泊禹把手表扣起来,“早饭我可能吃不了了,车马上就到楼下,我上午有个会面。”
蓝烟把手里拎着的袋子递给他,“你带去车上吃。”
小笼包和豆浆,通常陈泊禹不会要,他不喜欢自己的车里有热食的气息。
但此刻他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
蓝烟把针织衫外套大口袋里的门禁卡和邀请函掏出来,搁在玄关柜上。
陈泊禹瞥去一眼,“请柬?”
“不是。汤望芗办小型鉴画聚会,请我去参加。”
陈泊禹目光又投过去,“能看看吗?”
蓝烟点头。
黑色信封里装着克数很重的棉卡纸,极具质感,白底黑字,信息简洁而克制,只列出了主题、时间与地点,大约邀请人的分量在此,无须赘言。
“你们工作室人都邀请了吗?”
“没有。师傅说就请了我。”
“能带家属吗?”陈泊禹笑了笑问道。
“邀请函上没写,还是不带比较好吧。”
陈泊禹把邀请函装回信封,“汤公很欣赏你。”
“那封信对他很重要,他是看信的面子。”
陈泊禹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怎么了?”
“没。”陈泊禹抬腕看了看手表,“我可能得下去了。”
“嗯。”
他俯下身来,没拎着袋子的那条手臂横过来,把她搂进怀里,有些眷恋而不舍的意思。
温热而干净的香气,她曾有过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会迷恋这个拥抱。
只是此刻,手臂一直垂在身侧,没有抬起来回抱他。
/
假期的最后一天,蓝烟去了一趟卢楹的住处。
卢楹抓了她异母异父的继弟做壮丁,总算是把房子彻底收拾出来了。
地方很好,窗户一开,整条街上都是蓝花楹,虽然不在花期,但满眼绿意仍然喜人。
蓝烟撑在栏杆上吹了会儿风,“这里真不错。”
“对吧。我找了好久。”
“很高兴看到你彻底走出来了。”
卢楹耸耸肩,“其实也没有。实话说,有时候深夜还是会想犯贱去联系他。”
“怎么克服的?”
“把其他女人给他发酒店房号的截图存了一份,设置成了跟他的聊天背景,一看到就没这个欲望了。”
蓝烟笑:“是个狠人。”
“哎,谁让我恋爱脑,不对自己狠一点不行。”
回到室内,卢楹给她倒了杯水。
她坐在蒲团上,一边喝水,一边随手翻了翻木制书架上的那些书,“我准备跟陈泊禹提分手了。”
“你也要分手?”
“也?”
“哦。郁野,他前天过来帮忙,跟我说要跟女朋友分手了。我还开导了他好一会儿。”
郁野就是卢楹重组家庭的继弟。早些年,卢楹也是看他百般不爽。她们两人,就是靠对家庭里多出来的拖油瓶的“仇恨”,建立了最初的友谊。
“他女朋友谁?”
“你不认识,一个姐姐,大他十二岁,还有个小孩。”
“哇,这么猛?仔细说说?”
卢楹看着她,“不是,你要分手了这么平静?我昨天还开导了郁野半天呢,你需不需要?”
“你看我需要吗?”
卢楹耸耸肩,“陈泊禹犯什么错了吗?”
“没。就是觉得没意思了。”
“感觉到了。其实你俩一开始还挺甜蜜的,我还以为你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就谈到了真命天子。”
“什么恋爱一开始不甜蜜?”
“我的啊。”
“……你非要自己插刀自己吗?”
卢楹满不在乎地笑笑,“什么时候提?”
蓝烟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他周五有空。你敢相信,我分手都要等他的档期。”
“你不是之前一直觉得陈泊禹太靠家里了吗,现在忙事业不是好事?”
“我不是不喜欢他忙事业,是不喜欢自己被敷衍,你懂吗?就好像游戏上线做日常,做满100点的活跃度就下线,游戏更新了什么内容什么玩法,完全不在意。我好像成了,断签了就领不到的月签到赠品一样。我可以三个月不见面,但我希望他见我的三分钟,他的精力要完完全全在我这里。”
“……要求都低到这种程度,那确实不分不行了。”
卢楹伸手揽揽她的肩膀,“你分手那天我把郁野约出来吃饭,我们仨,分手者联盟。”
蓝烟忍俊不禁,“让他请客。”
“让他请客。”
/
假期结束,缮兰斋复工。
下午四点半,蓝烟提前离开,回住处换了身衣服,去往一芥书屋,参加汤望芗组织的鉴画集会。
说是小型聚会,可似乎也有三四十人之众,通常这一类活动都是酒会,这里办的却是茶会。
茶台立在庭院的柿子树下,香茗茶点尽可品尝,到一旁濯净双手,就可进入室内观画。
都是汤公珍藏,挂在清水白墙上,可远观也可近睹。
很是风雅的一场聚会。
但任何聚会都免不了社交属性,汤望芗的座上宾,自然都是社会名流,与会者三两聚首,看的是画,聊的是人情往来。
可能就蓝烟一个人是异类。
她正在凑近欣赏一位晚清女画家的花鸟工笔,身后有人踱步而至。
蓝烟回头,立即打声招呼:“汤小姐。”
是汤望芗的孙女,名叫汤希月,上回汤望芗去取家书,就是她陪同在侧。
汤希月笑说:“蓝小姐一个人来的?你男朋友呢?”
“邀请函上没有写是否可以携伴出行,所以……”
汤希月露出困惑的神情,“可是陈公子特意问我……”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声。
而蓝烟怎会察觉不到不对劲,急忙追问。
汤希月却有些讳莫如深,“我想,或许是我理解有误……”
“请你告诉我实情。”蓝烟恳切地注视汤希月,“我很珍惜汤老先生的善意,不希望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汤希月斟酌了一瞬,才开口道:“我知道陈家是有名有姓的望族,只是因为领域不同,而爷爷这些年身体不好,很多交际都推掉了,所以我们和陈家并没有什么往来。如果我一早知道陈公子是你的男朋友,邀请函我一定会派两份。”
不愧是汤家的人,话说得这样滴水不漏。
真要细究,汤家才是真正的望族,且是陈家攀不上交情的那一种。
蓝烟大致明白了汤希月这番委婉里的真正意思:“陈泊禹越过我,直接找到了你,是吗?”
“……嗯。”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久闻一芥书屋收藏颇丰,未得一见,听说蓝小姐你受邀参加聚会,很想冒昧同来。他原本想请蓝小姐你来问问我,能否破例携伴,又怕蓝小姐面子薄不愿意,所以直接冒昧找到我……他本来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蓝烟面色煞白。
汤希月忙说:“你放心,我已经明白是什么情况了,我不会误解。那封信我爷爷放在床头柜上,每天睡觉之前都会看一看。我们会一直感念蓝小姐你对这封信的保全之恩。”
汤希月越是这样客气,蓝烟越觉得心里发堵:“……不知道现场是不是有本来不在邀请之列的人?”
“有几位,都是今天客人带来的家属。还有一位……”
汤希月抬眼,往房间另侧墙边站立的男人望去。
那人赏画赏得如痴如醉,西装革履,一眼望去倒也是风度翩翩。
“我看叶总是真心爱画之人,所以就没多问。”
“……叶总。”
“蓝小姐认识?”
蓝烟哑然摇头。
蓝烟没有留太久,把带来的伴手礼交给汤希月,被引到内室去跟汤望芗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清源创生的办公室,位于高新区的科技园。
蓝烟去过几次,称得上是轻车熟路。
前台认识她,没拦,因此进去一路畅行无阻。
到了陈泊禹的办公室门口,蓝烟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请进。”
陈泊禹正坐在办公桌审阅文件,门被推开一瞬间,他抬起头,惊讶道:“烟烟……”
蓝烟掩上门,快步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越过我去找汤希月?”
“你……”陈泊禹一惊,忙站起身,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去捉她的手臂,“烟烟,你听我说……”
蓝烟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我在问你话。”
陈泊禹张了张嘴,却是不作声。
“怎么?做过的事情不敢承认吗?”
“……是。但是我有我的理由。”
“你说。我听你的理由。”
陈泊禹长呼一口气,显然,这番对质发生得这么早,这么快,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必须要临时组织语言。
“叶总也算半个收藏家,一直希望有机会结交汤望芗。我是想要请你帮忙再要一张邀请函,但我清楚,以你的性格,你一定不会答应。”
“……怎么,这还是我的错了吗?我不答应,你就可以擅自越过我,利用我的人脉达成你的目的?”
“烟烟,这件事是我做错了,请你原谅。”
“你好恶心。”
陈泊禹脸色一凝。
“你为了工作忽视我、半路撇下我,这些我都无所谓,可是你凭什么利用我?”
“我的事业,不也是你的事业吗,为什么要说得这么……”
“我的事业?你赚的钱分给过我一分吗?”
“可以,我现在就可以分给你!蓝烟,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事业是我们在一起的基础,如果我失败了,我父母不可能会接受我们继续!”
两人的言辞都非常激烈,而在陈泊禹说完这句话之后,蓝烟却没有立即接腔。
气氛好似坠崖,一路往死寂跌落。
蓝烟短促地笑了一下,“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想过我‘配不上’你们陈家的门楣吗?还是你觉得,追到就是目的?我真是后悔自己因为你发烧而心软,如果当时就提出分手,我也不会看到你这么不择手段的一面。真的好丑陋,陈泊禹。和我认识的你,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她吸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她不想当着陈泊禹的面哭。
陈泊禹仰头,闭了闭眼,他好像也被许多话憋得痛苦难言,哑声说道:“我只知道,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你这个人像冰山一样,怎么捂也捂不化。我在你的微信朋友圈里从来不配出现,游戏改个情侣名你都不答应,就连一起拍张合影,你也推三阻四。你有我公寓的钥匙,我却不能有你的。恋爱两年,不肯答应同居。甚至最近这两个月,我想跟你亲热,你都不怎么乐意配合……”
他仿佛觉得一切都荒谬极了,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对我情绪最激烈的一次,竟然是现在,提分手的时候。你真的喜欢我吗,蓝烟?”
“那我跟你谈了两年仅仅是因为我犯贱吗?”
陈泊禹一震。
蓝烟手伸进外套口袋,迅速地掏了一下,扬手,“啪”的一声,掷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那是他公寓的门禁卡。
“分手。陈泊禹。我们一辈子别见面了。”
蓝烟转身往外走。
陈泊禹飞快上前,一把攫住她的手臂,“烟烟……”
“你放手。”
“烟烟……”
“我不想闹得你员工都知道,我相信你也不想。”
“随便你闹,我不在乎,只要你不……”
“咚咚”两声,门被叩响。
不待人应,直接被推开。
站在门口的是梁净川,面色沉冷,如覆寒霜,声音却格外冷静:“松手吧。”
“净川,你帮我……”
“我不可能帮一个外人欺负我妹妹。”
陈泊禹一时面如死灰。
僵持一瞬,他把手松开。
蓝烟两手抄进外套口袋,低头往外走,手肘撞上了梁净川。
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越走越快。
上电梯,下楼,穿过写字楼前的空地,凉风薄刃一般划过眼角。
渐急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蓝烟低喝:“你别跟着我!”
他自然不会听。
蓝烟霍然停住转身,怒目而视,“世界上不是只有你跟陈泊禹两个男人!我跟他分手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梁净川眼也没眨,看着她,目光里只有无限的包容:“……我是又被迁怒了?”
“……”蓝烟抽了抽鼻子。
“可以明示吗?我有哪里没做对?”
视野变得模糊,声音也无法克制地哽咽:“……你一定很得意吧,我谈了两年的男朋友,被你衬得这么拿不出手。”
“前男友。”梁净川正经纠正。
“……”
“我当然得意。”梁净川上前一步。
手臂被抓住,径直往前方一带,额头撞上胸腔,下意识伸手前撑推拒的动作被阻止,腕骨被扣在他的手指里,纹丝不动。
对抗的企图被轻易瓦解,只剩下愤怒与难过层层翻涌,眼泪再也止不住。
“……因为你哭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安慰你。”声音从头顶落下,与胸腔共振——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3章 chapter23 “天冷很好。巧克……
近年流行一个概念叫作“阿贝贝”, 是指长期依恋的安抚物,这并不是一个心理学术语,而是心理学中“过渡性客体”概念的一个颇具传播力和影响力的网络化诠释。
蓝烟的“阿贝贝”是一只毛绒企鹅。
一岁多的时候, 跟父母去海洋馆玩,由她自己在货架上众多琳琅满目的玩具中,亲自认领回来的。
与它同吃同住自不必说,去幼儿园的第一年,也必须每天带上,否则寝食不宁。
妈妈邱向薇在生下她不久以后就开始生病, 她夜里都是蓝骏文带睡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敏感得多、缺乏安全感得多。
多数小朋友在升入小学以后,就逐渐戒断了“阿贝贝”, 而她的企鹅, 一直陪她到了八岁。
邱向薇去世的那一年。
经过无数次的迁徙与清洗,毛绒企鹅变得光秃黯旧, 塑料材质的蓝眼睛更是粘了又粘,遍布磨痕。
有一次, 蓝骏文商量的态度问她,要不要再自己去挑一个新的毛绒玩具呢,这个企鹅实在是太旧了。
“可它还没坏啊,还能修好。”
还能修好的东西,把它丢掉的话,它不会难过吗,不会觉得,自己剩余的生命, 是被人为放弃的吗?
抗癌到最后,邱向薇放弃了,化疗让她生不如死。
那天她和蓝烟聊了很久,也不管七岁多的小孩,是不是听得懂那样深奥的道理。她说烟烟,你要接受世界上大部分的事物,就是无法寿终正寝。
妈妈去世之后,作为某种仪式,蓝烟强行戒断了她的“阿贝贝”。
可她意识深处,仍然病态地向往着某种永恒。
在这个速朽的时代,追求永恒,就像喜欢代可可脂的金币巧克力,是悖逆潮流的不合时宜。
所以她从来不提。
她爱听的歌叫《Eternal Flame》,永恒的火焰。
她加入缮兰斋,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在守鳏三十年的褚兰荪身上,看到了某种永恒的可能性——而这是蓝骏文没有做到的。
做书画修复,为它们换得百年以上的余生,这相对一个人的生命尺度,已经等同于永恒。
好巧,真是好巧,当时陈泊禹对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工作会想到“永恒”这个词。
她那瞬间简直头皮发麻,以为自己的灵魂深处照进来一束光。
而此刻她知道了,那只是她的错会,是她渴望“被看见”,于是误以为陈泊禹的偶然一瞥,就是“看见”。
熟人抑或陌生人,不止一次评价她,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冷淡。
她不置一词:我的生命不必为所有人沸腾。
她和陈泊禹的这段恋爱,是烧到39度的温水,离沸腾尚远。这个只比体温略高的温度,需要仔细辨别,才能确认它的温暖。
她此刻难过,是因为,陈泊禹甚至配不上她的这番难过。
眼泪氤氲,衬衫布料整一片都变得潮湿,皮肤贴得久了,隐隐刺痛。
梁净川的手绕过后背搭在她的肩膀上,没有用力。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往这边看,蓝烟感觉到自己被揽着稍稍侧转了身体。
风小了些。
她意识到,是梁净川背身挡住了。
激烈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退潮。
蓝烟已有心力顾及到这样不妥当,蓦地退后一步,别过脸,抬手抹去脸上的湿痕。
怀里一下就空了。梁净川垂眼,手臂收了回去,抄进口袋,说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一定要把你送到温暖安全的地方再说。”
蓝烟实在没有精力再和任何人争辩,头低下去,默许了。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梁净川担心自己一个人去取,蓝烟不会乖乖地去园区门口等他。
看她片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挣脱的意图不够强烈,没有化作实际有效的行动,于是就任由他这样牵着了。
她明显恍神,走路深一脚浅一脚。
梁净川屡次回头去看,灯光里,一张脸苍白得如同褪色,神色难免有两分凄惶。
所幸陈泊禹没看见这副表情,否则怎么问得出是不是真的喜欢过这样的愚蠢问题。
梁净川拉开副驾车门,掌住等了一瞬,蓝烟才一低头跨上去。
上了车,蓝烟机械地扣上安全带,车在灯光惨白的地下行驶一阵,迎向浓重的夜色。
“……要不要帮你联系卢楹?”
