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褚景淇火急火燎地冲进藏弓院,拦住了正要出院子的百里浔舟,脸上写满了急切,但开口前,他还是谨慎地环顾一翻。
“别看了,她今日出门比我还早。”百里浔舟一眼就知他在看什么,语气平静道。
褚景淇急忙追问:“怎么样怎么样?问清楚没有?可不能让那个姓傅的……或者别的什么人趁虚而入啊!”
百里浔舟忍了又忍,才将“那是封眠的小叔叔”这几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问了,说是公事。”
“好敷衍啊。”褚景淇大皱眉,他的好父亲秦王殿下每每也是这样敷衍母亲的,美其名曰避免无端的争吵,依他看,就是逃避罢了。
“她是真的有正事。”百里浔舟为封眠辩解道,听不得有人说她半点不好。
褚景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转而自己也愁上心头,唉声叹气:“唉……弥荼回了苍狼部,这都多少时日了,也一封信都不曾寄给我。小百里,你说她是不是一回去,就被草原上的雄鹰和骏马迷了眼,把我给忘了?”
百里浔舟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想着他虽然认错了情敌,却也是真心为自己着急的,投桃报李,理应帮他解决一点难题,遂道:“军中有传讯的信鸽,可以暂借你一用。”
正沮丧的褚景淇差点原地弹跳起来,猛地勾住了百里浔舟的脖颈往下一压,“好妹夫,九哥真是没看错你!”
百里浔舟一抖肩将他甩了下去,“好好走路。”
褚景淇也浑不在意,嘀嘀咕咕地思索起来:“我得选个良辰吉日寄信才好,你说信上写点什么呢?他们苍狼部的人应该都很直白吧?那我也不能太内敛了,文绉绉的,万一她看不懂怎么办?”
百里浔舟开始觉得他有些吵闹,加快了步子想要将他甩开,却被他追上来,一把拉住了胳膊往外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百里浔舟差点被他扯得一个踉跄,眉头紧蹙,“我不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我保证,去一趟包你茅塞顿开!信心大增”褚景淇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半个时辰后。
一张色彩斑斓、表情诡异的傩面骤然在百里浔舟眼前放大,浓郁的香火气混杂着某种不知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百里浔舟眉头紧锁,向后避了避,侧首看向鹌鹑似的缩在他身侧的褚景淇,语气难以置信:“这就是你说的……保管有用的法子?”
这是一间低矮的木屋,自屋顶房檐垂落无数道彩线编制的条状经幡,色彩浓烈,但屋内光线极暗,仅有数盏摇曳的蜡烛和中央一个燃烧的火盆照亮。
昏昧的光线映出
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微尘,将四面墙壁上表情狰狞诡异的傩面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诡谲的气氛。
“非、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褚景淇躲避着身后不远处堆放着的龟甲兽骨,又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中央戴着傩面舞动着的卜者,声音却有点发颤,推着百里浔舟低声道“都说姻缘天定,有什么困惑,你便问问嘛!很灵的!”
百里浔舟一脸麻木,他自幼便不信鬼神之说,这种巫卜之地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进门起便几次想走,生生被褚景淇拽住了,现下仍想起身离开,但看着卜者郑重地取过一片牛骨,询问地看向他时,便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他喉结上下一动,紧张地咽了咽唾液,干涩地开口道:“请问,她对我心意如何?我要如何做,才能加深我们之间的缘分?”
卜者将牛骨置于火盆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火焰舔舐着牛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屋内寂静无声,百里浔舟紧张得屏息。
“兆来了!”
卜者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似男似女,呕哑嘲哳,惊得褚景淇打了个抖,他慌忙按住胸口,小心翼翼探问:“怎么说?卦象是吉是凶?”
卜者俯身,指尖仔细描摹着骨片上裂开的一道纹路,许久,他才用一种缥缈模糊、似是而非的语调缓缓开口:
“风波不定,非缘浅,乃考验至。守得云开,自有月明。卧榻之侧,宜净宜新,挪箱柜于坤位,置清水于离方,红绳系角,良缘自近。”
言罢,他便忽地沉默地跪坐于火盆之前,仿佛刚才那几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褚景淇听得云里雾里,努力消化着这玄之又玄的卜辞,扯了扯百里浔舟的袖子,小声道:“是不是说,你现在遇到的一切都是考验,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百里浔舟眼睫微垂,瞧不出神色如何,只淡淡道:“神鬼玄说,听听便罢了。你还问吗?”
“问,当然问!”
方才为百里浔舟占卜的卜者筋疲力竭地退了下去,换了名新的卜者替褚景淇占卜了寄信的吉时,他这才欢欢喜喜地与百里浔舟一道出了门。
踏出低矮逼仄的门,闻到僻静巷子里的清新空气,两人齐齐舒了一口气。
正准备沿着来时的路七拐八绕地离开,侧旁一扇木门忽然向内打开,里面匆匆走出一名幂篱遮面的妇人,猝不及防地与褚景淇撞了一下,幂篱垂下的轻纱飘起,露出折夫人清媚的面容。
她的目光与百里浔舟交错一瞬,旋即便慌张地扯回轻纱,将面容牢牢遮住,低低道了句“抱歉”,便脚步凌乱地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
百里浔舟将已到唇边的“折夫人”三个字咽了回去。他望着那抹消失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疑惑,她为何装作一副彼此不相识的陌生人模样?
