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姜还没等到沈当给她回话,倒是从顾媗娥那里听到了事情真相,对她的坦诚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终于还是感激了她真诚,又知此事她父亲已有了应对,便不也不再多管,只在家中待到第三日后便要回药庐去。
去前楚衿又是拉着她好一通不舍,好说歹说才让她回了山。
还在城中时,阿聂看着这回跟来的部曲,心安了大半,还恨恨念着方晏,“如今六郎在山中驻军,药庐外也有部曲看守,奴倒要看那方晏如何害人。”
楚姜失笑,“他已被先生驱赶了,往后哪能再见到他。”
“那可说不定,他被逐出药庐正好跟那些强盗为伍了,将来打家劫舍坏事做尽也不是……”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叫声,阿聂忙止了话挑帘看去,便见两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地赶着辆破败的驴车,只是那衣料看着又有几分富贵,正火急火燎地朝他们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百姓,这才惹起了阵阵惊呼。
采采探出身子看了眼,“怎么还横冲直撞,沈郎君且去拦拦吧,我们这马车是不怕撞,可他们要是撞上来自己伤了莫还怪罪到我们身上?这要是在长安,早该被衙门里拿了,问他们个当街伤人的罪。”
阿聂还在看着窗外,突然笑着转身戏谑她,“你这嘴倒是应了,还真被拿了。”
楚姜也好奇看出去,就见那驴车被两个巡街的捕役扣住,正喝问他们缘何当街纵车伤人。
一个男子声泪俱下道:“郎君,我们这是遭了水匪,货都被人劫了,正要去找家主……”
“受水匪所劫,往衙门里找贼曹①报案就是,怎还往反了跑?”
那两人穷顿地站在驴车旁,苦丧得不行,“船上货物贵重,我们赶着去请罪。”
捕役也善解人意,“事虽紧急,可你们当街伤了百姓,要跟我们去衙门一趟,你家主是何人?说来我们去给你报个信,你们伤的人,照律法……”
“郎君,家主姓徐,实在耽搁不得,还请郎君允我们回去陈情……”
采采此时又笑话起阿聂来,“还是婶子的嘴应得快,才说那些强盗打家劫舍,这就出了个苦主。”
“你这嘴,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我叫人做的。”阿聂睨她一眼。“倒是听不清后头说了些什么,看来金陵还是不比长安太平。”
天气闷热,楚姜也无心看热闹,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身坐下。
阿聂看她如此,便叫沈当上前去问个详细,若是方便,还请他们赶紧处理了好让开道来。
沈当去后不过片刻就回,禀道:“那两人在长江上被劫的,捕役以为是大事,见他们还撞伤了几位百姓,便要他们先去衙门,那两人却不肯,非要回去见家主,捕役怕他们回去之后找了庇佑再不肯认错,让那几个百姓平白吃了苦头,两方便争执开了。”
楚姜看那驴车还摆在路中央,想想便道:“你去给他们出个主意,让那几个受伤的百姓坐上他们的驴车,捕役也跟着一并去见他们的家主,再叫捕役托几个好事的百姓去衙门里报信,让贼曹领着人去接应他们,如此都便宜。”
沈当应下去了,楚姜坐在车中便见到那两个捕役远远对着马车拱了拱手,随后就托着受伤那几个百姓上了驴车,那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也跟着帮忙,不过一会儿便让了道出来。
这阵热闹引了不少百姓围观,他们一看热闹散了,又将视线投向了楚氏的马车,待其驶过时,议论声还不低,都猜着其中是谁,转瞬间,便有人说起其中是楚三郎。
这一声比之那几人呼贼还要惊动,霎时间便有不少人来追车,一个妇人还追问道:“三郎,三郎,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来酒垆了?”
楚姜又惊又笑,急忙嘱咐沈当:“说我三哥人还去了会稽,不是故意伤她的心。”
沈当率着部曲护住马车,向人群大声道:“诸位稍静,车中是我家女郎,并非三郎,三郎早去了会稽,不是故意要伤娘子的心。”
人群中还有不信的,采采跟阿聂忙从车中出来,阿聂笑道:“诸位爱重我家三郎,女郎说她替兄长谢过诸位了,今日我们是有要事,本想疾行开道,又恐伤了诸位的心,这才特意叫我出来跟诸位交代一声,他日三郎回了金陵,女郎说她必第一时间叫三郎出来与诸位共游。”
若是只听阿聂的话,或许人群还要纠结片刻,可是在她说这话时,操着兵戈的部曲都向外括了一步,森肃地护着马车,这让最开始追车的几人都不敢动作了,这又礼又兵的,再没有人敢叫嚷些什么,都渐渐退散了去。
“原来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群中有人呢喃道。
“十一哥,说什么呢?”
陆十一收回视线,“经册都找齐了?”
“找齐了,还险些被人踩了……”
楚氏的马车也慢慢往东山驶去,远见着夏林茂盛,山野被厚重的青绿庇盖,楚姜也在行车途中疲倦起来,终于等见了楚郁才褪了疲态。
原来楚郁自来东山练兵便觉此处非凡,还计划着开辟一处猎场,此时便侯在山脚等着妹妹的到来,一等见到她便进马车,又是一番亲近问候。
“若非叔父说我既然来了山中便不该离去,否则我定要护着你下山去。”
“总是练兵要紧,且有人护着呢。”
楚郁却不满道:“我就说那神医不肯下山有蹊跷,果真是养了贼。”
楚姜怕他鲁莽之下惊吓到方壸跟方祜,回寰道:“只是神医的二弟子不好,六哥看着我便不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这才细细打量起来,终于还是信服了几分,“算那神医有几分本——/依一y?华/领,他那弟子是赶去了何处?叫我逮着了定要了他半条命去。”
“他们就是知道我六哥神勇无比,连夜把人驱赶了,不然被六哥抓住了,一番打杀之下,可容不得他再猖狂了。”
楚郁怎会不知她故意恭维,想要哄她,也得意洋洋,倒是听得车外的沈当满头的汗,想着这兄妹两人互相哄着,也不嫌年岁到了。
一路上楚姜兄妹二人说笑着,总算是到了,楚郁还想陪着她进去。
“六哥,虽说那方晏混账,神医却是个好人,虽然我们占着理,但是理占尽了,也不能得寸进尺。”
楚郁一脸的失落,又听了几句劝才答应下来。
方祜见到楚姜时正抱着一卷医书在背,满脸的痛不欲生,一见到他们眼睛就一亮,“九娘,你回来啦!”
楚姜牵住他,环顾药庐不见方壸,问道:“先生怎么不在?”
“师傅挖菜去了,嘱咐我看家。”他牵着人回到堂中去,又殷勤地端水倒茶,“九娘,你跟你父亲说到我师兄了吗?他可以回来吗?”
原来这童儿还是记挂着他师兄,让楚姜也忍不住感慨,却又不得不打破他的遐想,“我父亲并不许。”
他瞬间沮丧起来,倒还是懂事的,并没有多纠缠,只是情绪低落地坐在几子上翻医书。
“我从家中带了几件小玩意来,你要不要?”
他先是点头,随即又摇着头,“我不该要。”
楚姜坐在他对面,耐心道:“这是我家幼妹为了答谢你那只风车,特意交代我给你带来的。”
采采也来哄他,拿出几个陶人跟一只空竹、一只九连环。
他的心思果真被吸引了过去,又还不好意思,“我师兄做了错事。”
“你师兄做了什么与你无关,我怪你师兄,可不会怪你。”
说着她便叫采采去院子里抖空竹。
方祜一见便喜欢了,犹豫了许久才跟着下去玩。
等方壸提着篓子回来时见到此间一派欢乐,只淡淡说了句:“来了就好。”
阿聂赶紧去接过他手中的菜篓子,“先生劳累了,往后这些事我来交给奴跟采采就是。”
方壸也不跟她客气,抖去脚下的泥才进到堂中去给楚姜看脉。
“先生,这几日我六哥手下那些兵没有扰到您吧!”
他听着这关切,心中也感概楚九娘实在是个不错的小娘子,只是又看了眼药庐外正在扎营的那数十个部曲,又想这不错的小娘子也不好惹的,还幸灾乐祸起方晏来。
却还是端正了颜色,“并未,山中百姓也说那些兵卒诚实,向他们交易了几回,并无欺瞒之举。”
楚姜便放心了,等他看完脉才道:“先生,晏师兄不在药庐,您有什么不便的还请尽管交代下去。”
他抚须叹道:“并没有什么不便,那孽徒文不成武不就,医术也是个半吊子,采个药也没几回挖对了,只是浆洗庖厨还算个样子,以后阿聂跟采采也能做得比他好。”
院中抖着空竹的方祜实在不甘心他师兄被如此贬低,转头看到楚姜嘴角带笑,空竹也不抖了。
他还想在她面前说他师兄的好话呢,眼下他师兄竟被他师傅贬低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洗衣做饭的,他越想越不高兴,抱着空竹来到楚姜面前。
“九娘,你知道吗,我师兄其实武功很好的。”
他小脸严峻,还担心她不信,又补充道:“山里不少小娘子都欢喜我师兄,给他采花送菜,送各般瓜果,原来药庐里菜多得吃不完,还是那些小娘子成婚了我们才不用总吃那几样菜。”
楚姜不由跟着想了想,原来那方晏还以颜色骗瓜果鲜菜吗?
方祜看她颇有些惊讶的样子,又添油加醋,“其实她们成婚了也不耽误她们喜欢我师兄,九娘,你看我师兄多好看,原来他去打猎砍柴,她们还有人悄悄给他送吃的呢!”
楚姜了悟地对他点点头,心中还是忍不住惊讶了,本想他深仇大恨,原来并不耽误他狎弄风流,一时间她对方晏的观感复杂了起来,尤其是方祜还源源不断地吹嘘着他师兄有多受山中妇人的喜爱时。
作者有话说:
①贼曹:捕盗的官吏。
小剧场:
方祜:通过吹嘘师兄的受欢迎程度,来提升师兄的个人魅力,九娘一定会折服于师兄的魅力,嘻嘻,我真是个揣摩人心的天才。
方晏:我谢谢你啊。
第42章 剿匪
当浓夏终于衰颓,流火惊序,早秋有信,那场曾拦了楚姜车架的长江劫案正在金陵引起一场轰动。
长江上的水匪实则在周朝来治后已经渐少,但从未有过一场专门的清剿,在当今这关头出现了此事,实在是给刘呈送了场东风。
平常若说剿匪,金陵历来平安,百姓们并不知江中凶险,即便听闻也只是嗟叹一声可怜。
商人们倒是时有遇见,不过江上的水匪竟也懂得涸泽而渔的道理,对于能收取财物的,轻易不杀人,也还能留一半货物任他们走商。
此次却不同,那两个被劫的商人是江南有名的商户徐氏所雇,这徐氏却是依托于虞氏的,从益州一路买办了丝绸、茶叶及诸般香料,要运往长安去,路过金陵时且只停泊修整了一夜便要继续航行,未料刚离开金陵不过两日便遇到水匪,连人带船一并给劫了,只有那二人因熟通水性,趁乱躲在水下,等水匪离开了才逃回金陵……
既然此事已经在金陵引起轩波,刘呈若是此时出手剿匪,在百姓中的所得的声望自然也平常出兵要更高。
眼下东宫便正等着那徐姓商户上门来告。
却是等了许久,衙门里罚了那纵车伤人的两人后,再没有了动静。
府衙中,刘呈及诸位官员列坐堂中,一人道:“殿下,徐氏依托于虞氏,莫非是虞氏不愿他出来求告?”
刘呈皱眉,“虞巽卿可不是个闲人,两位老师如何看?”
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彼此会心后左融才道:“禀殿下,依臣之见,未必就要等到告了才追究,而今杨将军已在淮左屯兵五万,若要肃清江面,正是好时机。”
楚崧也道:“臣赞同稚远之见,民不举官不究,这六个字在臣看来是徇私渎职,既知江上有匪,便该出兵肃清。”
其余大小官员一看楚左二人都表态了,连连出声附和。
刘呈便也不待多想,一时堂中便就此事商议了起来。
同时的虞氏族中,虞巽卿正对着满脸苦色的徐商人在温声安慰。
“原来那些流匪哪家不是你的交好?怎的冒出了这一伙来,以后你的生意该要如何做?”
即便他面色温儒,声音和气,句句只为自己打算,可是徐商人却觉得冷意扑身,只是辩白道:“小的问了那几家,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人何来,此次郎主的损失,小的愿一力承担。”
虞巽卿却温和一笑,伸手将他揽起来,“西屏,我并非纠结那些损失,只是担忧你以后该如何走商。”
他亲切地将徐西屏拉着,指着案上一张地图给他讲解,“从前齐朝抱有淮左,西起西陵,南下江海,那时候我能保得了你在长江纵横呐,可是如今杨戎屯兵在淮左,蜀州有周军驻守,江上再添了一支与你没有结交的水匪,以后你要如何维系生计呀?”
徐西屏微躬着背,听得专注,在他关切的目光下才忐忑答道:“从前多仰赖郎主,只是如今小的已经不再壮年,已有归隐之意,这次若是……”
“什么归隐?”他十分不赞同,“你正是好年纪,以后我也并非不能再保你,只是这次你实在疏忽了,江上的打点,万不能断的,怎能贪图一时小利忘了将来筹谋?”
此话一出,徐西屏浑身都起了冷汗,顶着他关切的目光又要请罪,“是小的疏忽了,若是郎主需要,小的恨不能此身长健,只一心为郎主做事。”
虞巽卿却笑道:“什么为我办事?只是怜惜你这个人才罢了,往后不该再提那些隐退之语了,不要埋没了自己。”
徐西屏只得点头,“贼曹数次遣人来问,为何小的不去报案,郎主,您看?”
他这才长嗟了一声,“如今倒是人人都来逼我了,陆氏得了太子青眼,那几个打长安回来的,给太子读书讲经瞧着正是好前程,顾氏也有着楚崧这姻亲,连我那妹子都不愿搭理娘家了,西屏,我只剩你了,你为何也要逼我呢?”
“郎主,小的不敢。”
他言语自伤,“贼曹来问,你回就是,我早已不想理会尘事,只是还要拖拉着这一族,不得已在尘世奔忙,如今区区一个贼曹也敢来我的门下吠叫,你拿他来问我,如何不是侮辱呢?”
徐西屏吓得当即跪地,“郎主明鉴,小的绝无此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贼曹说东宫已派人去过问了,小的只是想要郎主给出个主意。”
虞巽卿又将他托起,思索半响,才十分为难道:“看来太子是想要借这阵东风了,族中总算还有那些部曲在,也该为你出口气,若是太子派兵前去,也叫他们同去就是。”
徐西屏即便心中苦楚,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多谢郎主为小的出气。”
虞巽卿欣慰应下,等送走了他,侯在门外的虞七郎进门便忧虑道:“父亲,要是太子的人真的剿到了那些水匪头上去,我们岂不是……”
虞巽卿抬手打断他,“西屏太胆小了,那船上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个莘娘,连西屏都不知道莘娘出现在船上的缘故,其他人自也不知,即便太子的人发现了莘娘,她若不说,谁知道莘娘是去做什么呢?所以如今在我们的打算中,她便是族中派去长安行商的,七郎,你带着部曲同去,只要先见到了莘娘,让她说是去行商的便是。”
“万一我们不能先见到莘娘?”
“太子的人分几路,我们的人也分几路同去,我们是苦主,出人又出力,谁有多的言语呢?见到自家的女郎了,我们先上去说一句难道有错?”
虞七郎点点头,又问:“那莘娘若是没了呢?”
