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哔啵爆了个灯花,封眠在百里浔舟身后没忍住扯了扯唇角。
普天下男子都巴不得自己三妻四妾,却要每一名女子为自己守贞,百里浔舟倒是与众不同,反倒劝她找面首呢,似乎生怕她将一颗心拴在他身上。
可惜她现在的心思还真得放在百里浔舟身上才行,她得看着他不能造反啊。
若她真搬去郡主府,与百里浔舟各过各的去了,说不得哪一日便跟着稀里糊涂地掉了脑袋。一时快活与一世快活相比,作何选择自是显而易见的。
待到确认谋反之事不会再发生,她自然也就能丢开手去快活了。
“世子倒是大度得很,可惜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封眠细细为百里浔舟上药,这次没有再故意戳痛他的伤口,动作细致小心,“即便有名无实,我也不想被其他夫人小姐们议论丈夫的心不在我身上。”
她无意拢住百里浔舟的心,但若府里多个处处想着接近百里浔舟、针对她的人,才是麻烦。
原来她是如此想的?百里浔舟心下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气不顺的感觉。
百里浔舟:“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现下只愿护北疆安宁。”
封眠:“如此甚好。”
看他这副不开窍的模样,短时间内怕是真的生不出什么红袖添香的心思来。只要平安度过了承平二十年的冬天,大不了便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两人之间一时静了下来,封眠将药涂在创口上时,便见百里浔舟颈后青筋隐隐,脊背绷出弓弦般的弧度,细密的汗珠布满了背,呼吸也有一瞬的急促,显然在努力忍痛。
她便又寻了个话题与他闲聊,试图帮他将注意力从痛苦上转移,“其实我也要谢你,若不是你来得及时,百姓们定还要再狠狠将我骂上几日。送亲的鸾仪卫怕是也要真的挨上两拳了。”
这话让百里浔舟忽地想起什么,“混在百姓中喊话的那些人,是你安排的?”
“嗯。九哥之前与我说,花楼中有人在传我刑克六亲的命理,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劲,本已托了陆鸣竹过几日去探一探。结果前几日忽然梦见你和王爷出事,心中不安,便让陆大人提前去花楼散播了一些消息。”
“本打算浑水摸鱼,像那些有意针对我的人那样,循序渐进地将你我是天作之合这个念头种到百姓心里去,以破此局。没想到世子回来得这般快,陆大人安插在人群中的钉子便顺势喊话,恰好便让大家听进去了。”
“为此,你不惜自揭伤疤?”
百里浔舟想到听见百姓们说她父母皆亡那一瞬间的心颤,此前他并非不知她的身世,可在听百姓们口中议论时,方才真切感受到那是如何沉重的事实。
“早已习惯的事,算不得伤疤。”封眠神色淡淡的,仿佛真的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如此一来,今日之前有多痛恨我之人,心中便会有多愧疚,日后再面对此类谣言,想来也会权衡一二,对我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排斥了。”
百里浔舟:……
好会利用人心,到底还是心眼子多的盛京人。
“这命理之说应当是真的吧?我听闻陛下极宠爱你,却肯将你嫁到北疆来,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你化灾解厄了。”
“世子聪慧。”
百里浔舟忽然看到了希望,勾了勾唇,道:“既然如此,日后郡主若是成功改命,我是否便可功成身退了?”
他倒是不信这些鬼神命理之说,可架不住别人信。若这就是赐婚缘由,那他脱身有望了!
“理论上来说,不错。世子若想心想事成,最好是能日日为我祈祷,事事以我为先,争取早日助我改命啊。”
既然这么想和离,总要付出点什么不是?
百里浔舟只觉人生有了盼头,应道:“自然,都听你的。”
封眠弯了弯唇,又道:“对了,鸾仪卫去抓了一个当先挑动百姓抢喜轿的人,花楼那边也盯住了几个比较可疑的人。明日世子殿下要不要去
审一审?”
百里浔舟挑了挑眉,显是没想到封眠连人都抓住了,“自然。正好我在落鹰峡也抓了几个活口。”
他思索了下,想着封眠都如此坦诚了,他也不应有所隐瞒,便道:“诱我进落鹰岭的是乌赫族人,但两边埋伏的却是哲兀尔部的人。北夷众部,恐怕有重新合作的苗头了。”
听闻此言,封眠心中一惊,指尖不自觉用了些力,便听百里浔舟轻嘶一声。她吓了一跳,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情急之下,她向前微一倾身,冲方才戳碰到的伤口处呼了呼气。
微暖的气流轻飘飘地落在伤口处,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百里浔舟几乎将脸埋进软榻里,腰腹向下一塌,欲躲非躲的样子,说话时带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好了别吹了,痒得很。快些上药吧。”
窗上伏下去的身影复又立起,洒落的月华落在窗纸上,细细勾勒着两道身影。
院落一角,王爷和王妃携手静立,遥遥望着挂满红绸的新房。
王爷撇嘴一笑:“我就与你说了,阿琢惯是个嘴硬的,说退婚说得狠,真到了这时候,绝不会给郡主没脸。”
王妃斜他一眼,“就你看得明白。我是担心孩子们心中都不痛快,万一生了口角就不好了。”
“现下放心了?人两个相处挺好的。走走走,快回去了,我伤在腰上,大夫说了不能久站。”
“我也没让你陪着,谁让你非跟来的?现下倒嚷得欢了。”王妃嘴上嗔怪着,却乖乖跟着走了,一手护在他腰上,心中也是心疼。
丈夫与儿子哪一个出事她都将痛不欲生,好在有封眠,助他们避了此番祸事。
定北王府何德何能,竟娶了这样一个好儿媳。
定北王府张灯结彩,筵席未散,元府的老爷夫人便已带着长子先行离席,回府休憩,只道家中三姑娘染了风寒,放不下心,要回家瞧瞧。
待进了元府的大门,元夫人脸上的笑便垮了,露出几分刻薄之色来,“三丫头可真是的,往日里一副能攀上王府高枝的模样,如今怎么着?人家世子爷扭头娶了郡主,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以前那些商户妇人知道三姑娘跟王妃走得近,都还明里暗里地奉承着我。今日就改拿话刺我了。她倒是好,称病不去了,留咱们一大家子在里头丢人!”
“母亲莫气,以三妹妹的出身,想做世子妃本就是不大可能的事。不过日后说不得也是有机会做个侍妾的,照样能入得了王府。”元亮搀着元夫人转过回廊,口中轻描淡写地谈着让妹妹去给人做侍妾一事,混不在意妹妹的命运。
“侍妾?呵,王妃眼里头可容不下这种东西。”元夫人说来又羡又妒,北疆不如王爷这般位高权重的贵人们府里头都是各种妾室、如夫人,偏王爷是个衷情的,后院只得王妃一个,不知艳煞多少夫人。
她偏头去瞧身侧默不作声的元老爷,“老爷,三丫头的婚事可得抓紧相看起来了。她是个心大的,回头再闹出点什么事来,影响我们四姐儿的前程。”
元老爷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挑几个家世殷实的瞧瞧,这两年药材生意不好做。”
言下之意便是要找那等等扶持元家一把的亲家。
元夫人笑吟吟地应了,“老爷放心,我心中有数的。前几日我才见过那刘员外,他续弦刚走,正想着再娶一个……”
絮絮语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回廊尽头。
廊下草药花木中走出一个人来,元寄雪手中捧着刚从园中采的草药,目光锐利地瞪着元夫人消失的方向。
那刘员外如今六十有二,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却是他们眼中为她寻觅的良缘?
失望和愤怒积累的太多,元寄雪只片刻便神色如常,将草药用手帕包起来放入怀中。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想了想,还是往元府边门行去。
此刻的边门静悄悄的,值守的小厮都去隔壁讨喜酒去了。元寄雪推开边门,就这么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几步之外便是结彩悬灯的王府,依稀还能听见几许欢声笑语。
元夫人说得不错,她曾经确实渴望嫁入王府,对她来说,王府远比元府像是一个家,王爷、王妃和世子,每一个人都会关照她。世子哥哥还会帮她打跑那些欺负她的人。
跟各个把她当作工具的元家人来说,她更想选择王府的人作为家人,这有什么错?
有脚步声接近,两个人影从王府走了过来。
元寄雪心中一惊,往门板后躲了躲,却听见了世子的名字。
“你也都瞧见了,百里世子平日里待郡主一点也不上心,日后郡主若是受了委屈可怎么办?”陆鸣竹双颊双目都红得像烧着了一般,显然是喝多了,一旁陆指挥使搀着他,也是脚步踉跄的模样。
陆指挥使:“哎呀,你第一天知道吗?自古皇室招婿多怨偶嘛!”
元府边门,元寄雪心头一跳,若世子哥哥和郡主本就是一对怨偶,那她未必没有机会……
“不行!”那头陆鸣竹听了陆指挥使的话,咻地扭头,非常不赞同地盯着陆指挥使,“不行,郡主得幸福才是!”
“那谁说不是呢?郡主金尊玉贵的,还有那么大一个郡主府,换我我也很幸福。”陆指挥使听话听一半,牛头不对马嘴地回话。
“你说,郡主是怎么看世子的?她跟世子到底能不能和和美美的?”陆鸣竹拧着眉毛,仍然执着地揪着陆指挥使问。
陆指挥使像模像样地思考了半天,一把抓住陆鸣竹的手,“能的兄弟,能的!我算是见识到世子上阵杀敌的英姿了,有他在,咱北疆、大雍的百姓,那绝对能和和美美的!”
“跟你说不明白!”陆鸣竹气得甩开陆指挥使,大步往前一走,脚下蓦地踩上一粒圆溜溜的小石子,砰一声就砸地上了。
陆指挥使茫然地左右瞧瞧,“陆大人?陆兄?人呢?气性这么大,咋还说走就走呢。”
他说着往前迈步,被陆鸣竹绊了一个踉跄才看见他,当即蹲到他面前,“陆兄,你趴这儿看什么呢?”
“郡主……你说郡主她……”陆鸣竹仍呢喃着。
陆指挥使不敢置信地满地摸过去,“哪儿呢?郡主在哪儿呢?你别吓我!”
元府边门,目睹了一切的元寄雪:“……”
她满心悲伤和筹谋都这两个醉鬼扰没了,罢了,赶紧喊人来送他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元不是恶毒女配人设,请放心~
第32章
新婚第二日按例要在卯时到辰时间,去向公婆请安敬茶,不过王妃一早便了人来交代,王爷和世子都有伤在身,需要多休息,敬茶的事巳时再说。
于是到了天光大亮时,封眠还在梳妆镜前妆点。
百里浔舟早便百无聊赖地等在门口,他着一身靛蓝圆领袍,腰束玉带,佩着绣双喜字的荷包,格外简洁清爽。
他倚在门板上,手中拿着平日里把玩的飞镖,有一下没一下地射着门上的靶子。
他这间卧房已被母亲改的面目全非十分陌生,以往他一人住时,只有一张床和书案,墙上挂着他收藏的剑戟,空荡冰冷的跟营房没什么两样。
如今四处皆布满了细巧的装扮,纱帘幔帐层叠,一架十二扇屏风隔出寝间来,又摆上了一面螺钿镶嵌的梳妆镜,女子的首饰胭脂在梳妆台上逐样排开,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唯有门边还给他留了个平日里爱玩的飞镖靶,让他知道母亲还没有娶了媳妇忘了儿,心中尚有他一席之地。
雾柳最后为封眠调整鬓间的赤金嵌宝头面时,流萤来报说王爷和王妃也已梳洗完毕,可以过去请安了。
封眠便拎着裙摆起身,慢吞吞地挪到了百里浔舟身边。
昨日凤冠压得她脖颈痛,睡了一夜醒来还是有些发僵,但礼不可废,今日也不能梳个轻省些的发式,还要戴上王妃送的赤金头面,现在只能梗着脖子硬撑。
幸而昨日睡得还算不错,头脑不昏沉。
百里浔舟倒是有一点好,他不打呼噜呀。
成婚前,封眠听一些嬷嬷
私下抱怨过夫家夜里打呼震天响,吵得人睡不着,她还很是担心了一番。
昨夜百里浔舟板板正正地躺在床边,封眠睡在最里面,两人中间就跟隔了条银河似的。
封眠还担心若是百里浔舟夜半打呼吵得她睡不着,她要不要把人叫醒?听说习武之人夜里都十分警觉,她若是去叫他,会不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上一拳?
