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时过日中,雪势更大了起来,众人又往各处亭台中去。
刘呈便在此时到了园林里,没并有惊动太多人,免去了诸人的问候,只叫了几个年轻的郎君随行。
见到楚晔时他还纳罕,“三郎竟不在家中陪伴太傅吗?”
楚晔道:“回殿下,今日九娘跟衿娘来此游玩了,臣护送她们过来的。”
刘呈看着廊外大雪,轻点了头,“难得九娘有兴致,上回那场雪,她也该去的,那可是孤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那般的雪。”
他身后的虞七郎听得冷汗直冒,当日事后太子分明并未怪罪,甚至连陆氏这场赏雪宴都不来的,未料今早却突然变了卦,自己若不是殷勤地往太子府去得频繁,还未必能够赶上。
众人自也听得出来太子是在提点什么,并不出言。
好在刘呈并非喜怒无常之人,转眼便道:“陆氏这园林有趣,只是少了诗酒琴棋,难免少了意致。”
陆十一郎便上前回道:“禀殿下,前方亦有一场雅集,殿下若有意,不若前往一观?”
刘呈便笑道:“孤本不欲搅扰,恐是叫他们失了自在,不过也不该白来,便叫他们自顾如常,并不必顾忌孤。”
此言一出,陆十一立刻上前领路,不过姿态却也不卑不亢,与此冰雪园林倒也相衬。
不过一盏茶功夫又至一独立小园中,几间小轩并列,连廊相接,其间热闹惊扰了积雪,廊外林间簌簌落白,却在这皑皑中掺着墨色,廊上檐下,处处是书墨痕迹。
轩中莫不吟哦文赋、挥毫丹青,觞咏之间,尽是跌宕风流。
刘呈远看着,饶有兴致地问向陆十一,“这是什么戏耍?”
陆十一神容惭愧,尚说不知,叫来一个婢女问了才知道是陆氏两位儿郎因琐事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恰好这二人各有诗社,便皆叫了诗社成员来此,此时正是在逞酒斗诗。
刘呈抚掌而笑,“有意思,不愧北斗西宿,共一魁星啊。”
这话却叫虞七郎心情更为忐忑了,若是陆氏这场宴会处处得好,陆氏未必荣耀,虞氏之前卖弄的那一场却定会沦为笑柄,而看太子的意见,必然是他对虞氏有所不满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父亲得梁王亲笔,才敢一再矫情不向太子投诚,是梁王态度一再冷落,令他们失了把握才决心全力向太子靠拢,如今虞氏却是尽数系在了东宫,此时是万不能失了太子信重的。
想着他便回忆起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太子态度急转,却是未得因果,终于在看到太子身后的婢女时灵机一悟,想起了虞少岚今日凌晨匆忙离府的事,是否是她向殿下说了什么?
还不等他再想下去,刘呈便已经提步去了小园中,众人见到他自是一番问候不提,却说他看到一方诗社的社主竟是年纪才十四岁的陆十九时,便生了十分的喜爱。
问答几句后听他条理十分清晰,不仅诗文清新,谈及时务亦有独到见解,更觉惊喜,笑问道:“不知十九郎请的是哪位先生?”
陆十九尚是年少,颇怀几分意气,神采飞扬道:“回殿下,并无先生。”
刘呈当即叹道,“竟是天生地长的灵秀!”
陆十一忙道:“回殿下,舍弟年幼,又有些桀骜性情,家中请的先生无一不被气走,故而如今才没有先生。”
陆十九却道:“殿下,并非草民气先生们,只是他们才情不够,这天下能做草民的老师,至多楚太傅一个。”
这话一出,热闹的小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一心中暗急,正在想着该如何圆好这话。
虞七郎却暗自欢喜,心想这倒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来,心想人家楚伯安是太子的老师,你便是再欣赏,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他能做你的老师。
想着他便暗里睃了太子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温柔,并不受周遭寂静影响,倒是笑问了一句:“为何如此说来?”
陆十一怕弟弟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刚想开口,就听弟弟道:“十一自认天生灵秀,却也狂妄自大,只仰慕楚太傅的才华。”
众人正想他这回答也不过尔尔,但刘呈却十分心悦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是狂妄,不过难得稚拙天真,比之谄谀卖弄者更得孤心。”
方才还看好戏的虞七郎这下算是知道了苦,看到若有若无过来的视线,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楚晔此时也出声道:“十九郎终究年轻了,若是我父亲在此,你这话才算是拍对了地方,可如今只有殿下在前,殿下繁忙,未必递得了这话。”
这话便有打圆场的意思了,刘呈也是开怀大笑,才叫各人继续诗文唱和,不必顾忌。
一旁的陆十一等到机会与楚晔相处时,便致谢道:“多谢三郎出言回寰,十九弟年少狂妄,险些酿了大错了。”
楚晔却对他颇有好感,一是此人才华过人,风度气质也俊逸,而二来便是他与楚郁交好的原因。
只听他笑道:“殿下本也温和,十一郎多心了。”
陆十一看他言谈真挚,便也不再赘言此事,与他就此间诗文谈论起来,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正在此间热闹时,楚姜还在与诸位女眷赏看雪景,□□夫人听说有诗社正在作诗,尚不知太子也在那处,以为还是家中儿郎们玩闹,叫来婢女,令她传话说诸位夫人们也想瞧瞧他们的诗文,叫送几篇来看。
这话一传到那小园中,陆十一便向刘呈道:“殿下,家母尚不知殿下在此,绝非有意冒犯殿下。”
即便他这话不说,刘呈也不会动气,反生了顽心,对那婢女道:“夫人若要诗文也并非不可,只是她们看了,须得评个魁首出来,另外,你若回去也不得向她们说起孤在此处,可记住了?”
可怜那婢女本就心惊胆战,又见太子对自己笑得温柔,更是面红心跳,忙不迭地应了好几声。
刘呈便叫众人各自就着今日雪景即兴写一首,他自己也执笔正要落墨,却突然看向楚晔,“九娘是否在那处?”
“当是在的。”
“那便不令她评了,我的字怎么写她都认得,以她的机灵,这回准是我成了魁首。”
他说着话时语气压得低,只有楚晔与他身边几人听见,正巧陆十一过来嘱托那婢女,将这话也听了去。
他心念只一转,不多时提着笔过来找楚晔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三郎若是愿意解答一二,我定当回报。”
楚晔已经作好一首,正是闲暇,当即笑言道:“十一郎且说,只要不是令我给你写一首。”
陆十一知他玩笑,也笑道:“倒与诗文无关,方才十九弟所言,实也真挚,他前日才来问我不知楚太傅喜好些什么,他常请教楚太傅,早想感激了,却一直不得其要。”
“我父亲倒也不爱什么,万不要令十九郎送些什么了。”
“还请三郎不吝指教,以我十九弟的性子,未必他就舍得拿俗物辱了楚太傅的清声,或说诗文所好、书画所专,也叫十九弟弥补今日失言之过。”
楚晔看他实在诚恳,想想便道:“我父亲喜好山水吟咏,最爱钟繇的字,若是十九郎有心,不如抄一贴《宣示表》,便是心意了。”
陆十九面生感激,谢了他几回才继续回去作诗。
等到众人皆写好了,刘呈便叫那婢女将诗叠了送回去,等那婢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诗文去到女眷之中,便回道:“夫人,郎君们说,这诗看了,夫人们该评个魁首出来。”
□□夫人一笑,“倒是真顽劣的,那点争执还将我们也扯进来。”
话里倒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反是叫了诸人都来赏看评选。
而那婢女也来到楚姜身边,低声道:“楚娘子,楚三郎令婢子给您带句话,今日这诗,便不令您评了。”
楚姜心生狐疑,“我三哥也在那诗社中?可有交代什么缘由?”
“只说您看了诗便知道了。”
她只得跟着去到案桌边,看到诸多诗文陈列在案上,一张张读过去,先是看到楚晔的字迹,以为是上佳,暗笑一声往后看去,却见到了刘呈的字迹。
这下她便明白了为何不叫自己评选了,倒也乐得轻松,放心赏读起其他诗文来。
楚衿也在其中,一眼就瞧见了楚晔的字迹,捧着来到楚姜面前,悄声道:“九姐姐,我们选这个。”
她颔首道;“好,你看过就放回去,不然旁人见不到该不选了。”
楚衿狡黠地眨巴了几下眼,以为旁人不觉,踮脚将那诗放在了最显眼处。
顾三夫人瞧见了姐妹二人商量,招手唤来她们,拿过几篇诗道:“这几篇我看着都好,却说不出为什么好,九娘,你来看看。”
楚衿记着不让自己评选的话,跟着读了一遍,却说都好,要她也选不出来,顾三夫人倒也不勉强,自己选了一篇。
等到各人都选了一篇,□□夫人便叫婢女把她们选中的诗一一念来听,再选个魁首出来。
楚姜牵着楚衿坐下,一一听着,倒是有一篇令她深有所得,明明不识,却仿佛知己在前。
其中将雪上枯瘦的苍虬老枝比作钟繇的字,她亦喜钟繇,默读着将今日园中所见枯枝一一对应着,颇觉有趣,以为这才该是魁首,却在掷花时悄悄将花纳进了袖中。
“……波磔钟繇笔,朴茂癯老枝。这一首实在不错,是何人手笔?”
小园中,刘呈拿着一纸笑问。
陆十一上前道:“回殿下,这是臣所作,不及殿下多矣。”
这话说得并不恭维,此次魁首,自是刘呈无疑,他得到消息后还有些惊喜,想想却也明白原因,并不多言,兴致颇高地拿起了其他几首被评为上佳的赏读起来。
陆十一看刘呈十分畅快,心情松快了些,看向□□夫人那婢女,过去低声问道:“母亲那处可好?”
“都好,婢子最先执起那篇给夫人,夫人便都明白了。”
他点点头,又想问问自己的诗,神情不太自然,“我……我的诗呢?”
婢女一怔,倒不知她家郎君何时如此自怜了,看他耳尖红着,回想了片刻才道:“十一郎的诗,叫好的人也多。”
这婢女倒也机灵,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知道他还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便又道:“那里的诸位小娘子,也有不少人执起郎君的诗来读,便如楚九娘,在婢子读完之后还拿起看了看,说是字也好。”
他眼睫颤动几下,微点了点头,手抵在唇上清咳了一声,“罢了,你回去侍奉母亲吧。”
婢女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关切问道:“十一郎莫不是受寒了?”
“并非。”他摆着手,耳尖的红意消退了些,端正了颜色才叫婢女自去。
第62章 赏雪(三)
等到过了午时,刘呈兴尽而返,众多郎君便也少了拘束,在园林中自在玩耍起来。
楚晔也将两个妹妹从女眷中叫走,找了间个临湖的亭子,叫仆从们搬来屏风炭火赏起雪来。
楚衿用帕子兜着一朵冰花,怕花化了,简直不愿离火炉近一步,楚晔便沉了脸色,“真是冻病了,往后绝不要想出门一步了。”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本也不冷,倒是知道好歹的,把冰花抛在亭子外面,自己则是笨重地挪到火炉边来向兄长撒着娇。
楚姜调侃她,“非要等三哥生气了才听话,下回我可不愿带你玩了。”
“九姐姐是最疼我的,我才不信呢。”楚衿转头往她身上靠过来,“那花我是给姐姐留的,又不是我非要。”
楚晔笑她,“一朵冰雕的花罢了,改日找个匠人给你雕一屋子。”
楚衿却鼓起小嘴,“那朵花不一样,是骂过人的花。”
“哦,骂谁的?”
楚姜便笑将虞八夫人之事说了来,将兄长逗得开怀大笑,楚衿自觉骄傲,又绘声绘色地说了遍众人的反应。
楚姜听完又叹道:“都是一家的,倒是出了各样人物。”
楚晔知道她与虞少岚常有书信来往,想是从今日虞八夫人的言行有了感慨,便将跟着慨叹了几句。
不妨才在这冰雪琉璃中赏玩不过多久,又有婢女前来邀请楚晔,说是雅集中正在寻他。
他还正犹豫,楚姜便要他速去,“三哥不必忧心我跟衿娘,正好这园林我们不曾逛过,三哥且去,我跟衿娘游赏过后也该回了。”
他这才放心离去,楚姜便也起身,带着楚衿沿着一旁冰湖逛了一圈。
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正有不少大小孩子在上面玩耍,湖周尽是大人们看着。
楚衿看得眼热,“九姐姐,那个小孩扔的雪团肯定没有我扔得远。”
楚姜看她一脸的向往,嘴上还诱着自己,却不上她的当,“嗯,我知道,你扔得很远。”
“可是我应当没有那一个扔得远。”她看姐姐不上当,继续道:“上回,我就是这样子。”
她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那群小孩中一扔。
她仰起脸来,“九姐姐,我就是这样扔的。”
楚姜及一众仆从欣然大笑,她便知自己成功了,一下子欢喜起来,将手里兜着冰花的帕子递给乳母,跃跃欲试地看向楚姜,“九姐姐,我跟他们玩一会儿就回来,可以吗?”