他此时早没了面对徐西屏的温和,眉目阴鸷,“没了更好。”
虞七郎终究还是不如他狠心,难免面露不忍,又听到他道:“七郎,成大事者,该忍万般不能忍,失兄妹,失亲朋,都不是痛事。”
虞七郎看着父亲冷厉的面目,多年来所受的教导令他信奉了这句话,他便带着着这信奉,领着两千部曲来到了江岸上。
而刘呈所出的官兵不过也才五千。
虞七郎并没有剿匪经验,更不知道如何剿水匪,只得跟着官兵行动。
官兵在各个河段监查,虞七郎便交代了手下各个带队的头领跟着各官兵分散去。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剿灭了大大小小十余处匪穴,然而并未有那一伙是当初抢劫徐西屏商船的。
正在虞七郎暗自庆幸时,有渔人在京口渡头发现了数十个被绑着手脚的人,渡口还停着一辆空荡的商船,一问才知道他们就是徐西屏船上跟着跑商的,在当天夜里被扔到了京口渡头。
虞七郎一一数来,水手、商客、船娘甚至是船上杂役跟虞少莘的四个婢女一个不少,唯独少了一个虞少莘。
当着官兵他不敢多问,却不防那几个婢子主动哭叫,“七郎,您可得去救十娘啊,十娘不见了。”
虞七郎恨不能堵住她的嘴,只是在诸多官兵注视下还得耐心问她,“你详细说来,十娘是如何不见的?那些水匪何在?”
另几个婢女看着都受惊不少,其中一个道:“昨夜他们喂了我们一顿饭食,过后便我们便都睡了过去,今早我们醒来便在渡口上了,十娘也不在。”
他顿时便浮现几分难受的神情,“想来十娘定是被那些匪贼给害了性命。”
一个将领等他跟那几个婢子说完话才上前道:“郎君,这些人见过水匪,我们要询问一番。”
“是该询问。”他怔怔起身,似乎还为族妹伤心。
未料那些人被问到水匪相关时也全然不知,只说是被蒙了双眼缚住双手,饭食也是被喂的。
一个将领又去了船上搜寻,货物俱无,只有甲板上铺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素锦,上面细密写了不少字,平实干脆地列着条条罪名。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
“济封七年,虞氏为齐王征女,以之为由,强掳诸暨县民女五百以充虞氏奴婢。”
墨迹深透素锦,似龙凤争夺激烈,勾勒着虞氏那些条触目惊心的罪名。
那将领看得正心惊,身畔突然出现一人,正挑了剑要毁去这素锦。
他一把摁下虞七郎,“郎君,事关水匪,应当呈回给殿下。”
“不过是水匪为强盗之行托言借口,我虞氏行善积德,从来……”
“既然如此,郎君更不该毁去了。”那将领急忙上前一步将素锦收起,动身就要下船。
虞七郎只能眼看着他把那素帕裹好收进怀中,只略一作想,看船上只他们二人,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那将领的手,“将军,虽是胡言,总是碍我家声,我名下有一座庄园,丰饶富庶,年入千金……”
那将领鄙夷一笑,并不理会他的殷勤,“郎君借步,在下该要回去呈报殿下了。”
虞七郎未能料到这人竟能拒绝如此诱惑,一时心中滋味难言,说来也是他不开眼,此人是刘呈的亲卫,作为太子的亲卫,出身莫不高贵,即便不是北方四大世家的子弟,也都是出自其余郡望,哪会为了这点小恩惠而给前程带来隐患。
虞七郎只得派了人尽快回金陵,命他们将此事禀报给虞巽卿知情,未料还不等那几人赶到金陵,上百条素帕便出现在了金陵市井中。
那些素帕是当日凌晨出现的,城中各河道溪渠中都飘散着大大小小,不同长短的竹筒,有人取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张素锦方帕跟一锭黄金,素帕上书写了虞氏的罪状,只是最后又添了一句“侠客疏财,见者自取。”
不说金陵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是整个周朝天下,此事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百姓们对白来的财自是爱不释手,甚至大打出手,只有零星几只竹筒被呈了刘呈面前。
拿人钱财,总要为侠客做点事,百姓们秉着这宗旨纷纷把劈开的竹筒跟那些素帕丢在街头巷尾。
作者有话说:
这是黄金侠,他会到处发黄金,快说谢谢你,黄金侠。
第43章 鲜活
楚姜的屋外也出现了一只箱子。
采采晨起时还睡眼惺忪,刚打开窗便见一堆柴拦在窗前,随着窗户的向内去,那些柴险些就要垮进屋里来,她忙出门绕去屋后,便见到那柴堆之上还有一只小箱子。
她狐疑地把柴堆搬开,正要挪动那小箱子时肩也跟着一坠,只有箱子底下垫着的柴堆跟着垮了下去。
屋中正给楚姜梳头的阿聂听到动静问道:“怎么跑去了屋后?”
“不知道是谁堆了柴在屋后,还摆了只箱子,把窗给堵死了。”她郁闷地看着那堆柴,看到柴堆垮了,窗户也不再被遮挡才又绕回前院来,回屋便拉着楚姜推窗去看那箱子。
“女郎,看,就是那箱子,瞧着箱子小,婢子抱都抱不动。”
楚姜看着底下垫着那堆新柴,隐隐知道了那箱子是谁送来的,耳边采采还在猜测,“昨夜睡前窗还好好的,莫不是方祜顽皮,夜里不睡弄的?可是他也搬不动那箱子啊!婢子去问问他。”
她对采采摇摇头,“应当不是方祜,你跟阿聂去抬进屋中来吧,别惊动了先生。”
二人应下后,合力抬着那小箱子都还吃力,终于抬到屋中,楚姜绕着箱子看了一圈,见其十分简陋,箱子底下四只脚上还带着星星点泥。
“打开看看。”
采采上前打开,入目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
“难怪婢子一人抱不动,这……这得有千两金了。”
这股粲金把一股无名的怒气带到楚姜心头,大清早的,她不知是气什么,只是看着那黄金烦躁恼火。
“女郎,这里面还有个条子。”
她只接过看了一眼就更气了,纤手捏着那纸条,指尖都逼出了青白,“那水匪当我是什么?销赃的么?”
采采眼皮一跳,轻轻给她拍着背,又顺开她的手,接过那纸条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安慰道:“为了个水匪动气不值得,咱们不理就是,女郎别气着了。”
阿聂也去接过一看,便见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字,是要托楚姜把这箱黄金以诊金为由赠给方壸,话说得恳切,也不隐瞒他这不义之财的由来。
“那徐氏商人的船,真是他劫的?”
楚姜还气着,伸手就要把那箱黄金推下案桌,只是那箱子又沉又破,倒连累她自己崴了手。
“啊,这……这破箱子!”
阿聂看她又气又疼,想责备都不行,只得心疼地搀着她到堂中去找方壸。
阿聂一边搀着她一边粗野地放言,“女郎什么时候这样小孩子气过?若不想搭理那粗人,我们便昧了这黄金!”
“谁要那东西。”楚姜疼得眼中含了泪光,气不过地回嘴,“我缺那几千两?那强盗敢羞辱我,我这就写信给大舅舅,把他们全给剿了。”
她毕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托,千金之子,知道混事也是书中窥得几眼,自也以为方晏这举动是拿自己销赃,心中愤恨不已,越想越委屈。
被崴的那只手被采采小心捧着,可她还是气,正见到院中的柴堆,又放一茬狠话,指着院中的柴堆,愤恼难平:“我让他去庄园里砍一辈子的柴,烧一辈子的火。”
这动作不可避免又让她喊疼,阿聂无奈至极,只得轻声哄她,“好了,女郎先坐下等着,奴这便叫先生来。”
她坐下后还是委屈,抱着手问采采,“我摆给他看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么?”
她自小因病就性情平和,哪有今日这样的,采采连忙安慰:“自然不是,女郎从来都威严,是那强盗胆大包天。”
她听了安慰委屈还没收,方壸过来时还看到她这样子,颇觉有趣,“果真开那药过了头,一下子躁了你的肝火?”
阿聂忙解释道:“是女郎的手不慎碰着了,劳先生给看看。”
楚姜看着他又想起方晏,正要开口手腕又是一阵剧痛,逼得她眼中又出现了几滴泪。
“还好,没伤到骨头。”方壸在她手腕处小心揉捏了一阵,起身去院子里翻找草药。
只见他翻找了许久,又呼喊着方祜。
“祜儿,苏木可还晒着?”
方祜趿着鞋从屋里跑出来,跟着他在院里找,“都是师兄晒的,我不知道。”
楚姜抱着疼极了的手腕,吸着泪,看这一老一幼在院里忙碌,叹了口气,轻声呼着痛。
“算了,帮他一回。”
阿聂跟采采对她的决定自无二话,只看那一老一幼的,实在容易让人生出怜悯来,何况方壸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等到她包扎好了手腕回到屋中,那箱黄金还是碍眼。
“换个箱子装了给先生送去,就说是我谢他治了我这手腕。”
阿聂应下,翻找只红木匣子出来,正在一锭锭地换箱子,翻完黄金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封信。
“女郎,这是写给郎主的。”
楚姜用没伤的手接过,听到阿聂纳闷道:“他怎知女郎要换个箱子装?要是不换,这箱子不就到了先生手中?”
采采道:“女郎要送东西,自然不会用那破箱子。”
楚姜才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些,正要把信拍着案上,想到伤了的手,还是顿住了。
说是给楚崧的信,她自然也要先拆开看看,才刚入目她便又是一声冷哼,“这手字平白辱没了纸张。”
阿聂看她如此反而暗笑了一声,自从来了山中,她更有了些鲜活,这自然是好事。
而那信上的内容也十分简洁。
“吾等无意毁东宫大计,只是会稽百姓苦虞氏久矣,齐灭虞不灭,吾辈难服。
我杀我仇,东宫用虞氏之才,各不相干,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我等黎民深谙之,故虞氏之罪,我等自断,不敢清扰东宫,亦求东宫垂怜。
然又得一事,船中得一虞氏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问之言语,一字不答。
依稀当年,诸暨有女好颜色,皆被虞氏所戮,所献权贵,所赠朝臣,吾等粗鄙,亦知西施亡吴,此女去长安,焉有此念乎?望东宫明察。”
“这是还想算计我呢!要是我不帮他,这信也就到不了我父亲手里。”话虽如此,她心中一时竟庆幸居多。
她虽居于山中,对金陵之事也还关心,即便还不知道城中那些素帕之事,也知道方晏一行便是劫了徐氏商船的人,徐氏又依托于虞氏,想来正是他的复仇之举。
其中又说到会稽,而虞氏世代居之,当是做了些伤害百姓的事,所以他才敢以会稽之民自居。
她合上信思忖了半响,又把信给装好了,让采采用锦帕包好了,叫沈当加急送给楚崧去。
只是她还忍不住要奚落一句,冷哼道:“看来方祜说得不错,这水匪就是个登徒子,宋玉被窥视三年俗心不动,那水匪看了几眼就知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了,到时候等殿下处置了虞氏,也好好处置处置他。”
阿聂并不知道什么宋玉,什么《登徒子赋》,便一味地顺从哄着她,听她奚落一句也搭着骂一句,半响才哄得她开怀了。
而方壸看到那箱黄金时也惊讶不已,方祜惊得书都不背了,先是看看楚姜,又看看箱子,又看着楚姜。
“九娘,你的手诊金比治你的病还要贵呀?”
她神色不太自然,还是撑出个温柔的笑,“这也是谢意,先生不仅治了我的弱症,还解了我的心病,况且……”
她说着还带了丝自责,“方才见到先生找药,才知道晏师兄不在先生与方祜有诸多不便,只是晏师兄做下那般之事,九娘并无旁的能弥补先生,只有这些俗物,先生务必收些。”
方壸抚须,想要推拒,阿聂便道:“先生便是不为自己,也该为方祜着想才是。”
方祜看师傅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九娘,我不用的。”
楚姜又坚持道:“先生,曾有御医断言我寿数难到双十,如今得遇先生,实是大幸,若非先生不愿入凡尘,九娘必是要供养先生余生的,如今不过俗物,先生若是推拒,便是叫九娘心中不安。”
方壸看了眼方祜,犹豫着答应了下来,她便松了一口气,自觉再不该受赶走方晏的歉疚所累了。
药庐中又至午间时,秋气山气清,白云空远,比之春朝仍生机勃发,方祜眼巴巴数着云,医书背不下,还继续在楚姜面前吹嘘他师兄的厉害。
“九娘,我师兄要是在的话,现在我们该吃栗子了。”他说着空咽了一口,“每年秋天师兄都能打好几箩的栗子,我们吃不了还给玢娘送去。”
楚姜只一想,“采采,叫他们去买几筐栗子。”
方祜眼睛一亮,“九娘你真好,我若跟师兄说了,他还要拖几日呢!”
她莫名生了点满足感,故作漫不经心,拿着医书,“寻常小事罢了。”
方壸看着方祜机灵的样子也笑一声,“总该是人人都比你师兄好,可你也不能诓骗九娘给你买吃食。”
“我才没有。”他反驳道:“本来我能去打的,可是师傅您又不让。”
楚姜放下书摸摸他的头,安抚道:“以后我在一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当真吗?”
“当真。”
方壸清咳一声,方祜立马就摆摆手,“以后不用了,我不贪嘴的。”
楚姜也不勉强,又拿起医书看起来,方祜被师傅看着也不闲话了,坐直了身子在师傅的眼皮底下背起医书来。
又过一个时辰,方祜才磕磕巴巴背了几页,软磨硬泡要去找玢娘玩耍,得了许可就撒着欢去了,不过才出了药庐一里外,正往玢娘家中去,却在路上见到不少零星散落在路边的野栗子。
他往四周看看,还以为是谁打的栗子掉落在了山道上,一路快乐地捡着栗子往玩伴家中去。
第44章 虞氏计(修)
楚崧将收到的信送给刘呈看了,只说那伙水匪唯恐出现在城中会被发现踪迹,竟打听到了楚姜住在东山,故才将信送至那处。
刘呈深信不疑,此刻正在书房中与他商议此事。
他毫不掩饰对劫船者的欣赏,“倒是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的样子,不以金钱自专,分以百姓,至于那虞氏女,太傅怎么看?”
楚崧沉吟道:“他们信中说到西施,若是虞氏女入长安也是如此打算,那虞氏便不得不防了。”
他听了也有几分赞同,又道:“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是贩运货物,已经采买完了,为何那船上还有黄金无数?太傅看来,这其中有何蹊跷之处?”
楚崧也只能作猜测,恭敬道:“殿下,《六韬》曰‘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昔有西施惑夫差,如今那虞氏女携黄金入长安,所为何人虽不知,但总能知道虞氏之心不忠。”
刘呈也有此想,心念一转想到了自己府中的虞少岚,说来至今他也不曾跟她详细说过几句话,从来都是漠视,本想当她是个摆设,一想到虞氏竟还送了旁的女子去长安,一时间心情也复杂了起来。
“太傅,若是江南这三大世家,我只得了其二,朝中会如何想?”
楚崧毫不遮掩道,“恐怕仍有不服。若如那些素帕所书,虞氏当真犯下诸多罪行,等将来回了长安,殿下再不用他们就是,可是殿下南来,收服他们才是主要目的,他们人品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收服了他们,让朝臣们见到殿下身怀天下归心之能。”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可是若对虞氏之恶不管,也非安稳之举,但是,殿下是皇嗣,将来定夺江山,用不用谁,如何用,虞氏敢出来反抗吗?”