蓝烟摇头。
她感觉到梁净川在转头打量她,但她没有理会。
他没再作声,车厢寂静。
这份寂静正是当下她最想要的。
然而下一瞬,手机就像地-雷引爆似的,在她的口袋里振动起来。
蓝烟拿出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拒接,屏蔽来电号码。
随后点开微信,取消陈泊禹的置顶,删除联系人。
手机沉寂下去。
行驶了好一阵,车子开到了几条主干道的汇流处停了下来,红灯长达九十多秒。
梁净川忽然探身。
蓝烟眨眼,看见他抬手拉开了她座椅前方的手套箱。
下一瞬,她的手被拿了起来,从手套箱里拿出来的东西,被放进了她的手掌。
梁净川退了回去,淡淡地说:“天冷很好。巧克力不会化。”
蓝烟怔忡地看着躺在手里的,整包金币巧克力。
睫毛垂落,抬起,又垂落,她无声地拆开包装,撕去金箔纸,把巧克力喂进嘴里。
机械咀嚼,甜味充斥口腔。
又有雾气漫上眼眶,她吸了吸气,忍回去,“我需要……”
梁净川转过头来。
她清了清嗓,“我需要几个空纸箱收拾东西。”
梁净川看她一瞬,“好。”
后几个红灯,梁净川断断续续地发了几条微信,随后打开了手机导航。
蓝烟没听清楚播报的目的地是哪里,也没问。
开了十五分钟左右,停在了一个店铺门口。
梁净川叫她稍等,自己拉开车门下去。
蓝烟望去一眼,那似乎是个卖露营用品的小店。
灯光里,人影越过货架,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手里多了还没组装的瓦楞盒纸板。
后备厢打开,又关上,梁净川上了车,重新导航,这一回目的地是她住的小区。
一路沉默地抵达终点。
梁净川下车去把后备厢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她的时候,问道:“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蓝烟顿了一下,“……过两天,可能需要你帮忙把东西给陈泊禹。”
“好。”
蓝烟抱住纸板,梁净川似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他可能是想要帮她把东西拿上楼。
但他最终没说什么,退回去说道:“需要帮忙给我打电话。”
她“嗯”了一声。
到家,蓝烟顾不上别的任何事,把衣柜、抽屉、斗柜……各个地方都打开,逐一清点陈泊禹留下的东西。
礼物、衣服、鞋子、牙刷……拼装好的纸箱渐渐被填满。
最后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后,撕下两只垃圾袋,把床单被罩,以及柜子里换洗的床单被罩,一股脑地塞进了垃圾袋。
她思绪空茫,去看时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纸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依然叫她觉得刺眼。
她把手机拿过来,给梁净川发了条消息。
【blublue:方便过来一趟吗?我想麻烦你今晚就把东西搬走。】
【ljc:好。马上过来。】
蓝烟想去洗澡,但忍住了,她想把所有东西清走之后再去洗,作为清理的最后一环。
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喝着,听见敲门声。
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陈泊禹找上门了,忙问:“谁?”
“我。”
蓝烟松口气,放下水杯,走过去打开门,她特意看了一眼时间,过去五分钟不到。
这个速度只能说明,梁净川一直没走。
她默然地把人迎进门,指了指地上的纸箱。
梁净川挽起衣袖,“就这两个?”
“嗯。两个纸箱。”
“那袋子……”
“垃圾。我自己会拿下去扔。”
袋子没有系起来,一眼能看出那里面是什么。
梁净川:“床单都没了,你今晚怎么睡?”
蓝烟沉默。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送你去卢楹那里?”
“……麻烦了。”
蓝烟给卢楹打了声招呼,收拾了换洗衣服,锁上门,跟梁净川下楼。
夜已经深了,远近都安静下来。
蓝烟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低垂着头。梁净川叠抱两只纸箱,走在她的前面,经过小区的垃圾回收点,他顺手把两只垃圾袋丢进了垃圾车里。
“梁净川。”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稍顿。
“我不想再见到陈泊禹,所以利用了你,你应该很清楚。”
“这就叫利用,那你的道德水平未免太高。”
蓝烟抿住唇。
“烟烟,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认识他。严格来说,我需要负一点责。”
“跟你没关系。你又没逼我跟他谈恋爱。”
从灯影下穿过,梁净川脸上的表情一时格外晦涩,他张了张口,还是没作声。
前年生日带陈泊禹回家,称得上是他毕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车先开去了卢楹的住处。
下车前,蓝烟说:“请你帮我转告他,不要再来找我。现在排在他人生第一优先级的事,是获得别人的认可。他和我都清楚,他没有他宣称的那么喜欢我。”
梁净川沉默听着,点了点头。
“谢谢。”蓝烟疲累地闭了闭眼。
/
陈泊禹仍在办公室。
光弈答应了领投,马上要就资金、股权分配等各种问题,做初步协商,这个当口,不允许他擅离职守。
但他显然不可能坐得安稳,梁净川一露面,他如同见到救星,立即迎上前,“净川,烟烟她……”
梁净川不作声,只把两只纸箱往他办公室上一放。
陈泊禹忙将纸箱打开。
梁净川瞥过去,看见了一双黑色拖鞋。
感到窃喜是否不道德,他顾不上了。
“蓝烟让你点一下,漏没漏什么。”
陈泊禹自是没有那个数点的心情,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颓然地坐了回去。
梁净川尽到传话人的职责,把蓝烟要他转告的话,如数复述。
陈泊禹手掌撑住额头,垂着头,半晌,才哑声说:“我刚刚给汤希月打电话说明情况道歉了……”
“你应该知道于事无补了。”
“……嗯。”
“这么多年,蓝烟不是没有接触过比汤望芗更具分量的收藏家。但她选择做现在这一行,就是为了只跟物打交道。技艺是她傍身的技能,不是她沽名钓誉的捷径。你触到她的原则了。”
陈泊禹愧而不言。
梁净川低眼,居高临下地俯视,“说到底,你没那么喜欢她,所以不在乎她的原则。如果她没发现,皆大欢喜;发现了,事已定局。终归你不亏。”
陈泊禹听出这话里的锋芒,略感冷汗涔涔。
“陈泊禹,换个人你还会这样做吗?”
陈泊禹没作声。
“蓝烟说觉得你陌生,我今天也有些觉得。我很失望,不单单因为蓝烟是我妹妹,你辜负了她。还因为,我以为你应当对我们的研发成果很有信心,不屑于用一些盘外招。”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光弈的分量。”
“我明白,只是觉得不至于。新材料马上备案,跟下游品牌合作关系建立,很多事水到渠成。我理解你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但不认同你让别人成为踏板。今天,你女朋友可以是你的踏板,明天会是谁?我吗?”
“你说这个话就没意思了。”
梁净川耸耸肩,“所以只针对蓝烟?报复她不够喜欢你,还是嫉妒她,她能‘轻易’获得汤望芗这个人脉,而你却不能?”
“……”
“开个玩笑。”
陈泊禹神色很冷,“那我也要问你,净川,你现在站在这里跟我说这番话,是什么立场?蓝烟的哥哥,还是……”
“还是什么?”
陈泊禹不答。
梁净川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起喝一杯吧。”
梁净川脚步稍顿。
“怎么,我跟你妹妹分手,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陈泊禹起身走过来,把他肩膀一搭,“走,喝酒。”
/
低落的心情,还是持续了好一阵,像一场迟迟不愈的伤风感冒。
卢楹说,正常,你养颗蘑菇养两年,被人挖走了还要伤心一阵呢,何况是段恋爱。
而蓝烟,已经比她表现得好多了,没有哭得声嘶力竭丑态百出。
低气压也在默默影响周围的人,周文述实在忍不住,跑来悄悄问道:“师姐,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嗯。”
“哦……”周文述音色变亮,“难怪呢,好久没见姐夫……陈公子过来了。”
毛笔离画心三公分,蓝烟停住动作,“你很闲的话去检查一下冰箱里胶矾水有没有过期。”
“好。”周文述飘飘然地走过去。
蓝烟没被打扰,做了一会儿接笔的工作,之前那幅分到她手里的绢本,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片刻,师姐薛梦秋走过来,“蓝烟,师傅让我们去趟办公室。”
蓝烟应了一声,放笔洗手,跟上薛梦秋,一同上楼。
褚兰荪见她们进来,把老花镜摘下,揉了揉眉心,说道:“马来西亚有位侨商的后人,给侨生博物馆捐了一批文物,有几件据说是黄奕住的收藏。状况不好,带过来怕有损毁,他们找我要两个人,过去帮忙修一修。愿意去吗?”
薛梦秋:“我都行。”
蓝烟也说:“可以。”
褚兰荪笑了笑,拍了拍蓝烟肩膀,“出去散散心吧。”——
作者有话说:川:刚送走一个情敌,又来一个??-
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4章 chapter24 “我又不是你的什……
此行一去至少三个月, 蓝烟回家一趟,跟蓝骏文和梁晓夏打声招呼。
她有意避开了饭点,晚上九点多到家, 这样说完话就能走。
蓝骏文自然有诸多担心:那边热不热,中途能不能回来,过年之前能不能忙完等等。
蓝烟一一回答了。
“有人跟你一起去吗?”蓝骏文问。明知道蓝烟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外地求学,自理能力早不必担心,还是免不了忧虑。又怕这份忧虑表现太切,让蓝烟不适从。
“有一个同事跟我一起。”
原定的是薛梦秋, 但周文述主动请缨,说薛师姐去得太久, 未免会影响她和丈夫的感情,而他单身汉一个,无牵无挂;再说了, 异国他乡, 有个身强力壮的男同胞,总归有用武之地, 甭管是做苦力还是做保镖。
师傅一听,也有道理, 就改派了周文述。
“哦……那还好。去了那边怎么住?”
“那边有人会帮忙安排食宿。”
一旁梁晓夏笑说:“烟烟你过去有什么需要就说一声,千万别自己硬扛。反正不远,一趟几个小时就到了。”
蓝烟微笑说“好”。
蓝骏文要留她吃夜宵,她以需要回去收拾东西婉拒。
蓝骏文把她送到门口,“圣诞节回来吗烟烟?到时候叫上陈泊禹一起来家里吃饭……”
“我跟陈泊禹已经分手了。”
蓝骏文与跟在他身后的梁晓夏都愣了一下。
梁晓夏忙问:“什么原因分手,烟烟?他做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没……算是和平分手。”
“行……”梁晓夏和蓝骏文交换一个眼神,没多问什么,“那希望烟烟你去那边待得开心。”
蓝烟把那幅绢本的全色接笔做完了, 装裱的活交给了同事,便同周文述一同出发,前往马来西亚槟城。
马来西亚的华人,尤以怡保、槟城、吉隆坡、柔佛和雪兰莪居多。
文物修复细分种类,金石、陶瓷、书画、纺织、壁画、古籍、木器、钟表……称得上是隔行如隔山。而中国的书画修复,与西方的油画修复,又是完全不同的细分领域。
蓝烟学的这门技艺,在日本、韩国,以及部分东南亚国家的泛中华文化圈里,都能吃得上饭。
工作室外派人员去外地做修复工作是家常便饭,外派至海外也不是第一次,薛梦秋之前就去日本待过半年。
落地机场,便有博物馆方的工作人员开车来接。
车离机场,视野越发开阔。槟榔屿四面环海,乔治市位于槟岛东北角。
不同于南城蓝色里总要掺上一点灰的天光,这里的蓝无限通透、无限开阔。
蓝烟将后座车窗打开一条缝,任由湿热海风扑向面颊。
来接机的工作人员祖籍福建,讲普通话稍有费力,沿路同他们说明工作和食宿安排:由于博物馆没设专门的书画修复部门,所以他们的工作,会去一位华人画家的工作室完成,食宿则都由那位侨商提供。
此来第一天,侨商设宴款待,下午会带他们去画家的工作室熟悉工作环境。
侨商姓俞,而今长居香港,接待的是他的长子,名叫俞晚成,三十五六岁,儒雅谦和。
等吃过饭,俞晚成又亲自带他们去了那位华人画家的工作室。
离俞家的宅邸不远,步行不过七百多米,三层的白色小洋楼,四周乔木森森。
周文述凑近悄声说:“和缮兰斋挺像的。”
蓝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洋楼门前牌匾题“一隅”二字,俞晚成说他们一般就叫这里一隅楼。
一隅楼除了画家的画室,还有个裱房,很小,只设了一张裱画桌,工具也不齐全。
蓝烟他们提前跟这边沟通过,知道这个情况,趁手的工具自己带了一套。
俞晚成叫他们有任何需要尽可吩咐,他与画室主人、博物馆方都会全力配合。
隔日又调整一天,蓝烟和周文述的工作正式开始。
/
已是十一月中。
朋友圈里北方的朋友纷纷发起了初雪的照片,此地湿热,依然艳阳高照。
俞晚成将要向侨生博物馆捐赠的这批作品里,最具价值的,是岭南画家居廉的一幅《瓯香馆雅趣图》[*注]。
此画最早藏于粤西高州府的某位吴姓药材商人手中,后时局动荡,吴家下南洋闯荡,为攀结黄氏家族,献上一批古玩奇珍。后几经辗转,流入俞家。
居廉的作品《富贵长春》曾在2017年拍得700万人民币的高价,这幅《瓯香馆雅趣图》是他开创的“撞粉”、“撞水”技法中早期的作品,算得上是精品之作,保守估计,市价在百万以上。
这样一幅作品,蓝烟自然慎之又慎。
该画创作于光绪年间,用同一时期的旧宣纸作为补料是最佳选择。
一隅楼的藏纸没能匹配得上,俞晚成打听到了槟城有个裱画店藏有一批旧纸,于是下午周文述去那店里看材料去了。
上一幅苏六朋的画作已经修复完了,还差最后装裱。
裱件下墙,上蜡砑光。
蓝烟站在裱画桌前,拿着剃刀,仔仔细细去除覆背纸的杂质和沙粒。
槟城潮湿高温的气候,并不适宜书画修复,因此裱房需要长时间开着空调和除湿机。
工作久了颈椎、肩背和腰部无一不酸痛,吹了空调更是雪上加霜。
这一步完成,蓝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继续做打蜡的工作。
周文述问俞晚成要来一台蓝牙音响,搁在裱房角落里,方便边干活边听音乐。
音响连了蓝烟的手机,在放节奏明快的轻音乐,此时播到了久石让的《いつも何度でも》,蓝烟不时跟着哼唱一段。
门口传来脚步声。
蓝烟没抬头,“配上了吗,文述?”
