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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事急


    金陵溽暑醉如酒,药庐户牖尽开,松阴转处,蝉韵悠长,风来不知处,只是穿堂。


    方壸靠着竹榻打着瞌睡,方祜也困,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着,眼睛还勉力睁着,终于在一声声催人的蝉鸣里睡了过去。


    “女郎,府中来信。”沈当进来院中,轻手轻脚地把信递给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话音赶走,拿着信随他走到了院子里,一面拆信,问道:“今日下山见着了父亲没有?他可安好?母亲可安好?”


    “并未见到郎主,只见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夫人说今日太子殿下宴请陆氏与虞氏的几位郎君,叫了郎主与三郎、六郎去作陪。”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缓步来到树荫下,“他们对殿下示好了?”


    沈当并不知全部内情,只将自己尽力打听到的说来,“虞氏献女于东宫,太子未受,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倒非姬妾,封做了个女官。”


    楚姜噙了笑,“殿下非好色之人,此举也妙,想必百姓都说殿下仁爱呢!”


    沈当是周朝百姓,也是爱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诸儿郎,未有一人受封东宫属官,殿下倒是写了几封举荐信,说虞氏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说起来,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禄的,只有那女子一个了。”


    “陆氏如何?”


    “陆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尽数献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赐那两千五百人自由身,还各赠十金。”


    楚姜神色愉悦起来,“那父亲定是安好的,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养他了。”


    沈当不知她的意思,又听她问:“母亲可要你交代什么给我?”


    “夫人只说家中安宁,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属下把这只陶虎给女郎带来,还说已经开始学《诗》了,叫您不必思念她。”


    楚姜欣慰地接过那只陶虎,轻抚了,转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师徒二人,才轻声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与余人往来,我若下山几回,就多牵扯一些人事来这药庐里,实在不好。”


    沈当道:“夫人也如此说,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记挂家中。”


    她点点头,这才翻开信看了起来,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咛之语,先问她病情如何,嘱咐她务必详细写一张病案寄去,又提了件当紧的事……


    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忧色,“我要回去一趟。”


    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


    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①,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


    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他立马蹬下榻,“我送你出去。”


    方壸也往院中看了一眼,对方祜道:“你师兄出去了?找他回来送九娘。”


    方祜摇头,“师兄说去打鱼了。”


    方壸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楚姜只带上了几包药材就要走,见方祜还眼巴巴跟着走,便叫住了他,“你师兄不在家,没人接你回来了,不必去了。”


    楚姜也回头对方壸行了一礼,“先生,九娘去了。”


    “记得,有始有终,无论你家中有何事,你总要回来把我这里的药用完了。”


    通过这两月的相处,她知道这老先生隐居山中自有苦衷,也敬重他非常,“是,九娘知道的。”


    待阿聂跟采采扶着她走入来药庐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阿聂作势药背她,被她轻轻推开,“我走得过去。”


    “伤了脚就不好了。”


    楚姜摇头,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阿聂,我做了一件错事,以为自己想得妥帖,反而还害了父亲。”


    阿聂忙揽住她的肩安慰,“不会的,郎主才华天下无双,谁能害得了他?女郎,不要胡思。”


    “不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妄为的。”她被揽住,疾步向前过去,脸上有些失神,“我只以为,十九叔嫉妒父亲,以后会做错事为祸家族,害了父亲,却没想到我才是别人拿来攻讦父亲最好的兵器。”


    在前方的沈当也羞愧不能,“是季甫错看,误了女郎。”


    楚姜并未听清他的自责,还是紧紧攥着阿聂的手,“阿聂,我当时以为神医是假的,我害怕我活不到二十岁了,怕十九叔做了蠢事会祸及父亲,我才……我才这么做的。”


    她话音里带了哭腔,出气有些急促,采采急忙顺着她的背,“女郎,不要急,慢慢说,您要是急坏了,回去郎主该更担心了,您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就怎么想,慢慢想,是谁要害郎主?为什么要害?女郎,不着急,慢慢想。”


    采采的声音轻柔,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胸腔。


    她收起哭意,点了点头,脚下传来的刺痛让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南阳王旧部,还是溃兵,丧家之犬,落草为寇,从不枉杀,受雇做事,绝不纠缠,她当初就不该相信什么道义的,道义从来就不能束缚住人心,他们知道了沈当跟楚氏的牵扯,不敢想她一介女儿敢如此行事,就以为是她父亲所为,所以要挟他。


    只要一副字,一幅字可大可小,小到换取金银,大到字迹杀人,牵连全族。


    南阳王旧部要一幅字能做什么?若是他们忠诚得很,是因为她舅舅攻破了南阳王驻守的淮左七城?


    不应该,南阳王的声名她舅舅曾经夸过的,所行丈夫事,所践君子诺,兵家胜败不是私仇,没道理一群不受南齐旧主陈粲征召的溃兵会因此来报此般国仇。


    那或许他们不是报仇,她父亲的字并非最绝,要抵金银还不如直接索要万两黄金,世人求他父亲的字,或是真爱其字,或是仰慕才华,或是崇尚声名,或是趋炎附势之辈,拿那字讨好上官……


    “聂婶子,九娘,季甫兄,几位是要下山?”


    迎面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楚姜这才抬眼,看到提着一只篓子的方晏,篓子正在晃动,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江鱼。


    另外几人也因牵心楚姜,又因他向来脚步轻,也都是他出声了才察觉到侧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家中有事。”楚姜微屈膝行了一礼。


    方晏看了几人神情,看到她眼中一点珠光便是一怔,不过;片刻便似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眼睛里暗色一过,转而便见他带了笑上前道:“我送九娘。”


    楚姜委婉地推拒了,“不必劳烦师兄了,我们出门时,先生正在寻师兄呢。”


    他这才点头,“那你们一路当心。”


    众人方辞别他而去,才刚走开几步酒就见他折返,神色懊恼,“漏了一筐鱼在崖边了。”


    说着他就要疾步返回,路过几人时又抱了抱拳,“九娘慢行,我再去岸边看一看。”


    “师兄留步。”楚姜却又叫住了他,“我急着回家,只有沈季甫认得路,我想催他下山去快些将马车赶来,不如师兄带我们出去吧,就到之前我们下马车的地方。”


    沈当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交代,却不再拖延,叫剩下的两个护卫紧护好她们,随即动身就要走。


    她看向方晏,叫住了沈当,“季甫,务必快些。”


    方晏看着沈当离去的方向紧了紧心神,终于还是顺着楚姜的话道:“九娘请。”


    楚姜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她只是觉得不安,余光看了看他的步子,踏过青草都不留多少痕迹,她不禁猜测这得要什么样的好武功才能做到。


    方壸与皇室有过联系的,会不会这人,也跟皇室有联系?


    山野里长出了这样一仞孤霜瘦雪来,怎不引人猜度?她之前为了叫方壸安心诊治,好奇也不敢问,可如今事态不同,她少不得要谨慎对待所有异常,甚至忍不住去想方壸那个去世了的大弟子……


    作者有话说:


    ①东汉末,曹操手下太守国渊通过字迹找出写诽谤信的人。


    第32章 说破


    “九娘,当心脚下。”方晏唤了一声。


    “谢师兄提醒。”她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师兄,打鱼要去江上吗?”


    方晏似乎珍惜他出口的每个字,“要去。”


    “师兄会架船?”


    “不会,搭渔翁的船。”


    “道是如此。”她拢了拢衣襟,“是去山脚下,然后坐船去淮河,再去江里吗?”


    “是。”


    “师兄骗人,先生轻易不许你下山的,我们出门时先生还不知师兄去了什么地方,若是师兄没有骗人,就是欺瞒了先生,当心回去挨先生的骂。”她轻轻道。


    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着一身柔软的青绸,被仆妇搀着,被护卫护着,像是来山中踏青受了惊的贵人。


    前面那个脚下一双草鞋,提着鱼篓,脚步越来越慢。


    阿聂不知为何她先还如此心急难过,转眼就闲谈了起来,只当是方晏勾起了她的谈性,倒是稍微放了心。


    “多谢九娘提醒。”方晏道。


    楚姜便不再言语,她心中思虑实在良多,渐生无力感,将半边身子靠在了阿聂身上。


    自沈当疾步先行已有一刻,正上了大道,还不见车马来,又奔袭前行,又过一刻到了半山腰那亭子,竹林正散着一股水腥气,他停下歇息时正大口喘着气,闻到腥气便皱起鼻子,余光看到亭子里围了好几个百姓,围着几个渔人打扮的正在说话,交谈声纷杂。


    他无意多看,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要跑,却听到一段耳熟的声音。


    “再搭你一条死的罢了,死的不要钱。”


    他骤然转头,几个农户的遮挡让他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可他见着那侧脸还是认出了人来,登时便呼吸一紧,心也一提,可不过一瞬就继续向山下跑去,趁着农户们喧闹是跑离了半山腰。


    廉申只觉余光一闪,转头看了只见几片衣摆,又笑着跟农户说话,“还是山里孩子皮实,跟匹马似的,野的好。”


    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


    “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


    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


    沈当赶着马车,风吼着他的脸,叫他越来越紧张,廉申何时成了渔翁?


    方晏刚去打鱼归来,转眼就见了廉申在山中卖鱼,其中若无牵扯,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方晏来,说是六七岁了被方祜捡到的,也算学医十数年了,可是方壸从未叫他为楚姜看脉断病,对他也不如对方祜那般在医术上指教,先前他有探寻之心,碍于方壸性情却不敢生出半句好奇之语来,今日一联想,即便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把廉申与他联系上了。


    他想起在荆州时见到廉申的场景,记得当夜还有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在廉申身边,他们一伙溃兵,算到今日都是最少也都三五十岁了,他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若将那夜的身影与方晏作比,竟也相似了八分。


    他心中担心留楚姜跟方晏在一处会出事,马车赶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在树荫下等候的几人,又看方晏还在,立刻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将马车牵去几人面前。


    楚姜看他过来便又朝方晏一礼,“有劳师兄了,九娘先行了。”


    此时日阳已西去大半,只是辉色明亮,照着她的青衫,让她的裙摆染了绯色。


    他也一揖,“九娘慢行,恕不远送了。”他脚下是一筐鱼,并不如之前鲜活了。


    沈当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小心护着楚姜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又才拱手与他告别。


    扬尘才刚激起,又被西沉的夕阳照着,草木笼上尘灰,变得萎靡,他只停留了片刻,就提着鱼篓入了林间,并不是回药庐的路。


    马车上,楚姜还在思索着,就听沈当隔着帘子道:“女郎,方郎君身份有疑。”


    楚姜只有一瞬的惊诧,“你说。”


    “方才属下下山,见到一个卖鱼的渔人,正是我说的那南阳王旧部,也是当日我们所托之人。”


    只一个“鱼”字,楚姜便尽数明白了过来,“方晏与南阳王有瓜葛?”


    “应当是的,我不敢贸然惊动,若是乍然跑回去女郎身边恐方晏察觉有异,反害了女郎,只敢急忙下山找了人来,照着先前您的吩咐行事。”


    阿聂跟采采都惊疑得不敢出声,又听沈当道:“那人叫廉申,昔日南阳王统领十万兵马,军分两部,一支霜翎军直受南阳王管辖,一支龙骁卫由虞氏大宗嫡支虞剑卿直接管制,间接受制于南阳王。


    十六年前四万龙骁卫于淮左之战尽数战死,而霜翎军有近千人撤离淮左,回到了金陵之后,陈粲便要以此战事问罪于南阳王,言语斥他贪生怕死,留虞剑卿守城而亡,却自己遁回金陵,南阳王适时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至其与家中妻儿一并被斩杀时亦未见其醒来。此等暴行只有霜翎军那剩下的那近千人有怨声,陈粲发诏令布告百姓,这些人是受南阳王蛊惑,也并未理会怨声,反而又多杀了霜翎军五百余人。”


    楚姜沉吟,“那廉申,就是没死的那几百人之一?”


    “正是,他是霜翎卫中一个文书,陈粲杀完了人,大言不惭对剩下的人说还可容他等为南齐效命,廉申等人不受此令,便四散而去,方有了属下与之结识之事。”


    “你们如何相识的?”


    沈当略作思忖,“属下十年前在长江上遭遇水匪劫杀,被廉申所救,到过他们的船上,知道了他们也算是游侠,之后属下每隔一二年过长江时,若遇上便会饮酒谈笑,至今十年来,加上前次托事,相见不过五面,细想来,尽是属下的失察。”


    楚姜心中隐忧渐多,却不怪他,“你虽不说他的仁义,我却知道你为何提议他办事了,我听我大舅舅说过,南阳王是昏迷后被手下人带回金陵的,并非他故意不守城战死,若他清醒着,想必也要死在淮左,绝不会让妻儿受到牵连。”


    沈当点头,“我向他们托了那般的事,又仍在为楚氏做事,此事确实惹人生疑,我想廉申以往并不纠缠,无非是雇他之人身份寻常,终于遇上一朝太傅这般人物,道义二字自是不堪再用了。”


    “这事是我跟你,都办得鲁莽了。”楚姜没有将罪责尽数推给他,诚挚地反省着自己的错,“我自视甚高,以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敢自比父亲身边那些门客了,也没有想到万一他们会有可能拿此事来要挟楚氏。”


    沈当不免有些感动,又听车内问道:“那廉申是大魁?”


    她这话就是把廉申一行人当作匪贼了,或是实在藏了怒气在胸,又一句:“贼寇之流,拿一幅字自不是为了做贼,他们对周朝或许有怨气,但是最大的怨气自还是对着陈粲跟昔日袖手旁观的南地世家的,那字的用处,我暂且还想不到,等见了父亲再说。”


    她说完又垂眸思索着,山路不平,马车上挂着的几只铜铃响得聒噪,幸而马车中铺着的锦缎实在是厚,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少颠簸。


    只见她攥了攥裙子,又叫了沈当一声,“等我下了山,你再带十个护卫回药庐去,守住先生跟方祜,方晏若真与那些人有瓜葛,只有先生跟方祜是个口子了。”


    沈当凝目,“若是先生问了……”


    “问了就对他说实话,说我怀疑方晏跟昔日霜翎军一伙溃兵有牵连,他们拿住了我的把柄以此要挟我父亲,只求他等到我再回山中亲自问上几句,不论他作何反应,务必守住他,等到府中来人再说。”


    这是楚姜能想到最妥当的法子了,她甚至不敢再做任何决定,一切只想等见到楚崧让他来决定。


    竹涛过处,水腥气已经散了许多,只是石亭中遗着几片鱼鳞。


    “小晏怎么来了?”此间已无百姓,只是廉申几人,他看着来人还是笑着喊出了在外人面前对他的称呼。


    一只草鞋踩上一片银鳞,“廉叔,沈季甫刚刚只身下山,又赶着马车上山了,廉叔见着了他没有?”


