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夜

    杜窈茫然地仰起脑袋:“什么?”


    程京闻不耐地重复一遍:“走了。”


    伸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往电梯走。杜窈懵了两秒,回过神,小跑追过去。


    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干什么?”


    电梯门打开。


    程京闻低下头。


    杜窈还使劲拽着他不撒手,拿上睑瞪他,气势汹汹的。


    他只问:“你想睡马路?”


    杜窈立刻蔫吧了下去,把手松开。小声哼哼两句,“要你管。”


    程京闻嗤声:“谁爱管你。”


    杜窈脾气上来了,一把抢过行李箱:“谁求得你管了。”


    程京闻露出一个没什么所谓的笑。


    慢条斯理地举起口袋里的手机,把蓝牙断开,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爷爷,这回您听见了?她不要管。”


    -


    杜窈跟程建南通话这会已经在房间里坐上十几分钟了。


    “爷爷,我过两天就去看您——怎么会忘!只是工作太忙,抽不开身了。”


    杜窈着急忙慌地解释。


    程建南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孙女。


    杜窈出生,便算弥补这个遗憾。看她从小长大,父母忙得时候也会托他照看一二,来来去去几次,宠得不行。


    杜窈打小,也把他当亲爷爷看。


    但先前和家里闹翻,全断了联系,只在每年过寿的时候,有托江柔送一份礼。


    上个月被公司临时调动,很匆忙。回来也忙得脚不沾地,便一点也没记起要报信一句——也怕程建南知会其他人。


    程建南絮絮叨叨,“记得就好。你这丫头,几年都没来看过我,工作再忙,自己身体也要保重。别像我……”


    杜窈立刻:“爷爷身体硬朗着呢!”


    程建南便高兴地笑起来,声音倒很洪亮,底气足,听不出来已经是耄耋之年。


    再聊几句。


    程建南突然问:“你跟小闻还好吧?”


    杜窈愣了一下,不由去看站在窗边的程京闻。声音放低,鼻腔里很轻地溢出一声。


    “……嗯。”


    程建南笑了笑,声音也跟着压低:“放心,我还给你们保密着。小闻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悄悄告诉我,爷爷给你揍他。”


    杜窈忽地心里有些酸软。


    挂掉电话。


    杜窈坐在沙发上,原先要问责程京闻的话,都没什么力气说了。


    只问:“你没告诉爷爷?”


    程京闻知道她指的什么事。转过身:“老爷子身体不好,没必要让他再烦心。”


    她轻抿了下唇,“爷爷的病……”


    “最近情况好转,医生说有希望康复。”


    “……嗯。”


    杜窈低下头,气氛有些沉。


    半晌,程京闻走进房间,拿了被子和枕头给她。


    杜窈下意识质疑:“我睡沙发?”


    “不然?”程京闻好笑地看她,“要不是今天爷爷打电话过来,谁管你。”


    杜窈气鼓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头往枕头里一埋,被子罩住,不再理他。


    -


    雷声轰鸣,暴雨突至。


    白色闪电撕裂密布的云,顷刻照亮玻璃上如瀑的水,屋里惨白的墙。


    杜窈被吵醒。


    索性坐起来,开灯,去接了一杯水,咬着玻璃杯四下环顾。


    沙发边的衣帽架挂了件黑色的西装,是程京闻进门脱下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这样频繁地穿西装,回来见过的几面,都是一身黑,活像要去送葬。


    目光漫无目的地转。


    直到移到里间紧闭的门上,杜窈噘了噘嘴,轻哼一声,撤回视线。


    雷与电声势浩大。杜窈坐在沙发里看了会手机,才勉强生出一丝困意。


    揿灭灯,重新躺下。


    刚捱上枕头,又是很响的一声雷,杜窈彻底灭了要睡的心思,缩在被窝里发呆。


    正坏心眼儿地想,她这会要是尖叫一声,程京闻会不会出来。


    他知道自己很怕雷雨天。


    ——虽然是杜窈骗他的,但程京闻以前从来没怀疑过。


    还是有一天傍晚,杜窈也被雷声吵醒。


    坐起来,边咬着饼干边在社交媒体的群里跟其他夜猫子闲扯。


    分心想,程京闻现在在做什么呢?


    切到微信聊天页面,满屏都是她的绿色气泡,程京闻上一次回复她还是五天前,一个言简意赅的“嗯”字。


    杜窈不高兴地噘了下嘴。


    很可怜地在对话栏里打下几个字,告诉他自己多怕打雷,现在正在被子里发抖。


    当然,也没有寄希望程京闻能回。


    这种没营养的消息,杜窈有次见到,他会把自己的聊天框整个儿删除。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也没有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杜窈见怪不怪,拍拍手上的饼干渣,缩回被窝里发呆。


    开始想,程京闻似乎真的挺讨厌她,一周和她说的话还抵不上跟学习委员半天的——要不,还是分手好了。


    反正,只是贪图他的脸,她也不至于干棒打鸳鸯的坏事。


    正眼泪汪汪地在备忘录里准备分手的演讲稿。倏地,听见窗户咔的一声,被外面伸进来的一只手顶了上去。


    虚情假意的眼泪顿时真掉了出来。


    尖叫声还没从嗓子眼挤出来,就见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形翻进她屋里。只看一眼,便认出是程京闻。


    杜窈很不可思议:“你……”


