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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虞氏崩(一)


    寒宵漏夜,城野皆静默,闲风里传来更人一声唱。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虞巽卿浑身的酒气,赤红着脸色,怒目望着跪在地上的虞七郎,“愚蠢,你当今是何时?竟还妄图借众人之势,就该将你三叔与罗茵一道送走,如何还容得她辩驳?今日不说是楚九娘,便是陆家、顾家随便哪个小子出来说几句,百姓们也敢不附和你。”


    “父亲,孩儿知错,只是如今……”他说着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室外,全是妇人的哭嚎,夹着几道劝解的声音。


    他又灌了一碗醒酒汤,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起身,口中仍训诫道:“现下你三叔与罗茵俱被关押在府衙中,又有楚氏的人守着,族中……”


    “夫主,夫主!你要我们孤儿寡母如何维生啊!”


    凄厉的哭喊冲破紧闭的门,打断了他的训诫,便见他蹙眉将虞七郎叫起来,“先安抚好你叔母。”


    虞七郎当即便起身,搀扶着他出门去。


    庭中已经站满了人,虞九夫人带着孩子扑在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虞三夫人头上脸上全是被厮打的痕迹,看她被护着的样子,便知虞九夫人早厮打过她一回。


    见他出来,九夫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二伯,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虞巽卿作哀痛之色,眼带泪花,“弟妹,这回是我不察,叫那罗茵逞了凶,此次……”


    “二郎,怎么回回都是不察。”


    虞巽卿看去,便见一位族老从人群中走出来,语气苛责。


    “头一次水匪作乱,你遣了几个旁支出去,他们虽不是族中的顶梁柱,却也是虞氏儿郎,当时我便不赞同。后来徐西屏竟是与你离了心,失了佐助不说,还带累了楚太傅记恨虞氏,不然怎会有今日之事?她楚九娘一介女儿,就敢当街为难?”


    虞巽卿脸上的红意仍重,不知是酒气激的,还是因族老的话生恼,但是语气依旧谦和,“四叔,楚九娘骄纵,未必不敢。”


    “她敢,她敢那是谁惹起的呢?”


    随着他这话,数位族人似乎都觉得有理,却少有大声议论,只是低声交谈着。


    虞巽卿当即便委屈道:“四叔竟是将此事责怪到我的身上,难道是我怂恿不成?当初宫城破,可不是我提议去掳走宫娥,那是叔伯们共谋的,她罗茵因不堪屈辱报复到九弟身上,这也是我的错不成?”


    “分明是三伯下的手,人人都见到了,那贱人手上干干净净,三伯手上却满是血迹,难道是她抓着三叔的手刺去夫主胸前的?”


    九夫人向几位族老哭诉道:“各位叔伯,那贱人虽不干净,可是三伯又能干净到哪里去?素来都知道他是个最爱逞凶斗狠的……”


    “衙门里还没有出来决断,九弟妹怎么就先定了凶手!”三夫人也喊起来,急嚷道:“二伯都说了是罗茵所为,你三伯向来忠厚,平时就是嘴上占些便宜,哪有伤人过。”


    “怎么二伯就能断案了?他的话就是至圣之言了?怎么罗茵从前不杀人,非要过了这几年才动手?难道是前两年她伺候人还自己快活了不成?”


    几个夫人听到这话赶紧捂住了身畔女儿的耳朵,纷纷眼神指摘她,九夫人却不痛快,依旧哭喊道:“今日若是族中偏袒了凶手,我就带着一双儿女跳淮河里去。”


    众人纷纷上前劝说她,虞巽卿一阵头疼,“弟妹,族中并不会偏袒了谁去,三郎若真是有错……”


    “二伯!”三夫人也凄惨地哭起来,因为先前遭了一番厮打,她形容更是可怜,“三郎从来都唯您的命令是从,从来没有一回反驳,他怎么会动手伤了兄弟呢?”


    “此时不是谁哭得大声谁就有理。”他沉下声吼道,“亲亲相隐都为法所容,今日你我亲人却要厮杀,说出去,虞氏在金陵还有什么脸面!”


    “夫主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什么脸面?”


    “你不要脸面,旁人也能不要?”三夫人明显看出虞巽卿是要护着虞三郎,吼叫也大声起来,“自古衅发萧墙,九弟妹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便夫主有错,虞氏族中若出了一个手刃兄弟的,传出去族中谁能得好?”


    眼见三夫人将这事扯到了家族荣辱上,九夫人一见族老们都面色现出异样,心中也计较起来,便又哭得更大声了,“三嫂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压我,可是我一介妇人,带着一双未成人的儿女,如何拾掇得了养育之重……”


    “九弟妹,族中自会承起养育之任,你不必担心。”虞巽卿耐心安慰道:“今次九弟遇难,我自痛心万千,然则三弟妹所言有理,自是家族荣辱为重,今后你一门的花用如常,九弟名下的财产、庄园、各般铺子族中也会遣人好好打理,新开的那条玉矿,也给……”


    “二伯慎言,那玉矿已是许了人的。”虞八夫人乍然出言。


    虞氏族人中,也有数人面色不豫,等虞八夫人出言后神色便更明显了,连先前出声的族老也不赞同道:“那玉脉才刚开采,本是都要填了八郎在会稽任上的花用,如今虽是砸了大把的金银进去没能听到个响,但是既然砸了,绝不能半途弃之。”


    说着他便恶呸了一声,“想当初三百万钱都能买个爵位了,如今只得了个中下的考评,若知他周朝的官这么难做……”


    “四叔慎言。”虞巽卿沉声打断他,“八弟在任上,也有不称职之处,不然也不会被抓了……”


    “二伯也该慎言,夫主何时就做得不称职了?”八夫人的刻薄挑剔此时便发作了起来,替丈夫不平道:“自他八月去任上,便不曾离了会稽一步,百姓们提起他无不称道,怎么到了二伯口中还是他的不对了?”


    九夫人见他们重点偏移,嚎啕道:“方才三嫂倒是说我不顾家族一体,如今来看又有谁顾忌了?兄弟的尸首横陈在前,赴宴的赴宴,争功的争功,夫主,你死得冤枉啊!这样的家族,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得下去!”


    这话一出,几位族老便又商议了起来,显然,说的正是虞巽卿知晓虞九郎死讯后仍在太子府中的宴会上,思及此,众多族人也面有异色,未必不是叹他冷情。


    虞巽卿心中恼怒,铁青了脸色,“我一心只为虞氏,东宫小朝廷,诸臣僚皆在,我得到消息时太子正在做什么,他在一个个问政啊!我非禽兽,忍能见兄弟哀亡?我宁做世人眼中的佞臣、弄臣,也要将虞氏拉扯起来。”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九夫人,“我宁愿弟妹与侄儿恨我,可我不能看着虞氏败落,一旦虞氏垮了,今时的享用,尽数将塌去,什么玉脉,什么庄园,没有一株草木留得住。石碏大义灭亲、赵威后出长安君质于齐,哪一个不是舍了亲缘为了大义,难道我又是为了我的私利?”


    九夫人却不理会他的大义凛然,顾自哀嚎着丈夫死去后将要面对的苦楚。


    虞巽卿心中烦躁更甚,妇人胡搅蛮缠,比之丈夫不好讲道理,眸光沉了沉便唤了声虞七郎。


    “七郎,将我在会稽那座庄园分到你九叔门下。”


    虞七郎见他此言一出,九夫人的哭声显然小了一点,而族人们也并无什么反对的举动,立即应声道:“是。”


    “即刻去办。”


    虞七郎当即便叫来了一个亲近的长随,吩咐他去取来契书,然而九夫人仍旧哭道:“难道我便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我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我要,也只要凶手付出代价。”


    虞巽卿耐住性子劝道:“弟妹,我见九弟之哀,自是不忍,这只我给侄儿的,盼他早日成人,将来封侯拜相。”


    九夫人却看向了三夫人,“衙门里未审出个结果来,我是不服。”


    这便是要三夫人也许给些什么了,可是三夫人却觉得族中定然不会弃了虞三郎,她若松口才是先认罪了,急道:“九弟妹既要执着问你三伯的罪,那我也陪你等,不等出个衙门里审问的结果来,你我谁都不要离了此处。”


    虞巽卿心中恨这妇人短视,便是分了财产,将来也不是拿不回,何苦非争于一时?


    想着他又要开口,不妨一位族老却道:“此事还是等八郎从会稽回来决断。”


    虞巽卿心中急怒,头一次族人不以他之意为首,却要等……要等他推上来的虞八郎来定?


    他望过去,见到虞八夫人站在了那族老身边,二人正垂首商议着什么,他便冷笑一声,“八弟身在会稽,又至紧要关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他回来金陵,恐是会以为他对考评不满。”


    那族老却蹙眉道:“可是我听说,这考评却并非是太子的授意。”


    虞氏族人不由都望向了他,他才沉吟道:“先前徐西屏欲害楚氏女,楚伯安显然是将这事归咎在了二郎身上,周朝的吏部尚书,正是楚崧的表亲,二郎,未必是八郎在任上做的不够啊。”


    他这话便不是意有所指了,只差明说是虞巽卿的责任了。


    另一位族老也道:“虽说如今二郎在太子面前有几分体面,但是这位殿下,可不是齐王那般,即便二郎你才干出众,万一那楚伯安与左稚远嫉恨你的才华,处处给你使绊子,你又是虞氏的族长,恐怕我族儿郎仕途受阻啊!”


    虞巽卿气笑起来,“我弃了声名、清誉,为的不是虞氏,是我想要个遗臭万年不成?没有我,八郎是如何当上的郡守,没有我,虞氏怎么有了今天的声势?”


    几位族老却不受他言语所动,虞九夫人还在哀声哭泣,族人们开始交谈。


    在这嘈杂里,一直一言未发的虞大夫人突然却笑了一声。


    “要是大郎在,也未必不是成不了声势。”


    第72章 虞氏崩(二)


    众人不免怔愣,虞大夫人一向温和,向来唯虞巽卿的话是从,连虞巽卿要将虞少岚送进太子府去她也没有多言,怎么此时突然发作了。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她却恍然惊醒,好似方才说错了话一般,惊慌失措地解释道:“二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见到九弟妹如此,想到了夫主而已,我绝无它意。”


    虞巽卿心有异样,顶着族人们各色的眼光,不得不露了个笑安抚道:“大嫂言重了,您身子一向就弱,夜中寒冷,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虞大夫人期期艾艾地应了,由婢女扶着离了人群,却在离去时十分温和地对族老们道:“各位叔伯,前夜侄媳梦中正见了大郎,飘飘渺渺看不见他面貌,只听到他唱歌,‘伯氏吹埙,仲氏吹篪。①’今夜才知,是他在天有灵窥探了今日,又不能道破天机,只得如此提醒侄媳,叔伯们,又何忍令二叔与九叔相争呢?”


    她言语殷切,几位族老都一时停了议论,虞巽卿忙趁着这契机道:“八弟才德亦出众,定能执掌好虞氏,可是正值如此时刻,忠君之臣,便该将那考评视作教训,越加仁民爱物,一心守在会稽才是。”


    虞八夫人却立刻叫住了要离开的大夫人,“大嫂,您劝说叫我们不要争,可是您也听听二伯这话,什么叫他就该守在会稽?难道族中如此大事,夫主还不能回来送别亡兄一程?若如此,这官做了,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况且二伯这话说得,好像八郎只要回来了,就一定会夺了他的权一般。”


    虞巽卿未想今夜她才是最棘手的一个,见她在几位族老身边殷勤,也知她夫妇二人是对自己不满了。


    大夫人被叫住,回身十分为难道:“你这话便是错怪了二叔,他一心只为虞氏,九叔遇不测,是合族之痛,八叔守在会稽任上,才是疗补这痛楚的良药。”


    虞巽卿刚欲谢她,八夫人却自怀中抖落了一封信出来,冷冷讽刺着大夫人,“我就不如大嫂这样大度了,我是不能忍受夫主仕途受阻的,不像大嫂,大伯身死人手,您还能将那人当作恩人一般感恩戴德。”


    众人哗然,便见她将信呈给了几位族老。


    “这是八郎前些日子得到的信,我便说怎么龙骁卫全数战死,独活了一个徐西屏,原是他受人指使,害了大伯。”


    虞巽卿心中大撼,努力维持着面上冷静,“南丰公主,果是记恨曾经齐王指使我诛杀了南阳王吗?故而今日,才与你的旧识罗茵一同作弄了这一出,来向我虞氏复仇?”