未料刘呈却目光倏然犀利,“若是我不要南方这些世家,只要百姓呢?”
“各郡百姓都是世家治下,怎……”
他意识过来,十分不敢置信,可是面上还要镇定,“我朝还有泰半的官员是出自世家望族,若是江南的世家殿下且容不下,他们会害怕的。”
刘呈视线移向窗外,温和一笑,“我只是说笑,太傅莫要当真。”
楚崧按下心中的不安,也敛眉一笑。
“太傅,就按那些水匪说的,我们用虞氏之才,他们杀他们之仇,那信上说得好,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至于会稽,我上月才刚去过,是我不察,并未察觉他们的苦处,叫三郎替我再去一回,查明真相,用我的私库给百姓们补偿,至于虞氏,我有一计,要太傅我替我把把关。”
“把关不敢,殿下请说。”
他悠悠道:“苏绰①有一具官论,言用贪官,反贪官,如今我们还用得着虞氏,何不杀他一半,留他一半?”
楚崧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借了具官论的话答他:“不义之财分百姓,则百姓颂声起。”
他说完突然一怔,提醒道:“殿下,现在便该派人去虞氏查办,虞巽卿是其人心狠手辣,父母兄弟无不可抛,万一他先杀了一半,百姓的颂声该被他收了。”
刘呈神色微变,当即召了手下人去查看,等收到消息时却已经晚了,虞巽卿已经推了五个虞氏族人出来,道是族中不察,叫几个儿郎做下那般财狼之举,还要分散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
刘呈听到回复不禁冷笑,“这天下,倒是头一回有人让孤陷入了这般境地。”
楚崧听到他的自称就知他动了怒,跟着他起身,“殿下,并不必因他为难,那伙水匪的举动,也是对虞氏的催逼,百姓们继续信他们也无妨,这水匪之事,虞氏若不愿来告,我们便不用再理会,任由流言肆蔓,眼下只把顾氏跟陆氏用好了,虞氏更会心急,正好也看看他去长安是要与谁搭话。”
他神色镇静下来,“太傅所言有理。”说完他便交代了近卫几句话,让他们去各官员处通信,等交代完了看楚崧欲告辞,少不了还是关心了一番。
只听他亲切道:“那伙水匪竟将这信送到九娘手中,以他们的猖狂,恐会伤了九娘,太傅还是将神医请回家中的好。”
楚崧谢他心意,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九娘少小困在家中,难得亲近山野,如今正是欢喜的时候,臣若真挟令那神医道家中,恐怕她就不高兴了。”
刘呈失笑,缓缓沉吟道:“难得见到九娘这般脾性,今次她为我送信,也是立了一功,为解她苦闷,我该赏她些什么。”
“殿下多虑了,她自小便不曾短过什么,殿下再赏赐,她该骄纵了。”
他却意气道:“我视九娘如亲妹,任她骄纵些,也是无妨。”
随即他又话锋一变,“况且我这也不算是赏赐,对外是赏赐,对内,却是要九娘帮我个忙,太傅,我府中那虞氏女,当初许她个女史是敷衍虞氏,如今该弃她,可我不是滥杀之辈,想来她也无辜,我正不知该怎么处置,九娘聪慧,又没有什么交好的玩伴,正好叫这虞氏女陪她下下棋、读读书来解闷。”
他看楚崧神色犹豫,便也恳切道:“若是太傅不想九娘受累,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楚崧闻言才抬头笑道:“若是作伴,她哪会受累,只是她一个孩子,又从来纯善温良,臣不想她也卷进这般诡谲中来,若是殿下所需,让虞氏女做个玩伴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我先多谢九娘为我解忧了,正好秋狝定在东山,适时再将虞氏女带去山中,叫九娘看看她们是否投缘。”
楚崧也一口应下,又听刘呈闲谈了几句家常,一副师生和乐的样子。
倒是书房中两个近卫各自抹了一把冷汗,听他们话中机锋,一个贵为龙子姿态谦和,一个身为臣子只谈女儿的苦。
一个说并不会勉强,一个说为了你也能勉强。
近卫脚有些僵了,小心地挪动了些许,尽量不让这动静惊扰到二人,心中羡慕起那几个出去跑腿的近卫,暗想他们应当在城中看热闹了。
而此时的金陵自然是热闹的。
虞氏在街上赶了五架马车,皆无车壁遮挡,上面便是虞巽卿说的那五个犯下大错的族人,皆去了冠,素衣披发,满脸惭容地跪在马车上。
除了虞巽卿骑着马在最前方,还有数位僧侣念着经文跟随在队伍两侧。
虞巽卿在前方大声念着那素帕上的罪过。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此为虞兰峻所犯,当年齐王封赏虞氏,可加扩族田千亩,虞兰峻图便利,不令奴役开田,反侵农田,只偿还了失田百姓们荒林一座任其开垦,而告族中田地是自己所开……”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其为虞桓所为,当年族中出抚恤万金,尽为虞桓私吞……”
每一条罪是何人所犯,他一一念得详细,说到慷慨处还声泪俱下,到念完罪过时嗓音已哑。
“他们所犯皆是滔天罪过,我族为忏悔罪过,愿散尽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另有金陵或其他郡县有受虞氏不肖子孙欺负过的百姓,尽可来我族中索要补偿。至于这五人,本该死其身首,可死不足掩过,命其皈依,令其于佛前忏悔前愆,以消恶业,我族再为百姓建五座佛寺,以添香火,更为会稽百姓积福。”
不说各官员跟顾、陆两族有没有信了他这惺惺作态,可是向来信奉佛陀的金陵百姓,并没有枉负了金陵城中的处处佛塔
他们看到一向高贵的虞氏族长也如此低了姿态,都不由顺着他的话唾骂起那五人来,在僧侣诵经路过时还双手合十口称“慈悲”。
“若说狠,还是他虞巽卿。”临街的高楼上,一人合上窗走回屋中,又是笑叹,“当年旧主面前,难怪他最得青眼,我自愧不如啊!”
陆十九满脸的不以为然,“父亲何必与他相比,小人行径,断然进不了青史,还是楚太傅那般才华更得爱重。”
陆诩看着屋中的两个儿子,顿生一股无力,他在太子面前虽是露了个脸,可也不过一个散职,陆氏的未来自然是要寄托在年轻一辈身上。
可他这两个儿子,一个钻进了书眼里去,唯独对楚崧敬服不已,旁人若说楚崧不好,他有十句能驳责回去。
一个倒是颇有几分才华,也十分有智谋,算是陆氏之中最佳的儿郎,若是南齐尚存,如今金陵城中楚氏二子的招摇未必没有他几分,只是此子历来骄矜,从来不服族中安排。
陆十九与陆十一并不知父亲眼下的焦虑,还就虞巽卿之事说笑着。
“十一哥,你说太子会不会管?照理说,他们犯的那些事算是触犯了周朝律法的,虽是在前朝时所犯,若要追究,也不是不能。”
陆十一轻笑道:“自古更迭王朝也要个大赦天下,若是得了补偿后得会稽百姓们不再高,太子应当不会去管的,若是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陆氏。”
他转而看向他父亲,“父亲,说不得哪天这把火就烧到了陆氏头上来,有空看虞氏的热闹,不如回族中查问查问有没有族人犯下什么过错。”
若说陆氏清白一片自然不能,陆诩心慌不过一瞬就镇定道:“得托我们与顾氏共居吴郡,两家互相制衡下倒没什么大事犯下,我们谋朝堂,他们图富贵,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伤了几个人,早就弥补了,且说了,我们皆不如虞氏得旧主青眼,助纣为虐的事还轮不上我们。”
陆十一却还怀疑,“父亲,值此关头,万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陆诩摆摆手,“安心,族中子弟虽有桀骜者,却并未有谁铸成大错,祖训教以诗书礼仪,我们可做不来虞氏那般狂妄之事。倒是你。”
他转而看向儿子训诫起来,“你几位叔叔自从长安回来后也得了太子青眼,族中也不用你拿颜色去讨好楚九娘了,你却不思进取,与他们北人亲近些也不肯,你这般不愿担责,将来这陆氏,我焉敢交付于你?”
陆十一后退一步,揖手的动作颓放又不失风流,带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孩儿如今还是以第一件事为要,族中的交代,我自然是要做好的。”
“什么第一件事?”陆十九稚气问。
陆诩却想道:“当初族中想叫你求娶楚九娘,只说了这一件事,你又不愿,如今哪有……”
陆十九当即便戏谑大笑,“哦,十一哥,你是想着勾引楚九娘,真是……”
“什么勾引!”陆诩总算对长子满意了些,打断陆十九的话,又温声对陆十一道:“你这样想最好了,若是楚九娘真能瞧上你,也是陆氏的幸事,以楚崧那疼爱女儿的性子,将来真要捧个人上去,他是先想到继妻的娘家,还是要带携女婿,实在不好说。”
陆十一含笑听着,似乎也信奉他的话,只是一股讽刺冲击着他的情绪,若是真才实学不得重用,非要姻亲牵连着,什么孤标傲世,这些虚若镜花水月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他此时看到当年翻手颠覆云雨的虞巽卿,看到他在失势后也落得这般窘境时,才意识到了他身为世家之子的矜贵是会被毁掉的。
他听着父亲将他的所为与陆氏在周朝的荣耀牵连起来,慢慢地,似乎剐下了一点羞耻心,想将那日所见的秾艳一枝拉下云霄来。
然而多年来的自矜并不容许他如此低微,他该要从容地站在她面前,穆如清风。
作者有话说:
①苏绰:北魏时期官员。
在我国古代,关于前朝灭亡之后,在前朝犯下的罪过怎么处置,在古代虽然有大赦天下,但是对重犯一般是不宽容的,这里因为朝代更迭,加上南齐的混乱程度,如果后来的当政者不追究,律法判定真还是复杂,所以虞巽卿这种行为是有点鸡贼的,当政者谋,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第45章 初见少岚(入V三合一)
虞氏开始在金陵修建佛寺了,用的皆是虞氏的地,言修好佛寺后,那地便不再是虞氏的了,只为佛法之驻。
源源不断的木材在淮河上往来,渔民们看得都敬服起来,纷纷称赞虞氏义举。
一艘破旧的渔船上,一个瘦弱的老汉本在甲板上靠着打盹,听了周近几艘船的交谈睁开眼,不忿地往船舱中去,嘴中还念道:“嗐,这事还叫虞巽卿那小人做成义举了!虽知道百姓愚昧,不会因那些黄金就对虞氏起怨声,哪知道他们竟这般好糊弄。”
方晏本坐在案前正拿着几页纸比对,即便在低矮的船舱中,也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气宇。
闻言他从船舱中看出去,见到刚路过的那几艘渔船上皆供奉佛像,便看向老汉,缓缓道:“戚翁,不必生气,叫百姓们反他本也不是我们的目的,如今他越狡诈,周朝太子越忌讳他,虞巽卿乞求的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宠爱,百姓们如何,毫不入他的心。”
若是虞巽卿真的在意他在百姓眼中的名声,他就不会是陈粲的宠臣了,也不会冒着披千载恶名的风险为陈粲做尽万般恶事。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眼中暗色渐重了几分。
戚翁脸上带着不服,还是恭敬道:“世子,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只是让虞氏出点钱就摆平了?这般丑闻现世,那北周太子还未曾出面惩治虞氏,我们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方晏看着面前神情愤慨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武艺是他教授,知他不善阴谋,并不怪罪,只是耐心听他发泄完。
“戚翁,在我眼中,北周太子不是刘呈一个人,而是他与东宫诸属官,尤其是楚崧跟左融,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厌恶了虞氏就足够了。”
戚翁发泄了半天得了这句话,也想了半响,不知想没想明白,终究是不那么气了,“那何时叫他们厌恶?”
方晏露出了他来了渔船上的第一个笑,“戚翁,我们还管不了人家的爱憎,且行就是。”
戚翁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躬身搓着手出船舱去,“好勒,今日的热闹也看够了,回山里去。”
方晏坐在舱中,因为戚翁离开神色又冷淡了下来。
他身上再不复见再药庐中那股淳厚,若是东山百姓见到他,见他气质凌厉,或许也不敢再亲近地叫一声“小晏”了。
渔船渐渐离开这拥挤的河道,他在船舱中感受到船身一震,抖抖案上那几张纸,选了一张合上装进了一纸信封中。
“世子,廉先生还交代了一事。”
戚翁探身进来,道:“他说山里那个楚六郎有些缠人,断崖也被他征用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那处的,往后您要再去见方先生,还得另寻幽道了。”
他折信的手一顿,随即脸上有了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声音还是冷淡,“无妨,那是楚九娘报复我呢。”
戚翁震撼:“楚九娘如何知道了您会从那断崖取道?”
“操练士兵用不着断崖,那是楚九娘叫她兄长给她出气,或许山中除了断崖,其余稍能通人的密径都有士兵经过。”
戚翁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不过世子怎会惹恼楚九娘呢?”
这老翁显然是没有眼力见,还追着道:“世子,不是老叟以过来人自居,只是如今不该争意气的时候便不要争了,惹了楚九娘可不好。”
“这回只是被阻了山中各条道,有心咱们再开一条,大不了踩林木过去,可是也知道这小娘子睚眦必报了,尤其是上回,您差点被她捅了命门穴,大了半身不遂丢半条命,小了,这往后男女之事……”
“戚翁,撑慢些。”他打断他的话,神色自若,“风大,吹得头疼。”
戚翁连忙逆着风放慢了桨,废了他几分力气,等船稳了下来时方才那话头已经被方晏接过了。
“廉叔可有说过何时去京口?”
“说是下月去……”
又过了十余日,有一座佛寺建成了,虞巽卿亲自将族中那几人送到这佛寺中剃度。
漫殿梵音中,虞巽卿虔诚地跪在高僧面前,将贝叶经文诚虔捧在手心,请求高僧为他们超拨罪恶。
在诸多百姓围观下,众僧偈颂声中,高僧禅杖掷地,宣布佛子已经接纳了虞氏那几人犯下的罪过,将会引导他们供奉香火,为百姓积福。
围观百姓没有一人觉得嘲弄,他们只是虔诚地信奉着,南齐举国信奉了几十年的信仰,如今在虞巽卿的转挪下成了他的帮手。
他满意地看着肩上的香灰,带着这香灰上了一座歌楼。
他仰卧在茵娘的膝上,手指戏弄着她的下颌,话里带着得意和疏凉,“茵娘啊,我死后必坠阿鼻。”
茵娘妩媚一笑,捉住他的手,“人人都要下地狱,将来茵娘也要下去,正好陪您。”
虞巽卿并未因她这句不敬的话而动怒,彷佛已经稀松平常,“人前博得的风光,哪一日就去了,茵娘,我实在拉扯不动虞氏了。”
茵娘轻轻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嘴角噙了一抹嘲弄,她知道他想要听几句奉承的好话。
“当初虞郎以一人之力,使得虞氏成为齐朝第一门阀,如今不过是时机未到,将来踞在江南的,还得是您手下的虞氏。”
他果然笑道:“什么第一门阀,只要安守此地,得了安稳就好。”
茵娘却伏在了他耳边,在被他掣制住前低声道:“先前虞郎让我留意的,如今有收获了。”
他睁开眼,“哪里的收获?”
之前陈粲被请往长安,皇宫中还有许多宫娥,皆被虞氏所掳,或是充了奴婢,或是做了歌舞之姬。
这茵娘,便是南齐皇室一位女史,因着身份不同于其他宫娥,又因她曾是南丰公主,即如今虞氏八夫人的友人,得了虞巽卿的信重。
虞氏在南方不止开了一座歌楼,这些尽数成了他的消息来源,随着茵娘越发得他的信任,那些歌楼便都受茵娘的直接管控。
茵娘便笑道:“便是城东白杨巷那家酒楼,左太傅宴客酒酣,被那几个小丫头给剥了衣裳,虞郎猜,得了什么?”
