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你怎么了?”


    在江如野不知道第多少次走神后,吴永年实在看不下去,拍了下对方肩膀,把人唤回神。


    自江如野来到青岚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栖霞宗宗主赵青云出现后,便亲自接过了医馆的一应事宜,将病人分开安置在了医馆的东西两个院落,和傅问各自负责一边。


    傅问在东院,他在西院,两边不常互通,江如野自那以后就很少能见到傅问了。


    从通往东院的游廊处收回视线,江如野答了句没事,心不在焉地拿起了筷子。


    吴永年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恰巧撞见过那晚月色下推门而入的人。


    或许是月光太过惨白,当时江如野脸上也白得吓人,满眼的失魂落魄,让吴永年无端联想到了被抛弃的幼犬,和白日里干脆利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没想到那么晚了还有人,江如野见到突然冒出来的吴永年时明显被吓了一跳。


    “睡不着,出来坐会儿。”吴永年道。


    江如野点点头。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晚上是和傅谷主在一处吗?”吴永年关心道。


    江如野手中还攥着傅问临走前留下的药瓶,冰凉的瓷瓶握在手中,像是无论怎样都捂不热似的,冷得吓人。


    听到吴永年的问话,江如野垂下眼,眸中神色几度变化,最后摇了下头:“没有。我和他……其实没什么关系。”


    江如野说得轻描淡写,但神情明显和话语间的平淡截然相反。


    吴永年深深地看了江如野一眼。不管怎样他都品出了眼前人不愿多谈的意思,似乎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和傅问扯上什么联系,没有多问,第二日便暗中叮嘱一起同行的医修不要提及傍晚见到的事情。


    不过青岚镇的疫病一日比一日严重,本来就没多少探听八卦的空闲,除了江如野刚到的那日引起了一小阵讨论,余下时间便一直风平浪静的。


    午间轮换的时间很短,吴永年提醒说再不吃等会便又要回东院值守了。江如野嗯了一声,食不知味地低头动了几筷子。


    “傅谷主。”


    远远有句模糊人声从窗外飘过来,心神一动,江如野几乎是瞬间就抬头看了过去。


    是傅问。


    多日未见,对方仍旧一如往常的眉眼冷淡,连日来不间断的看诊治病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疲累的痕迹,身形挺拔,一席广袖宽袍更衬得人清冷孤绝,如皑皑山上雪。


    傅问身后是趁着午休时间追过来请教的医修,江如野看着傅问垂眼在对方拿着的医书上一扫,停下步子解答起来。


    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腿上的伤口早已好了,但那晚对方的冷淡疏离却始终如影随形,甚至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让他一想起对方心脏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在看什么?”吴永年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道,“我们该回……”


    “当——”


    沉闷钟声突然响彻医馆,江如野和吴永年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快步从膳堂往回赶。


    江如野到的时候,白布已经盖了上去,而白布下的那张脸他也认得,正是他来的第一天,那险些因为赤阳花药性丢了性命的中年男人。


    后来江如野还去看过几回,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没人想到会突然无力回天。


    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太好看,但可能是这种氛围过于凝重不愿面对,也可能是这几日来钟声被敲响得越来越频繁已经习惯,在午间休息轮换的时间里,真正有所反应的不过寥寥数人。


    负责的弟子已经开始无声地收拾起来,没一会儿,那张塌上就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看不出任何一点曾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江如野的眼眸动了动,看向被蒙着白布抬了出去的人影,也跟着往外走了出去。


    吴永年有些不解。


    江如野低声解释道:“我也算照看过他一会儿,送他一程吧。”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潜移默化刻在了他骨血里的习惯。


    江如野永远记得第一次自己行医,没把人救过来的那次。


    说来也巧,那也是个中年男人,找过来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他拼尽全力也只是延缓了一段时日。


    临走的时候妻儿围在病榻前哭得撕心裂肺,中年人抓着妻儿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嗬嗬声响,却无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断了气。