    廉申骤然起身,从蓑衣下猛地凑抽出一支枪来,“现下下山了没有?”


    方晏把鱼篓放下,将他的枪按下,徐徐道:“听到马蹄声就是要到了,他正接着楚九娘下山。”


    廉申狐疑道:“他或许并没有见到我。”


    “廉叔带来的三百斤江鱼都不见了,想也知道这里之前有多热闹,想要不引过路人侧目实在艰难。”他闻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走出了亭子。


    廉叔并身后两个汉子也随之出去,“要不要去叫人?”


    “来不及了。”他走近大道,看见了路上的灰土颤动。


    “要杀了?”一个壮汉缓缓抽着刀,向廉申低声问。


    廉申恨恨拍了他一把,“杀了楚九娘,楚崧跟杨戎得把这东山荡平了,方先生跟小方祜怎么办?”


    “带着逃了……”


    “逃逃逃,你愿意逃方先生愿意?”廉申教训起他毫不留情,见到前方有扬尘激起方才止住了,又见他上前问方晏,“该要如何?”


    “不知。”方晏神色平淡,侧眼看了廉申焦灼的神情,“廉叔为何如此紧张?说起来你们也是旧识,见到便见到了。”


    廉申正紧张着,那遭得住这一问,“什么叫见着就见着了?您还带着一篓子鱼,不傻的都知道我与您必有联系,本来要挟楚伯安就是想着我们至多落个不义之名,与您全无干系,更不会连累到先生跟小方祜,而今被他撞见了,如何也要拦他们在山中了。”


    他眸色稍沉,未置可否,只看着那马车踏起越来越近的扬尘。


    扬尘越来越近,甚至周遭的树也开始簌簌作响,是风声作祟,是马蹄嘶鸣,是铜铃央央,继而撞在锦帐上砸出一片涟漪。


    菱纱轻慢,被激烈的山风吹开,她端坐车中,听到车外通传,“女郎,我们被拦住了。”


    第33章 命门


    阿聂跟采采一把抱住楚姜,阿聂用空出的一只手挑了挑帘子,颤抖着声音,“女郎,方……方郎君跟几个扛着蓑衣的站在道旁。”


    沈当补充道:“廉申也在。”


    楚姜的心骤然猛烈跳了起来,跳得采采害怕,“女郎,心脉不能急,不能过急。”


    她按住采采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们要做什么?”


    沈当紧拽着缰绳,朗声喊道:“方郎君拦着我们可有要事?”


    方晏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举目看向护在马车周围那些警惕的部曲,大言不惭,“师傅说还有一味最紧要的药九娘忘带了,叫我来接九娘回去。”


    “不要紧,遗漏了就遗漏了,我夜里就回山来,不耽误用药。”


    沈当重复着答了她的话。


    “日头已去,还不等九娘下山天就该黑了,山中夜路难行,更有野兽肆行,师傅说九娘该明早再下山去。”


    楚姜听着这人满嘴的瞎话,恼火道:“家中部曲操练得当,不惧野兽。”


    沈当没有转述出那股隐隐的怒气。


    廉申还疑惑方晏要如何把他们留在山中,余光却见着沈当不时投来的视线,竟有些惭愧,隐隐退了几步避开他的目光。


    方晏叹了口气,“九娘家中何事如此焦急?”


    “隐秘之事,不好对外提及,多谢师兄关心。”


    日阳下去后,树影厚了起来,笼罩这条不甚宽敞的山道,透过密厚的数层,一点蟾轮的影悬在了碧天上,云与天都还透亮,漏着光下来,打在方晏身上。


    “恕我不能放心九娘下山。”他上前一步站在了路中央。


    楚氏部曲当即便提起了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她的心紧紧悬着,“季甫,可能敌?”


    沈当声音低下来,“部曲七人,加我们四人,共十一人,他们只四人,却不知是否有隐匿在暗处的,或能一敌,却恐叫女郎陷入险境。”


    她虽未经历过风险,但也知道方晏必是容不得他们回楚氏的,眼下,她只急着想要回到她父亲身边,忧惧她父亲还是要被那信要挟,一时间自责与恐惧纷纷上了心头,让她呼吸乱了起来。


    阿聂忙抱着她安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着楚崧多智慧,必不会陷入险境之类的话。


    她却没听进去多少,紧抱着采采的手,脑中排演了各种情形,终于道:“你问问那廉申,他为何在此?与方晏有什么关系?”


    坐在车辕上的沈当神情一凝,“未想廉申兄在此,不知何故竟与方郎君同行了?”


    廉申显然始料未及,看了方晏一眼才上前一步,掩去心中愧疚,道:“我与方郎君是好友,来此正是卖完了鱼瞧瞧热闹。”


    楚姜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彼此试探了,沉下一口气,“若是我们执意要下山,他们是不是要动手伤人了?”


    方晏听了沈当的传达反而一笑,“不敢不敢,我来就是为了九娘的周全。”


    暮色渐渐沉重,何况山中,鸟雀将歇,风平树静,终是为此间添了几分森凉。


    阿聂从挑开的帘子向路中的几人看着,漠漠昏色中已经看不清面容了,只有身影,可又不是她印象中的身影了。


    她印象中那孩子是在东厨里掌烟火的,镇日匆忙,总是掐一把青绿,择一片枯黄,似乎日就月将的,不过是调弄咸淡的功力,绝不是眼前这一个句句透着薄凉气息的郎君。


    “女郎,听他的话,郎主与夫人跟我说过,不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要确保你安全无虞,方郎君是顾惜方先生跟方祜的,他若敢伤了女郎,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他们,他恐也只是要挟一时,不会伤人。”她话里的夫人,是当年临终前对她字字叮嘱的夫人。


    楚姜眼里擒了泪,听到乳母的话便跟着点头,“我明白,”


    阿聂便唤了沈当,“说我们都听他的,只要他们不伤我们任何一人。”


    沈当如实传达了,便见廉申身边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擦了一把刀,其中一个对着楚氏部曲做了个挥刀之态,当即便转身一刀砍下了一排并立着的竹子,姿态轻巧非常。


    廉申马上沉下脸训斥,“不许吓人。”


    楚姜只听到竹林中传来几分轰响,抚了把心口,等着方晏回话。


    “自然,九娘且随我回药庐吧。”他说着便走近了马车,还隔着一丈的距离,部曲们纷纷拽着缰绳来到了他跟前。


    “怎么回?我家部曲能否跟随?”她问。


    “不好,师傅不爱见闲杂人的。”


    “那能否容他们守在药庐外?”


    “药庐外,不是有季甫兄几人看守了?”他的声音添了萧肃,与她们之前在药庐里惯常听到的淳厚已然不同了。


    她又深吸一口气,“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说不上处置,叫他们跟三位渔人待上一处,三五日过去就好。”


    “可是,我父亲今日来信了,若是见不到来信他会来山中的。”


    方晏一笑,他早知楚氏派了部曲守在山下,此下知道他们若是下不去山,自会有人来寻,此下听楚姜不提此事,只说楚崧,便想她或是还打着这主意的。


    他便也不提,“我叫方祜送信去就是。”


    阿聂听着声音将近,跟采采一起将楚姜抱得更紧了,直到她推开来,“好,有劳师兄。”


    她这话说完沈当才叫部曲们散开,方晏便也踏上车辕来,向沈当伸手要缰绳。


    此时他的姿态洒落,并不是沈当印象中那提着柴笑得淳厚的乡野儿郎。


    方晏接过缰绳便要起行,楚姜却问道:“师兄,真的是回药庐吗?”


    “是。”


    “那师兄要如何同先生说?”


    他便转身掀开充作车帘的锦账,看到抱做一团的三人,竟也露了个温和的笑,“九娘来说就是。”


    昏色沉郁,楚姜没有看到他俊俏的脸,只有一排牙隐现,勾得她心中恐惧更甚,便只点着头,向他征询着,“那我跟先生说我不想回了,可以吗?”


    娇娇柔柔的乖巧,正该一个世家女儿在此时此刻的反应,方晏放下锦账回身,满意道:“九娘这样说很好。”


    她暗暗吁气,说害怕是不能的,说全信了他也是不能的,不知何时天也黑了下来,她瞧瞧看着窗外树影,认不清究竟是不是回药庐的路。


    “季甫可还在外?”


    方晏探身回头看了眼马车后策马跟随的四人,“我叫他们骑马跟着了后面。”


    她便叫阿聂挑开窗帘确认了一遍,等她点头了才稍有心安,却不过片刻,沈当突然在后疾呼:“方郎君,有歧路,该北行。”


    方晏转而往车内解释道:“是近路。”


    楚姜却不敢信了,正要伸手掀开锦账就被阿聂拉住,“女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虽深知此理,可人已在车上,逼不出方晏几句实话,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车中一片昏暗,只有三人互相依偎着的温热跟或急或缓的呼吸昭示着车中人心绪之乱,她拍着阿聂的手,跪坐一步上前拉开车帘。


    “师兄,我们不是回药庐吗?”


    方晏听到声音就在后背,知她近了身,还冷静答道:“是。”


    “师兄骗人,方祜跟我说没有多的路通向药庐。”


    这跟先前她说方晏下山捕鱼是骗人的语气一样,方晏倒是抬了眉,颇有些诧异她怎么冷静得这么快,听到后面悉悉索索的一阵响,正要转身,却不妨腰上突然多了阵怪异的酥麻,是一只手探在了他腰间。


    不等他再想后腰处便乍然一冷,有一把利器刺破了他的麻衣,冰冷触在了他的肌肤上。


    “师兄,这是命门穴吗?”楚姜借着银簪上折闪的月光认着那穴道,满脸的谦虚,语气也十分温和。


    方晏竟也不怕,平静地转头,见到了楚姜坐在她身后,阿聂跟采采护着她两侧,只是手也向前伸着,在他看不见的后背腰间,他猜测还另有两把利器正在他的命门穴等着,只等他一有动作就要刺进去。


    他不得不对楚姜生出些不一样的观感,惊异她先还那般害怕,此下又如此镇定,一把利器就扭转了局面,只得一把拉住了缰绳,便闻一声马鸣,车停了下来,那利器也进了他的皮肉一分。


    “是,只知九娘精于文学,原来也通穴位吗?”


    楚姜听他语气并无丝毫慌乱,不知他为何不怕,但是心却一狠,触到银簪所抵之处有些湿痕,知是刺出了一道口子来,双手将银簪握得更紧。


    “托师兄的福,三十六死穴,只知这一个。还要多谢先生日前玩笑说的肾水之道,叫我生了好奇,才知道这穴位轻伤亏肾阳,重伤则风瘫。”


    因师傅的无心之举而受制于人,这叫他哭笑不得,“九娘待字闺中,脱口便是这般言语,有损清誉。”


    楚姜只是听着声音,看着他僵直的背,却能奇异地看出他全然似变了个人,张扬又隐忍,无所顾忌,甚至还不怕死。


    方晏突然感受到腰上的刺痛更甚,立即住了声,知道这小娘子是真敢下手的,便是她不敢,她那两个忠仆也敢,她们银针指着的地方可不止一个要命的穴道,随手刺偏了,也够他去半条命了。


    沈当几人也策马赶来,“女郎,可有……”


    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


    月辉之下,锦幔肆意,轻罩了几只人影。


    楚姜跪坐在方晏身后,像是在为他祈祝。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山回去。”楚姜道。


    方晏的声音还清淡着,神色从容,“季甫兄,下山吧!”


    沈当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把住了什么命门,当即不再多言,护在马车周遭跟来来路返回。


    第34章 约定


    “师兄不用赶得这么谨慎,九娘以为你是不怕的,车马再急,我的银簪也不会重刺进去。”


    “死是不怕,就怕半死。”他徐徐道。


    “这倒是了,以我的力气,重伤或许不能,不过应该能叫师兄瘫了。”楚姜此时才安心了些,跪坐在他身后审视着他,“师兄,我想问你几句话,你能如实跟我说吗?”


    他点了点头,“或许可以。”


    她抬起头,只看到他后颈的碎发,便又乘着月色盯住银簪,缓缓道:“你们想要留我在山中,等到我父亲把那副字给了你们再放我下山吗?”


    “九娘聪慧。”


    “可是我下山还是会告状的。”


    他牵起嘴角,“那时候再告状也无妨了。”


    楚姜听他声音里毫无惧意,簪子捏得更紧了,“师兄不怕连累到先生跟方祜吗?”


    “九娘是明理之人,楚太傅也是明理之人,必然知晓此事与他们无关,怎会追究到他们身上呢?”


    楚姜轻声一嗤,“师兄倒真是心狠薄凉。”


    实则她也明白,在她没有大好之前,方壸跟方祜绝不会被追究,若她大愈,有救命的恩情在,她父亲更不会拿他们如何了,今夜其实只有廉申几人出现要挟她,也能达到相同的目的,还不会彻底暴露出方晏,为何他又要亲自出现?


    她凝眉思量了半响,隐隐猜到了原因,“师兄是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吧!”


    “一身鱼腥气,出现不出现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眼看向他挺直的肩背,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便道:“师兄是不是早就跟那些强盗勾结了,不然先生当初怎么会谢绝我家的酬谢,只要诊金,还要我三哥许下诺言,为我诊病一事绝不能被你师徒三人拿来日后求报,先生正是恨师兄不成器,才要杜绝师兄走上歪路的每种可能。”


    他没有作声,楚姜便继续道:“你敬爱先生,但是偏偏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先生养育你多年,你犯了错事他都能容忍,所以师兄今夜一定要出现在我面前,是想要我去先生面前告状,好让你们划清干系吗?如此一来,以后你犯了天大的事,都有我父亲能作证,你与他们早无干系。”


    她复问一句,“师兄,是这样吗?”


