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晓日初长,轻阴小寒天。


    殿中炉火正旺,烟雾袅袅,弥漫着安神香气。


    洛玠自梦中醒来,已快到巳时了。


    他难得睡得沉,这会醒来也没犯脾气,揉着眼坐起身,就瞥见了地上的人影。


    昨夜醉酒后的记忆顿时回笼。


    洛玠抿着唇,少有地沉默了一瞬。


    诚然,他教训个质子倒没什么,毕竟那本就是当年南朝战败谈和送来的诚意,这么些年从没见有人提起过他,在宫里也活得跟个透明人似的,但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微妙。


    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明明都想好不再把梦里的事当真,这回却又……


    但这好像也不能怪他。


    洛玠看着晏不归那张脸,顿时冷哼了一声。


    但凡这人不长这么一张欠收拾的冷脸,不那么桀骜不恭,跟他好言好语服个软认个错,他也不至于把人收拾得这么惨。


    他分明是最讲道理的人了。


    洛玠想着,理直气壮地下床,踢了下他的腰。


    晏不归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


    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冷意,桀骜的眉目于天光之下更多了分贵气,只可惜两颊红肿,同修长有力的双手一样,遍布淤痕。


    洛玠见人不太清醒,又踢了他一下,“主子都醒了,你怎么还能睡着?”


    他说得轻巧,可昨日青年的臀腿腰背,无一处不受到严苛的责打,他不敢躺着,也提着口气不愿像个侍夜的奴才一样缩在主子塌下,天亮时分才隐约睡着。


    这会被踢到了伤处,晏不归咬了咬牙,忍不住抬头道,“在下究竟何处得罪了太子?”


    “唔,”洛玠本来都打算放过他了,但这人实在太不知情识趣,一夜都没教会他低头学乖么……


    太子殿下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没有什么,孤就是讨厌你。”


    这话属实是很无赖了,但晏不归知晓如今并不是翻脸的时候,深吸一口气隐忍道,“在下可以再不出现在您的面前。”


    “晚了。”


    洛玠轻飘飘扔下两个字,“就在前一瞬,孤决定要把你留下来,当孤的近身侍从。”


    他看着青年瞬变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高不高兴?”


    “洛玠!”晏不归终于忍无可忍,高声怒道,“我是南朝皇子,你没有这样的权利!”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个被亲爹送过来的弃子么?”洛玠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目光并不冷,却让一旁静立的宫人不由屏息,“这些年父皇母后仁慈,叫你过得太舒坦了,谁许你直呼孤的名字?”


    “十一,”他唤了一声,“掌嘴。”


    暗卫应声而下,身形飘渺一晃便到了面前,“晏公子,得罪。”


    但晏不归这次却往后避开,直视洛玠,“即便我是弃子,但这事传出去便是打了我南朝人的脸,如今两国交好,你担得起毁坏邦交、挑起战乱的责任吗?”


    洛玠嗤地笑了一声。


    “晏公子真是能言善辩,孤差点都要被你给唬住了……”他看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青年,好笑地摇了摇头,“可是这事为什么会传出去呢?晏公子,到底是你太过天真,还是说——”


    太子殿下目光如电,冷冷刺向他,“你的手已经伸到孤的东宫里来了?”


    晏不归不卑不亢,在他的审视下没有半分心虚不安,嘲讽道,“我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受你如此磋磨。”


    “是吗?”洛玠淡淡看他,意味不明地说,“谁又知道晏公子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晏不归哂笑一声,“太子殿下给我罪名都找好了,那就当是如此吧,天牢这地方我还没待过——”


    “孤可没说要将你关起来,”洛玠打断他,神色无辜极了,“晏公子,你可知孤身边的位子有多少人求着想要么?”


    “呵,”晏不归冷笑一声,脊背挺直如松,“绝无可能,我不相信北朝陛下也如你一般不顾大局,我要见陛下。”


    洛玠挑了挑眉,见他一副孤傲的样子,心底那几分破坏欲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弯眸一笑,“不知天高地厚。”


    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


    晏不归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他压了一夜的怒火攻心,也顾不得眼前人身份抬起手臂,但被喂过药又挨了一夜的身体轻易便被十一拿住。


    洛玠轻笑一声,看他不甘地挣动,那双冷淡的黑眸满是不屈愤怒,抬手捏住他的下颚。


    “晏公子,”他眉目含笑,嗓音也软,“不,现在没有晏公子了,只有孤的侍从小晏。”


    “你知道以下犯上,意图刺杀孤是什么罪名么?”