担心了半宿,就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呼吸渐渐睡了过去,一觉到天明。
百里浔舟瞥见封眠过来,将手中最后一枚飞镖随手扔到靶子上,站直身子,言简意赅问道:“走?”
见封眠点头,扭头便要走,却被拽住了袖角。
他纳闷地回头,便见封眠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朝他伸来一只手。
什么意思?
他看一眼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白嫩修长,指尖蔻丹娇艳,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又抬眼看封眠,便见她微微歪了歪头,扬扬下巴遥遥点了下自己的手,示意他牵住自己的手。
她今日梳上了妇人的发髻,发饰繁复精致,项间佩彩釉铃兰珍珠璎珞,贵气又清丽,微微侧首时又俏皮得像邻家小姑娘,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百里浔舟垂在身侧的手顿时僵住了,有些为难:“有必要吗?”
“新婚夫妻哪里有各走各的道理?昨夜世子殿下不是说你我未和离之前,都听我的?出行在外,总要给我这个正头娘子一些面子吧?”封眠将手又往前伸了伸,示意此举很有必要。
他昨晚,好像确实这么说了。
当真是被“和离”的希望冲昏头脑了。
百里浔舟有些不大情愿,但被封眠一双清溪般的眼眸催促地盯着时,他还是迟疑地伸出了手。
指尖刚刚碰到手心,便被封眠主动握住了。
封眠心满意足地牵住人往前走,力图让路过左右的下人们都看清二人相牵的手。
她其实诓他来着,新婚夫妻牵着手去拜见公婆的才是罕有。
她不过是想营造一种假象。若百里浔舟身边的人看见了,定会觉得她这个世子妃很得世子的欢心,对她的防备自然会少些,更方便她监视百里浔舟。
天气日渐暖了起来,王府中被精心侍弄的花草生得繁茂,封眠和百里浔舟二人穿行其间,如一双璧人。
百里浔舟的手拿过枪执过剑,还从没牵过过女子的手,只觉手掌相触的地方皆软得像豆腐,自牵上之后他便像失去了一只手一样,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将人握疼了。
一路上他全身的感官几乎都集中在掌心,紧张得都快出汗了,好容易终于熬到了正堂,见着父母那刻,他终于忙不迭地松了手,悄悄呼了口气。
眼瞧着两个孩子牵着手进来,王妃眼前登时一亮,接着就见百里浔舟如蒙大赦般松了手,和封眠一起给自己和王爷见礼。王妃只能给自家儿子投以“真没出息”的一瞥。
转眸看向封眠时,王妃脸上重又挂上了温柔的笑,招招手让她上前来,“好孩子,快过来。”
封眠上前两步,有丫鬟端来茶盏,她双手接过,跪下道:“请王妃娘娘用茶。”
王妃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就忙将封眠扶起来,“既已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生分,是时候改口了。”
封眠怔了怔,“母亲”二字于她而言是极为陌生的字眼,每年只有在母亲忌日时,她才会对着牌位在心中念上几声,此时此刻一时竟不知如何张口。
她抿了抿唇,在王妃期待的注视中,终于张口轻轻喊出声:“母亲。”
“哎,乖孩子。”王妃应得干脆,笑弯了眉眼。她褪下腕间玉镯,戴到封眠的手上,“这是自我外祖母那辈传下的玉镯,如今便传与你了。”
“多谢母亲。”
封眠心口热乎乎的,未多推辞便收下了,又接着端茶盏向定北王敬茶,“请父亲用茶。”
平日里府上只有个犟儿子与自己顶嘴,定北王见了乖乖巧巧的新儿媳,心下也是欢喜,忙不迭应了,拿出一包红封递与她,“听说你很是喜爱经营铺子,我与你母亲便挑了几家给你。”
“多谢父亲。”
谁会嫌自己名下的铺子多呢?封眠欢喜地将红封细细收好。
王妃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细心关切道:“昨夜休息得可好?阿琢没欺负你吧?”
一旁王爷投来不解地一瞥:昨夜是谁扒窗户边偷看的?有必要再问一遍吗?
王妃一个眼风也没给他,只笑盈盈地等着封眠回答。
私底下悄悄偷看又不是什么能上得台面的事,自然还是当面关切一番,才能让媳妇儿知道他们的心意和立场。
封眠摇了摇头,道:“世子殿下挺好的。”
目前看来是个爱民的好世子,并且坚持不懈地想要与她和离。
“阿琢若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与你父亲,我们都为你撑腰。”王妃充分表明自己完全站在封眠这一边,接着问道:“对了,不知你的乳名叫什么?”
“我生于小满那日,所以乳名便是小满。”
“自然简朴,是个好名字。日后我便唤你阿满可好?”王妃心中暗暗盘算着,“满”有圆满丰足之意,亦有包容之感,“琢”字取雕琢锐意,如此瞧来,两个人连乳名都这般相配。
封眠自无什么不可,阿满听起来还更为亲昵一些。她与封眠一道陪着王爷和王妃用了早膳,看得出来府上的厨子已完全了解了她的喜好,早膳中有一半都是她平日里爱用的。
再加上王妃时时看顾她,又一脸慈爱地看着她用饭,她不知不觉便吃多了,扶着腰出的门,被雾柳喂了粒消食的丸药。
百里浔舟走出正院的门才感觉身上一轻,这一顿饭吃得他如坐针毡,父亲母亲时不时便瞧他两眼,盯着他照顾新妇。
父亲还做出一副温文儒雅好大爹的模样,不许他吃得太快,要细嚼慢咽,要陪在桌旁坐着。天晓得往日他们父子二人都是比谁吃得更快。
就装吧,看他能装几顿饭。
“我就不送你回去了。”百里浔舟在院门口与封眠道别,“鸾仪卫捉住的那几人,让他们一并送到地牢来。”
他说着转身便走,身后却传来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他回首,见封眠跟在自己身后。
百里浔舟:“你也要去?”
封眠理直气壮地瞧着他:“人是我派人抓来的,我当然要去听听看他们为何针对我。”
“牢狱之地血腥,你往日想来也未见过刑讯,身子骨又弱,若是被吓病了,我可不好交代。”
封眠既然决定了去,自然是做好了准备,再说她也并非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我心中有数的,世子殿下放心吧”
封眠铁了心要去,百里浔舟阻拦不过,只能看她上了马车。
山衣牵马过来时,他还对着马车叹气。
山衣凑过来幽幽地问:“世子,咱还和离吗?”
百里浔舟一脸“你在问什么废话”的神情看他。
山衣解释道:“府上如今都传遍了,说您与世子妃就连去见王爷和王妃都要牵着手,黏糊得很,可见这新婚一夜感情定是突飞猛进……”
百里浔舟听得这一句话耳朵便红了,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他低低骂了一句,道:“成日里没旁的事做了?连本世子的舌根都敢嚼?”
山衣一脸无辜:“府上就这么几个主子,不嚼您的嚼谁的?也没人关注属下的感情生活啊……”
他被百里浔舟瞪了一眼,缩缩脖子,不敢再说了。
不过听山衣这么一说,百里浔舟倒自觉想明白郡主为何执意要与他牵手了,怕不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得他们感情很好吧?
当真是好面子。
百里浔舟可以不去管旁人说些什么,但跟自己的近侍却是要
说清楚的,“我与郡主已说好了,日后时机到了,自是会和离的。”
山衣不懂,山衣干脆不问了。
反正他听府上的丫鬟们都说了,不要听一个男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他擎等着瞧日后世子会如何做吧。
第33章
阴森的地牢中燃着无数火把,明灭不定,恍若幽冥中跃动的鬼火,映出刑房中央的血腥景象——
四名异族样貌的壮年男子被绑缚在刑具之上,赤裸的上布满狰狞的鞭痕,皮肉翻卷,血迹累累。
痛楚的喘息声在阴冷的刑房中回荡,伴着再次响起的一声鞭打皮肉的脆响,最右边的男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掌鞭的执刑人转身走到灯火最亮处汇报:“世子,再打下去,他就要不行了。”
“打死便打死了,这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明亮的灯火拢在百里浔舟冰冷的眉眼之上,他如视一件死物般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男人,再轻飘飘地转到旁边三人身上,“本世子有的是办法招待活到最后的人,让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
刑架上的人在这充满血腥的语气之中,自心底冒起了寒意。
他们最初并不怕死,因为一开始受刑时,还有人为他们看伤。他们便觉得百里浔舟为了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轻易舍不得他们死,便更是不肯说。
可如今他这话的意思却是不在乎他们这条命了,而且活得越久的人,会经受更多更可怖的刑法……
不、不行,无论遭受什么折磨,哲兀尔的勇士绝不能背叛真神……
“我说!我什么都说!”
在接连两人死在刑罚之下,又听百里浔舟细细讲了一遍即将要施在他们身上的水刑之后,幸存的两名哲兀尔勇士之中终于有一人支撑不住了,哀嚎出声。
“你这个懦夫!真神会降罪于你的!”恐惧至极差点就要撑不住但晚了一步投降的同伴顿时投来愤怒的一吼。
投降这人却已豁出去了。他最怕水,害怕窒息的死法,若要在水刑之中一遍遍体验即将被溺毙的感觉,还不如死在真神的降罪之下!
执刑人将投降者放下了刑架,他踉跄跪地,被层层血染到乌黑的长鞭挑起下巴,望进一双野兽般无情的眼眸之中。
“能不能活下去,端看你说的消息够不够买命了。”
投降者恐惧地咽了咽口水,回答此前刑讯的提问:“除了我们和乌赫族,达里亚族和歧连部也参与了计划。”
“……我亲眼看见一个大雍人走进了首领的营帐,之后不久,首领便叫了我们过去,计划集结分散的北夷兵力,诱杀定北王世子……”
百里浔舟眼眸一眯:“大雍人?可记得是什么模样?”
投降者浑身颤抖,努力回想,却只道:“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未露,只依稀记得身形似有七尺,是个男人。”
这消息跟没有没什么两样,大雍七尺男儿郎遍地皆是。
百里浔舟摆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上药。随即,他将目光投向刑房一角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漆黑纱屏处。
纱屏后传来封眠的声音:“将人带进来吧。”
漆黑纱屏隔绝了血色,矮几上燃的熏香祛了空气中铁锈般的血腥味,却阻不住哀嚎声。
雾柳已是脸色煞白,她想着流萤胆子小,便自己跟着郡主来了,没想到眼下的场景比狼骨岭那夜的战场还要可怖几分。世子刑讯起来活像从人变成了恶鬼一般。
封眠脸色亦是惨白,但声音听着却仍镇静。
她此刻心神还放在最后那名哲兀尔人的口供之上。
大雍有人和北夷勾结,那么承平二十一年的百里浔舟,究竟是被幕后之人策反,还是被两方联手逼反的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在那之前看紧了百里浔舟不和可疑人员接触,再将这个叛国通敌之人揪出来,有八九成的可能可以避免定北军谋乱。
心下有了更明确的主意,封眠觉得安定了不少,敛回神思,隔着纱屏看向被鸾仪卫押进来的三个造谣挑事的头子。
三个战战兢兢的人一进门便被血腥味扑了一脸,待看清面前血次呼啦的场景,和刑架上两个已然断绝生机的人时,十分有默契地嗷一嗓子就跪了,争先恐后地告罪求饶。
最左一身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哭天抢地:“郡主饶命,世子饶命!小的当真只是收钱办事,别的一概不知啊!”
中间的青年一身细布衣裳,瞧着像家中有些余钱的商户子,脖颈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细长伤口,他吓得涕泗横流,赌咒发誓道:“小人对天发誓,是有人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威胁小人,小人不敢不从啊!否则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散播与郡主有关的谣言呐!”
最右是个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商人,他不住点头附和着身旁年轻人的说辞,声泪俱下地忏悔:“草民日后再也不去花楼了呜呜呜……”
混在人群中喊话挑拨百姓们抢喜轿的是收钱办事那个,剩下两个自述被流匪闯入家中要挟的,是在花楼中传消息的。
百里浔舟查看了一眼青年脖颈处被流匪留下的伤痕,伤口细窄,边缘平整,像是狼骨岭一带流匪所用的一种短刃。狼骨岭的流匪为何要散布与郡主有关的消息?
