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城墙根下的清吧灯光昏暗, 调酒师端上两杯的特调,怕只喝酒容易腻,方新乐还点了几碟小菜和冰淇淋。
“哇,这个香草冰淇淋甜甜圈好可爱, 不愧是招牌!”
蔓越莓酱稍微融化了些冰淇淋, 像从雪山顶喷涌而出的岩浆,随着温度一点点冷却, 最后凝固在半山腰。
方新乐拿起手机一顿拍, 修了图后转手就发了朋友圈,照片修的很漂亮, 夏稚鱼首当其冲点了赞。
隔壁桌是一对小情侣, 看起来年纪不大,女孩马尾上还扎了个巴掌大的绸缎蝴蝶结发夹,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蛋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恍惚之间夏稚鱼都要以为自己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方新乐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夏稚鱼在想什么。
分手二字说起来简单,但五年时间苦心经营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人心是肉长的, 又不是机器可以格式化。
长柄细勺搅散气泡,夏稚鱼手臂撑在桌子上托起脸颊,眼里忽然又闪烁起晶莹光泽,
“乐乐, 你还记得吗?大三还没结束的时候我们有一门课忽然中止了,授课老师性宋, 经常戴一副红框眼睛, 下巴有颗很显眼的痣。”
方新乐微微一愣,偏头想了想,语气有些不确定, “宋庆?那个教自媒体的校外导师?”
“对”,夏稚鱼把垂下的发丝挽在耳后,双手下意识握住冰凉的酒杯,眼神漫无边际的落在桌面繁杂的纹路上,视线没有焦点。
“她很喜欢我,还带我拍过几期访谈视频,我当时觉得宋老师就是我对未来全部憧憬的具象化,年轻有为,正义积极。她凭一己之力揭发了无数行业的黑暗之处,帮农民工从黑心老板哪里要回了欠薪,在海城帮底层劳动者建立工会,呼吁尊重劳动,尊重人权,即便被无数人警告过许多次,她也依旧坚定地朝着自己向往的世界努力。”
“她是特别努力又强大的女性。”
夏稚鱼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在了空气里。
“农民工那件事是我当时陪着宋老师一起去的,我到现在都能清楚想起来,她是怎么站在劳动仲裁中心门口跟壮的跟一头牛似的黑心老板据理力争,那老板戴了个大金链子,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乱飞,跟个喷泉似的。”
这件事夏稚鱼从来没跟她提过,方新乐不自觉放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变得严肃。
“我很害怕的,宋老师一把把我拉在身后,她很瘦嘛,你知道的,手臂细伶伶一点,即便她护着我,我还是能看到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的脸色,说起来也好笑,我当时差点吓哭了。”
“那个男人瞪我一眼,我两条腿都发软,几乎都要站不住身子。后来警察来让我们进屋子协商时,宋老师让我留在了门口,她肯定是看出来我害怕了。”
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透了掌心,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水渍。
夏稚鱼声音里掺上痛苦和迷惘,近乎是在喃喃自语,“我当时为什么不陪她进去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宋老师回家之后就在她那间汇聚了许多行业新闻的书房里自杀了。”
“我晚上去找她问事的时候发现了尸体。”
“血淌了满地,腥味刺鼻。”
“她还留了一封遗书,她家人做了笔迹鉴定,确信是她本人。遗书上说,她发现自己一生所追寻的信念崩塌了,她其实帮不到任何人,所以,她决议赴死。”
“遗书后还附了一份关于农民工老板拖欠工资实际问题的调研,很厚一本,电子版很早就被传到了网上。”
“可什么水花都没激起。”
“我后来去走访时,农民工拿到了工资,农民工老板要到了欠款,付清了自己孩子的巨额医药费。我去问那些人愿不愿意送宋老师最后一程时,他们都拒绝了。”
“很可笑吧。”
夏稚鱼眼眶越发的红,“自那件事后,我的信念也崩塌了。”
“可是——”
方新乐还没说完,夏稚鱼强撑着笑意看向她,
“可是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经历了那么大打击,甚至很快就投入到了法律行业,是吗?”
