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紧急泛起了涟漪，画面一瞬间浑浊，表现出掩耳盗铃的架势来。
那声音假装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换了个角度继续劝说，“不论你主观上觉不觉得幸福，现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客观上来看确实不太好，云端条件更好，我们没理由放弃，你觉得呢？”
说罢，祂又像是怕被反驳，连忙跟了一句：“我不多干涉，未来的路还是要你自己选择。”
蔚摇耸了耸肩：“好话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她能感觉到脑海中声音的焦躁，这么急，说明选择得太草率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索性坐下来，试图继续谈判：“我选择抛弃现实直接上云端，就一定能当上神吗？
“不能这样简单粗暴下定论。神不是一个官职，考核只是审查你有没有在云端居住的资格，它的成绩不是决定你成神的标准。”声音模棱两可地说道。
又在打太极，啧。
蔚摇有些不耐烦地摸了把头发，放大声音表达不满，“晋升标准这么不透明？那我不干了，放我回去，我就愿意挤小出租屋。”
脑海中的声音：“……?”
不是，神位也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吗？
“不要胡闹，尊重规则。”那声音一下严肃起来，每一个字都有力地砸在了蔚摇心上，“玩弄云端是要受到惩罚的。”
“考核者有随时中断考核的自由。”蔚摇坚持道，“规则允许，没有玩弄。”
那声音被蔚摇坚决的态度整得一下有点不会。祂接待过不知道多少考核者，再淡泊名利的人也会在云端金光的照耀下暴露出欲望最深的一面，大部分人都在考核失败后跪地求饶，祈求云端给自己再来一次的机会。
那么多人求着上还来不及，居然还有人一路顺利通关后主动放弃？
照在蔚摇身上的光一时间变得更加强烈，幕后规则卯足了劲儿，势必要冲破蔚摇的心理防线，看对方在加倍的欲望下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蔚摇逐渐感觉到了变化。
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意从她内心深处涌了出来，顺着血管奔腾，最后汇集流入了……双手？
热意无法阻挡，蔚摇抬眸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的材料后撕下了衣服的一角。
暗处的考官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布条搓成了迷你长颈鹿。
“考官”：“……”
很好，蔚摇这家伙最大的欲望就是弄点手工来做做。
倒是很久没见过这么适合成为造物主的了。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终于在蔚摇拆掉裤脚前问出了最后的问题：“你确认要回归现实吗？”
蔚摇点点头，抬眼望向上方：“我确定。”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还会在这泼天的富贵前犹豫一下，但经历过永生岛那没有动手能力的日子后，她真是一秒都不想和她的道具店分开。
——反正规则绝对不会这么轻松放走她，稍微作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面向井口，把手伸进去接触水面，浸入水里的部分不要超过小臂的一半。”那声音简短地提出了要求。
蔚摇照做。
这水摸起来不太像水，更像是一股带着冷意的气流，旋转着抚摸上她的肌肤。她还没来得及更仔细地品味，一抹温热的触感就袭上了她的指尖。
她猛地低头，在浑浊的水中看见了另一个面露震惊的自己。
之所以说是另一个，而不是倒影。是因为她真真切切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那是即将成为云端主人之一的你。”温和平稳的声音在脑袋里回荡，“而你即将回归现实，成为一个普通人。”
“你们的力量来自于内心的坚定程度，谁能将对方拉到自己这边，谁就能最终留下。”
它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等着看蔚摇双方人格的相互撕扯，不料井两边的人对视一眼，没有一个人用力，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实验体蔚摇和异能蔚摇没想到还能再次碰面。
两秒后，考官还没来得及检查两人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井底那代表“云端主人”的异能蔚摇率先发力，拽得地上代表现实的蔚摇一个踉跄。考官满意点头，刚感慨今天终于有一个环节正常一点，放松了一秒的监控力度，再调回视线。就发现面前的场景和自己想象的又不一样
为什么发力拉的是井底的蔚摇，往对方那边靠的也是井底的蔚摇啊！
祂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井底那位说完全是把地上那位的胳膊当攀岩绳来抓，她胳膊发力，肌肉鼓起，双腿矫健地登在井壁上，努力把自己往上送。地上的蔚摇也很给力，努力拉着对方往外走，两人齐心协力，一派祥和，其乐融融。
“团结就是力量。”地上的蔚摇抽空对着天空发表了感想。
规则大概也不会想到，有人的另一半灵魂不但不努力把对方拉下水，反而还卯足了劲把自己快递送上门。两人直接跳过了漫长地拉扯阶段，力的方向一致，十秒就融回了一体。
“好了，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了。”
蔚摇神色轻松，冲看不见的存在摆了摆手，“把我送回去吧，就现在。”