无人作声。
蓝烟掀眼,顿时怔住。
桌子一角放了一盆一人高的散尾葵,半挡住了孔雀绿的木门。
人站在门口,白衣黑裤的装束,如檐上落雪清绝疏冷。
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空气仿佛突然降了温。
蓝烟嘴唇微抿,扛不住他微冷的目光,把视线移开了。
下一瞬,梁净川踏着棋盘格的地砖走了进来,没头没尾地问:“听笑话吗?”
蓝烟把砑石放了下来,没有出声。
梁净川一步一步走近,不急不慢地说道:“带了份点心去缮兰斋探望,前台告诉我,人一周前就出国了。问叔叔和我妈,都说知道。全世界,我最后一个知道。”
他已走到了裱桌的对面。
蓝烟目光定在桌上的裱件上,始终不抬头,她很清楚梁净川正在盯着她。
“……所以你是来找我讨说法的吗?”
梁净川轻嗤一声,自嘲:“你欠我说法吗?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没想特意躲着你,只是那个时候,觉得有点负担。”
“负担。”梁净川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没什么额外的情绪。
门外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伴着一句疑问:“咦,谁的箱子。”
周文述走到了门口,望进屋里,刹住脚步。
他看向梁净川,又看向蓝烟,难以形容的低气压让他开口小心翼翼:“师姐,这是……”
“……我哥。”
周文述拖长声音“噢”了一声,走进房间,朝梁净川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蓝烟师姐的同事,我叫周文述。”
蓝烟没特意提过家里的情况,但共事久了,同事之间总会有所了解,周文述一早听说过蓝烟有个重组家庭的继兄,但一直没见过面。
梁净川不很情愿地伸手,同他握了一下。
“来探亲?”周文述露出十分友善的笑容。
“嗯。”
“刚到吗?住在哪儿?”
梁净川撇下眼,注视着周文述。
不清楚他比蓝烟小多少,看起来很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长相穿着都十分清爽。
很难说,是不是她的审美。
一个多月,她就是跟这个人,同进同出。
“附近酒店。”梁净川淡淡地说。
周文述格外热情:“要不去把行李放了,我请你吃饭?这附近有家娘惹菜,味道特别好。”
“你请我?”梁净川问。
“对。”
“既然是烟烟的同事,当然是我来请。”梁净川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蓝烟冷眼看着他们。
吃什么饭,都吃砒-霜吧,一个两个,烦得要死。
周文述怎会察觉不到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稍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净川倒是没再说什么,走到门口去,把行李箱推了进来,淡淡地说:“出发之前去了趟缮兰斋,问褚老先生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捎过来,他说你们在修画,可能缺补料。”
蓝烟立即问:“你带过来了?”
“嗯。”
“给我看一下。”
行李箱放倒打开,梁净川从里面拿出一只长条木匣。
蓝烟越过裱桌走到了行李箱对面,蹲下身,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
“现在知道给个好脸色了?”梁净川低声问,语气带一点揶揄的笑意。
“……是你先没给我好脸色的。”
“那你要求还够高的。”
匣子递到手里,蓝烟接过,飞快起身搁在桌上,把木匣打开。
褚兰荪叫梁净川带过来的,基本都是从同时期的古画上裁下来的边角料,很稀有,一寸纸一寸金也不为过。
数目不少,蓝烟很想现在就做比对工作,但到底,千里送材料的大功臣,还是要招待一下才说得过去。
“你去放行李。”蓝烟看向梁净川,“我请客。”
“找不到路。”梁净川也看她,“你带我去酒店。”
“……那你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Grab。”
“那你还是可以打个Grab……”
“手机没电了。”
“……”
蓝烟把匣子锁进柜子里,对周文述说:“文述,等下五点钟你先去帮忙占个座,我把人送去酒店就过去。”
周文述说“行”,目光追过去,继续打量他们两个人。
一走出一隅楼,热浪便层层袭来。
蓝烟身上的薄外套,在室内是空调衫,到了室外,就成了防晒衫。
她把一顶遮阳帽扣上脑袋,问梁净川:“哪个酒店?”
“东家。”
“……住便宜点会让你折寿是吗?”
“这家离你最近。”
蓝烟立即闭上嘴。
八百米,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和俞晚成的宅邸在一个方向,这条路蓝烟常走,不看导航也不会出错。
很快,那始建于英殖民时期的白色酒店,出现于视野之中。
走到门口,门僮拉开了门。
蓝烟在大堂里寻了一处沙发坐下,等梁净川办理入住。
片刻,梁净川推着行李箱走了过来,“我要上去洗个澡,再充个电。”
“我在这儿等……”
“我定的是毛姆住过的房间。”
蓝烟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好整以暇地站着,好像料定了,她绝无可能不动心。
十秒钟后,蓝烟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注】:居廉的这幅画是我杜撰的-
晚安[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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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chapter25 “同归于尽。不错……
菱形黑白地砖, 沿路黑色古典条桌陈设雕塑与古董,壁灯澄黄,两侧墙壁挂满老旧照片, 尽头处灯影幢幢。
走在这样一条幽寂的走廊里,人似乎也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乘一部极有年代感的老旧电梯上楼,一直步行到过道尽头,白色木门上贴着银色金属铭牌,镌刻“Somerset Maugham”。
梁净川取出房卡,刚要挨上去, 又停住动作,转头笑问:“你来开?”
房卡被递到蓝烟面前。
她顿了一下, 抬手接过。
门一推开,入目陈设风格与走廊一致,复古典雅, 尽头处一扇大窗, 框出极其纯净的海天一色。
蓝烟把房卡放在黑色大理石的圆桌上,径直朝着窗边走去。
抬手, 压下把手打开窗户,让清咸的海风吹进来。
身后梁净川说:“坐着等会儿。”
蓝烟“嗯”了一声, 没有回头。
房间都是围绕“毛姆”这个主题布置,雕塑、照片、藏书……临窗一张L型的书桌,大约就是他当年伏案工作的地方。
还有道门,似乎连通卧室与浴室,她没进去,扫过一眼之后,就去书桌那儿坐了下来。
木制的半圆形圈椅,坐上去有种被包围的安全感。
复古书桌上, 一只青花瓷瓶,一尊小小的石膏像。蓝烟好奇把抽屉打开,里面都是空的。
海风吹动白色纱帘,窗外海浪拍打堤岸,时闻海鸟啁啾。
蓝烟手臂撑在桌面上,托腮眯住眼睛,如果有威士忌在手边,这样的环境里,凡夫俗子也会忍不住拿起钢笔在纸上耕耘两行吧。
没过多久,梁净川从卧室门里走了出来。
蓝烟瞥去一眼。
梁净川走到红色格纹的沙发边,拿起茶几上连接电源线的手机。
他这个人,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蓝烟不很确定他说手机没电是否是句托词,但此刻他确实有个长按开机的动作。片刻,手指敲击屏幕,似在打字,大约是在回复谁的微信消息。
他衣服入乡随俗地换成了短袖短裤,头发湿黑地落下来,把一张白皙英俊的脸,衬出几分少年气。
“过来怎么不说一声。”蓝烟收回目光。
“你走了怎么不说一声?”
“……这事还没翻篇?”
“你先提的。”
……或许搭理他就是个错误。蓝烟别过脸,不再理他。
可能消息已经回完,梁净川把手机放回到茶几上,转身,又回到了卧室。
再出来,手里多了只黑色纸袋。
他径直往书桌这边走过来,把袋子轻掷到她面前。
“什么?”
“手榴-弹。”
“这么近你也被炸死了。”
“同归于尽。不错。”
“……”
蓝烟打开袋子,里面的东西十分朴实无华:整整一袋,都是她用惯了的那个品牌的膏药贴。
她来时带了一些,但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梁净川的“空投”简直是及时雨。
“谢谢。”
“也就这种时候能听你说句好话。”
“我不是还要请你吃饭吗。”
梁净川笑了笑。
他人没离开,抬眼往窗外望了望,走过去侧身靠住窗台。窗棂与纱帘都是白色,他上衣也是,日光里,整个人像薄霜一样的皑然洁净,与这热带的光景格格不入,让人怀疑,碰一碰他的皮肤,也都会是微凉的。
梁净川眼睛看向她,过了一会儿,问道:“来了一个多月,心情变好一些了吗?”
“嗯。”
“没哭吧?”语气多了两分不正经。
“谁要为不值得的人哭两次。”蓝烟没跟他计较,侧过身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那尊小石膏像,“……你们融资成功了吗?”
“嗯。光弈领投,多家跟投。”
“那他得偿所愿。”蓝烟淡淡地说。
“我准备退出了。”
蓝烟霍地转头,看向梁净川。
“跟他十多年朋友,所以陪他到这轮融资结束。也算有个交代。”
“没必要。你不挣这个钱,被别人挣走了,难道我会更开心么?”蓝烟转回去。
“我不想你继续迁怒我。”
“我没有。我说了,过来没告诉你,只是因为……”
“有负担。”梁净川接过她的话,“我一个月没有联系你,你依然觉得有负担吗?”
“是说刚分手的时候,不是说现在……”
“那现在呢?”
他的话,简直像在步步紧逼。
蓝烟又不再作声。
“烟烟。”
蓝烟手指停在雕塑上。
“你了解我,知道什么样的话,会让我彻底放弃。在你没说之前,我不会退后。”
风把纱帘吹动,轻轻地打在窗棂上。
鼓噪潮声漫上心口,蓝烟不回头,也不出声。
梁净川同样沉默。
明明是背对着他,却似乎依然能够感知他倦懒靠住窗户的身影。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蓝烟伸手,把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已经快五点了。
“……可以收拾一下准备去吃饭了。”
梁净川说“好”。
蓝烟听见他脚步声往会客厅那边走去了,方转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走过去。
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只除了手机和墨镜。梁净川把墨镜架入短袖衬衫的胸口口袋里,对蓝烟说:“走吧。”
空气里,除了微潮的海水气息,还有一股略显浓郁的茉莉香气。
蓝烟顿步:“你喷香水了?”
“没有。从来不用。”梁净川也停住脚步,把头微微低了下来,“是不是洗发水?”
头发半干,潮湿的茉莉香气,涌入鼻腔。
发量丰茂的一颗脑袋,他低下头的姿势,仿佛是请她闻一下。
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明净的眉目。
蓝烟稍感无法呼吸,硬生生别过头,“……什么牌子的。”
“没注意。”梁净川往卧室方向拐个弯,“我去看看。”
看见梁净川穿过卧室走进了浴室,蓝烟踱步到卧室门口,打量里头的格局。
她虽然远远称不上毛姆的书粉,但毕竟也在读书软件上有一茬没一茬地看完了他的代表作,对这位作家起居的环境,总归有些好奇。
蓝色花纹壁纸,绿色地毯,木床,床头边立一座古董衣柜,床尾对着一张布艺沙发。床边有窗,同样能看见海景。
梁净川走了出来,“拍照发你了。”
蓝烟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白色瓶身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印着“PANPURI”几个字母。
“这套房一晚多少钱?说出来让我死心。”
梁净川笑了声,“我去旁边再开间房,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体验一晚。”
“不要。”蓝烟向着衣柜扬了扬下巴,“有镜子,会做噩梦。”
“哦。那真是遗憾。”他声音里仍然带一点笑。
蓝烟不去看他,“……俞家的宅邸比这里好。”
“你住的地方?能参观吗?”
“我晚点问问。”
浴室门口光线稍暗,梁净川就站在那里,没有走过来,与她隔着卧室不大不小的空间聊天,
明知是没营养的对话,却仿佛可以,一句一句不停地讲下去。
而当话音都落下时,空气一时便格外寂静。
蓝烟感觉到梁净川一直在注视着她。
自中秋节那天之后,他从未隐藏过自己的视线。
她不甚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走吧。”
“嗯。”
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抵达大堂。
拿Grab叫了一部车,没等多久车就到了。
走出大堂,重回到明亮的日色里,风吹过来,潮湿的洗发水的香气变得似有若无,她松一口气。
然而很快,逼仄的出租车后座车厢,又使得梁净川身上的气息无处可逃。
蓝烟低头划拉屏幕上打车软件的行驶路线,心不在焉。
乔治市小,去哪里也似乎不过一脚油门的距离,那家餐厅在义福路上,宝蓝色外墙,嵌大面玻璃窗,十分醒目。
店内面积不大,临窗位置,周文述已经到了,手举起来,朝他们挥了一下。
落座后,点菜的任务,交由常来的蓝烟和周文述负责,他们点了甲必丹牛肉、亚参虾、参峇茄子等几个主菜,饮品是此地特色豆蔻水。
等上菜,梁净川喝了一口水,问蓝烟:“在这边吃不吃得习惯?”
“刚来还行,吃久了有点腻。”
周文述立即说道:“有时候我会跟师姐借俞家的厨房自己做饭。”
梁净川瞥过去,“你会做饭?”
“还行。有几个拿手菜。”周文述的笑容说明他这话不过是在谦虚。
“什么拿手菜?”
“啤酒鸭、红烧牛腩、黄豆猪蹄……”
“烟烟不爱吃猪肉。”
周文述愣了一下,“那次师姐好像是吃了的。”
“是吗。”梁净川看向蓝烟。
蓝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声音平平地说道:“烧得好吃,捧一下场怎么了?”
梁净川看向周文述:“那请你下次多烧几道猪肉菜。”
周文述:“好,没问题。”
“……”蓝烟转脸瞪视梁净川。
梁净川笑容显得极为纯良:“既然好吃,那你多多捧场。”
周文述看一眼蓝烟,又看一眼梁净川,端杯喝水,不作声了。
所幸有周文述过来提前占座,这店生意很好,饭点一到,一会儿工夫就坐满了。
菜端上来,边吃,梁净川边问周文述,“你跟烟烟是大学校友?”
“不是。师姐的学校,我当年艺考分数不够。”
“进缮兰斋几年?”
“一年。”
“上回出差,也是你们一起去的吗?”
蓝烟这时候夹了一块牛肉到梁净川碗里,板住脸:“赶紧吃,别查户口。”
梁净川看着她,似笑非笑。
大约,只有蓝烟懂得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居然有你帮我夹菜的一天,受宠若惊。
将吃完,梁净川说要去洗手间,站起身。
衣服下摆被扯了一下。
梁净川低头,看着那只已经松开的手。
蓝烟站起身,“我说了我请,别抢。”
梁净川笑一笑坐了下来,由她了。
走出餐厅,天还没有黑透,显出一种海滨城市特有的蓝调,深却不沉,最纯净的群青色。
周文述问:“你们怎么回去?”
来时是打车,其实餐厅离酒店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
此刻太阳沉落,正适合散散步。
梁净川说:“想走一走。”
目光在蓝烟脸上停留一瞬。
周文述:“那师姐你们走一走吧,我叫个车回去。”
他拿出手机准备叫Grab,恰好一部空的出租车驶了过来,他招手一揽,溜得非常快。
梁净川看了眼出租车,“他是不是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梁净川笑,“你说呢?”
蓝烟不睬他,立即转身,沿着五脚基往前走去。
不似国内各个店铺都要营业到九十点,此地很多小店,到了傍晚就准时关闭。
沿路小楼都不过三层,外墙以白、黄、浅蓝三色为主,马来语、英语和繁体楷书中文的店招,交替出现,一盏一盏黄色的小灯,藏在榄仁树浓绿的叶下。
他们穿过五脚基下一扇一扇的拱门,很长时间没有交谈。
过去,沉默才是他们之前的常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沉默里,酝酿了这样多的意味不明。
在一扇拱门下,梁净川定住脚步,“对面是酒吧?”