得到许可她便欢呼着往那群小孩里去,她的乳母跟贴身伺候的几个忙也跟着,却不防她们才走开不到几步,那群小孩因先前这里砸了个雪团过来,都纷纷往这处扔来。
采采一看赶紧将伞往前挡去,楚姜也吓得低着头往伞后走了两步,然而她们没有听到伞面上传来动静。
等睁开眼时,却见伞下多出一双皂靴,其上碎落着雪块。
采采将伞移开,楚姜赫然见到面向着她们的陆十一,还将楚衿护在了身前,就在此时,还有几只雪团砸在陆十一的背上。
两人面面相觑,不等她开口,陆十一只点了点头,便放下楚衿转身朝那群小孩走去,“竟对客人无礼,见我过来了还不收手,回去罚你们一人抄一百遍《礼记》。”
那群小孩见到他果然惧怕,纷纷素手扔下雪团,口中莫不唤着“十一哥”“十一叔”。
楚衿惊呼:“都是一家的小孩吗?幸好我还没过去,不然被围攻的就是我一个了。”
楚姜便抖着她背上洒掉的一点雪,低声笑她,“往后看你还贪玩。”
她二人还说着话,陆十一便已经领着一堆小孩过来了,见到她跟楚衿,个个皆是笑脸致歉。
楚姜自不会与小孩子生气,笑道:“本是我家妹妹先朝你们扔的雪团,都是玩耍罢了,不碍事的。”
其中却有个机灵的,睃了眼陆十一,“那娘子替我们向我十一叔求求情吧,他说我们惊扰了客人,势必要罚我们的。”
这却叫她为难了,她与陆十一虽有几面之缘,甚至他还撞见过自己在药庐中利诱贼人自相残杀,可是毕竟从未有过结交,如何好开口。
好在陆十一看出了她的为难,冷着脸将小孩们都赶了去,又才揖身向她道:“族中童儿无礼,险些叫九娘与十四娘受惊了。”
楚姜也一笑,“十一郎言重了,如方才所言,不过童儿戏耍罢了,倒是我们该谢过郎君相助。”
陆十一闻言赧颜,“是我惭愧,多谢九娘大度。”
采采却见到有几道视线投了过来,在后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袍子。
她也瞬间意会,便摸摸楚衿的头,“衿娘,你还没有多谢十一郎。”
楚衿当即便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十四娘多谢郎君相护,若没有郎君,恐怕我跟姐姐衣袍都要湿了。”
陆十一对这小姑娘和煦一笑,“十四娘不必客气,我听你六哥提起过你,总说你乖巧。”
“当真吗?”楚衿眼睛一亮,“那我六哥都如何夸我的呢?”
“衿娘。”楚姜低唤她一声,又看向陆十一道:“舍妹调皮,郎君勿怪。”
陆十一如何看不出她并不欲深谈,便笑道:“自然不会,此处风大,九娘与十四娘若是喜欢看冰湖,几处轩子还空着,叫婢女带你们前去就是。”
楚姜便也曲身一礼,“多谢郎君提醒,我们也不耽搁郎君了。”
遂两厢别过,待人走后,采采便疑惑道:“这陆十一郎倒是出现得快,应当不是十一娘口中的文弱书生。”
提到顾妙娘,楚姜扬唇笑道:“十一姨烂漫活泼,玩笑话罢了,可不要再多说了。”
楚衿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十一离去的方向,“九姐姐,上回六哥说陆十一郎打到一头熊,就是这个陆十一郎啊!”
“是他。”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陆十一在刘呈面前多得青睐,而起因正是那头熊。
“真厉害。”楚衿还在赞叹,“他跟三哥六哥一样好。”
楚姜失笑,“这就瞧出来好了?”
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他长得好看。”
这话叫几人得哭笑不得,楚姜低头给她掖着衣领,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胡说。”
“我明白的。”小丫头眨巴几下眼睛,也低声跟她说道:“我几回出去玩,都有人来问我九姐姐爱些什么,我一个都不说。”
楚姜深有自知之明,或许她们是想与自己交好,又或许是打着旁的主意,却没有谁是因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柱国大将军的外甥女。
她并没有因这个因果感到愤怒,却如何也说不上欢喜。
等到回程的马车上,楚衿瞧出今日游玩已经使姐姐倦累了,便也乖巧地不再闹,直催着乳母去看楚晔怎么还不上车来。
楚姜掀开帘子看出去,就见门口处楚晔与陆氏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见到乳母楚晔便朝马车看来,那兄弟二人也跟着看过来。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也见到那兄弟二人端方回了一礼,不过片刻楚晔便来到车中。
“可是等急了?”
楚衿正支了根小木棍在窗外钓着她那朵冰花,闻言便撅嘴道:“三哥有话就该早些说了嘛,非要在门口说,要是冻坏了,我跟九姐姐是要心疼的。”
楚晔捏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心疼你那朵小花。”
她见心思被戳破,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往楚姜身上靠去,摇着她胳膊道:“走嘛,九姐姐,我们回去了。”
楚晔开怀不已,叫车夫赶路,又将手凑到炭炉前,感慨道:“我倒是明白六郎为何与陆十一郎交好了,与他相谈,颇似春日临风。”
楚姜笑道:“还是头一回听三哥这么夸一个人。”
“并非我夸大,从殿下对他的态度便也能瞧出几分了,今日我们所作的诗,独他一人的最得殿下之心,将雪里老枝比作钟繇笔法,虽不新鲜,但是朴实自然,一眼明动,跟今日其他人尽情矫饰的诗文相比,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他也并不觉陆十一郎从他这里得到楚崧喜欢钟繇的字是作弊,他父亲喜欢钟繇,可是太子并不爱,这只算他灵机罢了。
楚姜却不知道陆十一还问过楚崧的喜好,只是想了想,那要是他写出的诗,似乎也十分相衬托。
一时间又想起他前来挡雪,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总是好心,合该是由陆氏这般诗书大族养出的。
只是她又想到太子,遂问道:“三哥可知殿下为何突然来此?”
“应是对虞氏不满罢!”他叹道:“今日虞七郎的表情可实在不好看。”
“少岚姐姐,她……”她欲言又止,“她今日可有随在殿下身边吗?”
楚晔摇头,“自从虞氏得入东宫之后,她总是与秦娘子她们一道随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见到。”
“或许是今日有事。”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姐姐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姐姐的吗?”
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
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
“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
“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
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
“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
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姐姐,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
第63章 旧地
深夜的金陵早已覆满一片白,酒楼中尚有歌舞的动静,有三五醉客下楼,一人刚出酒楼便倒栽进雪里,同伴皆笑话他,只有这醉客的仆人急忙扶起人送上车,紧赶慢赶离去。
街市的清净被这几个醉汉惊扰,他们的仆人上前搀扶却被挥开,酒醉不知冷,几人敞了衣襟在昏暗里逞着酒疯,东倒西歪走了半晌,见了间灯火通明的铺子。
也许是其间旺盛的炉火吸引了他们,几个醉汉往这铺子里去,一人胡乱窜到灶膛前就要将手伸进去,烧火的人赶紧扶着他起开,不经意间接过了什么东西。
几人的奴仆忙上前道歉,又一个个将人扶起,一个烂醉如泥的却十分魁梧,正巴在临炉的台子上不肯走,两个清瘦的小厮如何也扒不开他。
戚翁手上夹着烧红的铁块,险些就要落在这醉汉身上,便腾出一只手来,挥开两个小厮,一把将那醉汉给挪开扔给小厮。
不妨那醉汉乍然睁开了眼来,望着戚翁,十分疑惑地多望了几眼,又才揉揉眼睛,指着道:“戚……师……戚……”
“对,老子这把铲子就是要打七十七下。”戚翁把烧红的铁往他眼前送去,两个小厮急忙将人往后挪。
那醉汉也被一惊,酒意渐低,模糊地望着眼前人,戚翁也毫不示弱地走到他眼前,一把将他领子揪起,凶横道:“老子管你是哪家的贵人,我这铺子里,你敢胡来,老子就敢拿你开刀。”
那人听到这话,混沌的意识开始与清醒较劲,他努力甩去酒意,却实在做不到,又有两个小厮打混,将他人也拖远了去。
等到醉汉们离去,坐在灶膛前那男子忍不住叹道:“怕是认不出的,从前一个个的英勇骁将,如今醉里都逞不了英雄,怎能用呢?”
“老子教过的,认不出老子来,我把他骨头给捏了。”戚翁在对着其余人时,便没有对着方晏那样的好脾气了,敲一下铁便一声“老子”。
那人倒没有继续反驳了,从灶里盛出一铲子炭来往屋里送去,倒在一口火炉里。
廉申坐得离火炉近,袍角被火星燎了几个洞,令他连声哀叹,“我就剩这一身好袍子了,也叫你给毁了。”
来人哈哈一笑,放下铲子,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方晏,一面戏谑道:“改日我给先生缝缝。”
“你缝补那手艺,还不如世子呢!”
坐在案前的方晏接过枝条,不冷不淡道:“廉叔要是不嫌弃,我也能动手缝补一二。”
屋中几人纷纷戏谑看向廉申,想等他怎么应答,却见他也丝毫不慌,随手就要脱下袍子,“属下哪敢嫌弃,这就去找来针线……”
戚翁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断他们,“我在外头忙,供你们说笑,不打了,你们自己打去。”
屋里几人忙上前搀扶他坐下,问起他那醉汉来。
一人道:“那虞舜卿还识得戚翁吗?”
“敢叫他认不得?”戚翁颇有些生气,“当年教他的武艺,都叫他往酒色里消磨去了,要不是想着世子要用他,我早砍了他。”
他说完话看向方晏,却见他看着手中枝条蹙了眉,便起身去到案前,“是写了什么?”
方晏将纸条递给他,沉缓道:“徐西屏的幼子被虞舜卿杀了。”
屋中众人都十分诧异,戚翁更是愤怒,起身就要往外去,“混账,不敢动虞巽卿,拿无辜之人泄愤,用他……用他做什么?”
廉申忙拉住他,看向方晏,“世子,是否去将他掳回来。”
方晏面色阴沉下来,“叫人去暗地里护好徐西屏的妻儿,徐氏族中也叫人去守着,今夜不必拿人,等他明早来。”
戚翁气急,“万一他要不来?”
“他要不来就让他醉死酒里罢了。”方晏沉声,目光冷冽,“三日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他不在那一日之前来寻戚翁,便送他去见阎王。”
廉申观他神色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心中却感触颇深,他庆幸方晏没有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并不辱没他父亲的英武贤德。
转眼看他目光凝在案上,上前一步为他研磨铺纸,“世子可是要再交代什么?”
却没等到他提笔,只看到他手指在案上屈伸几下。
“这事,是我的不察。”
话音里夹着一丝寂落。
戚翁忙道:“与世子全无干系,是他虞舜卿卑鄙龌龊,不敢动硬茬,只会拿小人动手,若说不察,也是我的不察,以为那混账还有几分人性。”
“夜深了,你们都歇了吧。”
廉申看他提步就要出去,忙问道:“夜深了,世子也该歇了。”
“廉叔,徐西屏那幼子,便如当年我的父母弟妹,也如我那位不曾谋面的师兄。”
他眼里含着无边的寂寥与痛苦,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记起来他的父母弟妹与师兄,未曾得一片缟素。
“世子要去何处?”