她明明在笑着,可看起来却像是失了三魂六魄般脆弱。
方新乐不由自主握住夏稚鱼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当时处理宋老师身后事的是江知砚,他换了一种沟通方式去跟农民工和老板交涉,要到了钱,付清了账。”
“他把我从泥潭里拽了出来,他让我知道解决事情的办法还有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
夏稚鱼笑容里蕴着淡淡的怀念,
“他帮我的人生塑造了新的锚点,他带着我去做法律援助,去上门家访,帮助被家暴的女性解决困境。我一步一步从宋老师自杀这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开始想去离他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当他接受我表白的那一天,我觉得我找到了新的方向,我的世界又好起来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方新乐看向夏稚鱼的眼神蕴着深切的心疼,“鱼鱼,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的人生靶点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呢。”
“无论是宋老师,还是江知砚,他们只能是你的目标,不能是你的精神支柱,你不该因为一个人的生死来阻断自己的理想。”
“人生是独自一人的单行道。”
夏稚鱼缓缓地吐了口气,“是的,我也发现了。”
“不管是宋老师还是江知砚,我其实都在做他们身上攀附着的菟丝子,所以大树毁灭的那一刻,我也一并被埋在土里,直到寻找到了另一株可以攀附的大树。”
方新乐担忧的看向她,“你确定你现在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了吗?”
夏稚鱼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手背,“我跟在知砚身边这五年里,可不是在当废物,知砚教会了我很多,如何处事,如何沟通,以及……”
她沉默了一瞬,眼里闪烁着柔软的怀念之意,“以及如何在坚定理想主义的前提下尊重自己主体。”
夏稚鱼笑着朝方新乐眨眨眼,眉眼间的阴霾又淡了些。
“你缓过来了就好。”
方新乐松了口气,语气里又带上嗔怪和心疼,“这么大的事情你当时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扛多可怜。”
夏稚鱼:“当时不告诉你主要是因为学校找过我,希望这件事情知情人越少越好,而且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走出来。”
气氛削微沉重了起来。
方新乐忽然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那就看在江知砚多多少少还给你做了点事的份上,我今天暂且放过他。”
“明天再骂他这个傻逼。”
夏稚鱼没忍住又被她逗笑了,语调调侃,“那江知砚还得感谢小方总今天放他一马哦。”
“那当然。”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淡黄色的路灯映在千百年前的灰白城墙上,树影婆娑,随风飘摇。
隐约酒意浮上心头,夏稚鱼忽然想起她和江知砚之前也来过这里。
深秋,城墙下的落叶踩起来嘎吱作响,干燥冷风吹起围巾,猎猎作响,她走在江知砚身边,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
“其实,在我十岁时,我有了个亲弟弟。”
夏稚鱼松开酒杯,缓缓阖上眼,仰躺在凳子上,夜风微凉,吹模糊了意识。
“那天放学来接我的是姑姑,这是第一次我爸爸没来接我放学,姑姑特别兴奋的抱起我上了自行车,我坐在没有靠背的后座上紧紧抱着姑姑,很怕姑姑会把我颠下去。”
“学校门口那块地坑坑洼洼的,我一边担心,一边听到姑姑跟我讲‘鱼鱼,你现在有弟弟了,以后就有人陪你玩了’。”
“我爸妈也是这么说的,从那天之后,我爸爸再也没来接过我放学,他要赶回爷爷奶奶家把弟弟接回来,我开始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走过学校旁边那一大片麦地。”
“夏天还好,天黑的晚,路上总有人在乘凉,冬天就很可怕,地里黑漆漆的,路灯总是坏,我每次都提心吊胆的回家。”
“不但没人陪我玩,来接送我上下学的人都没有了,我觉得爸爸妈妈不爱我了。”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只是不够爱我了。弟弟很小,弟弟很可爱,弟弟更需要他们费心,所以会自然而然的忽略掉我。”
“我开始自己上学,自己做饭,我自己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可我弟弟意外去世了。”
