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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庭院内,王府的下人们乌压压地列队站着,各个垂首缩脖,小心翼翼与左右的人交换视线,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如此大动干戈地将众人聚于一堂。

    正困

    惑着,忽闻环佩轻响,眼角掠过两道华影。但见王妃携郡主自雕花连廊转出,众人慌忙低眉顺目地垂首,屏息以待。

    王妃穿了件沉香色缠枝葡萄纹暗花绫褙子,下着十二幅浅碧马面裙,群门绣着通草水禽图,格外清雅秀丽。一头青丝绾作慵妆髻,单插一支银鎏金累丝藤萝挑心,左右各压一枚冻绿釉瓷蜻蜓,既显贵气,又格外温婉灵动。

    她目光无波地扫了一眼众人,拍拍封眠的手,眼神示意将此事交予封眠处理,让她放心大胆地去办。

    下首的几个管事见状皆是神色微妙。未来的世子妃还没过门,便要插手府中内务立威了。看来日后王妃很快就会将府中中馈交给世子妃执掌。

    封眠冲王妃微微一笑,也有让王妃放心的意思,瞧着心中似已有成算了。

    她上前一步,脑后束起碎发的杏红绒绳下缀着的小铃铛发出细微脆响。她今日穿得十分居家,上身米色交领短衫素净普通,葱白挑线裙的群面上绣着松鼠葡萄的俏皮花样,与王妃站在一处,瞧着像母女装一般。

    也因此显得人稚嫩起来,底下有偷瞧的下人眼中不觉流露出两分轻视。

    “今日府上丢了件要紧的东西,眼下时间紧迫,我希望诸位能积极配合。”封眠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是少女的脆爽,却自有一股令人众人洗耳恭听的威仪。

    “大家皆在王府做工多年,我也希望此事最好不要闹得太大,能留些情分。若偷盗之人能自己主动站出来,看在他知错便改的份上,我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满场寂静,众人鸦雀无声地垂着首,只有一个半秃的脑袋犹豫地左右转了转。

    “若有人能提供有效线索的,赏银十两。”

    那半秃的脑袋立时跳出来高喊:“小的举报!是小厨房的槐花,是她偷走了即食汤饼”

    站在最前头的槐花浑身一颤,她仓皇地看向封眠,胸膛几番起伏,仍是忍住了没说话。

    来这儿之前,郡主遣人说过相信她,让她今日行事不要冲动。

    封眠淡淡扫了那人一眼,“我还没说偷的是什么东西,你怎知是即食汤饼?”

    那人一双鼠目沽溜乱转,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咬牙道:“我、我亲眼看见的!所以知道她拿走了什么东西!”

    槐花震惊扭头瞪他,终于是没忍住顶了一句:“你胡说!”

    封眠神色不变,一双乌瞳定定地望着他,“你想清楚了再说,你当真亲眼所见?”

    那人无端打了个抖,心下嘀咕这郡主瞧着年纪不大,通身的气派却是唬人。他往身侧瞟了一眼,定了定神,坚定道:“没错,亲眼所见!郡主不信,可以问吴买办,吴买办也瞧见了!”

    他说着侧首看向吴买办,“吴买办,你就别替槐花包庇了,看在你大义灭亲的份上,郡主想必也会对槐花高抬贵手的。”

    槐花和吴婶都不敢置信地看向吴买办,吴买办脸上满是宿醉的浮肿潮红,他惺惺作态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看向槐花,“槐花啊,爹也是为了你好,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啊!”

    他向前出列,痛心疾首道:“回郡主,小人确实亲眼看见槐花偷了东西。她说郡主做的这即食汤饼能卖大价钱,眼瞅着郡主要开作坊做汤饼,如今库里这几个即食汤饼便是丢了也不打眼,就生了这不该生的心思!”

    “小人没教好女儿,竟让她做出如此错事,请郡主责罚!”

    “我根本没有这么么说过!你骗人!”槐花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过去却被吴婶紧紧拉住。

    吴买办梗着脖子:“郡主请人去这小贱人屋里头一搜便知!”

    封眠看了雾柳一眼,雾柳会意离去。

    “你知晓若偷盗做实,便要先鞭三十,再处墨刑吧?”封眠看向吴买办,一字一句地问道。

    众人闻言皆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吴婶亦是痛呼:“当家的,你莫要胡言啊!若是身上刺了字,槐花这辈子可就全完了!”

    “你喊我有什么用!跟你闺女说别干这种事啊!”吴买办丝毫不为所动地吼回去。

    他打定了主意,人证物证俱在,槐花这丫头绝对糊弄不过去!

    吴婶只能转头抱住槐花,殷殷切切地劝着:“花儿啊,郡主说了主动承认可以网开一面,你快与郡主说你错了!”

    槐花顿时不敢置信地看向抱着自己的人,浑身发抖,泪珠在眼底转了转,终是没忍住落了下来,“阿娘,你不信我?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不管你做没做过,眼下都说是你做的!你能怎么办?等着被处刑吗?”吴婶又心疼又着急,她自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偷盗的事情来,可遇见了事,她的第一反应却也是息事宁人,最好快快将此事了结,哪怕担了这污名,能争取个宽大处理也是好的。

    槐花不能理解,这么多年来阿娘一直忍气吞声,遇事就是忍忍忍,又落得什么好下场了?被人吃干抹净了还要自己主动奉献一切,期待着人家拿走了她的牺牲,就能对她施舍一点怜悯。

    可凭什么啊?

    凭什么她要为没做过的事低头?

    眼见着闺女一声不吭就是不肯认罪,着急的吴婶扑通跪下了,“郡主,是我,是我偷的!”

    “阿娘!”槐花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娘亲,又急又气,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想去扶阿娘起来,却又不想弯下脊梁。

    这当口,雾柳回来了,身后的仆役手上捧着装有即食汤饼的油纸包。

    “郡主,东西都找到了。”

    吴买办登时得意地扫一眼槐花和吴婶。

    呵,这两个贱皮子以为抱上郡主的大腿,便能甩下他走了?没门!

    昨夜他照例在外头喝了个痛快再回来,却听见槐花这贱丫头撺掇吴婶与他和离,跟她搬去雪月居。说什么郡主因为即食汤饼很赏识她,调了她去身边做活,日后她也能养活得起吴婶,保护好她。

    吴买办脾气爆了这么多年,就这一晚上忍住了没有立时冲进去,反而去找了平日里的赌友商量了这么一招栽赃陷害之事。

    待槐花顶了这污名,他便收几两银子把她卖出去做妾!省得日日在跟前碍眼!

    吴婶的脸色惨白不已,她还兀自说着是自己干的,不要惩罚槐花的话,却是心慌手抖,眼泪成串地落。

    槐花,她的槐花可如何是好?

    槐花却是期盼地看着封眠,她相信郡主说的话,郡主信她,就一定不会让她这么被人污蔑!

    封眠回了槐花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接着示意雾柳将发现的都说出来。

    “奴婢确实是在槐花的屋中寻到了即食汤饼。”

    吴买办急切地:“物证已在!槐花你还不快快认罪!郡主如此信任你,你怎么能……”

    “但是!”吴买办话未说完,便被雾柳扬声打断,她细长的眼中淬着冰冷的怒火瞪了吴买办一眼,吓得吴买办将话咽下,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雾柳继续道:“但是风甲和风乙都亲眼看见,是吴买办和刘大二人趁着天刚亮,避开众人,悄悄将即食汤饼偷走,放到了槐花的房间。”

    众人顿时哗然,槐花眼前一亮,泪珠因欣喜而簌簌掉落。吴婶震惊又惊喜,踉跄着起身挽住女儿的手。

    吴买办和那举报槐花的秃头刘大都面如死灰,吴买办尚嘴硬着:“怎、怎么可能,你们怎么能瞧见的?哪有这般巧的事?你们又怎么能确定就是我二人干的?”