抓来的人口中再审不出新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封眠与百里浔舟并肩踏出地牢,外面的日光落在身上时,封眠眼前亦是一黑。她眨了眨眼,意识到是身旁的百里浔舟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从黑暗里出来乍一见光,容易伤眼。”百里浔舟这般解释道,郡主生了双琉璃般清透漂亮的眼,若是晒伤了就可惜了。
封眠心底微微一暖,笑道:“多谢世子殿下。”
“方才地牢里火把颇多,倒也没有那么黑。也要多谢世子体谅我与雾柳。”
封眠想着,往日地牢里应比今日要暗上许多,毕竟越阴森可怖的环境,越容易击溃犯人的心理防线。世子应是因为她非要跟来,怕吓到她,才临时点了这许多的火把。
遮在眼前的手掌似是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指尖,片刻后放下了。
明亮的街景映入封眠眼中,与方才地牢刑室中的景象对比,恍如隔世。身旁百里浔舟告了个辞要走,封眠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我还有事要与你说。我们寻个地方用膳吧。”
忙碌近一日,还未吃过东西的百里浔舟就这么被封眠拽去了路边的酒楼。
直到在雅间落座,菜品上齐,他还在纳闷,自己方才怎么被她那么一拽,便听话地乖乖跟着走了?
封眠没察觉到百里浔舟的走神,方才见多了血腥,她此刻胃口不佳,只动了两口青菜便停了筷,酝酿着语言,将自己在狼骨岭被流匪袭击一事说了出来。
“我救下的那个女孩是你?”百里浔舟惊讶极了,乌黑的瞳孔缓慢落到封眠的脸上。
封眠点了点头,略有些赧然地道:“当时我听见你那番不顾百姓性命的言论,对你颇有些误会,才按下了此事没有说。幸而后来在云中郡巧遇了那名被挟持的富商,这才解了误会。”
“我也要多谢世子殿下救了我一命。”
封眠说着起身对百里浔舟一礼,被百里浔舟忙不迭扶住了,“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当不得一个谢字。倒是郡主为了救人才身陷险境,我……”
“我当时还以为郡主娇弱,更误会郡主性情高傲,才不愿见我……实在惭愧。”
想起当时心中对封眠的偏见不满,百里浔舟羞惭地红了耳根。他当真没有料到,生长于盛京的贵女,竟有如此仁心与胆魄。
百里浔舟越想越愧,当即像要与人结拜那般双手托起茶盏,字句掷地有声:“我暂且以茶代酒,在此向郡主赔罪了!”
“哎……”封眠动作慢了些,只能无力地抬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百里浔舟豪爽地干了三杯茶
,一时想笑又只能忍住,微微侧过首去不让百里浔舟看见自己抽动的唇角。
盛京中人对世子殿下的误解当真也是太多了,封眠想道,或许世子殿下在战场上当真杀人不眨眼,御下时用兵如神,威严凛然,对待看不过眼的人更是桀骜不逊。
但有些时候,他分明纯挚直白得像……像五皇兄养得那只黑毛狼犬,龇牙时凶得吓人,但处熟了之后,又温驯可爱得紧。
见封眠不说话,还侧过脸去,百里浔舟有些紧张了,她这么生气吗?
“不然……我让小二上些酒来?”只喝茶好似真的有些没诚意。
封眠抿了抿唇角,托腮看向他,眼睫微微垂着,看似有些伤心的模样,“世子是不是很讨厌盛京的人?”
“……”百里浔舟张了张唇,终究是说不出违心之言,“是,遇到郡主之前,我一直认为盛京权贵尽是些“何不食肉糜”的膏粱之辈,锦衣玉食,朱门酒肉,不辨人间饥寒。”
“北疆的将士们多年征战,力守国门,可朝廷的军粮辎重总是一缓二拖,我父亲堂堂定北王,亦要为了三两军需与朝廷周旋扯皮。”
“每逢冬日,旱涝,街头巷尾总有冻绥而亡的百姓。请求赈灾的折子发了四五道,却只听闻盛京某户贵人家中又设了何种新奇有趣的宴席,所费之靡,足够北疆百户人家的嚼用。”
“有时我……”
百里浔舟顿了顿,仍是低缓道:“有时我甚至不知,陛下心中是否还记得北疆的将士与百姓,是否还信任着父亲与我。”
久立风雪中的人,如何能不对身处温柔乡中肆意享乐的人生出偏见与怨恼呢?
尤其少年人的心气总是比天高,看不过眼之事更如江之鲫。
“他若不记得你们,怀疑你们,便不会将我嫁过来了。”封眠坚定道。
虽然嫁她是因为命格之说,但舅舅本就有意将皇室女嫁入北疆。或许此举有着“和亲”一般稳定北疆的意味,但从他最初属意的人选是最宠爱的柔妃的女儿这一点来看,他亦有通过这一桩婚事来告诸天下,他对北疆的重视,对定北王的信任,而非监视和警告。
以褚景涟的脑子,她能做什么探子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褚景涟:惹你了吗我[裂开]
第34章
暮色如墨,无声地晕染天际。长街上次第亮起灯笼,将行人的身影拖得长长地映在青灰瓦墙之上。
一道挺拔如竹的身影后,缀着一个垂头丧气的捂着肚子的身影。
山衣颇有些幽怨地瞪着身前世子的背影,揉着饿扁了的肚子忿忿不敢言。按他的计划,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坐在王府里大吃大喝了,但今日世子也不知怎么了,偏要走路回府,还走得慢吞吞的。
这要何时才能回府吃上晚膳啊!
百里浔舟在看街上的百姓。
各色商铺的店招旗帜在渐浓的夜色里软垂,几户人家的炊烟袅袅腾起,孩童的欢闹声与长街的喧嚣交织在一起,满满的市井烟火气。
自今日与封眠分开后,他一直在想她说的话,此刻看到百姓的和乐,看到坠着“封”字牌的铺子在风中摇曳,进出的百姓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便觉得她说得应当不错。
起码,她的到来让北疆变得更好了一些,或许他亦应该多信任她一些。
“世子哥哥?”
一道轻唤声传来,百里浔舟抬眼,看见了元寄雪。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王府附近。
暮色已深,元寄雪孤零零站在元府门外,烛火映在她身上亦显得清冷冷的。此刻她钗环凌乱,显得有些狼狈,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争吵。
百里浔舟眉心一蹙,向元府内望了一眼,“是谁又为难你?”
“没事,与父亲拌了几句嘴而已。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便回去了。”元寄雪笑着摆了摆手,她一双美目在百里浔舟身上打了个圈,关切道:“昨日你一回来便赶着大婚,我还未来得及问你,此行可有受伤?我替你瞧瞧?”
百里浔舟忽地翘了翘唇角,道:“不用,郡主替我上过药了。”
只是上个药而已,他这么高兴做什么?
元寄雪心下打了个突,又见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没有出席他的婚礼,不由有些失落,兀自继续说着:“那便好。若非昨日偶染风寒,我定是要亲自去王府恭贺世子哥哥和郡主的。”
百里浔舟这次倒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重点,当即道:“夜风寒凉。你既染了风寒,就别在这风口处站着了。”
元寄雪还没来得及因这一句关切而高兴,就听他接着又道:“我瞧郡主夜里吹了风,回去便要喝上一碗汤药,你也预防一些为好。”
不过说了三句话,两句话都不离郡主,元寄雪只觉一颗心比这夜风还凉,恹恹不乐地回了元府。
她想到父亲方才给自己提的几桩亲事,心下更是绝望。不能再这样不痛不痒地暗示,等着百里浔舟意识到她的心意了,她需要想一些见效更快,更直白的法子……
*
踏入藏弓院时,百里浔舟看见屋内通明灯火,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刚刚和郡主拜了堂成了亲,她已从雪月居搬了过来。
百里浔舟自幼被定北王带着在军营中生活,十分独立,身边不喜太多人伺候,是以往日回王府时,院中总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名守院的侍从点着一盏孤灯照亮。
头回在自己院中瞧见如此温馨热闹的画面,百里浔舟感到有些陌生,既有一直以来习惯了的生活空间被旁人入侵的别扭感,又莫名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欢喜。
他大踏步迈进屋内,灯下正将信用火漆封缄的封眠听见动静扭过头来,双眼微弯,露出一个浅笑,“世子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往日他回王府时,母亲若是未歇下,也会这般问他,但不知为何,同样的字句从封眠口中说出来,莫名让他有些羞赧和紧张。
百里浔舟还未吭声,山衣自他身后可怜巴巴地探出头来,“回世子妃的话,何止未用晚膳,我们这一路走着回来的,腿都要走细了……”
话音未落便收到百里浔舟一记眼刀,委屈兮兮地缩了回去。
封眠笑道:“厨下留了饭菜的。流萤,去安排一下。”
流萤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山衣亦步亦趋地跟上,“流萤妹妹,我与你同去!”
百里浔舟走向前,看着封眠将手中的几封信交到雾柳手中,毫不避讳地让她着人快马加鞭送进宫中。
“给陛下的家书?”
封眠点了点头,“开汤饼作坊一事要跟舅舅说上一声,我想这即食汤饼日后能让大雍的将士们都能吃到是最好的。”
“还有,北夷的事我也写在信中了。”封眠坦诚地看向百里浔舟,“虽然王爷定然会在奏折中提及,但大雍内部有人叛国一事出自他口中,与出自我的口中,在朝中那些人看来,想必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还想了一个法子,若是能成,说不定可以阻止部分北夷部族的联合。但这个法子可能有些危险,还是等舅舅同意了,我再与你说吧。”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百里浔舟实则只是没话找话随口一问,完全没料到封眠竟将自己在信中写了什么都逐一道来了,甚至还怕自己没听够一般,问他还想听什么。
他一时哑然失笑,道:“郡主其实不必与我交代得这般清楚。”
“君子以诚待我,我必报之以信。我有事不瞒着你,亦希望日后世子有事也莫要瞒着,如此等价交换,对你我都好。”
封眠心中自有小九九,她可还要盯着百里浔舟的一举一动呢,若想不惹他厌烦,自己自然要更为主动坦诚一些。
百里浔舟听明白了,“郡主想知道什么?”
“那可太多啦。”封眠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烧粮草一事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吗?会不会也和北夷这次对你和王爷设伏有关?北疆有没有通敌的可疑人选?你心中有怀疑的人吗?”
一堆问题直直砸进百里浔舟的脑袋上,偏偏还都是他此刻回答不出来的,恰巧此时流萤带人端了饭菜回来,百里浔舟忙挪步到桌前。
“好饿,我先吃饭。”
封眠便干脆托腮看着他吃,眼睛追着他的动作瞧,直将人盯得食不知味,乖乖交代道:“这些还在查,只能说我也怀疑这些事件彼此之间有所关联。但如有可能,我不愿怀疑北疆任何一个人。”
“若以疑心揣度每一个人,恐怕北疆内部很快便要生乱了。说不定反而着了他们的道。”
“世子殿下所言极是,还是世子殿下聪慧,体察入微,识人心计。”封眠深以为意地点头,将百里浔舟夸得微微红了耳朵。
她没再追问,反正她是会看着他,帮他揪出可疑之人的。
*
京城,明心殿。
“时辰可够了?”
“够了够了,郡主信上不是说了,只需默数一百八十个数即可。快,快将盖碗揭开瞧瞧!”
兵部侍郎严焕之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小太监动手。
他今日不当值,但陛下特意遣人来传他入宫,说是有个新鲜吃食要给他看一看。他心中还颇为纳闷,他是兵部侍郎,又不是户部的,什么新鲜吃食还要特意找他过来?
直到入了明心殿,见了那几块躺在漆盒中的干汤饼,听闻此物久贮不腐,沸水冲泡即食,肉蔬皆齐,鲜香美味,当即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若是此物能用在军中!那大雍将士们的日常饮食将得到大大的改善!
因此他现下简直对此物抱足了期待!
盖碗一掀,热雾裹着麦香腾起,各色酱料的香味直冲鼻腔。
小太监迅速动手将泡软了的热乎乎的汤饼分别盛入几个小碗中,呈给嘉裕帝并在场的几位大人。
严焕之顾不得烫,囫囵吞了一口,顿时惊喜地瞪大了眼,“这滋味甚美啊!姚大人,顾大人,你们快尝尝!”