他双眼放光,“什么?”
她转身袅娜地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得意道:“这东西,要是给那位太子殿下瞧了,往后东宫两位太傅,便该只剩一位了。”
他一手夺过,看完并不敢信,气息急促,一把推开茵娘,放到案前举起烛台再度看了一遍,看完催促道:“楼里挂的左融那两幅字画,给我取来。”
茵娘在他眼前嗔笑一声,转身出屋带着两个婢女去取画,回来后又关上门,将字画摊在案上供他细看。
半响之后,屋中便响起他一阵欢畅的笑,“原来他左稚远也藏着这样的主意,巧了,真是巧了。”
茵娘斜斜坐在一边,似一朵解语花般讲述着:“不过奴倒是犹豫,万一以他们师生之情,这信不仅不能扳动左融,反叫太子怀疑是假的,疑心到了虞郎身上,这才叫得不偿失。”
“可是奴又想,如今虞郎已是骑虎难下,陆氏、顾氏如此无能,只因抢占先机就得了那位的好,虞郎反而落后了一步。万一这信真能助得了虞郎一把,便是奴的功德了,”
虞巽卿十分为她的贴心所动,搂住她道:“这信自然有用,原来我不甘心匍匐于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嫌弃他身边人多,一个楚伯安,一个左稚远,北方世家还有杨氏、李氏,南方又有顾氏,如今添了个陆氏,将来那块饼分下来,我看他太子殿下也分不好的。”
“虞郎不愿臣服于他?”茵娘蹙眉,伸手要拿回那信,“那这信有用也是白拿了,可怜那几个小丫头为了这信不被左太傅盘问,还装作酒醉放火烧了屋子,楚太傅身上外物全被烧了,哪能消气,楼里打了她们好一顿。早知用不上,我就不叫她们吃这苦,早年都是给娘娘们捧衣裳的,如今不仅……”
“我也没说不用。”
虞巽卿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只是在想该怎么用,何时用,有了这把柄,自然要好好用。”
茵娘便出主意道:“奴看还是用来威胁左太傅最好,万一太子不信,还怀疑是我们陷害他的老师,虞郎在他面前更难筹谋了。”
说着她也挣开怀抱,在屋中边走边道:“这左太傅又不如楚太傅有才气,只一手好字为人称道,奴在南齐,可没有听过他什么事迹,说不定就是蒙了家族的荫庇,又与周朝皇帝有几分情谊才做了这太傅,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虚,奴看,拿这把柄要挟他,要他替虞郎筹谋更好。”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况且,这左太傅的儿子还跟太子抢过女人,奴若是男人,这样的屈辱可忍不了,说不定太子……”
她停了下来,语气里多了丝懊恼,疑惑看向虞巽卿,“这么想,还是太子更容易厌烦左太傅些?”
虞巽卿也大笑起来,似乎因她并不十分机慧而更满意了,戏谑道:“自然不能给左太傅,给他至多像顾氏,可若是给了太子,才能做近臣。
眼下,甚至未来十数年,扳动楚伯安是不能了,倒是这左稚远庸碌些,如今还与魏王勾结,少不了落他个不忠之罪,这个投名状,实在解了我的窘境。”
他将信收进怀中,还喃喃有声,“这个魏王,难道比梁王更有优势吗?”
茵娘听得清楚,随口问道:“奴也惊奇,不都说周朝皇帝最爱重东宫,对另两位皇子十分冷淡,这左太傅为何还要勾结魏王?”
“在东宫,他至多也是与楚崧分庭抗礼,可是在魏王那里,他能一人之下。”他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留。
茵娘温柔目送他远去,待在窗前见他车马已远,便回身收拾起茶盏来,又到案前赏看字画,似乎嫌烛火晦暗,她举着画来到窗前,借着月色赏看起来。
歌楼临水,河中舟楫往来,灯影繁华。
月辉与灯色之下,是桨声的拍打,一艘渔船落在楼下,洗网的渔人看到了窗前举着字画的倩影,从歌楼下摆起桨,穿行在灯影里。
等虞氏所建的佛寺皆落成之后,已是秋熟之时,野兽争现山野,刘呈也率了大小官员前往东山秋狝。
金陵不少名流俊士并诸官家眷皆受邀同往。
药庐中的楚姜一再询问了方壸自己去不去得,得了肯定的答案后还颇为失望,她从楚崧的信中知道了刘呈想要把虞少岚赐给自己做玩伴之后,心中无比排斥,倒不是对虞少岚有什么意见,而是感其辛酸。
她从杨戎口中听过不少对虞剑卿的夸赞,即便敌我两端,可是排除立场之后,那终究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她与虞少岚只见过一面,那时候她穿着一套海棠红的衣衫,梳了个她长姐最常梳的发式。
她当时以为这已经是很羞辱人了,没想到后来虞氏将她送进了太子府中,如今太子又要将她转送给朝官家眷。
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生出恻隐,对刘呈的观感也越加复杂起来。
方壸本以为她想去看热闹,未料她听完之后还一脸惆怅,便道:“若是不想去,谎称受不得风不去就是,还有谁能逼你去不成?”
她摇头失笑,看了看药庐里还空旷的院中,“是无人逼我,只是我去不去都不得好,先生,我为您再修一排屋子吧!”
方壸抚须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问她:“还添人来?”
她忙解释道:“我有个交好的友人,或许要来陪伴我。”
他这才稍放了心,凉飕飕道:“来了就来了,总之老夫已经上了你楚氏的贼船,任由你们摆布了,怎么,长安又来了一位尊贵的?”
“不是,她是会稽人。”
“原来你交游也广阔。”
“算是,她是虞氏的。”
方壸当即冷了神色,“既是如此,何不将我这药庐一并抬去你楚氏?”
楚姜知道她对江南世家,尤其是虞氏极为不喜,前些日子虞氏那些事传来时,他就拊掌大笑,直呼痛快。
“他是虞剑卿大将军的女儿。”她试图打消他的不满,“其实我与她不算什么结交,但是太子殿下不愿留她在太子府中,若是逐她出府,一介女儿身,少不得要受些流言,所以便想让她来给我作伴。”
听到虞剑卿三字,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还奚落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嫌你病好得太快了不成,好好的,给你送个人来添堵。”
“先生,我大舅舅对虞将军十分尊敬,感他事迹,他的女儿应当也有其父遗风,若是与我作伴,不算给我添堵。”
他看楚姜说得诚恳,想了许久才丢下一句,“罢了,来就来。”
楚姜感激地连连谢他,其实也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对虞剑卿的认同。
到了秋猎之日,楚郁亲自来药庐中接她,“叔父说,先去殿下帐中说话。”
“虞六娘也跟来了吗?”
“来了。”楚郁小心护着她,以为她不愿要人,“你要是不想要,推拒了就是,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我不是怕激怒殿下。”她踏着衰草,破败折断的脆声跟她的话一样轻,落在风里。
“六哥,英烈之子,被他们这样羞辱,我很为她难过,可是我没有立场为她难过,等我向殿下谢恩时,也是对她的羞辱。”
楚郁是武官,自然能明悟这种情感,只是叹道:“殿下已经很为她留着体面了,虞氏态度始终暧昧,投诚之心不忠,虞六娘被族中送给殿下,殿下封她做女史,虽有对虞氏不满之意,可是也没有折辱她,如今叫她与你做伴,并没有夺去她的品秩,否则真令她回到虞氏,以虞巽卿的卑劣,她会更受辱。”
楚姜并不知刘呈还有着这样的计较,心情也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围场主帐中,虞少岚正在依次检查烛火,神色堪称麻木,若说初入东宫府邸她还心怀仇恨,到如今只是一味的悲哀。
从前的南齐臣子,如今争着做贰臣,丝毫不想着当初是否有亲友死在周军的铁蹄之下,屈辱感与他们而言,似乎从来都美玉存在过。
从前在南齐皇宫中,她操练那些宫娥组成的娘子军时,并非不知道那是齐王在哄她,那些宫娥,枪都提不动,怎么上得了战场。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从军,南齐覆灭后,她便再没有了目标,以至于后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姐姐要她全然屈服、听命于她叔父。
她深感自己的将来会像虞巽卿推出来顶罪的那五位族叔一般,可是她又不能反抗,她姐姐嫁了会稽一个小家族,那家族依附着虞氏,她母亲还在族中,膝下过继了一个孩子,为了她们,她只能麻木在太子身边。
她庆幸太子不曾多留意过自己,为着这冷落,她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比她二叔好些。
帐外传来响动,令她收束了动作,垂头问候,“殿下。”
刘呈只“嗯”了一声,却又挥退了其余下人,“六娘,这是孤第一次与你独处吧!”
虞少岚不明所以,走到他下首答道:“回殿下,正是。”
刘呈双手已经展开,看她还愣愣垂着头,收回手自己解了外袍挂下,虞少岚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才意识到他是等着伺候,真是她从未单独跟他相处,此时即便意识过来了时机已过,她看刘呈并无怪罪之意,便也不作声。
“孤头一回见到你时,是在楚府,你穿了身海棠红的衣衫在投壶。”
他坐在上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声音实在温柔,“那时候孤很生气,你打扮得跟我一位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虞少岚心生难堪,还得恭敬道:“那时候,是六娘的二叔,令六娘如此装扮,六娘并不敢冒犯殿下。”
刘呈一笑,“所以孤也未曾生气太久。”
说完后他显露了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又道:“楚太傅有一女,正在山中求医,可怜她没人作伴,孤自小视她为亲妹,想着叫你去陪她读读书、说说话,也算是孤的一份心意。”
虞少岚一怔,从来只有皇家为儿女挑伴读的,哪有赐女官给臣眷解闷的,只是她也不傻,想到如今虞氏与太子的关系,便知他是不想要留自己在身边了。
即便此举是在折辱她,她也更情愿离开东宫,便缓缓抬起头来,“但凭殿下差遣。”
刘呈却十分善解人意,还要向她解释,“孤明白你的处境,你父亲虞将军的事迹,孤在长安听闻时亦感其忠贞勇毅,沙场胜败,兵家不厌,孤也知道你的苦楚,所以孤即便不喜虞巽卿,可并不愿意为难于你。”
她终究还是从麻木中破开了一点缝隙看向他,看到他温和的笑,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明敌我两端、各自筹谋的道理。
刘呈看到她眼神中的迷茫,便宽解她道:“若是你怀恨周朝,怀恨孤,心思报复甚至欲杀孤以报父仇,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你一介女儿,不该为了家族牺牲,孤也不想做为难女子的小人,此番虞氏犯下的那些罪行,百姓们或许信了那几座佛寺,可是孤不信。”
“孤本想放你出府,可是想到你若回了虞氏,或许还会被虞巽卿再度推出,英烈之后,不应该这样受辱,孤将你赐给九娘,你还是在孤的庇佑下,虞巽卿也不会为难你姐姐跟母亲。
将来孤回了长安,你愿意跟她回去,孤便在长安给你挑一门好婚事,让你余生有去处,你若不愿随她回去,江南这里,孤能安置的,也尽力为你安置。”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诚然,她回到虞氏之后,她二叔绝不会任她自在。
可是即便她一向知道太子温和良善,此时却实在觉得不解。
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太子这般剖白只是应了声:“谢殿下为六娘考虑。”
“那日在楚府,孤见到你们好几个那般穿着,着实是气的。”
他笑道:“可是九娘跟孤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不得已,所以你投壶时装作笨拙,那两个下棋的装作好动,她还说你们皆是可爱,九娘的颖悟并不多得,所以你若与她结交,绝不会像在太子府中一般无聊,你要是愿意,随时可随她去那药庐中。”
她神色松动,并不知道心中已经有了一阵涟漪,只是跪拜道:“六娘愿意,谢殿下为六娘如此着想。”
刘呈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依旧温柔,“不必多礼,你去之后,替孤好好照顾九娘,如此便不算辜负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看他似乎要提笔写些什么,头一次有几分殷勤地为他收拾起了书案,摆好纸笔。
楚姜来到围场时先见了楚崧,听他交代道:“你不用多费心虞六娘,那是个恭谨孩子,就当寻常玩伴相处就是。”
“女儿明白。”
楚崧眉间还带着忧思,“随我去见殿下吧!”
她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不要担心,女儿知道如何应对。”
楚崧停步看她,眉头松开笑道:“为父知道你能应对,只是不想你为此而牵心。”
他牵上女儿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此次秋猎,一是要看看你六哥那两千步兵练得如何,二来,是要借此机会,彻底将江南这些家族收服个干净,殿下也要借此番看看虞巽卿究竟要态度暧昧到何种地步。”
她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把虞六娘给我,是要逼虞巽卿表态吗?”
楚崧点头,还要交代什么就见太子帐前已有几人在等候。
东宫诸婢女看到这父女二人都是满脸的欢喜,才拜见过后,秦娘子便搀上楚姜的手,“殿下正说呢,怎么九娘许久还不到,正要看看您如今气色好了没有,若是没有,他便要亲自去找那神医理论了。”
楚姜也笑道:“幸好我自觉大好了,不然要是叫殿下奔劳了可就是九娘的罪过了。”
“就算奔劳我也不怪你。”刘呈看到她父女二人进帐起了身,笑语托住了楚崧的手不让他多礼。
“九娘拜见殿下。”
他一面正托着楚崧要他坐下,便示意虞少岚去扶她起来。
虞少岚看向眼前这众星捧月的小娘子,将她与那日初见的纤弱背影联系起来,那一个举着棋子,正在讲《烂柯谱》。
合该是长这样的,像琉璃盏护着的红珊瑚,脆弱又美丽。
“少岚拜见……”
“娘子有品秩,不该向我见礼。”楚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
便听刘呈笑道:“往后你二人便不必受这些虚礼的束缚,凭年纪称呼就是。”
他虽未明说,但是这话已经定了归宿,楚姜看她未言便先问道:“我是承平六年七月的生辰,不知六娘是?”
虞少岚再冷性也知道要殷勤些对答了,“我比你大些,正是那年三月的生辰。”
刘呈此时才满意道:“看你们相投,便不要在此处拘着了,我与太傅正有事相商,画筝,去请左太傅来。”
一个婢女连忙应下,秦娘子也领着二人出去,出了帐便指着几个帐篷对楚姜道:“九娘,今日六夫人跟顾氏几位夫人、娘子也都来了,婢子领您与虞女史过去。”
楚姜点点头,她还牵着虞少岚的手,此时正有一般异样,虞少岚也有些无措,本来在里面见了礼便该分开,不料刘呈将她们叫了出来。
好在秦娘子擅察言观色,看楚姜裙摆沾了些枯草,附身替她清理,虞少岚见势也帮了把手,至此那股尬尴的气氛才算是消弭了。
却说她们离开后,左融才入帐中不久,便有通传虞巽卿求见。
刘呈“嗯”了一声,“让他稍候,等校阅步兵时孤会见他。”
左融当即拱手道:“殿下,总是一族之主。”
刘呈当即带了几分意气,并不似单独面对虞少岚那般温和,似乎是在老师面前可以多几分恣意了。
“我对此人实在厌恶,可恨那些水匪竟然再无举动,眼下对这伪善之人,还要笑脸相迎,他日若我朝之下有此臣子,当是亡国之象了。”
左融闻言劝慰道:“殿下,信仰难动,南齐其余地界没有这么积累深厚的门阀,所以派兵镇压几年,百姓们照样过日子就是,可是在江南,三大世家世代盘踞,百姓们对佛子又极为信奉,虞氏对会稽百姓犯下那般罪过,都能被他轻易解消掉,百姓们愚昧,他还是能掌握几分民心的。”
楚崧也补充道:“殿下让虞六娘去伴九娘玩耍,应是这消息刚传出去他便急了,眼下见他正是好时机,若是殿下真在诸人面前会见他,适时甚至是三郎与六郎这般还未曾及冠的少年郎都是官身,他一介白身,不论地位如何,总是屈辱的,或许我们看了得一时的痛快,若叫那些个去他修的佛寺烧香的百姓知晓了,未免添了妨碍。”
他听得也认真,听完教导还谦和道:“是我想得不周全,谢两位老师点拨。”
师生间又是一番客气,终于等三人看到虞巽卿,他显然是没有料到楚左二人也在,故意露出怔色。
楚崧此时便道:“殿下与虞族长相谈便是,臣与稚远在帐外等候。”
说完楚左二人便起身了出去帐中,正见围场中一丛红枫热烈,便赏看起红叶来。
虞巽卿此时竟有些犹豫了,来到刘呈跟前才下定了决心,“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刘呈叫婢女将他托起,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虞卿多礼了,不知虞卿所来是有何事?”