“他们的爱又重新回到我身上了。”
“从那时起,我清楚的意识到爸爸妈妈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爱我,至少没有我爱他们那么爱我,他们爱的是他们的孩子,无论这个孩子是谁都可以。”
风声凝滞,空气静默,店长养的暹罗猫歪头蹭着夏稚鱼小腿,酥麻麻的痒,夏稚鱼失笑,挠了挠它下巴,只剩耳朵下面一圈白的小菲佣摩托似的直呼噜噜叫。
“我甚至以为不会有人真心实意的爱我了,可江知砚出现了,他在我最沮丧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了我,他爱的是夏稚鱼,不带任何限定词的夏稚鱼,我感觉我重新活过来了。”
方新乐:“不对,鱼鱼,你忘记了你自己。”
“全世界最真心实意爱你的人还有你自己,你心疼自己,同情自己,那就是因为你爱自己呀。而且爱你的人又不止江知砚,还有我,还有宋老师,我们都很爱你,我们都因为你是夏稚鱼而爱你。”
“你要对我们爱着的夏稚鱼好一点。”
柔软的善意像是温热泉水一点点浸热心头。
夏稚鱼眼眶红透了。
方新乐又继续道:“我觉得你对江知砚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依赖,但还是我之前那句话,依赖他人的不确定太强了。你必须独立,两棵树可以并排生长,一棵死了另一棵还能活,但树和树上的藤蔓只会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不过幸好”,方新乐冷笑一声,“你在江知砚死之前觉醒了。”
她大手一挥,豪迈道:“江知砚这棵歪脖子软蛋树咱不要了,姐妹给你更好的金刚钻。”
说着她一扭头,笑容
“喏,小嫩苗这不就来了。”
边霖站在黄蓝相间的标识牌下面朝她俩挥手,卫衣牛仔裤清清爽爽,笑容灿烂-
五十二层的写字楼里灯火通明,江知砚挂掉甲方电话,烦躁的咬起根烟。
青白烟雾无声无息的散在办公室里,又被嗡嗡作响空气过滤器快速净化掉。
空气过滤器还是夏稚鱼买的,江知砚没什么烟瘾,但总会来爱抽烟的客户,律师到底还是服务业,别人递烟时陪着抽几根也是常态,办公室里总是烟雾缭绕,跟天堂似的。
夏稚鱼第一份实习工资全被她用来买了空气过滤器,还搭上了大半的奖学金。
“想买过滤器告诉我就好了,怎么非要自己买,你实习工资又没多少”,三年前的江知砚还有些不高兴。
“没多少我也要买”,夏稚鱼笑嘻嘻的抱住他手臂,眼神亮晶晶的,“我要你每次看到这个过滤器的时候都能想起来我,然后把自己的烟掐掉!”
剩余大半支香烟被碾灭在烟灰缸,江知砚撑着额角,一垂眼,映入眼帘的又是夏稚鱼三个字,工工整整的签在屏幕上的辞职申请书上。
鱼字最下面的一横拉的很长,尾端弯下,像是小鱼翘起了尾巴,直直往另一片海域飞奔,将他甩在身后。
郁闷和酸涩在心头蔓延。
刚缓了没几分钟,电话又跟催命似的狂响,还是同一个客户同一个问题,他已经解释过无数遍了,可这人脑子就跟有病似的听不懂人话。
今天北欧的客户公司忽然出了点问题,一向天塌了都不加班的北欧人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往他这边弹。
江知砚刚收到夏稚鱼那条收拾行李的信息之后没两分钟,客户电话就过来了,他赶紧赶慢来了律所,视频会议从五点开到七点。
他给出了七八个版本的解决方案,但客户就跟个脑瘫一样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边急的团团转生怕被监察机构抓住赔钱,一边又妄想着能稳住现在的生产效率,这不是纯是在发梦。
江知砚真是搞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怎么回事,宁可跟监察部门斗智斗勇赌那仅仅百分之二十不会被抓起来的概率,也要冒着巨大风险挣黑心钱。
他严重怀疑客户他妈生产后扔掉孩子留了胎盘,要不然没法解释这人脑子跟没长一样。
更令人无语的是这两个小时夏稚鱼跟死了一样对他的消息熟视无睹。
江知砚挂了电话,靠在老板椅上,仰头用力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闭目养神,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夏稚鱼又总在跟他闹,一会要离职一会要做自媒体一会要分手,闹个没完没了。
他一天天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回家还要被她情绪轰炸。
眼前又浮现出前几天夏稚鱼眼里含着两包泪,委屈巴巴看向他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紧接闪出大学时的夏稚鱼,漂亮的小姑娘忽然从角落里闪进她怀里,蓬松的卷发散发着被阳光烘干后的香气。
他下意识的托住她臀部抱了个满怀。
夏稚鱼眼里带笑,低头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喜悦和爱慕。
“我超超超超级想你哒!”