    或许是执念太深,至死眼睛都没有闭上,无限眷念而又不甘地看着床榻边的妻儿。


    两人直接哭晕了过去,偌大的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江如野就在这片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中一直看着那双没有合上的眼睛。


    直到被傅问叫了一声名字,江如野浑身一颤,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脸上湿了一大片,用手去抹的时候,整只手都是颤的。


    他有些迷茫地动了动眼睛,用湿润的眼眸去看身旁傅问模糊的身影,然后又想起对方并不喜欢看到别人动不动就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去擦。


    傅问似乎叹了口气,又叫了声他的名字,接着头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对方宽袖垂下时的冷香有几缕钻进了他的鼻腔,在他尚且僵在原地时,已经走上前,默默合上了那双眼睛。


    那对妻儿临走时江如野没有出现。


    从头至尾没有人责怪过他为什么救不了人,但江如野还是浑浑噩噩的,闷不做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屋门被人强硬破开的那瞬,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让江如野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傅问皱着眉,盯着颓废迷茫的徒弟,沉声道:“人要走了。”


    江如野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动的意思。


    傅问又冷着嗓子让他跟着去送一程。


    江如野极为难得地忤逆自己师尊的意思,说什么都不想去。


    “怎么?你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吗?”傅问语气不大客气,压着眉眼道,“就因为一次没把人救回来?”


    江如野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说了什么,反正心灰意冷之下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当时傅问的脸色就冷得吓人。


    但那日傅问并没有发火,也没有落下任何训斥责骂,只是把他强硬地拽了出去。


    家财散尽,那对妻儿甚至请不起人来办一场丧事,漱玉谷里的其他弟子便帮忙抬着棺椁就近寻了一处地方给人下葬。


    江如野被傅问扯着,对方的手劲很大,腕骨都被捏得有些生疼,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让江如野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


    他到的时候,最后一捧土刚盖了上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就此长埋地底。


    那对妻儿的眼圈都是红肿的,临别时对着江如野却还是一口一个小江大夫,千恩万谢。


    江如野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难受,但又感觉比闷在屋子里时有了几分实感。


    最后只剩下他和傅问两人时,傅问站在那块刚立起的墓碑前让他过来。


    墓碑上就连碑文都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除了几瓣不知何处而来的杏花落在冰冷的碑前,成了唯一的点缀。


    “过来好好道个别。”傅问道。


    江如野照做,闷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傅问道:“师尊,我是不是很没用?”


    傅问问他何出此言。


    少年其实已经比一些年长的医师医术还要成熟,但初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难以避免地怀疑自己。


    江如野沮丧道:“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却没能把人救回来。”


    “那你尽力了吗?”傅问说。


    江如野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果我能再厉害一些,是不是就……”


    “没那么多如果。只要你问心无愧,那么你最后要做的,就是好好送人一程。”傅问说完,江如野还是垂着头,一副低落至极的模样。


    小徒弟平日里看着开朗,其实认死理,心思重,傅问又缓和了语气,继续道:“我们治病救人,但并不意味着我们能活死人肉白骨,总会遇到救不了的人。”


    “可是如果能够像师尊那么厉害……”江如野下意识反驳,然后话音顿了顿,问道,“师尊也会有救不了的人吗?”


    那日傅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乎透过他想起了经年往事,黑沉的眼眸晦暗难明,说道:“会。”


    “……”


    “傅谷主。”前面抬着架子的弟子停了下来,朝迎面碰上的人恭敬道。


    江如野心里一颤,抬眼看去。


    日光刺眼,傅问背对着光线站在前方,恍惚间和回忆有刹那重合。


    那双未曾变过的眼眸看到了蒙着白布的尸首,侧身让他们经过。


    江如野沉默着和人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距离后,发现白布上突然多了点东西——是几朵粉白色的杏花,静静躺在惨白的布料上,犹如烛火将息时的最后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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