    封眠:“听说你之前就冲进小厨房,要对槐花动手,我便派了两个人暗中保护槐花。好巧不巧,恰好目睹你这一桩自导自演。”

    风甲适时上前呈上两件衣裳,“这是属下尾随吴买办和刘大回屋后,看着他们换下的衣裳,上面沾有即食汤饼酱汁的味道,可做物证。”

    刘大噗通便跪了,哭天喊地道:“郡主明鉴啊!小人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被吴买办哄了去,才做下这栽赃陷害之事,小人再也不敢了!”

    吴买办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两颊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着,冷汗如雨般滑落,瘫软在地,抖着嗓子道:“小人、小人只是……”

    “你只是见不得自己的妻女离了你,再不能任你予取予求随意打骂吧?”封眠嗓音淬了冰,冷冷瞥一眼吴买办,“如此人品低劣之人,岂配在王府任职?”

    王妃已将来龙去脉听得明白

    ,幸而封眠早就发现了府中有此恶人,一直着人暗中盯着,否则今日便要平白污了一名少女的名声,来日还不知会酿下何等的祸事!

    “郡主说得不错,来人,将此二人带下去,各鞭三十,结了近日的工钱,赶出府去!”

    吴买办和刘大不住求饶,吴买办看向自己的舅父吴管事,求他帮自己说说话。吴管事避之不及,看也不看他,挥手示意仆役赶紧将他拖走。

    哀求声渐远,封眠看向王妃,“王妃,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封眠看向院中的吴婶和槐花,道:“吴婶和槐花实属无辜,还望王妃莫要因他们与吴买办的亲缘关系而迁怒,也忘王妃能助吴买办与吴婶和离。”

    槐花听了欣喜地握住了吴婶的手,吴婶怔了片刻,看看女儿,又想到方才发生的闹剧,终于是点了点头:“对,和离,我要跟他和离!”

    她委曲求全了半辈子,为的不过是女儿,如今吴买办这样对她的女儿,她女儿又如此有出息,她怎能拖女儿的后腿?

    她泪汪汪地与槐花道歉:“方才是娘错了,娘不该劝你认罪,是娘委屈了你。”

    槐花又哭又笑地说不出话来,日后,她与阿娘总算是自由了!

    “自然。如此败类,怎配为人夫为人父?你放心,此事必定办得妥妥帖帖。”

    封眠与王妃相视一笑,看向院中相拥而泣的母女二人。

    总算,她们不必再在泥潭中挣扎余生了。

    第26章

    长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

    热闹的背景中,一名穿着粗布衣群的妇人在回春堂前徘徊,眼睛盯着回春堂匾额下新挂出来的木牌子看了好半晌。

    木牌上刻着一个篆体的“封”字。

    妇人攥了攥手心里的一个物件,深呼吸为自己打了打气,才拎起裙角,怯生生地上前迈过了门槛。

    柜台后正称药的伙计手上忙碌着,不忘抬头冲来客露出一个笑脸,朗声问:“娘子买药还是看病?”

    妇人也扯开嘴角回了一个紧张的笑,她上前两步走到柜台边,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东西递到伙计面前,嗫嚅着问:“请问,这个能用吗?”

    她谨慎地措着词,问完也不敢看伙计的脸色,垂着眼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忐忑地等待着答复。

    掌心上头静静躺着一枚铁制铭牌,上头刻着一个篆体的“封”字,其下是米粒大小的“周”字,旁边的编码刻着肆叁柒贰。

    “能,当然能。”伙计态度登时恭敬起来,和颜悦色地解释,“您放心,郡主都已吩咐下来了,这铭牌凡是去挂了“封”字牌的铺子里头,都管用!”

    “我们回春堂与旁的铺子不同,持铭牌来看诊啊,不收您费用,抓药也只收您一半的费用。”

    周家娘子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眼底透着欣喜的亮光,“当真?那、那我先看诊!”

    “来,您这边请。”伙计将手中包好的药包搁到一旁,走出柜台,将人引向里头的问诊室。

    周家娘子挺直了腰板从回春堂出来时,手上已拎了一串药包。刚走出两步,便被一群张望了半天的叔伯婶娘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发问。

    “咋样啊?真能用?”

    “没多收你钱吧?”

    “何止能用?”周家娘子脸上扬着笑,骄傲极了,将伙计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转述了,又道,“他还说了,家中有老人小孩的也可以用,只要血亲未出三服,都能用!”

    “这么好?郡主也太心善了!”

    “以后咱们身上有点病痛,岂不是再不用硬撑着了?”

    众人听了都喜上眉梢,不住口地夸了起来。已有那等不及的,揣着铁牌牌回家去接老人来看诊了。

    周家娘子听得不住点头,她自生了娃之后,小腹便时时隐痛,想找郎中瞧一瞧,又心疼银子,觉得只是这么点小毛病,忍一忍便过去了,不值当特意花钱去瞧。

    直到昨日自家夫君突然得了假,回家给了她这么一个铁牌牌,说是郡主特特赏的,持牌子去挂了“封”字牌的铺子,能折价两成!

    她本是不信的,她夫君只不过是军营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兵罢了,郡主怎会特意赏他这么好的东西?

    但家中婆婆常年卧病,又到了要抓药的时候,但银钱着实紧张,她就想着去试着看看从回春堂抓药能不能比平日里便宜些,没想到竟是有意外之喜!

    她自己苦熬了这些日子的病痛,大夫却说只是小毛病,吃两副药便能好了。药钱还不到她们一家子一整日的饭钱那么多!

    她立时就给自己买了药,约了时间再带婆婆来看诊。

    “那个,周家的,你这牌牌能不能借我们用用?”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婆子忍不住了,她家中是个独孙,当初把小孙女卖去当丫鬟才凑够银子免了兵役,如今瞧着眼馋得很。

    周家娘子脸色一冷,她们这群街坊最看不得张婆子这种卖孙女保孙子的行径,平日子都避着这一家人走,当下硬邦邦道:“这是郡主仁义,心疼我们各家儿郎为国守关,才为我们谋的福祉,不知自己私下里要贴补多少银钱,哪是给咱们随便占便宜的?咱们感念郡主恩德,得自觉地守规矩不是?”

    周围人跟着附和,张婆子一脸讪讪地挎着菜篮子走了,心里不住嘀咕着周家娘子小气,那郡主也是个小气的,都是街坊邻居的,怎么还整这么多规矩?郡主那么多家铺子那么多钱,给她们这些小百姓花一花怎么了?

