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温琢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他明明已经全须全尾的回到顺元二十三年,彻底摆脱了那处泥淖。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他甚至连清凉殿外那场大雨也不曾淋。


    他筹谋着如何报复沈瞋与谢琅泱,这两个名字在他心头滚了几日,热血都烧了起来。


    他还踏踏实实睡了几日好觉,梦里只有安宁和无尽的沉。


    他的府邸,是他亲手弄的三进院,梨花开的正盛,绕满枝头。


    可为什么大理寺狱那一月的噩梦还会从地府索过来,鬼魅般缠住他?


    他甚至闻到了雪水泡烂了草席的潮味,还有肮脏的,在赭衣上凝了许久的陈血臭。


    就好像自己的魂从没真正逃出来过,这些安稳日子,只不过是一场逃避疼痛的美梦。


    那真是他经历过最冷的冬天,日复一日的提审像钝刀割肉,后来听到脚步的声音,他都指尖发颤,骨缝里透着怯。


    他其实是恐惧的,裂肤断骨的疼,让他连龚知远的脸都瞧不清了,仿佛那只是个晃荡的虚像,是上天对他此生愧怍的惩罚。


    他不是没动过死念,可真当被押上御殿长街,瞧见地上糙白似雪粒的裹尸布时,他忽然就怕了,满脑子只剩‘想活’两个字。


    他想从这种真切的疼痛中逃出来,可心脏在胸腔疯撞,砰砰砸着他的耳膜,他仿佛被酷刑钉死在了过去,动弹不得。


    沈徵瞬间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温琢左手紧紧抓在心口,指节泛出青白色,如此玉韵神骨的一张脸,疼得扭曲,那双含情带俏的双目也浮起血丝,泪珠忍不住,就顺着睫毛滚下来,砸在咬得渗血的唇上。


    不过片刻,他领口细腻如瓷的颈子也挂了汗,呼吸声又急又促,像被什么东西勒着,半截气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


    沈徵目光一转,望向窗外。


    炮竹腾起的白烟已然飘到五层,街巷上传来大乾棋手嘈杂的唾骂声,而那小厮又再次敲起金锣,沿着观棋街边喊边叫。


    温琢原本一直好好的,正是这一串爆竹声响,才让他变成这幅模样。


    被某种声音触发,突然发作,情绪瞬间达到高峰,这是典型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


    可温琢此时年少成名,官运恒通,正是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之时,到底哪儿来的创伤?


    但不管怎么说,他刚刚的行为都太草率了。


    他不该按住温琢,不该问他怎么了,勾他去想曾经的创伤。


    沈徵悄然挪近,刻意将双手放在温琢视野可及处,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轻轻环住温琢肩头,将胸膛贴向他微微颤抖的后背。


    沈徵用几无可察的力道覆上那如墨般的长发:“你现在很安全,这里只有你和我。”


    温琢并未挣开,只是眉头紧蹙,像有心事压在胸口,可越急躁越呼吸不上来。


    沈徵声音愈发平稳,他依旧轻轻抚着,另只手绕到身前,问:“看看你面前摆的是什么?”


    温琢目光落在身前物件上,他松开咬紧的唇,喉咙溢出低低的声音:“......棋盘。”


    “很好。”沈徵掌心力道稍稍加重,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抚摸,又轻声问,“棋盘上有什么?”


    “......棋子。”温琢喃喃恍若呓语。


    “你将棋子放在了何处?”


    “星盘...小目......三三。”


    沈徵手抬得极缓,掌心先触到温琢腕间的凉意,才缓缓扣住他按在心口的左手。


    他已近乎将温琢圈在怀里,连呼吸都能触到对方耳尖。


    “你的手指很凉。”沈徵捏捏他,耳语似的说,“试试我掌心?”


    “......热的。”


    温琢声音仍轻,但答得似乎流畅了些。


    沈徵牵着他的手,慢慢从心口移开,落在他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


    “摸摸这是什么?”


    “石头。”


    “这叫哑铃。”沈徵指腹蹭过他手背,又把他的手往下带了带,按在自己膝盖上,“那这个呢?”


    温琢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扑颤向下,他的思绪被沈徵牵引着,竟渐渐落回实处。


    隔着滑如流水的锦缎,隐约能触到下方的温度,他顿了顿,应道:“你的......膝。”


    沈徵感觉温琢的颤抖停止了。


    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沈徵扫了眼墙角,铜香炉还在袅袅吐雾。


    他臂弯微收,示意着问:“闻着味道了吗?”


    温琢依言吸了口气,几乎没顿,就准确无误地答:“绵州的,苏合香,我家乡产的香。”


    “答对了。”沈徵鼻尖在他耳骨上轻轻蹭了下,“那现在,是谁抱着你呢?”


