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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白夜

    杜窈坐在医务室上药。


    才褪的淤痕再一次发紫, 疼进骨子里。护士拿棉签轻轻地碰,杜窈眼泪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不由加重了右手的力道,使劲掐着程京闻的胳膊, 指甲陷进坚实的皮肤里,四道深深的月牙。


    “嘶……”


    头顶一声抽气。


    杜窈吸了吸鼻子, 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声音软绵绵, “对不起。”


    “……诚心道歉就先把手撒开。”


    她理直气壮:“我疼啊。”


    “关我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 ”杜窈哼哼, “掐你几下怎么了。”


    “谁没同情心?”


    “你。”


    “狗咬吕洞宾, ”他一睨,“谁帮的你?”


    杜窈噘嘴, “你怎么骂人。”


    “猫咬吕洞宾?”


    “不许这么叫我!”她瞪一眼。


    程京闻慢悠悠应下,“好的,小猫。”


    杜窈又疼又气,边哭边要拿鞋尖儿踩他。


    边上涂药的小护士见状,不由笑, “你们感情真好。”


    杜窈脸一红。


    把伸出去的腿收回来, 脑袋也低下去,把羞赧的心思都埋起来。


    咬了下嘴唇。


    破的那道细小的口子涌出一点儿铁锈味,堵住了要解释的话。


    小护士拿纱布替她缠好。


    “回去小心一点, ”她嘱咐,“别用劲儿, 按时上药,过两三天就可以消了。”


    “好, ”杜窈笑, “谢谢你呀。”


    “没事, 八房那个病人你还是少去见他吧。不太正常, 听说要转去神经科了。”


    “……嗯。”


    杜窈点点头,站起身。要伸手去拎包,小护士立刻笑,“男朋友帮忙拎一下呀,她才受过伤,不能用力的。”


    未免太直白。


    杜窈急忙摆摆手,“他不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把白色的小羊皮包拎在了手里。


    她愣了一下。


    一旁的小护士捂嘴笑,“原来是还在追,那更要有点眼力见了。”


    追……


    “不是,”程京闻提前掐断了杜窈即将的胡思乱想,“心地善良,关心一个残疾很正常。”


    杜窈气得拿手打他。


    “你咒谁呢?”


    “陈述事实而已。”


    “你才残疾。”


    “我可没有手不能提。”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离开了房间。


    走前,杜窈下意识往走廊的尽头回看。几位医生聚在八号病房前,手里拿纸笔,皱眉说着什么。


    一只手掰过她的脑袋。


    程京闻一嗤,“还看,不怕做噩梦?”


    “好奇怪,”杜窈困惑地转头,“孟砚白说我去给他送过药时遇见过发病的他……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送药,也只是有一次在楼下看见同城配送,顺手帮他拿的。那会儿,他明明好好的坐在办公桌前。”


    他乜一眼,“医生不是说他精神有病。话与事实有出入,正常。”


    杜窈点了点头。


    又拿食指抵在唇下,回忆,“他还叫我阿佛洛狄忒……”


    “怎么了?”


    “爱与美的女神哎,”杜窈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贵。”


    提及这个话题。


    程京闻心里止不住的烦躁。并非唯一的失落情绪作祟,一股郁气直顶胸腔。


    语气便也不太好,“现在又不怕了?”


    “我就感慨一下,”她噘嘴,“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比喻过。”


    “是吗?”


    “对啊,”杜窈跟他进了电梯,“大家都公主公主的叫,肤浅。”


    程京闻一哂,“怎么肤浅了?”


    “就……”杜窈瘪着嘴组织语言,“听起来好像只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一些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未必。”


    “什么未必?”


    程京闻的视线停在无机质的银灰色门上,一道高挑模糊的身影。


    与他肩膀一般高。


    “叫公主不一定只是形容这些。”


    “那还能是什么?”