蓝烟也停步,展眼望去,“好像是。”
“要去喝一杯吗?”
“……不要。”
梁净川把头微微低下来,看着她问道:“怕什么,你又不是不会喝酒。”
天色暗下来,他脸上隐约的笑意,也似多了一些晦暗的意味。
“……喝酒会头痛,明天还要干活。”蓝烟保持声音冷静,往前迈步,“走吧。”
风吹过来,把她的发丝吹到他的面前。
他迟缓地“嗯”了一声。
路不长,再慢慢吞吞地,也还是走到了俞宅所在的那条路上。
周遭洋楼聚集,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
在一扇黑色铸铁的门前,蓝烟停下脚步,问梁净川:“要进去参观一下吗?”
“不打扰的话。”
蓝烟揿下电铃,片刻,铁门打开。
穿过一条干净的石板步道,走到洋楼门前的檐廊下。
门是开着的,蓝烟叫他稍等,自己进屋去征询屋主的许可。
梁净川手里还拎着那只黑色纸袋,单手抄兜,面朝庭院站着,空气黏热,有股鸡蛋花的香气。
身后响起脚步声。
梁净川回头,出来的是周文述,他手里抱着几册书,似乎是打算送到一隅楼去。
周文述顿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尚无人出来,于是朝着梁净川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恕我冒昧,你跟蓝烟师姐是……异父异母?”
梁净川微笑:“对。”
“你在……”
“追她。”——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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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26 “他追你多久了?……
周文述虽有心理准备, 梁净川这样坦荡承认,还是让他略感震撼。
“公平竞争,不介意吧?”周文述问。
“不介意。”梁净川微笑。
周文述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 便抱着书迈下台阶,穿过步道,往大门走去。
又等片刻,门里再度传出脚步声。
梁净川回身望去,这回出来的除了蓝烟,还有一位约莫三十五六的男人, 气度儒雅,料想就是俞宅的主人。
果真他走上前来, 伸出手笑道:“鄙姓俞,俞晚成。梁先生快请进。”
梁净川与他握了握手,“听说蓝烟一直在贵府叨扰, 所以特来拜访, 感谢俞先生关照。”
一番客套过后,梁净川被俞晚成迎进起居室, 俞宅有个宽绰辉煌的客厅,使用的次数不多, 一般不算正式的会面,大都是在起居室进行。
俞晚成吩咐佣工斟茶,梁净川从拎着的黑色袋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的黑色礼盒,交与俞晚成,说是从国内带过来的古法墨条。
蓝烟瞪大眼睛,从头复盘,也没发现, 这件见面礼是梁净川什么时候放进袋子里的。
不过也是,他这个人,在社交场合一直“装装”的,肯定不可能做出空手上门这种事。
又是一番没什么重点的寒暄,双人的沙发椅,蓝烟坐在梁净川身侧,肘撑扶手,手掌托腮,听两个场面人你来我往的,难免无聊走神。
梁净川看了她一眼,正要出声,俞晚成先开口:“二楼书房我有几个小友在看画,蓝烟小姐和梁先生可否赏光去瞧一瞧。”
俞宅也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装修与东家酒店的“南洋风格”不同,更偏正统的欧式。
从铺了地毯的台阶上楼,拐一个弯,走廊尽头处占尽拐角视野的大屋,便是书房。
还没走到门口,已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一道清脆娇俏的女声,在抱怨今日出海游水,被晒伤了皮肤。
俞晚成停住脚步,将半阖的门扇推得更开,颔首示意请进。
蓝烟在俞宅住了一个多月,知道俞晚成常有宾客拜访,不过她和周文述工作结束之后,就直接去一楼侧翼的客房休息,基本不会跟俞晚成或者这些宾客碰面。
只三不五时,俞晚成会叫保姆做一顿正式的晚餐,这样的饭桌上,才会与俞晚成打上照面。
书房里四个人,或坐或站,都非常年轻,看似不过二十来岁。
坐在整个房间看上去最舒服的那张扶手椅上的,是个生得极其明媚生动的年轻女孩,坐姿分外懒散;倚靠她座椅扶手而站的年轻男人,与俞晚成有三分肖似。
他们对面,两位年轻人靠书桌而立,一个肤色瓷白,个头更高一些;一个肤色古铜,生得更为壮实。
俞晚成一一介绍:坐着的那位年轻女孩,名叫梁漫夕,而那位肤色瓷白的年轻人,名叫楼尽雪,两人是孪生姐弟关系。肤色古铜的年轻人,是他们的青梅竹马,名叫丁越。
挨着梁漫夕的,是他的弟弟俞静知。
蓝烟这时候忍不住看向梁净川,交换一个眼神,憋住了笑。
梁净川完全明白她意思:怎么俞晚成的兄弟,不是叫“俞大器”。
梁净川眼里也有笑意,无声地对她说了句:“没礼貌。”
蓝烟记人很慢,这么多的陌生人,她一下记不住,也不认为以后有打交道的机会。
倒是那位梁漫夕,对她很有兴趣,一下便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姐姐你就是俞大哥说的那位,给画治病的医生吗?”
蓝烟微笑点头。
“我父亲也是医生,不过是给人治病的。你在一隅楼工作?有时间我能去参观吗?”
“可以。”
挂轴展开放在书桌上,俞晚成领他们过去观赏。
蓝烟的职业习惯,看画总是先看装裱,“这幅画是不是日本的工匠做的装裱?”
俞晚成闻言,稍稍挤开了站在蓝烟身侧的弟弟俞静知,站到了她的身边。
“是的。蓝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用的覆背纸比较厚,一般是日本那边的习惯。”蓝烟凑近细看,“恐怕画心背后的命纸,也是用的很厚的皮纸。皮纸硬度大,不够服帖,舒卷过程中,会对画心产生很大的张力,时间久了画心和命纸之间可能会空鼓——你看,这里已经有空鼓的迹象了。”
俞晚成也便低头看去,了然点头。
“有时间的话,俞先生还是找人把画重裱一遍比较好,否则画心受损,修复起来也麻烦。”
俞晚成点头:“倘若蓝烟小姐有空,我就把画送到一隅楼去,交托给你。”
“我要以当前的修复工作为优先。”
“当然。我不着急。”
蓝烟一愣。
过分耳熟的台词,她几乎立即警觉起来。
也很快察觉到,对面正有一道目光注视着她。
她抬眼望去,梁净川看着她,表情介于笑与不笑之间,眼里的情绪有些晦暗,说不大清楚。
她顿感不自在,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静立片刻,退出来,绕过书桌走到窗边去,假作欣赏窗外的鸡蛋花树,同时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后颈。
这几个年轻人,哪里是能静心欣赏古画的性格,一会儿就待不住了,说要去桌球室里打桌球。
俞晚成把那幅画收了起来,问梁净川,“梁先生打不打麻将?静知很擅长,我让他来凑一桌……”
俞静知目光已朝着走在最前方的女孩追去:“不打。我陪……陪阿雪打桌球,让丁越来吧,他更懂这个。”
那位古铜肤色的年轻人,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停住了脚步,等人做决定。
蓝烟:“……我不会打。梁净川之前说想去酒吧逛一逛,我带他去看看,就不继续打扰俞先生了。”
俞晚成神情不露地点了点头。
蓝烟没去看梁净川,猜测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有些得意。
丁越:“去姓王桥附近那家,氛围好。你们说是丁宝星的朋友,可以酒水八折。”
蓝烟:“丁宝星是……”
“我爸。”
丁越详细描述了店名和位置,蓝烟笑说:“谢谢丁先生。”
丁越点点头,快步往前走,去追他的朋友们。
梁净川手里,还拎着给蓝烟的膏药贴,一直拿来拿去实在不方便,就说去她的房间参观一下,顺便把东西放过去。
俞晚成不再挽留,将他们送下楼后,重返书房。
穿过长走廊,到了华屋侧翼的那一排建筑,窗外都是展阔的热带乔木,更显幽静。
蓝烟住的是个套间,在尽头处,独踞L型拐角的阳台。
花草纹壁纸,四柱高床,古董梳妆台与衣柜,相连的浴室里,躺着四足的陶瓷猫脚浴缸。
像某个欧洲贵族小姐的卧房,说这里比东家酒店好,不算偏颇。
阻隔阳台的门有两扇,打开玻璃门,还有一层防蚊的纱门。
“蚊虫很多?”梁净川走过去,把玻璃门打开,隔着纱门往外看了一眼,没走出去,怕有蚊子飞进来。
“还好,一直点着蚊香液。”
“房间不潮湿吗?”
“开抽湿机。”
他仿佛真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各个角落都要探查一眼,生怕这么舒服的套间,还配不上她似的。
“衣柜门合页有点松了。”
蓝烟忍不了了,“……你好挑剔,我是寄住在别人家里。”
“安排食宿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
“我的房间比周文述的好多了,他都没有独立卫浴。”
“所以,是把最好的给你了。”梁净川关上衣柜门,倏然转身朝她望过来。
蓝烟正斜身坐在床头边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梁净川转身这刻,她差一点在镜中与他的视线撞上。
她没有接他的话,因为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很妙的话题展开。
果然,下一秒他微笑问道:“他追你多久了?”
“……谁?”
“谁。”梁净川重复,笑意更盛,绝不是什么友善的笑,仿佛在说,你也清楚,不止一个。
“俞晚成。”梁净川说。
“……我之前也不知道,今天才发现。”
“果然很迟钝。”
“……我迟钝?”
“不迟钝吗?需要做得这么明显,你才会明白。”
蓝烟哑口无言。
她无意识地把抽屉拉开,又关上,低头的动作牵扯后颈肌肉一阵酸疼,她伸手捏了捏,站起身,“还去不去酒吧。”
“你先贴片药再去。”
蓝烟愣了一下。
这个人,是不是所有注意力,都用在她身上了。
她把梳妆台上那只黑色纸袋扒拉过来,拿出一盒拆开,单片独立包装,一撕开,麝香、薄荷脑的浓郁气息扑鼻而来。
她将贴片上的离型纸撕开一半,手臂绕往颈后,摸索着去找下贴的位置。
镜中人影一动,床尾衣柜那里的梁净川,朝她走了过来。
她动作一停。
梁净川在她身后站定,抬手,捏住了没有撕开的另一半。
停顿一瞬,蓝烟手垂落下来。
膏药贴黏上皮肤。
他的呼吸也一并落下,似一团温热的雾气盘旋。
“平常谁给你贴的?周文述?”他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我自己。”
他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没再出声。
另一半也贴了上去,他手指轻按四角,似要把它贴得更牢一些。
蓝烟手指轻扣住了梳妆台的边沿,呼吸放得极其轻缓,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去看镜子。
脑后,呼吸声清晰可闻。
已经贴完了,梁净川手也放了下来,却没有退后。
原来霜雪似的一个人,靠近时的体温也是热的,隔着衣物,也能传递过来。
洗发水的香气,也似又变得极为清晰。
蓝烟心脏发紧,止不住想眨眼睛,可疑心眨眼的动作都太显眼了,于是只好保持静止,一动不动。
下一瞬,梁净川终于退后一步。
他侧身把手抄进短裤口袋里,平静地说:“走吧。”
应当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只是每一秒的感知都太清晰,才显得异常漫长。
蓝烟“嗯”了一声,手指放松,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客用洗手间在哪里?”梁净川问。
“旁边房间的对面。”
“好。”
梁净川转身,越过床尾,走出了房间门。
蓝烟把膏药贴装进抽屉里,检查窗户是否关牢,也跟着走出去,关灯,锁上房间门。
她背靠走廊里贴着墙纸的墙壁等了片刻,梁净川从对面的浴室里走了出来,似乎是洗了脸,皮肤和发梢都还沾着水渍。
他没看她,说道:“走吧。”
走出俞宅大门,重回到夜风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空气里草木的气息更觉馥郁。
后颈贴的膏药贴开始发热,她分不清,是因为开始生效,还是残留的某种手指的触感。
路不算远,但蓝烟还是选择叫车,仿佛是潜意识逃避再与梁净川散步。
酒吧藏在一栋白色五脚基小楼进去的巷子里,科技复古风格,墙上艺术涂鸦,橱窗陈设老式复古电视机。
吧台有DJ打碟,迷幻的地下音乐风格。酒吧里几乎都是年轻人,小型舞池里摩肩接踵。
蓝烟和梁净川走上二楼,选了角落的一桌坐下,大约是整个酒吧里,相对最安静的地方。
研究了一会儿酒单,蓝烟点了一杯店里的自创,低酒精的“Penang Sunset”。
笛形香槟杯,颜色上下分层,上层是落日橙,下层是他们傍晚看过的群青色。
蓝烟掏出手机,端起酒杯,拍了一张照,这才开始喝。
梁净川开口说了句什么。
音乐喧哗,她没有听清,于是不自觉凑近,“你说什么?”
梁净川静了一瞬,手臂撑在桌面上,也朝着她倾身。
很小的方桌,一瞬间,他的脸近在咫尺,冷白的皮肤,被染上了霓虹蓝的颜色。
几能看见他瞳孔里的光点。
梁净川说:“我说,你第一次去酒吧穿的衣服很漂亮。”
音乐鼓点节奏剧烈。
蓝烟屏息,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吸管。
蓝橙利口酒,经过喉咙,留下甜腻而微微烧灼的口感。
第一次去酒吧,是梁净川带她去的。
那是个她当时非常排斥但无能为力的意外——
高考结束,包括门禁在内的一切限制被放开,蓝烟想要尝试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卢楹一起去酒吧。
那天特意化了妆,换上了自以为符合酒吧气质的衣服,临出门时,给卢楹打电话确认碰头地点说漏嘴,被蓝骏文敏锐捕捉到“酒吧”二字。
于是,蓝骏文要求彼时正待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梁净川,带蓝烟一起去。
她自然十分不情愿,下楼后臭着脸对梁净川说,他跟着她可以,但是别想干涉她喝什么酒,跟什么人搭讪。
梁净川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没有表情地说,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酒吧是同学推荐的,但显然那位同学没什么品味,还没踏进去,蓝烟就被音响里播放的俗套的慢摇音乐劝退。
她和卢楹在进退之间徘徊时,梁净川说,跟他走。
理应是德智体美各项优良的好学生,怎会对酒吧也了如指掌,那个时候,她有过短暂疑惑,后来明白过来,应当是她此刻名字都不想提的前男友带他去过。
那间酒吧和今日的这家一样,调性不失叛逆,音乐她也喜欢。
她拿着酒单,跟卢楹两人面面相觑,旁边有个男的,似乎想要上来指点江山。一直只远远旁观的梁净川在那个当口走了过来,不很耐烦地拿过酒单,询问她们酒量如何,随后推荐了两款。
没有踩雷,她不知道那杯酒是用的什么基酒,但酸甜爽口的味道记到至今。
微醺时,两个女孩子又跑进舞池里,抱在一起乱七八糟地跳舞。
她在某个间隙注意到了梁净川,他独自一人坐在吧台那里,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偶尔朝着她们瞥来一眼,似乎在不情愿地做着监护人的工作。
玩到深夜,兴尽而归,进小区之后,她还在哼跳舞时听到的音乐。
梁净川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是吗?我穿了什么?”环境原因,蓝烟必须抬高声音说话。
梁净川目光停在她脸上,语句缓慢,一项一项地说道:“黑色抹胸,黑色短裙,皮靴,choker,十字架耳饰。”
分毫不差。
蓝烟视线闪烁着垂落下去,盯住了面前的酒杯,群青被她喝了一半,上下两层的颜色,正在缓慢融合,变作更绚烂的渐变色。
“你从什么时候……”
声音太小,梁净川没有听清,仿佛是下意识,他将脑袋凑得更近一些,“嗯?”