    周家娘子回头看了一眼回春堂下坠着的“封”字木牌,心里热乎乎的,心想郡主可真是个好人,她能来北疆,真是她们这些百姓的福气,望她日后能平平安安,幸福康健。

    折氏糕饼作坊内,封眠正随折夫人一同查看作坊内各种用具的成色。

    折夫人梳着堕马髻,如云乌发间缀着十二支金累丝点翠花钿,左侧鬓边簪一朵碗口大的姚黄通草花,与水绿色西番花纹十二幅湘裙相得益彰,透着股明媚张扬的劲儿。

    她眼眸中常含着春水般的笑意,说话时不紧不慢,咬字温软,“这作坊才开了不足一月,工具都是崭新的,郡主若是需要呢,也不必额外给钱,我做主,送给郡主当个添头。”

    封眠知道折夫人这个面子是给王妃的。

    王妃听她说了办作坊的主意后,便替她悄悄联系了这位云中郡商会的会长夫人。折夫人一听说此事急着办,便从自己名下拨了个不怎么赚钱的小作坊出来,一用工具齐全,将人员码齐便可以直接将汤饼作坊开起来了。

    封眠心下感念折夫人的好意,也不还价,当即弯眼一笑,“那便多谢夫人慷慨了。”

    忽地颊上一热,折夫人捏了捏她的脸颊,凑近的艳冶眉眼间透着看乖孩子般的喜爱,“难怪王妃这般上心地催我,我若有个郡主这般讨人喜欢的儿媳,自也是要宠道天上去的。”

    封眠懵了一瞬,没忍住笑开了,皎美的眉眼愈发甜得像掺了蜜一般。

    折夫人越瞧越欢喜,牵着人往前厅去,“走,签文书去,我再给你便宜一成!”

    封眠这下可是当真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待签好了转让作坊的文书,封眠又问了问原先在作坊的工人去了何处。

    折夫人知道她是担心作坊关了,原本工人的生计会受影响,心下对她更多了几分喜欢,“不必为他们担心,我名下的作坊铺子都还多着,他们丢不了活计。对了,你这作坊可招好工了?”

    封眠摇摇头,作坊的员工满打满算也就槐花一个人呢。“眼下会做这即食汤饼的只有一个小丫头,

    我想招些女子,这样与她也好相处些。只是不知北疆的商铺可有什么规矩?”

    “这倒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不过多数作坊涉及一些需要保密的秘方,便喜欢从人牙子手里买人。你若是需要,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阿婆。”见封眠蹙眉,折夫人补充道,“放心,是官牙,手上的人都清白得很。”

    封眠的眉心这才舒展,答应明日随她一同去看看。

    离开时方近晌午,封眠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掀起帘络向外看,恰好瞧见两人携手进了坠着“封”字牌的绸缎铺,颇欣慰地笑了起来。

    看来这场与云中郡百姓之间没有硝烟的战斗,已初步获得了胜利呀。

    一旁流萤忽然拽了拽她,往外头一指,“郡主你瞧,那不是元姑娘吗?怎么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她!”

    封眠定睛一瞧,果真看见了元寄雪纤细的身影,她拐进了街边一条小巷,身后一名男子贼头贼脑地跟了进去。

    “停车!”封眠急忙起身下马车,“快跟上去看看。”

    虽是光天化日之下,但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跟着一名少女拐进小巷子里,怎么看怎么不安好心啊!

    封眠叫上了一名侍卫跟着,尾随着那名尾随元寄雪的男子拐进了小巷子。

    狭窄的小巷仅容两人并排通行,青砖地面坑洼不平,越往前走,巷子越是寂静,外头街上的熙攘声尽数淡去,仅听得见紧张的呼吸和脚步声。

    眼见着走到了巷子尽头,那男子加快了脚步,似乎想上前对元寄雪动手,封眠一个眼神递过去,侍卫便箭步冲向前,一个擒拿将人拧住胳膊推到墙上摁住。

    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嘎巴昏过去了。

    前头的元寄雪听见动静回头,大惊失色地跑回来,“阿兄!”

    阿兄?!

    封眠与那动手的侍卫面面相觑。

    侍卫缓缓松开制住元家阿兄的手,无辜地摊了摊手,“属下真的没用力……”

    天晓得他只用了二成的力,也没将这人的脑袋往墙上砸,怎的就晕过去了?!

    封眠招招手让侍卫躲回自己身后,自己则走向元寄雪,小心翼翼出声问道:“元姑娘,这是你阿兄?”

    元寄雪正给脸朝地瘫软在地的元家阿兄把脉,闻言抬头才发现,方才痛击自家阿兄的居然是郡主一行人。

    “郡主?您怎么在这儿?”

    封眠便将在马车上瞧见有男子鬼鬼祟祟跟踪她,担心她遇险的事说了。

    封眠心中纳闷得很,元寄雪为何一个人悄悄来这样一条偏僻的小巷?元家阿兄为何又要偷偷摸摸尾随,一副要干坏事的模样?

    元寄雪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疑问一般,自顾解释道:“这是我阿兄,单名一个亮字。我来此是……”

    她话还未说完,小巷尽头一扇紧闭的木门被自内打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婆摸索着门边向外探头,双目无神,空茫地落在巷子里,“元姑娘?是你来了吗?”

    “何阿婆您慢些。”元寄雪将元亮的手往地上一丢,急忙起身去扶住何阿婆。她有些为难地看向巷子,对何阿婆低声道:“阿婆您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元寄雪走到封眠面前,回望一眼身后的何阿婆,接着之前未完的话音继续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何阿婆看病,她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腿脚也不好,不便寻医。家中是不许我在外行医的,阿兄应该是担心我,所以才偷偷跟随。”

    她说着向封眠福了一礼,“我还要为何阿婆看诊,能否麻烦郡主帮我将阿兄送回去?”

    封眠自是不能拒绝,毕竟还是她的人将元亮打晕在地的。

    元寄雪放心地扶着何阿婆回了屋,封眠则示意侍卫将元亮扛回马车,横摆在车夫身后。

    离开时,封眠撩开帘络看了一眼巷口,心头还萦绕着淡淡的疑惑。

    方才元亮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担心妹妹。元寄雪除了一开始冲过来给他把脉,后头为了去扶何阿婆,将他的手随便一丢,也不像是真担心这个哥哥。

    这兄妹二人,真是奇怪。

    第27章

    马车停到了王府门口,侍卫刚扛起还在昏迷的元亮,正要将人送去隔壁的元府,便听到一声男人响亮的尖叫。

    侍卫被唬得一抖,险些将手里的人丢出去,一扭头便看见褚景淇手持折扇惊恐地捂嘴,眼睛眨也不咋地瞪着他肩头的男人。

    他正要行礼,便被褚景淇一把拽过,摁到了马车侧面,整个人夹在王府大门与马车中间,懵然地看着褚景淇左右瞧瞧,做贼似的吩咐他:“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然后一撩袍子就翻上了马车,独留侍卫一人站在原地,与褚景淇的随从墨松大眼瞪小眼,不知自己是该听郡主的话速去送人,还是听小侯爷的话在此等候。

    马车内,封眠正要下车,却见褚景淇忽然一个箭步翻了进来,并一把将她摁回座位。

    “九哥?你怎么来了?”

    褚景淇严肃地盯着封眠,“你糊涂啊!”

    封眠:?

    封眠一头雾水:“怎么了?”

    褚景淇痛心疾首:“你若嫌弃那百里浔舟,待婚后搬去郡主府,与他谁也不打扰谁,再蓄面首,没谁能说你什么。可你怎么能……”

    他说着抬抬下巴向外一指,语带恨铁不成钢之意:“怎么能在婚前,将人就这么打晕了带到王府前头来了?被人瞧见了要如何传你?你真是在宫里头被养傻了!”

    封眠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顿时乐不可支,急得褚景淇拿折扇怕了她肩头两下:“你还笑!北疆民风再开放,女子也逃不脱三从四德温良恭俭,你日后还不知要在北疆生活多少时日,这些流言蜚语道德审判,杀不死你也能让你脱层皮。”

    “你仔细瞧瞧外头那人,我便是真挑面首,能看得上他吗?”