他轻挥开戚翁拉住他衣袖的手,投以安慰一笑:“我回家看看,不必侯我。”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了,目送他走出了铁铺,片刻后没了踪影。
昔日的南阳王府,如今只是一座花苑。
南阳王一门被赐死后,仆役尽充宫廷,南阳王之妻伏氏的娘家不过寻常商户,事后怕受牵连迁出金陵,终无声讯。
而这座空旷的府邸,因为伏王妃喜爱花木,反成了陈粲年年御游之所,经年过去,画阁朱楼早已不复,只是雪夜里凋折的片片草木尚提点着人迹。
方晏翻墙入苑,一眼凋零,他只驻足片刻,便顺着覆满白雪的小道走了进去。
未久,他在一座荒弃的亭子旁停了下来,那里盛放着凌寒的老梅。
他撕下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掉梅枝上的落雪,仍在下雪,这动作便十分徒劳,但他做得很恭敬。
他小心擦拭着,半晌才低语道:“母亲,近日金陵的雪很大。”
梅花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阵风来,倒是吹落几瓣在雪地里。
他将这当作了回应,微微笑了笑,“母亲,我打算要到长安去了,有些远,您应当不会怪我走这么远吧,当初您是让我远走的,叫我走得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没有听话,缠着师傅留在了金陵,这回我该听话了。”
雪飘在他眉间,疏落了他忧戚的眼神。
梅枝上又堆起点点的白,他彷佛闲不得一般,又扯了一片袖角去擦拭,一面絮絮道:“母亲金陵的事,春来前便能解决了,我欲从水道去长安,该是明年春时,江上春景正好。”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道:“母亲,长安来了个楚三郎,很会作赋,写过一篇《春江赋》极为动人,您好文辞,我念给您听听吧。”
他信口低声诵咏,末了又道:“他们北人很有趣,有的性情辽阔,有的却十分小气,师傅收治了一个小娘子,便是这楚三郎的妹妹,倒是恼我几回了,母亲,我……”
他语气渐渐低落,犹疑道:“母亲,我本来答应了她不会伤害到徐西屏的家人,但是我失信了,她或许会生我的气,或许也不会,母亲,她会生气吗?”
他像个小孩一般,就着这一句问得毫无章法。
雪已经停了下来,风也静了,梅枝没有再动。
他站在树前,顿了身形。
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传来,“要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你去问问便知道了,你母亲没有见过那小娘子,要如何回答你呢?”
他收拾起脸上哀色,笑着回身问向来人,“阿翁,你今夜又是醉酒了吧!”
来者裹着一身破衾,雪光之下分得清是个老人,正是曾经南阳王府的管事,只见他听到问话后拎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白气,“这点酒醉不倒老奴,暖暖身子罢了。”
说罢他拖着瘸了的腿坐进亭中去,猛拍了一把,“世子啊,老奴这腿越发地不得劲,怨那昏君当初折磨,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冬日里去,您去方太医那里给老奴讨点药罢。”
“阿翁,师傅如今不在山中。”
老者便将酒壶一顿,起身走到那梅树边上诉苦道:“王妃,世子薄凉啊!老奴拖着这残躯看家,他连药也不肯为老奴讨一副来。”
方晏因他此态笑了出来,“我去讨来就是,阿翁不必告状了。”
老者这才作罢,却不许他多在此处停留,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推走,“速去速去,这里破败得很,待久了人都要废了。”
方晏叹息一声,在他推攘下终于提步离开,然而老者悠悠又不来一句,“世子啊,去之后要好生与小娘子解释,是你的错要认,不是你的错万不能认。”
方晏无奈回身,“阿翁,我只是去给你抓药。”
“老奴知道,去吧去吧……”
楚府中,采采将楚衿带回那朵冰花取下,其挂在屋檐下大半日,早没了形状,她借着灯笼的光照了半天,拎着回到屋里给楚姜看,“女郎,可惜了,这成了个冰坨。”
楚姜被她逗笑,从她手上拎过来,“要是长姐在,这花她也能雕。”
说到楚赢,一旁熨衣的阿聂便十分思念道:“元娘早说要来,却一直未来,也就书信过来,叫我们思念得紧。”
“也不算长姐无信,她跟姐夫在外游历,天地广阔,万物都值得,来金陵守着我们反而少了自在。”
她一面说着,开窗把那冰花扔在了雪地里,“我是情愿看着长姐在外自在的,这里,并不是好江南。”
阿聂将话咽回去,“自然是不如长安好。”
楚姜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是都不好,人事各异,长安没有小娘子愿意与我说话玩耍,这里却有,长安也没有神医,没有小方祜这样的小童儿。”
采采跟在坐在火炉边,拨着炭,顺口接道:“那长安也没有方郎君那样的贼人呢!”
“这样的,自然是没有的。”才刚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对,刻意绷紧了嘴角,跟着采采一道低斥了一声,“这样胆大的贼人,长安可容不下他。”
阿聂听得好笑,却不忘嘱托道:“女郎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往后还是少与那方晏来往的好,先生是先生,他是他,山野之人,女郎是千金之躯,几回因他有了危险,如何能再与之结交?最好郎主在金陵的事尽快办完,我们也早些回长安去,跟这人远几分。”
屋檐下的铃铛传来寒风信,砸在氤氲了满屋的暖香中,阿聂的话也像是这铃铛声。
暖夜的柔和仿佛被击碎,楚姜松快的心也似乎被什么攥住,却无以言表,怔了一瞬便低头看着通红的火炉,轻应道:“我明白的,阿聂。”
作者有话说:
阿聂:《门第与偏见》
第64章 心事
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
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
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她便按捺不住,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
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
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
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
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
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
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
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
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话说:
采采:《好久没看到女郎这样开心地笑了》
第65章 虞舜卿
翌日楚姜便感了风寒。
楚崧难免自责,望着她喝药时便十分心疼道:“便不该叫你去凑那热闹。”
楚姜十分清楚自己为何病倒,却不能明说,只得解释道:“昨日游玩酣畅,并不是赏雪之因,是女儿昨日夜里多读了几页书,一时忘情,才受了寒。”
楚崧便故作愠恼,“胡闹,你该知道你是个什么体子,哪能因此就忘了性?”
楚姜看他已经将视线看向了她屋中几个婢女身上,忙撒娇道:“女儿往后再不敢了,是昨日听了几首好诗,回来便忍不住琢磨,这才忘了时辰,采采昨夜已是催促了好几回,炉子都点了好几个,这回女儿已是长了教训,绝不会再犯。”
楚崧面色这才好些,一旁坐着的顾媗娥见此便也微声劝了几句,倒叫楚崧生笑,“我日日里训她,本想你这做母亲的也能做个严母,你倒是回回都与她通同一气。”
顾媗娥忙笑道:“九娘好文辞,妾昨日虽未去那宴上,但听十四娘说那宴会做得十分有趣,还有诗社斗诗,九娘听得欢喜了些也是常事。”
有她解围,楚姜也轻松了些,却听楚崧好奇道:“哦?都有哪些人?做了些什么诗?”
楚姜忙将记得的那几首说出来,又补充道:“殿下那首得了榜首。”
楚崧自然明了,随口夸了几句,却提到了陆十一的诗,“不算好,讨了你的巧罢了。”
楚姜含笑,“讨了巧,就算是好了。”
顾媗娥因他二人打这机锋笑了起来,“妾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知道这陆十一郎文思也算佼佼,想来诗必是不差的。”
楚崧点点头,“此子心性不错,若如他幼弟一般能沉得了心来做学问,将来不会差了去。”
楚姜见话头终于揭过去,端着药又灌了几口,楚崧见她神色倦怠,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顾媗娥离去。
等到出了里间,遇到正在外剪着药的方壸,二人忙问了声好。
方壸正欲起身回礼便被他轻按下,“先生不必多礼,明璋顽闹,又叫先生操劳了。”
“太傅客气了,方才太傅对九娘的教训十分合宜,她这身子虽养得好,却要己身珍重,观此间形势,太傅或是不久便要携九娘回长安了,适时老夫不在,九娘更该要严遵医嘱,不得有丝毫妄为。”
楚崧听他此言虽觉可惜,却也知道不好强人所难,又诚挚道了几声谢才离开。
楚衿与方祜年纪小,不能入屋里去,便在外屋里玩耍,等到楚崧一走,两人又欢快起来,跑到屋后去隔着窗与屋里的楚姜说话。
“九姐姐,我给你堆了个雪人,你赶紧好起来,我留了双眼睛给姐姐糊。”
楚姜倚在床上与他们应答,又一面唤来采采,“去叫他们回屋子里玩,可别跟我一样受了寒。”
采采忙去屋后将他们引走,楚衿却眼尖地看到了窗台上一朵冰木兰。
她挣开采采的手跑过去,提起拎给方祜看,“弟弟你看,这花还会变模样。”
方祜也惊奇不已,围着那花看,啧啧道:“真厉害,我师兄就只会雕一个样子的,不会变模样。”
楚衿十分捧场,“哇,你师兄会雕花呀!”
“是呀,我师兄会得多呢!”
“都会雕什么呢?我想要个兔子他会雕吗?”
“当然会,他还能雕老虎……”
楚姜听两个小孩的说话声渐远去,阖眼靠在锦枕上,脑子里似一团浆糊般混沌。
在混沌里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前含糊想到,那朵花是她的。
阿聂正在给她擦着汗,乍然听到她嘴里出来这一句,还疑惑着是什么花。
楚衿提着花回到外间,刚坐在火炉边那冰花就开始化冰了,她赶紧提着跑到雪地里要给冰花上裹雪,采采忙哄着她回屋,好说歹说才让她将冰花又系在了屋檐下。
冬阳初绽,屋檐下滴漏,那朵木兰渐也消融,滴落在檐下泥地中,陷作泥淖。
城中雪地也大半做了泥淖,尤其是火光旺亮处,全无积雪在,尽成了水滩。
一人迟疑地跨过那滩水,却见铺子里出现了一道人影,脚下慌乱,似——/依一y?华/退非退,终于站进了水里去。
他看清了那人影的面貌,脚才坚定地从那水滩里移出,“戚师傅,真是您!”
戚翁利落将火钳抽出挡在身前,拦住了他,厌恶地打量着他周身,“酒色里英豪,如何配叫老子一身师傅?”
虞舜卿立刻便生出点惭愧来,讷讷道:“戚师傅教训得是,舜卿往后绝不再沾染酒色就是,师傅您……”
“你不必对我保证。”戚翁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示意他跟上。
时隔多年再见恩师,虞舜卿却显得极为激动,“这么多年师傅便一直在这铁铺里吗?”
“老子像是傻的吗?”
他听到这话还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自己昨夜来此并非巧合了,忙亦步亦趋地跟着戚翁进了屋子去,“难道是师傅您……”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低矮的棚屋里,站着令他瞠目结舌的人。
“将……”他不敢置信地向前了一步,口齿也迟钝起来,“将军。”
戚翁用火钳打醒了他的失态,“睁开你的狗眼瞧好了。”
方晏眉眼冷漠,眼神疏离地看着他,“我该叫你一声虞五郎君,还是虞五叔?”
虞舜卿心里一激灵,又惊又喜地看向戚翁,“师傅……这是……这是小世子?”
戚翁看他此态,才算是消了一点气,却未作声,而虞舜卿也没有等他回答,激动地往前几步打量起方晏来,“世子还在,世子您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方晏却侧身避开了他视线,“不必叫我世子,戚翁他们如此称呼,只是追念我父,齐朝不存,也未有翻覆可能,虞将军不必如此称呼。”
虞舜卿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属下自也追念将军,如何唤不得?”
戚翁恨恨看他一眼,“追念便是眼见忠良蒙冤而不言吗?”
他只觉冤枉,激动道:“我自然说了,我也想去陛下面前求情,可是二哥把我绑在了家中,我连淮左都去不得,等我被放出来,不仅我大哥没了,将军也没了……”
方晏冷眼看着他讲诉,此时这年过不惑的魁梧男人像个小孩一般委屈,可是他神色没有丝毫松弛。
戚翁或许是记起了曾经的师徒之谊,看到方晏面容未改便知他不在乎虞舜卿曾经是否真心过,便打断他道:“要诉苦,歌楼里多的是可怜人听你哀嚎。”
虞舜卿受一声喝,便慢慢止了声,看着方晏负手立在身前,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收到那书信是何人所寄。
“莫不是那信,是世子所寄吗?”他迟疑问道。
“是我。”方晏走开几步,“我给虞六娘、你、虞三郎、虞八郎共四人各寄了一封。”
他听着这几个人,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却十分害怕他会向虞氏复仇,辩解道:“世子,当初只是我二哥一人所为,族中其余人并不……若说过错,至多也是不曾出言替将军陈冤……”
方晏听到他口口声声唤“二哥”,却将责任都推卸在他身上,冷笑一声,“我当然明白,我甚至都不想杀虞巽卿的,若说冷眼见我父母弟妹含冤的,何止你虞氏一族呢?”