    八夫人抚掌而笑,“我与陈烁又非一母所生,我记恨什么?倒是大伯,好端端的,怎唤起了我旧日的封号,莫不是心虚了么?”


    几位族老正在争看那信,大夫人也踉跄着往他们处去,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的,大郎是死在周军围困之下,大伯怎会害他?不会的,不会的。”


    虞巽卿额上青筋跳动,八夫人还在继续道:“我与罗茵,一个世家贵妇,一个歌楼娼妓,算什么旧识?二伯,望您向大嫂,向叔伯们,向族人们好好解释解释,这信上的内容。”


    “徐西屏已死,何来信件?南丰公主你真是执念于皇家啊!非念你齐朝旧日辉煌,怎不顾我虞氏?让太子知道我虞氏有妇思归旧朝,他会如何待我虞氏!”


    他的怒喝只惊到了几个胆小的孩子,余人无论男女,都欲争着去看那信,而大夫人已经扑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


    八夫人向前一步,“二伯不用拿周朝太子压我,人家周朝太子温仁,不会似大伯这般拟就莫须有的罪名,至于陈烁,他的死与我何干,今时,我就只是为大嫂不平,为我夫主不平,凭什么戕害兄弟的小人,能做了虞氏之主?”


    虞七郎心中虽有震撼,甚至知晓那信上所言未必是假,然而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虞巽卿身侧,“叔母,万不可受外人挑拨,前次那伙水匪尚未剿清,这信,定是他们所使出的离间计。”


    虞八夫人痛心疾首,“七郎,你痴傻啊!你是没有看到这信上写了什么,连粮草被克扣了几次、数次苛瞒军饷余出多少银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几次延报军情,七郎,战场之上,粮草不足是要人命的,迟误一刻的军情,说不定就有千人丧生,你大伯可是神武大将军,就这么死在了淮左,他要是吃饱了上阵,是不是能畅快地杀敌?是否就有一线的生机能撤回来?你大伯母又何至于守寡,少岚又怎会连她父亲的面也不曾见过?”


    虞七郎被质问得心虚,却听身边的父亲也冷笑一声,“无凭无据,蠢人奸计。”


    “蠢不蠢的,二伯何不解释一番,兆康元年三月,宫里修了个牡丹花房,耗银十万两,我记得当时国库正空虚,所有钱粮都拨去了前线,王兄还因此大发雷霆,二伯你是他最亲信的宠臣,怎知那银两从何而来?”


    “齐王有私库,怎能容我过问。”


    “那就巧了,这信上正说到,徐西屏在兆康元年三月,瞒扣了一半军饷递给了二伯你,倒比十万两多些,是二十万两。”八夫人讥讽看向他,“莫不是从二伯这里,又克扣了一层?”


    “可笑,可笑。”虞巽卿咬紧牙关,反逼向族老们,“我与长兄少小相伴,我崇文他尚武,曾在书阁校场许誓,一内一外,永不离心。我若是害了长兄,那南阳王的遁逃何至于令我心痛?”


    几位族老站在一处,眼神闪烁了几下。


    虞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拍着心口,哽咽道:“二叔,这其中仍有言,兆康元年六月十八,传令兵带着大郎被围困的消息回来金陵,正值林娘娘寿辰,你将那传令兵关押了一日,第二日才放他面圣,那一日……是否……是否那传令兵被关押的那一夜,大郎正坐在城墙上,等着援兵的到来。”


    她哭得实在可怜,却只是怯懦地问,并不敢职责虞巽卿,虞氏几位族老终究是尚存了良心,叫人将她扶起。


    “二郎,你为虞氏是殚精毕力,但有这信在,族人亦怕矣。”族老悠悠叹了一声。


    此时,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虞舜卿才第一次开了口,“二哥,我不信你会存心害了长兄。”


    虞巽卿心念微动,语气激动,“五弟,我……”


    “可我却信这信上所写为真。”他神情哀切,十分心痛道:“若不是真的,二哥为何要给齐王献计杀害南阳王满门?难道不是因为南阳王察觉了龙骁卫军费有异,查到了真相吗?”


    “如何是我献计?陈烁早为齐王所厌恶,他欲杀之,我操刀耳,臣事主,岂非忠?五弟,你是受了什么蛊惑?”他怒笑着指向虞舜卿,“莫不是你也记着南阳王?你与南丰公主共谋,就是为了……”


    八夫人长叹道:“二伯,这里没有人要替南阳王申冤,您当初献奸计冤枉了他,这是满天下都知道的,可是他一家死光了,部下也尽鼠窜逃亡,没有人替他伸张,你不必混淆了主次,我们今日,只是问你这信上所写是不是真?”


    族老也道:“二郎,或你并非故意,可你定然知道粮草被瞒扣、军情延误的后果。”


    虞大夫人哀诉道:“二伯,我不求你将少岚接回来,你是他的长辈,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你的,可是我……我就想知道,当年大郎他究竟,究竟是不是,也有可能活着回来呀!”


    虞舜卿失望地看着他,“二哥,我不愿见到你将虞氏拖入深渊,周朝太子不是齐王,北边的世家,也不是顾、陆两家。”


    他颤着牙,见族人们皆投来异色,冷声道:“笑话!一纸荒谬就要来问我的罪,长兄在天有灵若得知,岂不痛心?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如何振奋家族?长兄军功拼打来的家业,一夕之间岂不尽做齑粉?”


    虞八夫人大笑,将信高高举起,“二伯说话有趣,这一纸是不是荒谬,您不若证明给我们看?”


    虞七郎震怒,“叔母,不知何处所来的一张纸,竟要我父亲自证清白,传出去我虞氏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八夫人冷声喝道:“若是清白,又何愁证明不了?”


    虞巽卿怔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颤动,这句话,是他当年对伏王妃说的。


    彼时伏王妃在齐王面前哀诉,“昏沉不知人事,如何自证清白?”


    “既是清白,如何不能证明?”


    这话是他说的,如今,如今旁人反又拿来毁杀他。


    他牙关紧咬,“自证清白?谁敢叫我自证清白,我是虞氏之主,是我将虞氏从会稽一个寻常显望,拉扯成了齐朝第一望族,尔等不念我功德,却叫我自证清白,真是,真是一群辜恩背义之徒!”


    虞氏众族人受了他痛骂,却无一人有愧色,反而议论纷纷。


    “便是曾经的第一望族,如今,却连顾氏与陆氏也不如,再过十年,世人焉知我虞氏?”


    “太子初来,便是二哥忸怩作性,不肯身先士卒投了,落了后却要拿族中财物去砸官声,若是长兄在,不说国会不会亡,定不至于沦落至此。”


    “前几日我见到顾十一娘,她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摔了太子的杯子,太子还安慰她呢!”


    “人家一个女儿,就得了这样的体面,而我族中男儿却要以金银投之,钻营苦之,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往太子那里投诚献好,说不定少岚妹妹早当上了太子妃。”


    族人们的议论声如蚊,却渐渐盖过了虞大夫人与虞九夫人的哀嚎,一字字一句句直往虞巽卿眼前来。


    “疯了,你们全疯了。”他狂声大笑,环视向族人们的目光阴冷,“没有我,不出十年,虞氏别说在金陵了,就是在会稽,也砸不出半点水花来,我,我是长兄选定的族长。”


    他张狂地指着北方,语气偏执,“是当初长兄出征时,将一族之重交到了我手上,我有错,便是他识人不明的错,我卑鄙,就是他自私不察之责!”


    虞大夫人听得心中大恸,泪涟涟地祈求他,“二叔,大郎早去泉下十六载,你何苦要拉他挡箭!我只想要你证明这信上是假,你却有三五托词,如此……如此怎么信你!”


    “二郎,你如今,是当不起这担子了。”族老上前,召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先将二郎送回去,等八郎回来再行定夺。”


    虞七郎大急,“叔公,尚未证明那信上所言是真,此时定夺,如何叫人信服!”


    虞舜卿幽幽看向他父子二人,“那便请二哥证明给族人们看。”


    虞巽卿骤然仰天大笑,“自证清白?自证清白,你们已经相信了的东西,要我来自证清白,你们早想好了,要夺我的权,可我是太子詹事,我有官职在身,朝廷的律法压着,你们谁敢动我!”


    一位族老长叹了一声,“二郎,朝廷的律法,大不过宗族的孝道,周朝宣行的是孝道,家族内事,朝廷怎会来管?你做你的太子詹事,族里的事,且放放。”


    虞巽卿早已酒醒,向前时脚步却踉跄起来,虞七郎伸手搀扶时,他已经栽在了虞九郎的尸首面前。


    正入他眼睛的,是虞九郎未曾瞑目的一双眼,泛着白,似死鱼一样。


    他怔然向后缩了缩,动作狼狈又难堪。


    虞七郎赶紧扶他起来,可他的手撑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流淌着血迹,湿滑一片。


    他没能潇洒地起来。


    族人们对他的畏惧在此时轰然倒塌,他只是个寻常的人,再没有了通天之能。


    他再被扶起时,族人们已经开始毫不收敛地指责他了,连虞九夫人,也怕他不肯舍下虞氏那座庄园,叫两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直问契书何在。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赞美兄弟和睦。


    第73章 虞氏崩(三)


    深夜的虞府,灯火通明。


    虞巽卿面色铁青,斥退了上前来的两个护院,“我是太子詹事,尔敢近身!”


    虞九夫人更不愿让他走,哭着扑住他的脚,“二伯,二伯,夫主怎么办啊!”


    虞七郎连忙叫长随将她拖开,又看向族人们,“未有证据证明那信是真,凭什么要父亲卸去族长之位?八叔母可是外姓人,怎能由她


    一言来定?”


    八夫人冷笑一声,“我嫁入虞氏二十一年了,七郎说我是外姓人,那在你眼里,你诸位祖母、叔母、嫂嫂弟妹,是不是都不算虞氏的了?”


    众多妇人一听哪能接受,纷纷开始驳斥虞七郎。


    一位族老忙道:“皆是我族之妇,不必听七郎的满口荒唐。”


    虞巽卿冷目嗤笑,“妇人妄图以嘴舌压人,何其可笑,四叔五叔,今日这族长之位,你们要,我可以给,可是我给了,你们谁人能做下一任的族长呢?”


    虞舜卿都不等众人议论就高声道:“自是该由八弟来做。”


    虞巽卿不料他竟毫不念权,正在他怔愣之际,几位族老也赞同道:“八郎行事稳重,如今在会稽,也打出了好官声。”


    虞舜卿补充道:“我方才已命人快马加急去会稽了,八弟今夜或将能够赶来。”


    虞八夫人便谦和笑了笑,“只要是嫡脉一支,谁人都能做,五伯曾随大伯行军作战,尽得其真传,三伯年纪长,论嫡长,他也能做,未必只有八郎一人。如今选族长,该选贤能,不该以官身来定,族老们定当要好好商议才是,若不然,回去会稽,叫乡人们也共谋才好。”


    她这谦和令几位族老都有些刮目相看,只因八夫人从前仗着公主身份性情跋扈,齐亡后也不见她收敛多少,从不见她是个体贴之人,今日却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不由都偏向了虞八郎。


    虞舜卿本以为他们会因此争执,不想竟如此平和,难以置信地看向虞舜卿,“五弟,不对,你不该如此的,你从无主见,若没有人致使你,你不会如此,是谁?”


    虞舜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抬眼却失望至极,“二哥,难道我这一生,便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吗?我便不能,因为长兄,自决一次?”


    他语气逼人地走近,在路过虞大夫人时被他拉住了,“五叔,你容我再问问。”


    她哀切地擦着泪,拿着那纸信走向虞巽卿,众人以为她仍要质问,不妨她在走近时突然从一侧护院身上抽出刀剑,一把向虞巽卿刺了过去。


    神武大将军之妻,怎会是怯懦的无能妇人。


    大郎教她舞剑时,念唱起于心、达于剑,一招一式,去仇敌也!


    “大嫂不可!”


    “大伯母!”


    众人呼喊声起,大夫人却似她手中的剑一般凌厉,半点未肯收势,那剑,直直朝虞巽卿的胸口而去。


    红白一瞬,白刃刺破的,不是虞巽卿的胸口。


    虞巽卿倒在地上,举目见到血从虞七郎的胸口涌出,睖睁半晌,张嘴哑声喊不出半个字来。


    虞七郎尚存了一息之气,抬眼看他,“父……”


    众人齐涌上去,有的抱住了虞大夫人,有的抱起了虞七郎要去求医,有的要上前扶起他。


    虞巽卿却没能等到虞七郎一声完整的称呼。


    眼泪自他眼中夺目而出,他甩开众人的搀扶,跌跌跄跄从虞舜卿怀中把虞七郎抢来,带着尸体一起跌落在地上,“七……郎,七郎,我儿。”


    他悲怆的哭喊没有得到回应,虞七郎双目圆睁,胸口的鲜血还在不停的流淌,像是活水,红的江流。


    “我儿!”