英俊到无可挑剔的五官,特写实在太具压迫感。
“你什么时候回国?”
梁净川轻笑一声,“嫌我待在这里碍你的桃花运?”
笑的时候,他的呼吸,就荡在她的鼻尖——
作者有话说:……你们和did了有什么两样。
晚安[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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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chapter27 “烟烟。我没那么……
蓝烟又吸一口酒, 把目光偏过去,去看梁净川身后墙壁上的涂鸦,“你很有自知之明。”
梁净川眉骨微扬。
蓝烟慢吞吞地说:“俞宅很豪华, 我觉得它缺个女主人。”
“这儿的菜你已经吃腻了,还想长期吃?”
“等我成了俞宅的女主人,当然要请十个南城的厨子过来给我做饭,你以为呢。”
“哦。”梁净川眉眼带笑,“那刚刚俞晚成留你打麻将你怎么不打?还说不会。我没教会你吗?”
音乐声愈噪。
蓝烟似乎有点无法回想,此前与梁净川的言语交锋, 是怎样一种状态。
但一定不像此刻,会有意识地斟酌句子、词语乃至语气, 一次一次去试探、拓宽某种边界。
也不像此刻,语言也能制造远胜于酒精的,精神层面的晕眩。
“……说正经的, 你到底留几天?”蓝烟下意识绕开了他用语言设置的路障。
“后天回去。”
“想去哪里玩?要不要给你找个地陪。”
梁净川看她。
“别看我, 我要工作,不早点修完, 过年都要待在这边了。”
梁净川倒也没为难她,“什么地方好玩?”
“升旗山、张弼士故居、极乐寺、姓李桥……一天的话差不多这些地方就行吧。”
“你都去过?”
“嗯。”
“和周文述?”
“……嗯。”
“这种时候就不需要工作了。”语气比她杯子里加了冰块的酒液还凉。
“我们做六休一, 又不是骡马,总是要歇一下的。”
“所以是工作、休息都跟他一起。”
蓝烟真的有点扛不住他这样凉飕飕的语气,明明一句“关你什么事”就能怼回去,为什么无法说出口。
她把一直游移的视线收回来,看向他:“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我不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吗?”
梁净川静了一瞬,脸上一直显得有点不正经的笑意也敛去了,诚恳说道:“抱歉。你当然有。我没想干涉你。”
他的音色一直是偏冷的,倘若缺少笑意, 就如玉石跌进冰块里,冷淡得让人心生不敢呼吸的忐忑。
蓝烟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只好垂眸喝酒。
梁净川目光离开她的脸,声音也稍低了两分,混在音乐声里,稍有分神就听不清楚:“……只是我没别的选择。”
蓝烟一下紧咬吸管。
某种似曾相识的心脏失重感,她试着回想,是那回去苏城,在阁楼里,他情急抱了她。
可能是喝得急,酒杯已经见底,吸管发出空响。
蓝烟坐直身体,把酒杯往旁边挪了一下,“……回去吗?还是你想再坐一下。”
“走吧。”
蓝烟默然点头站起身。
梁净川去吧台付了账,他们推门走出酒吧,穿过小巷,又回到了寂远的街道。
耳朵仿佛适应不了这样骤然的寂静,脑袋里还有鼓噪的幻听。
“我……”
“我送你回去。”梁净川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梁净川把手机拿出来,叫了一部车。
来时还在营业的零星几家店铺,此刻也都打烊了,小城像是早一步匿入了沉寂的梦的异乡。
路灯下两道被拉长的影子,蓝烟盯住它们。
陈泊禹对她的控诉,有一点还是没说错,她确实是一个理智到显得冰冷的人。
如果不是他那句关于“永恒”的陈述,恰如钥匙吻合了她的那扇门,或许再追上三年,她也不见得会答应。
她知道刚才的话一定是伤害到梁净川了,否则他不会一言不发。
从前那么多恶言相向,他从不在意。
人会受伤,是因为开始有了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回应这种期待。
她连自己此刻是谨慎还是畏葸,都还没能分辨得清楚。
“梁净川。”
梁净川稍稍侧身,低下头来看她。他认真听她说话时,总是这个姿势。
“你有结果可能会让你失望的预期吗?如果没有,最好还是……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这个问题你问过周文述吗?”
“……没有。”她跟周文述,虽然作歇同步,但界限划分得极为清晰,她想,用不着这样的提醒,周文述也清楚她的态度。
“那他就不是你的选择。”
蓝烟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熟悉的笑意,稍觉诧异地抬眼。
背光处的眼睛,确实藏有笑意,好像她泼的这盆冷水,都不足以使他沮丧超过五分钟。
“烟烟。我没那么容易失望。”目光清寂幽邃,藏有风雨不阻的坚决。
蓝烟飞快别过目光,无所适从地往前迈了一步,探头去看路口,“……车牌号多少,快到了吗?”
“快了。一分钟。”
蓝烟抱住手臂,只盯着路口,好似在密切注意车况。
听见身后梁净川笑了一声,“你看错方向了。这边。”
“……”
“东和西都分不清楚,所以迷路那么久。”
纵容,又似无奈的语气。
蓝烟更加说不出话。
车很快到了。
蓝烟离路边稍远,车驶近,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脚后跟轻撞了一下路肩,一只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小心。”
车停稳,梁净川拉开后座车门,掌住让她先上。
她坐上去,往里挪动,梁净川上车,关上车门。
车子启动,车身微晃,惯性带动得身体也微晃,使她的膝盖,轻触了一下梁净川的腿。
车平稳驶入路中,蓝烟不动声色地将双腿往旁边挪远了寸许距离。
梁净川把车窗落下一半,手臂撑上去,身体往后靠,坐得稍显懒散。
“你们上班打不打卡?”梁净川忽问。
“不用。什么时候上下班,自由决定。”
“那就是可以自己决定,做六休一,休哪一天,是吗?”
“……”
蓝烟明白,又踩中他的陷阱了。
他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用看似平常的起始,几经转折,总能达到他的目的。
黑暗里,他轻笑的声音,也似香气,缥缈地漂浮于空气中:“陪我玩一天。”
“不要。”
“可以付你地陪的费用。你时薪多少?我付八小时。”
“……你在找骂吗?”
“那你骂我。”
“……你有病。”
从驾驶座传来了一声笑——司机可能是华人,能听懂中文。
蓝烟顿时窘得耳朵通红,转头瞪住梁净川。
梁净川稍稍低头,声音也放低:“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瞪人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蓝烟没法忍了,毫不犹豫地伸手捶了他一拳。
捶在肩膀和胸口-交界的地方,他抬手按住,还是在笑:“讲不过就动手啊?”
“……再理你我是猪。”
车停在俞宅的大门外,因为路上没车,蓝烟就从她那侧拉开车门下去了。
她从车尾绕去门口,伸手按电铃,听见身后梁净川说:“明天见。”
/
翌日清晨,蓝烟起了一个大早,先去了一趟一隅楼,做补料比对。
梁净川带来的那一匣子边角料,拼拼凑凑的,用来修复居廉的这幅画,恰好足够。
昨天砑光的工作做了一半,她拾起继续。
片刻,周文述也来了,打着呵欠同她说“早”。
“早。”
“师姐你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
“嗯。等下带梁净川出去玩一下。”
周文述看她,“俞先生说出行可以借他宅子里的车,师姐你需要的话……”
“不用,不好给人添麻烦,我们自己打车吧。”
周文述点点头。
两人做了分工,周文述正在修的那一件,进行到全色这一步。
画贴在裱墙上,他拿调色盘调了颜料,挪一张凳子,坐在裱墙前面,借由大窗透进来的明亮天光,开始工作。
“师姐。”
“嗯?”蓝烟抬头去看一眼。
“你跟你哥,是异父异母。”
“是的。怎么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变成重组家庭。”
“我高一。”
“那很久了。”
“嗯。”
“你哥他……”
蓝烟总觉得周文述今天有些吞吞吐吐,“怎么了?你想问什么直接问。”
周文述摇头,“没。就随便问问。”
他好像才想起来音响还没连,把调色盘放下,摸手机连上了。
周文述干活不爱听轻音乐,因为容易犯困,但他音乐审美很不错,蓝烟听他的歌单就当扩充曲库。
约莫过去十分钟,敞开的孔雀绿木门被轻叩两下。
蓝烟抬头望去,不出所料是梁净川。
没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可能是被音乐声盖住了。
蓝烟说:“马上。”
“没事,你慢慢来。”梁净川往里望了望,靠窗有张椅子,“我能坐吗?”
“你可以去会客厅等一下,这里气味不好。”
书画修复常用到浆糊、矾胶水等,为保持恒定的温度和湿度,窗户也不常开,各种味道闷在一起,自然不会好闻。
“没事。”梁净川说。
蓝烟就由他了。
梁净川走了进来,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旁边小凳子上一摞书籍,都是书画鉴赏类的工具书,他取了一本拿在手里翻开。
砑画是个虽简单却需要细致的工作,四尺整张的立轴,要全部做到位,少说也要一小时。
蓝烟先把覆背纸接缝和镶料接缝处砑实,剩下的留待明天继续。
即便如此,也花去了二十多分钟。
放下砑石,揉揉手腕,抬头,预备叫梁净川,却一下顿住。
他手里的那本书是《岭南派画法》的第一册,是她为修复居廉的画作,做理论准备工作时看的。
台湾出版的繁体竖排书,非常难啃,她看的时候都一个头两个大。
此刻,梁净川跷着腿,把书摊在膝盖上,一行一行看得认真,或许怕错行,不时拿手指做着界隔的动作。
窗外是一株繁茂的非洲楝树,植立在森然的草地里。绿意仿佛流动的水,透过窗,洒落在他的白色短袖衬衫上,时有风起,不规则的浅金色光斑跟着轻轻晃动。
如果不出声打扰,大约,他可以坐在那里一直地看下去、等下去。
蓝烟出神地看了数秒,才开口:“……可以走了。”
梁净川抬眼,“好。”书页合上,放回凳子上,起身。
蓝烟同周文述打声招呼:“文述,我先出去了。”
周文述没有回头,“好。”
时间尚早,气温还不算太高,蓝烟叫一部车,先带梁净川去多春茶室,以炭烤面包和当地特色白咖啡解决早餐问题。
随意逛一逛,去往张弼士故居参观,吃过午餐,找一家冰室躲过正午最炽烈的日光,下午三点,去极乐寺参观,再辗转去升旗山看日落。
升旗山不可错过的项目,便是被称之为“小火车”的缆车系统,老式车厢,穿行于浓荫与隧道之间,不免有时空穿梭的既视感。
蓝烟这是第二次来,吸取上次的经验,带着梁净川多排了一趟,特意选了第一排的位置。
一启动,她便打开了手机相机,全程摄像。
过隧道,前窗玻璃倒映出两人身影。
蓝烟无语:“……你是不是又在拍我。”
梁净川笑:“是啊。”
下了缆车,还可步行往上,橙黄夕阳悬于天际,是她昨天喝下的那杯鸡尾酒上层的颜色。
一直走到了最高处的观景台,围栏阻隔,越过树林往下眺望,便是整个乔治市的盛景。
黄昏的光线,似融化的糖浆。
两人不说话,攀着栏杆,一直看着落日一点一点敛去刺目的亮光,变成烧尽一样的深红色,渐渐下落,直至跌入城市边缘的下方。
天光一瞬就暗了下来。
回程下山,仍然坐缆车。
这回没抢过其他游客,两人只占到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玩了一整天,蓝烟不免有些许疲惫,没怎么说话。
隧道里亮了灯,进入的一瞬有些刺目,她眯住眼睛,驶出隧道的同时,转头,想问梁净川是明天上午走,还是下午走。
哪里知道,梁净川也在此时转头,似乎也要跟她说什么。
视线相对,脑袋瞬间短路。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目光移开,梁净川也没有。
冥冥的傍晚,灯火星点。
风声呼啸,像从心脏穿梭而过。
蓝烟忘记呼吸。
下了山,蓝烟带梁净川去吃福建面。
小到难以转身的一爿店面,巨大风扇转动,带不走丝毫暑热,即便这样,也是食客盈门,大家一边出汗,一边吃得热火朝天。
店铺前方“寄生”卖蚝煎和潮州煎蕊的小摊,点过虾面之后,蓝烟各买了一份。
两个坐在蒸笼一样的店里,蓝烟把头发编成辫子,喝了一口冰可乐,提筷说道:“上次吃饭,俞晚成提了一句,说槟城的福建面,其实是早期移民过来这边的福建人创制的。”
“你觉得,我很高兴在吃美食的时候,听到别人的名字吗?”
“俞晚成的兄弟不叫俞大器,你倒是可以改名叫梁小器。”
梁净川哼笑一声。
蓝烟不知道为什么,也莫名跟着笑了。
吃完,走到店外,梁净川叫了车,先驶去俞宅。
他下了车,把她送进了大门里面。
两人站在洋楼的檐廊下,蓝烟问:“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上午。”梁净川看她,“不用送机。”
“……我也没打算送。”
梁净川笑了笑。
壁灯幽黄,檐廊里放了一盆蒲葵,灯光照得齿梳似的影子投在地砖上。
静默须臾,梁净川说:“你们圣诞工作能完成吗?”
“估计不行。”
“如果没什么急事,我圣诞再过来。”梁净川低头,像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半步,声音也低下去,几不可闻,“……烟烟,你还想我来吗?”
差不了多少距离,他们的鞋尖,就要挨在一起。
蓝烟克制住了眨眼和突兀后退的冲动,“……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决定你去哪里。”
梁净川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好像一切的情绪,都藏在晦暗的眼底深处。
似有潮水上涌,上抵心口。
蓝烟略感空气稀薄,终于忍不住捋了一下头发,别过脸,侧身退步,“……你早点休息,我进去了。”
“嗯。”
蓝烟没回头,迈进门里的脚步不自觉加快,飞快穿过走廊,到了自己房间门口。
摸出包里的钥匙,两下才插-入锁孔。
花瓣型的吊灯被揿亮,她走进浴室,急切想要洗把脸。
看见洗手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白色纸袋。
纸袋里是PANPURI的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三件套,附一张手写的卡片,内容非常简洁:
【Enjoy.
L】
通常,只有俞家帮忙打扫的佣工,会进她的房间。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又是什么时候拜托了人送进来的?
蓝烟把卡片拿在手里,怔怔地站了片刻,走到浴室窗边。
把窄窗推开一线,视线越过草木蓊郁的庭院,看向大门口。
铸铁的门前,一道白衣的身影,影影绰绰。
下一瞬,他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游移,似乎也在定位她房间的位置。
明明知道有磨砂窗玻璃阻挡,不可能被看见,她还是倏地一下合上了窗页。
手握着窗框的把手,好一会儿才记得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8章 chapter28 “但是我想见你。……
梁净川落地之后, 先回了一趟家。
相较于蓝骏文在工厂上班需定点考勤,在私企且身为中高层管理的梁晓夏,时间要相对自由得多, 故收到儿子的消息,就翘了班,赶回家中。
“吃不吃面条,给你煮一碗?也有昨天的剩菜。”梁晓夏打开冰箱检查一番。
“飞机上吃过了。”
梁晓夏立马关上冰箱门,一脸的“那太好了”。
梁晓夏做饭水平是“能把食物做熟,将就能吃”这个级别的, 以前她一个人带梁净川,宁愿天天带他去下馆子也懒得进厨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她交的好几任男朋友厨艺都很不错,梁净川之前还调侃过她,是不是就是故意卡着这条标准找的。
梁净川把给蓝骏文和梁晓夏的伴手礼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 递给梁晓夏。
梁晓夏这人很好取悦, 小到冰箱贴,大到真丝披肩……不管什么, 她收到就能高兴好一阵。唯一不收的礼物是箱包,因为自己从事这一行, 很容易以业内人的眼光去挑剔一二。
今回送给她是PANPURI的洗手皂,香气浓郁,隔着塑封包装都能透出来。
梁晓夏:“好香,可以放衣柜里熏衣服。谢谢啊,你行程这么赶还记得给我带东西。”
梁净川笑说:“这个是赠品,买洗发水搭的。”
“那洗发水呢?”