规则：“……”
对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蔚摇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祂的叹息，“你赢了。”一团和女神一样的白影凭空出现在了蔚摇眼前。祂空灵的声音响起，像对着井喊话后的回声一般徘徊在四周，“如此利诱，还能坚定选择现实，你已然通过了最后一道考核。”
蔚摇沉默，她知道最后一关不会如字面意思一样简单，直接选择放弃现实不会成功，但也没想到通关的钥匙真是要她亲口说出放弃二字。
“钓鱼执法？”她没忍住吐槽了一句，“现代公安都不允许这么做了，你们居然还在用这么古老的审核方法。”
白影没想到刚通过考验的新神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这个，卡顿了一下，隔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是钓鱼执法，是正常的考验。”白影平静开口，“神之所以为神，正是因为庇护着数不尽的子民，若是单为了享受权力放弃与现实世界的一切联系，他上了云端也不会有任何作为。”
“除去最开始的造物主，云端的其他存在在成为神之前，都先是人。正是因为对现实有留恋，对现实的人有爱，才能播撒福泽，得到供奉。”
“你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白影赞许的语气让蔚摇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只是单纯地对权力这事不感兴趣，没想到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
她清了清嗓子，简单道了一句谢，转口问起了自己最好奇的事：“那我现在算是什么？神吗？神是坐班制还是兼职形式，我还能以人的形态回到现实吗？”
这些问题都超出了白影的预期。祂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理清思绪，按顺序一个个解答起蔚摇的疑问来：“当然，我此次前来就是授予你烙印的。你可以挑一个身体部位，打上神的烙印后就能自由调动权力了。”
“不过要记住，烙印不可侮辱，一旦侮辱，这带给你力量的东西也会带来反噬。”
“接着是坐班制的问题……抱歉，我死得比较早，在我们那会儿还没有类似的概念——你是指全天呆在云端吗？那是不用的。除去最高的那几个存在，其余神只要履行好规定的义务，剩下时间可以游历人间。你是以造物能力得到的认可，可能需要负责一些小世界的运转维护，不过放心，作为新人不会太麻烦。”
蔚摇若有所思——她有个想法，但感觉还是她抬起手臂，让白影把烙印打在了她左手上臂上。那金色的痕迹被一把拍进了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涌入大脑，蔚摇嘶了一声，下意识抬头远离疼痛源，意外发现刚刚还看不清的白影逐渐显现出了人形。
“我这是……成功了？”
“恭喜。”白影底下藏着的是个白衣飘荡的姐姐。她弯着眼微微一笑，“欢迎来到云端。”
蔚摇弯腰致谢。
“我带你去云端走走，一会儿再去领属于你的义务。”女神冲她伸出了手。蔚摇却没接受这明显的示好，她退后一步，微微摇头，“我不去。”
女神蹙起眉，“为什么？”
蔚摇看了眼近在眼前的阶梯，又往后退了一步。“我对自己的定力还是很自信的，但面对这种绝对超脱常人想象的云端生活——我不能保证自己不动心。”
“我成神的目的不是为了掌控多大的世界。我只是想完全控制里世界那一个小世界，让被困其中的人得到解脱，仅此而已。”
“你登上云端，虽然不一定被分到控制那个世界，但毁灭它还是能做到的——这一样可以让其中的人获得解脱，不冲突。”女神温柔地反驳。
“可我不打算关停摧毁它。”蔚摇语出惊人。
女神再一次蹙起了眉。她对时空造物主神仆叛逃一事略有耳闻，但也只是略有耳闻：“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那里，迫不及待要毁掉它。”
“它确实带来了很多痛苦，这一点我无法否认。”蔚摇坦然道，“但还有一些人获得了无法舍弃的东西，比如残疾人用积分治好了腿，重病者换来了新生，无法自理者养活了自己，孤单者寻到了一处避风港——我不是想用这些事实歌颂里世界的存在，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付出了可能死亡的代价，好不容易离开里世界这不确定的死亡线，不能再让他们陷入现实中的绝望。”
“以及，还有数不清死在里世界中的玩家，他们的尸体无法在现实世界被埋葬，至少得在我这留一个灵魂安息之所，给那些失去亲人的玩家一个祭拜的地方。”
女神挑眉：“在这种地方祭拜，只会激起更多的痛苦吧？”
“比起痛苦，我相信他们更害怕遗忘。”蔚摇想到了失去妹妹的贺徉，失去双亲和弟弟的黄月明，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死在她眼前的玩家，“哪怕是当一个守墓人，我也得回到现实世界守着里世界，确保它在所有玩家活着的时间里正常运转。”
“当然，等所有参与过副本的玩家都步入死亡的那一天，我会彻底关停这个带来绝望的存在，也许那时我会考虑来云端看一眼。”
女神没有说话。祂安静地盯着蔚摇的双眼，半晌，嘴角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你说服我了。”祂说，“但不一定能说服上面的那些老古董。”
蔚摇皱眉啧了一声。
“别这么快泄气。”女神凑近蔚摇的耳朵，语气轻快地说，“还好你坚定没上云端，你名字虽然已经出现在了神殿，但因还没赐名没有气息，那帮老家伙没那么快知道你的存在。”
“反正最多一百年——我偷偷放你回去，再帮你糊弄一下，到时候就说路上堵迟到了，神殿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蔚摇眼睛微微睁大，“这也是可以的吗！”