    只有虞七郎胸口的涌动,与他无声地对谈。


    众族人红了眼,未有人上前打搅。


    大夫人被妯娌们抱着,神情无悲无喜,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哀伤无助的虞巽卿,无声地笑了笑,这样好,这样更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九夫人已经哭泣到累倒在虞九郎的尸体上,族人们各自坐在了胡床上微养着神,待着虞巽卿清醒来。


    虞巽卿还在怔怔地抱着儿子,望着那四方的黑天。


    不知是谁摔了茶杯,骤然惊了他,他立刻捂住了虞七郎的耳朵,“七郎别怕,不是打雷,不是打雷。”


    看得众人心酸,虞舜卿轻叹了声,“二嫂去得早,都是二哥一手养大的七郎,怎么就……”


    他话未完,忽有一人从院外急忙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八……八郎堕马了。”


    众人惊骇,几位族老由人搀扶着起身,急切问道:“人呢?伤得如何?”


    “伤得重,且来不及回府了,就近找了家医馆安置着。”


    虞八夫人一听就慌了神,忙疾奔出去。


    虞舜卿眼神一闪,也匆忙跟着出去,却被几位族老叫住。


    “五郎,八郎情形恐怕不好。”


    虞舜卿当即也神色凝重起来,“侄儿明白,我这便去府衙将三哥……”


    族老打断他,“五郎,事重,三郎莽撞,你须在这里守着。”


    未离开的族人们一见,都知道了这是何意,倒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虞舜卿面色为难,想了想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人又唱过一更,他便叫众人先散了,将九夫人好生安抚了,答应她虞巽卿若不给那庄园了,他从自己名下出,如此她才是肯叫众人来收敛虞九郎的尸骸了。


    未几,这庭中除了几个值守的仆人,只剩他与虞巽卿父子了。


    “二哥,叫人将七郎先安置了吧!”


    虞巽卿被他扶着肩,侧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五郎,我的五弟,我就七郎一个儿子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虞舜卿被他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不知他的称呼怎如此怪异,强装镇定道:“二哥,节哀顺变,你正值壮年,将来必能再有子嗣。”


    虞巽卿却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五郎,你心虚了,八弟堕马,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是不是?”


    未等他回答,他便毫不在意地转了头,“我知道一定是你,你担不起虞氏的,他们个个都被养得自私又窝囊,没有一个人是助力,你不是我,也不是长兄,你担不起的。”


    他心底的不服气被激起来,“二哥怎知我不能?都是嫡支一脉,一脉相承的血与骨,我怎么……”


    然而虞巽卿却丝毫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顾自将虞七郎背起,连仆人要来搀扶都被他挥退。


    “凭什么我不能?”虞舜卿却急了,亦步亦趋跟着,“凭什么?我……”


    虞巽卿依旧不理会他,口中顾自道:“七郎,你打小我就哀训你,教得你没出息了,往后我不训了……”


    “二哥,二哥!”他喊得更加急恼,心中一阵空虚与荒凉,像是冰原上刮过了一阵狂风,卷走了最后一枝枯草。


    次日金陵天大白,有人路过虞府门口,见到缟素铺了漫天,口中嗟叹。


    “造化弄人啊,前几日早晨还见虞九郎打马过去,今晨就见了丧仪。”


    “这可不止一位的。”


    “还有哪一位的?”


    “可不就是……”


    两人正说着,便见几乘高大的马车过来,忙避去了一边。


    正是刘呈与楚左两位太傅的马车,刘呈下马后,便见有几人站在门口,看到他后匆匆迎了上来。


    “草民虞舜卿拜见殿下。”


    刘呈看了眼为首之人,抬手叫他起来,温声问起了虞巽卿的情形,“虞卿可好?”


    “失子失弟之痛,一时并不能平息,然二哥是坚毅之人,若见殿下必然有所抚慰。”


    楚崧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殷勤若此,莫名不喜,果见太子的脸色也寻常,显然不为他殷勤所动。


    等到府中,却有两处灵堂。


    虞舜卿忙道:“草民九弟的灵堂,置在东府,侄儿的灵堂,置在西府。”


    “长者为尊,那便先去东府吧。”


    他连声应下,等到东府祭拜过了又才去到西府,便见到了虞巽卿立在堂前,他见到太子来,形容虽凄惨,但也尚能维持体面,拜会道:“臣拜见殿下。”


    “虞卿不必多礼。”刘呈将他扶起,又说了一番关切之语,该是今日虞巽卿实在哀痛,倒少了些殷切,谢过了刘呈。


    等到几人离开虞府时,刘呈便邀他们共坐于一车,脸上再没了方才的温和。


    “那虞舜卿,老师怎么看?”


    左融道:“昨夜虞七郎还曾在那歌楼前张狂放言,今早便有了丧仪,即便虞氏不对外伸张,想也知道是内中大乱,看今早的情形,该是这虞舜卿占了上风。”


    楚崧也道:“昨日虞桓卿深夜从会稽任上赶来金陵,却深夜堕了马,或是虞氏内斗之因。”


    刘呈蹙了眉,“若是没有虞巽卿,虞氏倒更好掌控一些,那个虞舜卿,倒合适当个傀儡。”


    楚左二人对视一眼,俱提了提建议。


    便又等几日,虞舜卿之子虞十郎封了个低微的武官之职,却是太子近卫,叫好些人艳羡不已。


    等到虞巽卿办完了儿子的丧仪再回到太子身边,虽不如之前那般受亲近,但因着詹事之职,也未受多少冷落。


    不妨衙门里那桩未决之案却葬送了他的仕途,众歌妓齐齐来到府衙中,状告虞巽卿当初逼良为娼。


    她们口称当初宫城破,她们便是大周子民,却因被虞巽卿所掳,被日夜关押在那些污秽之所,从未有一日得见大周的盛世,如今护着她们的罗茵又被虞氏诬告,她们便要冒险与虞巽卿这狗官斗一斗。


    刘呈听闻,自当重视,亲自去了府衙坐镇听审,还将虞氏众人叫来作证,不仅歌妓们指认是虞巽卿命人掳走她们,逼压她们为妓,虞氏众人也纷纷言说是虞巽卿一人所为。


    虞巽卿立于堂上,才刚开口辩白几句,刘呈便已十分不耐烦地起身,“孤累了,赵卿不必顾念虞巽卿的官身,他犯下如此丧德之事,孤必不会包庇,孤即刻便写文书回京,必不令此人秽脏我朝纲。”


    姓赵那府君一听便明白了,待送走他后便要虞巽卿自辩。


    虞巽卿咬紧牙关,脸色煞白,又是自辩,又是自辩,他突觉一丝荒谬。


    然而不等他自辩,虞氏一位族老已经开口要为他赎刑了。


    “府君在上,其时慌乱,他也是好心为之,却因误谬之念成了大错,囚之流之,不若金银赎之,我族自放诸位娘子自由,再送以诸位娘子金银安身。”


    虞巽卿却不服道:“既非我罪,何必赎我?”


    赵府君一拍案,“人证在此,何来无罪之说?”


    他四望了望,身上几道芒刺,是众歌妓们厌恨的目光,和族人们冷漠的眼。


    那口口声声要为他赎刑的族老,脸上毫无怜色,他们只是怕自己咬到他们身上去。


    那族老道:“二郎,七郎在泉下,怎忍你去受牢狱之苦?”


    他嗫嚅数声,终究还是垂了头。


    赵府君心有不愿,正是痛恶虞巽卿所为之时,然在周朝律法中,他所犯之罪确也能赎,便按章程定了案。


    而如此定案之后,众娘子们又替罗茵申冤,赵府君自当提审,此时虞氏众人还想留在公堂,却再不是证人,丝毫不能为虞三郎支撑。


    人本就是虞三郎所杀,因虞九郎笑话他不自量力,妄图争夺族长之位,他喝了几口酒,一时糊涂便杀了人,然而他又辩解是罗茵在酒中下了蛊物惑人。


    赵府君本就对众位被逼良为娼的娘子心怀怜悯,此时听他已经认了罪还要辩解,怒喝一声,“这天下何来蛊物?人是不是你所杀?”


    虞三郎被关押了几日,早低迷了神智,“是我所杀。”


    众娘子都松了口气,扑在一处哭了起来。


    虞三郎却是丧伦之罪,无法以金银了却了,处以了斩刑。


    第74章 送别


    江南的腊月,万树初见一点绿,水气淡似烟。


    金陵城外的渡头上人影稀少,罗茵带着几位娘子立在码头,不时眺望远处,脸上神情忐忑又焦急。


    廉申已将她们的行囊尽数搬去了船上,转来看她神色,笑道:“娘子不必急切,定会来的。”


    她被点破,笑了笑,“十数年未见,那夜他又戴着个斗笠,我实在没瞧见人,今日怕他又有什么要事,恐往后相见就难了。”


    说完她又看去,想想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些,便叫身边几个娘子去船舱中等着,不必在这里吹冷风。


    那几个虽不知罗茵要等谁,倒也听话,都上了船去。


    廉申便道:“扬州富饶,又是娘子的故乡,此去娘子定当能安闲度日。”


    罗茵心有牵连,只与他寻常说笑了几句,终于看到有人策马而来依旧是一身灰白的布衣,斗笠掩面。


    她看得眼睛发酸,别眼揩了揩泪,廉申忙也避开视线,不令她难堪。


    铮铮马蹄声踏过渡头的风浪,落在了她眼前。


    方晏一下马便执着鞭向她作了一揖,“我来迟了,茵姨……”


    罗茵红着眼,忙将他手扶住,声音透着哽咽,“并不迟,不迟。”


    方晏生得高大,站在罗茵之前,那斗笠便形同虚设了。


    他低头时,就见罗茵神色怔然,触到他视线时又扬唇笑了,“像你父亲,像了个七八分。”


    然而她语气里却有几分落寞,方晏便临风摘下了斗笠,毫无遮掩地将面容现于她眼前。


    她却笑着落了泪,抬手想触触他的脸,却如何也下不去手,“怎么……怎么一点……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呢?”


    她语气颤颤,叫人心碎。


    方晏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从来就不像他母亲,眉眼唇鼻无一处相似,可这却叫罗茵有些难过了。


    “你母亲……”她颤抖着声气,终于从他凌冽似霜刃的眼睛里,探寻到一点似三春水泽般的明媚。


    “伏姐姐就常如此看着我。”她和泪而笑,伸手抚着他的眼睛。


    “我们写诗斗文,我输了便回回都耍赖,你母亲却从来不恼,就是这么看着我的,阿询,阿询,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啊!”


    她笑着低吼了一声,又哭得大声了起来。


    方晏掩下沉痛的神情,温和扶着她,“茵姨,我记得母亲与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是她的血脉延续。”


    这话却安慰不了罗茵,她缩着肩,哭得肝肠寸断。


    或也不是因为方晏不像伏王妃,只是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一点明媚,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时候,之后她十六年来都没有家人,再没有见到她的伏姐姐,家人尽在南阳王之案中离丧,只有她困在宫城,又被锁在脏污的淮水畔。


    她心中似乎有千斤的苦痛,哭声撞进江涛里,随涛水扑岸,浇在堤上,将他们的衣摆尽数打湿。


    渡口仍有行人,好奇地张望过来,以为是家人分别不舍。


    廉申忙上前安慰道:“待娘子去了扬州之后,我们得闲定然要去扬州看望娘子,不必忧于这一时的离别。”


    方晏摇头,示意他不必管。


    而罗茵却渐渐收拾好了心绪,只是抬眼见他时实在忍不住掉泪。


    “阿询,你像你父亲,这很好。”她笑道。


    方晏便也扬起笑,“是,他们都说很好。”


    她擦擦泪,“我……我帮不上你什么,你要顾惜好自己,长安不比金陵,权贵遍地,人物尽在,却也险恶万分,你去了万莫逞强,徐徐图之。”


    方晏谦虚聆受,点头道:“茵姨的话,我都记着了。”


    渡口上来往虽稀,却不乏好事者,见到他二人虽衣衫简朴却姿态优雅,相貌不凡,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探来。


    罗茵便以袖擦了泪,为他把斗笠戴上,“见到你我便知足了,你母亲见到你如此,一定会高兴的,回去吧,我去了。”


    方晏扶着她去到船上,“茵姨,若遇难事,定要交代齐远去办。”


    船上撑船那男子忙应道:“属下定会照料好罗娘子。”


    罗茵轻笑,上了船还不住看他,却又挥着手让他回去。


    “阿询,你们回去吧!”