    封眠好笑之余,也因褚景淇这般贴心关切而感到心头一暖。他们往日一年也差不多只能见一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在这处处陌生的北疆,他却是她最亲近的血亲,还这般真心为她着想,着实让她有些感动。

    眼看得他急得要跳脚了,封眠急忙解释了缘由,才终于捋平了褚景淇眉间的褶皱。

    “不过,回来的这一路上,他都躺在车辕上,路上的行人都瞧见了,影响大吗?”

    刚松了口气的褚景淇眼前一黑:“世人最爱看图说话,外头现在说不得已经传起谣言来了。”

    他一眨巴眼,折扇在掌心一拍,一个主意浮现心头。

    “你在车上等着别下来,我去送人!”

    褚景淇话音未落,人已经窜出马车了,封眠好奇地掀起帘络一角向外张望。

    褚景淇带上封眠的侍卫,大张旗鼓地跑到了元府大门口。

    他那随从墨松不知从何处借了个锣鼓来,在元府门口咣当咣当敲了两下,引得路过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过来。

    元府的下人一脸懵地打开门,迎面便被人砸了个自家少爷回来。

    褚景淇超大声地喊:“你们少爷在外头晕倒了,我和我家妹子好心,现下将他送回来了。你们自己验一验啊,人可是全须全尾的没毛病啊,回头他要是出点什么事,可别赖上我们!”

    墨松敲着锣从围观群众面前晃过去,敲一下念一句:“乡亲邻居们都听清楚了啊,我家小侯爷和郡主好心将晕倒的元少爷送回府上,元少爷全须全尾没受伤,平平安安到家了啊!”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显然是将话听进去了。

    “小侯爷这是不是就叫先发制人啊?”流萤挤在封眠旁边看得目不转睛,惊叹道,“这下便是有人针对您传谣,也盖不住他这会儿闹出来的动静。大家都会觉得是您和小侯爷一起把人弄回来的。”

    封眠望着正指导元府小厮检查元亮有无外伤的褚景淇,忍俊不禁:“他这么大吹大擂一通,什么谣言都能散了。”

    她这九哥平日里惯好吃喝玩乐,舅舅提起他总要头疼他事事无成,但如今看来,九哥也是很有些长处在身上的。

    那头褚景淇已顺利与元府小厮完成了交接,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回到

    马车前,折扇一挑帘络,冲封眠笑得得意,“小表妹,事儿办好了,请回府吧。”

    “所以九哥你今日怎会过来?”封眠将褚景淇带回雪月居,为表谢意,亲自给他泡了壶茶。

    褚景淇大咧咧往椅子上一瘫,正接过封眠递来的茶喝着,闻言搁下茶盏,从怀中摸出一沓子银票拍到桌上,“听说你要搞个汤饼作坊,我想来与你合股,如何?”

    “当真?我可是有要求的。”封眠有些心动,褚景淇父亲毕竟掌着朔北路转运使一职,她要想将即食汤饼推作军粮,总是要去谈一番合作的,没想到褚景淇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无非是必须得低价供给军需嘛,这个我懂的。你放心,我爹那边我去谈!陛下那边……?”褚景淇还是有些怵自己这位皇伯伯,但这么大的事总得上达天听才行。

    “我会在家书中写明。”封眠笑道,待大婚之后,她便会遣人快马加鞭送信回京,“争取早日将作坊开遍边关。”

    褚景淇大喜:“我也是这般想的!跑腿的事你放心,都交给九哥我来办!”

    封眠乐得省心,拿起桌上的银票,“那我们谈谈契书……”

    “这个不急,我还有件事要与你说!”褚景淇忽地坐正了,挥挥手屏退左右,一副有大事的样子。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今日他这副严肃神色都摆出来两回了。

    “你可知道,百里浔舟那小子又出城去了?”褚景淇像是怕王府中隔墙有耳,凑到封眠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封眠点点头。一早她出门前,便有铺子的小厮过来告知过了。百里浔舟天刚亮,便率几百疾羽营的人出了城门。

    “你知道还不着急?”褚景淇瞪大了眼睛,他的五官都生得钝圆,是一种全无攻击力的俊俏,“我听闻是北边的寒鸦关起了烽火,他这一去,万一赶不及回来与你成婚可如何是好?”

    “可我也不能为了成婚,便拦着他,不许他去上战场吧?”封眠无奈,那已不能算是无理取闹,可以上升到扰乱军务的高度了。

    褚景淇一噎,他纯纯从封眠的利弊得失上出发,脑子里完全缺了那根弦儿,兀自嘀咕着:“这婚事要是不成,百里那儿再出点问题,你可就麻烦了。”

    “你可知,你那孤星照命,刑克六亲的命理之说,已传到北疆来了?”

    封眠一怔:“何处传的?”

    她并没有听说这种消息。

    褚景淇大咧咧道:“在花楼里。这种地方的消息一时传不到你耳中也正常,但花楼鱼龙混杂,消息传开的速度和范围,可把控不住。”

    封眠顿时不解,嘉裕帝自然想得到若是她的命理之说被传出去,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一赐婚,便下了封口令。况且除了宫里的一些人,此番随她一同来北疆的侍从中,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北疆传这些消息,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北疆百姓都听了这说法,百里浔舟此番再有什么意外,你有嘴都说不清。你们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可就悬了。”

    对啊,流言发酵到令民心浮动,或许便能阻止她与百里浔舟成婚。

    封眠忽然想到狼骨岭那场针对她而来的劫道,难道真的有人想从中破坏这桩婚事?

    思绪不过闪念而过,再抬眼时,封眠已然敛了情绪,“我会注意此事的,多谢九哥提醒。”

    “眼下我们还是先来谈谈契书……”

    “你自己拟完了遣人送给我就行。”褚景淇已坐不住了,他行程排得紧,在王府耽搁半天要赶不及赴约了,“我要去听新上的折子戏了,再晚就听不见开场了。走了啊!”

    他对自家小表妹放心得很,尾音尚拖着,人已经脚底抹油地跑没影了。独留封眠拿着一沓银票坐在原地呆呆地目送他。

    摇摇头,封眠将银票收起来,唤来流萤,让她去给陆鸣竹传个话。

    “我吗?”

    铁匠铺的角落里,陆鸣竹顶着围观铁匠鼓风时被扑上的满脸煤灰,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才用气音问道:“郡主让我去、去花楼打听消息?”

    雾柳点头,“郡主说,她只信得过您了。陆大人您胆大心细,又常有奇遇,或许就能找到传话的源头,一解郡主心中之惑。”

    陆鸣竹听得耳热,忙不迭地应下了。

    他一定尽己所能,揪出背后传谣之人!

    雾柳又笑眯眯地补充道:“郡主说了此事可不必太急,陆大人先紧着手头的事忙活,待郡主与世子殿下大婚之后再查不迟。”

    陆鸣竹一怔,这才想起来郡主与世子大婚在即。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胃里像塞了团湿布一样,沉甸甸湿漉漉还有点难受。

    他想着百里浔舟对郡主那不假辞色的样子,觉得自己定是在为郡主不平,郡主这般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偏偏就嫁了世子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爱护她的人呢?

    第28章

    绢绘四季花鸟的八角宫灯点亮了王府的夜色,空荡冷清的膳厅内,只有封眠与王妃二人比邻而坐。

    王妃自一碗冒着热气的寿面中捞出一半盛到小碗里,再将小碗端到封眠面前,“今日是阿琢的生辰,他不在,这碗长寿面,咱们便给他分了吧。”

    “那我可有福气啦。”封眠眉眼带笑地接过那一小碗寿面,上面还卧着一颗金黄的蛋。

    她执筷夹起几缕雪白的寿面,一口咬下去,满足地眯起了眼,待咽下一口后便忙不迭地夸赞:“好吃!这味道与我从前吃过的长寿面不一样,是不是府上厨子的秘方?”