他说着又迫不及待地尝了口热汤,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户部侍郎姚峰狐疑地看他一眼,夹起一筷子汤饼吹了吹,才谨慎地放入口中,皆着便是一讶:“这汤饼竟如此有嚼劲?比之汤饼店中现做的,别有风味。”
新科状元顾春温在户部领了员外郎一职,深得嘉裕帝和户部侍郎的器重,此番也被召入了宫中,他细细将汤饼、汤汁、泡开的肉粒和蔬菜一一尝过,眼底亦是掩不住的惊喜。
“这是郡主着人研制出来的?可是有用作军需之意?”
嘉裕帝颇为骄傲地颔首,“正是。清平说,她见北疆将士们吃糠咽菜,心中不忍,便想着尽己所能,为他们做些实事。”
“只是这汤饼所费不赀……”
听嘉裕帝说了制这汤饼的开销,姚峰的眉心皱得都解不开了:“如此花销,莫说供大雍全境将士,便是只供北疆将士食用,亦是揭不开锅的……”
“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何须你们在此提?清平早便想到了。”嘉裕帝眉眼间的得意几乎溢出来了,“她已在北疆开设了汤饼作坊,准备以利养需,大大地降低了军需成本。景淇那小子最近也在云中郡,他对这作坊感兴趣得很,跟着清平入了股。”
“如今云中郡的作坊已运转起来了,景淇也去周边几座城镇考察过,准备以云中郡为圆心,将作坊扩散出去。只要诸位爱卿觉得可行,朕也决定拨些银两分股,将这即食汤饼,正式纳入军需!”
严焕之噗通就跪了,嗓音发颤:“若真能如此,我军士卒每旬能增五次荤汤热食!”
他重重叩首,“微臣在此,代大雍将士谢过陛下,谢过郡主!”
姚峰和顾春温亦跟着跪下,姚峰道:“户部定当全力相助!”
“好了,都起来吧。”嘉裕帝笑着命几人起身,将军需一事细细安排下去,接着轻咳了两声,才又肃容道,“清平信中还提及一事,北夷三十六部恐有重新合作的迹象,我大雍内部,有人私通外敌。”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为之一肃,严焕之惊道:“微臣若没记错,定北王前两日的奏折中,似乎也启奏了此事?”
嘉裕帝轻哼一声:“还有人给朕上折子,参定北王危言耸听,掩耳盗铃。当真是安逸日子过久了,脑子都过坏了!”
气得他又重重咳了两声,深呼吸平复过后,才又接着道:“此事,清平提了个主意。她自觉见识不深,所以特来问问朕的意见。”
“她想在北疆重开互市,先与北夷安分的几个部族交易,再逐步扩大。待北夷各部都因此怀疑对方与我大雍联合,他们私底下的盟约,便也不稳了。”
“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严焕之与姚峰为官多年,闻言虽有心动,却谨慎互视一眼,不敢妄言。
顾春温却十分果断道:“微臣以为郡主的提议可以一试。”
“北夷之所以喜好劫掠我国边境,皆因自身物资匮乏,若能开互市,互惠互利,不必通过抢杀便能换取物资,他们心中生了求安稳之意,战意定会削弱。”
嘉裕帝颇为赞赏地点头,“只是清平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不通政事。若要在北疆开互市,需得有人相助。朕想要派个人带旨前去,从旁辅佐,众卿觉得派谁去合适?”
郡主能想出互市的主意,既有胆魄又有智慧,岂会做不好事?
顾春温心中这般想着,唇角不自觉便抿起了笑意。
“陛下。”他撩袍跪下,绯色官服在地上铺开,“臣愿请命北上,协郡主共开互市。”
他声音沉稳,指尖却难得紧张地袖中揪住了一角布料。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与郡主相见了,没想到机会竟来得这般快——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她已经是我老婆了,你在期待什么啊?
顾春温:[墨镜][墨镜][墨镜]
第35章
灯影微斜,嘉裕帝仍坐在矮桌前翻看着封眠寄来的信。
“父皇,该吃药歇下了。”褚景泽将一碗乌黑的汤药递到嘉裕帝手边,嘉裕帝瞥了一眼便皱眉挪开视线。
褚景泽好笑道:“父皇怎么还不如小满儿,她喝药时可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提到封眠,嘉裕帝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笑意,“她那是怕喝了药哭鼻子,朕笑话她呢。”
说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她信上说自己万事都好,朕总是不信的。也不知她到底是否真的习惯了北疆的气候,会不会又瘦了?”
“父皇如此惦记小满儿,应知她心中定然也如此惦念父皇。只要您保重好身体,她才能安心。否则儿臣可要写信告诉她,您将自己累病了还不肯吃药。”
“行了行了,一碗药而已,朕吃了就是了,你少去与她胡说。”嘉裕帝皱着眉端起药碗,一脸视死如归地将药喝尽了。
褚景泽摇摇头,叹道:“儿臣倒想与她胡说呢。您可知道,她给太子妃都写了信,偏只字未给儿臣。当真是人走远了,心中愈发没有我这个兄长了。”
“郡主怎么竟还给您写信了呢?”
东宫内,太子妃寝殿,榴月有些好奇地看着正在读信的世子妃。自打收到这信,太子妃都看了半天了,她终于没忍住问了出口:“您除了送过郡主一份添妆,几乎没什么来往,郡主莫不是有事相求。”
狄兰看信时,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消过,闻言目光也未离开信件,道:“你呀,这是将人往坏处想了。郡主想来是因我送过去的礼物,猜我会喜欢北疆风物,所以特意给我寄了些画来……”
“太子殿下到——”
狄兰忙搁下手中的信,起身行礼,“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褚景泽进来后便看向被狄兰搁下的信,笑道。“又在看清平寄来的信?”
“郡主这封信可不是普通的信。”狄兰是当真喜欢封眠的信,当下便喋喋不休地夸了起来,“郡主信中附了许多副小画,
皆是她去往北疆一路上所见之景。”
“臣妾幼时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踏遍大雍,去见各种不同的风景。可惜的是长到这般大了,连京城周边都未曾出过。没想到郡主竟能知臣妾所想,命画师沿途作了这些风物小画寄来,也算一慰臣妾的心意了。”
狄兰说着将小画拿给褚景泽看,褚景泽翻看一番,忽地笑了,从中挑出几幅来,“这几幅可不是画师的作品,是清平亲手所画。”
狄兰讶异:“这竟是郡主画的?难怪我瞧着这几幅的笔触似是有所不同,还当是不同的画师所作。”
“清平这手画技,还是孤亲自教的,自不会认错。”褚景泽看画时眼中含笑,转眸看向太子妃时,笑意仍然未褪,“她愿为你花心思,说明你与她投缘,甚好。”
“日后无事,你可多多与她写信。她独自在北疆,想必也没几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在父皇那儿,即便那位百里世子让她受了委屈,她怕是也不会说。”
“你与她皆是女子,又是姑嫂,还要多关心开解她,若百里浔舟欺负她,你定要告知于孤。”
“太子殿下待清平郡主可真好。今日在咱们宫中待的时辰,比往日都要多,日后您可以多多与太子殿下聊起清平郡主呀。”
送走太子后,榴月又开始兴奋地出主意,如今东宫姬妾少,可是个拢住太子心的好时机呢。
狄兰郑重地点头:“太子殿下说得不错,我得多与清平妹妹通信才是。若她有何苦楚,也不致没人倾诉!”
榴月:太子妃的重点好像又岔开了,罢了罢了,总归结果是一样的,与清平郡主多通信,太子殿下定也来得勤!
*
云中郡,被众人惦念着的封眠正跟着蹦蹦跳跳的槐花进了汤饼作坊。
作坊中的女工们皆是封眠带着槐花去挑的,毕竟日后要与槐花一同工作,总要是能与她合得来的。
槐花也没有辜负封眠的期望,短短几天就将作坊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了,为此,她没少和封眠手下其他店铺的掌柜们取经。
“我听糕点铺的师傅们说,有时将秘方教给了徒弟,难免就会有徒弟带着秘方跑路的风险,所以便将即食汤饼的工序做了切割,每人只负责其中一部分,分开工作,现下每日的产量都上来了呢!”
槐花与封眠初见她时已大为不同,腰杆挺得更直,眼睛更明亮了,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与母亲一起远离了吴买办后,她每一天都活得充满了希望。
“做得很不错。”封眠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日后小侯爷那边的作坊若是办起来了,定要派人来向你请教的。”
槐花兴奋又紧张地挺了挺胸膛,“我定不给郡主丢脸!”
“你只要做到自己满意就好了。”封眠也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别怕犯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槐花重重地点头,心想郡主可真温柔啊,还很信任她,因为这份信任,她才有机会站在这里,负责这么大的一桩生意。以后她定要像郡主一样,温柔地包容其他人,信任她们,帮助她们将事情越做越好!
“郡主饶命!”
槐花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一名女工捧着一托盘用来包装即食汤饼的油纸包直直撞到了封眠身上,纸包撒了满地,女工惶恐不安地跪地求饶。
“哎呀,走路的时候小心些。”流萤嘴快地嗔了一句,扶着封眠左右瞧瞧她可有受伤。
“没事,快起来吧。你可伤到哪里没有?”
封眠打眼一瞧,撞到自己身上的女工似乎跟槐花差不多年岁,衣裳头发都打理得十分整洁,但皮肤蜡黄,瘦瘦小小的,显然以前过的日子十分清苦。
女工抬头看了一眼封眠,过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的大,见封眠确实是一脸真切关心地望着她,她眼底忽然多了一抹坚定,当即叩首嚷道:“求郡主救命,民女是被拐卖至此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会的议事厅内,折夫人一脸厉色地怒视着面前的牙婆。
牙婆满头冒汗,看着兀自坐在封眠身边抹泪的女工蔡小田,急得拍大腿,“民妇当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她这手续都是齐全的呀!”
“说是家中欠债,才以人相抵,卖身契签了十年。民妇是切切实实查过手续的,否则怎么敢送过来给郡主挑呢!”
封眠:“你当真不知情?”
“郡主明鉴,民妇做了半辈子牙婆,就靠这行当混口饭吃,岂会做这种砸饭碗的事!”牙婆急得口中发苦,埋怨地看向蔡小田,“你说你这丫头,买你的时候你咋不说呢?否则我肯定不能成交啊!”
蔡小田红着眼不住落泪,憋了数日的委屈终于可以倾泻,呜咽着道:“我害怕,他们打起人来不要命的,之前有人试图求救、逃跑,都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若能被买下,我兴许还能有其他的活路。可若当场拆穿了他们,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封眠安抚地拍拍蔡小田的后背,“好了,没事了。你可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记得。”蔡小田哽咽着点头,眼底迸发出恐惧和恨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几个人的脸!”
“他们有很多同伙,但我只见过其中三个人。被他们绑着的时候,他们会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上了。”
“三个人也够了。晚些我让画师去见你,你将那三人的容貌描述给他。有了画像,将他们一网打尽,便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他们……”蔡小田鼓足了勇气,才说道,“他们背后似是有靠山……应该是个大官。”
“我也有靠山,我背后的靠山可是圣上。什么官儿再大,还能大得过圣上吗?”封眠望着蔡小田的眼睛,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蔡小田忽然羞惭地垂下头,“对不起。今日我是故意撞上郡主的,见您是真的和善,才敢说……”
“你很聪明,也很勇敢。”封眠宽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你且放心,我定会将这伙人抓住,将他们拐走的孩子,都送回家中。”
郡主的话给蔡小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终于绽开一个笑容,安心地点了点头。
折夫人望向封眠的目光中满是赞赏,跟着道:“郡主若有需要的地方,我定鼎力相助。”
封眠回了一个感谢的笑,吩咐道:“今日之事,还请在做诸位不要外传,以免打草惊蛇。”
折夫人点头,冷峻的眼风扫过堂中的牙婆和自己身边的侍女,:“自然。若是谁干走漏了风声,不必郡主出手,我第一个不饶了他。”
侍女恭谨行礼,牙婆抖着身子称是。
离开商会时,封眠的心情仍是郁郁。
云中郡是北疆最大的城镇,有定北王镇守,治下还有人胆敢公然行拐卖之事,而且还有为官之人做靠山,那云中郡之外,又有多少稚童被迫与家人离散?
她不但要抓,还要杀鸡儆猴,让恶人再不敢行拐卖之事!