    方晏也招着手送她,却一直遥看着这船变做江上一粒。


    廉申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若是罗娘子三年前肯由我们送走,也不会受了后头那些苦。”


    他转身沉吟道:“有罗氏满门的冤情在,茵姨不会走的。”


    大鸿胪罗瞻是南阳王的授业儒师,两家一直来往甚密,罗茵也是因此才与伏王妃交好,十六年前罗瞻为南阳王求情,不仅其人受戮,罗氏满门也遭流放,又是寒冬之中,罗氏满门文弱,竟尽数死在流放路上,只有罗茵因在宫廷中得了陈粲一位宠妃的喜爱,未受牵连。


    廉申便也不再多说,随他一同来到拴马的茶寮,两人刚骑上马,策马才下渡头,就见在路口停了一架马车。


    虞八夫人站在马车旁,定定望着马上的方晏。


    廉申从未与她打过交道,甚至她在虞氏内斗中如此大显身手,亦不是他们的手笔,南丰公主与陈粲一母同胞,从来没有对南阳王一门展现过丝毫好意,即便她与罗茵在齐宫时算是友人,可也从来都看不上商户出身的伏王妃。


    廉申惴惴道:“她是要过来吗?”


    方晏却未理会,扬起缰绳便要离去。


    虞八夫人眼神一闪,叫仆人将他的马给拦了下来。


    方晏见有一人滚来马前,急忙勒马,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虞八夫人匆忙来到他身旁,疾声问道:“可是大郎吗?”


    方晏沉声道:“夫人看错了。”


    虞八夫人却十分笃定了,脸上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喜悦,“大郎,是你吧!姑母就知道,你没死呢!”


    听得廉申咂舌,策马上前挡在了她面前,“这位夫人怕是认错了人,我侄儿怎会与您这般贵人有亲,请夫人让道,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她自然不会认得霜翎卫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蹙眉看了眼廉申,“你与罗茵,是何关系?”


    即便如此情境,她依旧趾高气昂令人厌烦,方晏神情厌恶地扬了一鞭,高头大马骤然嘶鸣,吓得八夫人捂着胸口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马蹄动起来,她瞬间便抢上了他的缰绳,见近处无杂人便激动地低吼道:“在我的封地,南丰,我经营了一家柜坊,有黄金数百万之巨,这些做复国之资虽不足,但已然够你招兵买马,陈粲昏庸,大郎,你不认我无妨,只要你能匡复齐室,这些……”


    “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大郎。”方晏讽刺地笑道:“不知您是哪一家的夫人,我可不想与您这般人物有牵连,还请您将您所说写于纸上,我好呈给太子殿下看。”


    八夫人将他斗笠下的脸看得分明,闻言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言语有些癫狂,“你分明就是大郎,你分明就是,不然你写那封信给八郎做什么?我一听说罗茵杀人,就猜到她定是要替罗氏报仇,果然,是你在背后,你不是要报复虞氏吗?我都替你做了,虞巽卿死了儿子,虞三郎跟虞九郎都死了,八郎残废了,如今虞氏嫡支里就还剩个虞五郎,他没有害过你父亲,也要杀他吗?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会答应我……”


    方晏冷眼不理会她,向廉申递了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大声道:“哎呦这位夫人,您可别纠缠我了,我是不会给你家做赘婿的,你也别在我们面前抖搂家丑了,你恨你夫君便恨嘛,下什么狠手让他残了呢?你们这些仆妇,赶紧将你家夫人拖走啊!”


    虞八夫人显然没有见过比她更无赖的,手上一松,方晏便已经策马离去,廉申也紧随其后。


    八夫人看着他远去,而身旁行人都向她投来复杂的眼神,忙掩了面,恨恨叫来一个下人让他去跟着二人,


    已经远去的二人策马进到城中,进了闹市便换了马,步行在街市上,跟来的那人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未再见人影,懊恼地回去禀报了。


    “乖乖,要是她真有数百万两黄金,那得花了多少力气搜刮,小晏啊,我们干脆假意应她,先将黄金哄骗了过来再说。”


    方晏嘴角微扬,“她可不是等闲人,恐是真有那念头,想必那钱财她留着也是后患,保不齐哪天真叫她祸害了江南,害得百姓们又受战乱之苦,不如去劫了来。”


    廉申猛点了几下头,兴奋得两眼放光,“那钱财要么是她从齐宫里得来,要么是从虞氏族中瞒来,总不是正经的,劫了它去!劫了去!”


    他越想越激动,“回去就好好打算打算,劫了来,去长安买个大宅子,买个大庄园。”


    他说着又促狭地看了看方晏,“听说楚九娘在长安五陵原有个宅子,我们去将她方圆几里都买下来,数百万之巨,该能置个豪奢的大宅了。”


    方晏面色沉静,耳根微红。


    “长安居不易,廉叔,谨慎花用啊!”


    廉申戏谑大笑,“金银之物,要舍得花用,回去我也算算你名下的产业,不知道抗不扛得住她一个小娘子哦!”


    街市熙攘,腊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在为元日节庆备年节用物,被八夫人纠缠的方晏,于喧沸的烟火气里,听到耳边打趣,终是活了过来。


    恰过酒垆,花椒酒新开,浓郁的酒气,翻飞进层见叠出的彩纸新绸中,行人摩肩而过,尘世鲜亮。


    他的肩被碰了碰,廉申指向前方,“莫不是等着你的?”


    他探眼过去,见到楚姜站在酒楼上,临着栏杆笑望过来。


    “她猜到了我要送人出去,才来等了。”他轻声道。


    隔着嚣杂繁闹的街市,他的手指动了动,在人群中步子渐快,路过一间门口挂着锦幡的铺子,上面绣着神女像,伙计在门口揽客,学了满口的文雅。


    “新刻的宋玉诗集欸,有顾大家的神女像相送,睆似天星,灿比朝阳啊!”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又晚了,最近搞了个新项目,每天下班都太晚了(痛骂资本家)


    第75章 相见


    残冬本是最凋零清瘦的时候,年关之下却又不一样,薄霜初上枝头去,便被热闹的吆喝声融掉。


    方晏避让开人群进到酒楼,廉申紧随其后,一脸的好奇,“她怎知我们一定会路过此处?”


    “她玲珑剔透,不会猜不到。”


    廉申望向他不大自然的神色,戏谑道:“怪了,虞八夫人是跟踪了罗娘子,才侯在了那处,莫不是楚九娘也如此看重罗娘子?怎不亲去渡头上送人?”


    方晏嘴角微动,“廉叔何不亲自问问她?”


    廉申立刻就摸着鼻子悻悻一笑,调侃几句是无妨,真要到了楚姜面前,他还是要小心谨慎的。


    不过多时,两人便来到那阁子外,采采正在门□□代伙计,看到他们便上前一礼,“两位郎君请,我家女郎正候着呢。”


    廉申指着自己,“我也去?”


    采采看得心生怪异,怎么他这表情倒像是一个要送女儿去给高门显贵相看的寒门儒生,还以为他是不愿进去,便道:“若是廉郎君不去,也不需去的。”


    方晏一笑,看向他,“九娘应是要见你我二人,廉叔不必惧怕她,九娘向来很好说话的。”


    廉申扯扯嘴角,笑得并不赞同,一回是这小娘子令人恐吓她的族叔,一回是拿着簪子要捅了人的腰子,一回是兵不血刃败了匪贼,哪一桩看起来她可都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


    然而方晏已经迈着步子进去了,他啧啧两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方晏进去时,正见楚姜从栏杆处进到阁子里,青灰的狐裘裹着她,明明没有雪色映衬,却让她更比琉璃澄澈。


    他眸光暗了暗,拱手向她笑道:“竟不知九娘会在此处。”


    “我一直命人看着罗娘子她们,知道她今日要离开,便想在这里送送她,却不想见到了师兄与廉郎君。”


    她微笑着坐下,叫采采煮茶。


    方晏坐在她对面,心中一片融融,先采采一步拿过了茶具,修长的手指按在陶壶上,动作从容。


    楚姜听到茶汤泠泠,轻笑问他,“师兄惯喝什么茶?”


    他垂眼分了一块茶饼,耐心挑了,“我喝惯了散茶,贵贱都不拘,九娘呢?”


    她伸手帮他摆着茶盘,回忆着自己惯喝的,“倒也不用多好的茶叶,不过得是新茶嫩芽。”


    方晏抬眼,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笑上,心中胡乱搅动了一番,声气渐哑,“如此江南的明前新茶倒是合适的。”


    廉申站在一边,默默往阁子外移了移,却叫楚姜正见到了,便也请他坐下。


    他极不情愿打搅二人,却又要给她这面子,笑着坐在另一张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九娘不必顾我,你与小晏接着商谈,别因我耽搁了。”


    楚姜怔然一笑,“请廉郎君来,自是有事相请,岂能失礼。”


    他忙点着头笑笑:“自然自然,九娘请说。”


    “徐西屏还欠我他的全副身家,如今正是时候了,我想请廉郎君将他送回金陵来,我好向他讨要。”


    廉申一愣,先看了眼方晏,看他还顾自斟着茶,便斟酌道:“眼下虞氏在金陵仍有余威,放他回来,是不是太急了些?”


    “正是因此,才要送他回来,只是余威,徐西屏的幼子死在他们手上,该由他自己讨回……”


    “九娘,你不必操心此事。”方晏将茶端给她,灰白的袖角盖在了她眼前。


    “既说了,你我共谋,一同叫虞氏坍塌,我便从来不是事外之人。”


    她减了笑意,眼神坚毅,反手盖在了他的袖角之上,语气固执道:“徐西屏并不无辜,师兄,他曾想杀我,他应当没有后悔过做虞巽卿的走狗,后悔的只是当初没有做得更周全,没有将我杀成了,虞舜卿也不无辜,他杀了徐西屏的幼子,他们之前应该要彼此缠斗,两败俱伤。”


    方晏暗叹了一口气,手也不伸回来,便横在她眼前,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袖压住。


    “九娘,你不必非要将自己也拖进来。”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有些懊恼,“等我解决好一切,他们也照样是两败俱伤。”


    可是楚姜从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当然可以等着方晏解决好一切,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吟诵清风明月,即便徐西屏的家产去向引人怀疑,方晏也会将那些俗物洗得清白,可是……


    “可我,应该与你处在同一境地里。”


    即便从不曾言明,她却想要与他纠缠不清。


    她眼睛里带了一丝水汽,惹人哀怜。


    方晏喉结上下涌动,隔着一片轻薄的袖子,他们几乎是肌肤相触了。


    他忍住要握住她手的冲动,眼里暗色翻涌,“九娘,你不必的。”


    她却突然看向一旁的廉申,“廉郎君以为呢?我真的是不必吗?”


    廉申本就大气不敢出,生怕两人哪一句不对坏了情分,一被点到,手都抖了一下,泼了茶水在衣襟前。


    “我……”他清楚方晏在顾忌什么,两人或许今日有一时欢宴,明朝却未知,一个世家贵女,除了公主皇妃,满天下便数她这般门第的小娘子最尊贵了。


    而一个却身世晦暗,淹没名姓,即便此身得全,该以什么身份与她共处一境呢?


    廉申暗恨自己看得透,他镇日的调侃,何不是趁着一时的欢愉,想着得一日是一日,可是这小娘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非要有个牵连。


    方晏也幽幽看着他,令他心头发毛。


    “九娘啊!”他避开方晏的眼神,长叹一声,“我们小晏命苦,你今日给了他承诺,绝不能始乱终弃啊!”


    楚姜瞬间啼笑出声,面若春色,“廉郎君放心,我绝不会始乱终弃。”


    方晏终是怕了她,额角跳动几下,沉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迸发了出来,隔着衣袖反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他沉着声,目光幽暗,“九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姜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心跳倏地加快,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激得她畅快地笑起来,“我楚明璋,言出必信。”


    廉申在一旁看得老脸一红,还想添把火进去,采采却不乐意了。


    “咳咳。”


    楚姜侧头望她,“可是受寒了?”


    采采忙靠着她坐下,将她的手给抽出来,捧在自己脸上,“应当是,女郎摸摸烫不烫人?”


    她立即明白过来,面上顿时飞起红意,装模做样地摸了摸采采的脸颊,“倒是还好,回去让先生给你开一副药。”


    方晏难道在她面前得了攻势,徐徐将手伸回,嘴角擒了笑问道:“师傅与方祜可还好?”