虞舜卿疑惑地看着他,便见他望向窗外,“齐朝那些世家望族,满金陵城的百姓,谁人在那江水畔为我父亲哭过一声?我若如此记仇,该要杀尽了天下人。”
“并非不曾哭过,只是不敢而已。”虞舜卿低声辩白道:“当年齐王之残虐,世子不会不知,百姓们谁敢为南阳王喊一声冤呢?便连戚师傅他们,若不是朝臣进言,他们如何还能活着……”
“所以我不恨齐朝旧臣。”方晏依旧冷漠,眼里却含着痛色,“只是虞巽卿不该再如此了,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忠良,天下人都知道他虞巽卿卑鄙,可是忠良赍志而殁,小人处尊居显,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分明不曾指摘到自己,可是虞舜卿却心中一阵心虚,他为自己多年来不曾为南阳王叫冤而惭愧羞愤。
方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戳中了他那可怜的羞耻心,“我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想着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的冤屈,今时无人为他伸张,自有后人作书立传,既如此,你们何苦去得罪虞巽卿呢?”
他被方晏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如芒刺背,血脉里似乎淌涌起一阵无端的战栗,激起他的羞愧和卑劣。
方晏看出他的羞愧,收回视线,“可这不是我要的,青史里那淡描的几笔,不够书写我父亲的冤屈,也不足以缝缀我母亲弟妹的无辜。”
虞舜卿听着他森冷的语气,内心的羞愧被尽数勾出,“世子,我……我愿意为将军伸张,我去长安,找北周的天子。”
他激动起来,“将军若是活着,也该封王,平冤之后,世子便能取代齐王,我们去求天子为将军正名……”
他这话何其好笑,连戚翁都气笑了,“你这蠢货,北周天子为何要为已亡之朝的旧臣平反,若是将军在世,又如何沦落至亡国之境?”
方晏也道:“虞五郎君,前朝旧事,前朝人了结。”
他明悟过来,缓缓平复下心境,想起收到的信,犹疑道:“世子送那信的目的是?”
“送信给虞六娘,是因为她是虞将军的女儿,又时常追念亡父,她该知道真相。给虞三郎是因为他蠢笨,却渴望权欲。给虞八郎,是因为他是会稽的郡守,若是虞巽卿不在了,他可为虞氏第一人,而给虞五郎君你,是我认为你曾也算得是忠良。”
一个“曾”字,仿佛在发泄着什么不满,虞舜卿看向他,却不见他神色有异,犹豫中问道:“那信中所写,尽数为真吗?”
方晏低眉,唇角微动,“你若不信,怎么对徐西屏的幼子下手了呢?”
他霎时无言以对,“可是如今我二哥正得周朝太子青眼,虞氏一族系于他身。”
“不,虞氏一族系于你身。”
他听到方晏沉静笃定的语气,深以为惊奇,“我多年未理外事,撑不起一族。”
方晏叹气,“我本也不想你会舍得大义灭亲,我只以为你也觉得虞将军与我父亲实在不值,若是死于敌手,是大义殉国,可是死于至亲手中,他们如何安息?”
虞舜卿见他似乎有些失望,忙辩解道:“属下并非不愿为长兄与将军陈冤,只是此事需徐徐图之,虞巽卿执掌虞氏多年,族中莫不信从……”
方晏听他“二哥”也不唤了,轻笑道:“莫不信服?五郎君你不就不服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等他解释,方晏又道:“都是嫡支,他不过占了个长,难道你当不得族长?虞八郎当不得族长?”
他怔愣着看向方晏,“虞氏……虞氏不会舍他。”
“虞氏早就该舍了他,两日之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其中必有一道是今岁考课的结果,虞八郎的会稽郡守做得其实很好,任谁看都该给个上上,但是五郎君猜猜,这回他能否得到上上?”
虞舜卿诧异地看向他,想到虞氏这几月里为了得到卓越的政绩,将大半的积攒都拿了出来,这竟还得不到一个上上吗?
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不敢顺着这问,只问道:“难道世子在长安也有耳目吗?”
“我还没有手眼通天。”方晏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周朝的吏部尚书,是左融的舅兄,不巧的是,东宫诸属官中,最厌烦虞巽卿的就是左融,其次便是楚崧,更不巧的是,那位吏部尚书,还是楚崧的表亲。”
“任考官员,怎能凭喜好……”
“任考官员,为何不能凭喜好?周朝也是世家林立,储君废立都要听世家的意见,怎么一个小小郡守他们还左右不得了?”
虞舜卿被反问住,看见他嘴角一丝讽刺的笑,心里那根弦悄然拨动了一下,慢慢成了波澜,他试探着问:“世子笃定,我能取他代之吗?”
方晏笃定,“自然能。”
“那如今,需要属下做什么?”
“如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折子下来了,虞氏族中人心浮动,虞三郎开始闹事,虞八郎被诘责了,你出来稳住人心,说几句大道理的话,便静静等着族老们逼着虞巽卿让出族长之位给你。”
不得不说这话令他十分心动,他复问一句:“如此就够了?”
“如此就够了。”
虞舜卿眼中闪过异色,脸色也涨红了几分。
方晏看了他一眼便别了眼去,利益之下,人心如此而已,不是奇事。
第66章 太子府中
冬至阳生,葭管灰飞。
冬至日里的赏梅宴饮总是少不了,何况正是梅英处处,金陵城里便是东家宴罢西家宴起。
刘呈为表恩重,于太子府中设宴宴请群官及家眷,宴上一派和乐自不必说。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上早向天子敬献过贺表的数位官员不免要各自再向太子说上四六句贺语,文人共聚,一时间堂上翰藻醲郁,凤彩鸾章。
等到虞巽卿敬贺时,楚郁便向同席的兄长掩面低笑道:“此人倒是好脸皮,他家砸钱砸出个中下考评来,听说虞氏几位族老十分不满,闹得沸沸扬扬,都嚷着要来殿下面前讨说法了,他倒是一脸感激。”
楚晔也忍俊不禁,却拍了拍他的肩,“正是宴上,端正好了。”
他话音刚落,虞巽卿的贺语也说完了,刘呈对他仍是十分和蔼,似乎为了安抚一般,与他还多说了几句。
虞巽卿心中微苦,却不得不笑着应答,自也瞧见了好几位年轻郎君对他的嘲笑。
然而这嘲讽对他而言却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早知太子并不会轻易信重他,也知道不必急于此时,对那考评结果反而是反应最小的一个,倒是族人的折腾更令他烦躁些。
等他坐定之后,瞥见了太子身后几个婢女,并不见虞少岚的身影,略一想便起身离席,走到一处亭子,招来一个婢女道:“烦请这位娘子带我前往虞女史处,前几日她与家中闹了些矛盾,至今还没有一纸半信回去,我实在担心不下。”
那婢女自认得他,闻言回道:“禀詹事,虞女史正在招待女眷,并不在住处,詹事若是等得,婢子便前去将她请来。”
“有劳。”
他看着婢女远走,又觉族人给他带来的那点烦躁少了些,当日虞大夫人并未说明虞少岚是为何凌晨离家,只说是受了些委屈,而就在他回太子府的同一日,本说不会去陆氏赏雪宴的太子却突然去了。
只要不蠢,自然看得出太子是为虞少岚出气,甚至回护到了不顾出气对象正是虞少岚的家族。
这个认知让虞巽卿松快了些,宴会打脸并不算什么,虞少岚真要得了太子的宠爱,那才是长远,虽不能将家族兴衰寄托于一女子身上,但是男女阴阳,只要有了子嗣,未必,虞少岚肚子里未必就不能出个嫡长来。
他面上泛了些红,一阵冷风过来才将他脸上的热气吹走,却叫他心情愉悦起来,畅快赏看起园中景致。
而那婢女见到虞少岚,才如实说完,便听她拒绝道:“劳妹妹回去说一声,我这里事情繁忙,唯恐出了什么疏漏叫殿下不满了,便不去了,改日再回家拜见诸位长辈。”
等这婢女将这话转达过来,虞巽卿显见地有些不愿相信,虞少岚向来听话,从未有一事违抗,如今却这般言语,未必是在虞大夫人处受了什么委屈,怕是对自己不满。
在此关头,他自不能容许侄女与自己离心,想想便叫婢女带自己过去。
等近了女眷所在,远见园中各处倩影,他便止了脚步,在廊子上候着。
虞少岚正与楚姜说话,见那婢女又来,眼见有了些不悦。
那婢女也十分为难,“虞女史,虞詹事就在外等候。”
她也不想为难这婢女,便与楚姜道:“九娘稍候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楚姜依言,看她离去后便坐在阁子里,却十分清晰地将廊子上的虞巽卿看在了眼里。
采采站在她身后,纳罕道:“该不会是考课不好,要拿虞女史发火吧!”
楚姜经了一场病,身上还带着乏意,懒懒靠在栏杆上,笑道:“连你都知道了会稽那郡守考课不好了?”
“金陵城里便没有人不知道的,听说虞氏几位族老闹得厉害呢。”
楚姜笑意微凝,手搭在栏杆上,不自觉点了点,这消息,应该是方晏令人传播的。
采采看她自从那夜之后便总是一副心思重的样子,今日也是好说歹说才叫她出来散散心,好不容易与虞少岚欢喜说了几句话,欢喜不到一刻,怎又起了心思?
她试图提起她的兴致来,“女郎,瞧,虞女史去了。”
楚姜由着望过去,却一眼就回来了,“这是少岚姐姐的私事,我们便不该多探究了。”
“女郎说得对,真想不到,都是一家出来的,差别竟这么大,虞女史性情真挚,难得与女郎如此相投,她那叔父却是这么个人。”
她轻轻一笑,“一树还开千朵花呢,一个家族出几个不同的人物也不算稀奇了。”
“像这样不同的,那可是少见的。”
“少岚姐姐的父亲,是英武的将军,她自不会差的。”
“就像女郎您是郎主的女儿,自然会像郎主那般灵秀智慧一样么?”
至此她哪能看不出来采采是在哄自己高兴,由衷笑了一声,抛去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似往常一般与她打趣道:“你这嘴已然可以出师了,但是只是这一张嘴可以,眼里全是小心思。”
采采看她心情好起来,高兴地坐在她身边,“婢子便知道,女郎最好哄了,下回……”
她一顿,随即叫楚姜看向那廊子上,“女郎,他们争吵起来了。”
楚姜忙也看过去,正见虞少岚似乎十分难过的样子,正在对着虞巽卿吼着什么。
“采采,叫人去叫请少岚姐姐回来,便说我丢了支钗子,急得很,叫她速速回来安排人手替我去寻。”
采采听她吩咐得急,忙出了阁子去交代一个婢女叫人。
“少岚,二叔膝下无女,向来视你为亲生,你说几句忤逆的话便算了,却万不能在殿下面前胡言,你母亲身子向来就不好,如今你姐夫也正想寻个衙门里的差使……”
虞少岚冷眼看他,“二叔何必句句如此?视我为亲生便是以我母亲与姐姐相胁吗?”
虞巽卿头一次听到她如此顶撞,脸一沉,“你是听信了些什么荒唐话?若不是我保着你父亲的家产,你们孤儿寡母还能有今日的体面?若不是我一力要族中为你父亲一脉过继子嗣,如今……”
虞少岚憎厌他口口声声提到她父亲,愤声道:“若不是二叔您,我父亲应当也不会死在淮左。”
虞巽卿心中惊骇,看着她神情激动,忙按住她肩膀安抚道:“当年是我没有劝动齐王出兵援助,这怨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少岚,难道我愿意见到我至亲至爱的兄长罹难吗?你父亲去后,虞氏的艰难是世人皆知,你……”
虞少岚听他还在颠倒黑白,激愤更甚,挥开他的手,“二叔,您祭拜那么多的菩萨,金塑的木雕的泥糊的,是不是怕一个消弭不了您的恶业?”