    方晏竟悠悠叹了一声,在她听来不免有些妥协的意味。


    “九娘洞察人心,是我往日小看了。”他对楚姜,由衷生出了丝欣赏,“不知九娘肯不肯叫我此愿成真?”


    楚姜并未得意,听他语气心恐有诈,更生警惕,“那要看师兄肯不肯告诉我,你们拿我父亲一幅字是要做什么?”


    “这我不能说……嘶!”


    “师兄,我再重一点就到穴位了。”


    方晏轻抽一口气,“九娘,不管我们说不说,你父亲做的事,都在我们手上掌着。”


    她也生了气,娇喝他:“你们是不讲道义的,先前拿了黄金,还以此事来要挟,即便给了你们字,将来你们还会纠缠,便如附骨之疽,我不信你们。”


    突然却又话锋一变,声音里故意带着骄纵,“那事却也不是我父亲做的,是我叫沈季甫去办的,我因为被两位族叔言语刻薄了,就不忿得很,叫沈季甫去寻人恫吓了他们,此事流传出去,只是我名声不好罢了,我父亲顶多落一个娇纵女儿,这又有什么呢?长安贵女杀人者有,抢夺人夫者有,我只是跟族叔玩笑几句,妨碍不了什么。


    又或者,此事与我家可毫无干系,只是江上水匪横行,听说我族叔被找到时身无一钱,连一条镶了玉石的腰带都被抢走了,我父亲一封檄文呈回朝廷,将来江面肃清,焉有南阳王旧部溃兵存身之地?”


    方晏缓缓摇头,“北周宣行孝道,杀人也好,抢夺人夫也好,终究没有违背一个孝字。九娘不要唬我不识北周风俗,方才听聂婶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流言之下,九娘还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理吗?”


    楚姜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孝”一字时突然似想通了一般,神情骤然轻快下来。


    “师兄知道我那两位族叔如今的情形么?他们如今再无张狂之举,族中对此满意得紧,还来信夸我父亲将他二人说通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法子太费周折,还是我一封信送回族中好,信中道明实情,为了我父亲跟我三哥的仕途,族老们就要抢着来顶下这事了,既然孝比天大,长辈教训小辈是不是孝道呢?”


    方晏一怔,微锁了眉,又听身后人轻快道:“想来你们只以为是我父亲与我两位族叔不和,便出了这阴私主意,才以为可以要挟他,又看我父亲应了你们要的字,以为此事拿住了他,师兄,你们实在将我父亲看低了。”


    他这才笑叹一声,“却是我们错估了楚太傅,不过既是如此,他又何苦应下那副字?”


    “皆因此事是我犯下的,师兄……”


    她看着他从车辕向前滑去,一个箭步就借着马头站在了道边的方晏,慢慢闭上了嘴。


    “既然这事不能做把柄了,我们该讲和了。”他姿态随意地拍着身上麻衣,话说得有几分恣意,脸上也没有多少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是声音朗朗,“未想荆州那事竟是九娘叫人去做的,实在阴差阳错。”


    她看着银簪,暗自咬牙,看他片刻才恢复了沉静,“师兄,我不会跟先生说的,等我病好了,还要在金陵乃至去长安宣扬,神医方壸有一心爱弟子……”


    便见方晏朝她一揖,“九娘叫沈季甫找人恫吓族叔的事,从此消散。”


    楚姜心中隐有不甘,却终究还是自己做事疏漏,即便事后能弥补,让族中知晓了终究还是对她有影响,终于还是点了头,“我能叫我父亲以后出来作证先生与您断了牵连,也能矢口否认,你也能吞下约定,指不定哪日就要把那事给宣扬出去,既然你我都不得安稳,如从约定也无碍。”


    他凝神听得仔细,终于得了承诺,扬眉笑了一声,“今日事还请九娘勿怪,告辞。”


    话音未落,便见他踏草入林,不过几步便再不见了踪迹,楚姜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阿聂跟采采忙询问她是否不适。


    “无碍,无碍,心跳得急了些,徒弟犯的事,去找师傅还。”她拍着胸口,“先回药庐去,我怕他们跑了。”


    阿聂一愣,“女郎是说先生会跑?他不是说了要断了牵连?”


    “口上的话,只信他三分,我怕方晏会绑着他们跑了,可别落了个惊吓,还丢了救命神仙。”


    采采被这话逗笑,软瘫着身子靠在车壁上,“女郎,那十六郎跟十九郎的事,是不是就不用急了?”


    此事唯阿聂被蒙在鼓里,一路上只听了个大概,正想问,楚姜便脱力地靠上了她,还是忍了下去,又听楚姜声音虚飘着,“不用急了,父亲定然比我想得周全,我们的错事,等明日回府跟父亲认错就是。”


    月已上树梢,婵娟圆满,清夜虫鸣,冷露渐生,等他们来到药庐时里面还闪着烛火三两星。


    楚姜走进院中,见方壸还坐在堂中碾药,一旁是垂头跪着的方晏跟盘腿坐在地面上看着他的方祜,脱口便是一句:“求先生为我做主!”


    碾药声停了,方壸许久才抬眼看她,似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九娘,晏儿已经跟我求饶了,他已知错了。”


    她眼中盈起了泪,诉说委屈,“先生,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做错了事,就一句错了抵消。”


    方壸叹气,“并不是要用错字来抵消,我思来想去,他犯下的不是小错,你来我这里治的也不是小病,等你大愈之后,这事便不再提了,可好?”


    她更显得委屈了几分,半响才应道:“九娘拿不准先生的话,晏师兄今日的举动,险些就叫我丧了命,往日就算我大愈了,他又来杀我怎么办?万一,你们因着这事怕我回家告状,尽数跑了,我又去哪里找到先生治病?”


    方壸只是医术精明,却从不会玩弄心术,哪里想得到叫她满意的法子,便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她这才收了泪,“我家那些部曲,还被那个叫廉申的给要挟着。”


    “晏儿说,他们都完好无损,还在那亭子里等着,只等你下山回去,就能带着他们回家。”


    “这事我不会瞒我父亲,眼下他们既然脱险了,想必已经回家报信去了。”


    “不瞒才好,晏儿也是受那几个匪徒的蛊惑,一时糊涂,想要拿着楚太傅的字长安结交权贵。”


    这话楚姜自然不信,却也知道探知不到内情,便道:“九娘之后该用些什么药、哪一步用什么疗法,请先生写下来,如此九娘才不怕先生会离开此处。”


    方壸抚须,犹豫道:“叫你住在此处就是因着要根据你的病情施药,我不能断定你之后该用什么药。”


    她又一思忖才道:“那便请先生随九娘下山去,至我家中……”


    “这孽徒倒不值得。”方壸向后一仰,吹了吹胡子,显然是觉得她得寸进尺了,只见他拾起地上的蒲扇扔向方晏,“抓下山去吧,府衙问罪。”


    方祜惊讶地睁大眼睛,“师傅,真的吗?”


    “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楚姜收敛些许,擦了擦泪,“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保证,以今日之事来看,承诺、道义都是不可信的,那叫廉申的,拿了我的黄金还做出这样的事了,不仅不讲道义,还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晏师兄镇日与此般人为伍,九娘实在不敢信他。”


    方壸便也稍坐正了些,“总是老夫教养了十多年的,他今日之举未必没有我的责任,孽徒,你自己来说,此事怎么解决?”


    被冷落了许久的方晏终于抬头,对着他师傅倒是流露了几分愧疚,“是徒儿之错,连累师傅,伤及九娘,便请师傅废了徒儿几道穴脉,从此叫徒儿再不能提刀行武,以消九娘之恨。”


    这样残忍的方式,沈当几个会武的且流露了几分不忍,方壸却未觉,只问楚姜,“九娘看如何?”


    她看方晏说得诚恳,跪得老实,这副模样跟在路上拦他们时的神情没有半点相似,内心暗唾,却还是面露不忍,“如此实在残忍,九娘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方壸果然舒了口气,怕她真要断了徒弟的穴脉,“你说。”


    “先前先生为着清净,不许我家的部曲来守卫我,如今先生该应允了吧!”


    “是该允了,叫多少人来都随你。”


    “经今日之事,我与晏师兄实在无法再共处一院,先生又不肯随我下山,便只有是请师兄离开了。”


    “不要,九娘。”方祜最先为他师兄求情,“师兄以后再也不会害人了。”


    方壸拉住他的手,叫他住声,迟疑了片刻,“在你病好下山之前,将这孽徒驱出去也是无妨,不过九娘你通情达理,也知道这孽徒少了我的约束,恐会犯下更大的错,此事,恕老夫尚不能应。”


    她声音稍缓,“不急,先生可以慢慢想,九娘明日下山之前先生给我个答复就是。”


    方壸执扇的手顿在胡床上,不由想要叹息,难怪钝刀子割人最疼,一夜辗转,要他在两个最不想做的决定里挑出一件来。


    楚姜让他缓了许久,“除了此事,那叫廉申的,先生说他们是匪盗,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会不会哪日也来药庐中绑了我去好要挟我父亲,用来求官荣?”


    方壸点头,“是要防,他们人数多少老夫且不知,但是是该防着的。”


    她便道:“东山由来少游人,说起人烟也比金陵其余山林少,且此处地势平缓,听说昔日南阳王就曾于此练兵,正好我六哥南下之后征募了两千步兵,早就想寻个驻地了,先就想到了东山,因为先生之故才弃了此处,而今却有匪寇作乱,正好有太子殿下划的御园,此处也该用上了,就算不建连珠寨,也在山腰之下扎些营房,若是匪寇来扰,也能早些救援,先生您看如何?”


    方壸对此倒无二话,若是没有楚九娘,那连珠寨早该建了,此时还给他几分面子只在山腰之下,并不算过分,便点了点头,“妥当。”


    楚姜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方晏,他还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倒是方祜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看向他,小脸上尽是愧疚,似是还想替他师兄认错,又羞于开口。


    “先生,我便先歇了,明日您告知我您的决定。”说完她温柔地看向方祜,“方祜,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方祜拽着衣袖,欲言又止,还是犹豫着摇了头。


    “明早跟我说也可以的。”她说完就去了西屋里。


    月已中天,堂中点了一支粗似青竹的蜡烛已经烧得烛泪纠缠,这烛还是当日随楚姜一并来到药庐的。


    堂中只有方壸与方晏在,还是一坐一跪,“为师知道你认错是假。”


    他垂着头,“师傅,我未料到楚九娘今日会下山,更不曾料到沈当会撞见廉叔。”


    “晏儿,廉夫良行事,并非全以你为重,楚伯安何至于知道我的所在,方祜又怎会如此巧合被楚三郎见到,还有今日这桩蠢事,这些必然不是你所为,那还能是何人?还不是他自作主张,这样的下属,要来何用?”方壸轻叹,半响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夜风不如白日里吹得狂,只是微微扇着烛焰,方晏跪在青石上,看到烛台映了个模糊的影下来。


    楚氏送来的烛台,是烧得玉润的青瓷,制了莲花的底,烧了莲茎作立柱,燃的是荷蕊。


    这么高贵的烛台,映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影,他置在身侧的手覆上那道影,一如盖住他内心隐生的卑劣。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涛痛意与纠结,“今日这桩蠢事,是我做下。”


    “你要一幅字做什么?”


    “送给虞巽卿。”


    方壸疾问:“送他做什么?”


    “毁他。”他说得淡然,看向方壸的神色有些恳求,“余的师傅不必知情,方才楚九娘所说,师傅应该应允的。”


    方壸面含痛色,“你既怕连累我们,又何苦去做?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我不怕你伤了残了,就怕你死了,怕你下去之后跟你母亲说我没有守住你的命,当初我为什么要跟楚三郎那么说,就是想断绝你的念头,就怕你拿了我救治楚九娘的恩德去楚氏求报。”


    饶是再耳聪目明,齿牙完坚,他也是个古稀老人了,花白的须发被烛火照得格外凄凉,无端给这老人的形容添了悲凉。


    “他廉夫良昔日不过是霜翎军中一个看粮草的文书,不是什么诸葛之才,陈粲如此残戾,都能被虞巽卿哄得温顺几分,你当他是好杀的吗?”


    他语重心长地对着徒弟训诫,“当日你母亲把你交付给我,话里句句都是要你活命,为师便不赞同你跟廉夫良来往……”


    他顿住看了眼弟子,“为师倒恨这世上没有叫人抛却前尘的灵药,我千条规矩下来,却没有哪一条能消磨去你心中的仇恨。”


    方晏眼眶泛红,“徒儿此生最不愿拖累的便是您与方祜,可是廉叔,他对我也从无二心,师傅,他们不是诸葛之才,却为了我去找遍了世上所有能读的经籍,母亲教导我知恩图报、报本反始,他们是为我活着,我若抛弃了他们,师傅您也会对我失望的。”


    “他们不是为你活着,是为愧疚活着。”方壸怒而低吼,顾忌着药庐里还有其他人,只小声骂道:“你父亲本该战死沙场,是他们这些人贪生怕死,把你父亲给抬了回来,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回了家,反而连累了你们一家五口人。”


    “从来不是父亲回家的错。”方晏痛苦低呼,他记得他父亲回家时母亲有多欢喜,弟妹们有多高兴,他还在他榻前耍了一套枪法,哪怕他没看见。


    “他们带回了父亲,不是他们的错。”


    方壸看到弟子脆弱的控诉,终也忍不住苦意,颓然上前抱住了他,似是哄他又似是哭告,“那时候他们都知道是谁的错,都知道忠臣蒙冤,可是他们没有出来为你父亲叫屈,一个也没有。”


    “师傅,您逐我出师门吧,今生再造之恩,徒儿来世再报……”


    楚姜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透过菱花窗纱,远远看着,终于等到堂上的烛火暗下去了。


    山里的风声像个老人的呜咽,似乎痛快地呼吸着,又克制着,含着上了年纪的无能无力。


    阿聂将她肩头滑下的绸被拉上去,“睡不着也合上眼歇歇。”


    楚姜摇头,“喝了药睡不下,你们想,先生跟方晏是在说什么?”