    “都好,方祜倒是总念起师兄,不若师兄随我回府去看看他?”楚姜抬头问道。


    廉申正在喝茶,闻言被呛得胡乱咳了数声,狼狈地望着二人,“这便能登堂入室了?”


    采采立刻反驳起他,“只是请方郎君去瞧瞧先生与方祜罢了,我家郎主且忙着呢!”


    楚姜却道:“我父亲早想见师兄了。”


    方晏不像廉申想得跳脱,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楚太傅可是知晓了?”


    楚姜点头,“却未曾与殿下说过。”


    “说也无妨的。”他柔声笑起来,将她面前冷了的茶水倒掉,换了热的,“我绝无翻覆旧朝之念,天下人都知晓了也无碍,九娘尽可与楚太傅说起,若我有一念之错,便此生百年,不得见师友亲恩。”


    楚姜心念微动,捧着茶犹疑道:“那便晚些时候,等师兄事皆毕了,再去见我父亲?”


    这回说的,便多了旁的意思了,方晏见她神色里多了丝郑重,自不肯叫她失望,“好,晚些时候。”


    得了回应,楚姜兀自低眉,笑声跌进了茶水升腾起的热气里,叫他恍然想起先前路过那铺子时听到的招揽声,睆似天星,灿比朝阳。


    廉申自觉做了好事,起身将他们案几上的热茶拎走,美滋滋道:“这茶好,比我常喝好多了。”


    楚姜笑问:“那廉郎君平常喝的都是些什么茶?若是觉得不好,我家中倒是余得多,顾渚紫笋、蒙顶石花、峨眉白芽、天目山茶,这几道剩得多,改日我叫季甫送去?”


    廉申听到沈当的名字有些心虚,敷衍笑道:“这便不用了,我都喝惯了,不必劳烦。”


    楚姜一眼看出了他心虚,还记得当初在山道上被他们摆了一道,小心眼地想打趣他,“季甫曾与我说,他与廉郎君算是朋友,被算计了一回,倒是难过呢。”


    “啊……这我……”廉申支吾几句,即刻指向了方晏,怨叹道:“若不是小晏的主意,我也不会伤了季甫兄的心啊!”


    方晏本在看好戏,突感压力袭来,见她目光悠悠转来,神色颇为淡然,“廉叔若说是,便是吧!”


    廉申一急,“如何不是?”


    “廉叔,我并未否认,哪日见到季甫兄,我会向他言明内情的。”


    他越是淡然,反显得廉申的话有假了,楚姜憋着笑看廉申一脸的着急,半响才松口道;“那事便算是过去了,改日见到季甫,廉郎君可以亲自与他说。”


    廉申看他二人都一脸谐谑,何不知是自己被逗弄了,一时羞恼一时笑,喝掉了好几壶茶。


    时过正午,采采催促了一声,“女郎,出来时答应了给十四娘买花灯呢。”


    楚姜轻应下,由她搀扶着起来,“我便先去了,等……”


    她止了话声,抬眼看向方晏。


    方晏坦然道:“不必改日,后日我去见……”


    “咳咳咳。”采采突然猛烈地咳起来,身子半侧着挡在二人之间,她先前见着楚姜烦闷,想方设法也要为她解愁,可如今瞧着是动了几分真心,她便得拦着些了。


    方晏移开一步,换了个说法,“后日我给方祜送花灯去。”


    楚姜掖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76章 夜阑


    夜阑沉静,楚姜坐在镜前,素净着脸,采采正给她绞着头发,嘴中喃喃道:“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女郎的头发比原先厚了不少呢!”


    楚姜伸手摸了摸,嗔道:“一年半载也长不了这许多,是你绞得轻了。”


    “当真?婢子可使了最大的力气了。”说着她手里那帕子又收紧了些,复用一支木钗盘了,拿过熏炉来将水汽烤走。


    她望着水汽氤氲到铜镜前,模糊了楚姜的面容,仿若瑶台飘渺的幻景,不禁叹了一声,“瞧着女郎已是大姑娘了,恍恍惚惚地,若不是近身的,还真会以为是元娘呢!”


    “傻采采,便不是恍恍惚惚,我与长姐也相似。”她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笑看着,“不过长姐热烈,我更冷些。”


    采采当即敲了敲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便说怪呢,从前婢子从未如此感慨,原是从前女郎整日似个瑶台仙子,沾的都不是尘气,如今倒是越来越像红尘中人了。”


    楚姜正对着镜子一时嗔,一时怨,一时蹙眉,一时娇笑,呢喃道:“笑时更像,不笑嘛,板起个脸倒是像三哥!”


    采采也捉着她的神态,调笑起来,“眉毛粗一点……”


    窗外忽传来一声树枝摧折的脆响,采采瞬间屏起气息,往门口看了几眼,“莫不是方郎君来了?”


    楚姜被她窃窃的神态逗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勾结了什么窃贼呢,去看看。”


    采采立刻去到窗前,便见了挂在树上的一盏鲤鱼灯,她复看了外间几眼,却未见人影,伸手将灯取来,摇了摇头。


    她便也解了帕子,头发散了周身,将灯置在案上。


    映着月明,她一眼就看见了隐在琵琶树下的一片影子。


    她勾着唇,手撑在窗台上,漫不经心道:“想是哪个惯爱讨好主子的献殷勤,将灯扔出去罢!”


    树下那人影才动了动,踏进了月色里,冷峻的眉眼里透着愉悦,“那灯可是我亲手做的,九娘实在狠心。”


    “谁叫师兄躲躲藏藏呢?”她招手叫采采将灯拿来,仔细看了看,拎着问他,“只有给方祜的?”


    他走近几步,“本想给你家小妹妹也做一盏,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改日再送。”


    “那我的呢?”


    话音刚落,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刻刀,“上回送你那朵木兰不长久,灯是哄童子的,这回给你刻一朵长久的。”


    楚姜心中绵软,想到曾经方祜说他还会做箱子,在箱子上刻各般花样,便要转身去拿只匣子来,却不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忙道:“应是阿聂,师兄且等等。”


    方晏正要隐去,未料阿聂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瞬,小声扣了扣门,“采采,不要再与女郎玩闹了,熏好头发便歇了。”


    采采心里正慌,急忙回道:“是,正熏着呢!”


    等门外脚步远了,她拍着胸口惴惴来到楚姜身边,“女郎,要是郎主知道了,怕是要拘着您了。”


    方晏眉一挑,将刻刀收进了袖中,“本来是要多做几盏灯的,不过方祜贪玩,我想做多了反叫他心散了,便只做了这一盏,九娘,你家幼妹喜欢什么灯?”


    楚姜叫采采回去坐下,细望了望他的神色,低眉却见他手上的刻刀已经不见了,心中一沉,“怎不问我喜欢什么灯?哄童儿的东西,我未必不喜欢。”


    她声音里夹了点嗔气,方晏顿时失笑起来,将袖中的刻刀拿出来,举在她面前道:“方才听采采说了,便想死物配不上你,故才不刻了。”


    她面上一红,梗起声气道:“那要什么才配得上?”


    “该是独一无二的。”他笑叹一声,“待我细寻寻。”


    她这才显见地高兴了几分,她从来便是入了眼的舍得花心思去哄,此时便毫不吝惜好话,“独一无二的也多,师兄刻的,哪一个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方晏实在承受不起她这样的温柔,侧了侧眼,清咳一声,“那便再刻一支木兰好了。”


    “都好。”她转身抓了只匣子递给他,便见他手里动作利落无比,轻扬的木屑洒在窗台上,一点点累成堆。


    “师兄是从哪处学来的?”


    方晏手上顿了顿,“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楚姜想起他的身世,心中一疼,不知是否触及他伤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用帕子一点点将木屑收集起来。


    “我母亲也会,却刻得不好。”方晏将她动作看在眼里,轻笑着将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样大小的几朵花可以吗?”


    润亮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她便知他并非心伤,将匣子接过看了看,笑道:“正好,我用来装我的几支好笔。”


    说话时,她手腕的玉镯碰在窗台上,手帕碰去了外面,晚来风正急,一个旋儿那锦帕便挂在了树梢上。


    她仰起头,看到那帕子将她所见的月亮挡了个分明,不经意地扯了扯方晏的袖子,“师兄,那帕子挡了我看月亮。”


    方晏动作凝滞了一瞬,转眼便一个飞身,攀着树干将那帕子取了下来,动作轻似飞鸿临水。


    楚姜看得心跳,抚掌惊道:“难怪方祜说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果真厉害。”


    她这惊慕的眼神毫不敷衍,令方晏的心防一再溃败。


    她若是想哄骗谁,玩弄谁,始乱终弃了谁,一定不是她的错,他毫无底线地作想,定是别人先辜负了她。


    “师兄总共打死过几头虎呢?”她绕着帕子问他。


    他又咳了一声,正了正颜色,“方祜胡说的,我没有这么厉害。”


    “那也不差了,都是廉郎君他们教的么?”


    “都有,幼时是我父亲教导,后来便是廉叔他们。”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沉重,只是在平和地讲述,却听得楚姜心中难受。


    她拂去窗台上的木屑,柔声问他,“先生仿佛并不喜廉郎君他们,师兄是如何学的?”


    方晏抬眼,轻笑道:“九娘很好奇吗?”


    她点点头。


    “并不光鲜,很危险,你听了夜里睡不着。”


    “我不怕。”


    方晏停下手中忙碌,将刻刀在手里转了几下,挽了个花式,楚姜却看得眼睛一亮,一脸的跃跃欲试。


    他笑得无奈,“九娘,那些地方,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她就该永远活在这琉璃仙境中,尘埃不染才好。


    可是楚姜却摇头道:“师兄,我并不害怕。”


    她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她贪慕他身上未知的新鲜感,她本来就该受这样一个人吸引,不受什么门第、家世、财富的规束,她已经被病弱规束了十六年。


    脱缰的思潮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理智,或是吃药躁了火,她看着眼前人,她颤声道:“师兄,明日带我去看看吧,我要回长安了,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方晏与她对峙,从来没有赢过,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听到她声音颤抖,他便俯伏了。


    “若是不怕,今夜,今夜我带你去看。”


    采采豁然起身,拦在了两人之间,“女郎怕黑。”


    “我不怕。”她按下采采的手,转身便去案上写了张纸条塞给她,哄道:“好采采,你等我回来。”


    采采顿时苦了脸,“要是聂婶子进来寻不见……”


    她笑了一声,“阿聂不会来的,采采,阿聂知道的。”


    采采便想到之前阿聂来了又去,这才应了,却见方晏已经伸手将楚姜带出了窗外,忙从架子上取了件大氅扔去。


    方晏将大氅接过,盖在了楚姜身上,她纤瘦得要被这大氅淹没,墨发披散,一动一曳,掖在她臂上的手暗自收紧,怕她不经意间就从什么缝隙里逃了出去。


    “师兄,我们怎么去?飞檐走壁,蹿房越脊?”


    她太胆大了,她本来也就如此胆大,是敢收买水匪恐吓她族叔的,这也寻常,他暗忖道。


    楚姜只隔着冬衣与他相触,呼吸落在他胸前。


    他空咽了一口,打击着她的激动,“骑马去。”


    她眼神瞬间失落,“当真不上屋脊去?”


    方晏垂首低笑了数声,手隔着大氅,紧拢在她腰间,“若要上去,便该抓好了。”


    她立刻就欢欣了几分,却不知要抓哪里,手在空中胡乱攀了几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方晏身子一僵,幸好在月下,面色并不明显,不知道她头发熏的是什么香,他别开脸,心想绝不是什么正经的香。


    楚姜心跳得飞快,却故作镇定,“一只手抓住,够不够?”


    “够了。”他吹了会儿冷风,终于冷静了些。


    “女郎,你们还去吗?”


    采采握着那纸条,好奇地看着二人。


    楚姜回过头,神色不太自然,“去吧,你……你关窗,别冷着了。”


    方晏唇角动了动,一把将她拢得更紧了些,“可抓好了?”


    她接连点了几下头,一瞬间便感受到脸上猛地被风刮疼,身子也随着方晏的动作而腾起。


    吓得她立刻就闭上了眼,“走……走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九娘不是要蹿房越脊吗?”