“知砚你有没有想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夏稚鱼忽然嘴一瘪,眼眶红红的看向他,固执的说着分手。
江知砚猛然睁开眼,从浅眠中惊醒的神经抽搐着发疼,办公桌上的手机嗡嗡嗡的震个不停。
他点开微信,客户足足发了十几条消息。
可江知砚第一眼先落在夏稚鱼新换的微信头像,图片是伸着脖子翘起右后腿准备舔某个私密部位的夏小江,蠢猫半眯着眼,一脸享受的小贱样子。
有空换头像没空给他回消息?
聊天框里,‘AAA小夏手搓冰粉’这几个黑体字下面是江知砚两个小时之前的回复——
【你还没闹够?】
爹味溢出屏幕。
江知砚“啪”的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面,神色冷淡。
“江律”,接替了夏稚鱼工作的新人紧张的敲门进房,把整理好的文件放在江知砚办公桌上,近乎诚惶诚恐,
“这是我根据夏律之前的工作报告做的汇报,麻烦您先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就把电子版发给客户了。”
这已经是他改的第五版方案了,新助理总算明白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接手夏稚鱼的工作。
谁会愿意在push狂魔手下干活!他都想不通之前夏律怎么能在这个岗位上坚持两年。
新助理悔到肠子都要青了,就算工资比别人高点有什么用,他这挣的不纯纯是精神损失费。
江知砚一目十行扫完文件,脸色越发的差,
“我这里不是垃圾收容所,你要是这点东西都做不好就可以回大学重修对外经贸了。”
语气冷淡到像是在冰箱里冻了三天三夜。
老板椅滑轮在地上发出刺啦一声响,刚出炉没多久的文件在空中划出道完美的抛物线,落点碎纸机。
碎纸机咔嚓咔嚓的运转,新助理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欲哭无泪,只能重做。
关门声很轻。
江知砚用力闭了闭眼,神色越发冷肃。
他简直想不明白,这个新助理还是在别的所里有过几年的工作经历,怎么工作能力还比不上夏稚鱼。
刚那份汇报一看就知道他压根没去仔细了解客户的产品。
做跨国贸易的不去了解客户产品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夏稚鱼跟在他身边这几年,除了实习期之外,从来没让他在这种基础职业问题上费过心,最近这段时间的尽调更是异常出色,完全可以拿到本科去给大学生当授课模版。
这高薪招来的助理怎么还比不上夏稚鱼。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客户催命似的催着要方案,江知砚颈侧青筋鼓起,他用力闭了闭眼,亲自翻开夏稚鱼的工作记录开始做本该是助理完成的工作。
文档一目了然,从数据分析到方案规划清晰可见,比他这个新助理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复杂情感涌上心头,骄傲中掺杂着焦虑。
江知砚完全不能理解夏稚鱼为什么要放弃已经做出一定成绩的律师行业。
就像是夏稚鱼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通过她的离职申请一样——
作者有话说:一个小时后还有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