    王妃面上满是温柔的笑意,见封眠吃得开心,她也愈发开怀,“是秘方不错,不过并非厨子的,而是我家中祖传的秘方。”

    封眠两手捧着碗,难得有些傻乎乎地看着王妃,“这是您亲手做的呀?”

    “我未出阁时,每到生辰,母亲便做这样一碗长寿面予我。母亲年幼时,便是外祖母做予她吃。”王妃的眼神飘忽着,含着怀念的笑意,仿佛已经陷入了温暖的回忆中,“后来我嫁人生子,便将这碗寿面做给我的夫君和儿子吃。”

    “只是他们常常在外征战,过生辰时总不在家中。已经有许多年,这碗面都是我一人吃了。”王妃说着,敛去怅然之色,浅笑着看向封眠,“今日还好有你陪着我。”

    王妃与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妻子与母亲一样,每当丈夫披甲出征,儿子执戈远行,便难免终日悬心,寝食难安。

    只是往日里,这些愁绪她从不与外人言,便是对丈夫与儿子也是只字不提,总将千般忧虑、万种牵挂,尽数咽下,挂起温柔的笑颜送他们离家,不愿让他们在外征战时,还惦念着她的情绪。

    如今府上多了一个封眠,她总算有了可以倾诉一二的人。看着封眠一边吃寿面,一边专心听她说话,乌黑圆润的眼瞳落在她身上时,她便觉心中有了一处安定的地方,惶惑惴惴的心略为宁静了些许。

    听王妃说着她的愁绪,让封眠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自出生起便被抱到了宫里,直到四岁时才第一次与身为镇国大将军的父亲见面。在得知父亲即将要再次出征时,年幼的她还尚不能完全理解"出征"二字的含义,只知自己又要与父亲分开了,很是哭闹了一通。

    后来她知道了将军出征百战死,却没再哭闹过,只每晚躺在床上默默祈祷父亲平安回来,再与她见一面。可后来传来的却是噩耗。

    那次之后,她便认为神明不会垂怜凡人的祈愿,天命既定,终究无力回天。

    后来才明白,这世间没有有什么既定的命运,都是靠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不知是不是与王妃的谈话,让封眠感染了些许对百里浔舟的担忧,当晚她又梦见了一段史书所载。

    “承平十六年夏初,北夷犯边,定北王率世子驰援寒鸦关。夷人驱边民为饵,诱世子于落鹰峡,断山绝路。定

    北王闻变,率兵往援,途中遇伏。王知中计,然救子心切,乃单骑陷阵,终为乱箭所殁。”

    “世子负创浴血,突围堕马,伏尸堆中三日,几近气绝。”

    惊醒时,天边方透鱼肚白。

    封眠不待呼吸平复便掀开被子下地,连鞋都未来得及穿,语气急促地扬声喊人:“流萤,雾柳!”

    候在寝间外侧的流萤和雾柳急急忙忙冲了进来,“郡主?”

    雾柳眼尖瞧见封眠赤脚踩在地上,忙去榻边取了睡鞋过来替封眠穿上。

    封眠一手扶住流萤,下意识地任雾柳动作着,脑中尚有些混沌,吩咐道:“速速去将陆指挥使请来,快去!”

    流萤被她这副急切的模样吓到了,囫囵应了一声,便顺着她推开自己的力道向外拔足奔去。

    封眠忽地又扬声:“让他来时,去疾羽营寻一个熟知落鹰峡地形的士卒来!”

    “奴婢记下了!”流萤的声音遥遥传来,随脚步声远去了。

    雾柳起身扶住封眠,柔声安抚:“郡主可是被梦魇着了?您先坐下,奴婢去请侍医来……”

    封眠一把抓住雾柳准备抽离的手,摇了摇头,“别惊动任何人……”

    她顿了顿,忽又改了主意,“帮我梳妆,我要去见王妃。”

    封眠本想瞒着王妃,派鸾仪卫去一趟寒鸦关,但她转念想到连定北王和百里浔舟都会陷落之地,地势险峻必然非她所能想象,而鸾仪卫的作战实力定然不如北疆这些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将士们,若想迅速而顺利地将定北王和百里浔舟救出来,必须有北疆将士的支援。

    如今王爷和世子都不在,她也没有那个能力说动将士们。能调动他们的,或许只有王妃了。

    如今只希望王妃能够相信她的“做梦”之言。

    出乎封眠意料的,无需她多做解释,王妃便答应去军营调兵。

    “昨夜我也不知为何心慌气短,一整晚都没睡好。”王妃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之色,唇角苦涩地一抿,“你既梦得这般详细,便宁可信其有。来日若追究擅调兵马之责,我一人承担!”

    “我定与王妃共进退。”封眠握紧了王妃的手,目光坚定道,“还请王妃先将寒鸦关舆图取来,我想试着推演一番王爷与世子遇险的地方。”

    她只知百里浔舟是在落鹰峡被困,王爷又是在何处被设伏?

    日头攀升,封眠压下心中焦躁,将案上舆图展开,寒鸦关一带的山川地势尽数呈现于眼前。

    她执笔蘸朱砂,先在落鹰峡处重重一圈,如一滴血落在了险峻的山势之间。

    两山夹峙,峭壁如削,一旦归路被断,便是插翅难飞。

    能冒险入内救援的,唯有东北侧的沉山谷与西面的断云涧两条窄路。

    王爷和世子在寒鸦关时应该就已兵分两路,世子刚被困,王爷便即刻驰援,两军相距定然不远……

    “这附近能藏下上百名伏兵的有哪几处?”封眠看向立在案边的一名穿疾羽营甲胄的士卒。

    巧的是,陆指挥使喊来的这位熟知落鹰峡地形的士卒正是王二。

    王二望着舆图细细回想,接过封眠悬于图纸之上的笔,陡然在断云涧旁的山坳处画了一个圈。

    “此地山势回环,入口隐蔽,若北夷设伏,定会选在此处。”

    “好。那你们兵分两路,一路从沉山谷去救世子,一路往断云涧去寻王爷。务必将他们平安带回。”

    “是,郡主!”

    王二应得干脆,他心眼直,见王妃在侧,根本想不到疑惑一下郡主是如何知道王爷和世子遇险的,满心皆是担忧,只想着“那必须赶快将王爷和世子救回来啊!”。

    鸾仪卫的陆指挥使却是久居盛京,心眼子颇多,他都快被疑惑淹没了。

    可一来定北军被称为“北疆铁壁”,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担得起驰援定北军的职责,二来若当真顺利施救,论功行赏,怕是足够换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他的野心和胆气不足以让他投身定北军,将性命压在刀尖上换取军功,但搏一搏便能享半生无虞,这番机遇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上的,他自然愿赌上一把,冒险一试!

    待王妃离府去安排调兵事宜,封眠才终于算是冷静了些许。

    她坐于满地日光之中,仍觉周身发冷,脑海中翻涌的思绪争先恐后地挤出来。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轻叩桌面,耳边听着清脆的敲击声,从思绪中抽出最重要的几条。

    若定北王当真死于此役,百里浔舟便应承袭定北王的爵位。可为何她在盛京做的梦中,他仍是定北王世子?爵位迟迟未袭,是朝中有人阻挠,还是……另有隐情?

    会不会跟他日后行谋逆之举有关?