    楚姜感受到所倚的胸膛起伏,脚下似乎也踩在了实处,缓缓睁开了眼,便见他们已经站在了屋脊之上。


    “当真是……”她深叹了一口,却一时不能言语。


    眼前不是最繁盛的灯火,却明暗里交织,锦绣夹藏在江畔繁市里,远处的人声分明并未近前,不曾入耳,她却似高台俯瞰的圣人,彷佛洞悉了人间。


    星月近前,她伸手触向天星,冷冽的风与寒穿指而过,“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第77章 江上


    寒色带疏星,夜风飒飒,楚姜惊奇地望着楼市中的繁火暗灯,三千星子直下眼前来,胸次全无一点尘。


    “师兄,我以为已经看遍了奇珍,可这,我从未见过。”


    她声音里带着喜悦,“即便是我临登高楼时,亦不曾见过。”


    这才是不设防的夜,没有刻意的灯火行人,只是寻常的夜,她站在屋脊之上,不知登的是哪片屋顶,这是一种难明的刺激。


    方晏的手环绕在她肩上,闻言又低沉一笑,“九娘,这才是一鳞半甲,我带你去看,金陵的黑夜。”


    说罢他便要从这屋顶跃下,楚姜心惊,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两人便从屋顶来至一院墙之上,未等她出声,方晏又揽着她前行数百步,脚下轻快,似点水的蜻蜓。


    这是一家富户,院墙修得结实,寒宵中毫不吝惜灯火,他们落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旁,透过窗隙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抱着几本册子睡在榻上,床边有两个婢女正在捧着一箱金子,看着像是要往光亮的地板上倒。


    “这是吴轸,江南有名的富商,姬妾无数,却从来不与她们过夜。”


    “为何?”


    方晏指指他抱着的账册,“他谁也信不过,每日都要点一遍账册,可他家产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怎能点完,白日夜里都在点,只是一旦被叫醒又会动怒,他便想了个主意,每隔两个时辰便叫婢女往地上倒一箱黄金,照他自己的话,只有黄金叫醒他,他才能心甘情愿醒来。”


    楚姜掩唇,“那他平日去处理生意了可怎么办?”


    “他不是徐西屏那样的傀儡,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自己年轻时也有些雷霆手段,如今多是叫手下人去谈生意。”


    “从来只在故事里听过这样的,这一见,倒是……倒是钦佩莫名。”


    在她说话之际,那两个婢女便已经将黄金倾倒于地,那商人一把就坐直了身子,因身子肥胖,起身时将两本账册与一枚散着床上的黄金夹在了腰腹之间,便见他由婢女扶起,那黄金“扑”地弹去了墙上。


    楚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伏在方晏怀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方晏见她愉快至此,眼中现出几分笑意,又携着她往另一户人家去。


    这次落在了屋顶上,方晏揽着一脸好奇的楚姜缓缓蹲下,取了一片瓦,便见这坐落于繁华闹市的大宅里,竟藏着这样一间破陋不堪的土屋。


    有一个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正卧在干草上翻着一册书,眼前悬着一只苦胆。


    这人翻一页书,便要抬头舔尝一下苦胆,然则尝完后却并不镇定,总是龇牙咧嘴、苦皱眉头好一阵才安定下来。


    “这人与友人在十年前比试文赋时败下阵来,从此每每见到那友人都要喊一声阿翁,他在外人面前装得霁月风光,却心有不甘,在家中布置了这陋室,效仿勾践卧薪尝胆,日日苦读,只盼哪日雪了那耻辱。”


    楚姜忍住笑,凝眸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道:“这人,在秋猎时我曾见过,殿下还夸过他的文采呢!”


    说话间她脚下的瓦片有所滑动,惊得那人往上一瞟,方晏便揽着她下了屋顶,行在巷道之上。


    “这些说出去只是趣闻,有些人的隐秘,却是污秽不堪。”


    他迁就着她的步子,行得缓慢,自下了屋顶,手也规矩地放在了身侧,不时撩动着楚姜大氅的一摆。


    “人之隐秘,也该有好有坏。”她毫不意外,忽停下脚步,仰着头笑问他:“以师兄这样的本事,岂不是能将人心暗处尽明于心?”


    方晏失笑,“我还做不到,只是少年时,戚翁嫌弃我步子慢,就常把我往各家院子里扔,万幸,我没被发现过一回。只是久了,总能都知晓些。”


    说着他便指了指远处,“我不想你见到那些脏污,我带你去江上。”


    她抑着声音,“便是渡口,也太远了,如何过去?”


    “先与九娘说过了,骑马去。”他抬脚后退一步,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便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在二人眼前停下。


    楚姜看到这大物近前,不可避免往后退了几步,不过瞧这马儿温顺异常,在方晏鼓励的眼神中才上前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


    粗粝的手感磨得她掌心发麻,令她笑了起来,“我还想师兄是如何过来的,原是藏在了这里。”


    她笑时眉眼微弯,一头浓密的发散在肩上,裹着她明媚的脸,方晏看得心中生出莹亮,将手伸在她眼前。


    楚姜微怔,眼睫翕动了片刻,缓缓地将手递给了他。


    第一次除去外物肌肤相触,二人都微红了脸。


    即便这双手是最无隐秘可谈的,在身周或是绮罗或是布衣的包裹下,这双手就这么清白地坦诚着,有的布满粗茧,有的细白柔软,或许是从这一片毫无遮掩的肌肤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处境所在,所以这片肌肤的相触,才比那些邪淫与狎昵更纯洁,也更诱惑。


    方晏常年习武,手掌自有数道茧子,每一道,都刻进楚姜柔嫩的手心,掌心相触,掌纹也亲昵地连络着。


    他呼吸紧促了几分,近前一步,“你我需共骑一乘。”


    楚姜微垂着眉,头一次声音细弱起来,“那便共骑一乘好了。”


    马儿的嘶啼打破了这旖旎,方晏沉了沉心,抚着她的手小心将她置在马上,而后一个翻身上马。


    楚姜整个人都处在他的怀抱之中,闻到了一阵清淡的松香,这香气显得她熏头发用的苏合香过分轻浮,她心念一启,便向前挪了挪,与他隔了一分,手往前抓住了缰绳。


    方晏无声一笑,拉了一把缰绳,马便疾速跑了起来,缰绳对于楚姜来说过于粗粝,马刚跑起来她就被勒得“嘶”了一声,整个人又回到了方晏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方晏便已经微向前倾了一分,话音在她耳侧响起,令她无端战栗。


    “九娘,别怕。”


    她颤着气息,微微点了点头,只一动,便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后,她的头发,纠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长街寂落萧瑟,一骑青骢踏破月色,马蹄扬起冷白,飒沓流星,锦衣疏狂。


    不过多时,便已来到城外一处废弃的古渡。


    暗夜中,远处低伏的群山好似沉睡的猛兽,似乎随时能将连年来脂粉气颇重的金陵拖进厚重的故事里去。


    方晏勒了马,将人小心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那古渡去。


    “这里……这里会有船来?”楚姜疑问。


    “我能令船来。”他笑得清朗,牵着她又行了数步,踏在了渡头上仅剩的几块板子上,青骢马跟在后面,此时先一步就踏进了水里。


    水中响起了一阵无名的响声,像是铃铛,又像钟声,片刻后从不远处的丛野里,驶来了一叶小舟。


    坐在船头的是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冬夜里竟还光着上身,还不用起身划船,只坐在船头动了动手,那桨便激起一层大浪。


    “哟,世……是小晏啊!”大汉看到他身侧还有余人,惊异不已,看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以为他是掳了哪家娘子,马上揶揄笑道:“总是开窍了,不枉我与戚翁日日念叨……”


    “齐叔,这是楚九娘子。”


    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迅速将船划到了他们面前,口中急道:“怎能如此?掳了她,楚崧不得烧了金陵?”


    楚姜掩住笑意,清咳了一声,“这位……齐叔,我不是他掳来的,是我逼着他带我来的。”


    “啊?”齐叔更惊奇了,却见二人亲昵,十分不敢置信,“真是楚九娘?”


    方晏点头,“正是那个,曾令你恐吓了楚十六与楚十九的楚九娘。”


    这话一出,齐叔更是惊诧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楚姜,惴惴道:“这是为何要,为何要逼着他来这里呢?难道是你们要对小晏下手……”


    “齐叔,她只是好奇,想去寨中看看。”方晏怕他再想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叫他将船扶好,携着楚姜上到船上。


    楚姜见齐叔看着自己时颇有些小心翼翼,与外表极不相符,心中好笑,想起来廉申,还有之前那个假装乞丐的老头,心想他们并不像一群失意之人,反而颇为可爱,便是因此,才将方晏养育成了如此轩昂的郎君吗?


    那个幼失怙恃的小小少年,是如何,成为了眼前这般郎君的?


    她思绪涌动,似汹涌的江水,靠着江岸时,听到风声振着林野,直将万物号动化作江涛声。


    轻舟易过,未多时,金陵城便全然落入了黑暗中去,月下江水遍起银光,闪着粼粼的莹白,挟裹起涛声送着这轻舟。


    楚姜坐在舱中,看着江舟渐近了一座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不由屏住气息,看得方晏一笑,起身牵着她行至船头,“内中尚有天地在,九娘,来。”


    楚姜随他出来,便见几点寥落的灯火挂在崖壁之上,其余只昏黑一片。


    她突然感受到船身一震,齐叔跑进了水中,淌着未及踝的水踏上了江岸,似是去通传。


    在她的惊疑中,方晏也踏下了船,将船头的灯笼取下,照着江岸。


    “九娘,踩在我脚上。”


    楚姜还在犹豫,他便已经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攀着他的肩,两只脚都落在了他的脚上。


    仰头便是他的脸,饶是她再镇定也心慌了一瞬,忙就着灯色看江岸,“水浅,我走过去也不过湿了鞋底。”


    方晏给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湿了鞋底,回去不好交代。”


    话音才落,便已是干燥的江岸,忽而灯火大亮,她还不及抬眼便听到了有声音传来,“小晏带的是谁?”


    方晏刚要启唇回答,却又顿了顿,牵着人向前走了一步,“是楚氏九娘。”


    第78章 不悔


    这不是徐西屏来时所见的那几座低矮的寨楼,而是连绵在山壁之下的一座村落,桑竹错落,灯火连岸,仿似世外之所。


    “当年戚翁与廉叔他们从金陵离开时,皆带了家小,便至此处,另辟了一片村庄。”方晏带着她向内去,一面道:“十六年来,每每遇见孤儿,他们也往里面领。”


    他话音刚落,村子里便跑出来几人,为首的正是戚翁,满脸的笑,“原是楚九娘子,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老叟?那日您的马车坏了,我曾提醒您要提防奸商的。”


    楚姜曲身向他一礼,笑道:“自是记得。”


    戚翁更高兴了几分,向身边几人得意地撇了撇嘴,方晏看楚姜落落大方地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便含笑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他们从未见我带人回来,新奇了些。”


    “他们很热情。”这一群人,身上没有带着煞气,反而大方朴实,似乎十六年前那桩苦难并未给他们带来多么难以消磨的影响,只是塑造了他们,而这一点,也在方晏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没有被仇恨淹没了善良的本性,不会伤及无辜,强大着,也温柔着。


    楚姜一时竟不知能用什么语言形容他,从前读过的骈章清句,在此时全成了空白。


    方晏挥退众人,便见她目似清水一泓,在灯色与月色之间,潋滟着千般风情。


    他嗓子一紧,捏着她的手也不舍得松开丝毫,二人似乎只在彼此对视间,便能消磨去无数光阴。


    沉闷的一声江浪响起,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银浪。


    “归航了。”他低喃道。


    楚姜好奇回身,却被他带着向前走了数步。


    “九娘,随我来。”


    江风撩人,她看着眼前目灿寒星的郎君,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任由他带着自己攀上了崖壁去,落在其上一间简陋的亭子中。


    江天一色,明月伴潮,辉色之下,江舟归航,三艘大船似乎是挨着前方崖壁而过,激起千朵浪花拍岸。


    楚姜看着大船过去,毫不停留,不明白这如何是归航,不待她想,便见从他们下船的地方进来了几个年轻郎君,衣饰儒雅,眼睛却被一块黑巾给蒙住了,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十分娴熟地叫他们肩搭着肩,将他们带进了村中。


    “他们是谁?”楚姜问。


    “想走航运的商人。”


    她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却未敢想,又问道:“从长江走商,皆需师兄许可吗?”


    方晏轻笑,“江水自在,他们任意来往,不需我许可,我也不会管,但若与我商量过了,利大于弊,我不会收取他们分毫钱财,反而会叫人护着他们,令其不持寸刃,便可远适数千里。”


    楚姜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叹一声,“九娘,我不缺财物,缺的,是人。”


    说完他就感受到了她的手在渐渐抽离,心下谓叹,捉得更紧了些。


    她似笑非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师兄要人,还说不是妄图颠覆我周朝江山?”