虞巽卿急火攻心,若非顾忌着在外,简直就要动手了,此时只气得脸黑,“你……”
“虞詹事,虞女史,楚九娘子叫婢子来寻女史过去。”
虞少岚求之不得,看也不看虞巽卿一眼便曲身道:“九娘有事相请,少岚先去了,望叔父恕罪。”
虞巽卿却不看她,问向那婢女,“我与族中小辈说些要事,叫楚娘子稍等片刻就是。”
那婢女也为难道:“九娘叫得急,说是一支钗子丢了,贵重无比,叫女史去瞧瞧。”
“一支钗子,你们使唤人去找就是……”
虞少岚打断他的颐指气使,“二叔,这里是太子府中,这位妹妹是殿下的婢女,不是二叔的下人,九娘是贵客,耽搁不得。”
他见侄女句句拿太子撑腰,即便不满,也不能再拦她了,余了只一句:“你母亲思念你,你记得回去看看她。”
“多谢二叔提醒,少岚告退。”
他看着人远去,眼神暗下几分,心中却有了几分计较,拂了拂衣袖,离去时路过拐角,见到了站在阁子里的楚姜。
他笑讽一声,“羸残病儿,托身贵体,不是好命。”
楚姜也远远见到他嘴角翕动,侧头问采采道:“他是不是骂我?”
采采细看着,“应当不是的,虞詹事人是坏,仿佛也不蠢的。”
楚姜却有些不依不饶,看人走过,呢喃道:“我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不像好话,就是骂了我,我要向殿下告状。”
采采失笑,“女郎当真要告吗?”
她看虞少岚走近,低声笑道:“等时机到了我再告。”
虞少岚的情绪还没有收拾好,此时眼底还带着红色,闻言便温声问道:“告什么?”
她毫不避讳,“方才瞧见虞詹事走过去,他嘴里念念叨叨,我怀疑他在骂我。”
虞少岚一愣,心想数次来往,可从未见她是个这样的跋扈,转念才见她嘴角微扬。
“我险些被你吓着了,还以为你真要拿这胡乱猜测的去告状,原是哄我开心。”
楚姜却笑得神秘,“万一我真的告呢?”
她笑容沉凝了片刻,就又笑道:“你告便告去,我求之不得。”
楚姜想想也笑道:“那改日我真去告了,少岚姐姐可别怨我。”
“我怨你做什么?”虞少岚挽上她的手,“方才说你丢了支钗子……”
“不是钗子丢了,我叫人去请姐姐回来,便是看到你们争执起来了,若是无人之处,我绝不会多管闲事,可是我朝宣行孝道,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落在你身上,往后你做什么都有人指摘。”
虞少岚便感激道:“我也要多谢你解围,族中之事,实在令我疲累,如今在殿下身边,安闲就是最好的了。”
楚姜见她提到太子时神情温柔,记起初见时她待太子有恭敬却少温柔,不由有些感慨,只是想想也觉平常,太子施以的诚心,少有人不会被打动。
她也明白自己似乎表露了得多了些,忙解释道:“殿下待人和善,对待下人也从未有严冷之声。”
楚姜无意戳破她心事,说笑道:“这话不假,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人不夸殿下好,我家十四娘,就是最最拥护殿下的。”
看到她如此善意,虞少岚心中一暖,由衷道:“我原来常进宫……常到齐王跟前去,齐王愿意纪念我父亲,叫宫娥们陪我组了支娘子军哄我玩,我那时候桀骜,以为金陵的小娘子个个都是撒娇卖痴的,谁也不愿来往,除了姐姐,从没个相投的友人,竟遇上了九娘,真要多谢殿下叫你我相识。”
她听了也娇笑道:“这可是巧了,在长安时除了我姐姐,旁的小娘子谁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她这话音才落,顾妙娘便提着盏灯小跑进来,闻言笑道:“亏得你来了金陵,不然我可找不着你这么个有趣的侄女儿。”
她笑声活泼,瞬间这阁子里便欢快了几分。
楚姜掩唇,“是亏我来了金陵,才知道这天下还有十一姨这么有趣的,青天白日里,竟还提着灯玩。”
顾妙娘神秘一笑,“这可不是寻常的灯,你们仔细瞧瞧。”
两人看她将灯提起,往前细看了看,才见到里面一支烛微亮着,灯罩上纷纷呈现着不同的人物,其上人物或骑马、或执剑,再把灯往暗处移,便可见明显的物换景移,人物间你追我赶好不精彩。
楚姜道:“我也曾见过转鹭灯①,但这般精巧实在少有,十一姨是何处得来?”
顾妙娘得意地努嘴,“就是来的路上,有个灯铺挂在幌子上的,我一眼就瞧出不一般,赶紧先买了来。”
虞少岚也赞道:“这灯做得巧,想必夜里看更是别致。”
她便笑道,“可惜我问了那店家,只做了这一盏,再做一盏要三日,不然今日我就给你们都各买一盏了,眼下要看也并非不行,把阁子里门窗都合上,再用屏风挡着光,跟夜里有什么分别呢?”
她说完就交代婢女去关门窗,虞少岚犹豫道:“殿下今日令我招待客人,耽搁久了怕是不好。”
楚姜拉住她,“便只看片刻,总之是我将姐姐叫出来的,我就不是客人了?况且秦娘子她们几个都在,她们可是招待过公主王妃的,不会有差错。”
实则虞少岚也有几分心动,诚如她所言,前头十几年并未快意潇洒几分,此时难得有相投友人。
想想她便笑道:“那我便躲懒片刻?”
顾妙娘少见她俏皮若此,闻言立马拉着她往屏风后去,一面交代婢女,嘴上顽皮道:“速速关上门窗,我们虞女史耽搁不得。”
楚姜也跟着小跑去屏风后,“少岚姐姐可是做了女官的人,如何能与我们不正经?”
虞少岚不免羞颜,轻轻推攘着二人,“左右我还去留都不是了,下回我宁愿与夫人们说客套话,也不与你出来了。”
“要是姐姐这样忸怩,下回我有新鲜也不给你瞧了……”
“看,转了转了。”顾妙娘打断她们,扯来一张蒲席将她们都拉着坐下,灯屏上灯影光转,各般人物旋转如飞。
虞少岚看着灯屏上铁马回旋,转影纵横,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真是好看。”
楚姜靠在屏风上,手还被虞少岚拉着,闻言也道:“不俗,合该我屋里也挂一盏。”
顾妙娘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自己,便故作小气状,“这一盏我还没过完了新鲜劲,是不给的。”
楚姜便摇着她的肩,娇嗔道:“十一姨将这允了我,等回了长安,我也送你些珍稀宝贝。”
“长安我可不去。”她轻轻别开楚姜的手,昂着头骄恣道:
“长安再有趣我也不去,我就在金陵,做我的土霸王。”
“那十一姨往后可难得见到我了。”
“那你还难得见到我跟六娘了呢?”
楚姜盈盈一笑,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也不去吗?”
虞少岚却显得十分迟疑,半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楚姜莫名从她语气里感到一丝惆怅,几日里来的愁闷顿时也上了心头,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顾妙娘想到长安,或也是有了心事,止了笑声。
灯笼里烛火不觉更亮了,灯影转动越发快了起来,顾妙娘轻叹了一声,靠在屏风上,手拨了一下灯。
“我不愿去长安。”
楚姜靠在她肩上,望着灯屏,喃喃道:“可是长安多风流,花枝鲜亮,白马香车,英才少年,天下人物,俱在长安。”
“天下一半人物,在此时的江南。”虞少岚道,却不是为了反驳什么,低头见到转鹭灯投下一片影在她裙摆上,遂低笑了一声,“东宫在金陵呢!”
阁中一时静默,只剩玉壶光转。
灯影一轮轮过去,烛焰升起袅袅的焰,旋落在少女各自的心事上。
忽听阁外一声,“这阁子怎么紧闭着门窗?虞女史不在么?”
虞少岚从灯影中恍惚抬起头,即刻就起身道:“是画筝姐姐……”
话音才起,她就踩到裙角,跌落下来,与顾妙娘跟楚姜跌作一团。
女儿家衣裾繁复,钗环碰撞,一时间三人都倚在竹屏下手忙脚乱起来,一会儿是步摇纠缠,一时又是环佩打结。
阁外几人渐渐听到小女儿笑闹声传出,不觉也都露了笑颜。
婢女询问是否要推门请她们出来,画筝嗔笑道:“没有天大的事,玩乐就是第一重要的事,不必扰她们,世事短如春梦,今日不趁风日好,哪日梦沉书远,她们恐会怨我呢!”
作者有话说:
①走马灯
第67章 路过
太子府里的宴会只是一隅的热闹,金陵城里的寒意仍是重,依旧刮着冷风。
傍晚时分,陆续有宾客从太子府中离开,楚姜自顾妙娘离去后便生了乏意,只是众官员扔在斗文和酒,看着顾媗娥也正在兴头,她便独自先回了府去。
此时热闹了整个寒冬朔日的歌楼,照样鲜亮着颜色,红绿的锦缦里坠下一支珠钗,砸中了楼下过路的一个郎君。
这郎君捡起珠钗,以为是楼上歌妓揽客的把戏,心中暗喜,举头将珠钗举起,“娘子的钗……”
他话未完,便呆立在了原地。
直到一滴血落在他脸上,他才惊叫出声,“有人……有人死在了窗……”
路上行人被他声音吸引,尽数去看。
却见一人上半身搭于窗外,再细看,是一个袒胸露襟的中年男子,胸膛上正插着一支珠钗。
众人惊骇不已,最先发现的那位郎君怔怔看着手上的钗子,吓得大哭着扔开,直往人多处去,“死人了,死人了。”
对于从前的金陵,死几个人,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久见太平,再见不太平的事反使他们更害怕。
歌楼里这时才渐渐喧闹沸腾起来,不过片刻,楼里便不断有人跑出来,有客人,也有其中的歌妓、伙计,后来又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衣衫凌乱地跑了出来,衣襟上还沾染了大片血迹。
众人正以为是这女子杀了人,不料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口中还不停道:“去衙门里,去衙门里。”
围观的人见她如此,不免心生怜惜,恰有一人是这女子的主顾,上前一步揽住她问道:“茵娘,楼里发生了何事?”
茵娘见到熟人,便似抓住了救星一般,梨花带雨地哭道:“郎君救我,虞三郎把虞九郎给杀了。”
这话似惊雷一般,炸得众人头晕目眩,扶住她的那人也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疑问道:“虞氏的虞三郎君,杀了他的族弟,虞九郎君?”
茵娘泣不成声,“妾也不明缘由,他们将妾身支了出去,妾在门外听到吵闹进去看,虞三郎便一把将妾的发钗夺去,竟是刺中了虞九郎的心口,之后他还要来杀我,郎君,您救救我,救救我。”
那郎君却越听越慌,慢慢将她推开,“茵娘,虞氏的事,我们怎敢过问,你还是速去找虞詹事……”
“郎君,虞詹事怎会放过我呢?我本就是他从宫中掳来的,因着有几分颜色才有得几分人样,可是……可是我从前哪里又是靠卖弄颜色过日子呢?”茵娘哭泣声渐大,几个歌妓都来搀扶着她,小声劝解着。
围观者议论声渐大,不多时又从楼里出来几人,正是几个魁梧的伙计,还共同架着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便正是那虞三郎。
虞三郎浑身带着酒气,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惧,双目呆愣,浑身也颤抖着,那几个伙计不敢伤到他,只是擒住了他的手,他的衣袖上,满是鲜红。
他一被架出歌楼,第一时间竟不是出口解释些什么,而是破口骂道:“全是这贱妇的错,是她挑拨我兄弟二人,我……”
他话未完,人群外冲进来一个郎君将他的嘴一把掩住,又对着人群道:“三叔酒醉了,险些受这妇人陷害,幸好诸位路过,也好做个见证,方才我远见着,分明是这贱妇刺了我九叔,却趁着我三叔酒醉,借机诬陷。”
茵娘不敢置信地啼哭道:“七郎这样颠倒黑白,就是仗着你虞氏势大,我风尘里沦落无依无靠吗?诸位,诸位请信妾。”
她泪目四望,却只是看到围观者各自后退了一步。
他们中男女老少皆有,有几个小孩好奇想往里看,被身后大人一把搂住走了。
之后,便无人为茵娘面露一点恻隐。
虞七郎姿态十分谦和,还在对人群道:“诸位,我虞氏多年来行善积德,族中或有子弟不肖,然族规森严,若有不逊子弟,自有佛陀教训。诸位若是能为我虞氏作证,我虞氏感激不尽。”
虞三郎也恍然清醒了几分,推开侄儿的手,挣扎道:“本就是这贱人害我,是她杀了你九叔,七郎,你速去衙门里请人,为三叔求个公正啊!”