要做的事太多,还需得一件一件来。
封眠上了马车,备好纸笔,写了张字条,唤来一个侍卫,吩咐道:“送去疾羽营给世子。”
疾羽营的急递铺往日只给士卒们送过家书,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给世子殿下送字条。
连百里浔舟本人都有些懵,往日便是他行军在外,也没收到过一个字的家书,“谁送来的?”
“是郡主殿下身边的侍从。”
郡主?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百里浔舟匆匆展开字条,却见上面简单几行字写着——
今日去看了即食汤饼作坊,一切都好。
因一些事,见了折夫人一面,现在不便说,日后再与你详谈。
午间准备去瓦舍尝尝小食。
你呢?
末尾还画了个线条简单可爱的小姑娘,脑袋上顶着一个问号。
“她这是……何意?”
姚知远探头过来一瞧,下结论:“打探你的行踪。想知道你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去做什么。”
“属下的建议是,不要理,有被摸清底细的风险。”
百里浔舟转过身去不给他看了。
郡主说不定只是有些无聊和好奇,何必说得这般严重。
收到百里浔舟回的字条时,封眠还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不会理会,还得坐上几回冷板凳呢。
不过这回复的字条也十分简介,只写了两个字——练兵。
没见什么特别的人就好。
她还做不到往军营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能用这种朴实无华的笨法子试着套套百里浔舟的行踪。以免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忽然就走上了梦中那条死路……——
作者有话说:姚知远:我说什么来着[托腮]
第36章
疾羽营的守卫觉得清平郡主,或许现在应该称之为世子妃,最近来疾羽营来得格外勤。
有时午间来一趟,有时晚间来一趟,有时午间和晚间都会来。
世子妃待世子殿下可真是上心,可世子殿下怎么成婚没几日就开始夜夜宿在军营中了?难道还是没放下和离的念头?
看来世子殿下在感情上也和追击北夷戎敌是一样的目标坚定,可怜郡主这般身份尊贵的美人竟然也会真心错付……
真是可怜可叹。
守卫第五次注视着封眠踏入军营,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心下却是八卦活跃,只恨正在当值,不能与同僚畅聊。
“又来了?这次是送点心,送果子,还是送茶汤?”
这几日百里浔舟都没有回王府,他从新婚之夜起,坚持了两日与封眠同榻而眠,看似睡了,实则一直半眯半醒着,听着耳边属于另一个人的清浅呼吸声,心口总是浮浮躁躁得,睡不安稳,也别扭得紧。
他想着郡主也没像邀他牵手那般,要他日日回府住,那还是在营中住下舒坦一些。也免得他自己总是往府里跑,让郡主误会些什么。
可没成想他主动地想撇清关系,郡主倒是日日都来军营报道了。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百里浔舟这十九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被哪个女子这般日日追到军营中来“献殷勤”,脑袋里那根经年不动的弦儿此刻终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轻轻蹙起眉心,扭头看向下首的姚知远,不甚确定地问道:“她莫不是当真对我动心了?”
这话说来还有些难为情,他仿佛屁股底下坐了个刺猬般不安分地挪动了几下,目光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姚知远,也不知是期待着听到认同的话,还是期待着听到反驳的话。
姚知远手上正拿着一块昨日郡主送来的精致茶糕慢慢享用。
昨日郡主送来的小小食匣里只摆了四块碧绿色的茶糕,他计划好了每日一块,如今面前的食匣里已只剩下一块了。
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在心里颇为可惜地想到,面上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百里浔舟,一心二用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有吗?世子有的,属下也有啊。”
姚知远晃了晃手中只剩一半的茶糕,笃定道:“世子想多了。依属下之见,郡主此举,便与此前的商铺折扣和即食汤饼一般,用一点好处收买人心罢了。”
“世子如今毕竟是郡主的夫君了,北疆又是定北王的地盘,郡主总不能与世子交恶吧?”
他试图委婉些表达“你想错了,郡主不喜欢你”的意思,但话出来实则还是直白极了,听到人耳朵里不甚舒服。
百里浔舟扑棱扑棱耳朵,心下哼了一声:依你之见,你眼里除了吃食,能看见什么?
郡主送来的东西样样都有你一份,还不是沾了本世子的光?
百里浔舟没将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姚知远,硬邦邦咬字道:“既是收买人心之物,那你别吃了。”
姚知远立即如仓鼠一般迅速将最后一口点心咽入腹中,然后喝了口茶顺了一瞬,才慢条斯理道:“属下已经被收买了。”
百里浔舟:?
随即他就见姚知远不紧不慢地起身,理了理袍袖,转向门口的方向挺胸抬头,面上挂起了如沐春风的笑意,在渐变雨过天青色裙头卖过门槛的瞬间,抬手行礼,恭谨地像变了个人一般,“见过郡主。”
百里浔舟:……
方才光顾着与姚知远生气,竟连这么近的脚步声都忽略了,实在是失策。
封眠今日穿了件茜色团花交领短袄,配渐变雨过天青色三裥裙,盈盈一笑立在灰扑扑的房间里,仿佛连天光都变得更亮了。
她笑吟吟地颔首与姚知远打了个招呼,“姚大人,又叨扰了。”
“下官正想着今日寻个时机去拜见郡主。”姚知远说着自案几上拿起几摞纸,上前递给了封眠身后的雾柳,向封眠汇报道:“云中郡近五年来自外地流入的人员买卖文书皆在此处了。”
“郡主放心,我寻了旁的借口私下调的文书,云中郡官府众人俱不知我所调何物,想来应当不会打草惊蛇。”
百里浔舟:?我也不知道你何时去调的这些东西啊。
姚知远什么时候都越过他为郡主办事了?
郡主调这些文书又是要干什么?
打的什么草?怕惊什么蛇?
最信任的军师和虽无实却有名的世子妃居然一起瞒着他?
百里浔舟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一时仿佛失了声般,心里塞满了疑问,却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许是百里浔舟的目光太过明显,封眠转眼看见他面上的震惊不解之色,便知他想要问什么,先主动解释道:“我看世子近些时日都忙得宿在了军营之中,便没有和你说此事。”
军营中本就有一堆糟心事等待解谜了,封眠想着自己也可以处理好,便也没特意找他说。
但是要绕过人均有嫌疑的郡首府上下官吏,取得近些年可疑的人员买卖文书,查清云中郡究竟有多少被拐卖的人口,又是否是同一拨人所为,封眠想来想去还是只能请姚知远帮忙。
“幸好姚大人似乎没有世子这般忙碌,一口便应下了。这才没两日就将东西都拿到手了。”封眠说着说着又夸起了姚知远,“姚大人当真是剖决如流。”
姚知远摆摆手,“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属下也是多年跟随世子行军,练出来了。”
百里寻舟听了封眠的解释无话可说,毕竟是他自己明明有空却不回家,总不能怨旁人太过“体贴”,不主动给他找事吧?
他听封眠说了拐卖一事,亦是十分愤怒。他与父王在外攘敌,可不是给这些恶贼宵小时机祸害大雍百姓的!
幼时他也曾马失前蹄,因为救人而反被拐子一起拐卖过一段时间,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因此也知道这些人有多么狠毒狡猾,更觉事不宜迟,当即道:“最近北夷尚算安分,此事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既已有了嫌犯画像,我可以让亲卫去暗中守在城门各处。他们即便现下不在云中郡,但既然是惯犯,便总还会来做交易。”
百里浔舟便暗暗咬了咬牙根,待将人抓了,他定要这些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看看何人还敢再顶风作案!
他飞快地将身后的舆图打开,在上面圈了几处给封眠看,“云中郡周边有几处人烟稀少的山脉,这些拐子在城镇中间转移时,一般不会冒险选择在城镇落脚,尤其是云中郡。”
“听你们说,似乎有官吏与他们内外勾结,但毕
竟定北王府还在云中郡,他们或许敢带一两个混进来交易,却不敢选择在此处久待。”
“所以他们很可能会在山脚处藏匿,北疆山脉地形都很复杂,被拐来的的孩子们进了山必然也很难靠自己跑出去。”
封眠深以为然,赞同地点头,“好,那晚一点我就让人将画像送来。”
说罢,她忽然走向百里浔舟,百里浔舟吓了一条,就见她自袖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香包,一股极淡极雅的香味随着她的动作蔓延开来,丝丝缕缕飘入百里浔舟的鼻中。
封眠两手各抓香包一边,将香包上的绣样展示给百里浔舟看,“我绣的,好看吗?”
她仰起脸,期待地看着百里浔舟的反应。
靛蓝色的香包上绣着一艘艨艟巨舰,针脚细密,配色鲜亮,迷你的艨艟格外雄浑有气势。
百里浔舟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根本说不出“不”字,更何况这艨艟绣的确实漂亮,当即点头予以肯定:“好看。”
说罢,就见眼前这张比绣样还要漂亮的少女脸蛋上露出一个足以令冰雪消融的笑颜。
“那送给你。”
百里浔舟尚愣着,便觉腰间革带被勾了一下,封眠已上手要将香包系在他的革带上。
“我特意合着你的名字挑选的绣样,香味也是我自己调的,我是觉得还挺适合你的。”
“希望你也喜欢。”
她说这话时已系完了香包,仰首冲他眨了眨眼,让百里浔舟心口倏地一跳,连拒绝都不出口,脑袋似乎因问了香气而有些晕乎乎的,只能讷讷应道:“嗯,多谢。”
封眠笑眯眯地退开两步,“那么城外的几处便交予世子了,这几日我会去悄悄排查一下姚大人调来的这些文书,看看有多少是被拐卖至此的,尽量能早日查清一切,也早日送他们回家。”
百里浔舟闻言顿时肃容点头,待目送封眠几人离开,他出门越过姚知远时,忽地撩了撩腰间的香包。
“我有这个,你有吗?”
姚知远:……
姚知远看着百里浔舟远去,清淡的脸上露出一点困惑来:“这么在意这个做什么?心动的到底是谁啊?”
*
自打从姚知远那里拿到了文书,封眠便一直窝在屋里头看,到了夜里头也不愿睡,多熬了两个时辰,翌日醒来便染了风寒,鼻子塞塞的。
唬得雾柳赶紧伙同流萤没收了那堆文书,又端来一碗药,勒令封眠喝了药好好休息一日。
“若郡主逞一时意气,将自己累倒了,可要养到何时才能好?那这些被拐的孩子,要何时才能等到郡主来救?”
封眠拗不过,只能歇下了。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又听雾柳说世子殿下派人传信说今晚回府,有要事与她说。
可她左等右等,等到院里挂起了灯,天黑透了,连世子归家的马蹄声都还未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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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咱们沿街铺子的人都说傍晚时就瞧见世子回来了……”雾柳去打听了一圈回来,眉间愁色更重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回着回着家便不见了?
“郡主,咱们要报官吗?”
“先不急。”封眠摇了摇头,“他身边惯常跟着山衣,若是遇见歹人,两个人总也能闹出些动静来的。”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熟人,又突然发生了什么比较紧急的事……
她忽然想起来,傍晚睡醒时,流萤叽叽喳喳地和她讲自己这一日听闻的八卦,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隔壁元府今日要给三姑娘元寄雪定亲。
流萤虽说对元寄雪有了稍许的改观,但心底里头还是担心她会不会有一日进了世子的后院,听说她快要嫁人了,自是眉飞色舞了半晌。
只是隔壁将消息瞒得紧,她只知元府看中的乘龙快婿家中富裕,元寄雪嫁过去是享福的,心中倒也真心地为她高兴。
现下封眠想起此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若家中姑爷是个玉树芝兰的好儿郎,寻常人家定了亲事巴不得让左邻右舍都来贺喜,元府瞒着做什么?
莫不是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如意,元寄雪逃了出来……
“流萤,你去元府问问三姑娘可在府上,邀她过来一趟。若元府人推拒,你便直接回来。”
“是,郡主,奴婢这便去!”