婢女端来茶水,刘呈又示意他坐下。
他似乎十分惶恐,犹豫着坐下,终于才从怀中取出一信恭敬地递给刘呈,话里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以此不义之举,愿为殿下犬马。”
刘呈接过信,并不急着打开,“这是?”
他道:“虞氏手下有几处酒楼,某日左太傅得入酒楼,被楼中歌姬拾得此信,一姬为草民信重,知草民如今窘境,故取了此信送与草民,叫草民有个投名状。”
刘呈心中半信半疑,却温和地听了他的话把信打开,随着信上所书,神情跟着变化。
虞巽卿看到他神情便想此事成了一半,至于信上,不过是左融向魏王叙说江南如今的形势。
“殿下,草民卑劣低微,从前试图得到更多好处,面对殿下之请一再矫情,以致于今日孤窘,以此信告密更显草民低劣,本不愿拿出此信,今日却得知草民那侄女不为殿下喜爱,以致遭受驱逐,草民不愿侄女再受苦,愿以此信求得殿下慈悲。”
见刘呈还看着信,他便继续慷慨陈情道:“草民以只身撑起虞氏,从前卑劣之举只是想要为虞氏其余儿郎谋个前程,不得不为之,若殿下还愿眷顾虞氏一二,只要殿下一句话,虞氏五千部曲尽可散去,从此虞氏便是殿下一人的附庸,孤高敢为,卑劣亦敢为。”
刘呈神色复杂地把信折好,看着他低伏在地,突然一笑,起身双手把他托起,“若得虞卿,是孤之幸。”
虞巽卿心下一松,激动地看着他托起自己的双手,“殿下,这是……这是愿意用草民?”
“卿有大才,孤早该用了,至于此事,虞卿且先为孤隐瞒一二,孤实在不愿相信老师会背叛于孤。”
他顺势跟着起身,看太子似乎还想着左融,便从善如流道:“草民亦又此想,这应当只是左太傅一时糊涂,若得殿下仁慈宽宥,草民想他便能拐了这个弯来。”
刘呈眼神稍暗,被他看了个正着,他便一副不提这糟心事的样子,而是转了话头问:“草民侄女……”
“非孤厌弃,是楚太傅家的九娘少个伴,孤自来怜惜这个妹妹,六娘行事妥当,孤才令她去给九娘作伴,若是孤真厌弃了她,何不卸了她的品秩逐她出府?”
他携起他的手,也是一副欣慰的神情,“等到九娘病愈,六娘自然要回到孤身边来。”
虞巽卿从自己被执着的手,隐生了雄心,越发感慨那信来得好。
帐外左融还举了片红叶,向楚崧炫耀起儿媳为他做的新鞋袜,“敬之还说阿赢不会针线,分明就是胡言,她为我做的那鞋袜可真是合脚。”
“敬之给我送来那酒也不错,说在益州就只寻到那三坛,哪日府中宴会,也叫你尝尝,诸般名酒,都不如那三坛不知名的陈酿啊!”
“哈哈,也好,正好阿赢孝敬了一身蜀锦的新袍子,虽说我也一把年纪了,但是为了配你的好酒,也现一回眼。”
“正好敬之给我送了几条好墨,那日拿来做几篇诗赋,不枉费你的字。”
两人一片和乐融融,见到虞巽卿出来时还笑着与他见礼。
刘呈看着婢女送他离开,叫了两位老师进帐中,脸上神色变幻,将其余人皆挥退了才开口。
“虞巽卿给我送了封信来。”
他竟直接把信递给了左融。
左融好奇打开,才一眼就惶恐看向太子,“殿下,臣并未写过此信。”
刘呈对他安抚一笑,“我自是相信太傅,不然也不会将此信给太傅看了,只是这字迹实在与太傅的字迹相似,孤看了也辨不出真假来。”
一旁的楚崧乍然想到什么,从他手中拿过信仔细看了起来,半响才疑惑道:“这字迹不像假伪的,稚远,你可受过什么要挟写下了什么东西?”
左融也是一头雾水,那字分明就是他的字,可他却丝毫没有印象,对楚崧的话也是不解,摇头道:“未曾有人胁迫臣写过什么,敢问殿下,他可有说明此信从何得来?”
“他家的酒楼中。”
他恍惚回忆着,“臣是上酒楼招待过陆氏两位才子,那日酒醉之后屋中还莫名多了两个歌姬,说臣酒后轻薄,烧了她们的屋子,那日只是身上衣物被焚,又并未丢失些什么,更不要说什么信件了。”
刘呈凝眉,“那这信他是从何得来?又非伪造,难道他有通天之能?”
楚崧拿着信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将信置于案上,“九娘临臣的字便能像个五成,若是用心,她还能临个七八成像,稚远的字画备受世人推崇,有人专攻他的字迹也不是不能,这信或是旁人模仿。”
左融才是满腹的委屈,“这虞巽卿怎么出了这般阴险之计?先前看他处理会稽百姓之事,还暗赞他一声好心计,如今这信,哎,殿下,臣……”
“子衎绝不会怀疑老师。”
说完他便要把信送到烛台上焚了,被左融拉住,“殿下且慢,再想想这信怎么来的。”
实则坐在一旁的楚崧已经想到了这信的由来,当初方晏要他一幅字,并未指定要写些什么,是不是那个时候,他们并非是要害自己,而是也想伪造这样一封信,让其落到虞巽卿手中,好让他来向太子告密。
而那时候,方晏不会料想到沈当竟认出他与廉申等人有勾结,自己若被此信要挟,只会想到那廉申等人,猜测他们是与虞巽卿勾结。
那般情形下,从虞巽卿手中出来这样一封信,他若不是个蠢的也该联想到那副字是被虞巽卿利用了,从而猜测那副字,是被各般雕饰,成了一篇措辞恰当、内容合理的信,从而想到那信可以是毁掉虞巽卿的一步棋。
他当即便知道,这次的信一定与方晏脱离不了干系,从他们要自己一幅字起,便是要借着自己的手来揭破这信是假伪。
想到此他不得不赞一句心计谋略之深远。
正听到左融道:“殿下,既然这是虞巽卿的嫁祸,难道他就能如此笃定殿下会相信此信?”
刘呈也对此生疑,楚崧却道:“若是他也以为这信是真的呢?”
左融即便听到这句,也并不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而是道:“是有人给了他这信,还能让他以为这信真是臣所写?”
刘呈此时才想明白,“所以,除了东宫,还有人也在耍弄虞氏。”
楚崧豁然开朗,指点道:“便是殿下恨的,那不曾有后续动作的水匪了。”
“哈哈哈。”刘呈大笑出声,“那些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我还以为那些佛寺真就把他们的仇恨给消弭了,哈哈,有趣。”
左融终于洗刷了冤屈,神色还颇为懊恼,“若要与我们联手,上报家门来投就是,何苦要作弄这一场。”
楚崧拍拍他的肩,“稚远呐,或许那真是太史公书中走出来的游侠,要个仗义痛快,不受朝堂拘束罢了。”
并不是他要隐瞒方晏,而是此时说出来,太子必会追究因果,若是追究到楚姜身上,他自知晓方晏身份有疑之时便开始查探,虽不能笃定,却也能有□□分的确定了。
而此时,他并不想让女儿治病只到一半,那神医就受了牵连。
为今他能做的,便是将事情控制在他预期能及的范围内。
刘呈拿着那信,由衷对那伙水匪生了点喜爱,“是有大才,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
左融也叹道:“即便狡诈,倒是能人。”
楚崧也跟着惋惜了几句,却问起刘呈想要如何对待这信,便听他道:“如今若是虞巽卿也对此信深信不疑,我也不能辜负了他,正好此信也给我提了醒,除了东宫,长安我那两位兄长的席上可还空荡,虞巽卿船上的虞氏女跟黄金,莫不是送去我哪位兄长府上?”
左融想想便道:“虞氏放言,那虞十娘是他们送去长安行商,如今已被水匪泄愤杀了,若是这信是水匪送来的,那虞氏女是不是也还在他们手中?是否等到什么时机,他们就要让那女子现世?”
楚崧也有此想,“若是如此,他们想要报复虞氏,真是一心系在了殿下身上。”
“若有时机得见,该问问那些人愿不愿为我所用,”他视线移到信上,“至于如今,虞氏可是给了投名状,自要用他们,还得重用。”
楚左二人也懂了他的意思,知他不忠不义,但是此时还用得上他,将来事定,这不忠不义便该拿来算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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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相见恨晚
围场中秋风正紧,衰草连天。
校阅场前坐满了人,正中搭了高台,是刘呈与诸多官员所在,而虞巽卿正在其上,惹得众人纷纷猜疑。
高台两侧搭了棚子,虞少岚跟楚姜、顾媗娥等人便于其中,共坐一席,这也引了些目光。
顾妙娘看到众人送来的视线便是一哂,“要是好奇来问就是,总是窥视,平白叫人不自在。”
虞少岚跟她并不亲近,只是她姐姐跟顾媗娥交好,所以两人才有了些交集,闻言她便道:“任由她们看就是。”
楚姜也并不在意,她从来就少有在各种宴饮之上露面,如今即便身子大好,也并没有让她对热闹多生出什么向往来。
顾妙娘却受不了,四下看了看便要走,被顾媗娥拉住才作罢,“九娘跟少岚都坐得住,就你坐不住,六郎马上就要演武了,坐好了。”
话音刚落,场中便有几个骑马入场之人,在太子下首齐声禀报着,楚郁正在其中。
顾妙娘待得无聊,给虞少岚讲起里面哪个是楚郁,“那个,便是我的外甥。”
虞少岚失笑,她便得意道:“这就赖我辈分高了。”
楚姜也笑道:“十一姨也就在我们面前敢这样说,真见到三哥六哥,我不信你这样叫得出来。”
“怎么叫不来。”她挠着楚姜的臂弯,“明璋,我的乖乖外甥女。”
席上的人都被她逗笑,她还要玩弄,就见场中已经开始击鼓,左右两军击鼓三道,各自誓师。
不过几瞬,左右两军又开始举着旗子开始摆阵、破阵,席上女眷看得迷糊,顾妙娘戳戳楚姜,“九娘,这是做什么,怎么不耍刀枪?”
楚姜便微微指着场中举青旗的一军,“这是在布阵,你看腰缚青巾的,正是一个方形,方中又有方,正是阵中容阵,中间士兵少,四周多,这是《孙膑兵法》薄中厚方的方阵。①”
一旁的虞少岚有些微讶地看向她,正听到顾媗娥也好奇问道:“还真是这般,那这阵要如何破?”
便见她指着另一方道:“母亲请看,缚黄巾的一军便正在破阵,方阵虽攻防皆可,不过两翼薄弱,若从侧翼攻下能破。①”
虞少岚这才明白了刘呈夸她那句颖悟,却不妨她突然回头,与她视线撞了个对着。
“我只是纸上谈兵,让少岚姐姐见笑了。”
她也一笑,“你说得很精妙。”
顾妙娘这才想起她曾经操练了一伙娘子军,懊恼自己轻忽了她,忙道:“除了从侧翼攻,这阵法便没有其他攻破之法了吗?”
顾媗娥也看过来。
虞少岚等着楚姜说话,却见她也看着自己,稍显犹疑,见到她们目光实在殷切,才道:“以方阵作战,若只想着守,便会失了轻巧灵活,变得笨重,此时除了侧翼薄弱,一旦敌方攻击迅速,例如以骑兵速击,这阵法也能攻破。②”
众人将视线送到场中,果见攻方在鼓声之下专注侧翼,进攻越发迅速。
眼见阵将破,顾媗娥看得也提了一口气,却见场中青军将领挥旗,紧接着鼓声越紧,青军由内自外开始变换阵型,她看不明白,拉住楚姜问:“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见己方危急,发现对方能破方阵,便紧急变换了阵形,瞧着像是……”她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可是圆阵?”
“正是。”
顾妙娘又问:“那这圆阵要怎么破?”
她指着场上已经被青军主导的局势,“黄军破阵是为了夺将旗,圆阵把将旗护在了最中心,圆阵无角,并无弱点,当年项羽兵困垓下,仅余二十八骑,便做圆阵,以二十八骑抗数千汉兵步骑,不过实在敌我悬殊,方才败了。③今日若要破阵,除非真有兵刀悬殊,否则只会僵持。”
虞少岚也道:“此为演练,并不激烈,正如九娘所说,只会僵持,不过若是战场上,还有骑兵、戟兵、□□在辅,骑兵灵动可应万变,若是再加上魏武的十二石弩,圆阵也能被打成残阵。”
顾媗娥若有所思,又指着在围攻的黄军道:“难道便要一直僵持下去了?”
虞少岚点头,“此时黄军一方瞧着攻不下,当是要收兵了。”
楚姜却拉着她指道:“我看未必,少岚姐姐,黄军攻势虽缓,场中虽不觉,可是我们居高台,且看后方,可是在列阵?”
她坐得不如楚姜靠前,微抬了颈,随即便笑道:“果真是。”
顾妙娘也伸长了脖子,疑惑道:“既然圆阵破不了,他们摆阵又是要做什么?”
楚姜这才笑叹一声,“战场灵变万千,岂是我这个看了几本兵书就能说清的,若是我能点透,当年赵括也不会兵败长平了。”
虞少岚也惭愧道:“原来笑话赵括纸上谈兵,今日才应在了自己身上了。”
说完她转头看到楚姜,心中渐生了一般惺惺相惜之感,见她谈笑,不觉终年罩身的压抑沉闷都散了些。
顾媗娥看她两二人都是一脸莫测的笑,嗔道:“便是你们猜不透下一步,场中是个什么情形也给我们解说一二,我可不曾读了几卷兵书。”
两人相视一笑,便又就这形势解说起来。
虞少岚道:“黄军列的是牡阵,此阵前尖如锥,正好割裂青军外圆,夺旗有望。”
楚姜却有不同观点,“未必,黄军两翼稍薄,前锋割裂了青军之后,后续战力难以跟上,只会陷入其中被渐渐围剿。”
“两方兵力都有限,所以黄军才将精锐集中在前端,一旦圆阵有了突破口,后方便可急速攻入而抛去阵形,全力夺旗。”
“如此形势反而对青军更有利,未必他们不会故意诱敌深入,待成包围之势,外围长矛对内,搅得黄军成强弩之末,正好一网打尽。”
“如此对青军更为凶险,圆阵最忌分散,若是……”
她二人来回讲说,场中战况也大多如她们所言,竟是连着饮了好几盏茶才以黄军夺旗胜利告终,而青黄两方已经能用两败俱伤形容了。
顾媗娥面带激动,“果真这校阅还是得要讲解才懂得精彩,从前也看过几回,还以为他们就是胡乱缠斗,今日听了你们这讲解,果真兵法有道,妙哉妙哉。”
顾妙娘也是听得满心叹服,抚掌叹道:“有趣有趣,九娘,这可比下棋有意思多了。”
楚姜眼中快意未消,反笑问她:“这何尝不是下棋呢?”