驾着他的几个伙计也面面相觑,被虞七郎目光威压着,犹疑着放开了手,却走到了茵娘身边扶着她。
看客已经渐少,怕事的早已离开,但还是围了不少人。
歌妓们簇拥在茵娘身边,都为她伸张着。
“妾当时看得清,茵姐姐一直在门外候着,是屋里闹了动静才进去的。”
“虞三郎君手上还有血,茵姐姐手上却干干净净,怎会是茵姐姐杀人。”
“妾听到了虞三郎君的斥骂声,屋里……”
茵娘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们,又转向看客们,直直跪在了地上,“诸位,妾绝不会杀人,若妾说一句假话,就叫菩萨不顾,死后下十八重地狱。”
“我远远便将楼上看得分明,我言若有假,便叫我下十八层地狱。”虞七郎也起誓道,“幸好今日我去太子府中赴宴,此时回府恰好路过,正将那楼上的情形瞧得分明,诸位,此妇恶毒,因与我九叔有私怨,便下此毒手……”
围观者听他话里提到了太子府,不免有几人露出歆羡的目光,又想他口口声声提到他目睹了,他们若是作证,也不用费什么事。
茵娘见他此话过后,不少人隐隐对自己露了指责,愤恨道:“我一介风尘人,与虞九郎有什么恩怨?今日单但凡你七郎说出一句来,我罗茵便自戕在这街上。”
“无礼妇人!”
这一句却不是虞七郎骂的,而是先前扶起她的那位郎君。
只见他挪动几步,站在了虞七郎身侧,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方才某看得清清楚楚,那窗口分明有你一片衣袖!”
众歌妓哗然,纷纷出言反驳。
然而围观者中却有人对她们指摘道:“娼妓嘴里出来的话怎么能作为证词呢?”
护着茵娘的一个伙计转头看了,见到出声之人正是才从他们歌楼中跑出来的一个客人,脱口骂道:“你这狗娘养的,上过娼妓的床,怎么还配活着呢?”
那人恼羞成怒,当即便扯谎道:“你这小子,我看就是你与这妓子合谋害人。”
茵娘身边的歌妓们顿时便急了,个个都出声反驳,然而看客们似乎仗着自己是最清白的人,只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她们,甚至不用什么语言,仿佛只用眼神就能将她们活活杀死一般。
“原来,南阳王当年就是这样蒙冤的。”楚姜坐在马车中,听着沈当的汇报轻叹了一声。
车夫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以为她是抱怨路堵了,回道:“女郎,这路是城中主道,今日又是节庆,人本就多些,前头还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怕是过不去了。”
“不过去,看看。”她挑开帘子,远远望着那歌楼,看了看那悬着人的窗户,“虞七郎唬人,从这里,看不见那窗中的情形。”
沈当闻言便看向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正是虞七郎的。
他们从太子府中离开时,虞七郎的马车便遥遥在前,方才却见路被堵了,虞七郎的车也停在这里,只留了车夫守车。
沈当将自己所知说了来,“女郎,那叫茵娘的,是虞氏在金陵中多处歌楼的主事人,曾是南齐宫中一位女官,闻说是虞巽卿的相好。”
楚姜凝眉听着,虞氏,又是虞氏,这里面会不会又是方晏的手法?
沈当没有听到她说话,只看到她望向了人群中的茵娘,她正在哭泣着诉说些什么。
“她在说什么?”楚姜凝眉问。
“属下这就去打听来。”说罢他便要疾步离开,楚姜却叫住他道:“季甫,无论发生什么,帮帮她。”
沈当一愣,“恐怕会与虞氏生出龃龉,太子殿下那里……”
“我与虞巽卿本就有仇,没有直接杀去他虞氏,是我仁慈。”她抚着车窗,目光沉静,“我担得起。”
沈当听到她声音冷下来,忙应了下来。
采采烘着手炉,看到她眉间有些忧色,小心将手炉置在她手上,“女郎,天要黑了,当心冷着。”
她这才回了心神,捧着手炉,低眉思索了片刻就要起身,采采忙护着她,“可是要出去透透气?”
“去那楼下看看。”
她立刻急起来,“女郎,秽恶之地,怎能去得?”
楚姜微微蹙眉,拍拍她的手,惋叹一声,“可怜人谋生罢了,怎么是秽恶呢?况且那虞巽卿今天嘴里念念叨叨地骂我,与他虞氏有妨碍的事,我该去看看热闹。”
采采顿时无言以对,没影的事她非要当作把柄,她要不是为了……为了看看是不是那方晏的手笔,采采打死都不信,一面取了帷帽给她戴上,一面嘴里嘀咕道:“要真想见人家,求郎主绑来家中供您戏耍,可不用着这么大费周章。”
楚姜听她嘀嘀咕咕,故意冷了脸,恶声恶气道:“我该把你先绑了。”
采采可不怕她,一面护着她前去,一面招呼着部曲们跟着,“把婢子绑了最好,省得婢子整日操心。”
楚姜气笑,将暖炉一把往她手里扔去,“不操心我,往后也不许你跟着了。”
采采反笑起来,戏谑道:“可从不见女郎这样子不讲理,想是长安的小娘子见了都要稀奇,从来冷傲的楚九娘,今日里胡闹起来了。”
楚姜被她调谑,嗔道:“瞧个热闹就是胡闹了?”
说着话,已经来到了人群外,楚姜瞧不清人群中,只看到了虞七郎站在歌楼前的台阶上满脸不屑地对着众歌妓指摘。
“昔日齐室不存,是我虞氏看你众人孤苦无依,才给了你们庇佑依托之所,如今你们却反咬一口,可恨我虞氏苦心空付。”
有人站在他身边附和道:“自苦□□无情,正是虞氏施恩不图报,才养出了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①。酒色不过寻常事,却叫这等妇人做了杀人利器……”
“这妇人蛇蝎心肠,若非有我等作证,难免不会叫她得逞了去……”
茵娘被他们个个言语羞辱着,面色凄惨,口中嗫嚅数句却无人细听,突然挣脱开歌妓们的搀扶,往歌楼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人群中的沈当见状,急忙一个健步冲出去将人拉着,于此同时,人群另一侧也有一人冲出将人给拉住,二人隔着茵娘面面相觑。
众歌妓们涌上来,连声道了谢就将人给搀扶走。
沈当理理衣袖,回到人群中,也看着那人低着头走回人群,不由暗叹,正是冤家路窄。
而那人也心有惴惴,甚至面对沈当还有些愧疚,不是廉申又是谁?他见到沈当,就猜楚姜或许也在,忙叫人去将方晏请来。
作者有话说:
①《庄子·外物》
楚姜:不管是谁,只要他跟虞氏有仇,那我楚明璋一定帮帮场子。
第68章 可怜人
虞七郎眼看着他们出手,认出了沈当是楚氏的人,却不知另一人是谁,想到楚氏有人在此,他心念一转便笑着对沈当一揖,“多谢这位郎君出手,这妇人真要死了,倒成了我虞氏仗势欺人了。”
沈当只是微点了点头,却不妨站在虞七郎那边的几人急着讨好,又不识得楚姜是谁,还以为虞七郎是在明里暗里地讽刺茵娘,又出言道:“未必不是合伙演这一出,好假作节烈。”
“想来这妓子勾人,主顾不少。”
沈当蹙眉看向那言语不尊敬的男子,“某不过一过路人,郎君多想了。”
还不等虞七郎开口阻止,那人便继续道:“过路人不好好过去,怎么管起别人家的事了?说不定正是这妇人的奸夫,两人为了谋财害命串通一气……”
“我叫他管的,这位郎君觉得不妥,我们往府衙里去分辨分辨,看看以诽谤诬告他人者,衙门里会定什么罪名?”
众人听到这清泠的声音,纷纷往人群外看去,只见一少女临立,手上正摩挲着一只暖炉,周身穿戴出尘,还有护卫跟随,一时间都纷纷让开路来。
虞七郎一见竟是楚姜,恨恨往身旁那出声的男子望了一眼,等到楚姜提步往前来才温声笑道:“竟是九娘,失礼了,我家中乖谬之事,辱了九娘的眼耳。”
众人看虞七郎且对这女子温声好语,都暗暗吃惊,那几个站在虞七郎身边声音最大的几个男子也面有怵然,尤其是那对着沈当吼骂的。
楚姜来到沈当身侧,也对虞七郎笑了一声,“虞七郎君言重了,我不过是路过瞧了瞧热闹,不想你手下的人却辱骂了我的护卫,这可不好了结啊!”
虞七郎心中恨她多事,却不得不忌惮楚氏,忙回道:“这位郎君与我虞氏并无干系,方才见到娘子的护卫出手,我也是感激不尽,今日叫九娘受了惊,改日我请少岚妹妹登门致歉去。”
楚姜听他竟拿虞少岚来含糊人,蹙了蹙眉,“谁犯的错,谁来担当,季甫,明早就去衙门里,将这诬告之人告上公堂。”
那人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却见虞七郎丝毫不给自己脸色,急忙求饶道:“是某一时失言,不过口中妄语,并未上了公堂去,算不得诬告,某这便向娘子告罪,向这位郎君告罪。”
她却摇了摇头,指向茵娘道:“我这里,就替我家护卫原谅你了,可是这位娘子也被你信口胡骂了一通,我想起来有一日路过这楼下,口渴向楼里要了碗水喝,就是这位娘子给我倒了碗水,我知恩图报,今日你骂了我的恩人,我也不想轻易了结,你看要如何解决?”
茵娘疑惑望着她,她身边的众歌妓也是惊奇又感激,不知还有这样一个人物在她们楼里讨过一碗水喝?可是茵娘却知道,如此贵人,何时会短了一碗水去,想必真就是好心相助。
虞七郎此时才知她是来者不善,看向那神色忐忑的郎君,轻笑了笑,“九娘,眼下这妇人尚未洗脱嫌疑,又是风尘中人,与她牵扯,恐怕对九娘的名声有所妨碍?”
楚姜提步,想要朝茵娘走近几步,却被沈当与采采伸手拦了拦,她低声道:“我不信她有罪。”
二人对视一眼,忙护着她过去。
便见她扶上了茵娘的手臂,天色昏暗,隔着帷帽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听她道:“方才众位还贬责我的恩人,说她忘负恩情,得鱼忘荃、得意忘言,我可不想受这样的指摘,圣贤书中总提亲恩二字,坐罪时亲亲相隐不为罪,此时我的恩人被你们辱骂了,而她身上只是背了嫌疑而已,我若是背弃她,那先前诸位所骂不是一一应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着声音便凌冽起来,“诸君方才句句娼妓辱人,可是虞七郎君却说当初是虞氏给了这些娘子安身立命之所,既然郎君以为风尘中人名声不好,为何当初虞氏要令她们沦落风尘?难道是郎君自己骂自己?
如此想来,虞氏命她们做了娼妓,虞氏该是娼妓之首才对,诸君方才口中句句所骂,原来句句应在了虞氏身上,原来诸君是在为这群可怜人报不平,是我错怪,失礼,失礼。”
虞七郎被她这讽刺激怒,一时脸色煞白,却轻易不好得罪她,心中倒是暗恼当初没能杀成了她。
先前那位辱人的郎君见形势不对,忙也对茵娘致歉道:“先前是某失言,望娘子勿怪。”
茵娘今日行事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是对楚姜的善意还是十分感激,不想给她添了麻烦,便对那郎君道:“妾已原谅了。”
那人如释重负,却不敢多待了,拱拱手就逃也似地飞离此处,那几个最拥护虞七郎的人此时也十分无措,虽不知这位九娘是谁,却知道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物,遂跟着那人,一个个地离了去。
虞七郎看到陆陆续续有人离开,都是先前为自己说话的人,一转头低声交代了身边下人几句,又才笑道:“当时情形不同,形势之下,这些皆是齐王手底下的人,从来只有骄奢淫逸的享用,不会旁的谋生之计,若不给她们这生计,她们活命也难了。”
楚姜闻言便是一声冷笑,还不等她说话便听身边茵娘声声泣泪地控诉道:“这话唬旁人也就罢了,七郎却要一再说是你虞氏的恩德,我们这些个,哪一个离了这歌楼不能活?那日齐王被请出宫,宫人四散逃窜,第一个杀进宫里掳夺的,不是你虞氏是谁?貌丑的你们拿去充作庄园杂役,貌美的被你们送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罗茵若不是被你虞氏所掳,怎会至此境地?”
“我手下这些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有本领在身,这一个,一手的好绣活,百官朝见的官服,那补子都是她领着绣局里宫娥们绣的,这一个,琴技绝佳,曾有几位夫人争着向宫里请过赐人,给家中女儿们教授,这一个……”
“妇人妄言?真有这本事,齐王何不带了你们……”
“郎君何必打断了她?”楚姜听得怒火中烧,冷声斥道:“妄语你也怕她说完?既是妄语,无根之水,郎君怕什么?”