    他笑得更是温柔了,“九娘啊,我要人,只是想要给廉叔他们一个安稳,陈粲缩在长安,周朝天子……”


    他看到楚姜的眼神,换了个称呼,“陛下为显示仁义,不但会护着他的命,还要善待他,我杀了陈粲之后,恐会有轩然大波,廉叔他们为了替我父母弟妹报仇,已经付出了太多,若我出事,他们需要闲适的生活,我收拢的这些人,有商人,亦有官宦,他们散落在各个州郡,能替我护着他们。”


    楚姜这才信了几分,问道:“就像罗娘子一般?”


    “是,便如扬州刺史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他背着家族收了一房外室,还在扬州置了家产,不下于他在族中所有,那些财物,俱是我引线搭桥他才得到,正欠我几个承诺,恰好茵姨是扬州人,李甫珃在一日,茵姨便能得一日闲适。”


    楚姜却心有异样,刺史乃一州长官,竟也与他连络甚密,大周朝廷,他又渗透了几分?


    “晏师兄,你要的,只是杀陈粲吗?”


    方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神情笃定道:“若我存有别念,何苦今夜令你来此,令你猜疑?”


    她望着他的眼,半晌才应了声,“若你存有别念,有碍我亲族,有碍我朝纲,今日之好,他日霜刀。”


    声音坚毅,毫无拖沓,叫方晏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九娘,我绝不会与你对立。”


    他没有多么沉重的诺言,这一句虽轻,却叫她信了,他今夜如此坦荡,令她来此,令她生疑,却也叫她思想浑沦。


    她终复笑颜,指了指村中,“只是蒙住眼睛,他们听到江涛声,不会猜疑江岸之上吗?”


    方晏低笑了一声,“他们猜到了也无妨,每一个外来之人,皆有秘辛在我手中,一触即伤及其全身。”


    她捏着袖口,“那我来了此处,师兄是掌握了我的什么秘密?”


    这一句叫他怔了一瞬,片刻后眼中又润起春泽一片,“你这样的人物,与我这山野莽夫来往,已是秘辛了。”


    楚府之中,采采坐在案前,对面是一脸严肃的阿聂。


    楚姜所写那张纸条置于案上,阿聂看一眼叹一口气。


    “今夜必回,就这四个字,这是拿准了我不会告诉郎主呢。”


    采采讪笑一声,“女郎说婶子您必是知情的,我才敢让女郎离去。”


    阿聂白她一眼,她自然是知晓的,她的女郎,养在深闺十六年,哪一个不是哄着疼着她,偏一个山野郎君,与她争斗几回倒成了新鲜。


    “她要走,你还能拦得了?也不知那小子是好在了何处,叫她如此痴迷了。”


    越说她越气,往漏壶看了一眼,“再过半个时辰不回来,便去告诉郎主。”


    她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响动,采采忙跑过去开窗,就见楚姜笑盈盈地站在窗前,方晏立在她身后,看见阿聂,躬身行了一礼。


    “阿聂,不要告诉父亲。”她正要翻窗,身后人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送进了屋中。


    阿聂忙过来阖上了窗,低声催促道:“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方郎君请回吧!”


    窗外立刻传来一声“告辞”,阿聂却有些怀疑,拉开一点缝隙看了一眼,“当真走了?如此厉害?”


    楚姜笑了笑,脱下大氅便要歇息,阿聂却回身上下打量着她,“虽说长安女子少受拘束,游玩也不拘时辰,可是往后,女郎再要如此,奴便要向郎主告状了。”


    楚姜拉着她坐下,语气娇嗔,“阿聂今日不也知道?”


    她顿时无言,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女郎,金陵之事,不要带回了长安,方郎君无官无职,更谈不上什么门第,若不是方先生,您与他几辈子也搭不上干系的,若沉湎其中,将来郎主如何肯许?便是郎主疼爱您许了,大将军呢?如此天差地别,如何长久?楚氏这样的门庭,您该配的即便不是楚氏、杨氏、李氏,那也该是说得上的家族,该是长安数得上的俊彦。”


    楚姜笑着听她说完,摇头道:“可是旁人不入眼,相处也是厌憎,阿聂,他日之事,他日再看,我不会伤父亲与舅舅的心,也……也不会伤他的心,将来事难测,长姐与姐夫行走天下之前,无人敢信女子亦有郦道元之志,那我又凭什么,将来就一定要循着什么门第嫁人?凭什么非要嫁一个有官有职的世家子弟?”


    她声音渐沉,“阿聂,那样我不会甘心的,今日即便没有晏师兄,我也不会甘心的,我不该非要配什么门庭,我若是想去山水里自在,就能去看山看水,我若是想要嫁人,无论那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我看得上的我便能嫁。”


    阿聂被她说得有些动容,伸手抚着她的发,“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元娘久不在长安,便落了多少口实,那些人怕楚氏与左氏,当面与你笑声笑气,背地里却编了多少脏的臭的。”


    楚姜拉下她的手轻拍几下,眼神无畏,“阿聂,我若怕他们几句口舌,前头十六年便白活了,长姐若怕他们的口舌,她许给父亲那句“长安纸贵”这辈子也实现不了,只有怯懦的人,才会畏惧他们的嘴舌。”


    她淡淡一笑,“我不会怕,即便他日未得好景,我亦不悔今日。”


    阿聂望着她的脸,终是笑叹了一声,笑眼里又有一点珠泪,似无奈也似妥协,“若是不悔,便不是枉费了。”


    第79章 有婢似旧人


    当长安来信催促刘呈尽快返京时,建始六年还尚未结束,此时左融新纳的一房小妾才刚刚抬进了门,顾媗娥刚诊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这封信的到来,两府都不曾有多大的欣庆气氛。


    这日楚姜才刚用过早食,便听阿聂说顾氏一大早又送了礼来,还送了五个相貌妩媚的侍女来。


    她叹了一声,“糊涂了。”


    阿聂也附和道:“郎主昨夜宿在太子府中,尚未回来,夫人便已经将人和礼都收下了。”


    楚姜有些意外,“母亲看似温柔,实则大有主见,她未入长安,族中却都知道她是个贤惠能干的,任谁都瞧得出顾氏打的什么主意,她心中若是没有父亲,收下倒也说得过去,但素日里瞧着,她对父亲,绝非无意。”


    阿聂笑道:“金陵百姓都夸赞郎主清正,不似左太傅一般惯会风月的,夫人虽是继室,可比多少元配夫人都惹人艳羡,您与元娘、三郎都大了,从来都谦恭有礼,十四娘打小就离了生母,对夫人又爱又敬,她的风光,在这金陵必是数一数二的,顾氏这一回,令奴也想不通了。”


    “倒也不是想不通,父母之事,我们总不好多管。”


    阿聂看她神色淡淡,猜测着问道:“女郎可是要提醒一二么?”


    她摇摇头,“昨夜父亲一夜未回,或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母亲若是有主意的,绝不会让后宅不得安宁,我们且先看看吧。”


    阿聂点头,又听她问——/依一y?华/道:“今日母亲可好些了么?”


    “说是好多了,昨夜吃了先生给开的药,今晨便有胃口了。”


    她眉头松了松,“叫衿娘近几日少去打搅母亲,若是得闲……”


    “女郎,青骊姐姐来了。”采采疾步进来,身后跟着青骊。


    楚姜跟阿聂对视一眼,便笑着问候了一声,“母亲可是有什么吩咐?”


    青骊笑得可亲,行了礼才道:“昨夜劳方先生给开了一贴药,今早便胃口大好了,夫人特叫婢子来谢过九娘,若不是您与先生的交情,这般神医可是难求了。”


    楚姜展眉,“不必谢我,是先生仁心。”


    “自也要谢方先生的,正好今早顾氏给送了些补品奇珍来,想着都赠给先生去。”说完她笑意便淡了点,眼中带着迟疑,又有些愧色。


    “不瞒九娘,随着那些补品一道来的,还有五个娇俏的婢女。”


    楚姜手中拿着珠钗,转了几转,也面有疑惑,“可是有什么说法?”


    青骊脸色一苦,“这五个,却不是顾氏几位夫人送的了,是顾氏族长,说前几日宴上这几个弹琴奏乐的,咱们郎主多瞧了几眼,今日趁着送补品来,他给添上的。”


    楚姜心中颇有疑虑,她父亲虽不至于不近女色,可是多年来修身,在她母亲去后,身边就只有楚衿的生母,两人一年到头也才见几回,何至于在宴会上会多看几个乐人,还让人给看了出来。


    想着她便沉吟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夫人说,想请您去看看。”


    她更是疑惑,看到青骊攒眉苦脸,便也应了下来。


    路上青骊又道:“九娘若见了,万勿动了气。”


    这话已是相当坦白地告诉她那几人不对了,楚姜心中疑惑更甚,等来到了顾媗娥院中,便发现了其中十分沉闷,院中伺候的下人见到她来都不敢多说几句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低着头继续做事。


    “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随着青骊进门,第一眼便见到了并排立在其中的五个婢女,相貌艳丽,容貌相似,气质如出一辙。


    最先惊疑地却是阿聂,她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衣袖,“这……真是荒唐。”


    众人此时都顾不上想她贸然出声是否不合规矩,连顾媗娥闻声,面色也是困顿不已,看到她们来,便伸手叫楚姜去她身边坐下。


    楚姜却迟疑了些,慢慢经过那几个婢女,吓得她们大气不敢出,望着一双浅青的绣鞋从她们面前缓缓过去。


    “九娘。”顾媗娥又叫了她一声。


    她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母亲,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媗娥苦笑一声,抬头看到阿聂,“正好阿聂来了,你与九娘一道替我出出主意。”


    阿聂低头,“奴不敢。”


    青骊忙搀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并坐在了席子上,“婶子万勿如此说,这事,您是定然说得上几句话的。”


    阿聂便看了眼楚姜,见她点头才应了。


    顾媗娥一招手,就有人来将那五个婢女请出去,她这才道:“难怪我三叔会说,你父亲在宴上多看了几眼。”


    楚姜心中有几分怒气,却不是对着她的,“上一次,是见到几位小娘子学着我长姐,这一回,却是连长相都能相似了。”


    说出去,谁人不觉好笑,顾氏为自家女儿,找了几个与前头元配夫人容貌相似的婢女,元配夫人所出的两个女儿还与其母肖似,能做出此事的人,不是昏蒙就是愚妄。


    顾媗娥知道她气些什么,也不想替娘家辩解,只觉心中发苦,拉着她挚切道:“这几个我若不收下,难保他们不会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我虽不曾见过你母亲,却从来都敬慕她,今日见到这几个,心中也是气的,本也能暗自处理了,可此事,还是要与你商量一声,我信你父亲绝不会玷污了与你母亲的情意,即便宴上多看了几眼,也是忽见生疑,却不想顾氏竟以为你父亲那几眼与他们俗人一样污秽。”


    “这事若是被我大舅舅知道了,顾氏即便是楚氏姻亲,也不要想让杨氏高看哪怕一眼,不使绊子那都是我大舅舅仁慈。”她说得毫不留情,眉眼带怒,“此事若是怨我父亲在宴上多看几眼?何不怪他生了双眼睛?”


    青骊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九娘,莫要气着伤身子。”


    她这才悠悠从怒气中清醒几分,自也知道顾媗娥的为难,想她此时尚有身孕,便柔了声音,“母亲,此事您是如何想的?”


    “五个人都能相像,绝不是几日就能找到了,少说也要几月,怕是他们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我三叔为人虽不奸诈,却也不算忠厚,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丝毫不疑,可是你叔外祖母智谋不下诸多男儿,她竟不拦着,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他们害怕这一层姻亲不够,得新用些手段,好叫你父亲相帮。”


    她说得坦诚,楚姜心中也对她更为敬重了,又听她道:“叫她们再做回乐人不好,为奴为婢也不该,也都是苦命人,便先关在府里,教些规矩,等我们要回长安了,挑几户殷实人家给嫁了。”


    “如此倒是妥帖。”


    听到楚姜也赞同她又看向了阿聂,因知道她是杨氏夫人留给楚姜的,向来对她也都和颜悦色,此时也不忘问问她的意见。


    “若是请夫主也来看看,可是妥帖?”


    阿聂恭敬道:“回夫人,夫主清风峻节,若他见了,定也是依着夫人的意见行事。”


    她这才松快了几分,楚姜想想也安慰道:“母亲有孕在身,此事也不必过多牵念,若有了主意,更不要再多想此事了。”


    顾媗娥一笑,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明白的。”


    楚姜便又关切了几句,等到日中陪她用了午膳方才离开了。


    回去后阿聂便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楚姜以为她仍有旁的念头,“阿聂可是觉得母亲的处置不妥?”