流萤扭头跑了出去,封眠又吩咐雾柳,“去找鸾仪卫,牵条狗来。”
片刻后,流萤和雾柳都回来了。
流萤:“元府说三姑娘病了。奴婢瞧他们府上现下忙乱得很,像是出了什么事。”
封眠已披上了防风的淡青绸面斗篷,脚踩一双软缎绣鞋,匆匆领着众人从侧门出了王府,不许下人惊动王妃。
她自袖间掏出一个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头取出一个靛蓝的香包,布料和她白日里给百里浔舟的香包一模一样,显然是用剩下的边角料缝制的。
鸾仪卫所牵的细犬体型修长,威风凛凛,正十分乖巧地蹲踞在门边。
封眠将小香包递到细犬鼻尖处,“乖狗儿,仔细闻闻,追着这个味道走。”
香包里的香料是她请教了侍医之后调的,凡所经之地,三日余味不散,最便追踪行迹。她本是为日后做打算的,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上了。
夜色宁静,街道上已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檐底的灯笼和某户人家的窗棂透出一线微弱的烛光,巷角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犬吠。
手提的灯笼照亮一行人忽急忽缓的步履,影子摇摇晃晃地映在墙上。细犬的爪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它的耳朵警觉地竖起,鼻尖贴地,时不时停下,轻轻嗅闻,再继续向前。
拐过几道曲折的巷口,四周愈发冷僻,灯影渐稀,狭窄的小巷仅容两人并排通行,青砖地面坑洼不平。
封眠忽然觉得此处有些眼熟,好似是上次她因误会有人跟踪元寄雪,而跟来的那个巷子。
行至尽头,细犬忽然停下,目光紧盯前方,
那日封眠未再上前,不知巷子尽头那位何阿婆的居所的右侧,还有一道深巷,里头一间小院半隐在黑暗中,可见屋内燃着烛火,在窗棂上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百里浔舟强撑着走到窗前,忽地膝骨如被抽了筋般发软,泄力跌坐在老旧的木凳上,半趴在桌沿上。
他四肢酸软,全无力气,额上冷汗涔涔,双目因克制着体内乱窜的冲动而充血,气息紊乱,咬牙切齿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我没想走到这步的……”
少女虚弱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内响起。
这是一间装潢简单的寝屋,一面墙前立着一个半旧的药柜,其余便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唯一的桌椅已被百里浔舟占了,那一架普通的木架床上,元寄雪柔若无骨地倚靠在床角的立柱上。
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之色,嘴唇已被咬出了血。
“若不是今日……”
若不是今日元夫人擅自请了刘员外上门,甚至在她喝的茶水中下了药,想让她失身于刘员外,被迫应下这桩婚事,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一想起在自己的卧房里忽觉手脚酥麻,不正常的痒意自后脊攀升,惊慌回身时看到刘员外那张油腻老态的嘴脸,便觉得如坠冰窖。
一想起被他肥硕的身躯压在床上,被他满眼淫邪之色注视时的情境,就觉得恶心。
她挣扎着抓起烛台砸晕了他,踉踉跄跄地从后门逃了出来。
那么巧,偏那么巧就遇见
了百里浔舟。
她像抓住最后一丝稻草那样抓住他的袍角,求他不要声张,求他悄悄将自己送来此处。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曾经想逃离元府,所以悄悄攒钱,在外头置办了个荒僻的小院子。
她跟百里浔舟说自己被下了药,但有法子解开,需要他和山衣帮忙取一下药材。
他们信了,趁他们在药柜找药时,她点燃了刚制好不久的三更倒和合欢香。
三更倒很快发作,元寄雪最初制香时便加大了剂量,连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山衣直接跌在了地上,百里浔舟亦开始行动迟缓。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元寄雪下了药,但已经晚了。
元寄雪单独给山衣喂了粒迷药,像滚石头那样把他丢出了房间,然后锁紧了门窗。
便是再不开窍的蠢人也知道元寄雪想干什么了。
百里浔舟打翻了香插,但香雾弥漫在密闭的空间里不散,依然毫无用处。
“拿解药出来,我保证,绝不追究你。”百里浔舟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血液滚沸着往小腹涌去,颈后沁出的热汗将衣领黏在皮肤上,一呼一吸皆是灼烫的空气。
“我……不想解。”
元寄雪亦是十分难受,空气中的合欢香催动着她体内被元夫人下的药,让她喉头干渴,十分难耐,可手脚又是软的,动也动不得。
她眼中蓄起盈盈泪光,脸上的潮红既因药效,又有欲死的羞惭。
她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可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宁愿丢光了脸面,被百里浔舟痛恨厌恶,也想在这几乎将她溺毙的深渊之中,牢牢抓住这唯一能触碰到的浮木。
“我便是死,也不会碰你的。”百里浔舟再次咬破了舌尖,铁锈味在口中漫开,痛楚让他保持着清醒。
元寄雪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就算,什么也没发生。明日一早,不管先找到你我的,是元府的人,还是王府的人,都说不清了。”
“你难道以为,我会在这里坐以待毙?”
咬破舌尖带来的片刻清醒支撑着百里浔舟拔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刺痛激得他神思一瞬清明,身体也寻回了些微的力气。
他立即踉跄起身,跌跌撞撞扶着墙,往门边行去,半路晕眩之感袭来,他又反手划伤手臂,鲜血滴滴答答蔓延一地。
“你……”
就在百里浔舟扶到门框上时,紧锁的房门忽然自外部被猛烈地撞击着,不过两瞬,房门便被破开,一道身影卷着户外清新的夜风钻了进来。
封眠:“百里浔舟?!”
她双目飞快在屋内扫了一圈,略过绝望闭目的元寄雪,正纳闷百里浔舟那么大一个人藏哪里去了,身侧一道高大的身影便软软倒向她。
在一片惊呼声中,封眠踉跄着抱扶住一头栽过来的百里浔舟,只觉满怀滚烫,他鼻尖呼出的灼热气息打在她的颈侧,与拿烧红的炭火抵在她脖子上没甚区别。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封眠轻轻拍了拍百里浔舟的后背,正要开口,便他低哑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含混地说道:“我没事,回府。”
扶住百里浔舟左半身的手忽传来湿热黏腻的触感,封眠费力地扭头瞥了一眼,瞳孔瞬间睁大,全是血!
呼吸一窒,封眠迅速吩咐下去:“来人,背世子回府。流萤,雾柳,你们两个留下照顾……”
她瞥了一眼屋内的元寄雪,隐去了称呼,转而厉声道:“今日之事谁若敢吐露半个字,军法处置!”
众人低低应了声“是”,一名鸾仪卫上前背起百里浔舟,流萤气鼓鼓地站在门口瞪着元寄雪,不情不愿地跟着雾柳进屋开窗,整理屋子。
*
浴间热气缭绕,百里浔舟泡在飘满了药材的浴桶内,体内的药力伴着不断冒出的汗水被排了出来,舒坦地长叹一口气。
被他自伤的左手横搁在浴桶边,越过浴桶前摆着的小屏风,正由封眠上着药。
封眠看着那两道狰狞得深可见骨的伤口便觉一阵幻痛,龇牙咧嘴地缓了一阵,才做好心理准备,细细将药涂了上去。
“你对自己可真是下得去狠手。”
“我最恨旁人这样拿捏我,岂能让她如意。”百里浔舟睁开眼,眼底一片凉意。
想到元寄雪,封眠心下叹了口气,结合元府的乱象,她大概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百里浔舟被算计了,唯有满心怒火。她起初自然也是生气的,但冷静下来再想,只觉得悲凉。
她看得出来元寄雪一直在尽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家中的腌臜事能藏则藏,不肯被外人窥见半点狼狈,想试探百里浔舟的心意,想挑拨她与百里浔舟之间的关系,都做得小心翼翼别别扭扭。
想为自己的前程做些伤人的坏事,却又磨不开脸狠不下心。
现下被逼走到这一步,恐怕元寄雪心里的绝望还要更多。
“山衣如何了?”百里浔舟压了压怒火,终于想起可怜的小侍从,问道。
山衣也是将封眠吓了一跳,踏进院子时见他一动不动躺在门边,她险些以为他没气了。
“侍医去看了,方才说没什么大事,先睡着吧,明日再给他开药。”
此事不宜闹大,封眠便只请了一位侍医来,给百里浔舟开完药浴,又去看山衣。
给百里浔舟的伤口上药的事这才落到了封眠的头上。
封眠一面为百里浔舟掌心的伤口包扎,一面还是不容回避地提出了那个问题:“此事,你想如何处置?”
第38章
元寄雪不见了。
她毕竟是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儿,还被是被自己的继母下了药,百里浔舟本也不能将她如何。
况且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他自己的名誉清白也是很重要的呀。
所以他只打算日后不许她再进王府,不再相见便罢了。
倒是她那个胆大包天的继母,需得找一日将人套了麻袋教训一番才是。
封眠的想法和百里浔舟差不多,元寄雪应向百里浔舟这个苦主道歉,承受自己应担的责罚,而那位黑心肝的元夫人定然也不能轻饶了,仗着自己是一家主母便给继女下药□□,岂能轻轻揭过?
然而翌日一早,流萤和雾柳便来报,元寄雪留书一封,便消失不见了。
彼时封眠和百里浔舟刚折腾了一通,封眠才睡着没半个时辰。
昨夜。
百里浔舟的左手和手臂被封眠包成了一个棒槌,直挺挺地杵着,非常不习惯,一直试图说服封眠替他重新包扎一下。
“这样我如何睡?”
封眠果断地拒绝:“不行。这是惩罚。”
百里浔舟万万不敢置信:“我是受害者。”
封眠有理有据道:“你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百里浔舟不大服气:“若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做?”
封眠:……
封眠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会做出和百里浔舟同样的选择,哪怕自损三千也要先逃出去。
被人这般拿捏的感觉,确实很值得愤怒。
但她奔波了一晚上,当真累了,不想再拆、再包一次伤口,当即拉起被子一盖就要睡觉,单方面结束了交流。
百里浔舟没了法子,只能仰躺着独自适应自己被包成棒槌的左手。
他刚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便听身侧封眠的呼吸声不大对,闷闷的,带着些不大舒服的轻哼。
他侧首一看,人还睡着,眉心却轻轻皱了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百里浔舟当即挺腰坐了起来,伸出完好的右手摸了摸封眠的额头,触手烫得他指尖一跳,立刻跳下床喊人。
刚躺下的侍医又被折腾起来给封眠把脉,眼下青黑都又深了几分。
幸而只是普通的伤寒热病,这是封眠常得的小毛病了,侍医见惯了这等场面,熟门熟路地开了药方,说喝了便好。
流萤和雾柳都不在,底下的小丫头煮好了药送来,百里浔舟便亲自动手将封眠摇醒,让她喝药。
封眠烧得昏沉沉的,身上难受,又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的十分不清醒,闻见冲鼻的药味便躲,黏黏糊糊地开口:“不要。”
百里浔舟瞧着有
趣,她往左边躲,他便追着把药碗往左边递,“为何不要?”
“难闻。”她又哼哼唧唧地往右边躲。
他闷笑着将药碗递过去,“难闻也要喝,对身体好。”
“讨厌。”封眠扭头往左边躲,拒不配合。
百里浔舟直接眼疾手快地在她躲到左边时,将药碗怼到了她的嘴边。“快喝。”
封眠死抿着嘴唇往后躲,“拿走。”
趁她张嘴,百里浔舟直接将药碗怼进她嘴里,生生灌了一口药进去。
这一灌,两个人都呆住了。
百里浔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被绑成棒槌的手,想帮她拍一拍背,“没呛着吧?”