“给蓝烟了。”他见梁晓夏似乎是真信了,赶紧说道,“不是赠品, 我跟你开玩笑的。”
梁晓夏不在乎这个,只忧心道:“烟烟那里居住条件是不是很差啊,是不是买不到很好的洗发水啊?”
“……”
“我想给她发微信问问情况,又怕她嫌我烦。净川你这回过去看,觉得她心情怎么样?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没有?”
“还好。你也了解她,除了工作的事,别的她其实不怎么在意。”
“因为这些事会让她受伤,她只能不去在意。”梁晓夏严肃道,“就像她不爱回家,就是因为她还是很介意我们闯入她的家庭……”
梁净川默然片刻,“她至少是不讨厌你的。”
“因为她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我之前就觉得,陈泊禹一个富家公子很不靠谱,你是烟烟的哥哥又是陈泊禹的朋友,当时怎么不拦着点?”
“……”梁净川无言以对。早年的时候,梁晓夏可是狠夸过陈泊禹,说他长得又帅,性格又好,很招人喜欢。
至于阻拦,他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哪里还有他发挥作用的余地。
“烟烟说跟他是和平分手,是这样吗?”
“……嗯。”梁净川没解释详情。蓝烟选择和平分手的说法,自然是想这件事早点尘埃落定。
“烟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们,这下你的朋友又把她给辜负了,哎……有时候真觉得对不起她,你平常还是能照顾就多照顾她一点。”
梁净川笑,“我不正在做吗。”
“你俩之前关系还蛮紧张的,最近是不是变好一些了?”两个小孩一顿饭说不到两句话的情况,梁晓夏都知道,也很清楚,梁净川其实是发挥了她与蓝烟之间,缓冲区的作用。
“嗯……还不错。”
梁晓夏让梁净川在家里歇一会儿,晚上等蓝骏文回来一起吃晚饭。
“马上得走了,回公司还有事。”
“烟烟圣诞元旦回来吗?”
“不回。”
“我其实挺想跟你叔叔一起过去看看她的,也顺带旅个游。”
“她现在寄住在别人家里,一周也只休一天。”
“那还是算了,她的性格,我们过去了她不好不陪,耽误她的工作。”
梁净川略感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
俞宅的招待,称得上是宾至如归。
每天下午三点,还有下午茶送来一隅楼。
蓝烟和周文述一忙起来常常忘记活动,肩颈腰背的劳损,也就是这么来的,因此这下午茶,倒是一个很好的起身活动筋骨的机会。
两人放了手里的东西,移步一隅楼的餐厅。
今日是茉莉茶冻和鲜切木瓜,装在精致的骨瓷盘里,卖相极佳。
蓝烟拿小叉子叉一份茶冻送进嘴里,边吃,边去划拉搁在桌面上的手机。
半小时前梁净川发来了消息,告知已落地南城。
【blueblue:好。】
【ljc:没工作吗?居然回复我了。】
蓝烟立即把“好”撤回。
梁净川回她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ljc:在做什么?】
蓝烟举起手机,点击“拍摄”,对准餐桌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ljc:包吃包住还包下午茶。】
【blueblue:毕竟是俞宅未来女主人的待遇。】
【ljc:[大拇指]】
周文述啃着木瓜,不时地瞟一眼站在对面的蓝烟。
她不知在和谁聊天,脸上带着很难得见的微笑。
吃完两个茶冻,两片木瓜,蓝烟做了一些放松肩颈的活动,给梁净川发了“干活去了” 的消息,重回到裱房里。
坐下之前,收到梁净川的回复,让她“加油”。
一旦投入工作,基本不会理会外界干扰。
等到晚餐时间,蓝烟才又把手机拿起来。
五分钟前,梁净川给她发了一张照片,夕阳光下的白色校舍。
离开一隅楼,去往俞宅吃晚饭,一边走,蓝烟一边回复。
【blueblue:你怎么去六中了?】
【ljc:经过。】
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回的,也就抬手,随便拍了一张远处的天空,橙红与群青渐变的槟城落日。
【ljc:……你拍照可以稍微讲究一下构图吗?至少别用微信自带相机?】
【blueblue:要你管。】
发微信的缘故,不知不觉地落后了周文述几步,发现他停住脚步回头在等,蓝烟立即锁定手机快走两步跟上去。
今日的饭桌上没有俞晚成,是顿普通的“员工餐”。
一般每天的工作到晚餐为止,有时候蓝烟还会在饭后习惯性地去一隅楼看一看,好像适应了那里稍显浑浊的空气,也喜欢坐在窗边,不受打扰地看上一两个小时的书。
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有多沉闷无聊,也许假以时日,她也将完全变成另一个褚兰荪。
在陈泊禹之后,她好像已经不再寄望于有谁可以理解她的生活方式,也不想为了任何人削足适履。
翻页的动作停住。
蓝烟伸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垂在肩头的长发。
昨晚洗过,经过一整个白天,依然能嗅到发丝上茉莉花的香气。这个牌子的香味调得很高级,即便是茉莉这样稍具攻击力的香型,也能调和出不失清新的沁人感。
她不反感这个味道。
隔日下午两点半,一隅楼的佣工过来敲门,说有送到裱房的外卖,因为是饮品,遵照他们食物不入裱房的要求,不便拿过来,所以放在餐厅桌上了。
周文述:“师姐你点了外卖?”
蓝烟摇头。
两人都稍觉疑惑,起身走去餐厅。
桌上放着藏蓝色花纹的外卖袋,上面印着的logo国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出现在这里,实在让人哑然失笑。
周文述也很惊讶:“霸王茶姬?”
两杯是一样的茶,一杯更少糖。
蓝烟选了少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味道和国内的一模一样,让人惊叹的标准化品控。
她把袋子拿过来,去看上面的外卖单,姓名那一列,写的是“Miss L”。
看到袋子的一瞬间,其实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手里捏着的奶茶拍了张照。
梁净川很快回复。
【ljc:请你喝更适合中国人的下午茶。】
【blueblue:给你起的外号真没错。好小气。】
【ljc:花了钱还要被说小气。】
【blueblue:心胸狭窄。】
梁净川发来一张截图,是她发过去的照片,他把她插-进去的吸管圈了出来。
仿佛在说:那你别喝?
蓝烟笑了一声,吸了很大一口奶茶。
“师姐……”
蓝烟抬头。
“你朋友给你点的?”
“梁净川。”
周文述点头,皱住了眉头,好像突然,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到晚上九点,蓝烟看完书,从一隅楼回到俞宅。
洗漱后,把电蚊香液打开,躺在床上,再看手机,又有梁净川的消息。
【ljc:……】
莫名其妙。
【blueblue:手滑?】
【ljc:不是。】
【ljc:鱼需要一点氧气。】
蓝烟盯住这行字,再去看他的头像,忍不住翻身,拿床头抱枕压住骤然失重的胃。
她第一次意识到,“blueblue”,就是鱼在吐泡泡。
【blueblue:一直想问,你的头像是什么鱼,丑不拉几的。】
【ljc:你忘记了?】
【ljc:你这么说,它会很伤心。】
蓝烟引用了“你忘记了”这一条,想要追问,又回删了。
些微失眠。
可能远渡重洋的霸王茶姬,依然威力不减。
/
蓝烟从事的这个行业,有时候会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味,时间流速,以一幅一幅的书画来界定,与外界几乎不相干。
这天看见俞宅里拉进来一棵冷杉树,才意识到圣诞节要到了。
平安夜这天,俞晚成特意着人跟蓝烟和周文述打招呼,说今天节假日,就不要拘在一隅楼里,俞宅的司机随时听命,可以送他们去逛逛街。
这里流行的衣服的样式,与国内大有不同,逛一逛没什么想买的,只选了一些小礼物,预备到时候回国送给亲朋好友。
等天光暗下去,俞宅也开始亮灯,两米多高的冷杉树立在华美的客厅里,缀满灯串、彩球和礼物。
俞宅今晚办派对,陆续有人进来,都是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俞晚成的弟弟俞静知,与他的那三位朋友,自然不会缺席。
蓝烟原本想回自己房间,被梁漫夕拉住了。
上一回,梁漫夕说有时间想去一隅楼瞧一瞧,不是空口白话,这一阵她去了两次,认认真真地讨教了一些书画修复的知识,还上手试了揭取命纸。看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倒很能坐得住,干活也细致,可能是她父亲作为外科医生的基因发挥了作用。
屋角有台贝希斯坦的古董钢琴,梁漫夕问蓝烟会不会,要不要弹两首曲子。
小时候蓝烟上过一些兴趣班,舞蹈学得最久,但上了初中也就荒废了,钢琴更不用说。
凭肌肉记忆弹了《致爱丽丝》的前两段,后面想不起来了,梁漫夕在她身旁坐下,接管了按键,一边弹,一边问蓝烟:“姐姐你是哪里人?”
“南城。”
“我爸祖籍是浙江的,我好想有机会过去看一看。”
蓝烟笑说:“南城离得很近,有空去玩,我招待你。”
“那说好咯。”
蓝烟点头。
梁漫夕转头,朝着窗外指了指,“我家就在那边,跟这里隔两栋楼。你可以去找我玩。不过我父母最近不在,他们去伦敦过圣诞了。我妈妈说,槟城太热了,圣诞节没有氛围。”
蓝烟微笑说:“其实我也觉得。”
梁漫夕手指间的旋律,从《致爱丽丝》变成了《六月船歌》,“你家人圣诞节不来看你吗?你上次那个哥哥?”
“他说明天来。”
“你们为什么不是一个姓?也是一个跟父亲姓,一个跟母亲姓吗?”
“不是。他是我……继兄。”
“哦。”
“不过他确实是跟他妈妈姓。”
“我也跟我妈妈姓。”梁漫夕顿一下,“我跟你继兄同姓哎。”
蓝烟失笑,“你才发现吗?”
“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妹妹。”
弹琴闲聊之间,屋里人愈发多了起来。
蓝烟问梁漫夕:“你怎么不去跟你的朋友们玩?”
梁漫夕认真地苦恼:“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我在的地方,特别容易起纷争,我想,平安夜这么美好的日子,我还是离他们远一点。”
蓝烟不由笑出声。这实在是个太可爱的女孩子了。
但梁漫夕渴望世界和平的愿望,很快就被打破,没多久,俞静知就找了过来,说客厅都是客人,怪吵的,要不去棋牌室打牌。
梁漫夕看向蓝烟,“你会打吗,姐姐?”
蓝烟则问俞静知:“你大哥今天在吗?”
“他不在,出去应酬去了。”
蓝烟:“那我会。”
棋牌室已经收拾出来了,上牌桌的除了蓝烟、梁漫夕和俞静知,还有梁漫夕的孪生弟弟楼尽雪,那位姓丁的年轻人,今天倒是不在。
梁漫夕:“他爸是大老板,他自己家里办派对呢,他要留着帮忙。”
蓝烟是个实战经验匮乏的新手,没梁净川保驾护航,原以为今天铁定要散财讨彩,哪里知道,除了俞静知较为擅长,她与姐弟两人水平旗鼓相当。
而俞静知又有意给梁漫夕喂牌,局势并非一边倒,反倒有输有赢。
打牌这件事,怕的是菜鸟和高手在一个牌桌,菜鸟会极为没有体验感。
都是高手,玩的是波谲云诡。
都是菜鸟,玩的是菜鸡互啄。
几只菜鸡啄了一晚上,十分开心,蓝烟虽然长了他们几岁,但这点年龄差不足以形成鸿沟,牌局如饭局,几轮下来,新友变老友。
一直打到了将近十二点,牌局暂停,俞静知叫人送来茶点解乏。
蓝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半小时前,有条梁净川发来的微信消息。
【ljc:在家?】
【blueblue:嗯。】
未得回复,蓝烟顺手又发了一句。
【blueblue:平安夜你在哪里玩?】
等了片刻,梁净川回复过来一张照片。
黑白琴键,黑色烤漆键盘盖,镌刻金属铭文“C.BECHSTEIN(贝希斯坦)”。
蓝烟愣住,蓦地起身,同梁漫夕打声招呼,快步走出棋牌室。
穿过走廊,客厅里的音乐声和笑声一样层层漫过来,年轻人的派对夜,并没有因为夜深而变得寂寥,反而好似此刻场子才彻底吵热。
高大的圣诞树和立起的钢琴顶盖挡住了视野,蓝烟快走两步越过去,看见白衣黑裤的侧影。
她顿住脚步。
而坐在琴凳上信手按着琴键的人,似有所感地抬头,转头,朝她望了过来。
闪烁的灯串、吵闹的乐声与人声,都好像退潮一样,变得模糊了几分。
只有他的一双眼睛,格外清晰。
视线相及,梁净川露出笑容。
蓝烟走了过去,略觉得脚步虚浮。
长条的琴凳,梁净川往旁边让了让,空出很大一截空间。
蓝烟迟疑一瞬,在他身侧坐下。
“不是说明天来吗?”蓝烟盯住琴键,不去看梁净川。
“明天下午要去北城出差,实在协调不开,所以提前过来看看。”
“……那你待到早上就要走?”
“嗯。直接从吉隆坡转机去北城。”
梁净川只有一只手搭在琴键上,按下几个键,凑出的节奏非常耳熟,蓝烟一下子听出来,是《Eternal Flame》的第一句。
“你说一声就好,我又不会怪你。”
“但是我想见你。已经没办法了。”——
作者有话说:还没有那么快在一起,因为真的非常想写梁净川发大疯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信口开河……[奶茶]
实在等不及可以养肥一阵再来看[求你了]
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29章 chapter29 “我需要一点氧气……
心脏惊跳, 骤然震荡,好像调皮孩童,用力敲击了一下琴键。
不会失约的人, 怎样都不会失约,不是吗。
隔了好一阵,蓝烟才听见自己出声,声音也仿佛有点模糊:“……我刚在打牌,没有注意手机。你饿吗,我让……我去厨房帮你煮点东西。”
“你煮吗?”
“……怎样?”
“没。”梁净川笑了一声, “那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再给你下毒。”蓝烟恶狠狠警告。
梁净川轻声哼笑。
她自己知道吗, 她凶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蓝烟站起身,见梁净川还坐着, 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什么, 便伸手捉住他搭在琴键上那只手的手臂,轻拽了一下。
他们穿过喧哗, 去往厨房,没有惊动旁人。
俞宅的厨房, 亦不失豪宅的气派,不但宽敞,而且设备齐全,L型流理台,西式岛台,蒸烤烹煮的各种电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单独的食物储藏室。
他们刚进门,负责厨房的佣工便跟了进来, 问是不是需要吃点什么。
蓝烟说明借用厨房的目的,那位佣工便点头出去了,叫她有事吩咐。
蓝烟打开嵌入式的双门冰箱,转头问梁净川:“你想吃点什么?”