    她也不明,“也许是在训斥他。”


    采采抱着被褥坐在榻脚,也道:“隔得远,听不见,不过看先生之前那样生气,定是要罚方郎君的,女郎还害怕吗?”她仰头问。


    “还是有些怕的。”


    阿聂便将她揽进怀里,感叹道:“方先生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孽徒,平日里看着乖巧,竟是个如此财狼,说起来先生也是苦命,又没个子嗣在,这收了几个弟子吧,大弟子没了,二弟子是个忤逆的,小的那个且看不出什么,也只能指着小的那个……”


    楚姜突然从她怀中立直了背,似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良久唤了阿聂道:“先生那个大弟子,若是活着,该是什么年纪了?”


    阿聂不明,还当她还在惊惧中,又将她揽住拍了几下背才道:“先前说起盖屋子,听先生话里意思,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跟方郎君应是差不多的年岁。”


    “这就对了,难怪。”她连着呢喃了好几声难怪,目光透给菱花纱窗看向外面,只有满地的月色。


    一时心中波涛翻涌,又惊又怕。


    “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她默念着将目光送到窗外,只有月色照在院中柴垛上。


    采采看到她神色惊恐忙拿着扇子给她轻轻摇着,“女郎,不怕了,不怕了。”


    她收回视线,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来,心有悻悻,轻声叹道:“这回得要怕了,不怕不行,先生仁善,倒是做事不新鲜啊。”


    “什么不新鲜?”采采疑惑。


    她强整面容,恢复了几分平静,“无事,歇了吧,明日一早回家。”


    呜咽的风停了,月夜澄澈,洒进窗中来,落下几点宁静的气息,终于让这夜平稳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出差中,尘仔跟另一位同事要朝夕相处好几天,实在不方便码字,存稿也较少,暂缓几天的更新,非常抱歉啊友友们(>_<)


    第35章 下山


    翌日清晨,采采刚打开门,就见方祜坐在门外手里转着一支精致的风车,听到开门声就见他惊喜地回头,“采采姐姐,九娘起了吗?”


    “起了,还未梳洗。”


    “那我等九娘梳洗好。”他乖顺往后退了一步,拖了把几子坐在檐下,把玩起风车来。


    采采一面汲水一面问他:“你师兄呢?”


    他一听就有了点伤心的神色,“昨夜就被师傅赶走了。”


    “先生这般狠心?”采采有些犹疑,放下盆蹲在他跟前,“先生宁肯赶走你师兄走也不肯下山吗?”


    他隐隐带了哭腔,委屈道:“师傅不愿去,还说师兄做错了事,往后不许再来药庐了。”


    他把风车举起来,“师傅不许我给师兄求情,我想把风车给九娘,等她气消了,能不能让我师兄回来?”


    采采哪能轻易应他,起身端水进去,一面哄着他:“等女郎梳洗好了,你亲自说好不好?”


    他便希冀地点了几下头,乖乖坐在檐下等着。


    采采转头回屋便说了这消息,楚姜未料方壸真能坚决应下,坐在铜镜前凝眉默思了许久,阿聂给她挽着发,见她眼下一团青不免心疼,“昨夜显是吓得狠了,难得养好的身子,昨夜一吓又回去了。”


    让她睡卧不宁地自不是那惊吓,她对镜看了看,交代阿聂道:“昨夜沈当已经回府去了,想必此时正在外等着,你去叫他找一找南齐野史,越多越好,就要这近二三十年的。”


    阿聂应声而去,等楚姜梳洗罢了,方祜便举着风车送到了她眼前,“九娘,这个给你家妹妹。”


    她笑着接过,吹了下才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我师兄,这个给他赔罪。”


    她看着他嘴角的酒窝,被他澄澈的一双眼睛瞧着,心中隐生了点惭愧,还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好,我拿回去送她,回来给你带糕点来。”


    “不用不用,这是给我师兄赔罪的。”


    小孩总是藏不住心思,她曲身认真地看着方祜,温柔道:“方祜,你师兄昨日是真的犯了错,我叫先生赶他出药庐,也是避免了我父亲来问他的罪,并不是我真的想要你们分离,等我病好了,他就能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咬住下唇,想要堵住哭意,“九娘,我不想跟我师兄分开,昨天晚上他就被师傅赶出去了,我睡醒过来就没见再到他。”


    他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委屈不已,“我之前骗你的,我师兄没有打死过老虎,我怕他在外面被野兽吃了。”


    楚姜神色复杂,还是给他擦了眼泪,安慰道:“你师兄有去处的,你不要担心。”


    “方祜。”方壸端着碗出现在堂中,“不要缠着九娘了,过来吃饭。”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楚姜看到方壸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一老一少坐在案前,竟有些凄冷,想了想还是只简单说了几句便辞行离去。


    等他们离开后,方壸带着方祜去采药,不过离了药庐五里,就见有兵士正在扎营,方祜看到一堆丢在地上的大刀吓得急忙往师傅后面躲。


    “失礼失礼,竟是吓到了童儿,老翁勿怪。”一个看着像这行人长官的士兵走过来,对着他们致歉。


    方壸摆摆手,巡视了他们一圈,“童儿胆小罢了,敢问诸位可是楚六郎麾下?”


    那人一脸的惊喜,“老翁竟识得我们卫率①么?”


    “不算识得,不耽搁诸位,老夫告辞了。”


    方祜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他们是什么人?”


    “昨天九娘说,她家兄长要来此驻兵,这些就是了。”


    “来这么快?”他惊呼。


    “或许昨夜就来了,这是防着我们跑呢!”


    方祜便瞧瞧回头看,果见那些人还看着他们,吓得脖子一缩。


    方壸见他胆小之状,不由暗笑,说起风凉话来,“你师兄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这又戳到他的伤心处,他眼巴巴地看着师傅,“真的不让师兄回来了吗?”


    “不是说过了?等九娘病好下山他就能回来了。”


    “唉。”童儿凄惨地叹了起来,“师兄当初还说,我们惹不起九娘他们家,转眼他就自己害人了……”


    旧居山中,远不入繁华,楚姜再见到金陵鼎沸时不免感到久阔,终于归至家中,刚入中门就见有道小巧的人影闯来。


    “九姐姐。”


    她搂住来人,刚要看她,却被她紧紧抱着,听到带着哭腔的一句,“衿娘好想姐姐。”


    “我又何尝不想你呢。”她微微躬下来,把妹妹的手松开,摸着她的脸蛋道:“怎么还红了眼睛?我不是回来了吗?”


    楚衿皱起小脸,“你还会走。”


    “以后就能常回来了。”


    正说着,顾媗娥便领着一众侍女走了来,“我便说衿娘看到姐姐定是要哭的,果不其然。”


    她忙行礼问候,“九娘拜见母亲。”


    “不说衿娘想念你,我也念你念得紧。”顾媗娥亲近地把她牵起,又带着欣慰的眼神环视起她周身,“神医果然是神医,不过两月,气色瞧着又不一般了。”


    “多赖母亲的记挂,九娘也觉身子不似从前那般沉了。”


    “这就好,废了这么多周折,最要紧的就是养好你的身子。”她轻拍着楚姜的手,相携走进府中去,又关切问道:“是先回去休整了,还是直接去你父亲处?”


    “来前已是梳洗过了,正好带了山中晨露下来,这点新鲜气息也不必洗去,今日并非休沐,父亲可在家中?”


    顾媗娥便叹了口气,“昨夜见人回来报信,连夜就叫六郎带了人去东山,知道你要回来,再多的事也得推开了,正好近日殿下那里清闲,你父亲跟左太傅也清闲,不过此时有人求见,他正在说事。”


    楚姜听她提到太子时语气轻熟,便知顾氏已然得了太子青眼,虽有惊讶倒也觉得正常,听她说完才惭愧道:“怪九娘不孝,惹出了事端,叫父亲兄长也受累。”


    “怎能怪你?昨夜听你父亲说,我都吓得一身冷汗。”


    她凝着眉头,从顾媗娥的话里并不能听明白事情的全貌,她昨夜叫沈当回来,嘱咐他只能跟她父亲单独说,且只是说方壸那句定论,是他的二弟子心术不正,勾结了霜翎军溃兵,想要挟自己得到楚崧一封举荐信好北上求仕。


    若是他父亲没有跟顾媗娥说实情,她自也不能说,又听耳边道:“你这孩子也是,昨夜那样凶险,就该回来叫人去将你接回来,又还待在那处做什么?”


    “母亲说得是,不过昨夜更深露重,不说马车,双脚且难行,知道六哥带了人去山中我便心安了。”


    顾媗娥笑容不改,“也是,神医是好人,但也怕他跑了,都守着他才好。”


    楚衿一直牵着姐姐的手,走路也一直仰头看着她,听到她们说话也不作声,只是乖乖听着。


    楚姜的手被她牵得紧,顾不上再跟顾媗娥寒暄,“衿娘,三哥呢?”


    她的注意力这才被移开,手上力气也小了些,娇声道:“跟殿下出去好几日了,去会稽了。”


    “我不在家中时,你可有好好听话?”


    楚衿啄着脑袋,“听的,衿娘没有惹事。”


    她便满意一笑,看向顾媗娥道:“衿娘向来顽劣,如今瞧着这样乖巧,看来她没少叫母亲操心。”


    “说是我照看她,不如说是她来哄我,衿娘听话,从前还想着有你在家我不至于苦闷,好在有衿娘,我才不用每日只对着你父亲那张脸。”


    这话说得活泼,能叫人听出她夫妻二人间的脉脉情思来,楚姜心头也欣慰居多,又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才到了楚崧书房中。


    几人步入一座长廊,楚姜抬眼看去,不觉有些陌生,笑问道:“这里瞧着,比之前雅静了许多。”


    顾媗娥便带了丝羞意道:“不怪你看着陌生,是我瞧着这里不够好,叫人拆了重建了。”


    却闻一声“扑哧”,正是青骊发出,楚姜好奇笑道:“莫不是还有旁的原因?”


    青骊一脸的揶揄,“九娘想也明白夫人不是个爱折腾的,哪里会瞧着不顺眼就拆了这里呢?”


    “你这张嘴,净是胡说。”顾媗娥羞窘不能,耳尖羞红道:“九娘可别听她胡说。”


    楚姜看她粉面含春,也乐意听上一出,朝着青骊笑,“是什么缘由?重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青骊不说,旁人也要说给我听的,母亲何必拦住青骊一个?”


    顾媗娥羞得拿帕子去塞青骊的嘴,倒叫她跑开牵住了楚姜,戏谑道:“原是那日,夫人……”


    “就该罚你去养鸟,嘴舌这般烦人。”


    “那日夫人来送汤饮,在廊上摔了一跤,郎主第二日便说这回廊建得不好,叫拆了重建。”


    楚姜听完便含笑看向顾媗娥,带着几分尊敬的调笑,“倒是父亲能做出的事。”


    楚衿倒似懂非懂,只是见她们欢笑,也捂嘴笑了起来。


    书房中的楚崧听到欢声,唤了茂川去看。


    “郎主,是九娘回来了,正在跟夫人说笑。”


    便见他神色骤然松弛,说了句斥责的话,倒是隐隐含了笑,“此间正在议事,叫她们小声说笑。”


    因要散暑热,书房的轩窗尽敞开了,三个年轻的郎君坐在楚崧对面,不仅将娇声收入了耳中,稍一侧身,便能见几片裙袂,却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又过一刻,楚崧才起身送别三人。


    一个身着皂衣的少年忙殷勤道:“不敢劳动太傅,某等自去便是。”


    另两人也跟着说来,楚崧一笑,送着他们走到门外,叫来茂川送客,茂川便领着他们从回廊相左的方向离去。


    还是先那皂衣少年,行走间竟落了一卷书在地,众人自要停步等他。


    却等出了楚府宅门,几人跨马之时他不满地对着身旁那牵着青骢马的俊逸男子埋怨道:“十一哥,都是你害得我落了册子,被那老仆看见我失态,转头他告诉了楚太傅,我少不得落了个失仪的样子。”


    那先前在楚崧面前还谦卑拘谨的郎君霎时就笑了起来,眼眸含了点濯濯的笑,“是为兄的错,不过那仆从行事从来大方,不会嚼口舌的。”


    陆十九不信,开始叫屈,“楚太傅往后肯定不想指教我了。”


    另一男子这才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楚太傅今日一心挂着妻女,不会牵心你的。”


    说完他便拽了缰绳,神情遗憾,“倒是没看见那楚九娘长什么样,方才畏惧太傅的威严,恐怕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敢看,你们看见了没有?”


    “我册子掉了,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哪里顾得上看,且说了,我也不想看,我才不愿娶楚九娘呢!我可不想让旁人以为我是因为想娶楚太傅的女儿才拜见他,玷污斯文!”


    “你这书痴!娶了她岂不是更好与太傅酬和文章!”


    “不要。”陆十九脸上还带着稚气,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紧紧把书册捂在胸口。


    陆九又问:“十一弟看了吗?”


    “十一哥最是眼高于顶,谁能比他骄傲,他才不会看。”陆十九话里还带着怒气,又似乎是在夸人。


    陆十一对着他的马扬起一鞭,“你们都没看见,我怎么会看到。”


    陆七隐隐有些不信,又见他镇定如常,倒是迷糊了。


    只是陆十一在策马离开时又转眼看了楚氏门楼一眼,轻笑了一声。


    看见了吗?


    倒是见到了。


    明媚楼台,浓绿夏林,有石榴半吐,秾艳一枝,簌簌层霄中。


    作者有话说:


    ①卫率:东宫属官,武将。


    第36章 王孙


    楚崧的书房中,楚崧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楚衿刚想要跟进去,就被顾媗娥牵到了廊上。


    “你父亲跟你姐姐有要事相商,我们之后进去。”


    楚姜闻声侧头看了眼,对顾媗娥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又才回头笑问楚崧:“父亲没有跟母亲说吗?”