    程京闻不再说话了。


    还是一位信徒卑劣的想法。


    期望公主能走进只有他一人的国,住进他搭建的城堡。


    颂念名字是唯一的祷告。


    把无人知晓的祈愿藏进每一句漫不经心里。既怕他的公主听懂,又怕她听不懂。


    电梯停下,门朝两侧推开。


    杜窈先走出去,明亮的光也先跃上她的发梢与眉眼。


    她转过头。


    手背在身后,唇角翘起。一双杏眼押了一厅的光影日月,尽数朝他望来。


    程京闻向她走去。


    身上冷晦的阴翳被苍白的日光一点一点驱逐,她眼里的星与霞光也被一点一点移交进他的世界。


    和以前无数次一样。


    公主引领信徒走出黑暗与泥沼,赋予新生和光明。


    所以她从来无需在意称呼。


    是他的公主。


    也是他的神明,他的一切-


    再多事情似乎都尘埃落定。


    生活恢复原轨,杜窈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唯一的好消息,那位来代任的董事替她接下了《The Version》的采访——理由倒是并不光彩。无非以为她和程京闻有一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卖一个情面。


    杜窈懒得再费口舌解释。


    碌于冬季项目的收尾,在办公室与人台间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冬至才能歇一口气。


    上京飘了大雪。


    一夜间,整座城都白皑皑一片。杜窈请假在家,与难得空闲的江柔在门外堆雪人。


    光手碰几下松散的雪,便被冻得通红,没有知觉。杜窈急急回屋里拿了手套。


    再出来。


    半成型的雪人边多一道身影。黑色毛呢大衣,长身鹤立。头上一顶黑色的毛毡帽,脖上一圈深灰色的围巾,像胶片里上世纪的英国绅士。


    邃深的眼窝里一双灰蓝的虹膜。


    在最合宜他的冰天雪地里,生出一些久别重逢的温情。


    距离上一次和程京闻见面已经是一月以前。不到三十天的未见,恍如隔世。


    杜窈眼底发热。


    不由抱着手套小跑过去,雪地里留下一排笔直匆匆的脚印。


    声音与心意一样绵软,“你怎么来啦?”


    “冬至,”他看一眼蹲在雪人边的江柔,“她喊我来包饺子。”


    江柔正在专心堆雪人。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一愣。转头。


    旋即反应过来,“……嗯,对。对,冬至怎么可以不吃饺子呢?”


    杜窈埋怨,“要包饺子怎么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嘛,”她熟练地换话题,“想吃什么馅儿的?”


    “虾仁的。”


    “那我去一趟超市,”江柔拍拍手上的雪,“程哥,你来陪小窈堆雪人。”


    “哎,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就一袋面粉。我很快回来。”


    “……好。”


    杜窈蹲在雪人边,看江柔离开。余光悄悄地打量也蹲下来的程京闻。


    似乎瘦削一些。


    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是锐利,下颌线清晰。脸庞光与影的交接也更明了。


    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什么?”


    “你好像……”杜窈很自如地接答。吐了三个字,才反应过来。顿时心里赧然,佯装镇定地接下去,“瘦了。”


    程京闻也定定地回看她。


    很明显的视线掠过每一寸肌肤。杜窈心脏剧烈跳动,期待——


    他会说什么?


    在她略微屏息的期待里,程京闻轻啧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你胖了。”


    杜窈抄起一团雪砸在了他脸上-


    江柔回来的时候雪人已经不见了。


    杜窈和程京闻一身是雪,坐在庭院里两把椅子上。喘着气。


    她默然,“……我的雪人呢?”


    杜窈立刻指控,“程京闻把你的雪人拆了,还拿来砸我。都怪他。”


    “不是你先动的手?”


    他一扬眉峰,上面还有细碎的雪霰。


    “你先人身攻击的!”


    “实事求是也算?”


    杜窈气得拍桌,“哪里胖了?”