“还有我点菜的余地?”梁净川笑,“你不就只会番茄鸡蛋面吗?”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可以忝居第一吧。”
蓝烟微扬嘴角,取出一个番茄,两颗鸡蛋,关上冰箱门,走到水槽旁边。
紧靠流理台的磁砖墙壁上,错落钉了数根长短不一的黄铜杆,大部分炊具都钩挂上墙。砧板生熟分开,前几回借用厨房的时候,这里的佣工都做了详细介绍。
蓝烟伸臂,正要去取砧板,有人先她一步。
手臂轻挨,皮肤擦过他挽起的衣袖。
蓝烟手臂垂落。目光也是。
砧板搁在了台面上,梁净川问:“用哪把刀?”
刀具花样繁多,让厨艺小白无从下手。前几次基本都是周文述做的,蓝烟只干点剥蒜的活儿。
她抬手,随意指了指。
“你确定?这把好像是斩骨用的。”
“……”
梁净川取下一把菜刀,“算了,还是让我来吧。”
某种似曾相识,让蓝烟顿了一下。
“那我打鸡蛋。”
“别又把壳敲进去。”
这下蓝烟确信,梁净川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梁净川大二那年的冬天,他姥爷去世。因他隔日还有期末考试,且是十分重要的专业必修课,梁晓夏没让他彻夜守灵。
蓝骏文叫蓝烟陪着梁净川一起回家,私下低声嘱托一句,让她这几天,对梁净川多担待一些。
那时,她听见这句话心里生起的些微排斥感,终究没有抵过看见梁净川那双泛红的眼睛时的恻隐。
从殡仪馆回到家中,梁净川一句话也没说。
蓝烟严重失眠,爬起来上厕所时,吓了一跳,因为没有料到餐厅有人。
灯也没开,他就坐在黑暗里,手边一只玻璃杯。仿佛是起来喝水,却骤然被痛苦击中,丧失了行动能力。
她太理解这种感觉。
蓝烟把客厅灯打开,梁净川迟缓地转过头。如果是平时,他绝对不会不对自己的脆弱做出掩饰,因为不想被她嘲笑。
那时,他身影孤寂,双眼通红,眼眶湿润,苍白的脸上也都是泪渍。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转回去,脑袋低垂,双眼藏匿进阴影之中,再难窥探。
蓝烟站了有一会儿,出声:“补考会影响绩点吗?如果不影响,其实可以缺考。”
她估计这是一句很烂的开场白,因为梁净川没有反应。当然,也有可能那时候她的语气还十分生硬。
又过了片刻,她再度问道:“你想吃点东西吗?……我看你午饭和晚饭都没吃。”
梁净川还是没作声。
蓝烟不管他了,去过洗手间之后,就往厨房走去。
冰箱里有番茄和鸡蛋,柜子里也有挂面。
她挽起衣袖,清洗过砧板和菜刀。洗净的西红柿搁到砧板上,找准中轴线,犹豫着准备下刀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穿着黑色毛衣的男生,沉默且阴郁,像个苍白的幽灵。
可以一分钟完成一幅速写作品的手,对付一颗西红柿却笨拙得很,几刀下去,切片厚的厚,薄的薄。
一直站在身后的背影,往前迈了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须臾,他朝她手里的刀柄伸出手。
她反应过来,把刀移交,自己往旁边让了一步。
找出一只海碗,手忙脚乱敲破两颗鸡蛋,男生转头往她的手上望了一眼,一直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多出来一些,似乎对她的行为一言难尽的情绪。
一会儿,西红柿切完了,男生取了一只盘子装进去,再朝她伸手,接管了鸡蛋。
筷子搅了两下,他停住动作,忽地低头,把眼睛凑近,随后拿筷子一挑。
挑出来一片蛋壳。
“……”她尴尬极了。
蛋液搅匀,梁净川放了碗,又去找了一把葱,两瓣蒜,切碎备用。
随后涮锅烧热,炒熟鸡蛋盛出备用;再炒蒜末葱花,加入西红柿,翻炒出汁,倒入凉水。
水煮开,加生抽、蚝油等佐料,加入一把面条,煮熟,加入方才盛出来的炒鸡蛋。最后撒葱花,出锅。
蓝烟在一旁看得十分沉默。
怎么煮个面,会有这么多的工序和门道。
面盛了两碗,梁净川端去了餐厅。
她其实不饿,但这种时候,不陪着吃一点,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对坐,都没有说话。
人在亲人逝世的悲痛中,对进食这件事,会有或轻或重的负罪感,她料想梁净川也是如此。
她几度看见他停住筷子,又在某种决心的催促下,重新把面条送进嘴里。
她记不得那晚那碗面条的滋味,因为空气里只有苦涩,只有物伤其类的伤感。
吃完,她起身接过了碗,叫男生去休息,她来收拾厨房。
等她洗完碗,他房间门已经关上了,她关了灯,回到自己房间,失眠到四点才睡着。
隔日清早醒来,男生的房间已经没人了,餐厅的水杯下压着一张便利贴:考试去了。谢谢。
以那日为分水岭,此后,蓝烟对梁净川的针对,便只剩些诸如关上铁门不许他尾行这样的,不痛不痒的小动作,更多变成了口头上的言辞交锋。
而此刻,他们的关系,已经比“和平相处”更近一步。
近到每一刻,她的脑中都有警铃狂响。
蓝烟拿起鸡蛋,在碗沿上磕破,分开,蛋液流入碗中。
梁净川瞥来一眼:“手法这么熟练了,偷偷练过?”
“有时候早上会自己煎鸡蛋。”
“除了煎鸡蛋,还学了什么?”
“……没了。会煎鸡蛋不就够了吗。”非常理直气壮的语气。
梁净川笑。
“你是不是学过做饭。”蓝烟问。
有蓝骏文在,基本没他们下厨的必要,但看梁净川煮面的手法,他一定是会的。
“学了一点。总不能天天跟我妈去餐馆吃。”
“那时候阿姨不是提过,可以送你出国吗。我以为你是为了留学学的做饭。”
梁净川垂眸,“从来没打算出国。”
“为什么?你的成绩,想去国外很简单,家里也不是供不起。”
“你觉得是为什么?”
某种荒谬的猜测从脑中闪了一下,被蓝烟排除,没敢细想。
她只低头搅打蛋液,一时没说话。
梁净川也没解释。
与当年无甚差别的一套流程过后,两碗面条出锅。
他们没有出去,找来两张高脚椅,就坐在厨房岛台旁吃面。
时隔多年,蓝烟终于尝到了那晚面条的滋味。
“好吃。”她含混地说了一句。
梁净川立即坐直身体,偏了偏脑袋,把耳朵朝向她,“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夸我,不是幻听吧。”
“……你一定要这么讨厌吗。”
梁净川扬起嘴角。
彼此无声地吃了一会儿,梁净川忽说:“其实我姥爷去世前那一阵,我妈准备和叔叔分开。”
蓝烟怔了下,“为什么?……因为我总是针对你吗?”
“不是。因为我妈觉得,整个家里不能只有你一个人不开心,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蓝烟垂下目光。
“但你后来不是送了她一条围巾吗,说是黑色的,孝期戴也没关系。过年你还跟她一起做了年糕,虽然是她半强迫你的。”
蓝烟沉默挑着面条,将要送进嘴里又停下,“……我一直没怪过阿姨。”
“她知道。但她真的很喜欢叔叔,所以有些事,只能选择自私的做法。”
之前打麻将,牌局间休息,蓝烟吃过一些茶点,并不怎么饿,此刻更有些吃不下去了。
梁净川看向她,微笑:“是不是又开始讨厌我了?”
每次,蓝烟在梁晓夏那里感知到了无法回应的善意,自苦于某种“背叛”的心情时,就会把那种别扭,朝他发泄。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她也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蓝烟放下了筷子。
“不吃了?”
“气饱了。”蓝烟故意说道。
她往梁净川面前看了一眼,他碗里已经空了。
面煮得不多,一人只得一小碗,他又没吃晚饭,分量远远不够。
蓝烟看着自己剩了三分之二的面条,有些犹豫。
梁净川却径直伸手,把她的碗端了起来,“浪费粮食。”
“……我吃过的。”她忙说。
“所以呢?”反问的语气里,带一点笑。
蓝烟抿住唇。
某种难以厘清与消解的情绪,像蛛丝牵网,缠络心脏。她避免去看梁净川,只盯住了岛台对面的格窗。
黑夜里树影婆娑。
梁净川吃东西总是不紧不慢,吃面条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
不知道过去多久,听见筷子搁在瓷碗上的声音,蓝烟才转头,碗里只剩下面汤了。
梁净川离开岛台,端上碗筷,去往水槽。
水声哗啦间,蓝烟也从高脚椅上下来,走到他身旁去。
衬衫衣袖挽得更高,手指沾上了洗洁精的泡沫。
怎么有人,做家务都显得霁月清风。
蓝烟取了抹布,去旁边擦拭灶台和流理台。
两人协作,把厨房恢复原样。
离开厨房,蓝烟问:“你带了行李箱吗?放去哪里了?”
“你房间门口。”
“那你等一下,我去跟俞静知打声招呼,问他再借一个客房。”
梁净川点点头。
客厅里实在太吵,讲话都费劲,音乐更是震得脑袋发疼,蓝烟从口袋里摸出自己房间的钥匙递给梁净川,“你去我房间里等吧。”
梁净川接过。
重回到棋牌室里,蓝烟的缺,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那位叫丁越的年轻人顶上了。
丁越见她进来,立马要让,蓝烟请他接着打,又跟俞静知说明来意。
兄长不在,俞静知自然成了俞宅做主的人,他叫来管家吩咐下去,管家立马安排了一间客房,又让佣工去做简单打扫。
蓝烟跟梁漫夕约了时间再一起玩,离开棋牌室,去往自己房间。
侧翼的建筑,以一个油画陈列厅相隔,穿过去,客厅里的吵闹声渐渐杳然。
走廊两侧燃着双头的玻璃壁灯,黄铜灯座,橡树叶形状的花纹铸件。
梁净川就在她房间门口,倚着壁灯旁的墙壁站着。
身影清绝,似这繁复的维多利亚式的浮华里,一抹意蕴悠长的留白。
蓝烟在门口停住脚步,“怎么不进去等。”
“嗯。”梁净川微微笑了一下。
无可挑剔的边界感。
蓝烟从梁净川手里拿回钥匙,指了指前方的楼梯口,“你的房间在二楼,还在打扫。”
“好。”
蓝烟插-入钥匙,打开门,低声说:“进来等吧。”
电蚊香液的开关忘了关,开了整天整夜,空气里有股薄荷的香气。
蓝烟看了看时间,离凌晨一点已经不远了。
“你早上几点走?”
“六点。”
“你如果已经困了的话,可以就在我房间休息。他们收拾可能还要一会儿。”
“没事。可以飞机上睡。”
床尾有张皮革的换衣凳,蓝烟指了指,“……你坐吧。”
为了方便,她跟周文述都会在房间里常备一打瓶装饮用水。水堆在墙根处,蓝烟走过去拿了一瓶,递给梁净川。
他已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接过了水,却没喝,就搁在身旁。
蓝烟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哪里,站在梁净川对面很奇怪,走去梳妆台那边的椅子坐下,说话又离得太远。
最终,她选择在梁净川身旁坐了下来,隔着那瓶水。
实话说,并肩坐着其实也很奇怪。
她把两只手撑在身侧,低头,腿伸向前,交叉地叠了起来。
看似百无聊赖,其实是无法排遣这种微妙的氛围。
梁净川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她的脚,银色细带的凉拖鞋,踝骨分明,冷白的脚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灰色吊带裙,从膝盖处分叉,垂落下去,小腿细长,骨肉匀停。
只看了一瞬,就使目光垂落,盯住她脚边地毯上繁复的图案。
下午开完会,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边赶,舟车劳顿,身体不免疲惫,精神却格外亢奋,以至于任何细节,都能分毫无误地捕捉。
她的呼吸,她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廓,她发丝的气息——混在薄荷气味中的茉莉花香。
梁净川微微躬身,拿手肘撑住膝盖。
蓝烟转过脸,“是不是累了?”
“……嗯。”
“你要不去洗澡睡吧,我去楼上……”
起身的动作,被梁净川倏然扣住手腕制止。
蓝烟的声音也一并戛然而止。
那只手几分微凉,扣握的力道松弛,垂落下来,搭住了她的手背。
她立即蜷缩了一下手指,又缓慢地归位。
这个动作,会使手背微微一拱,不会不被察觉。
下一瞬,那只手就沿着她的手背,向她指尖的方向滑落,钻入了手指与皮革面的间隙,握住了她手指的前半段。
不再有动静。
空间安静,却似暗流汹涌。
心脏以疾速奔跳到某种极值,濒于骤停,又继续以这样的速度惊跳,仿佛要撑破胸腔,宣告罢工。
惊惧骤生,疑惑于一个人的心脏,真的可以跳得这样快这样响吗;又惊觉,这是第一次这样濒临窒息。只是牵手而已。
最后才是害怕。
他会听见吗。
他也一样吗。
无法转头去确认,甚至眨眼都不敢……只是一次一次,将呼吸放得更轻、更慢。
指尖开始生汗,她感觉到,梁净川的手也不再微凉,而是变得分外发烫——也可能是她自己,分不清楚了。
“烟烟。”梁净川声音低哑。
蓝烟耳膜里像有潮水鼓噪,使她仿佛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和我说话。
“我需要一点氧气。”
……怎么说话,她发不出声。
她也需要一点氧气——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30章 chapter30 “去我那里凑合一……
话音落下后的空间, 比方才更加寂静,都能听见血液奔涌的湍流。
不知这种气氛,究竟要导向何处时, 房间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隐约可捕捉的脚步声。
猜想是楼上房间已经打扫出来,有人过来通知。
蓝烟立马打算抽回手,可梁净川仿佛提前洞察了她的意图,在她缩手的一瞬,握得更紧。
心脏更似重击。
脚步声渐近, 最后精准地停在了门口,一记很轻的叩门声, “师姐,你睡了吗?”
蓝烟霍地站起身,手也一并收了回来。
两步走到门口, 打开了门。
周文述:“师姐你这里有止痛药吗。”
“有。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有点头痛, 睡也没睡着。”
“是说晚上怎么没看见你。”蓝烟叫周文述等一下,自己去给他拿药。
从梁净川面前经过, 蓝烟目不斜视,绕过他往梳妆台那里走去。
周文述人乖乖站在门口, 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往里追去。
直到看见了坐在床尾换衣凳上的梁净川。
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梁净川也面无表情地望了过来。
周文述只在帮蓝烟搬运瓶装水的时候,进过她的房间,通常是放下就走,绝不逗留,更不要说,在她房间里的哪个地方坐一坐。
一家人就是有这样便利的特权。
来时,蓝烟把一些常用药都带了一些, 万幸这段时间一次病也没有生过,药都没怎么派上用场。她检查外包装,确认没过期,把整盒拿给了周文述。
周文述道谢,又瞥了一眼梁净川,回到隔壁自己房间去了。
蓝烟也没有回到屋里,声气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去楼上看看。”便走出了房间。始终没看梁净川。
穿过走廊,沿着木制楼梯上了二楼,有一间客房门开着,里面有人在整理床铺,问过正是这一间。
蓝烟走进去,不自觉地做起了检查的工作,洗沐用品有无空缺,纱窗有无漏眼等等,像梁净川上回做的那样。
待到那位佣工把被褥都整理好了,蓝烟才跟着一起回到了楼下。
房间门仍是敞开的,梁净川站去了窗边。
进门的一瞬,他目光瞥过来,微笑说:“什么待客之道,把客人留在房间一个人跑了。”
“你是客人?”