    还有花楼中的流言,将她“孤星照命,刑克六亲”的批命四处传播,若定北王战死,世子重伤,只怕不日便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将这“克夫克父”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烦躁,转而去见了陆鸣竹。

    去花楼一事,恐怕要提前了。

    彼时落鹰岭,高悬的日头自落鹰岭嶙峋的山脊处折射出耀目的光。

    百里浔舟手执长枪,勒马立于高处,望见数十名衣衫褴褛的边民被乌赫族打扮的北夷兵卒驱赶着入谷。

    前哨探子小跑到百里浔舟面前:“报,谷中敌兵不足百人,都是轻骑,未着甲胄。”

    百里浔舟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枪枪身。

    最初寒鸦关也只报了不到千余人偷袭,他与父亲本打算速战速决,回府陪母亲吃寿面,却被迫分了兵力。他已觉不对,如今见此情景,心中疑虑更深。

    但眼见老幼妇孺哭嚎着被逼入绝壁,他终究还是抬手下令:“赵参将率半数人马留守谷口,其余随我救人。”

    “属下领命!”

    一行铁骑如利剑般冲入峡谷,插入驱赶边民的乌赫族兵卒之中的刹那,异变陡生。

    两侧山崖突然竖起黑压压的旌旗,滚木礌石砸落,截断了归路。

    百里浔舟猛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长枪挑飞一名敌兵,护住身旁幼童。

    “结阵,先护百姓!”

    铁骑闻令而动,瞬息间结成圆阵,将惊惶的边民围护其中。

    金铁交鸣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寒风凛冽的峡谷深处,血色浸透了百里浔舟的战袍,天边残阳投下悲凉惨烈的一瞥。

    飞溅的血糊在他的眼皮上,将面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深重的血色。

    意识混沌之际,他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出封眠的音容。

    ……不能死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握紧长枪。

    他们之间的婚事并未取消,婚期在即,他总不能将郡主一个人丢在婚礼上,被满堂宾客讥诮议论。

    他不想再对郡主说抱歉了。

    第29章

    暮色四合,瓦舍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今日无戏,说书人占了一楼中央的戏台,要讲世子爷十四岁那年,在北夷阿尔纳部兵临城下之际,孤身率三千轻骑大破阿尔纳部两万大军的故事。

    虽然云中郡的百姓都已会背这桩往事了,瓦舍内仍是座无虚席,众人纷纷携家带口地来再次重温世子爷的成名一战,找不到座位便站着,挨挨挤挤地将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醒木方拍,便听“砰”一声巨响,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瓦舍,一头撞在了门板上。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哄然笑起来,离得近的去将撞得晕头转向的人扶起来,“喝多了吧?”

    说书人玩笑道:“便是急着听咱们世子爷大杀四方,也不必先将自己‘献祭’了去呀!”

    却见那磕得脑门儿红肿的男子握着身旁人的手,颤颤巍巍站直,眼眶通红泪如雨下,哽咽着报道:“王爷、王爷战死了!世子爷重伤,正在扶棺回来的路上!”

    空气忽地一窒,众人脸上未落的笑意僵住,看着男子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有人当先拍桌而起,粗陶碗内溅出的浊酒洒了满身,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不愿相信的声音迭起层出。

    “胡说八道!定北王可是咱们北疆的天,天怎么能塌呢!”

    “世子爷十四岁起就再没有败绩,你编瞎话之前也不去查查?”

    然而男子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驳谩骂,兀自蜷身大哭了起来。

    哭声沉甸甸地压在瓦舍上空,顿如阴云凌空一般,整个瓦舍的气氛都为之一悲。

    众人在这哀哀戚戚的哭声之中逐渐心生慌乱,这时名叫阿好的少年从外头闯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涔涔自额角滑落,不等气喘匀便急道:“我方才在城门口,怎么好像听人说,王爷战死了,世子也重伤……”

    他仓皇的目扫过瓦舍内众人的面庞,每一个人都呆若木鸡,一切声响都被逐渐弥漫开的悲哀气氛所吞噬。

    有那眼眶浅的,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落下泪来,压抑的啜泣声连成一片。

    在有人悲号出声时,二楼半卷的竹帘被人拽落,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砸了手中的酒坛子,浑浊的双目中射出仇恨的光,嚷嚷道:“是郡主!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我昨儿在花楼吃酒,听见他们说郡主是‘孤星照命,刑克六亲’的命,这才被圣上一道圣旨发配到了北疆来。”男子摇摇晃晃得已站不稳,双手激动地拍着栏杆,言辞切切,“我先前还不信,如今想来,定是她克碍了王爷和世子爷!定是她!”

    窃窃私语顿时如蚊鸣般嗡嗡响起。

    “说得有理啊,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王爷和世子都顺顺当当的,她一来就出事了?”

    “还是赶在婚期前一天出事,这是天意!”

    人群中的周家娘子神色犹豫,她亦红着眼眶,为听闻的噩耗而悲伤难以自持,却也不想将一切怪罪在郡主身上,“郡主从未做过坏事,还为将士们很是谋了些福祉,王爷和世子爷出事,你们不去怪那些动手的北夷人,为何要怪在一个年轻的小女娘身上?”

    然而质疑愤恨的种子已经播下,又有人着意挑拨,愿意相信是郡主命硬克亲的人远远多于不信的人,这一消息转瞬便传遍了云中郡。

    瓦舍一角的赌桌前,设下赌局的庄家将“世子与郡主婚事能成”处下押的赌注,尽数挪到了“不成”那一边,“这婚事,绝不能成!”

    “王妃您应立即出面,叫停这桩婚事呀!”

    王府内,吴管事在王妃面前使劲儿上眼药。他在王府勤勤恳恳多年,才提拔了一个自家人做买办,转眼就叫郡主给赶走了。虽说是吴买办自己不争气,但他还是怨恼郡主当众戳穿吴买办做下的蠢事,让他跟着脸上无光,心底对郡主颇有些不满。

    王妃对他置之不理,满心惦记着封眠此时的心情会不会受影响。她自始至终都相信封眠,她相信她们派出去的兵力定能将王爷和阿琢救回来,谣言定会被破除,但她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回来。

    作为王妃,她自然不能取消明日的婚礼,否则百姓便会认定她也相信了命理之说。可若明日阿琢他们不能回来,群情激愤的百姓会不会对封眠做出不当之事?

    思来想去,王妃终是坐不住了,急急起身去吩咐府上的护卫,让他们翌日早些随自己去郡主府迎亲。

    不管阿琢回不回得来,郡主得平安接回来!阿琢既不在,她这个母亲便代他走一趟,想来百姓们便是再激愤,也不会对王妃动手。

    翌日申时,吉时到,迎亲队伍未至。

    留守在郡主身边的十几名鸾仪卫,持剑护卫着朱漆描金喜轿出了郡主府,方行上主街,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们拦住了。

    他们忙碌了一夜赶制孝服,将主街挂上素白麻布,商铺檐下的红灯笼皆被换成了白纸糊的灯笼。天地一片白之中,唯有喜轿是刺目的红。

    百姓们皆身披缟素,满目通红地瞪着喜轿。

    纸钱飘飘扬扬地洒向送亲队伍,有些黏在轿顶描金的丹凤朝阳的图样上,显得格外晦气不洁。

    “滚回你的盛京去!”

    “别来害我们世子!”

    百姓们纷纷叱骂着,其间夹杂着呜咽哭喊。

    鸾仪卫们为难地彼此对视一眼,他们早得了吩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得把剑对准百姓,是以只能尽力将喜轿围护住。

    幸而郡主似乎早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并未将嫁妆尽数搬离王府,送亲队伍只有八抬充个数,他们几个人尚护得过来。

    “她害死了王爷,竟全无悔改之意!连喜轿都不出!王妃不好出面,我们一定要将她赶出去!快上,将那喜轿抢了!”