    话音落时,温琢刚平复的身子忽又轻轻一颤,他目光缓缓上抬,撞进沈徵深邃的双瞳。


    那双眼藏着令人意外的温柔。


    他张了张嘴:“殿下......沈徵。”


    “真乖。”沈徵笑了,褒奖似的,指腹拨弄他耳鬓柔软的发,“现在深呼吸,缓慢吸气,停住,再缓慢呼气。”


    温琢竟真从大理寺狱的梦魇中解脱了出来。


    隆冬的风雪退得很远,窗外的光景漫进了窗台。


    他无端就想起沈徵背的那首并不出名的诗——


    黄梅时节家家雨......闲敲棋子落灯花。


    分明是春寒料峭,他却在这个狭小的棋舍里,觉出了暑气漫来的暖意。


    怔忪了片刻,他才惊觉自己还在沈徵怀里。


    于公于私,均为不妥,毕竟他有着那样卑鄙又卑微的念头,如同沼中腐泥,见不得光。


    温琢忙推开沈徵的胸膛,偏过头,不看他的脸,声音里带着强掩慌乱的沙哑:“我没事了。”


    沈徵根本不介意他把自己推开了。


    沈徵原地支起右膝,小臂随意搭在膝头,手掌托了腮:“你如果想倾诉,我会很高兴你告诉我,不想说也没关系,下次再遇到这种事......”


    他声音忽又变得正经起来:“就像今天这样,看眼前的物件,摸手边的墙,听耳边的声,闻周边的香,总之用身体感知身边的东西,感知温度,然后缓慢调节呼吸。”


    温琢背对着他,肩头没动,手指却在袖管里悄悄蜷起来:“以后不会了。”


    沈徵瞧着那道单薄的背影,突然有些心疼。


    他指尖一勾,将桌角那截铃绳拽了过来。


    提着扯了三下,细线牵着东楼大堂的铜铃“叮叮”作响,不多时,门外就传来伙计的叩门声:“贵客,您这儿要添些什么?”


    沈徵:“我来时瞧见大堂牌子上挂着好些菜名,瞧着就好吃,那什么酥黄独,拨霞供,王楼包子,澄沙团,胜肉,蛤蜊米脯羹,一样给我来一份,我尝尝,然后再给我上壶茶,随便什么茶吧,反正我也不太会品。”


    伙计见是大单,嗓子里都堆着笑,忙妥帖地应:“哎哟您好记性,这些都是咱们东楼的招牌,您且等等,小的这就往后厨跑,招呼他们给你做着。”


    温琢终于转了身,他看着沈徵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做什么,我叫你来东楼是吃饭的?”


    沈徵将棋盘挪到一边,棋子都扣上不给他看见:“你今天不能再动脑了,应该放松。”随后他摸了摸肚子,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无奈:“况且我是真饿了,宫里食堂门冲哪儿开我还没摸清,清晨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呢,老师不饿吗?”


    温琢被他一提醒,才觉出有点饿,但又觉得自个儿和沈徵特意来棋坊吃午食很荒谬。


    他一时语塞,只瞪向沈徵,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嗔怪,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隔了好一会儿,温琢才睥睨着,端出身为人师的架势,施施然:“为师爱吃甜,要一份蜜煎金橘。”


    大概美人就是天赋异禀,沈徵瞧他这表情生动得没救了,这要是早几年自己情窦初开时,非被勾得神魂颠倒无心高考不可。


    沈徵压着喉间笑意:“行,我记住了。”


    不多时,餐食就端了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原本落着黑白棋子的棋桌,如今可谓活色生香。


    青瓷碗盛着蛤蜊米脯羹,汤羹炖得黏糊软烂,带着蛤蜊的鲜,香气腾腾往外冒。


    酥黄独则煎得外酥里糯,金黄的外皮挂上杏仁,花生酱料。


    胜肉和锅贴差不太多,里面馅料丰富,蘑菇鲜笋丁鲜亮地露在外头。


    拨霞供下面放着炭火,小锅子里咕嘟咕嘟冒着细泡。


    满桌都是烟火气,连空气里都浸着甜香。


    沈徵给温琢斟了杯茶:“酒就别喝了,对身体不好。”


    温琢浅酌了一口,似不经意地问:“你如何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指的是方才那情况。


    沈徵没抬头,又给自己和温琢舀了两碗蛤蜊米脯羹:“有句至理名言,叫这世上没有哪个知识是白学的。”


    “这话也是南屏的?”


    “算是吧。”


    温琢心想,南屏的风土人情真奇怪,既剽悍,又有其独特的细腻,沈徵这十年,想必受影响颇深。


    他含了口羹,边吃边说:“离春台棋会终局不过二十余日,南屏棋手骄横跋扈,视我大乾如无物,此刻分秒皆贵,你没有时间虚掷了。”


    沈徵顺手给他夹了块胜肉,胸有成竹道:“你们那些绕来绕去的奇局巧计我是真没辙,但要论死记硬背,我半——”


    不行,半天背下来了,不跟我来东楼约会怎么办?


    “——半个月就差不多了。”沈徵如是道。


    温琢:“......”


    还以为能刮目相看,半月与二十余日能有多大差别!


    沈徵将那无语看得真切,笑着往前探了探身,语气带着期待:“明日还是这时候吗?你下朝后就赶过来?”


    温琢想着既然沈徵先天五亏,想把那几盘棋吃透,总要多花些时日,他这阵子就暂且舍了清闲吧。


    “嗯,明日也在此时。”


    沈徵当即劲头十足,举着石头又做了二十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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