    楚崧含笑,“想等你回来,我看了那神医的本事再决定说不说。”


    她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神情惭愧,将手臂搁在案几上,羞惭道:“都是女儿的错,若非我叫沈当去做下那般不肖之事,父亲也不会受他们要挟了。”


    楚崧温和地看着她,先是听了脉,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到女儿的神情,反生了心疼,“明璋,这事你做得并不错。”


    “可是……”


    楚崧慈爱看着她,“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很好了。”


    “父亲疼爱我才这样说,女儿却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你做错的是昨夜与那方晏的争斗。”他终于颜色冷肃了些,不过一瞬语气又软和下来,“你要是伤了,痛的是谁?”


    楚姜一噎,立刻也乖顺地认起错来,“是,女儿往后再不敢了。”


    他这才有些满意,“那两张药方,府中疾医看了都惊叹,你脉象也稳健了不少,气息也更稳了,看来那神医终究还是有本事的。”


    说着他便笑道:“我一收到那封要挟的信,一见便知是你的主意,如今你十六叔、十九叔都乖顺得紧,这事不算你的错。”


    她心中愧疚却实在难消,此下只想着认错,“往后女儿不会再胡乱行事了,此事还连累父亲受胁迫,女儿知道,一幅字可大可小,那事的后果我并没有想到。”


    楚崧不赞同地看着她,“若是这事你做得天衣无缝倒是吓人了,你虽自幼长在我身边,但是年岁毕竟还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错了。”


    她微红了眼,“父亲不怪我吗?”


    楚崧伸手摸着她的额发,声音温柔又怜爱,


    “为父怎么舍得责怪你呢?”


    他叹道:“你出生艰难,长大也艰难,可是我养育你从未觉辛苦,自你母亲去后,我每每恨她不来梦中见我,总以为是她在怪我没有把你养好,我又暗自与她恼火,明璋分明也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她抛下我们去了,我还不能恼她……”


    说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几分伤心看向女儿,“明璋,你是我跟你母亲最疼爱的孩子,你自小读圣贤道理,一个孝字你学得好,可也要知道,儿女在父母面前,总是容易受到宽宥的,何况你是为了父亲才这般做,父亲只会高兴,如何能怪你?”


    他说起亡妻竟不觉有些哽咽,神色暗伤,又注视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与亡妻相似的面容,又欣慰又心酸,“明璋,父母爱子,最重教子,我就把你长姐教得很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看前人未看过的山水,也就大胆去了。那时候她站在我跟前说自己未必就不能做个女中裴季彦①,未必写不来一本郦道元的《水经注》,为父便要等着她那一本出来,等着看她许给我的那句‘也叫这长安纸贵’。”


    “这样的志气,才是我楚伯安的女儿,明璋,你是最像我的,怎么因此小小挫折就自伤了呢?为父生平从不自傲,可是每每看到你时,偶也会骄傲起来,自傲我楚伯安怎能养出这般灵秀的孩子。”


    她听得涕泣如雨,“父亲,女儿没有这么好。”


    “当然有这么好,我儿有着诸多男子都难敌的智慧和勇武,哪怕站在书墨里,也要有指挥万马千军的魄力,我不想养育出一个怯懦的孩子来,不想她遇到一点磨难就畏葸不前。”


    他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问女儿,“明璋,还害怕吗?”


    楚姜泪眼婆娑地摇摇头,“不怕了。”


    “那对此事你是怎么想的?还觉得自己做得一无是处吗?”


    她又是摇头,显了几分娇气,红着鼻子道:“也有好的,也有错的。”


    楚崧欣慰一笑,又带着丝惆怅道:“从前总害怕御医说的那句你过不了二十岁的关,只想着让你好好长大,从不敢想你是否也能有你长姐那样胆气,可如今,总算叫我们找到了神医,父亲也想要问问你,你心中所想是什么?是想要你长姐那般山水天地的自在,还是内秀闺中只打理宗族杂务、养育儿女?”


    楚姜怔愣,显然从未如此想过,她之前所活的,似乎都只是为了平安地活过哪一年,她想了半响才道:“父亲,我不知道。”


    “该要知道的。”楚崧指向书房中诸多书籍,“将来你总要离开父亲,我能给你一城的黄金珠玉,可是都比不过这些,你跟着我读书,看我议朝政管宗族,这些都比金银好,它们会让你面对任何境遇都能冷静面对,明璋,你读的那些书,不能废了去,哪怕将来只是教养儿女,你也要拿出来,闺阁是居所,不是你的天地。”


    她认真听着父亲的循循的教导,心中犹如鼓擂,一阵异样的新鲜感钻进了她脑中去,少时读的楚骚汉赋,骈诗清句,章章字字,将她那锦绣的闺阁填满,又脱离书墨,即便铺陈文采,似乎也只是想要带她自寻天地。


    “父亲,我此时还不知道。”她似乎懂了她父亲的意思,却还缺少目的。


    楚崧这才抚掌大笑起来,伸手替她擦干了泪,“好,慢慢想,不用急,我们现在来说说你在荆州那事里做得好的地方,最好的,是你不愿意伤了你十六叔、十九叔的心,昨夜沈当来说时,说你当初交代绝不能伤了他们,一来可见你谨慎细心,二来可见你心怀敬畏。


    做得第二好的,是收服人心,你没有把责任全推在沈当身上,而是先责于己身,又不全然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让他们知道了你既有担当又显了你的威严,经此一事,他们往后必能全然为你所用。”


    说着他便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取出信递给楚姜,“接下来就是你做得第三好的,你的主意实则已经不错了,你两位叔叔经此一事也有所长进了,不过错也在此处,明璋,你虽长在琉璃盏中,未历世情,却读了无数史书、下了无数局棋,当知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却未思想过事败之后该如何圆,未留后手,这就是你的两个错处,错你认不认?夸赞你又认不认?”


    楚姜听得认真,红着眼笑出声,“女儿都认。”


    “这便对了,现在我们再来说此事该如此处理,你是否以为他们要我一封手书就能伤我了?”


    见到女儿点头,他便将笔墨推到她面前来,指点道:“你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若要拟我的字,也能像个五分了,来,写几个字。”


    她看了父亲一眼,执笔落墨,写了《道德经》中的一句,“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山中懒怠了?”


    她便知是自己的字露了怯,羞道:“是,在山中总是玩耍,方先生说读书人心眼多想得多,叫女儿少碰书墨。”


    楚崧却畅然笑道,“是有道理,那就不要碰了,书你读得已是足够多了,若是不动心神能叫你身子康健,余生不再碰都值得。”


    她破涕为笑,“先生只说用药时少碰,往后自然看得,不过,父亲叫女儿下笔是为何?”


    “你说这幅字拿给外人看,说是为父写的,多少人会信?”


    “女儿只仿了个五成像,也顶多三成人会信这是父亲的笔迹,若是见过父亲笔墨的,只消细看便知这不是您的笔迹。”


    “那若是有人能仿个九成像呢?”


    “九成?”楚姜凝眉,“若是九成像,只有陛下,跟殿下、左叔父这般常见您笔墨的能看出来……”


    她恍然明悟,会心一笑,“父亲是说,即使要给,也要给一副假的?”


    楚崧点头,“不管他们拿着那字做什么,能用一幅字害我的,除非是用那字做什么忤逆违背之事,可是,这天下,能指摘为父忤逆的人就只有那几个对我笔墨无比熟悉的人,如此,那不就是废纸一张?”


    她也眼睛一亮,“便是那字有别的用途,只要现于世上,父亲便能出来指认那字是假的,且在殿下跟陛下看来,还是有人故意构陷与父亲,那些人反而给自己加了罪名。”


    “正是。”楚崧牵着女儿走到窗前,“你两位叔叔的事,为父已经去信族中了,这种事,解释越多越麻烦,你只需说他们在金陵惹了殿下不满,其余一概不须提,族老们跟族长自会把这事给压瞒下来。”


    她听得满心叹服,心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及父亲多矣,便将自己先前想的说了出来,“女儿先前还想,此事若被那些匪盗捅破出去,便一封信去族里,族中为了父亲的官声,自会压下此事,如今想来还是女儿自私了。”


    “你说这个,跟为父说的,正是一个法子。”他话里含着教导之意,“你两位叔叔得罪殿下,自然碍及我的仕途,还碍及族中其余儿郎的仕途,与你所说的,是一样的,只是你只想到了为父,没有想到其余人,这便是你的法子不如之处。”


    她抬起头,一脸的孺慕,“父亲是想叫女儿明白,唇亡齿寒、荣辱与共的道理吗?”


    楚崧点头,“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这世上,道理到处都是,却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明璋,你敬爱我,所以万事以我为先,平日里你自然是懂得一荣俱荣的,但是一旦要你在我跟楚氏之间抉择,你只会想着为父。”


    他看着已出落得亭亭的女儿,眼中自豪与失落交杂,“明璋,你长这么大,只有我来了金陵之后你回到族中跟族人们一道生活过,且有血缘亲厚在,你自是更护着我的,可是我们还是在楚氏的庇护下,我若不是新平楚氏的嫡子,我与陛下便不会成为知交,我更不会成为殿下的老师,就算顶着天纵奇才的名声,我顶多也就进入朝中抄几年书,再过几年还不得志,一面怪罪朝堂倾轧下,只能无奈隐退山林,在乡野中作诗斥骂朝廷,对朝政军事胡加指点,明璋,你能想象那样的父亲吗?”


    楚姜显然被这话震慑到了,面带怔色地摇着头。


    楚崧忙轻轻抚着她的发,循循善诱,“因为我们生长楚氏,楚氏累世公卿,所以养出了为父,为父才能养出你来,明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吗?”


    “父亲是说。往后万事以家族为先,而将您置在后吗?即便是家族与你之间,有了水火之……”


    “痴儿,我与楚氏,自是唇齿相依,何来水火之争。”


    她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女儿明白了。”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楚姜眼周的红已经渐渐褪去,便听楚崧道:“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剩什么?”


    窗前一杆竹子被风吹得四下晃,簌簌声里听了楚姜一声笑,“还剩那个大魁。”


    “是叫廉申的?”


    “不是,是那个叫方晏的,方先生的二弟子,或许,他本该是姓陈的。”


    楚崧眼眸稍暗,看到女儿笃定的神色,一个“陈”字,似乎在提点着惊天的隐秘。


    “父亲,南齐南阳王一家被害,这事我听大舅舅说过数次,南阳王一家,是在江水边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后抛入长江,当年的霜翎军,活到今日,年纪最小也该三十上下了,方晏绝不会是霜翎军中的,为何那伙溃兵却要找上他与他勾结?”


    她又冷静了一点,笃定道:“方先生与皇室曾有渊源,他有一大弟子,与方晏年岁仿佛,如此一想,当年长江边上被斩首的,是药童还是王孙?”


    几条线索连在一处似乎牵强,但是楚崧却信了女儿,皱眉思索道:“之前说他那大弟子是被南方世族所打杀……”


    以他的机慧,不需点明,只将所有的联系一一排列,十六年前的南齐便如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淮左的战火,无名的尸骨,一江之隔的歌舞升平与锦绣繁华,落木萧萧,江水滚滚,忠臣的冤骨填了长江……


    “父亲,女儿猜是一出,赵氏孤儿。”


    檀唇轻启,声似轻烟淡,竟吐出一个覆灭的王朝中一桩旧事冤闻。


    作者有话说:


    ①裴季彦,魏晋时期地图学家。


    第37章 放手(捉虫)


    书房中霎时间静了,那一丛竹子的摇动显得过于活泼,猗猗青叶彼此磋磨出沙沙的响,竹涛翻涌,竟像滚滚的江水。


    楚崧终于才叹道:“不治权贵,自然是恨他们在南阳王蒙冤时无人出来说话,他那大弟子死于权贵之手便也不假了,而假儿受戮,‘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可真是一出,赵氏孤儿。”


    他身为周朝太傅,自该对南齐世情悉知,更别提皇室之事了,陈粲嗜杀残暴,他在位期间竟无史官敢提笔记他,恐坠阿鼻。


    只有稗官记其杀兄弟姊妹、杀忠将良臣、杀姬妾后妃、杀内官宫婢……


    淮左失守,金陵喧沸不过三日,又是醉生梦死,酒宴酣畅。


    禁庭的晚钟声声催命,把战败的将军当作敌人,在滚滚的江水畔斩杀了忠臣……


    楚姜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展开道:“南齐史书中少了一截,没有近二十多年来的齐王起居记录,齐王应是怕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①,我叫沈季甫去找了野史,今日进城时匆忙中只在街市书肆中随意找了几本,这一页女儿看了之后只觉惊恐,特意撕了过来。”


    楚崧接过展了展其上褶皱,入目是潦草的几笔。


    “济封十年孟夏,南阳王妻伏妃染疾,帝赐御医数众,后三月,帝斥众御医身携妇人恶臭,于一禁夜杀之,南阳贤王闻后泣哭数日,敛其遗骨葬之。”


    楚姜又道:“女儿还担心这是一家虚言,已叫沈季甫去找遍寻野史了,待皆翻过了,便能笃定几分了。”


    “不是虚言。”楚崧将视线从纸上移开,长叹一句,“南阳王自少便有贤名,宫人亦爱之,只是可怜枉死,若是那位神医也仰慕他,为他做个程婴②也不是不能。”


    他回忆着南阳王受戮的事情详细,看着女儿在前,心中犹豫着那般残忍之事是否该含无遮拦地说来,便想一言盖过,“南阳王之殇是南齐兆康元年的事,那些御医被枉杀也不过是在那两年之前。”


    楚姜却比他想得坚强,细说道:“稗官记兆康元年秋,霜翎军溃兵从战火中将重伤昏迷的南阳王救回金陵,不过三日,虞剑卿及四万龙骁卫尽数战死的消息传回金陵,陈粲便下令斩杀南阳王一家五口以祭战死英魂。”


    “其长子时年七岁,次子五岁,幼女三岁,南方世家皆未有抗议之言,而大鸿胪罗瞻、抚军将军元问等人求情被禁卫杖杀,南齐兆康元年十月,南阳王一府满门处斩,尸首尽抛长江。方晏如今的年纪,与南阳王长子是对得上的。”


    楚崧看她面无惧色,心下叹她终是长大了,一时竟想不清是方晏的身份带给他的冲击更大,还是女儿成长带给他的欣慰更大,半响才沉吟道:“那方晏,若真是南阳王遗孤,这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家人尽冤死,他不杀个屠岸贾②谁敢信?。”


    楚姜只点破那一层,后续将要如何处理,她也未作细想,带了点茫然唤了一声“父亲。”


    他心中波澜未定,轻拍着女儿的肩头安慰,“你将他赶出药庐,是个好法子,齐室正统在长安好吃好喝伺候着,他想要翻覆江山是不能的,他的身份,待我查清之后再呈于陛下知晓,眼下我们先稳住那方神医,先将他请下山来。”


    她摇着头,“先生并不肯,说是宁肯叫官府把方晏捆了问罪,也不愿下山。”


    楚崧闻言眉头微蹙,“如此……那方晏的身份此时还不能笃定,即便笃定了,以此要挟也不妥。”


    “父亲是怕他会坏了殿下的筹谋?”