    “自是妥帖的。”她摆开几分沉重,却不免叹了口气,“只是想新人与旧人,谁都没有错。”


    她缓了缓声气,轻声叹道:“父亲、母亲、继母都没有错,继母更是无辜,她实在受顾氏牵累太多了,做高门主母做到她这样,已是很难了。”


    阿聂赞同,“如此之事,还要询问奴的看法,可不就是做得太难了。”


    “但凡顾氏对楚氏无所求,她也能多自在几分,可顾氏实在不省心啊!”


    阿聂扶着她坐下,也叹道:“方才夫人说,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想来必不是什么正大光明好开口的,不然两府是姻亲,怎么还出了个这么下作的法子呢?”


    她深以为然,却不想多为之劳神,手支在琴几上眯了眯眼,“从前我想着两族是姻亲,想着母亲的为难,也会多体谅体谅顾氏行事,若是他们一再不念亲戚情分,甚至连母亲的体面也不顾了,这姻亲要来也是无用,任他们兴风作浪去。”


    阿聂看她如此,知道她真是动了怒了,想想也平常,自己都气得不行,何况杨氏夫人的儿女,也暗忖着等郎主知道了此事,或也要发一回威的。


    果真到了夜间楚崧回府时,见到那五人,顿时便怒不可遏,都顾不上顾媗娥有孕在身,扔下一句“你当我楚伯安是酒色之徒?”便摔门而出。


    青骊忙去看顾媗娥的脸色,竟见她不怒反笑,“夫人?”


    她往门口走了走,笑道:“怨我没有说明白,只说顾氏送了几个人来伺候他,他怕是以为我懦弱不敢反抗娘家呢!去请回来吧,应当也不会走远的。”


    青骊这便放心了,唤人去请了楚崧回来,果见他在长廊里徘徊。


    待他回来之后,顾媗娥便将白日里与楚姜所说向他讲来。


    “夫主,我也不是无知妇人,知道事情轻重的。”


    楚崧难得赧颜,向她致歉道:“怪为夫话未听全了,夫人勿怪。”


    顾媗娥温柔一笑,将自己的主意与他说了,又道:“顾氏不知出了什么事,夫主,虽说姻亲是要彼此关照,但不能只说情分不讲道理,若是他们有何事求到了夫主这里叫夫主为难了,绝不要应了。”


    外人听了怕是会以为她无情,可她却想得清楚,顾氏盘踞江南数年,又拜在了太子门下,家业总不会朝夕被败光了去,自是送她联姻可以,绝不能毁她人生。


    楚崧听了眼神稍暗,也不曾多说什么,撇去此事,关怀起她的身子康健来。


    第80章 长安来客


    在金陵城中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年关忙碌时,太子府中已经开始打点行囊了,连带着东宫诸属官,看着都似是要在旅途中过了这个年的样子。


    方壸知道了消息后, 第二日便来向楚姜请辞了。


    她还想挽留一二,却见他意思实在决绝,心中虽是不舍,却也不会勉强他。


    方壸笑了笑,递了本医书给她,“我与你家两位疾医议论过数日,知道了不少长安贵人的疑难之症,大都记在了这书中,若是长安有贵人因你病愈想来寻我,你家疾医也能挽回几分。”


    他此举虽有要撇开麻烦的意思,却也是要助楚姜一把,数月相处下来,他知道楚姜并不如诸多世家儿女一般。


    他明白这些世家,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可是楚姜,他弃了偏见去想她,她也是松风水月一般的人物,却与他那孽徒有着纠葛。


    楚姜望着手中的医书,似有千斤之重,看到他眼神有些凄暗,不觉茫然起来。


    “先生,您若回琅琊,楚氏绝不会泄露您的去向,不必将您的心血……”


    “也不算什么心血,老夫还是信得过你跟你父亲的。”他叹了一声,“我若回乡,哪孽徒必然会命人暗中相护,你莫受他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就以为他真是个憨厚老实的。”


    楚姜不知他竟能猜到,倏地红了脸,“先生,并非……”


    “九娘,我已是古稀之年,见多了小儿女心事,况你也瞒得不好,上次你送与方祜那灯,不是他的手艺还能是谁的?”


    他话里意思是调侃,可是神色却并不大喜悦,令楚姜心有惴惴,莫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好么?


    未料他又是一声嗟,“九娘,那孽徒,怎堪与你相配呢?”


    楚姜怔愣,“先生,师兄他也很好的。”


    听她此言,方壸便也笑了笑,抚着胡须道:“少年未知衰伤,落笔自在轻快处。你的病根已除,往后照我开的方子好好吃着,保你活到老夫这岁数,这本医书,算是我送你的一份礼,他日若是你师兄有何得罪之处,你看在这本医书的份上,饶他一回。”


    楚姜当他是在担心自己会玩弄了方晏,郑重看了眼医书,“先生放心,不说这大礼,便是您对九娘的救命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在怀。”


    方壸却摆摆手,语气豁朗,“拿你家的诊金,做的也是分内之事,是我不曾想到你与那孽徒还能有所纠缠,罢了,不提了,劳你派几个人为我师徒打点行囊。”


    她自无不应,“我再派几个人送先生回乡吧!”


    方壸笑得谐谑,“我此去,你楚氏往后可不要再想寻到我了,总之路上不会少了人护送的,你不需操心。”


    楚姜无法,知他是真不愿再出世了,想想也应了下来。


    而方壸似是怕被什么人追赶一般,才等过了两日,便带着方祜出发了。


    临行前方祜与楚衿好一阵哭,两个小孩泪涟涟地诉着离别之苦,等方祜哭完了伙伴,又抱着楚姜的裙子一阵不舍。


    “九娘,等我长大了,我去长安找你跟衿姐姐。”


    楚姜弯身给他擦着泪,“好,我等你过去,等回了琅琊之后,你师兄不在时,要是先生有什么不便之处,你记得要去找热心的乡邻帮忙。”


    他哭着点头,又记挂着在东山的小伙伴,“九娘,你得空了,去东山找玢娘,把我的玩具都送给她好不好?”


    “嗯,我稍后便叫人送去。”


    “还有我师兄,我好久没见他了,九娘你消气了吗?”


    方壸拉着他衣领,笑骂道:“都说了,你师兄就在琅琊等着我们。”


    楚姜心知他是哄骗,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方祜却道:“我知道师兄在等着我们,可是九娘还在生气吗?你要是生气,我替你出气。”


    “我不气了。”她摸摸他的头,即便知道方晏定会着人护着他们,心中仍是惆怅,看方壸连着催了好几声,才让了开来。


    方祜脸上刚干,顷刻间又落了泪,坐上了马车还不停地向他们招手,楚衿被楚姜牵着,也直抹眼泪,“为什么不叫弟弟跟我们回长安呢?”


    “因为长安太危险了。”


    “我都能长大,有什么危险能被弟弟碰见?”


    该如何与童儿解释呢?她望着远去的马车,黯然想道,说长安贵人太多,惦记神医吗?说神医的大弟子会在长安搅弄风云,或会碍及他们吗?


    童儿怎会明白呢?他们一时欢一时喜,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小陶虎破了都要抹眼泪,怎会明白呢?


    “九姐姐,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大人都这样的,长大了就像三哥跟六哥那样,都要做官,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楚衿哭得越发大声,“我不要长大了的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她眺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低喃道:“衿娘,我怎么能决定这个呢?”


    当日晚间,沈当形色匆忙地从府外回来,见到楚姜都顾不上礼数便急忙回道:“女郎,先生与方祜在山崖下遇难了。”


    楚姜一骇,走动的几步都有些踉跄,听到沈当说尸首已经寻到时整个人都站不住了,瘫软在了阿聂身上,“不是去的渡口吗?怎么经过了山崖?”


    “属下一路送至渡口,看着先生上了船,见船远了才回来的,回来的路上便被船翁追上,说先生在船上见到了东山,一时牵念,想要找个荒渡停下,让他上山看看,船翁就在船上等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上山路上经过一处山崖,被乱石砸中,先生与方祜的……尸首还在船上,船翁正等在院外,属下已经令人去收敛遗骸了。”


    楚姜怔然听到东山,觉出了一丝不对,艰难道:“你将那船翁请进来。”


    沈当忙去将那船翁唤进来,那船翁见到楚姜便跪下哭道:“都是小人不察,老先生瞧着小人在渡口等得可怜,大方给了银钱雇小人的船,半日不到就能过江了的,老先生下船小人竟不拦着,真是辜负了老先生。”


    楚姜听着此人声音,似有些熟悉,心中定了定,“你说得详细些。”


    那船翁便抬起了脸来,她一见便想起了这是谁,那夜方晏带她去江上,在那村子里,这人随着戚翁一道出来迎接的。


    船翁一看她眼神便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在她注视之下眼珠转了一圈,微不可察地摇了个头。


    楚姜突然放下心来,向屋中的阿聂与采采道:“去将我衣裳取来。”又叫沈当去通知她父亲。


    便趁这无人的空挡,她无声问道:“无事?”


    船翁一面点头,一面无声回她:“尸骸是义庄新棺。”


    刚说完阿聂已经拿着外袍过来了,匆匆给她披上。


    楚姜便叫船翁起身,神色哀戚道:“多谢船翁相告,我这便去将他们迎回来。”


    她们才刚出了院子,楚崧便也匆忙赶来,见她神色不免心痛,又为方壸师徒难过,语气自责,“是我叫方先生速离金陵,未料竟是害了他们。”


    楚姜脚步一顿,乍然明白了为何方壸如此着急离开,却不能将方晏暗中换了人的事说来,便落了泪道:“天命难测,父亲万勿自责。”


    楚崧叹气,带着她向前,难过之色不减,也顾忌着女儿,在她面前总要做她倚仗,打起精神安排下人去置备丧仪。


    以方壸师徒名义的丧仪不说风光,却也实在尽心了,是尽数照着楚氏族中安葬族老的规程来办。


    停灵的第二日,所来祭拜者寥寥,却从长安来了一骑,落在楚宅门前,不经通传便要闯入。


    门房看他手上刀刃,一面拦着一面向府内唤人,这郎君却冷冷一笑,“你家主子见我都要行礼,你敢拦我?”


    门房不识这人,听他口气心中惧怕,却还是要尽责,“并非不让郎君进府,您若找家主,待通传之后……”


    “等通传?他楚伯安好大的脸面。”他抽出刀,一把比在了门房颈上。


    门房再不敢拦,任他走进府中去,此人却不放过他,要他带路去往灵堂。


    “我正要寻神医,神医转眼就死了,怎么只有那病秧子配神医治?”


    此人一路来到灵堂,见到了站在灵堂之前的楚姜,便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了句:“看你还是个病秧子的样子,莫不是也把这神医给克死了吧!”


    楚姜见到人有些意外,却毫不失礼,曲身行了一礼,“九娘见过八公主。”


    门房一听这郎君竟是个公主扮的,震撼得都忘了害怕,眼睛斜斜瞟了好几眼。


    楚姜早在听说有人闯入时便出了灵堂等候,见到竟是八公主,实在有些惊骇,面上却镇定道:“还请殿下放了我家门房,他乍然得见贵颜,若是大喜过望往殿下的剑上撞了去可就不好了。”


    八公主刘钿这才收了剑,向前几步站在她面前,挑剔地打量着她,“你这样子,说出去不还是个病秧子。”


    楚姜任她打量,轻笑道:“殿下若是说,那就是了。”


    刘钿看她不受激怒,撇了撇嘴,“我告诉你,这神医是母后亲自说了,要我跟二哥来请的,现在被你克死了,回去你就等着母后问你的罪吧!”


    “殿下说得好笑,若是娘娘要请,怎么不给太子殿下来信?不向我父亲下令?神医之哀亡,我合家上下都悲痛不能,殿下擅闯灵堂,这就是您对亡者的敬畏?”


    刘钿理亏,恨恨看她一眼,“楚明璋,你就仗着父皇偏袒吧,这回你如何也逃不了了。”


    楚姜暗叹一声,她与这位八公主,小时侯是玩伴,因些琐事,却成了冤家,每每遇见都少不了口角争斗,此时听她这话,便任她挑剔的视线打量,浅笑道:“殿下若认为我为救命恩人守灵有错,那便是我的错好了。”


    刘钿一听就怒道:“你又给我下套,等二哥来了,看你如何狡辩。”


    “奇了,太子殿下可在金陵呢?为何要梁王殿下来治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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