“都是人,这算什么棋?”
“众生芸芸,各有经纬,兵者、士者、商者、农者、侠者,兵刀一指、笔墨一横、金银一掷、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未必不是天地一盘棋。”
她这话里,有着自己尚未察觉的意气。
顾媗娥和顾妙娘都若有所思,只有虞少岚面生触动,对这话上了心。
她想起了当初她叔父要送她去东宫前跟她说的那番话,要她搏太子欢心,最好能给太子诞下子嗣,说天下女子最大的殊荣也莫过于此了,将来哪怕虞氏真的彻底败落了,她也能仰仗那子嗣翻身。
那时候即便她心里无比排斥,也觉得她叔父的话有理。
只是今日与楚姜的短暂相处,她第一次觉得她叔父那话如此荒谬。
众人芸芸,各有经纬,一步一仰,自有章法。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叔父称作病儿的纤弱娇儿,想着她高贵的出身,不凡的见识,脱口便是一番道理,还与皇家如此亲近,她的未来,是不是会造化出天地一盘?
而她自己,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她话中透出了多豪烈的意气。
“少岚姐姐,怎么了?”
她牵动唇角,由衷笑起来,“我听你这话,很有道理,在想我的经纬是什么。”
楚姜却赧颜道:“这算不得道理,叫我三哥知道了,又要笑话我卖弄了。”
她习惯了冷清,小心地显露着亲近,“不是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顾媗娥听着对话,似乎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想,乐见楚姜于她交好,便笑道:“我从前还懊恼九娘在药庐寂寞,这下好了,有你与她作伴,我跟她父亲都能安心了。”
楚姜对她亦生相见恨晚之情,听得此话也笑道:“我在药庐中只有一间屋子,还是跟采采、阿聂挤在一间,不过可以多盖几间,少岚姐姐委屈些时日,与我暂住一间。”
“好。”
秋风不识,惊动场中旌旗,校阅已毕,骑兵策马拔旗,东宫礼仪宣布登高观围场,不过一刻又宣行围将始。
顾妙娘看着女眷中有人动身,跃跃欲试地起身,只是见到她母亲看向自己时那不赞同的眼神,又郁郁坐下,问向楚姜道:“九娘,在长安,天子围猎女眷也能动身行围吗?”
她点点头,“自然能,若是猎到了什么齐全的,陛下还有赏,当年我长姐猎到一只白狐,献给娘娘,陛下反赏了我长姐一只鹿。”
“那我去了?”她这话是问顾媗娥的。
顾媗娥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心笑她还知道问上一句,“叫上仆从跟着。”
她远远跑开,“我知道。”
楚姜见此也笑道:“母亲,父亲也会陪同殿下去围猎,您想要些什么,可得先同他说一声,不然到时候父亲给您送的尽是些野兔、草狼,都做不成个靴子。”
她含羞一嗔,“我来是看个乐,那用得着什么?”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忍不住往楚崧处看。
楚姜暗笑一声,拉起虞少岚道:“少岚姐姐,我们去找我三哥六哥。”
虞少岚从善如流跟着她起身,果然二人走开没多久,顾媗娥便遣人去了楚崧身边询问。
虞少岚并不明白楚姜这举动,虽说她知道身为子女孝敬继母是应当,可她这般撮合,实在让她不明白,可是毕竟初识,再多疑问她也都淹没在了肚中,哪知道楚姜不过是心性豁朗,想要她父亲过得快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
①《孙膑兵法》②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罗马人以这种方式击败了方阵。③《武经总要·前集》《汉书·项籍传》
第47章 运气
西风劲烈,旷野云低,猎骑嘶鸣,角弓之下走兽飞禽逃生。
楚姜看着远处疾奔的猎骑,并不向往,比起争逐其中,她更喜欢看热闹。
虞少岚想着她若是去寻兄长,自己便不该再跟着了,且又非今日便要跟着她去药庐,总要太子府中收拾了细软,再回家中与她母亲团聚些时日。
这般想着,她便道:“九娘,殿下那里我还有些琐事未交代给画筝她们几个,便不同你耽搁了,事了之后我来寻你。”
楚姜自然不会勉强她,笑着应了,又目送她远去。
因着围场中尽是士兵跟刘呈的人,楚崧也放心她在其中玩耍,采采看着远去的背影乍然问道:“女郎,六娘是要带几个仆从上去?”
楚姜一愣,竟是没想到这一遭,半晌才道:“任她带几个,方晏不在,先生不会顾及了。”
采采不明白,“难道不是先生不爱热闹吗?”
“当然不是。”她慢慢向前走着,“你想他那弟子,是个贼人,少不了做了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如此情形下,先生当然不愿药庐里人多了。”
采采恍然大悟,远远见到楚晔跟楚郁纵马过来,忙唤道:“女郎,瞧,是郎君们过来了。”
她也看过去,小跑了几步,“三哥,六哥。”
楚晔下马来探视着她周身,也是一脸的满意,“怪我之前去会稽了,你回家我也不在,如今看你大好了,神医本事果真不假。”
楚郁或有要令在身,只在马上问她:“今日可想要些什么?马上入冬了,我给你猎只狐狸做双靴子如何?”
她欣然点着头,看他事急的样子,便挥手叫他先走,“可是殿下交代了什么?六哥先去吧,猎着什么我都收,不会嫌弃。”
他便也应声离去,楚晔便笑道:“这是那一场校阅,殿下看得满意,如今吩咐了他,要他在此次围猎中拔得头筹,万不能让南人给盖过了风头。”
楚姜心下明了,“我瞧着来的这些都瘦弱,应当没有武将。”
楚晔笑容渐淡,“分不清,南齐当年便出了诸多儒将,今日未必就没有,端看六郎的运气了,不提这个,如今药庐里一切可好?神医可有因着他那弟子的缘故怪罪你?”
她摇摇头,“自我把他赶出去之后,先生未曾提过,先生是赤诚之人,三哥不必担心这个。”
他却想到了当初求方壸时他所说的话,“当初神医要我答应,以后若是有人拿他为你诊治的恩情去楚氏求报,我们万不能理会,如今看来,神医是早就知道他那弟子是个匪贼了,前日剿匪,倒是未见他那弟子落网,想来是去了其他地界猖狂了。”
她连连点了几下头,“三哥说得有理,想必是在其他州郡被剿了。”
楚晔失笑,“我可没说他被剿了,这话你也不能跟神医说,激怒了他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她乖巧应道:“既然他被剿了,以后先生跟方祜可以由楚氏供养。”
楚晔点了她额头几下,“看来你是真被他吓着了,巴不得他落网,这可不是我知道的明璋,让我读一段经,看看是谁将我那胆大的妹妹给蛊惑了去。”
她也开怀笑起来,提着裙摆走了几步,“本就是胆小的娇女儿,是三哥胡编了个大胆的出来。”
楚晔还要取笑她,只是跑来一个仆从,口中喊着“殿下有请”,只得交代了几句便要别过。
等他走后,采采便叹了道:“原来总是郎君们哄着女郎,时光也轻慢,如今倒是个个事忙。”
她也似有似无地谓叹了一声,“入了朝堂,总不是清闲的,我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要人哄着了。”
说完她心中却未免怅然,从前长安围猎她也去看热闹,总是兄姐围绕着,并不曾向今日这般落单,不过若是看场中争逐,一人独看也不失为乐趣。
正好顾媗娥唤人来叫她,说是场中正激烈,请她去高台上看。
却等她来到高台上不过片刻,便有几位女眷也次第过来了,见到她都不免客套地向顾媗娥赞誉。
楚姜虽不喜欢这般逢迎,倒也客气地拜见了,才知道这几位皆是陆氏的夫人,夫君皆在东宫任职。
结合之前从顾媗娥处听闻的,陆氏欲求娶她,还是通过顾氏,而今再看她们并不过分热情,心想她们或许是打消了这念头,也令她松了口气。
陆氏也只是尽了几分体面,之后便也一心看起围猎来,再无他话。
而于此高台上能见到的,不过也只凤毛麟角,于林深草莽处,蛰伏的野兽更多,便有不少猎骑深入其间,折转时收获莫不丰盛。
高台上顾媗娥看到楚郁将几只秋雁缴获在地,便要深入林丛中,待不见了其身影,她笑问道:“九娘要六郎给你猎了什么?”
“六哥说给我猎只狐狸,母亲呢?父亲骑射本领可不算精妙,母亲可别是要了什么猛禽。”
顾媗娥一听到楚崧骑射本领不好,顿时便急了,“猎场中弓箭飞舞,要是伤着了怎么办?既是本领不好,何苦非要逞强。”
楚姜哪知一个玩笑让她如此着急,连忙安慰道:“母亲莫急,这个不好只是相比起六哥那本领,飞马射箭是不在话下的。”
她慢慢搜寻着场中太子队伍所在,终于看到渺渺数点,指着道:“母亲看,正在殿下身边,完好无损呢!”
青骊也捂着嘴笑,“要说夫人还是关心则乱,方才可不就是一只追着郎主的身影?”
顾媗娥又是羞赧,顾忌着不远处陆氏几位夫人在,才各自嗔了她们两人一眼。
楚姜不好看她笑话,找到了就在围场空旷处慢腾腾赶着兔子的顾妙娘,“十一姨这是要抓着猎物了?”
几人也都看去,顾媗娥笑道:“哪是什么猎物,场中这几只甚至都不是野的,正是叫她们驱着玩的。”
众人随她视线看去,便见那些兔子行动迟缓,原来还真是供女眷们玩耍的。
除却她们,还有几位夫人在远处驰骋,十分快意潇洒,顾媗娥看到她视线便指着顾三夫人道:“那是你叔外祖母,瞧见没有。”
“叔外祖母真是矫健。”
“那几个都是出自虞氏的,虞氏自古出武将,族中女子都有些身手。”
楚姜点头,看着其中策马追逐的女眷,只想她们也是豪情放逐,要的是这一时穿林拂叶的快意。
风紧时刻,听鸣金一声,猎骑纷纷敛队而退,震得围场内外尘沙漫天。
楚姜在队伍中找着父兄的身影,却见队伍尽归队了还不见楚郁,“采采,你看见了六哥了吗?”
采采看了许久,摇头道:“未见六郎。”
她想到刘呈交代他务必拔得头筹,不免记了几分,若是他为了猎什么猛兽……
顾媗娥也没见到人,牵着她便要下高台去,“或是猎物多,马驮不动,要慢些。”
她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却不料才等下了高台不多久,就见一匹马后面跟着几个士兵抬着一堆猎物跑进场中来,其中赫然有个庞然大物。
采采眼睛快,“女郎,是六郎。”
她这才放下心来,放缓了脚步,欣喜道:“果真是围捕了猛兽。”
顾媗娥也安下了心,“若说勇武,莫下于六郎了。”
才等她们话音落下,又有一骑进来,身后也跟了几人,也抬了一只庞大的野兽。
“那是谁?”
顾媗娥看她笑意微凝,还当是她厌烦有人抢了楚郁的风头,仔细看了眼才道:“那是陆十一郎。”
楚姜却是想着她六哥会否失望,只是那场中她们不好过去,便又上到高台,正见到陆氏那几位夫人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陆十一郎。
看到她二人上来,她们的声音也都低了几分。
楚姜自不会失了风度,还是笑着见了礼,顾媗娥也笑道:“十一郎真是英武,瞧着那是一头黑熊?”
其中一位夫人便笑道:“瞧不清呢,等太子殿下示下才知道,六郎也是好功夫,那四五个人抬着的,这远远瞧着便惊人呢!”
顾媗娥道:“不枉费了他自小就寒里暑里的累。”
楚姜闻言不觉暗赞了一声,原来只知道这个继母温柔似水,真要在话里打起机锋来,实在也有些高明,她正也好奇那陆氏不是诗书之家?那陆十一郎猎那猛兽,难道也是自小就练的武艺?
陆氏那几位夫人也稍怔了一瞬,顾媗娥都说了楚六郎是打小就练的武艺,这才能有今日这收获。
她们为着礼仪,也该透露陆十一郎的情形了。
可是,一位夫人迟疑道:“实不相瞒夫人,十一郎并未修习过什么身手,倒是读书用心,今日这回我们都说他是撞了大运呢!”
而她们口中那撞了大运的陆十一郎,正也在诉说自己捕猎的经过,“回禀殿下,这只黑熊并非草民所猎,是它自己撞在山石上晕倒了,草民补的刀。”
有几个将官正围着那豹子看,都是一脸的惋惜,“可惜了,补刀补错了,这皮子毁了。”
楚郁全然没有被抢了风头的黯然,而是满脸的神采,欣赏地看着那黑熊,摸到血还温热时不免赞道:“这熊健壮,实在难得,难得。”
刘呈听到他的呢喃一时无言,陆十一郎的黑熊,跟他那头豹子比起来还是分量更重的,谁料他还一脸的欢喜。
或许正是楚郁这单纯让他也少了点顾忌,便也欣然对陆十一郎道:“你这好运实在难得,这黑熊是如何撞得到山石的?”
陆十一郎神情惭愧,“草民本孤身入的那林子,想着猎些小兽,仆从带了鲜果,草民一时贪图,才刚咬了几口那林子里便窜出这黑熊来,草民与仆从急忙逃窜,想着找到哪位将军好解决这大物,未料我们的马也受惊了,在林中慌乱跑着,那黑熊也跟着四窜,慌不择路间便撞在了山石上,尚有动静,草民便急忙给心口补了两刀。”
众人听得欢快,不由大笑。
刘呈看他神清骨秀,即便讲述此般令人捧腹的事也未失风采,也赞赏道:“这好运是难得,六郎,你怎么说?”
楚郁被点到,也佩服道:“臣不如这位兄台多矣,身手好练,运气可是天时,更要难得,合该臣与陆兄共行,他引猛兽我搭弓,从此殿下便不必愁好皮毛了。”
“一时侥幸罢了,草民不如楚卫率。”
刘呈满意他的谦逊,看向陆诩,“陆氏有这样的好儿郎,怎么孤竟从未听闻?”