    他颔首道:“这几大世家再卑劣,也不能在这几年里出事。”


    楚姜心下明了,太子彻底收服南人之前,江南是不能乱的,想想她便道:“父亲,只在山中罢了,有六哥在,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事了,况且方晏孝敬先生,又顾惜他那师弟,为着他们,他绝不敢再狂妄伤人。”


    楚崧倒也明白,只是一个娇惜的女儿,离家便罢了,还要置身危险之中,总让他一片慈父之心备受煎熬。


    楚姜观他神色,思量着盖如何叫他应下,便开口讲了件与此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父亲,我在山中见了诸多野趣,您愿意听一听吗?”


    他一眼看出她的目的,笑叹起来,“若是能说得我放心,你就说来听听。”


    “女儿刚去药庐时,方先生逼我抱柴。”


    他搭腔为女儿抱不平,“这便过分了。”


    “当时女儿也这么想呢。”她仰起头,摆着小女儿情态,“当时我看那柴上有木刺,拿着绢帕包着木柴,好不容易才捏了一条。”


    楚崧哈哈大笑,又听她道:“这都不算,方先生还嫌我娇气。”


    “后来呢?”


    “后来女儿便总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便是想让他瞧着我做不来粗活,就是因为心眼都在学问上了,让他少说我几句,他果真说得少了。”


    “我还去山里捡了蕈子,山里刚下过雨路滑,父亲猜我摔没摔着?”


    楚崧看她故弄玄虚,乐意陪她玩笑,假作思索,“你这样自豪,想必没摔着。”


    她笑着合掌,得意道:“父亲猜错了,是差点就要摔了,他们都要来扶我,我一把就抱住了身边的树,父亲,两次,两次都要摔了,两次我都抱住了那树,没有人来搀扶我,我自己扶着树站稳了。”


    她笑容渐浅,缓缓一句,“父亲,不入山野,永不知野趣。”


    楚崧嘴角的笑也渐渐凝了,注视着女儿,从她润亮的眼眸看到她面颊的红润,心中升起莫名的悲酸。


    她在襁褓里啼哭,抱着竹马撒娇,梳着双丫髻坐在案前临字帖,又学会了研磨,慢慢地能为他收拾文书了,到如今能用隐喻来劝他放手,不过十六载光阴,只是日月里过去,那些辛苦说来没有一字值得谈,只是养育女儿的乐事罢了。


    “父亲,你方才刚说,不想女儿遇到一点挫折就害怕,如今到了眼前,女儿并不害怕。”


    楚崧长吁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终于还是应了一声,“也好,也好。”


    楚姜受着他的凝视,眼中起了珠光,却被轻捏了鼻子,“才刚哭过,又要哭不成?”


    她吸吸鼻子,将哭意忍了回去,“不是要哭,被风吹的。”


    楚崧故作轻松,“哪来的风?为父怎没见着?倒是看到我儿红了眼睛。”


    “父亲,正事尚未说完。”她轻踱了几步,也装作骄横,“父亲再笑话我,往后再不要想女儿与您商量了,那方晏的事,还没说完呢!”


    他言笑自若,“假作不知就是!你三哥六哥都不要提起,只你我猜测,便是笃定也要说不知。”


    楚姜牵住了他的袖子,转头看向书房外,“那要与母亲商量吗?”


    楚崧神情微滞,“更不必让她也动心神。”


    “除了这个之外,女儿要继续留在山中的事,事关儿女,当父母共商。”


    楚崧扬眉一笑,轻拍着她的头,“你是怕我与她相处不好?”


    她摇头,撒娇道:“女儿看母亲是全心想着您的,也不想让她受冷落,我听人家说,人总愿意去劳累亲近的人,母亲或许也想受到父亲的几句征询,您问了她几句,虽是琐碎,但是她应当会高兴的。”


    “倒是你机灵。”说完他便叫侍女去请顾媗娥进来,余光看了眼女儿,“满意了?”


    “女儿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也显露了几分得意的神采,看到继母牵着妹妹进来,便上前搂着楚衿。


    “九姐姐怎么哭了?”楚衿搂着她的脖子,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脸,抚着她发红的眼周向父亲看去,又悄声伏在姐姐耳边道:“是想念父亲哭了吗?我好几天夜里也想着姐姐哭。”


    楚姜心头软成水,“我也想你,也哭了。”


    楚衿把脸从她怀里撤出,认真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走,我们出去玩,父亲有事情要跟母亲商量。”


    顾媗娥看着姐妹二人走出去,带着疑惑坐在丈夫对面,“夫主是有何事交代?”


    楚崧清咳一声,显然是还不习惯如此,忖了片刻才道:“明璋在东山遇险,我本欲想着请神医来府中,只是明璋断言神医不肯,便说将那犯事的弟子赶出药庐去,明璋还照样留在山中,夫人以为是否妥当?”


    她心中莫名生了点喜意,面上还是一如的温柔,“九娘既然断言神医的话不假,想来再劝也劝不动,如今六郎带兵驻扎在东山,若再带些部曲守着那药庐……”


    楚姜跟妹妹坐在廊上正说话,便见青骊自书房出来,拉着阿聂好一番亲近问话,她有意想看看阿聂的态度,却见她也温和,与青骊十分交好的样子。


    楚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九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山上住吗?”


    “往后应是可以的,不过山里也不好住,衿娘等我回来不好吗?”


    她顿时便神采晦暗了几分,又不想让姐姐为难,“也好,那我等九姐姐回来。”


    楚姜牵着她的手,心中也疼惜,“采采,方祜给的那只风车呢?”


    采采拿了只小匣子出来,递给楚衿。


    “这是神医的小弟子给的,叫我带回家来给你。”


    楚衿看着这风车并不觉新鲜,只是因为是姐姐带来的多了点喜欢,举着吹了几下,“他怎么知道我呢?”


    楚姜笑道:“他比你还小一岁呢,只有一个这样精巧的风车,知道我有个最是调皮的妹妹,听说你在家中想念我,给了我叫我拿来哄你。”


    童儿分得清好坏,她一听便高兴起来,“这个弟弟往后来家中做客了,我也带他玩。”


    姐妹二人说着话,书房中的商量也结束了,那夫妻二人出来后又分别交代了几句。


    等到楚姜一行人回了院中去,楚姜看到阿聂神情松快,笑问:“阿聂方才与青骊可是说了什么趣事?怎么比我们刚下山时还要欢喜?”


    阿聂看她眼中戏谑,知道她是调侃自己对顾媗娥的态度转变,顺着她的话道:“经了昨夜之事,奴只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来护着女郎,现在若是夫人爱护您,奴自然高兴。原先心里还总想着内宅里的阴私算计,现下想来,当初夫人交代奴的话,可并不是要奴去排斥谁人。”


    她话里两个夫人,楚姜倒是分得清的,她在院里踱着步,一面看着院中草木,“方才衿娘跟我说,母亲对她仔细,平素也温柔,对兄长们也照顾得当,还说母亲读书虽不多,但是愿意学,常同她一起去找父亲求教,我们家还不曾出过寡义之辈,她如此真心,我们也该回报才是。”


    阿聂跟在她身后,也笑道:“青骊方才便是同奴商量,再回山中该备些什么礼去,说是重了显得我们客套,轻了又敷衍,我们同方先生相处过几月,该帮着拿个主意。这事看着先是郎主敬夫人,同她商讨了,夫人又尊重女郎的意见来问了奴,面对如此通情理的主母,奴再抱着从前的心思,便是不识好歹了。”


    作者有话说:


    ①《史通》②程婴、屠岸贾:都是春秋时期晋国人,下宫之难时,屠岸贾在晋景公面前诬陷灭了赵氏,程婴用其他孩子代替了赵武,让他逃过一劫,后来赵武长大复仇杀了屠岸贾。我本文中提到赵氏孤儿都是根据《史记·赵世家》来的,但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左传》、《国语》另有说法,甚至司马迁本人记载晋国正史的《史记·晋世家》也跟赵世家有出入,所以请不必深究这个哈。


    第38章 继室难为


    纵是如今楚姜占着理,但是为着疗效考虑,并不打算在城中多耽搁,打算三日后就回山。


    才第二日,顾大夫人便来做客了。


    她便带着楚衿在顾媗娥院子里拜见了顾大夫人,又见到了跟来的顾妙娘。


    说起上次会面,两人谈得也投契,如今隔了两个多月,顾妙娘看到她时倒是有些喜悦,又还带着丝羞涩的生疏,正还想着该怎么问候她,便见到对方一个善意的笑,“十一姨比上会见要清减些了,可是苦夏?”


    她赧然一笑,“是有些。”


    顾大夫人便嗔她道:“你还是长辈,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


    楚姜掩唇,“十一姨只是生性质朴,对待九娘却是上心的。”


    顾妙娘便欢喜道:“上回说了给你带一套皮影戏来,又不知道你回城了,来得匆忙,我那套皮影还没来得及收拾,下回给你带来。”


    楚姜便见到顾大夫人眼神一滞,心知是顾妙娘说话嘴快,透露了她们是因自己回城了,匆忙从府中赶来的,便装作自己并未听出,只笑道:“往后十一姨给我也好,正好我有一张方子,治疗苦夏效果最好,待会儿叫采采给十一姨抄一张回去。”


    “好呀,那下回你回来给我送信,我把皮影都收拾好了再来。”


    顾大夫人一直面带微笑听她们说着,眼下便道:“你们姨甥两个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冷淡了我这个老的。”


    “外祖母才不老。”楚衿挨着姐姐坐着,手上把玩着九连环,听了这话立马就出言反驳,“外祖母可是正正好的年纪,还有母亲,就像诗里说的那样,瑰逸之令姿,旷世以秀群。”


    顾大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将她搂到身边,“偏你嘴甜,显得你十一姨都似个呆头鹅。”


    看着便知她们是真心喜爱楚衿,这般相处和乐可不是作假。


    顾妙娘有些不服,拉住楚姜小声嘀咕:“我母亲总是嫌我木楞,现下好了,你就罢了,十四娘这小机灵都抢了我的风头去。”


    “怪十四娘,还不如怪你自己。”顾媗娥嗔笑道:“什么诗啊赋啊,从不见你读上一篇,还不如衿娘读得多,我看合该拘着你在家中读上几个月的书,好过叫你镇日里玩耍。”


    顾大夫人也赞同,“我看这主意不错,正好看看我们家是不是也养得出个咏絮之才来。”


    “养不来的。”顾妙娘一脸惊恐地摆着手,便要拉着楚姜出去玩,“我跟九娘便不打搅母亲跟姐姐说话了。”


    正要离开时还对楚衿招手,“走,十四娘,姨母给你看好玩的。”


    顾大夫人开怀笑起来,看着她们小跑出去,青骊还追着交代:“十一娘慢些,九娘可跑动不得的。”


    阿聂笑着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屋中还能听到她的一声笑,“无碍的,神医说适加跑动几步,还有益呢!”


    “当真?”屋中顾大夫人问。


    顾媗娥嗔怪地点点头,“这是好事,母亲怎么还惊讶上了?”


    “好事便不许我惊讶了?”顾大夫人也笑睨她一眼,“惊讶的是那神医的本事,又不是不许九娘好。”


    “知道的是您盼九娘好,不知道的还不知会如何作想呢?”她跪坐在母亲对面,“今日母亲来得匆忙,九娘又不是痴傻的,自然知道您是为着她来。”


    顾大夫人却抛开这话,问道:“之前不是说那神医固执,十分地怕麻烦,因此才不许九娘下山,如今这是怎么了?六郎还带兵去了,山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立时就记起昨夜丈夫交代她切莫与外人提起,当时他言语间只说不好再惹怒了神医,她却猜得出来其中怕是还有些内情,楚崧虽未与他详说,她却也知道好歹,此时便摇头道:“六郎去是因为那是早便看好的练兵之所,当初神医说是不让九娘下山,还是唬人的,三两月了,要回家他总不能拦着。”


    顾大夫人便微点了几下头,拉上她的手,看了看屋中再无杂人才道:“今日来我们也不是问这个,是陆氏托到了族中来,想打听打听伯安的意思,九娘的亲事他是什么打算?他们也求我们来看看,九娘是否真的大好了,以免将来……”


    她神色顿时惶恐起来,打断她的话,“母亲,九娘的婚事,我是万不能插手的,有杨氏在,她虽叫我一声母亲,我又未经了生育她的痛难,不能顺着那些迂腐的道理去左右她的婚事。”


    “瞧你说的,我自然明白,是陆氏看中了九娘,提了他家几个杰出儿郎,可是那几个在这江南三州虽是个人物,谁又知道他们比不比得上长安那些个?”


    她分析道:“从前无人敢求九娘,是怕她婚后夫家伺候得不好叫她魂离,结亲不成反结了仇,而今既说九娘身子好了,那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了楚氏的门槛?