“那我是什么?”
蓝烟不答他的话,走去梳妆台,拉开抽屉,“楼上已经收拾好了,门敞开的那间就是。”
“嗯。”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线香,一盒忘了是买什么送的火柴,递给梁净川:“不确定有没有蚊子,这个有驱蚊作用,你将就用一下。”
“插在哪里?”
蓝烟又翻出来一个陶瓷的小摆件,手指点了点那上面的小孔。
梁净川把她手里的东西都接了过去,倏尔低头,凑近嗅闻了一下线香,一顿,抬眼看她,“是我送你的?”
蓝烟“嗯”得很不情愿。
上一回团建旅行,梁净川连同芒果雪糕,一起送给她的。她一直有点线香的习惯,来槟城之前准备带点蚊香这类的东西,才把它请出冷宫。
线香在梁净川指尖转了一下,他垂眸看她,“一直在用?”
蓝烟微微拧住眉头:“……你到底准不准备休息了?”
梁净川这才施施然地往门口走去,拖上他的行李箱,离开了房间。
空气好似终于重新开始流通。
蓝烟暗自呼吸,坐了片刻,起身去门口反锁房门,去浴室洗漱。
等吹完头发,回到床上,已是四十分钟之后。
她给手机接上电源,打开微信检查了一下,没有未读消息。
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关灯,躺下。
黑暗里,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片刻,想起还没定闹钟,又把手机拿了起来,设定了一个五点半的闹钟。
上方通知栏忽然弹出微信新消息。
她立即点开微信。
【ljc:那师姐有治失眠的药吗?】
/
蓝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闹钟响起来的那一刻只觉得糟糕透顶。
花了十秒钟反应过来这闹钟是做什么用的,赶紧爬起来换了衣服,简单洗漱。
去往厨房,煎了两个鸡蛋。冰箱里有果汁,一并倒了一杯。
给梁净川发微信,叫他洗漱完毕之后,来厨房吃早餐。
她坐在岛台的高脚椅上,托腮打着呵欠,等了数分钟,听见厨房门口有人走了过来。
梁净川顿了顿脚步,“早。”
“早。”
梁净川到她身旁,拉开椅子坐下。
衣服换过,也刚洗漱过,即便他眼下一圈乌青,也不影响他整个人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蓝烟把煎蛋和果汁都推到他面前。
“我本来准备去机场吃。你没必要也跟着起这么早。”
“不想吃就算了。”
她走流程地伸手去抢回盘子,他也走流程地把她的手拦住。
梁净川拿筷子夹起煎蛋,咬下一口,认真品评:“史诗级别的煎蛋。”
蓝烟被逗笑:“你神经病。”
经过一夜喧哗,其余人都还在睡梦中,整座宅邸阒然无声,窗外天光尚未亮透。
“你自己不吃?”梁净川看她。
“我还要去睡回笼觉。”顿一下,“不送你了。”
“不用。我元旦……”
“别烧钱玩了,大哥。”
梁净川微笑,“我比较喜欢你把‘大’字去掉再称呼一遍。”
蓝烟伸手,预备打他的肩膀,又骤然地收了回来。
别过目光,语气认真两分:“我估计不晚过一月中旬就能回去。”
“确定?”
“嗯。”
梁净川喝一口果汁,“包括重新装裱俞晚成的那幅画?”
蓝烟点头。
“重裱需要几天?”
“最多三天吧。”
“晚三天才能见到你。俞晚成这笔账我记住了。”
蓝烟嘴角微扬。
实在无法再以“讨厌”驳斥,听起来整个语境都好像不大对劲了。
“你回国我去机场接你。”
“嗯。”
早餐吃完,梁净川也不得不出发去机场。
门外,远处太阳初初探出脑袋,空气里一股草木的潮气。
两人步行穿过庭院走往大门口,没有交谈,只闻行李箱万向轮碾过石板的声响。
梁净川打开了铁门,伸手掌住,对蓝烟说:“进去补觉吧。”
“你答应我不要又突然跑过来。”
“保证不了。如果我没办法的话。”
蓝烟没好气:“难道没有更经济实惠的解决办法吗,比如微信视频……”
“可以吗?”他立即微笑问道。简直打蛇随棍上。
“……”
梁净川叫的车到了,停在了路边。
“进去吧。我走了。”
蓝烟点点头,“注意安全。”
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了廊下,进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车已经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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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还有工作,让人沉浸之后,没空去思考一些有的没的。
圣诞节后,一眨眼就到了元旦。相较于圣诞节的热闹,公历新年的俞宅,要安静得多,俞晚成和弟弟俞静知,都前往香港与父母团聚去了。
蓝烟跟周文述在餐馆里订了座,一同出去吃了顿大餐,随意逛了逛,就回到住处,去起居室里待着。
周文述跟他父母关系很好,每过两三天都要跟家里打视频联络感情。
刚坐下没多久,他家里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或许是怕吵到她,他接通以后就起身走到了客厅里。
俞宅的起居室布置得惬意,花瓶里常供新鲜花束。如果俞晚成不在家,蓝烟经常会待在这里画画和看书。
因为不是专门的绘画专业,大学以后,蓝烟当年艺考攒下来的那点绘画功底荒废了不少,平常会聊作放松地画一点精度要求不高的小作品。
卢楹找她要个新头像,她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拿手写笔起稿。
客厅里,周文述同父母聊天的声音,时隐时现。
手写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蓝烟叹声气,把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给蓝骏文拨去了视频电话。
没人接,又拨梁晓夏的。
这回接通了。
梁晓夏很是惊喜:“新年快乐啊烟烟!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我们还没呢,你爸在做粉蒸牛肉,我们原本准备吃饭之前给你打电话。”
梁晓夏把摄像头切成了后置,拿着手机往厨房走去,对站在灶台前的人说道:“烟烟的视频。”
蓝骏文立马将火关小了一些,转头跟蓝烟打招呼。
与梁晓夏相差无几的寒暄。
菜炒到一半,厨房里信号有些差,蓝骏文说了几句,就转头继续忙碌,梁晓夏把镜头重新切回前置,走出厨房回到了客厅。
“烟烟你不在家,过节好冷清。”梁晓夏说。
“……梁净川也不在家吗?”
懒洋洋的一道声音,从镜头外传了过来:“在呢。”
梁晓夏笑说:“他下午就回来了,陪你爸去超市买菜。”
“买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有个酱牛肉很好吃,等烟烟你回来了到时候再买给你尝一尝。”
“好。”
“你那边还穿短袖啊。”
“嗯。这边一直是夏天。南城冷吗?”
“有点冷了,昨天降温。”
这时,镜头外的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根数据线好像坏了,充不进去。妈你那儿有充电器吗?”
“有,我房间里,我一会给你拿。”
“马上关机了。”那道声音说。
镜头一旋,变作了天花板的画面,梁晓夏说道:“烟烟你等下,我去拿一下充电器。”
蓝烟“嗯”了声。如果梁净川近在眼前,她一定要冲他翻个白眼。
如她预料,下一瞬,镜头摇晃,再次定格,变成了梁净川的脸。
她以前从来没跟梁净川视频过,这是第一次。
过分英俊深邃的五官不适合凑到这样近,太具锋芒。
蓝烟把目光别开一点,不说话。
听见梁净川轻笑一声:“我可以截屏吗?”
“……你拿的是阿姨的手机。”
“我自己的就可以吗?”
“……”
“可以吗?”
“那你可以闭嘴吗?”
“闭嘴就可以吗?”
远处传来了梁晓夏的声音:“你手机是什么接口?typeC?”
“又能充上了,刚才没插紧。”梁净川说。
“哦……”
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蓝烟不知怎的心里一慌,挂断了视频。
给梁晓夏留言解释,说自己有点事,先不说了。梁晓夏叫她好好休息,并再次祝她新年快乐。
蓝烟抱上平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害怕梁净川会单独给她打过来。
但是没有。
九点多,给卢楹的头像完工,截图发给她确认,导出,发送,放了平板和手写笔,从床上起来,去浴室洗漱。
走到浴室门口,正在挽头发,听见床头柜上手机振动。
折返回去,拿起来解锁,犹豫一瞬,接通。
稍显仰视的视角,黑色羽绒服,路灯照亮白皙的脸,穿过墨色的发梢,染出一层金黄的颜色,画面整体噪点严重,如此反倒有种复古的质感。
主观和客观都无法否认的好看。
他在走路,目光往下,盯住了镜头,接通时一瞬的延迟之后,露出微笑,却不说话。
“你出门了?”蓝烟淡淡地说。
“嗯。没法在家。”
他省略了后半句,她也能听得懂。
这句之后,他们一时不再作声。镜头里,他的呼吸变成肉眼可视的白色雾气。
“烟烟。”他视线看向了前方,“我在这个地方,揍过一个人。”
“……啊?”没头没尾的发言,让蓝烟有点蒙。
镜头翻转,是小区附近的小公园。
“你高三的时候,有个男生追你,记得吗?”
“……有点印象。”蓝烟想了想那个男生名字,只记得姓高,理科班的,别的想不起来了。
“那天他送你回家,回去的时候经过这儿,被我撞见。他跟他朋友打电话,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不好听的话。”
“……什么话?”
“你不用知道。”
“你把他揍了?”
“嗯。”
蓝烟的记忆里,那个男生长得还不错。其实她这人有些颜控,画画练人像都要挑帅哥的照片。所以那个男生追她,她一开始没有拒绝。一起吃过两次饭,受不了他张口闭口“我有一个朋友如何如何”、“我哥们儿如何如何”,就不打算继续接触了。
正有这个想法的时候,那个男生陡然也不再约她了。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互相没看上眼的心有灵犀。后来有次在食堂碰见那个男生,他旁边多了一个女生。和她对上视线,男生有些尴尬,她也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很快就换了别的目标而感到心虚。
“……所以你一直在挡我桃花是吗?”
“不是最终没挡住吗。”
蓝烟沉默。
“梁净川……”
“嗯?”
蓝烟张了张口,还是被某种没有想清楚的恐惧阻回去,“……我要去洗澡,先挂了。”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将要挂断,蓝烟没忍住确认,“你是不是截图了?”
“哦,你提醒我了……”
蓝烟飞快按下红色按钮。
/
被决不能留在异国他乡过年的信念促使,后续工作蓝烟和周文述马力全开,总算赶在预定时间,完成了所有委托。
馆方和俞晚成一起做了验收,蓝烟和周文述完成了修复档案,工作彻底完成。
俞晚成的那幅画,蓝烟重新做了装裱,在饯别宴上,交给了俞晚成,感谢他这一阵的照顾。
吃完饭,俞晚成邀蓝烟单独去书房说两句话。
到了书房里,俞晚成展开挂轴,细细欣赏,手指触过画心旁边的隔水,叹道:“蓝小姐裱得很好,浅蓝的花绫也衬这幅画,真是气象一新。”
“俞先生满意就好。”
俞晚成转身,抬眼看向蓝烟:“平常俗事缠身,对蓝小姐和周先生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蓝烟微笑道:“俞先生客气,我们宾至如归。”
俞晚成沉默了一瞬,他一个任何社交场合都游刃有余、淡定蕴藉的人,此刻却似乎有些讷言的局促:“蓝小姐家在南城?”
蓝烟点头。
“日后有机会,想去拜访蓝小姐,不知是否方便?”
“南城的博物馆馆藏丰富,我工作的缮兰斋,我师傅是苏裱的代表人物,他也认识许多收藏家,可以为俞先生引荐一二。俞先生愿意去我的家乡游览考察,是我们的荣幸。”
场面话蓝烟不是不会,只是很多时候都用不上,有的人不需要,有的人没资格。
她相信自己这番冠冕堂皇,俞晚成听得明白。
俞晚成点了点头,淡笑中含两分苦涩:“那就他日前去叨扰。”
晚上收拾行李,隔日上午,离开槟城,回国。
槟城到南城并无直飞航班,需要从吉隆坡或者国内几个大的国际机场转机。他们选择吉隆坡转机,整体航程时间最短,还可在机场买点当地特色的纪念品。
第一程十分顺利,但从吉隆坡飞南城的航班,却因为目的地天气状况不好延误了。
通知说是预计延误两小时,实际整整五小时才顺利登机。
原定晚上九点到达的航班,落地已是凌晨两点。
在行李转盘等到行李箱,推着去往到达口的路上,蓝烟同周文述已经变成了两具行尸走肉。
蓝烟频频打着呵欠,直到看见到达口那儿站着的人。
他身上穿了黑色的粗针绞花的套头毛衣,如孤松玉立,在一众眼神涣散接机人中,格外醒目。
蓝烟和周文述加快脚步。
走到跟前,梁净川先把他手臂上挽着的两件羽绒服丢了过来。
他们去的时候,南城刚到穿风衣的季节,行李箱要带的东西太多,自然没有为一件三个月后才用得上的厚衣服预留位置。
周文述伸手抱住,有些愣怔,“……我也有?”
梁净川微笑:“你想就穿着这么点出去也行。”
周文述把两臂伸进袖管,心里有种一败涂地,但心服口服的苦涩。
他问:“衣服是你的?”
梁净川瞥他一眼,仿佛觉得,他这人多少有点缺心眼,谁会把自己的衣服,送给情敌穿?
“蓝烟爸爸的。”梁净川答。
周文述点了点头。
蓝烟问:“你从家里过来的?”
“嗯。估计你没带厚衣服。”
“他们都睡了吧。”
“我十二点出发的。估计已经睡了。”
蓝烟合上羽绒服的拉链,梁净川自然地推上她的行李箱,转身带路:“先上车再说。”
车库里很冷,他们刚从热带地区回来,尚未适应,如果不是有羽绒服御寒,恐怕会冷得瑟瑟发抖。
上了车,梁净川第一时间调高空调温度,随后问周文述住在哪里。
周文述报了地址,“麻烦了。”
“还好。顺路。”
疲惫让蓝烟没有开口的精神,脑袋歪靠着座椅,呵欠连天。
梁净川:“你困就先睡一会儿。”
“嗯。”
周文述倒是一上车就呼呼大睡,抵达目的地把他叫醒,他还睡得意犹未尽。
他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箱,走到前面来跟梁净川和蓝烟道谢,“衣服……”
蓝烟:“你穿着吧,上班了带去工作室就行。”
“谢谢。”
“快回去休息吧,我们走了。”
车重新启动,温暖与摇摇晃晃的噪声中,蓝烟昏昏欲睡。
梁净川看过来,“你住的地方请人打扫了吗?”
“……没。”回来还有三天假期,可以容她慢慢收拾打扫。
本来计划是回家住的,但现在……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蓝骏文和梁晓夏肯定早就睡着了,这时候回去,以他们的性格,免不了要爬起来一顿招待。
梁净川手指轻点了一下方向盘,声音平静:“去酒店给你开个房间,还是去我那里凑合一晚?”
蓝烟意识到,他的这个选择题,其实,早在他说蓝骏文和梁晓夏“估计已经睡了”就开始铺垫了。
“……不打扰你的话。”蓝烟听见自己轻声说——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