    “脸。”


    其实也不能说胖。


    以前太过清减,巴掌大的脸。现在重添上脸颊肉,反倒合适。更显一种少女的娇憨明媚。


    可杜窈才听不得这种话。


    气鼓鼓一跺脚,跑回了屋里。


    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又拍了照与几周前的图对比。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她好像真的长肉了。


    不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换下被雪水打湿的衣服,去帮江柔和馅。


    推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


    程京闻手里一把锃亮的菜刀,在切葱。刀法很好,左边一排葱翠的细丝。


    不由叫杜窈记起大学的生活。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来做饭——动作娴熟,比一些厨师还老练。


    她好奇地凑过去,“你从哪儿学的切菜?刀功这么好。”


    “福利院。”他神色淡淡。


    杜窈一愣,“还教这个么?”


    案板上的笃笃声停下。


    程京闻平静地把刀放在一边,葱丝收进一口白瓷碗里。


    “福利院的小孩每天都有工作。干得不好,一般没有饭吃,偶尔被关禁闭。”


    他轻描淡写,“所以不得不学。”


    杜窈怔住。


    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福利院?”


    “不然,”他转头,一个很淡的讥笑,“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


    望向她的眼神也很淡漠。


    与屋檐淌下的灰色雪水一般,浇进杜窈心里。冻得她不由打一个颤。


    记忆回溯。


    “可是……”她咬一下嘴唇,“他们说你去海滨城市念书了。”


    “谁说的?”


    “……你父母。”


    对面立刻嗤一声。


    把头转过去,拆开塑料包装里的肉糜,扔到案板上,重新拿起刀。


    一下,一下。


    刀刃砸进肉里,发出沉闷的阻隔声。


    终于。


    笃笃的刀声里混进他沉沉的一句。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来接走我。


    等你来带我看海。


    可是你没有来。


    杜窈恍然地站在一旁。


    如遭雷慑。


    直觉得一把钝刀也在切磨她心里最软的一块肉——


    她真傻。


    轻而易举地相信并非他生母的女人与视他做人生污点的父亲的话。


    以为他过得很好。


    好到不需要她。所以根本没有生起过要去找他的念头,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甚至有在他不告而别的几天,心里悄悄地埋怨他没有一点儿人味——即便再不喜欢她,也该知会一句。没礼貌。


    原来都是不得已。


    他没想离开她。


    他不讨厌她。


    杜窈心口被毒蚊咬了一下似的疼。


    不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鼻尖儿一抽一抽地,往里肺腑里吸着凉气,“……对不起。”


    程京闻停下动作。


    挺无奈地叹一口气,“要哭也是我哭,你难过什么?”


    “我没哭。”


    “袖子湿了。”


    “你洗手溅的水,”杜窈瘪着嘴回击一句。又蔫儿下劲来,“我是不是真的挺傻的。”


    “嗯。”


    “程京闻——”


    他拿干净的指尖碰了碰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与动作一样轻。


    “但是,公主可以不需要那么多心眼。”


    他似乎已经不介怀了。


    可是这样,杜窈愈发的难受,嘴角也愈发向下垮,“我有想你的,程京闻。真的。”


    他的神色顿时因为这一句话柔和。


    “是么?”


    “可是你突然离开,一句道别都没有。我以为你讨厌我。”她吸吸鼻子,“但是我有给你写漂流瓶,写信的。”


    “写了什么?”


    “写了我很想你一类的话,”她眼眶越来越红,“还有看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真的没有。”


    程京闻轻描淡写一句概过他的十年。


    但是杜窈后知后觉。


    他还是那个在程家后院每天与她一起撕着日历,等到夏天来临,一起去看海的小孩。


    在福利院里一直等。


    无尽头的十年。


    胸腔里涌起一股很浓,很强烈的情绪——想抱一抱他。


    她也这么做了。


    勇气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杜窈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体温略烫的黑色衬衫上。


    心思并不旖旎。


    只是单纯得想抱一抱他,把全身无戒备地向他张开,胸腔里的心跳也移交到他的怀里。


    程京闻怔忡。


    心口软软的声音灌进他的胸腔,“明年夏天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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