    陆氏又比不得长安那些跟楚氏有亲有故的望族,自要早早打算好了,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说族中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个,伯安若连他们也看不上,他们便只得想旁的法子了。”


    顾媗娥疑信参半,见顾三夫人此次没有跟来,不免怀疑这只是她母亲的主意,犹疑道:“夫主哪里舍得九娘,更不会跟我提起她的婚事了,偶尔我说到元娘,他且说那是当年左太傅为他儿子求得狠了,还求到了陛下面前去,他才舍得嫁了长女。”


    “三郎的婚事是如何定的?还有六郎。”她追问。


    “三郎的亲事是他祖父祖母在世时约定的,求的是陇西李氏,御史大夫李燕山的嫡女,行五。六郎的亲事是他父母去边关之前定下的,是柱国大将军杨戎的幼女,杨十四娘,也是九娘的亲表姐。”


    顾大夫人霎时肩背松了,“瞧这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六郎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骠骑将军,儿女亲事都这么慎细了,何况是九娘。原来陆氏那几个,尤其是三娘跟十娘,总爱拿你做笑话,如今他们族中最拿得出手的十一郎,拿去长安一看恐也要成了下乘,叫他们抱着笔墨高傲去。”


    顾媗娥听不来她这样说风凉话,劝道:“母亲,从前种种我并不在意了,以后也别再提了。”


    “我知道,只是叹陆氏从来都自比清高,却将自己的部曲献给太子,这一手实在不好,献媚又求不来荣,还得罪了虞氏,如今族中儿郎只谋了几个散职,北上长安那几个还没有消息,倒不如多撑上几年,靠着他们家那些书页笔墨,叫儿郎们只以才学求仕,还真能得些好名声,又有家底积攒,过个十年八年,不愁起复不了。”


    顾媗娥也叹道:“是啊,当初清高,如今心急,总也找不着平衡,若像虞氏那般破罐子破摔且罢了,倒是可怜了少岚妹妹,说是个女史①,殿下身边哪有那么多文书肯让她整理的,殿下又不不甚欢喜虞氏,连带着对她也是冷淡。”


    顾大夫人听到顾少岚声音时也面有不忍,“若是虞将军还在,知道少岚被如此对待不知该如何难过,可见那虞巽卿真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顾媗娥心中暗叹,顺口问道:“怎的三婶今日未来?”


    若是说到虞巽卿心狠,可没有谁比顾三夫人更有切身体会了。


    当年她身怀有孕,陈粲中秋设宴宫中,宴请诸臣僚及家眷,虞巽卿为讨好陈粲,困了各般猛兽来宴上,却有一只金雕挣脱,诸多妇孺受惊,三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本将她安置在了一座偏殿,她路途中又感腹痛,便要请太医。


    不料去请太医的人皆被虞巽卿派人拦下,适时陈粲见到金雕伤人竟还越发高兴,正在兴头上,虞巽卿为了不扰他的兴致,一并瞒下了受惊妇孺的情形,连身为族妹的三夫人也受其害,竟是那夜便落了胎。


    顾大夫人听到她问三夫人,眼神不免有些躲闪,“你婶婶今日事忙。”


    顾媗娥便明悟了些,三夫人是宗妇,族中连儿郎们出仕这样的大事也要跟她商量,今日或许就只是陆氏托到了大夫人身上,她历来又是个喜怒形于色的,难怪会这般莽撞了。


    她还未曾开口,就听到顾大夫人乍然一句,“九娘也是正好的年纪,来往的外男也就一个太子殿下,难道是想着……”


    话未完,她自己便先惊了,掩口道:“莫不真是如此打算?”


    “母亲!”顾媗娥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这话怎能胡说。”


    “怎么不能?”她越想越笃定。


    “母亲实在想得远了,若要嫁,早该嫁元娘了,如今金陵这些鲜艳灿烂的衣料是谁带来的母亲忘了不成?”


    她似乎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拉起笑脸,“是我想错了,这不是看他家儿女亲事都做得高贵,不免想得高了些。”


    顾媗娥却暗暗恼了,想想便故作焦急道:“九娘的婚事,我是绝不会插手的,做得好了,那功劳我也不爱,做得不好,反倒叫九娘跟夫主恨我,更甚者杨氏还会恨上我,陆氏叫母亲来我这里探听,是求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①女史:女官,掌执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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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试探


    “我也是应声人情罢了。”大夫人神色一变,不料这个向来温顺的女儿乍然不顺从了,便搂上她肩,笑着轻哄了几句,“做了当家夫人了,母亲与你玩笑几句也不成了?这事你以为我真是要豁出去帮陆氏不成,他们当初拦着我们屯私兵时使得那些阴招顾氏还忘不了。”


    想想她又道:“还不是想借机看看你跟伯安的夫妻感情如何。”


    她便笑瞋道:“母亲想问的,我自然该说,不过是寻常夫妻一样,哪有什么不同。”


    顾大夫人压低了声音,“哪里一样?真是情到浓处,掏心窝子的话也要跟你说,何况你们新婚燕尔,说起来,你二人正是好年纪,怎未见你有什么动静?”


    她一愣,“要什么动静?”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自是这里的动静。”


    她手点向女儿的腹部。


    顾媗娥脸一红,立刻就低了眉眼,蚊声道:“夫主并不热衷此道。”


    大夫人便猜测道:“是不爱你?”


    “也不是。”她揪着衣角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夫主自先头夫人去后,身边便只有衿娘生母一个侍妾,他又是朝中重臣,政务缠身,膝下三女一子,还有一个侄子,都要他养育,哪有那心思,多年来修身早成了习惯。”


    她立刻便笑了起来,“这就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急,你们成婚还不到半年,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慢慢来就是,你也不用总是端着,回头……”


    “母亲!”她越发羞涩,连忙喝住了她。


    大夫人却不肯放过她,在她耳边笑语了几句,羞得她几欲奔走。


    还是前次的廊子上,顾妙娘抱着楚衿,眉头紧皱,手上一枚棋子如何也下不去,还是在她怀里的楚衿指着棋盘道:“十一姨,下这里,不然姐姐就走成无忧角了。”


    “啊?”她茫然地放下棋子,指着棋盘道:“可是这样,九娘要是下了这里,我不就被吃了?”


    楚衿耐心指导着,“九姐姐就是想走无忧角,十一姨,您得先在目外挂角。”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什么目外目内,我还说不来这格子上哪个点叫什么。”


    楚姜便也放下棋子,嗔怪地看向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围棋里绞杀才有趣,你叫十一姨一下子便没了兴致,不败不胜,又如何知这乐趣?”


    楚衿嬉笑着吐吐舌头,“我教十一姨呢!”


    “算了,我不学了,这个怪没意思的。”顾妙娘惭愧地将棋子一一捡回,“我是下不来这个,真是想不通你是如何对着这黑白两色坐得住的,连十四娘都比我要会,说出去真是羞人。”


    楚姜也随她的动作捡回棋子,解慰道:“也不是天生就爱这个,幼时多病,下着解闷罢了。”


    “还是上回你跟我说那些故事有趣,什么烂柯人、桔中棋仙,当时听着还以为下棋多有趣呢,算了,不玩这个了。”说完她招手叫婢女递了个包袱来,打开就是一个竹制的器物。


    “这叫空竹,前不久我在外头见着了,特意去学了怎么耍。”


    楚衿从她怀里出来,抱着那空竹新奇道:“这个小鼓分了两截。”


    她看到楚姜神色也好奇,立刻便得意道:“这不是鼓,敲不得,要用抖的。”


    说着她便起身执起两根木棍,中间系着一条长线,随着她双手的摇摆,那长线也开始一松一驰,空竹也盘丝翻飞,还伴随一阵嗡嗡声。


    楚姜姐妹二人跟着站起来,跟着她走到庭中,却见她还高举起来,空竹顿时腾空几尺,声响也突然大了起来,吓得楚衿捂住了耳朵。


    “这叫飞燕入云。”顾妙娘得意地收势,将棍子递给楚姜,“来,我教你玩。”


    她乍然拿着两根木棍,学着舞了几下,那空竹一下子便在地上砸了几响,惊得她跟楚衿后退几步。


    “这个砸不到人的。”顾妙娘怂恿她们继续耍,“先得提起来。然后再摇。”


    楚姜却始终不得要领,终于在那空竹摔了道裂纹后气馁了,“看来我是学不来这个了。”


    楚衿却有些爱不释手地抱着她那一个,“我该是会了,以后我教九姐姐。”


    顾妙娘看楚姜拿着两个木棍满头的汗,又还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样子,“扑哧”一笑。


    “看来九娘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我母亲自上回见了你就总说我,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你就什么都会,这个你就不会了。”


    “哪有人什么都会。”她也带了赧颜,“我不会的多了,这个我是实在学不了,下回十一姨还是顾惜着我的面子,给我带些好学的玩意来。”


    顾妙娘抚掌而笑,“我可不知道你什么学得会,什么学不会,下回我带来再说。”


    “那我呢,我呢?”楚衿拽着她裙子问。


    她曲身捏她鼻子,“你不用我带了,我有什么好玩的,你外祖母不是全给你了,也就这个是我刚寻的,她还不知道。”


    “又在说我什么?”顾大夫人笑着走了出来,一见几人都在庭中,忙催道:“这什么天色,当心晒着了,赶紧回去。”


    几人这才动身回到屋里,顾大夫人看到楚姜额上的汗百年面带心疼,“这满头的汗,待会儿风一吹着凉了怎么办。”


    楚姜微笑着任她给自己擦汗,“神医说,平日里活动多发发汗也是好事。”


    “若是神医的话,往后我们也该学学。”她牵着楚姜坐下,还细心地把她跟置在案角的冰缸隔开,这动作阿聂看了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尊敬来。


    顾妙娘看到她被这样呵护着,也并不觉得不平,倒是笑道:“我看母亲还是见九娘太少了,等见多了,以后也会似对我一般。”


    “胡说。”大夫人嗔她一眼,“我看谁都好,偏偏看你最烦。”


    “我才不信。”她顺势搂着楚衿,戏谑道:“十四娘,你看,你外祖母本来最爱你的,现在看到你姐姐又不要你了。”


    楚衿知道她在说笑,慢慢那挪到楚姜身边依偎着,“我也要我九姐姐。”


    “呵!你敢不要我么!”她佯装生气,去挠着姐妹二人的臂弯,惹得她们连连叫饶。


    楚崧刚至门外便听见里间欢笑,等门口婢女通传了才进去,进门便见两个女儿都笑得欢快,妻子正在起身,要来迎他,他忙大步上前接住她的手,叫她免开了口。


    “伯安拜见岳母。”


    “快起快起。”大夫人虚抬着他,“今日我们来也是碰巧,正要给媗娥送个方子,哪用你特意来见。”


    他立刻也作揖道:“是伯安的错,竟不知媗娥添了什么小症。”


    顾媗娥赧道:“不是什么症结,是个养容的方子。”


    这一来回却叫顾大夫人满意不已,叫他夫妻二人来坐下,顾媗娥却有些紧张,怕她真问他要如何对待楚姜的婚事,好在只是些不紧要的寒暄,她也慢慢松快下来。


    楚姜坐在一边,将她神色的变化看得明白,心中暗自猜测着,或是顾氏有什么事要求她父亲,继母却觉得那事为难人。


    待日头偏去,众人又共聚了一回宴席,才算散去。


    楚姜回到院中时还总觉得她们今日来,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靠在栏杆上数廊下那栏棠梨的叶子。


    采采一眼便知她有心事,拿着件锦披给她披着,“女郎是想些什么?天要黑了,蚊虫正多呢!”


    她语气里有些怅惋,“采采,你说她们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采采一脸的纳闷,轻轻为她摇着扇子,“婢子也猜不透。”


    “我这么想他们是不是不该?”她转回身来,“我看十一姨实在是个爽快善良的人,即便外祖母她们有什么计较,我不应当牵连到她身上。”


    “女郎从来没有交好的小娘子,如今十一娘对您真诚,便当她是个独人好了,虽不知顾大夫人是什么打算,不过以郎主的明智,他们即便有谋划也不会成真。”


    楚姜轻笑一声,从她手里拿过扇子,只是想要从她这里寻个安慰罢了,并不是要她真说出什么来。


    “我还担心会坏了父亲跟母亲的情分,父亲孤身多年,总算有了个贴心人,万不能受什么挑拨。”


    阿聂端着药过来,安慰道:“女郎从前既说夫人明理大方又涵养高贵,顾氏又对郎主有所求,他们必然不会毁去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女郎刚回城他们就来了,我们能看出问题,郎主也能瞧出。”


    她却凝眉道:“而今不同了,顾氏已经入了殿下的眼,一个能在陈粲那般暴君手下屹立的家族,万不能指望他们是个善人,去请沈季甫查查,我回城之后顾氏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仔细回想着今日顾大夫人的态度,上次见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此次再见,又觉得她更为亲热了,似乎也少了上回见时那股讨好之态。


    她不禁笃定几分,不说江南各衙门里的职事官吏,顾氏如今也出了三位年轻的太子近臣,两位太子侍讲,一位太子少傅,都比自小陪同太子一道长大的楚晔还要体面。


    或许便是这给了大夫人底气。


    第40章 夫妻交心


    一府之中,除了楚姜在想此事,顾媗娥坐在镜前也带着惆怅,看得青骊心疼。


    “夫人便是问一句,郎主也不会怪罪的。”


    她摇头,对镜抚着眉,“今日虽是母亲一人来说,但是族中不会不知道陆氏拜访过母亲,既然族中能放任母亲过来,说不得真是顾氏心大了,借母亲试探罢了。


    从前虞氏跟陆氏瞧不上顾氏,顾氏矮他们一头,如今陆氏求到顾氏头上来,他们便得意忘形了,忘了夫主才是殿下的老师,他们此时在周朝的根基只有楚氏姻亲这一层。”


    青骊疑惑她怎会从今日一面就得出这些结论来,“夫人或是想多了。”


    她笃定道:“若是他们真关心九娘的婚姻之事也就罢了,可是什么时候关心不好,非挑着这关头来,今日他们说是为我,担心我,我却不敢信,他们是想要试探我在夫主眼里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地位,他们想看看顾氏是不是能反过来把握楚氏。”


    青骊惊骇,“便从九娘的婚事下手吗?”