虞七郎铁青着脸,看她如此回护,恨恨咬了牙,这场景并非他招架得住,忙叫人去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来。
茵娘轻轻挥开她的搀扶,踉跄着转向人群,哭喊道:“诸位或也有知晓我声名的,从前齐宫里文德殿七万卷藏书,每一卷都是我罗茵在籍册上添的名录,我父亲乃大鸿胪罗瞻,我祖父与曾祖父均是大儒,我自小便养自经籍中,朝官们在宫中见了我都称我一声罗女史。”
她哭至此处,忽然痛难自抑,哽咽着望了望东北角的旧宫之址,悲痛中吐了一口血在胸襟上,“我……我罗茵,满身的才学,教导宫妃帝姬礼仪,掌宫祭之赞导,天下经典莫不熟通,我怎么就谋不了生?”
最后一句,她彷佛用尽了全力才嘶吼出来,三年来的屈辱与旧日的瑰伟,似一把剪子要分裂开她的身体,进退皆是苦楚,她只是望着人群,眼中已然没了对他们的期待,只是喃喃道:“我怎么就谋不了生?天倾地陷,丹青不知,我如何不能活下去。”
围观者中有不少妇人先落下了泪,不少男子也面露惭色。
帷帽下,楚姜擦去眼角湿意,与采采合力将她扶了起来,又转身看向了人群,肃声道:“我也刚从太子府中出来,就在虞七郎君之后几步,虞七郎说他看见了那窗中的情形,我却实在瞧不见,诸位若是有意去看看,我就叫我家护卫领诸位上我的马车去,从三里外一直望过来,看看哪个位置能瞧清那窗中,可好?”
人群一时喧沸,一听她也是从太子府里做客出来,更觉她身份了不起,先前觉得茵娘冤枉却畏于虞氏威压的人便纷纷出言道:“我愿去看。”
“我也愿……”
众歌妓看此情形,也都纷纷落了泪,向人群磕起头来。
虞七郎本就是仗着虞氏声威胡言,哪里真就看清了窗中,此时更是焦急,而楚姜还在继续道:“若是没有一处位置看得清,就是虞七郎诬告,亲亲相隐本非罪,可是虞七郎若是诬告了我的恩人,我这恩人此时无亲人可依仗,我便是依仗。”
众歌妓闻言都似见了救星一般望着她,她却承受不起如此感激,只是虞氏之恶,人所共知,却无人敢言,何不是悲哀呢?
她这时顾不得什么后果,想到她母亲救了曾经苦难的阿聂与她母亲时,说救不了全部的,便先救眼前的。
茵娘从苦痛里醒了醒神,感激地执着她的手,低声道:“多谢娘子好意,今日之事,不该再劳动娘子了,妾……”
她携起茵娘的手,也低声回道:“我能护你们,娘子勿怕。
虞七郎此时不知该如何驱走她,只得放狠话道:“九娘,这妇人嫌疑未清,还是等官府定夺吧!”
“官府定夺便官府定夺,等那些个从三里外看回来的郎君娘子们回来了,我们一个个去朝堂上作证,看看虞七郎你说那句你看清了是真还是假。”
酒醉的虞三郎实在看不过去侄儿受一女子要挟,先前被交代不许出声的他忍不下气,冲着楚姜来了一句:“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虞七郎立刻叫下人拉着他下去,而楚姜也没有理会虞三郎这句。
虞七郎看着许多人跟着楚氏一个部曲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却也不上马车,口口声声要去三里外,一路瞧过来,看个仔细。
一时心中恐乱,叫下人们先将茵娘给拿下,楚姜叹他愚蠢,叫部曲们将众歌妓护住,自己上前一步,“虞七郎君一介白身,就敢大庭广众之下私自拿人吗?”
虞七郎气急,不敢伤到她,叫手下人退了回来,心中只急恼他父亲怎还未到。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在铁铺中的方晏才得了消息,紧急赶了过来,此时人群早已稀落。
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站着的楚姜,就这么站在众歌妓的面前,似乎要将她们全给护在羽翼之下,分明她也那般羸弱,只一身轻裘,单薄得像一朵随时就要散去的云。
他正要往前,手臂便被拉住,正是廉申。
“去不得,虞巽卿随时会来。”
他摆摆手,将斗笠按低了些,“无妨。”
“等到府衙里开始问罪,虞氏族中正好乱了,上了公堂后茵娘……”
“廉叔,风大了。”
“风大便风大,之前还说往后不再牵连上楚九娘,这回再叫她瞧见了……”
歌楼下还是一团昏黑,倒是对年的铺子里亮起了灯,辉煌映在街道上,昏色朦胧里,方晏看见楚姜的的肩动了动。
“风大了。”他继续重复了这句,不肯认廉申说的话,“医者仁心,不能见病人……”
廉申也气恼起来,立刻松开他的手,“您可算不上医者,本是让您来瞧瞧事态,还劝不住了。”
说着便十分无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好做护卫,然而在等方晏跨步过去之后,他嘴角却露出一点窃窃的笑。
楚姜手里的暖炉早已没了热气,人群散去后,冷风逼人,几次翻飞她的袍角。
不知何时,风似乎消停了些,有一道影子打在她眼前,她没有望过去,只是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也没有说话,默默替她挡了一侧的风。
虞七郎却见不得,喝问道:“这位郎君又是?”
“护卫。”方晏淡淡道。
而茵娘顺着他过来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廉申,心中激动起来,却不敢惊动,上前走到楚姜身边道:“多谢娘子相助,这里风大,娘子若是不嫌弃……”
只是她刚才说完,立刻又难堪起来,风尘之地,怎么能请她进去坐。
却不料她点了点头,“正好,我站得也累了。”
众歌妓也高兴起来,想要邀围观看客进去,他们却颇显犹豫。
楚姜看他们犹疑,忍住了喉中的一丝痒意,沉声道:“君子之节,松竹之间,何必险峦幽涧。”
众人一听倒是生了惭愧,一时无论男女,都跟着他们身后往歌楼里去。
虞七郎本站在门口,此时亦觉他们实在倚势欺人,恨恨看了茵娘一眼,不忿地让开了道。
第69章 煞破
一进楼中茵娘便领着楚姜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一面道:“这里干净,都是伙计们煮茶的地方。”
楚姜坐在一张胡凳上,拢了拢袍子,温声道:“娘子不要看轻自己,是虞氏作恶,不是你们的错,清白从不在身之所居。”
茵娘心中一暖,整理了形容,才笑着应了一声,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粗衣布履的方晏,刚想开口,就见他站去了楚姜身后。
她心中顿时明白了楚姜今日为何会如此痛快的出手,想必除了对她们的怜悯,也是她与方晏相识之因。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更畅快了几分,今时今日,何不似当年,世人怎不知南阳王之冤,只是无人与虞巽卿抗衡,而如今,有人敢站出来与虞氏对抗了,这一位九娘,就是楚九娘了,是楚崧的嫡女楚九娘!
她心底蓦然激动了起来。
方晏在她开口之际突然道:“茵姨,我与九娘说几句话。”
他这称呼让楚姜跟茵娘都是一怔,楚姜是纳罕二人竟如此亲近,茵娘却是因旧事的牵扯,十六年来第一次再听他这样的称呼,眼里默默含了泪。
楚姜看到她眼睛一红,猜测今日必是他们商量好的,自己未必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心中暗恼自己多事,此时方晏还冷声冷气,想是嫌自己添乱。
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些也寻常,她越想越恼,忽地起身道:“我回府去了。”
茵娘一愣,看她提步就要出去,忙也抬脚跟着,却不防方晏先她一步挡在了前方。
“你冲动了。”
楚姜一听便心中不快,暗暗咬牙不言,绕过他又要走。
方晏暗叹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今夜之后,虞巽卿又要恨上你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聂婶子一再交代你的话,九娘不该不听。”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掀开帷帽望向他,“晏师兄既听了,今夜又现身做什么?”
方晏被眼前乍现的姝色刺了眼,他身手迅捷,在她停步之时便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并不算远,人隔咫尺,眼前人就这么眉眼倨傲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残着一丝红意。
她为什么红了眼?是为歌妓们难过,还是……还是在,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楚姜就这么望着他,唇色鲜亮,眼中睥睨。
他答不上来,也或是,他不敢答。
他便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送你回府去。”
楚姜心底莫名失落,看他已经别了眼去,放下帷帽回了身,“不必了,季甫,你留下来,娘子们若是受到刁难,你及时回府禀报。”
方晏依旧跟在她身后。
采采看到他跟来,扯了扯楚姜的衣袖。
她也听到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烦愁交加,又顿了顿脚步,“不必送我。”
“季甫兄不在,无人护卫。”
“我家中部曲不是摆设。”
“若不是,九娘当日也不会在山道上受我胁迫了。”
跟着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服地伸了伸脖子,却见到他脚下挪动轻快,又都怯怯地收了心思,老实跟着。
楚姜听他提起旧事,冷笑一声,“想来也不会再有匪贼类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口,虞七郎正在檐下训斥下人,神色焦急。
“虞巽卿来不了,他急了。”方晏道。
楚姜听到他这样笃定,疾步出去,“还是晏师兄神机妙算。”
方晏听她语气倨傲,又夹着丝不郁,知她是动了气,在她身后解释道:“虞九郎的死只是引子,他却也不无辜,当初宫娥们被掳来时,便是他做的首恶。”
“不必与我说。”
他顿了顿,“若是不说,怕你……恐你会多想。”
楚姜不由莞尔,却仗着帷帽遮挡,故意冷了语气,“我并不悠闲,不会胡思。”
说完她正到了马车前,上了马车又道:“不必送我。”
采采却道:“女郎,沈郎君不在,又已天黑,不如便请方郎君护送。”
“天黑又如何?我怕黑吗?”
采采心想,平日里是挺怕的,嘴上却道:“看方郎君之态,想是要去我们府中看看先生与方祜,顺便带上他去吧!”
方晏便也道:“是,请九娘成全。”
她这才似十分为难道:“晏师兄既是要去,我也拦不住。”
“多谢九娘成全。”
她倚在隐囊上,摘下帷帽便嗔怨着看向采采,“许你多嘴了?”
方晏跟在马车一侧,应得极快,“是,我不说了。”
采采失笑,“女郎并非说方郎君,是骂婢子呢。”
他抿了抿唇,一时无言,马车启动时车帘飘曳,从中传来一阵杜衡①的清冷香气,他忽想她是否感染了寒气。
不知近日又用的是哪一张药方,可是药里添了味杜衡吗?
他启唇欲问,却终究不曾开口。
车中楚姜也因他的回话一阵哑然的笑,笑过后又望向采采,采采便低声笑道:“这几日的苦闷,是折磨女郎,还是折磨婢子?”
她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
方晏听见采采的话,以为她是因疾而累,又不肯在自己面前露了怯,便也装作不曾听见。
不想此时那虞七郎竟赶着马车追了上来,辘辘声近前时,采采往后一看,惊道:“堂堂男儿,莫不是要来为难女郎?”
方晏的手立刻便扶上车窗,安抚道:“虞七郎此人外强中干,不敢做什么,别怕。”
她冷静道:“我并不怕。”
不过片刻,虞七郎的马车便紧随过来,“请九娘停步。”
楚姜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停下吧,看他要做什么。”
车才刚停稳,虞七郎便疾步跑来,正站在了方晏身边。
“今夜是我唐突了九娘,望九娘勿怪。”
他突然的讨好令众人都狐疑起来,方晏站在一边,更是不悦,扶着车窗冷冷看向他。
半晌,只有马儿嘶鸣了一声。
车中终于传来楚姜的声音,“郎君言重了。”
听到她出声后,明显地,虞七郎眼睛亮了亮,“不知楚太傅可有传什么话给九娘?”
楚姜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未从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出来,想从自己这里探话,这探话之举又透着点服软的意思,想想她便道:“家父并未有话传来。”
“敢问往日在长安时,殿下作宴何时方歇?”
“久有彻夜之欢,短有半日之乐,并无定数。”
虞七郎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朝马车拱了拱手,“如此便不再耽搁九娘了,告辞。”
“郎君慢走。”
方晏看着虞七郎走远,淡淡道:“他来是向九娘服软。”
“我明白,想必他是请不到虞巽卿来,虞巽卿又交代了他不许与楚氏起冲突,他落不下面子,才来这一手。”
“他为何请不到虞巽卿?”楚姜忽问。
“因为诸东宫臣僚皆在宴上,他舍不得。”
“家中族弟哀亡噩耗也惊不动他?”