    有人隐在人群中振臂一呼,激愤的百姓顿时冲上去拨开不敢拿剑对着百姓的鸾仪卫,试图抢走喜轿。

    队尾的两名鸾仪卫飞快循声锁定了扬声挑拨的那道身影,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追着那道没入人群的身影而去。

    剩余的鸾仪卫被围拢的百姓步步逼退,为难得满头大汗。

    “都住手!”

    伴着一声轻叱,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喜轿边沿,阻了摸到喜轿一侧的百姓。

    百里浔舟单骑踏尘而至,他一身染满血色的轻铠,身背长枪,右手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洒落的日光铺在他身上,描摹出天神降临一般的金边。

    “世子?是世子殿下!他好像没、没重伤啊……”

    百姓们欣喜若狂之余,也有些惊疑不定,世子这策马奔腾的精神头,实在不像是重伤的样子啊。

    百里浔舟扬了扬眉,“看本世子无碍,你们很失望?”

    百姓们忙将头摇出残影,他们巴不得世子平平安安,一事无虞。

    只是……“王爷呢?王爷可、可平安啊?”

    他们翘首往百里浔舟身后看,却什么人影也没瞧见。

    “父王无事。此番多亏郡主派出鸾仪卫相救,否则我与父王皆是凶多吉少。”百里浔舟特意隐下了母亲私自调动守军的事,朗声道“父王如今正在王府等着我携新妇相拜。诸位,让个道吧。”

    百姓们忙不迭地向两侧分开,尴尬地把头上的白花摘了下来。世子和王爷无事,他们这般打扮却是晦气了。

    众人同时不安地偷偷觑向喜轿,嘀咕着:“竟是郡主救了世子?我们岂不是错怪郡主了?”

    “咱们在人家大婚之日,弄得满街缟素,还洒纸钱……”

    “哎呀呀,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浔舟策马到喜轿边,两侧狼狈的鸾仪卫劫后余生般向他行礼,他们从没有哪一刻这么高兴看见这位世子殿下。

    百里浔舟微微俯身,隔着喜轿与封眠说话,“郡主莫怕,已无事了。”

    轿内无声,百里浔舟正困惑着,又凑近了两分,“郡主?”

    这时忽听一旁的百姓中有人十分刻意又想装不经意地大声跟周围的百姓解说——

    “你们只听到了人家说郡主是刑克六亲之命,却没听全啊!后头还有一半呢,说咱们世子爷是郡主的‘解厄星’,郡主与世子乃是天作之合,凑在一处便能逢凶化吉,福荫绵长!”

    又有人附和道,“郡主也是个可怜人,刚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又早丧,但与咱们世子在一起,她就能化危为安。如今不就是她救了世子一命!咱们都应该谢过郡主!”

    “还应向郡主道歉!”阿好忽然朗声道,当先跪了下去,“都怪我听信了传闻,不去证实一番便信以为真,害得大家跟着一起将此事当了真,误会了郡主,都是我的不对,请郡主责罚!”

    周围百姓跟着哗啦啦跪了一片,各认各的不对,最后落在一句“请郡主责罚!”上。

    喜轿内仍是没有动静,百里浔舟奇怪地望向轿帘,一名鸾仪卫上前挡住

    了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乌龙一场,郡主说了,此事乃有心人挑拨,怪不得诸位。再耽误下去,吉时就要过了,不若先启程吧!”

    众人听了先是一惊,左右瞧瞧谁是那有心之人,接着又是一惊,忙不迭跳起来,四散去撤了两旁街上的白灯笼和缠挂的素白麻布。

    “世子,咱们快走吧。”

    在鸾仪卫的催促中,百里浔舟骑马行在送亲队伍最前方,向王府行去。

    他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穿一身染血轻铠来迎亲的新郎。

    喜轿一路往前,百姓也一路拆白幡,就这样一路到了王府门口。

    百里浔舟正欲下马去接新娘下轿,视线滑过王府门口,猛地呆住。

    只见王妃牵着一身吉服的新娘子就站在王府门口,正笑盈盈望着他。

    百里浔舟:?

    百里浔舟往身后喜轿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之前感觉到的奇怪之处是喜轿内根本空无一人。

    郡主怕是早就金蝉脱壳,跑到王府来了。

    很好,她应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不等迎亲,便自己跑到夫家的新娘子。

    难怪迎亲队伍根本没去郡主府,他就说母亲并不是会任由郡主受刁难的性子。喜轿只是出来吸引众人耳目的障眼法。

    喜娘将编织有同心结的红绸牵斤将喜绸递到封眠和百里浔舟手中,两人牵着一根红绸,踩在铺的似乎望不到头的红毯之上,迈入了侯府。

    封眠微微垂着眼,看着红盖头下小小一方天地,婚鞋鞋尖上缀着的拇指大的洞珠在缀满米珠流苏的裙摆下忽隐忽现,漾出月华似的流光。

    她的心情忽地明媚起来,她没想到世子会这么及时地赶到,眼下的局面显然已倒向了她这一边。

    耳边响起喜娘的的声音:“跪——”

    喜绸另一端向下一沉,封眠跟着跪了下去,随着喜娘的声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直到最后——

    “礼成,送入洞房!”

    第30章

    跃动的红烛映着满堂锦绣,封眠端坐在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下铺着百合花纹银红缎被,她抬手揉了揉被凤冠压得生疼的脖颈,另一只手同时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一日奔波折腾,忙着成婚的仪礼,一粒米都还没来得及吃,雾柳给她备下的点心也落在外头了,现下她全无自己刚刚成了一场婚的紧张羞涩,只觉得饿得有些发慌了。

    此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封眠忙招了招手,“流萤?还是雾柳?桌上有吃的没有?我好饿呀。”

    她话音刚落,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便被递到了盖头底下。

    “哪来的馄饨?”封眠惊喜地就伸手去接,面前人却不松手。

    “坐在床边吃多有不便,去桌上吃吧。”百里浔舟清清朗朗的声音忽然响起。

    封眠一怔,这才注意到端着碗沿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并非女子的手。而自己的指尖正与他的指骨相碰,她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世子怎么来了?”

    这两日闹了这样一桩乌龙,许多宾客一开始都没敢来参加婚宴,仪式成了之后才陆续有听到风声的宾客快马赶来,她以为今日百里浔舟要在前院待客到很晚。

    红盖头遮住了封眠的大半视野,她垂着眼只能看见百里浔舟一点鲜红的袍角,猜测他应是已被带去换上了吉服。

    那片袍角很快离开了视野,脚步声渐远,接着便是瓷碗搁在桌上细微的磕碰声。

    百里浔舟一面将盛有馄饨的碗搁到桌上,一面答道:“他们太闹了,我来清静清静。”

    “母亲说你应该还没用饭,让我给你带了碗馄饨。”

    原来是王妃提醒的,她就说嘛,百里浔舟可没有这么体贴。

    封眠正打算自己揭了盖头过去吃馄饨,那边百里浔舟看她久坐不动,也想起来盖头还未揭,便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去揭盖头。

    两人的手碰到了一处,恰好一起将盖头掀开了。

    封眠眼前先是看见一截玉带束出的劲瘦腰肢,再抬眼往上,便看见一张被大红喜袍映衬得格外清俊明丽的脸,眉目如画,狭长的眼眸漆黑深邃,眼尾略弯,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张扬。高挺的鼻梁上有一点痣,显得五官骨感更强,愈有韵致。

    百里浔舟漆黑的眼眸亦落在封眠的脸上,她今日盛妆,摇曳的烛影映着嫣红的脸颊,宛若枝头初绽的桃花。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杏眸盈盈似水,乌黑的瞳仁灵动非常。小巧精致的鼻头下,涂着胭脂的饱满双唇如玛瑙娇艳。

    她满头的乌发皆被凤冠束起,露出修长如玉的脖颈,大红的嫁衣愈发衬得肌肤细腻如瓷。

    灯下看美人,难免令人失神。百里浔舟尚未反应过来,封眠已自然地顺着他的力道揭下了盖头,冲他嫣然一笑,“多谢世子了。”

    封眠是真的饿了,也不讲究什么贵女仪态了,环佩叮咚地小跑了两步,在桌前坐下,先美美地喝了一口热汤,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动物一样柔软可爱。

    对面的光忽然一暗,百里浔舟坐了下来,看她这幅被一碗简单的小馄饨勾得失了魂的模样,不由拧了拧眉,“你那两个丫鬟怎没给你带些吃食垫垫?这会儿不担心你饿到生病了?”