    她点了点头,“不过几个月功夫,今日就要这般试探,少不了以后还会狂妄。”


    “那夫人要怎么办?”青骊深知,若是将来楚顾两族不和,第一个不好受的便是顾媗娥。


    “今日之事,若是我想得浅些,就是母亲一人的行为,可若是深想,就是顾氏的意愿,夫主想必也知道陆氏想打通什么关窍,今日之事要是瞒着他,之后的苦还是我自己吃。”


    她眉宇间多了丝坚毅,将头发又挽了起来,“今日母亲的话我不仅要与夫主商量,还要把顾忌也往大了讲,顾氏若是执意不顾我,我也能学三婶那般彻底离了娘家,研磨。”


    “这都夜里了……”


    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案前,“打铁要趁热,夫主回来之前得要写好。”


    青骊赶紧叫人掌灯,又布置好了书案,便见她搦管仓促,并不是惊世的丹青,只是陈情真挚。


    “妾生蒲柳姿,得君松柏之质,恨未经风霜,恨不见白头,最恨此情溘先朝露,致妾与君两散,非妾之错,非君之过,不过权术阴谋,毁我良缘,毁我良缘。”


    “毁我良缘,毁我……”楚崧读来也觉怅然,才刚洗浴过,周身还带着湿气,纸张也被他额上滴下的水珠润湿,“夫人为何写此自伤之语?”


    他四顾未见顾媗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骊,“夫人何在?”


    “夫人说他日总要两散,今日也不必久聚。”


    楚崧眼中带了暗色,左右一想也明白了几分,还是叫青骊将人找回来,“若不与我讲个明白,作此态平白糟践了夫妻二字。”


    青骊看他似是动怒,急忙道:“夫人也是情不得已,此下还在府中,若要她回来,还要您的一句话。”


    “什么话?”


    “夫人要郎主听听她的情意,听过之后郎主说的那句话便是夫人要的那句话。”


    他一听知道顾媗娥还在府中也放心了几分,“你说。”


    “夫人第一次见郎主,是在长安,建始四年的春天,郎主在渭水畔玄谈,险些骂哭了一个文士。”


    他挑起眉,显然是意外的,又听她继续道:“郎主也知道,从前在南齐,顾氏不如虞氏跟陆氏,他们手上有私兵,朝中有重臣,虞氏有武将,陆氏有文臣,顾氏只有数不尽的金银珠玉。”


    “这些东西锦上添花固然好,可是得不了齐主青睐,所以顾氏便会养育几个最出众的女儿献给皇家,以求稳固,夫人便是其中之一。那年周朝大军南下,齐室覆灭,族长便将这打算打到了长安去。”


    “建始四年春,夫人北上,回来时她跟婢子说北上这一遭,最好的是知道陛下不纳新了,她不用进宫,第二好的是在长安见到一个说话不讲理的郎君,让她知道了有理可行天下,无理要是能辩,也能行半个天下。”


    “夫人因困在深闺多年,金陵贵女们总爱奚落她先是做不成南齐的皇妃,又做不成北周的皇妃,她心中便翻来覆去地回忆在长安见到的那个郎君,是如何将那几句话辩驳得毫无懈处的,想着哪日也理直气壮地骂她们一回,可是从来未出口,倒是日想夜想,叫那郎君成了她的痴心。后来,那郎君竟来了顾氏求娶,夫人一夜未眠,夜里去河里放灯,哭谢神佛有灵。”


    楚崧神色被牵动,手中攥着的纸也成了团,似乎承不住这么深厚的情意,他问得有几分艰难,“那么,今夜又是为何?”


    “郎主决算千里,还不知道吗?”


    他结合今日顾大夫人所来,便也明白了大概,眸光稍暗,“我知道了,你去请夫人回来吧!”


    青骊又道:“夫人还等着郎主那句话。”


    他手中的纸团落下,正坠在砚台上,他看了一眼,道:“卿心纯贞,我未敢负,权术阴谋,不得黑蛟搅,还是白纸素帕,便说,夫人的书案被墨汁污毁了,请夫人回来清理吧!”


    “敢问夫主,是哪一句?”


    “你愿意告诉她哪一句便是那一句哪一句,我等一个时辰,可够了?”


    “够了。”顾媗娥面带湿痕从屋外进来,提着裙摆,梨花带雨道:“妾才离开这院子,又觉得不舍,害怕将来真是两散,怎么还不留今夜一面,又舍不得那分矫情,等在屋外听夫主说话,夫主,妾心中有愧。”


    楚崧长叹一声,起身迎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良久却又未言。


    青骊见状便招呼了其余人出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夫主,今日母亲来,并不是送什么养颜的方子。”顾媗娥轻轻揪着他的衣襟,说得诚挚,“她向我打探九娘的婚事,说陆氏有心求娶,这……我虽是九娘的继母,可是有夫主在,有杨氏在,再不济九娘还有兄姐,妾哪能去左右她的婚事,可母亲竟敢为陆氏来问这一句,即便他们没有左右之心,竟也是狂妄了。”


    楚崧并不惊讶顾氏会有张狂之态,近日看顾氏在太子面前颇得青眼,却不敢想他们敢把主意打到楚姜身上,此时听到顾媗娥的剖白,还是感动于她的真心,“此事并非夫人的错,夫人不该如此自伤。”


    “不是自伤,只是不忍见到顾氏自毁,更不愿我……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缘就此毁掉。”


    “夫主,今日母亲的试探,我看得明白,若是陆氏有心,哪场酒宴哪次议政见不得夫主?干干净净地问上一句想与我们结个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与不成我们彼此都大方,何必非要转托顾氏。陆氏诗书传家,一阁的经籍,他们怎会痴傻至此,定是顾氏保了什么许了什么。”


    “夫主,顾氏才入了殿下的眼没几个月,便有了这般的姿态,妾放心不下他们,说不好听的,他们是因着楚氏姻亲这身份走上了周朝的朝堂,即便是两厢各需,可是哪家会如此短视?不先想着与这姻亲结交得更密切,先来算计了。”


    楚崧神色复杂,怀中人柔婉的泣诉虽牵动了他的心绪,但他还是在辨别着真假,听到顾媗娥并没有一味地倾诉情意,而是坦白她对顾氏的担忧时,他的心也骤然松快了。


    只听他缓缓道:“顾氏那几个儿郎确实得殿下的欢心,可这欢心,并不是想托他们重事的信重,殿下也不是他们所见那般单薄,他的路走得虽顺畅,可不意味着他只是纯良的孩子,除了我跟稚远这两个老师,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老师。


    陛下十三岁登基,稳坐江山二十五年,殿下深得陛下爱重,除了其出自中宫,便是他是三位皇子里最肖似陛下的,相貌相似,性情最似。”


    顾媗娥第一次听他说起朝政相关,又有些惊奇,便见他嘴角牵动,手也被他拉着。


    “你我夫妻,两处而来,到一处去,该当没有欺瞒的。”他似卸下了什么担子,注视着妻子,“我从不愿提起这事,可是这事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子终究是太子。”


    “夫主若不愿提起,便……”


    “不,你我若要坦诚地解决顾氏的事,你便要知道这事。”


    他缓缓启唇道:“我父亲是帝师,所以我得以与陛下一同长大,稚远也是如此,我们是君臣,也是挚友,后来我与稚远得以教导东宫,阿赢跟敬之得中宫娘娘的喜爱,常进宫陪伴殿下玩耍,三人也就亲近长大了,我并不知他们三人是哪一天生分的。”


    “只是有一天阿赢跟我说她想要知道当年的秦始皇修筑的长城是如何包揽了边陲,想要看看潼关是如何占了险要,又问我风陵渡如何能鸡鸣一声听三州,还问郦道元怎么见得了那些悬涛、悬泉、悬涧……


    她将天下各处都问了个遍,说得我也心动了,我那时便知道我这个女儿是个不甘徘徊闺阁的,刚好,敬之也独爱这些,后来稚远来为敬之求娶,还没等我问过阿赢,圣旨便来了家中,所幸阿赢与敬之情投意合,这事也是美事。只是那圣旨过后的第二日,陛下召我跟稚远入宫,当着我跟稚远的面,问殿下,阿赢与东宫,他选哪一个。”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夫人,你看,陛下何其诛心,诛殿下那少年的悸动,也诛我跟稚远的心,怪我们怎么没有管教好儿女,怎能放任儿女与太子玩耍,叫太子动心,与太子相争。”


    “这事,并不是夫主与左太傅的错,元娘与姑爷也没错。”


    “殿下更不可能有错,所以只能是阿赢跟敬之的错。巴掌打了,也该安抚了,陛下便要殿下立誓,往后绝不可为难阿赢跟敬之,更不可为难到我跟稚远的头上,甚至让他给敬之担任傧相。后来还是皇后娘娘出面才免了这一遭,只是在大婚之夜,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从那之后,殿下还是从前的殿下,一如的温儒,连家里的孩子们都敬爱他。”


    顾媗娥惊讶地抬头,“此后他们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了吗?”


    楚崧噙笑摇头,眼中竟有似自豪,“并未,长安贵族们都以为掌握了殿下的心事,可是只有我跟稚远知道,那灯笼是斩给外人看的,也是斩给我们看的,可是目的不同,外人只当殿下少年心动,情爱被浇灭,可是那夜里,我跟稚远各自收到了一只灯笼,余的一句话没有,只是破败的红纸挂在竹框上。”


    他笑叹了一声,“那年殿下才十七岁,那灯笼是他为那断不能成的良缘的哀悼吗?外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我跟稚远知道不是,那是对我们的不满,他想要那两只灯笼成为我跟稚远的愧疚,让我们往后忆起时都要懊悔当初的僭越,此后但凡我们有错,便是错上加错,他若忘负师恩,我们不该说他的过错。”


    “只是两只灯笼,如何能够……”


    “只是两只灯笼,斩了也就斩了,为何还送给我们?因为陛下不会容许世家女子为后,阿赢不会甘心困在宫闱,敬之生性逍遥不屑玩弄权术,所以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殿下注定要守着江山,在殿下眼中,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怪陛下,更不愿责难友人,所以我跟稚远要与他同担苦楚,甚至要为他的苦楚负责。似乎是他不讲理,可是作为储君,他为何要讲理?”


    顾媗娥无法将她所知的刘呈跟他口中的那个寡薄的弄权皇子联系上,听完却又觉得合理,十七岁的少年,初生的情爱被剿灭,顷刻就能将其转化成迁挪人心的牵制之术,只细思来,令她心中生怖。


    顾氏不过得他垂怜数月,竟也敢算计他的老师吗?将来,是不是也敢算计他?


    “求夫主救顾氏。”她哀婉地祈求道。


    楚崧轻拢住她,“只能顾氏自救,臣事君以忠,殿下交代什么他们就该做什么,不该起别的心思,将来殿下起圣,少不了他们的从龙之功,这已经是顾氏得来的眷顾了。”


    她凄然抬头,“夫主,若是他们招了殿下的忌讳,将来会如何?”


    “等到江南人心尽归,虽不至于鸟尽弓藏,顾氏若要有如今的声望也再无可能了。”他不想说话刺她,又不得不摆事实,“南齐已灭,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


    顾媗娥难得见到了他眼中的锋芒,乍然明白了他的话有多重,他一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并非一人,他是楚氏,是左氏,杨氏跟李氏,还有北方其余的大小郡望,他是北方望族的联合,而周朝的皇族,是被这些望族所拱卫的,他们即便不能左右朝堂,可是举足轻重。


    即便将来太子想要培养纯臣,可是未来数年里,周朝还是北方世族的天下,对待南人,分羹可以,抢了地盘他们如何能忍?


    今日顾氏只是想试探一个楚崧,且不说太子的态度,一旦南人压了北人一头,压的还是周朝最佼佼者,北方世族恐要生扑了江南。


    她收拾了情绪,稳了稳心神道:“妾谢夫主敬告,还请夫主准许妾回去娘家一趟,也敬告他们几分。”


    他眼中的锋芒已经下去,语气轻松起来,“夫人不必心急,他们是以为陆氏要借他们才能在殿下面前获得一席,只要断了他们这念头便成了,陆氏好几个儿郎学问甚佳,对朝政的见解也不俗,并不愧对他族中满阁的经籍,将他们纳入朝堂也是我朝幸事。”


    “可是北上那几个有了消息?”


    他点点头,“长安来信,陆氏那几个儿郎在长安中四处应酬,但凡是玄谈,便没有一场他们不去,看着是冒进了些,但是也显露不少才气,只是他们路可走偏了,好好的储君在眼前他们不投,非要去长安,殿下正嫌他们不识时务,等改日叫人透个话风给陆氏,人回来了江南,真有本领的殿下还是会用,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顾氏折腾了。你等陆氏起用之后再去顾氏交代,他们也更知道轻重。”


    顾媗娥乍然想起当初顾三夫人跟她所说,顾氏率先归附是为了将来能在周朝压那两族一头的,可看楚崧之意,亲疏似乎并不重要,还是要凭才干定夺人才,她想起南地世家们钻营,隐隐又多了丝对亡国的感概,心中更打定主意要催促娘家培育人才。


    她正想着,又听他道:“顾氏总是姻亲,还是要顾惜他们的,今日既然他们要如此探听,你便说我打算等明璋大愈后再为她择婿,要求嘛,样貌要绝伦,诸子百家都需得精通,文不下我,骑射刀枪的本领也要入得她大舅舅的眼,人品气度要得人人称颂,绝不能是无名无姓之辈,最好在少年时便扬名天下,对了,身量不能矮了……”


    顾媗娥终于知道他是在说笑了,终于破涕而笑,“夫主这些话拿出去,这天下哪一个儿郎应得上?是叫妾拿这话去敷衍不成?”


    他也收了话,俯首笑道:“娘家要问你几句话,你总不能一句不肯堵回去,我不想你为难,你便拿我那些话去回了,他们一听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拿话搪塞你,将来你也能少遇见几件这样的为难事。”


    顾媗娥眼睛一热,听了一番真心话还得他这般顾惜,越发感动起来,偎在他怀中半晌无言。


    等到次日去顾氏一说,果见顾大夫人面色有几分难堪,不得不温声好语说了一番,好在顾族长跟顾三夫人还算理智,被她通晓了情理,才是知道了自己险些就因张狂失了一筹。


    于是又是一番告诫子弟,对陆氏也不复热情。


    作者有话说:


    顾媗娥:一些拿捏


    楚崧:一些疼老婆的小技巧教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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