“惊不动。”他讽刺一笑,“顾三夫人曾在宫宴受惊,适时身怀六甲,只因那太医要从御花园中过路,那路上奇兽争斗正酣,虞巽卿怕打搅了陈粲斗兽的兴致,拦下了去请太医的人,令顾三夫人落了胎。”
楚姜听到他声音蓦然一低,不觉也揪了心,“知道他狠劣,却未想丧了人伦。”
“故而,我才说九娘今日冲动了,陈粲起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杀人,是虞巽卿先替他杀了,有谏言他先压了,有违逆他先瞒了。他若起了歹心,谁也不知他敢做什么。”
他语气严厉起来,车中采采看到楚姜眉间怒意,捧着灯大气不敢出。
楚姜压着恼气道:“我只是可怜那些娘子。”
“若是九娘出事,千里南来求医岂不枉费?”
“共为女子,看着她们受辱,我做不到。”
“九娘不会猜不到其中有我筹谋。”
楚姜呼吸一滞,急恼道:“便是猜到了,我才……”
采采惊得手里的灯摔在了车壁上,幸好灯壁坚固,只有灯油在琉璃屏上流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恼,咬牙恨恨看向了摇曳的车帘。
采采小心捧正了灯,也望着车帘。
然而车帘只是晃动,采采看到自家女郎神色羞窘不已,慢慢将灯移到了车帘上去。
“嗯。”窗外传来一字回应。
采采立刻竖眉看向楚姜,她却依旧咬着唇,神色未动。
嗯,嗯?采采疑惑不已,一个嗯字?一个嗯字就能打发了她家女郎?
于是她将灼人的灯直接递出了车外,“外面黑,方郎君拿着照路罢。”
车帘之外,方晏面色沉静,脚步稳健,伸手接灯,“多谢九娘。”
只是他伸手时,手背被火苗燎了好几下,楚姜透过那一点微扬的车帘,看到他手背红了一片。
“火燎着了。”她缓缓道。
方晏疾问:“可严重?”
“红了。”
“车中可有冷茶?”
采采忙去琴几下看了看,“有的。”
“可慢慢浇在患处,缓些疼痛。”
采采疑惑地望向楚姜,“患处,在车中?”
楚姜忍俊不禁,伏在采采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随着她的动作,杜衡的香气又飘至车外,绕在方晏的四周,她的笑声与这冷香一道蛊人,什么面色沉静,什么脚步稳健,全被他鼓擂似的心跳出卖了。
“方郎君,是您的手燎着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红了一片,他听到楚姜还在笑,也不禁唇角扬起。
随着车帘摇撼,总有些殷勤的情思煞破,怠慢的眷怀徐来。
车轮辘辘,过了石板,泥淖,印了车痕在长街之上,风未止,晃着马车上的角铃。
作者有话说:
①杜衡:药用时可治风寒感冒。
第70章 许她
方晏提灯在手,听车中不时传出的笑声,手背上的那点灼痛便又轻了一点。
楚姜笑得迸了泪,良久方歇了,从琴几下提出那壶冷茶,叫车夫停下车来。
方晏也跟着停下,刚要问话便见她掀开车帘,手里提着壶,倚在车窗上娇俏道:“晏师兄,手且伸来。”
她眼睛里有一片晃眼的亮色,晃得他也神色愉悦。
“并不严重。”
话虽如此,他依旧将手伸了过去。
楚姜提着壶缓缓浇在他手背上,茶水淅淅沥沥滴落,晕在石板上。
“今日,虞巽卿骂我。”她以寻常声气道。
采采这才想,原来不是向太子告状,是来这儿告状了,却跟着补充,“不一定是骂人,只是他口中念念叨叨。”
方晏语气放纵,“过几日就能讨回来了。”
楚姜笑眼望向他,“怎么讨?”
他本该要躲这笑的,但他并不忍心,只是稍低了眉,“今夜虞氏会大乱,之后都不需我们出手了。”
她毫不疑他,“那虞巽卿是否会连官也做不成了?”
“会是,九娘若想看他落魄,之后我叫人日日盯着他,编成本子供你瞧。”
她专注地提着壶浇茶,望着他的手背,“不杀他吗?”
杜衡的香气直去他鼻尖,又钻肺腑去,他别了眼,不敢再看她玉润的柔荑,沉了声道:“我不杀他,等他绝望自戕。”
茶壶里的水已经浇完了,楚姜轻吹了吹他已经消红的手背,令他血液里暗涌起一股战栗。
“我不听他的落魄。”她将茶壶放下,抬眼问道:“好些没有?”
“好多了。”
采采在车中咂舌,这便多谢也不说一声了?
楚姜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觉得心思一片豁朗,今夜并无月明,可心似月明。
方晏的手还搭着她眼前,她轻声问:“真好了吗?”
他血液里又激扬起兴奋,却是克制着神情,沉静道:“当真好了。”
“那师兄当真是要入府看先生与方祜吗?”她趴在车窗上问。
方晏心跳忽快,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期待,又忐忑。
他是担心会牵连到方壸与方祜,自然也要担心会牵连到她。
可是她在看着自己啊!
这个起初视活命为毕生渴念的世家贵女,似骄阳一样的人物,这样不定地看着自己,甚至因为想看看自己在不在那处,便舍了千金之重闯进麻烦里去,他怎么能狠心呢?
只是一瞬间,心有风云翻涌,他微促的气息扑在凛冽的寒风中,缭乱兰薰的锦帐,跟她散在翠幔上的发丝自私的交相牵缠着。
他明明是要远着她的,可她眼里似乎有风雨暗啼,巫山沧海,她就如此看着自己,眼里带着一点希冀,任谁都舍不得破灭的微芒。
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楚明璋了,骄矜的贵气,纵贯古今的慧心妙舌,顾陆二圣①挥毫都画不出的秀骨清貌,她且这样问了,如何不诱惑人,足令王孙俯首,甘做她的弄臣。
可是他并不敢回答,看着她眼底的亮一点点地散了,看着那点忐忑成了失望。
“九娘,夜将深了。”他嗓中紧得干涩,几近带了丝恳求,“九娘,你的命很珍贵。”
“所以呢?”
“所以,我需得求你。”他不再避讳她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我应求你好好珍重,江海倒流,天地倾覆,都不能挡你珍惜你难来的长命。”
“我好好用药,好好习导引术,命就留住了。”她听到这句,突然就不再失望了,浅浅笑了起来,“师兄,你我的命,都是一样的贵重,是亲恩离丧换来的珍贵,我从来没有舍弃,你若舍弃,我会瞧不起你。”
方晏怔然,由她的笑意引起,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不会舍弃,只是,只是不堪与你并提。”
楚姜翘起唇角,轻轻地,慢慢地,傲气里带着丝欢欣,“我许你,与我并提。”
他举目过去,见到她眼里的笑意,终究还是抵不住了,方才的郑重顷刻塌覆,似乎只是提醒他这个机会有多难得,不是他避让就能安闲的心事。
琉璃灯撩动他的布衣,青灰的麻衣盖在了绚丽的琉璃上,他后退一步,微躬着身,心跳得飞快,呼吸举止尽沉湎在她那秾丽的笑里。
他斟酌着,呼吸微促,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那便多谢九娘宽仁大度了。”
采采在车中小心地瞥着二人,听这这两个心窍玲珑的人句句机锋,分明一字不提风月,却字字缱绻。
“师兄客气。”楚姜搭着车窗,手绕在锦帘上,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她此时心情颇好。
方晏收回手,怀着笑看她。
分明不是月色,不是雪色,此间却澄明透亮。
采采掩唇,“越发冷了,女郎,该启程回府了。”
楚姜挑眉,叫车夫启程。
风灌进了马车中,采采缩了缩脖子,一把来到车窗前,“女郎,风大了。”
她面上一赧,回到车中坐正了。
方晏跟随在马车旁,手中的琉璃灯在寒风里只摇曳着淡淡的火光,那斑斑点点的亮照在石板上,也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畅意。
“九娘,或许明年开春我便要去望长安了。”他柔声道。
楚姜唇角泄出笑意,“我父亲说,我们春来也该回去了。”
“师傅会去吗?”
“先生不去,他说要带方祜回琅琊去。”她突然感到一点惆怅,倚在窗上问他,“那师兄呢,去过长安之后呢?”
他听出她情绪渐低落下去,心中不敢喜不敢悲,更不敢许她。
“我不会舍弃生命,九娘,可我不敢许你更多。”
“我知道。”她自然知道,幼年横遭如此大祸,她并不忍心期盼他真的能许她什么,千秋万古太远,只要此时此刻,心事俱明白了,就已经足够了。
她便噙了笑,跟他说起长安风物,“师兄,长安实在繁华,你一定会喜欢的。”
“渭水的沧浪,骊山的凌云,还有灞桥的三春飞絮,到了正月里,灯火会彻夜的明亮,你若去了长安,先去渭水畔看看,那里常年有雅客坐谈,世家最爱在那里捉年轻文士了,若是看中哪个了,就举他做官,许给他一个落魄旁支的女儿,这样亲家就结成了。”
“师兄,你若是去渭水畔,也要如今时这般常带好斗笠,曾有个寡居的夫人,在渭水畔看中了一个郎君,仗着娘家势大,就把那郎君给绑了放在私宅里,师兄如此姿容,要是被人绑了,长安城里可不是我楚氏独大,到时候我怕是找不到你。”
方晏失笑,“那我便不去渭水畔了。”
“骊山倒是可去,天下文人赴往长安,总要去骊山上的烽火台看看,去聆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了江山的教训,这一处师兄是去得的,长安的女子都嫌太史公偏颇,将失去江山罪过归在女子身上,所以她们都憎嫌,轻易不去。”
她娇笑一声,“这一处,许师兄去。”
“除了骊山呢?可还有旁的地方?”
“五陵原也可去,玉箫金管、锦袖红妆,我在那儿有一个宅子,偶也会去看看,那儿比淮河的歌舞管弦更有趣,师兄若去,便要穿戴得鲜亮些,那里处处都是富家纨绔,见你衣饰破旧恐会欺你呢!”
“嗯,这我也记着了。”
“那里,还住着齐王一家,他家在长安并不招待见,我表兄常带着人翻墙去他家宅子里,或是将他家的花树给拔了,或是往他家园子里扔虫蛇。”
方晏心中蓦的一热,低声道:“九娘,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楚姜低头抚着暖炉,笑道:“师兄,他们一门,是真的不受待见,我大舅舅最是看不起他,一旦遇上了,他便要羞辱齐王一番,我大舅舅曾说,南阳王是他唯一瞧得上的对手,在长安,许多人都听过南阳王的威名,即便是作为我朝的敌人,他也是可敬的敌人。”
方晏静看着那帘上映出的光,极力克服着挑帘的冲动,他渴望见到她,却不敢见到她,他怕自己会失礼。
第一次,他听到有人提起他父亲时,他不是痛心入骨,仿佛旁人口中得出的铺天盖地的安慰,全不如她一个字来得抚慰。
“九娘。”他艰涩开口,“那你呢?你觉得南阳王是怎样的人?”
楚姜笑得温文,“我觉得,南阳王是一世之雄,碧血丹心。”
说着,她声音也低下来,低到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我还以为,南阳王的长子,陈询,他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徒弟。”
方晏顿住脚步,提着灯的手几近颤抖,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不是他母亲将他推给方壸时哀哭着给他取的名字,不是天清日晏,阴云不来,只是陈询。
他看着渐远的车,提步跟去窗前,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良久才道:“九娘,他……他或许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
楚姜挑开帘子,眼神坚定,“我说他当得起,他就当得起。”
他的呼吸紧了几分,在这一刻,慕念似暗里滋生的邪祟,又像遥远传说里的蛊虫,总之是把他从理智里拉离的邪物,让他不自主想许她些什么。
本就是不由人的,冷静自持在楚明璋面前是没有用的。他悲哀地想,他竟是个自私低劣的人,连活命之恩的师长都不能说动他向生的渴念,只一个楚明璋就做到了。
“他会来吗?”楚姜问。
方晏将颤抖的心思收起,抬眼轻笑,“他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①顾陆:顾恺之、陆探微,合称顾陆,魏晋南北朝知名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