    “备了些点心的,只是你出现得突然,要去王府门口迎你,便忘记带在身上了。”封眠咬了一小口馄饨,细嚼慢咽吞入腹中才回答百里浔舟的话。虽是饿极,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她小心看顾着自己的胃,没有一口气吃太大口。

    说到此事,百里浔舟忽然好奇:“若我没回来,你要如何拜堂?”

    封眠开始吃第二颗小馄饨,在间隙中回答:“王妃说,她可以亲自抱着公鸡代你拜堂。总之这亲事定是能成的。”

    百里浔舟:“……”

    当真是他的好娘亲。

    但不得不说,他非常理解母亲为何喜欢郡主。先不说她生得一副讨人喜欢的乖巧面容,便是她的脾性也是难得的伶俐,既聪颖有胆气,又十分有决断,寻常人谁也不会因一次噩梦,便雷厉风行地设张举措,还能果断地说服母亲一同调兵驰援。

    思及此,百里浔舟蓦地起身,郑重向封眠鞠了一躬,“还未多谢你派人相救之恩,否则我与父王恐怕很难平安。我欠你两条命。往后若有需要相助的地方,你尽管与我提。”

    封眠吃了小半碗馄饨,已有些饱了。晚膳吃到七分饱方为养生,她便搁了勺子,起身扶了百里浔舟一把,略狡黠地一笑,“你我如今都是拜过堂的夫妻了,你便是不欠我两条命,我也不会与你客气的。”

    她怎么就这般轻轻松松地将这种话说出口了?

    百里浔舟呆了一呆,一时都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

    这当口,封眠的视线在百里浔舟身周转了一圈,“对了,鸾仪卫他们是何时到的?你有没有受伤?可请大夫瞧过了?”

    “请什么大夫?鸾仪卫到的及时,我自是毫发无损的。”

    百里浔舟语调轻松,封眠却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一瞬闪躲,狐疑地眯眯眼,嘴上却道:“那便好。唔,灯烛好像有些暗了,你去剪一剪烛芯可好?”

    “好。”

    百里浔舟巴不得去做点什么,好能不这么尴尬地站着,熟料他刚一转身,身后封眠便瞅准时机,忽地踮脚拍了下他的肩头。

    百里浔舟抑制不住地痛嘶一声,下意识便钳住了封眠的手腕,眉心因吃痛而蹙紧,回首时眼底有一瞬杀意闪过。

    待意识到面前人是封眠时,他才略略松了手劲,目光着恼,“你做什么?”

    “你嘴硬什么?”封眠看清他眼底未散的警觉,撇了撇嘴,略凑近了些,鼻尖恰凑到百里浔舟的肩窝处,果然嗅到了一股极为浅淡的血腥气,“受伤便受伤了,为何不承认?”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近到百里浔舟呼吸时的热气擦过她的鬓角,能嗅到她发间清淡的甜暖香气。

    掌心与手腕交叠之处,热度攀升,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鼓动着掌心。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在满宿吉祥纹样的十二扇檀木屏风之上,封眠微微仰

    首,凤冠垂珠轻晃。

    她与他拉开些许距离,杏眸瞪着他,“从落鹰峡回来至少要两日,你不到黄昏便赶了回来,这一路是不是没歇过?伤口可崩开了?重新上药了吗?不对,你上过药吗?”

    百里浔舟紧紧抿着唇不吭声。他不大想在封眠这样娇娇弱弱的贵女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

    鸾仪卫到的时候,他其实几乎已经力竭,身上大小伤口不可计数。但在击退伏兵后,他惦记着成婚的时辰,便将边民交与支援的陆指挥使护送,自己则一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一路上伤口几次崩裂,都被他忍了下来,生怕耽误了时辰。

    封眠环顾四周,见窗前设着一张花梨木美人榻,铺有金线密织的软烟罗垫子,立即反手握住了百里浔舟的手腕,将人推到美人榻。

    “把衣裳脱了,趴下。”

    百里浔舟懵了:“什么?”

    “给你上药。你上次给我的金疮药,我还没用多少。”封眠见他半晌不动,作势抬手去解他腰间束带,“你不动手,莫不是想让我帮你?”

    百里浔舟忙两手捂着束带往后一躲,腿弯却被身下的花梨木美人榻抵住,躲无可躲。他此生还从没这般窘迫过,偏偏又不好在这时候跑出去,若是母亲闻起来,他能如何说?

    与母亲说郡主要他脱衣疗伤,他却跑了?看着就好像他害羞了似的,还不如封眠这般女子坦荡,委实有些丢脸。

    “我自己来,我……你……”他本想让封眠转过身去,但对上封眠那双圆而清澈的眼,又说不出口了。罢了,上药时她也是要看的。

    百里浔舟自行转过身去,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玉带上,嗒一声解开,大红色外袍滑落,再缓缓解开中衣的系带,布料层层褪下,露出覆满薄肌的上半身,两道狰狞的伤口横贯肩背,皮肉翻卷,伤口已然有些崩裂,鲜血正在缓缓渗出,在苍白的肌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红。

    跃动的烛火照出更加触目惊心一幕,渗血的伤口周遭有数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遍布肩背腰侧,直没入腰际的阴影里。

    这般可怖的伤口定然万分痛楚,但他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是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都藏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之下。

    封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眼底被那些伤口刺得生疼,简直不敢想他是如何顶着这样的伤口还能日驰千里,及时赶到云中郡的。

    “吓到了?”百里浔舟故作轻松地问。

    封眠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示意他躺下,“是啊,吓到了。明日我便告诉王妃,你受了这般重的伤还不肯上药。”

    百里浔舟顺从地在榻上趴下,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似乎容易引起某方面的误会,当下清清嗓子,正色道:“我之所以急着赶回来,只是不想王府被放在不忠不义的境地。皇命在身,无关风月,还望郡主莫要误会。”

    封眠正要涂药的手悬在他狰狞的伤口之上,忽地用力戳了一下伤口边沿,疼得百里浔舟肩头一颤,“呀,手误手误,世子莫要误会。”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是说你我二人虽有了夫妻之名,但不会有夫妻之情嘛。”

    额间冷汗滑过眼皮,打湿了睫毛,百里浔舟不大自在地眨了眨眼,也知晓自己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些不对,但仍是应声道:“不错,日后郡主若遇倾心之人,大可效仿永宁长公主。我保证,绝不会有人对此多说一个字。”

    永宁长公主是嘉裕帝长姐,自驸马故去后,她便四处游历清修,不知结识多少露水情缘。

    新婚之夜,做夫君的与妻子说,日后她可随意红杏出墙,豢养面首,当真也是大雍独一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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