封眠一双乌黑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百里浔舟,看得百里浔舟后脊一凉。
生病的人本就较平时脆弱,加上也没睡饱,脑袋里一直混混沌沌的,心里的委屈便海啸似的涌了上来。
封眠嘴一撇,情绪控制了大脑,泪珠断了线一样掉出眼眶的同时,一头往百里浔舟身上撞,试图砸死这个追着她灌药的讨厌鬼。
她成功了一半。
没把人砸死,但药洒了一地。
封眠以为自己是用了十成的力砸过去,看在百里浔舟眼里,她却是忽然软绵绵地倒进自己怀里。
为了接住她,免得她摔到地上又磕出什么毛病来,百里浔舟失了平衡,单手端着的药碗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染了一地的褐色。
但好在人是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完好无损。毛茸茸的脑袋恰好埋在颈窝处,带来热乎乎的痒意。
百里浔舟吩咐人去重新煮一碗药来,然后单手将封眠抱起来,搁回了床上。
隔着薄薄的寝衣传来滚烫的温度,让百里浔舟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退开两步。
封眠一沾床便躺倒了,撩起被子便钻了进去,试图把自己跟百里浔舟进行一番隔离。
百里浔舟失笑,抬手帮她拽了拽被子,将露在外面的腿脚一并盖了起来。“躲也没用,待会儿药煮好了,还是要喝。”
被子底下的人躺得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百里浔舟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他打小身强体健,几乎没怎么生过病,只有受伤被母亲发现的时候才会被押着喝药,没体会过体弱多病的滋味。
看着她这么讨厌药味,从小还要喝那么多药,想想当真有几分可怜。
百里浔舟忽然觉得,之前疯传的“解厄星”若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让她健健康康的,少生些病。
封眠躺着躺着便真的睡着了,睡着睡着又自己将脑袋钻了出来,热得脑门汗津津的。
新的药早便煮好了,但百里浔舟瞧见她好不容易睡熟了,犹豫半晌还是没将人再摇起来喝药,还是等流萤和雾柳回来再说好了。
当下便只拿手帕细细将她额上的汗擦去,免得被风吹到,受了凉病得更重。
随后就这么放任封眠睡了半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流萤和雾柳拿着元寄雪留下的信急匆匆赶回来了。
信上写着百里浔舟和封眠的名字,百里浔舟便打算等封眠醒了再看。
又过了一个时辰,外头的日光照到了封眠的眼皮上,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转醒了。
百里浔舟坐在窗边的春凳上,流萤和雾柳端来药和蜜饯,轻声细语地将人哄坐起来,封眠皱着眉头将药一口干了,再咬住递到嘴边的蜜饯细细嚼起来。
然后两人立刻将空药碗拿走,开窗开门,通风散药味。
这下百里浔舟总算是知道为何自己第一次求见时,明明说封眠正在病中,却一丝药味也没闻见了。
饱睡过一觉,封眠觉得精神好多了,她拥着被子倚靠在床柱边,瞧见坐在窗户前的百里浔舟时,记起百里浔舟试图喂药,而自己一通发脾气的画面,顿时微微一赧。
“抱歉啊,我睡不饱的时候,偶尔会有些起床气”
“无妨。”百里浔舟拿上信起身,坐到了床榻边,“元寄雪留下封信走了,一起看看?”
封眠点点头,接过信打开,看见元寄雪先是给百里浔舟道了歉。
“三更倒和合欢香确实是为你制的,但若不是元夫人忽然给我下药,我又这般巧地在逃出来时遇到了你,我本已打算将香毁掉了。”
后面接着又向封眠道歉。
“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可如果我的人生总要被一个男子左右,那我宁愿自己选择一个不那么差的。进王府给百里浔舟做一个侍妾,也好快顺从了元夫人的心意,嫁去老男人府上受折磨。”
“我不想再回元府了,我想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王妃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我让她失望了。”
信件戛然而止,并没有留下诸如“勿念”之类的结语,只有一滴因提笔思索良久而落下的墨痕作为结尾。
元寄雪犹豫了很久,自认为做下这样的腌臜事,定会为人所厌弃,谁还会念她顾她呢?干脆就此罢笔。
封眠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口堵堵的,有一点难受。她将信折好,交给雾柳收起来。然后便看着百里浔舟,沉默不语。
百里浔舟读懂了她想问的话,道:“北疆对女子的条条框框比之盛京还是少些,她又会医术,应当不会缺了谋生的法子。”
封眠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你昨日派人回来说,你有要事要告诉我哦,是什么事?拐卖团伙有消息了?”
“我亲卫中有一人家住城外,他说自己回家探亲时,曾见过画像上的两个人,往王巫山行去了。”
“当真?”封眠眼前一亮,“那岂不是很快便能摸到他们的老巢了?”
“我已经派人乔装去探寻了,这两日应该会有消息。”
“那太好了。”封眠高兴了一瞬,转念又有些懊恼,“我的文书还没筛过多少呢,进度落你许多。”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雾柳还没回来,她忙推了推百里浔舟,“文书被雾柳收在隔壁那个红木箱子里,你去帮我取来。别被她瞧见了。”
百里浔舟一动不动,“为何要避开雾柳?”
“她、她瞎操心,你不必管这个,帮我拿来就是了。”封眠先是支支吾吾,再是理不直气也壮地催促。
“你当侍医光会看病开药,旁的什么都不会说是不是?”
侍医一边给封眠把脉,一边絮絮叨叨地着封眠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仗着他随叫随到,连夜都敢熬了。
听侍医吐了一肚子苦水,百里浔舟哪里还能不知道封眠昨日就已有生病先兆,万万不肯去替她取文书。
“你便听医嘱好生歇上两日。待我将人抓了,让官府贴个告示,被拐的孩子们安全了,自己便会出来了。”
“现下罪人尚未伏法,你便是将他们挑了出来,上门去问,他们也未必敢说实话。”
封眠不得不承认百里浔舟说得有道理,是她太过想当然了。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百里浔舟忽然问道。
封眠一僵,地鼠进洞一般往下一滑,躺进被子里,闷声道:“我要休息了,你快去忙吧。”
百里浔舟:“……”
算了。
第39章
藏弓院四下门窗皆敞着,令风透透地吹了一遍,空气中浮动着清新的枝叶花草的味道,让人心神为之一轻。
明媚日光轻柔地笼住寝屋内的案几,封眠半倚在撑手的凭几之上,认真翻看着面前的文书,不时拿笔在案几上摊开的纸册上记录着什么。
耳边忽然喀啦一声,惊得封眠手中的笔在纸册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墨痕。
“对不起郡主!”
在她身旁磨墨的流萤无措地握紧了墨条,她方才出了神,手上没个轻重,发出怪声扰了郡主便罢,怕是这盏墨也要毁了。
封眠一眼便看出她的担忧,笑着搁笔,点了点流萤的额头,“没事,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大家,这墨能写字就行了。倒是你,想什么心事呢?”
流萤支支吾吾的,在封眠的眼神鼓励中,才说道:“奴婢在想元姑娘……”
“奴婢有时觉得她人还挺好的,可又会做坏事。但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那她算是好人,
还是坏人呢?”
经这么一番折腾,元寄雪努力想要遮掩的元府的阴暗面尽数在封眠几人面前抖落了出来。
流萤才知道元寄雪的身世竟和自己如此相似,不同的是自己被继母卖掉为婢后,遇到的是郡主这样的好主子,即便在吃人的皇城之中,也处处爱护着她,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被郡主当做妹妹般来宠护着。
也因此流萤觉得离开那个家没有什么不好的,如今她所拥有的爱,比在家中时要多得多。
可元寄雪却一直生活在虚假的家的牢笼里。流萤简直不敢想,年幼的元寄雪在失去母亲之后,看见父亲领回来另一个女人,以及一个比自己和姐姐还要大上几岁的兄长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的,流萤才知道元寄雪居然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这位元府二小姐刚到及笄之年便被继母远嫁,短短一年就在夫家的搓磨下投河自尽,可元老爷根本没为自己的女儿寻公道,草草将人葬了后,仍为了生意和这户人家亲密往来。
流萤想,若换做是她,怕是早就疯了。所以她有些同情和心疼元寄雪,但又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分好坏了呢?
“好人和坏人,哪有那么分明的界限?”封眠挽袖给自己和流萤倒了杯茶,细细思索着,慢言道,“行善了一辈子的人,若某日经了变故,情急之下错手伤人,是否便成了恶徒?”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贼人,一时恻隐,在寒冬给乞儿一碗热粥,这是不是善心?”
“人非庙中泥塑,非黑即白,非正即邪。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若因一事定终身,那天下无人可称善,也无人不可恕。”
流萤抿一口热茶,懵懂地点了点头,“所以好人也会做错事,坏人也有回头的机会?那坏人从前做错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一时之善,未必能赎从前的罪。”封眠微微摇了摇头,“真正犯下恶行之人,终要受罚才行。”
她顿了顿,悄悄冲流萤挤了挤眉眼,小声咕唧:“比如那位元夫人。”
流萤没忍住,举起茶盏遮在脸前,闷闷地笑了一声。
封眠继续道:“元姑娘虽做了一点错事,但终究情有可原。她在家中惯常被继母欺负,被父兄打骂,却依旧守有底线,未酿下大错,如今也知错认错,远走悔过。”
“看她底色,良知与愧疚都远胜心中恶念,所以我觉得她还是个好姑娘。你觉得呢?”
流萤好似心头压着的大石头被搬开了一般,露出一个明亮纯粹的笑来,“奴婢也这般觉得!”
她饮尽杯中茶水,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拿起墨条,“我又拖郡主的进度了,郡主你快继续吧,我这次一定专心磨墨!”
封眠笑着拿过文书,翻看前,向窗外望了一眼,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也不知道百里浔舟那里如何了?
如若可能,她真不想放他单独出城。这两日,她忽然想起一个之前梦境中被遗忘的细节。
在落鹰峡那场惨烈的战事原定的结局中,百里浔舟送父出殡,路遇了什么神秘高人,隐隐有劝他王天下之意。
当时封眠全部心神都被如何救人占据了,彻底遗忘了其后的这一行小字,再忆起时已十分模糊,也幸好那段时间百里浔舟没再出城。
不过百里浔舟临行前答应他,查访王巫山最多一日也便回来了,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封眠刚这般安慰自己,雾柳就小碎步跑了进来,“世子着人传话,说是在王巫山东北方向忽有匪情传来,要带人去剿匪,今日赶不回来了,让郡主不必等他。”
啪嗒,封眠手中的笔掉落在案几之上,墨汁彻底污了纸册。
不回来了?那怎么成!
若是这时候碰见那劳什子神秘高人可怎么办?
“快,备马车!”
*
“什么?”
百里浔舟拧眉瞪着面前的哨探,眸光如利箭一般,“跟丢了?你怎不将自己一并丢了!”
哨探羞愧地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属下也不知怎么的,当真只是一错眼,人就不见了。前头只有一片山崖,兴许是有下崖的暗道,但属下还未探到……”
即便气越来越虚,还是将情况精准地送入了百里浔舟的耳中。
百里浔舟翻身下马,长腿一迈,身后披风飘荡,“带路。”
他们本顺着王巫山追踪拐子的踪迹,发现人似乎在往东北方向移动,派了哨探先行,却得知拥雪关突现匪患的消息。
这事才发生不久,还没报到云中郡。
百里浔舟福至心灵,猜测这些人兴许是想趁乱分一杯羹,寻常百姓遇到匪患逃乱时,他们便更有机会拐骗人口。
这些人的胆子和胃口真是不小。
百里浔舟自不能放任匪患滋长,他惦记着自己离府时被封眠拉着保证过晚上一定回府,便派了个人回去通知一声,兀自带着其余人向拥雪关进发。
到了据说有匪患的地方,哨探却找不着人了。
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但百里浔舟跟着哨探上了山崖,却也知此事当真不能怪他们。
过了崖壁光秃秃的冬日,茂密的植被覆盖着山崖,加之地形复杂,不知哪一处植被覆盖的地方便是一个小断崖,自己走路都要摸索着前进,以防意外。
但本地的人天然就比他们熟悉地形,跑得比他们快,躲起来自然也十分难找。
百里浔舟半蹲在哨探所说的人消失的断崖前,试图通过草叶压痕推断出,人是从哪个地方消失的。
忽然他耳尖微动,捕捉到右后侧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头也不回地迅速拔出袖间匕首,手腕一振,刃尖破空而去,直刺声源之处!
稚嫩的尖叫声响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草丛中。
百里浔舟大踏步上前,将穿透他腰侧衣裳把人钉在地上的匕首拔起来,然后单手将人拎了起来。
这是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男孩,一双瘦到突出来的大眼睛恐惧地盯着百里浔舟,浑身打抖。
“……”
百里浔舟抱臂倚在一棵大树上,披风垂落脚边。他看着姚知远半蹲在被绑在另一棵小树上的男孩身前,将手里的点心怼到男孩嘴边,在饿急了的男孩张嘴咬过来时,飞快将手撤走。
小男孩咬了个空,一口利牙嘎嘣一声脆响,小兽一般愤怒地瞪着姚知远。
姚知远晃晃手里的点心,“说话,不说话不给你吃。”
小男孩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呜噜噜的威胁声,挣扎着想咬人,见挣扎不过,便砰地靠回身后的树干,撇开视线克制着不再看向姚知远手里的点心。
死犟着就是不肯说话。
姚知远看了看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泛出一点幽绿的光。
他起身悠悠走到百里浔舟身前,道:“这是个混血小孩儿,我怀疑他根本不会说大雍话。”
百里浔舟:“……”
承认自己的失败就这么难?