    她吃惊的话说不出来,只好睁着乌亮的眼睛,愣愣地盯着窗边的不速之客。


    夏日雨季潮热,程京闻浑身湿透,不清楚是汗水多一些,还是雨水多一些。


    似乎发现吓到了杜窈。


    他站在角落里,没动。稍嫌冷淡的眉眼拢上一点潮湿的月光,这时,恰有疑心是错觉的温柔。


    “我在这里,陪你。”


    说的话也很动人。


    往后,要杜窈在千百个与程京闻相处的日夜挑出她最心动的一刹,答案便永远是这短短的六个字。


    但是挺遗憾,应该再也听不见了。


    杜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捂住半边耳朵,强迫自己睡过去。


    -


    程京闻在角落里站了一会。


    看杜窈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好久,才听见渐渐均匀的呼吸。


    还是怕打雷。程京闻想。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小姑娘在沙发上把自己裹成粽子,皱着小脸,睡得不大舒服的模样。


    程京闻知道杜窈向来睡得沉。叫了几声,没有人应,才坐在地上,陪她。


    不一会,杜窈不安分地翻身,从沙发要滚到地上。程京闻眼疾手快给她拨回去,手刚碰到肩膀,杜窈似是觉到有人距离很近,就得寸进尺地去抬手勾他的脖子。


    真像是故意的。


    程京闻无可奈何地由她抱着。


    就这放任她小片刻,杜窈就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脑袋紧紧抵住颈窝,轻轻蹭了两下。


    猫似的。


    程京闻拥住她。手掌碰到一片温热柔软的肌肤,才往下看,目光立刻暗了下去。


    杜窈换了一身单薄的睡裙。


    宽松,缎质地。


    刚才一通胡闹,裙子皱皱巴巴地卷到大腿根,领口也往下坠了不少。


    分明屋里没有开灯。


    可杜窈太白了,成片的白和手掌的触感,刺激得程京闻喉头滚动几下。


    伸手把边上的被子给她裹住。


    “杜窈窈,我还没同意分手吧?”途中,他突然有些咬牙切齿,“得亏我比较正人君子。”


    -


    闹钟响起来。


    杜窈磨蹭了一会,才慢腾腾地起身,觉得脖子不大舒服。


    难道是落枕了。


    杜窈揉了揉后颈,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手还没碰到门,便自动打开。


    是程京闻。


    黑灰色的衬衫松了两颗纽扣,露出一截又锋又利的锁骨线。


    淡薄的水雾还打旋儿似的萦在他身边,眼神也湿,低头瞥了她一眼。


    杜窈鼓了下脸颊,没仔细看他。


    侧身挤进卫生间,自顾自挤了牙膏,窸窸窣窣地刷起牙,另一只手闲,拿指节顺便把镜子上的水雾蹭掉。


    洗漱完,一抬眼,就跟镜子里程京闻的视线撞个正着。


    杜窈隔着镜子瞪回去:“看什么?”


    程京闻很淡地笑了一下:“提醒你还有二十分钟退房,别磨叽。”


    杜窈噎住:“你怎么不早说!”


    她立刻跑出去收拾散在桌上的行李,有些仓促地拉着箱子离开。


    跟程京闻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


    他人高,腿也长,走几步便和蹬着高跟鞋的杜窈拉开了一小段路。


    杜窈不由埋怨:“你不能走慢一点吗?”


    这话说完她就有点后悔。


    现在程京闻哪里受得了她颐指气使,又哪里还需要顾及她的感受。


    肯定,又要笑她两句。


    可程京闻真的停下了。


    转过身,头顶朦朦的暖色灯光勾勒过他宽挺的肩线,把冷硬的眉眼也搅得柔和,有了些疑心是错觉的温度。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到杜窈身边,替她接过在植绒地毯上拉得磕磕巴巴的行李箱,肩并肩地走。


    “……谢谢。”她别别扭扭地小声。


    程京闻应了一声。


    破天荒地没拿话来讥她。


    是爷爷嘱托过了吗?


    但程京闻又怎么会是个听话的人。如果不想做,谁也强迫不来。


    杜窈突然不太敢去看他,低头望着鞋尖。


    只觉得这场景又虚幻又平常,叫人舍不得抽身,舍不得破坏。


    -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程京闻退房的时候前台几个小姑娘的眼光在他们之间滴溜溜地打转。


    有些探究和八卦的意思。


    毕竟英隽的男人和漂亮的姑娘的不清不楚先天就带一些故事性。尤其前情还是午夜不期而遇的桥段。


    杜窈察觉,便站远了一点。


    看看套房的价位表,把钱转给了程京闻。他没收,退了回来,杜窈就又给他转了一次。这回刚抬起眼,就瞧见他没什么意味地笑笑,收下了。心里安定一点,低头,要叫车去码头。


    程京闻走过来:“我送你。”


    “不用。”杜窈拒绝了。


    她觉得事情有一些隐隐的不可控,下意识有些排斥再跟程京闻更多的交集。


    程京闻淡声:“老爷子嘱咐的。”


    杜窈:“爷爷又不在跟前,你电话里装个样子就够了。”


    程京闻正色:“我一般不骗长辈。”


    这话简直鬼扯。


    杜窈以前可见惯了他在床上腾出手去接家里的电话,气定神闲地编织各种假话。


    杜窈直直地注视他——还是回来这么久,第一次这样不避讳的仔细地打量他,试图找出一些不良居心。


    程京闻神色无波。


    良久,杜窈声儿又小又绵地问:


    “程京闻,你不会还喜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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