“怎么不可以？”女神说着就拉着她的手往井边走，“正好这口井就是通往现实的路……你跳下去，剩下的事我帮你解决。”
蔚摇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能得到解决，喜悦还没来得及冲上心头，那股熟悉的刺痛再一次席卷了她的大脑。她哎呦了一声，低头一看，金色的烙印在女神的再次抚摸后变成了黑色，看起来和普通纹身无异。
“搞定。”
女声神情轻松地拍了拍蔚摇的肩膀。“去做你想做的。”她认真地说，“守住本心——这是成为神最重要的一步，却也是成神之后最难维持的一项。”
“祝一路顺风。”
说罢，女神手一挥，还没缓过神来的蔚摇脚下一空，完全跌入了井口。
……
蔚摇躺在顺风的膝盖上睁开眼。
“回来了？”男人银白色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侧，“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事……”蔚摇揉了揉依旧胀痛的脑袋，“一切顺利。”
“成功了？”顺风轻声问。
蔚摇咧开嘴：“成功了。”
虽然她还是没能明白自己最后哪句话打动了女神，但结果是好的，这就足够了。
她在顺风的搀扶下直起身，张开双臂，感受四周的空气。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里世界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仿佛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能完整感知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感知到每一个人。
唯启公会的人和除去棋盘以外的公会的成员站在一起，焦头烂额地维护治安稳定：几个会长都在自己办公室呆着，和下属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更多的是因为无法离开里世界而惴惴不安的玩家，他们大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相依取暖。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蔚摇稍一用力，她的声音就按照想法传递到了里世界每一个人的耳中。“不要惊慌。”她轻笑一声，安抚所有被吓到的玩家，“是我，唯启公会的会长蔚摇，和你们一样是玩家。”
“我知道你们此刻内心焦灼无比，所以也不想卖关子——里世界通向现实的道路已然修好，三分钟后我会将其开启，每个人都能顺利回家。”
“但先别激动，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我。”
“首先放心，我已经完全掌控了里世界，用命副本闯关的制度此后不复存在——你们完全了。”
蔚摇停顿了一下，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比一阵高的尖叫声和不可置信的哭喊声，弯了弯眼角，给足他们时间发泄。
“其次——”她拉长声音，待声浪完全平息才再次开口，“不想离开的人也不用伤心，我不会关停里世界。”
“无家可归者可以在这停留，重病者依旧可以利用道具治疗。玩家异能和道具我不会全面收回，但禁止你们在现实世界使用它。死去的灵魂会在这里长眠，我会尽可能联系NPC收集死去玩家的尸体，至少给他们在里世界里留一个坟墓，你们可以随时来祭拜。”
“至于里世界的其他用途……暂时保密，毕竟，我相信现在的你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蔚摇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
所有人的手上都亮起了淡淡的光晕，“是否离开里世界”的熟悉字眼出现在众人眼前。不少人直接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抽嗒嗒的按下了按钮。狂热者朝着唯启公会的方向连磕十几个头，满眼通红地消失在原地。
蔚摇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贺徉冲空气脱帽致谢，姜烟时拉着纪本深的胳膊又蹦又跳，疼得后者连吸好几口气。爱得莱德甩了甩金色的长发，安抚地摸了摸哭得满脸是泪的时百时千姐弟，顺便伸出腿踢了乱窜怪叫的查天信一脚。
蒋凌赫微微愣神，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微笑。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脱下全部伪装，变成最真实的自己，然后又在同一瞬间伸出手，按下了离开的按钮。
里世界一瞬间归于寂静。
“还怪不习惯的。”蔚摇抹了把眼睛，让金色的瞳孔恢复成了黑色，“尘埃落定啊……总有种不现实的感觉。”
“都结束了。”顺风安静地站在她身边，“……谢谢你。”
“谢什么啊，还早着呢。”蔚摇打了个哈切，拍了拍顺风的肩膀，“改造里世界，和NPC——现在应该叫小世界原住民——打好关系维系感情，阻止保留派玩家暴动……还有给你重新造个身体，答应过你的，不能因为现在强大了就不守信用。”
顺风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
“别笑……”蔚摇头一点一点。事情结束后，疲惫感突然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算了，不管还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考虑吧。”
“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