他正要说话,忽然见姚知远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轻轻“咦”了一声,然后双眼微眯,向前探头,仔细瞧了又瞧,嘀咕道:“郡主?”
“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呢?”
封眠身体还没好利索,此时此刻肯定还在王府里看文书呢。
百里浔舟一边如此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回首看去,然后便腾地站直了身子,将姚知远吓了一跳。
远处晃悠悠驶来的,不是郡主的马车还能是谁的?
马车缓缓在驻扎地停下,流萤当先跳下了马车,正回身要扶封眠出来,身侧忽然有一
条手臂先她一步伸出,百里浔舟眉眼微微压着,不甚愉快地模样。
“你怎么来了?”
封眠从善如流地搭着他的手跳下马车,先扭过脸去咳了两声,才道:“听说你临时决意去剿匪,又是拥雪关这般危险的地界,我放心不下。”
“你!”百里浔舟咬了咬牙,心口泛起一阵由担忧引起的烧灼的怒火,转眸望进她清泠泠一双眼中,又发不出来火,语气暴躁,声调却忽地软了下来,“你也知道此地危险,关外便临着游荡的北夷骑兵,还敢跟来?”
“我们从前不知上了多少次战场,如今不过剿一窝不成气候的匪徒罢了,有何放心不下?”
“从前我也不在呀。”封眠答得理直气壮。
百里浔舟一梗,心中某处不由软了下去,像浸在热乎乎的山泉水中一般,嘴上却问,“母亲竟同意你胡闹?”
“先斩后奏嘛,我跟你学的。放心,我只在后方待着,有鸾仪卫护着,不给你捣乱。”封眠冲他眨眨眼,彻底让百里浔舟没了话讲。
“你这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没有?”封眠开始切入正题,暗戳戳试探他可有先自己一步遇到神秘人。
百里浔舟点点头,封眠心中一惊,正要追问,就见他扬扬下巴,点了点被捆在小树上的男孩,“这男孩算不算?突然出现在流匪出没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肯说。”
封眠:“你们都问不出话吗?”
她有些惊讶,之前看百里浔舟审犯人,挺有一套的呀,原来拿小孩子也没有办法?
百里浔舟:“……我还没问呢。是姚知远什么都没问出来。”
姚知远淡淡瞥他一眼:承认自己的失败就这么难?
第40章
不肯承认自己失败的百里浔舟,当着封眠的面再现了一次失败。
他往那儿一站,高大的身躯遮住开始西斜的日头,大片的阴影投下来,将小男孩整个笼罩住。身后的披风被风卷起,投下张牙舞爪的怪样子。
小男孩头也不敢抬,闭起眼睛,吓得发抖。
“好了,你别吓他了。我来试试。”
一道温柔的嗓音落入小男孩耳中,他悄悄眯起眼,从一点点的缝隙中瞧见一个漂亮的身影挤走了那道吓人的身影,然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吓得他一下子又赶紧闭上了眼,却是没再发抖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警觉地梗着脖子,警觉地不肯吭声,阿娘说了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我叫封眠,是大雍的郡主,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呆了呆,啊,知道了她的名字,就不算不认识的陌生人了吧?而且她说,不会伤害他的。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应该不是坏人吧。
男孩犹犹豫豫地睁开眼,飞快地看了一眼封眠,发现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笑得特别好看,更放心了一点点,她肯定不是坏人。
“阿央。”他低低地开口,水米未进的嗓子干干哑哑的,十分虚弱。
封眠抬手招了招,从流萤手中接过一碗水,先自己抿了一口,才递到阿央面前,“阿央,喝吧。”
阿央一怔,舔了舔干裂的唇,猛地探头咬住碗沿,咕嘟咕嘟将一碗水喝干了。
再看向封眠时,他眼底又少了两分警惕。
封眠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竟是绿色的,“你的眼睛……”
阿央浑身一颤,瑟缩着便要低下头,却听见后半句,“……真好看。”
他怔了怔,终于敢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封眠的目光。
“你是北夷哪一族的人?”封眠轻声问,尽量不给他任何压力。
“我是大雍人。”阿央硬邦邦道,“我阿娘是大雍人,我也是。”
他才不是没人要的野种。
看来还是个很爱阿娘的好孩子。
封眠看了看他被绑在树上的双手,探寻地看了百里浔舟一眼,见百里浔舟点头,才道:“我帮你把绳子解开,你不要跑好吗?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不会伤害你的。问完你就可以离开了,好吗?”
阿央盯着她,似乎权衡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封眠正要去解绳子,百里浔舟先一步蹲了过去,“这是军中特有的绳结,我来吧。”
似是有意教封眠这么解一般,他解的有些慢。
待束缚的绳索被解去,阿央迅速团抱着手脚坐了起来,却是没跑,只是警觉地看着封眠,“问吧。”
百里浔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上?”
阿央理也不理,只盯着封眠,满脸都写着“我只跟她说话”,气得百里浔舟“啧”了一声,看了一眼封眠,还是忍住了没有对小孩子动手。
封眠忍笑,将流萤送来的点心摆到了阿央面前,“先吃些东西恢复点体力吧。”
这一盘点心比刚才那个故意耍他的男人手里的点心要新鲜漂亮多了,阿央咽了咽口水,抓起一个大咬一口,眼睛登时亮了,狼吞虎咽地将一整块点心吞吃入腹。
封眠怕他噎着,又递来一碗水,被他一口气喝光了。
阿央看着剩下的点心,没再伸手拿,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把这些带回去吗,我阿娘他们好些天没吃东西了。”
“当然可以。你别怕不够,尽管吃,我再给你拿一些,让你带走。”
看着阿央终于又拿起一块点心吃起来,封眠才问出心底的疑问,“你方才说,你阿娘他们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是什么意思?”
“家里没吃的了,村长说要带我们去找吃的,阿娘就带着我跟出来了。”阿央肩头垂了下来,不大高兴,“三天前他们劫了个路过的富商,我们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又没东西吃了。”
封眠和百里浔舟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拥雪关所谓的匪患,莫不就是这些吃不饱肚子的百姓吧?可近日并没有何地遭灾闹饥荒的消息传过来啊?
阿央误会了他们的反应,忙道:“村长他们没杀人,只抢了点吃的!你们别抓他们!”
“你放心,不会的。”封眠继续循循善诱:“那你家在何处呀?怎么就没吃的了呢?”
阿央的肩膀更塌了,“在黑石沟。临近收成的后一个月里一直没再下雨,庄稼都没长成。县里头不让我们进,说我们是流民……”
……
封眠给阿央装了满满一个包袱的点心,并四大袋装满了干净水的水囊,让阿央将东西带回去,跟他们村长说清楚,让村长明日亲自过来谈。
派一个哨探送阿央离开后,百里浔舟一直压抑的情绪才爆发出来,一拳砸在了树上,咬牙怒道:“灾情如此严重,那白水县县丞竟敢瞒而不报!”
树枝颤颤抖落一片叶雨,封眠亦感心情沉重,“我记得从白水县到拥雪关,好似还有两三个城镇,竟没有一处肯收留他们,或者将灾情上报吗?”
姚知远道:“北疆的粮食一直不甚富足,恐怕这些城镇也没有余粮接济。况且沿路一带比邻北夷,常遭劫掠,有些北夷人也会乔装成大雍人骗取信任。”
“有些人或许是胆小怕事,有些人或许误会是北夷作乱,才合力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剿着剿着匪,要剿的流匪忽然变成了无辜受灾的流民,再加上还没摸到那群拐子的踪迹,众人一时有些士气低迷。
时近日暮,晚霞肆意流淌,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
封眠见状,立即吩咐下去,“去将营帐搬出来,让大伙儿帮忙搭一下,其他人去生火做饭吧。”
鸾仪卫立即招呼上疾羽营的诸位一起忙活起来。
百里浔舟目瞪口呆:“你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你本来只打算出来一日,想必什么东西没准备。我便都带上了,临时弄来的,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还要请大家多担待担待了。”
“谁敢不习惯?”百里浔舟扬了扬眉,“若不是你来了,今日他们可是要幕天席地的。”
现下不但有营帐可睡,还能吃上一口热饭,他们怕是要感激涕零了。
当营帐一顶顶扎好,炊烟也迎着渐深的暮色飘了起来。
封眠特意从作坊里取了些即食汤饼来,走的自己的私库。
军需还没将即食汤饼纳进去,今日算是先给大家尝个鲜了。
即食汤饼下了锅,香味飘得满山都是。
疾羽营士卒们谁也不乱走动了,都围着咕嘟嘟煮着热汤面的锅,被热气扑了满面也不躲,不住地嗅着,狂咽口水。
有幸试吃过的王二和燕小七成了人群中最得意的人,绘
声绘色地给旁边的人讲这即食汤饼如何美味,导致当煮汤饼的时间到了,周围人一拥哄抢时,两人皆被挤出来摔了个屁股蹲。
有被馋得厉害的顾不上烫嘴先吃了一口,一边被烫得跳脚,一边嗷嗷嚷着好吃。
王二和燕小七也终于抢到了一碗,刚尝一口便眼前一亮,“用锅煮过的即食汤饼,比沸水冲泡的还要更有滋味!”
众人埋头吃得热火朝天,跟这即食汤饼比起来,他们往日吃的行军粮还能算是吃的吗?
有人喝了一口热汤,满足地打一个饱嗝,抱着热乎乎的汤碗看向变得漆黑的天幕。
往日行军中幕天席地时看了无数遍的景色,此刻好似突然变得温暖了起来。
王二和燕小七还在喋喋不休地念着,郡主的作坊听说运转得很好,郡主觉得他们过得太苦了,郡主说他们是守家卫国的将士,是英雄,所以她想让他们过得好些,她要把即食汤饼纳入军需,让他们以后都能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
有那感□□哭的,掉了两滴眼泪进汤碗里,闷闷地说:“郡主来了可真好。”
没有人反驳他,大家心中都这般想,郡主来了,可真好。
以往军营是最苦的地方,但百姓们因他们能守家门而敬爱他们。只要家还在,命还在,他们也不怕吃苦。
可如今郡主却过来说,想让他们过得不这么苦。不但着手帮他们改善伙食,还帮他们的家人谋取了福祉。
家在云中郡的士卒们都收到了家人的信,郡主发的铭牌非常有用,往日他们总过得紧巴巴,一点好东西都舍不得买,可自打能去郡主的铺子里买东西,钱好像一下子禁得住花用了。
尤其是回春堂。
北疆的大夫本来就少,药钱贵,诊费也贵。别说买药了,他们病了都舍不得去看大夫。
可凭铭牌能去回春堂免费看诊,不知让他们免了多少病痛。
家不在云中郡的都恨不能立即将里人迁过来。
总之千言万语都可化成一句,郡主来了真好。
郡主本人正与百里浔舟坐在敞阔的马车里,马车门窗皆敞开着,将汤面浓重的散出去。
百里浔舟恰着点儿想要关上门窗,“你病都还没好全,别再受寒了。”
比起初见时的冷淡和微嘲,此刻的话语中尽是担忧关切。
封眠皱着鼻尖嗅了嗅,不大满意,“再透会儿气,吃饱了再闻着这个味道,我睡不着。”
百里浔舟有些无奈,现下山上都是汤饼的味儿,这要散到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单手扯开了颈下的披风系带,往封眠的方向微微一靠,用墨色披风将封眠裹了个严实。
他探着身,修长的手指将披风两侧像掖被角那样掖进封眠的肩背下,指节寸寸抚过她的肩头,才觉手下人实在瘦弱,肩背处骨骼分明,根本没长什么肉。
耳边传来闷闷的憋着咳嗽的声音,百里浔舟抬眼看去,才惊觉自己竟贴得这般近,两人之间只容得一拳的距离。
封眠喉间痒痒的,想咳嗽,却顾及着近在咫尺的百里浔舟,憋得脸都红了。
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升起两道淡淡红晕,看得百里浔舟更是呆了一下。
心脏处砰砰,砰砰地……
轰隆!
天边一声雷响险些惊得百里浔舟三魂去了七魄,手撑车窗才没丢脸地一头栽进封眠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