    晏不归挣开他的桎梏,冷冷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有骨气,”洛玠赞叹一声,“但孤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最见不得血了,所以——”


    “今日就教你第一条规矩。”


    太子殿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晏不归的脸,“孤打你,那是赏,你要说——”


    “谢殿下赏。”十一道。


    洛玠瞧了他一眼,眼眸微微一弯,“听懂了吗?”


    晏不归冷笑一声,不屑地扭过了头,“他是你的狗,我可不是!”


    洛玠抬了抬眉,正要开口,有宫女匆匆从殿外走进,行礼道,“殿下,陛下召见。”


    “父皇找我?”洛玠疑惑一瞬,倒也没多想,“你去回禀,孤片刻就到。”


    “是,殿下。”宫女福身一拜。


    这时辰刚下了朝,父皇找他怕有政事相商,洛玠也没耽搁,正要吩咐十一先把人带下去,却见晏不归笃定道,“陛下必不容许你如此行径。”


    洛玠动作一顿,嗤笑一声抬起眼,“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晏不归还欲开口,但太子殿下这会有正事,不耐烦再同他多说,直接吩咐十一道,“把他关进水牢,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十一垂首,“是,殿下。”


    *


    不出所料,皇帝寻洛玠是为了商议边防之事。


    近两年来,南朝蠢蠢欲动,偶有小队兵马伪装成土匪试探边关,但一直没被抓住证据,故而还维持着面上的和睦。


    几位老将军年事已高,力不从心,青年将领却还需历练,青黄不接,边防不安,这已是皇帝的一桩心病了。


    他们同几位武将议了大半个上午,才稍作歇息,皇帝赐了御膳给几人,又留了洛玠一块吃饭。


    天子御膳,自然是精致可口的,与洛玠在东宫里时常被限制的清淡饮食不同,皇帝身强体健无需忌口,膳食也格外丰富,吃得洛玠心满意足。


    他抿了口清茶,便听一旁的皇帝道,“听说你把晏不归带回宫了?”


    他用词着实委婉,但洛玠昨日的行为可是强买强卖,御花园一路上许多宫人都可以见证。


    不过这会只有他们二人,洛玠的口吻便随意了许多,“是啊,他惹我生气,我就教训了他一顿。”


    “胡闹,”皇帝斥了一句,语气却没有什么斥责的意味,“玩够了就把人送回来,你母后怜惜他身世可怜,交代过好好照顾。”


    “怪不得,”洛玠轻哼一声,开始告黑状,“我就觉着他一个质子未免活得太舒服了,原来是母后护着他,怪不得他都敢跟我叫板。”


    皇帝眉头微抬,看他一眼。


    洛玠见他无动于衷,眨了下眼就开始闹,“我不管,反正我要留他当宫人,好好教训他!”


    “那你自己和你母后说去。”皇帝打起了太极。


    “自己去就自己去,”洛玠瞪他一眼,气汹汹地站起身,“母后最疼我了,不像你!”


    他说着朝皇帝做了个鬼脸,没等人反应便大步走出了殿外,惹得皇帝按着额头失笑。


    “这性子……”他笑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陪伴他多年的心腹内监笑着道,“殿下孩子心性,纯真得很,像是娘娘当年呢。”


    “是啊,”皇帝笑意更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会又道,“晏不归那里,就随他去吧,把消息都封死了,别传到外头去。”


    内监恭敬称是。


    *


    另一头,洛玠已经到皇后宫里了。


    他方才吹了冷风,这会难受得眼眶发红,倒也不需要伪装,已经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可怜模样了。


    洛玠干脆就这样进了母后的正殿。


    皇后才用过膳,正准备到寝殿小憩一会,就听到宫人通传太子殿下来了,她正露出个笑抬起眼,却发觉自己一向高高兴兴的乖崽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鼻尖眼角都红了。


    “这是怎么了?”


    洛玠没吭声,朝她行了个礼。


    皇后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坐着,“发生什么事了?跟母后说说。”


    洛玠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皇后温柔地问,“难道是被陛下训了?”


    洛玠低哼一声,“母后都不把儿臣往好里想。”


    “哪有?”皇后熟练地哄他,“是陛下欺负你了?”


    “不是。”洛玠别开眼。


    “那是谁?宫里还有旁人敢欺负我们乖崽呢?”


    “怎么没有?”洛玠看着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就是母后这个坏人!”


    皇后哑然失笑,“原来是我么,母后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洛玠皱着一张脸,“母后护着旁人欺负我。”


    “哪有这样的事?”皇后也是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他,“母后护着谁了?”


    “就那个南朝质子,”洛玠不满地说,“他冲撞了我,不仅不赔罪道歉,还以下犯上直呼我名字,若不是母后给了他胆子,他哪里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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