陆诩连忙躬身告罪:“禀殿下,这是臣的长子,族中排十一,并不出众,不敢叫殿下看到这庸儿,今日也是他侥幸罢了。”
刘呈却朗声大笑起来,“你陆氏儿郎,自小长在书堆里,绝不会是庸才,陆卿过谦了,十一郎,请起。”
众人看到他伸手搀起陆十一郎,不免各自怀了心思。
楚崧却十分明白刘呈为何如此欢喜,正如楚郁所说,身手好练,可是运气难得,这种占了运道的人,即便不是才子,也该收为己用。
帝王之家不易信鬼神,也最易信鬼神。
他看着陆十一郎,想他几次带着他幼弟来向他请教,都表现得老实,又听顾媗娥说顾氏欲令他求娶楚姜,他还桀骜不愿。
或许是打着择选女婿的眼光,他此时又觉得这陆十一郎不是老实人了。
不过即便他心中如此想,自不会说什么来扰了刘呈的兴致,陆氏儿郎也的确通熟儒经,颇有文才,连年纪小小的陆十九郎,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悟性,东宫能收纳陆氏,正是美事一桩。
各人心思不同,大多抱着跟楚崧一样的心态,只有虞巽卿心生嘲弄,但是伪装至佳,陆诩不经意看到他神情时还以为他当真是为太子高兴。
作者有话说:
这个黑熊撞晕的事,也是尘仔想起了朋友跟我说的一件趣事,我才安排了这么个情节。朋友说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村子里老有野猪拱庄稼,所以村里人常去撵野猪,有一天夜里一只野猪看到人,开始猛烈攻击他们,然后自己一头撞在了山脚下晕了过去……
第48章 回程再遇
到了论对采捕贡献记赏时,刘呈还是打算护着楚郁,言陆十一郎的黑熊皮毛已损,而楚郁猎到的文豹不仅健壮,还是从眼中射入,又和今日君子豹蔚之象,当以头名记之。
奈何楚郁还是武将心思,笑道:“殿下,不若臣与陆兄皆记头名,殿下的赏赐,臣与陆兄共分。”
陆十一郎却谦逊推拒道:“侥幸罢了,草民不敢。”
刘呈心情正好,见此情形便看向楚崧与左融,“老师以为如何?”
楚崧忙道:“文豹与黑熊皆难得,臣以为六郎的建议正好。”
左融也道:“臣附议。”
他便也不再多想,大手一挥便许了楚郁的建议,陆十一郎却还十分诚惶诚恐地样子,被楚郁拉着说了好几句才应下。
楚姜所在的高台上也来了人通传消息,顾媗娥便与陆氏那几位夫人笑道:“这般倒是巧。”
对方也是满脸的笑,“是巧。”
“十一郎猎那熊皮子大,当是能做身好袍子了。”
“还是六郎猎那文豹精致。”
楚姜十分能理解顾媗娥这种子侄被夺了风头的心情,她听着两方来往,竟也有些好笑,心道她六哥心最大,说不定正欢喜得了个能诱到虎狼的同伴。
来传消息的那婢子口齿伶俐,看这两方欢喜的样子,又道:“六郎与十一郎还约定了明后日一道行猎。”
陆氏一位夫人便叫贴身的赏了她一只荷包,青骊见此,得了顾媗娥一个眼神也递了荷包去,“幸苦妹妹跑一趟了。”
那婢女自然欢喜收下,等离开了还向同伴炫耀自己得了好差事,却不知那高台上的暗涌只是未波及到她。
顾媗娥看那场中人群散开了,便也不再多留,告别后便带着楚姜离去,嘴上还道:“可怜六郎平日里苦练,哪想到杀出来一只傻熊。”
楚姜便笑道:“想那黑熊倒是蠢,难怪要叫熊瞎子。”
正在她们欢笑时,顾妙娘提着只兔子跑过来,得意炫耀猎物。
楚姜由衷赞叹:“十一姨好本领。”
她便更为得意,“这兔子也是傻,自己撞进了网里,早知道我有这运气,也去林子里了,说不定那黑熊能叫我捡了便宜。”
顾媗娥睨她一眼,“你要是去林子里,是你猎熊还是熊猎你可说不准了。”
“姐姐这话就怪了,十一郎一个弱书生,我还能不如他?”她飞扬着语气,“姐姐看好了,明日我先射几只大雁试试身手,后日就该我逞英豪了。”
楚姜这才笑问她:“十一姨惯用什么弓?”
她哪里知晓什么弓箭,立刻便装作生气,“九娘你也与姐姐一伙了,原是我是个外人,不如你们母女俩亲近,早知道该将衿娘也带来,好叫我有个撑腰的。”
顾媗娥乍然被这句话击中,想到初嫁时楚衿那句真心换真心,她回想她嫁给楚崧以来,实则并不是她一味地付出,只是一派的真诚,原来楚姜已经这般认可了她么?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她眼睛一热。
顾妙娘还与楚姜玩闹着,并未察觉到她。
她忍了忍眼中涩意,拉住顽笑的两人,“日头都下去了,风冷,先回帐篷里。”
楚姜察觉到她异样,却不知她为何如此,便走近虚扶着她,“母亲,等见完父亲,我该要回药庐去了。”
她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围场里搭这些帐篷,美则美矣,还是不如屋子里好。”
等到回了帐篷,不待多时,楚崧与子侄便也都回来了。
皆知楚姜不能多留,众人却并无强留之意。
楚崧对那神医实在敬服,眼见女儿只几个月功夫便大不同从前了,恨不能让她一日都不离那药庐,似乎那地有福灵庇佑一般。
除告别家人,楚姜还要向刘呈拜别,顺道与虞少岚告别。
“你在药庐多待一日,身子也多好一分,该回去。”他十分体谅,又道:“那神医……”
楚姜未等到来句,抬头看到他欲言又止。
不等她问,刘呈便道:“神医当真隐世,却本领如此高强,倒令我遗憾了。”
他从楚晔口中也知道了神医的大弟子被南方世家残害之事,便又轻叹道:“此次你替我问问他,若是愿出世,我必以国医之礼相待,若是他仍不愿,也不勉强。”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容应下。
待出来见到虞少岚,两人也是一番话别。
“殿下也允了,待我回家陪伴母亲几日,之后便去药庐与你作伴。”
楚姜看出她的意思,“姐姐多在家待些时日也无妨,你不同我是要治病,药庐里的日子权当消遣,多花功夫陪伴虞大夫人才好,哪日你想来了,提前叫人给山里送一封信来,送到我六哥处还是托农人送到药庐都好,我叫人来山下接你。”
虞少岚露了个善意的笑,一面送她出围场去,“你这样善解人意,我却做不敢轻易应你哪一日我能去,但是一旦定下了,我必然给你送信去。”
楚姜知道她是在说虞巽卿或许还会左右她的去处,却不好对此多置喙些什么,只是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便上了马车离去。
因要赴宴,楚郁与楚晔不能亲自送她,便遣了数十个仆从,又请了几个不当值的士兵护送,好在并不遥远,从围场出去大道花了半个时辰,上了大道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药庐。
采采从车中掀开帘子,欢喜地看着绑在马上那些猎物,指点着用皮毛能几双靴子,吃的又能做几道佳肴。
楚姜听得正起劲,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
采采心一提,赶紧抱住楚姜护着她,“女郎,这道上……这道上我们总共也只走了几回,怎么处处凶险?”
楚姜也神色一紧,抓住她的袖子,问向车外的士兵,“请问锐士,前方发生了何事?”
一个士兵回道:“娘子放心,不是什么意外,是个樵夫晕倒在了路中,还有气息。”
她这才放心下来,想到素日里山中农户都爱往药庐里送些瓜果蔬菜,便叫他们将人抬上车来。
“我与山中农人有些结交,他们都是淳厚的庄稼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正好带回药庐里看看。”
士兵应下,不多时便抬了个昏迷的农夫来,还不忘将他散落的一挑柴给重新捆好搭在马上。
“娘子,其实将这樵夫搭在马上也无妨。”
她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她虽非菩萨心肠,也不是心如铁石,若是这樵夫受了什么伤,山路坎坷,还在马上颠簸,倒不如不救他了。
“无妨,救人为上,马车宽敞,并不妨碍。”
见她如此说,几个士兵也不再强留,倒是谓叹她的善心。
采采将车帘都掀起,车中案几都堆到了角落,留了一片空旷让那樵夫安置,又搭上樵夫的手腕,“女郎,脉搏还稳。”
楚姜坐得尚远,看这人衣衫单薄,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便道:“掀开头发看看面色如何,莫不是感了风寒。”
采采依言做了,掀开还不及细看,只一眼,她吓得心猛跳了一阵,默默又把头发放了回去。
“如何?”
她面如土色,将躺着的人的脑袋掰去了楚姜那面,掀开了头发。
“扔下去吧。”
拉车的两匹马跑得快,风声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车外士兵并未听见。
采采已经要动作把人推下车了。
“咳咳。”
“醒了,扔下去吧!”她说话时冷硬得没有半分之前救人的样子。
樵夫缓缓抬起头来,赫然是那辜负了沈当信任的廉申。
他露了个笑,“楚娘子,小晏让我给您送封信来。”
楚姜把视线移开,“若有信件,如上回一般,我也能收到。”
“小晏说,这信事关重大,比前次更为机密,只能娘子看过之后送于楚太傅处,再交由太子。”
“晏师兄以为太子是什么人?次次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过不了几天该追查到先生头上了。”
廉申忙解释道:“在江南,我们只信楚太傅一人。”
“亲自交予我父亲便是。”
他语气诚挚,“楚太傅天纵奇才,我们不敢与他直接会面,这信本也辗转了第三人传交,耐不住人有好奇之心,找了几人,哪怕只一乞儿也在送信途中对着信纸观摩,这事关系紧要,只得出此下策了。”
车外的士兵策马之余也留意着车中,看到他已经清醒,还动弹着坐了起来在与楚姜交谈,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便大声对楚姜恭维道:“多亏娘子心善,才救了这樵夫一命。”
楚姜耳边灌着风,还夹着士兵的恭维,即便心头恼火,对他这话又不得不重视。
她冷笑一声,“我还该谢谢你对我父亲的夸奖了。”
廉申谦逊一笑,“应该的。”
楚姜哪知他厚颜如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采采瞪着对面的人恶狠狠道:“把我们女郎气出病来了,辛苦的还是方先生,到时候看你如何跟方郎君交代。”
廉申连忙请罪,把信塞在锦褥之下,“不敢气着娘子,某这便离去。”
说完他便挪出马车,坐在车辕上对赶马的车夫笑说了几句,片刻后车停了,他便在众人视线中将那挑柴担走,走动间步子,一副病弱之躯的样子。
楚姜被楚十六与楚十九联合嘲讽的时候都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却一再因方晏动气,此时看他离开还是不悦,恼火道:“救命之恩,一担柴也不肯送,真是寡恩之辈。”
车外士兵听见了,立马殷勤请示,“娘子是想要那担柴吗?”
采采忙对他挥挥手,“多谢锐士好意,女郎不用,只是说着玩罢了。”
那士兵这才放心,又嘱咐马车起行。
采采将车帘放下,将那信抽出来递给她,“女郎,因那等莽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她暗自咬了唇,也怨自己心绪如此受牵动,将信拆开略看了一眼,“还真是会找麻烦,这虞巽卿才刚得了殿下青眼,这信一去,父亲又该发愁了。”
随着马车驶远,廉申也挑着柴来到了那断崖处,又顺着断崖侧面一条小径隐匿了身形,一刻之后到了崖下一艘渔船上。
“世子,信送到了。”
“她怎么说?”
“说会送到,不过很是生气。”
方晏抬头,神色端肃,只是眼中有点不明显的笑意,“那下回不劳累她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官封虞氏
秋猎过后几日,陆十一成了东宫司直,虽品秩不高,但是能纠举职事,若是细细究其与太子的亲近程度,这比他父亲那个高品的散职要更近些了。
至于虞巽卿,自秋猎之后便地位不一般了,自他献上五千部曲后,刘呈也将其尽数遣散,还给虞氏儿郎加官,虞巽卿封太子詹事,在金陵城诸东宫属官中,他这官职只在楚左两位太傅之下,
其中尤为令人震撼的,便是封虞氏一位儿郎做了会稽的郡守。
只是金陵的百姓不过震撼了一时,会稽的百姓却渐渐觉得恐惧,他们对虞氏的惧怕,是从虞氏在会稽兴旺之后便开始的,已达百年之久,在南齐也是受虞氏恩威镇压最深的。
当初那些水匪没有往会稽疏财,他们心中隐有怨言,怨的不是虞氏,而是那些水匪,因为他们声称是出自会稽,却并不顾及家乡。
只是他们也不敢肯定那些人是不是出自会稽,因为确有无数儿郎因虞氏之故背井离乡再未归家,所以他们纷纷奔去虞氏撇清关系,直到虞氏分散家财补偿他们,他们捧着到手了的金银粮米跟田地欢欣无比,更有甚者对虞氏歌功颂德。
此次虞氏的子孙把原来那个长安来的郡守给顶替了,他们便恐惧了起来,万一虞氏又把他们到手了的收回去怎么办?
待任职文书送达之日,便是郡守上任之期,为示以爱重,刘呈还亲自到了会稽,百姓们那日纷纷赶到了城中去,便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又在郡衙府门前,听见太子朗声对新郡守嘱咐道:“孤此次将会稽交给虞卿,望卿万莫辜负孤的期望。今会稽共有百姓五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九人,九万零二百七十九户①,农田有二十……”
百姓们听着太子将会稽郡的人口跟田地、房屋,粮税等诸般事项一一说来,听他和颜悦色道:“会稽历来富饶,孤今日将大周的子民托付给了虞卿,今年岁末考课,盼卿送孤一阵会稽新风,待四年后大考课之时,孤愿在长安见到卿得上上的考评文书。”
新郡守连连往太子身后的虞巽卿看去,似乎不敢接这烫手山芋,待得了他点头才躬身应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四年后,必交于陛下与殿下一个政清人和之所在。”
刘呈这才满意地大笑,转身携上他的手面对府衙外的百姓们,高声道:“当日水匪为祸,嫁祸虞氏,孤不信也,特遣虞卿为尔等父母,尔等若遇不公不义,只管来府衙求见父母官,虞卿绝不会罔顾之。”
“那太子殿下,若是我家的牛被虞氏的抢夺了去,我找了府衙他也敢管吗?”
刘呈一眼看出这戴着斗笠的青年不是会稽百姓,即刻却笑道:“自然要管,孤绝不信虞氏会鱼肉乡里,但若百姓们如此担忧,孤也得打消你们的顾虑,便在会稽设一纠察衙门,更在郡衙之上,郡衙若有不公不义之行,便请百姓们来纠察衙门中报案,文书直达东宫,孤亲自处理。”
“可是纠察衙门若与郡衙一伙了呢?”
这回问话的还是那青年,刘呈便笑道:“纠察衙门,孤任用亲卫,并加派人手每年一巡会稽民情,若有一人敢隐瞒不报,罪同刺孤,连坐家族。”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议论纷纷,看着衙门前的一国储君,一时还不敢信。
纷纷开始发问,刘呈也一一耐心作答。
人群中便有一人当先出声高呼:“太子殿下仁明,恩造我会稽黎民。”
众多百姓亦受感染,纷纷跟着下跪谢恩。
刘呈的眼睛却盯住了那最先出声的青年,第一个问话的是他,第一个出声谢恩的也是他,第一个遁出人群的也是他。
他也明白了他便是那伙水匪了,实则他今日之举,便有楚姜送来那信的提醒。
那信中说虞氏在会稽积威最重,可也最易从会稽起始扳动虞氏,前次的金银并不够,而是要让虞氏在接下来的时间不断拿出金银来,还要他们自愿,直到掏空他们。
还有什么比让虞氏儿郎做会稽的父母官更能掏空虞氏呢?刘呈当时看着信中这句话竟隐有知音之引,颇觉畅快。
这话听着无理,这也是信中最后一句。
他当时便想,那伙水匪竟是向他出了题,信中只说该让会稽把于是掏空,可没有说怎么掏。
于是他与楚左二位太傅共商之后便有了今日之举,要想虞氏儿郎得重用,自然这里政绩要突出,可是有个纠察衙门守着,伪造政绩行不通,人口要增,户头要增,税率不加税收却要增,百姓的田地要增……
而会稽百姓早就被虞氏掏空了,要达到这些,从前怎么掏的,今日就该怎么吐出来。
吐得越快,政绩越好,虞氏越受太子倚重。
而这一点,虞巽卿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他也在对太子山呼般的颂声中也盯着那青年,他怀疑那是太子的布置,又疑心那是前日那些水匪埋的钉子。
倏然间,刘呈转身看向他,将他视线拦了个正着,“虞卿,虞氏是会稽显望,孤有个友人早年来此作了一副会稽山水图,那图上有一座山孤却没找着,卿不若陪同孤一并去找找?”
“臣之幸事,愿为殿下司南。”
刘呈这便对着百姓们抬了抬手,又是一般温声好语,最后道是天气渐寒叫他们各自归家去,百姓们还不愿离,太子亲卫便一一疏散着,刀不出鞘枪不露白,一句句劝着他们走了。
而刘呈由虞巽卿陪着,也从此间离开,途中他便看向一脸恭敬的虞巽卿,十分通达情理般:“虞卿,今日之举,着实是长安逼孤为之,在他们口中,南人不该大用,孤也无法,今日才将虞氏架在了这般高度,不过会稽自古人杰地灵,又自来富饶,只要用心,不愁政绩,待有了这功绩,虞氏再入朝也该轻易些了。”
虞巽卿心中微苦,暗忖他封官时给的甜枣可实在消不了今日这巴掌,只是此时受制,他也不敢有狂放之举,心中亦有着长远打算,便笑道:“殿下的苦心臣明白,从前齐王治下,难免让虞氏生出几个小人来,如今得遇明主,虞氏亦有流芳千古之梦,自要除前祟,做个辅佐明君的忠臣。”
刘呈便十分受用地笑道:“有卿此语,才不辜负孤一番苦心,放心,知道前次你虞氏为了安置百姓散了家财,散了多少,孤的私库给你出。”
他自然不敢应下,连声推拒,刘呈又执意要给,几番下来才是作罢了。
却说自人群中遁走那青年,从人多的街道渐渐入了小径,又到了一草木葱茏处的原野处,从树下牵出马来,才刚解开缰绳,便闻身后一阵窸窣。
他压低斗笠回身,周遭渐被围住,白刃反射着激烈的日阳,光晃得他牵着的马开始不安地嘶鸣。
“虞氏的走卒么?”
来人的头领听到这冷冷的一句,便笃定了这人正是水匪,当即便示意手下人提起刀,言语威慑道:“家主遣我等前来,若你有意降……”
那匹马嘶鸣得更厉害了,在他的手下向四方挣扎,他便轻轻拍了拍马头,又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只是马还挣扎得厉害,他却不紧不慢地安抚着,缓缓吐出一句:“降?他也配对我说这句话么?”
领头的心一紧,声音高起来:“你要金银,予你金银,你要公道,也还了你公道,你还想要什么?”
“给那些泥人捐的公道我可不要。”
他转过身来,向前迈了一步。
围着他的人也尽数举刀先前一步。
他按着斗笠环视一圈,冷声道:“当年虞剑卿率三百人抗万众周军,今日你们以三十人围一盗贼,你虞氏,真是大不如前了。”
领头的看他气势似乎毫不畏惧,怕他要鱼死网破,欲与他商量,“壮士要些什么,且说出来,家主并非不能答应。”
“我的要求,他可答应不了。”说着他便从马驮中抽出一柄剑来,横在身前。
围着的人也纷纷动作,“你这水匪,究竟意欲何为?”
“我这水匪,意欲杀你。”
话音刚落,人影便腾地朝那头领而去,不经缠斗,他手中的剑已经挑了领头的项上人头。
余人惊惧,却见他只是站在领头的尸首旁,任剑上的血滴滴落在衰白的枯草上。
被树干牵制住的马并不经事,剑影一过便更加恐慌,绕着树开始嘶吼,刀枪相撞的声音也掩盖不住。
余人纷纷跪地求饶,便见他将已经松动的斗笠正了正,问道:“虞氏部曲已经遣散,你们几个却尚有规纪,不是寻常仆从,是何原由?”
有几人争先恐后要答话,一个抢先道:“家主是将奴仆中老弱男丁与我等调换了,平日叫我们便在奴仆中,每一旬暗中操练一回。”
“如今虞氏还有多少部曲?”
“还有两千余人。”
他冷笑了一声,压着斗笠走到马旁,解开缰绳让它往葳蕤的野丛中跑去。
余人见此动作更是害怕,两股战战,欲要逃走却怕被他抢先下手。
“壮士……”
丛马逃去的方向突然出来了数十个布衣男子,皆黑巾蒙面,顷刻间便至眼前。
“尽数杀了。”
他们此时才明白为何这人毫不恐惧,此时不仅寡不敌众,身手亦是悬殊,虞氏一个部曲在闭眼之前还暗想盗贼何至于训练有素,这天下最勇武的战士也不过如此了。
“世子,尸首如何处置?”
方晏摘下斗笠,在血腥气中神色冷静,“不必管,虞氏自会来寻。”
他们便也不再理会,取下面上黑巾将刀剑擦拭干净后便往那野丛中牵出数匹马来,片刻后此间便无人影,只有一片踏平的野草跟遍地的尸首。
马上,廉申问道:“世子,今日之事,可要与周朝太子说清?”
方晏知道他是怕刘呈以为自己嗜杀,往后便偏向了虞巽卿,思及此他便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廉叔,切记,我们并不需要他的偏向,只是借他们做一把刀,却不能把希望都寄予在他们身上。”
廉申面露愧色,“属下明白了。”
“虞巽卿是个赌徒,为了谋求长远利益,哪怕这四五年来掏空家底也会舍得,况且,掏的也未必是虞氏的家底,只要他们在周朝站稳了根基,便会如从前般敛财伤民,这一点即便周朝太子不明白,楚伯安也不会不明,此时,只等他楼塌。”
作者有话说:
①人数是借用唐天宝元年户籍统计的
第50章 虞巽卿毒计
秋云淡漠,昏色渐沉,会稽的群山连绵着远去,西风驾着那几片云,散了又聚,成了东山林野里的一阵打叶声。
簌簌中,方祜摆弄着一只方柜,“九娘,这柜子是我师兄亲手做的哦,你用许多年都不会坏的。”
楚姜拧眉,并不想用方晏做的东西,又不想伤方祜的心,便道:“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好要,等明日叫他们去家中取一只来就好了。”
“可是你那只柜子坏了嘛!”他抬起头,突然瘪嘴伤心道:“九娘是嫌我的东西简陋吗?”
“并不是,只是……”
“那你就收下呀!”他小手小脚地要把柜子给楚姜抬进屋里去,可是那柜子有他半人高,想想他便趴在柜子上,指着上面的雕花,“九娘,看,这是我师兄雕的牡丹哦。”
她看了一眼,心忖杀人的手就是巧。
“嗯,好看。”
“那我叫聂婶子搬进屋里去了哦!”
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想这童儿如此热爱助人,也是好品行,自己不能毁了去,大不了这箱子堆得深些,不用就是,便也允了。
方祜便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夸耀方晏的手艺,“我师兄不仅能在柜子上雕花,拿个萝卜也能雕花,九娘喜欢什么花,我改日就叫师兄给你雕。”
她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看他一副势必要哄骗她把方晏请回来的样子,还是坚持道:“我喜欢的花不多,怕是辱没了你师兄的手艺。”
“怎会呢?我师兄手可巧了,雕一朵牡丹,比真的还灵动巧妙。”
楚姜心想,他杀人的手法或许也很灵动巧妙。
会稽,虞氏祖宅中,一处空庭上摆了三十具尸体。
“家主,杀人的手法巧妙,看不出是哪家的功夫。”
虞巽卿一阵头疼,“那处真无外人的痕迹?便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砍下?”
找回尸首地那些部曲纷纷摇头,“我们一路顺着记号过去,便只有弟兄们的……追着马蹄痕迹到了一处河道,再无任何痕迹了。”
“那伙水匪,竟敢欺我虞氏至此?”虞七郎义愤填膺,看向面色沉郁的虞巽卿,“父亲,此次这水匪,便该彻底剿了,如今太子殿下信重虞氏,不若请驻在淮左的杨戎大将军,领着兵马肃清江面,踏遍山野……”
“这信重,我宁可不要。”他低喝着打断儿子的话,“十娘生死未定,极有可能还在那些水匪手中,万一那些水匪从她口中得出什么消息报给太子,我们便是前功尽弃了。”
“可是父亲,万一十娘早已死了呢?他们一再挑衅,还如今日这般安插人手在人群中闹事,若不是他们,太子殿下也不会非要设个纠察衙门。”
“七郎,你怎蠢钝如此!”
此时死去的那三十个部曲带给他的悲哀竟还不如他此时认知到的这一句让他伤痛。
他起身恨铁不成钢地训着儿子,“七郎,有没有那人,纠察衙门都是该立的。”
虞七郎被逼得后退一步,莫名委屈,“那父亲究竟要怎么办?”
虞巽卿仰头,看着半圆的月,想了半响,似乎定了什么决心,“太子不是陈粲,不好操控,他想要虞氏在会稽做出政绩,那我们就掏空家底给他做出政绩,得了江南之后,还怕他一个纠察衙门吗?”
他一顿,指着地上的尸首,“至于那水匪,我们剿灭不了,总有别人能剿。”
“难道还有谁也受了那水匪之祸?是不是陆氏跟顾氏,一定是,他们不可能不压迫乡里,否则怎么会显望百年呢?父亲……”
“七郎,你蠢钝啊!”他被儿子气笑了,笑了半响才道:“楚氏不是有一块美玉置在荒野吗?碎了那美玉,他楚伯安不急?那踞在江左的杨戎看到外甥女儿罹难不急?”
虞七郎大受震撼,上前扶住他,“父亲,这话可不能胡言?”
他挥开搀扶,指着庭院外四方的天,“七郎,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杀仇敌,你能看到几片云,杀亲朋,你能得到那片任你施展的天地,做忠,你顶多是清云片月,做奸,你得那凌霄。”
他转身看着儿子,缓缓道:“七郎,虞氏做得了齐朝第一门阀,凭的不是仁义道德四个字,这世道没有公义可讲,公者为千古之名失去的是生平所爱,人生苦短,当以纵性。你以为族人人都愿意簇拥我吗?可是若不簇拥我,谁能拉扯起虞氏?谁来给他们珍贵衣食享用?”
虞七郎像个受了蛊惑的信徒,从最开始的不解到虔敬,到信奉这歪理。
“七郎,为父百年之后,终究是要你撑起虞氏,你能懂为父的苦心吗?”
他虔诚地点点头,“儿子明白。”
虞巽卿这才重新坐下,眼中似乎烧起了一团火,对权欲灼热的渴求拉扯着他的理智,而此时,虞七郎并不想能浇灭这团火,甚至泼了一桶油上去。
“父亲,上回与徐西屏往来甚密的水匪都得了消息,提前藏了起来,还受徐家的接济养着,这次,我们是否该让他们做事了?”
他看向儿子:“当然不能白养了,要把东山的火烧到最旺,让楚伯安的仇恨燃到最大,也叫我看看那隐世不出的神医是谁。”
“可是楚六郎的兵还在山中,还有少岚,说是过几日便要去东山陪伴楚九娘,是否留她在族中?”
他也略作了思考,半响才沉吟道:“少岚本该待着太子身边,那山中她去不得,如今我们奉了诚意,太子该将她收回去才对,过几日吧,过几日我去向太子说,至于楚六郎……”
他想到当日秋猎时,楚郁非要与陆十一共享头名,便是一笑,“无谋武夫罢了,并不需担心,等回到金陵了,第一时间便叫西屏来。”
虞七郎应下,却见父亲望着庭中血腥喃喃道:“梁王,梁王,你若是真爱宝座,何不趁东宫虚弱时便夺了权,怎让他至今日这般辉煌了?又何至于叫我陷入此般境地呢?”
他竟尽数归咎于那与他未曾谋面的梁王。
虞七郎未觉任何不妥,“父亲,梁王处,是否继续筹谋?”
“该筹谋,只是如今已在太子处押了重宝,梁王便偏着些吧,就送十万两,再从族中挑个远的,叫西屏亲自护送,若再遇劫杀拦堵,也好及时将人灭口……算了,等剿匪之后再送,避险为要。”
过了数日,西风更紧,天气渐寒,金陵长街静寂,徐西屏一架马车来到虞府中,面见了虞巽卿。
又过几日,金陵落下了第一场雪,只是十分寡淡,只落了半空中便融了去。
东山的林野里枯瘦起来,楚郁刚操练完手下士兵,正要起身,便见陆十一向他走来,手上还提着两只兔子。
“我来核军粮,未料半路碰到两只傻兔子出洞,便送六郎改善餐食了。”
楚郁看到他有些惊喜,一见他手中的兔子却摆了摆手,“入了冬便荤腥吃得最多,山里猎户们也惯爱拿这些小兽来换,我可是吃不下了,幼琰兄还是自己留着……算了,也不辜负幼琰兄好意了,正好我给我妹妹送去。”
陆十一便笑道:“兔肉补中益气,冬日少滋味,令妹正好调养调养。”
“你这话开口,倒似我叔父一般。”楚郁带着他一路往营帐中去,“我妹妹每每吃些什么,我叔父便要拿那吃食做个什么文章,总之对身子无益的,一概不许她吃。”
“我少年时家母曾卧床一年多,我这也是看久了药羹,略懂了些,不及太傅一片慈爱之心。”
他拍拍陆十一的肩膀勉励他,“皆是亲恩,倒没有什么高低的。”
“还是不同,那年侍奉母亲病榻前,虽不该说苦,但也是有些苦在的,太傅十数年如此,实在感人。”
楚郁这才有些感同身受了,叹道:“是啊,叔父可从来不曾说过一个累字,好在如今得遇神医,总算不让我们提心吊胆了。”
两人说着,便已经到了帐中。
陆十一将兔子放下,便听他问要看那些账册,又见他转身就出帐叫来文书,未完的话也就顿在了嘴边。
“只要秋日的账册就好,我核完之后好呈报回去,叫衙门里算了该拨冬粮多少,还要核实冬衣、柴火所需。”
楚郁拉着他坐下,“这活怎么是你来?”
他惭愧地低了低头,“我在家中与父亲发生了些不悦,想来山中走走,正好衙门里缺人手,我便请了这差事来。”
楚郁倒是略显诧异,“是说了什么,竟叫你避让出来了?”
他笑容淡下来,勉强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总是我说话不如他的意,被他痛骂了一回。”
楚郁见他不欲深谈,便拍拍他的肩,“正好天晚了,今夜你便留山中听听北风,散散闷。”
他也一笑,“我亦有此意,便打搅六郎了。”
“不打搅,正好农人来报说近些时日山里总有野狼在夜里现身,穿墙过户祸害家禽,我们连着剿杀了好几夜了,总是不干净,幼琰兄要是不怕,今夜随我们同去如何?”
陆十一这才失笑,指着他道:“好你个楚六郎,还是信子虚乌有之事,我去了之后若是那些狼并未尽数现身,你莫不是要弃了我这友人?”
“哎,哪能如此,我结交陆兄看中的是陆兄的才气,可不是冲着你这气运去的。”
“我看此言有假……”
“欸,幼琰兄,为着山中百姓,便随我们去一回吧!”
正好抱账本进来的文书听见,也笑着调侃道:“是啊,陆司直,便随我们同去吧!”
陆十一哪有不应之理,只玩笑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尘仔声明:虞巽卿的反派言论我不赞同哈,他是反面例子,我们要心向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