转念一想,他自己也不愿让旁人知道他才求神占卜的事,或许折夫人也自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褚景淇揉了揉额角,嘀咕着:“刚刚卜辞还提醒我要注意安全,你瞧,一出门就灵验了!看来这封信我得……”
“快走吧。”他拽上褚景淇大步离开,心里却在嘀咕,真有那么灵验吗?
夜色轻笼庭院,廊下灯烛在晚风中摇曳,将树影拉得细长。封眠闷闷不乐地推开寝间的门。
整整一日,她连百里浔舟的半句问候都没收到。听门房说,早上她走后,他便跟褚景淇出去了,晚膳时分回到府上,之后便在院子里没出去过。
他比她早回来那么久,竟也不派人问问她忙得如何了?可要回来用晚膳?天黑了竟也不催她回府,小叔叔都开始在她耳边说着“看来某人心意不坚”的风凉话了。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恼的情绪堵在心口,封眠脚步重重地踏入房内,正要兴师问罪,却蓦地怔在原地。
卧房内不说焕然一新,却也是大为变化,原本靠东放置的花梨木梳妆台与美人榻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相依而立的青瓷瓶。厚重的箱柜尽数挪到了西南墙角,正南的窗下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坛子清水。最惹眼的,是床榻四角系上的细细红绳。
“你这是在……?”封眠满腹疑惑。
百里浔舟正抬手将最后一根红绳在床柱上系紧,闻言回首,看见封眠的瞬间,眼眸倏然一亮,“你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
他系好红绳,轻轻拍了拍手,走到她身侧,带着几分期待低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封眠愈发困惑。
只见他长臂一展,示意她看向屋内崭新的格局,“有没有觉得屋里面的风水变好了?”
他目光灼灼地瞧着封眠,心下未尽之语却是想问她有没有觉得他有何不同?可有觉得与他更亲近了些?可有感觉到缘分被加深后与他之间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他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风水了?九哥今日究竟带他去了什么古怪地方?
封眠犹疑地瞧着他,将心底的疑问直接问出口。
百里浔舟开始眼神游移,避而不答地扭过头去,“只是突然觉得换一换陈设,有新鲜感。”
封眠偏要追着探身去看他,将自己塞进他的视野里,“真的吗?可以前你从没在意过啊,九哥到底带你去哪儿了?”
百里浔舟抿紧了唇,侧过身去,不肯透露半分。
古怪。封眠眯起眼盯着他僵硬的身形,目光落回那床柱上轻轻晃动的红绳。
红绳,换什么风水需要系红绳?
喔,月老祠里许愿,都是系这样的红绳。封眠心下恍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看来小叔叔的主意好像是有些奏效,百里浔舟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想到封辞偃今日的叮嘱,她悄悄瞟了百里浔舟几眼,酝酿着语气,故作随意地开口:“今日我与……煦之一起去城外接阿雪了。”
她将“煦之”二字吐得极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静湖,被百里浔舟敏锐地捕捉。他猛地扭过头,语气紧绷,“煦之是谁?”
“是顾大人的字。”封眠装作随意的样子,在桌前坐下,“取《礼记》中‘煦妪覆育万物’之意,温煦仁厚,和他的名字还蛮相配的,是不是?”
百里浔舟只觉兜头被泼了一桶的醋,酸涩之气打心底直往上冒。才一日而已,怎就称呼上表字了?
“与他这个人也很是相配啊。”封眠仿若未觉,继续添柴,“生就一副暖如阳春的模样。”
警铃大作,百里浔舟脱口而出:“你觉得他生得很好看?”
“小叔叔也这般觉得呀。”封眠眨眨眼,语气无辜,“他不止一次与我称赞过顾大人风姿清雅。”
一个没注意,封眠又忘记了称呼顾春温的表字,好在百里浔舟已被铺天盖地的醋淹没了,没听出她的一时疏忽。
百里浔舟喉头一哽,那句“那我呢?我生得不好看吗?母亲也常赞我俊朗”在唇齿间滚了几滚,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
他抿了抿唇,只闷声道:“我亦有表字。”
“是吗?”封眠讶然回眸,“你从未与我提过。”
百里浔舟愈发心梗了,今年的生辰他是在战场上囫囵过去的,冠礼也未及操办,父亲只在军帐中为他取了字。
而那时他对封眠还尚未有什么心思,彼此生疏地互称“世子”“郡主”便已足够,他哪里会巴巴地跑去与她说自己的表字?
第82章
“父亲为我取字‘聿澄’,”百里浔舟取来纸笔,在宣纸上挥毫写就“聿澄”二字,笔锋锐利。
他语气郑重了些,“父亲说,愿我心境澄明,行事依法守律,如笔锋所至,清正不阿。”
“只是平日里父亲母亲仍是唤我的小字,知晓我表字的人,其实并不多。”他偏头看向封眠,见她正专注地端详着他落于纸上的字迹,长睫轻眨着,在眼下投落一片小小的阴影,似蝶翼,又像落花。
“那为何你的小字是‘阿琢’?”封眠抬眼,一副纯然好奇的模样。
“玉不琢,不成器。”他低声答,眼底映着烛光,也映着她的身影,“父亲望我如璞玉,历经磨砺而不改志。”
“嗯……”封眠双手托腮,无意识地轻轻呢喃,“阿琢……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听见自己的乳名从封眠的口中念出来,百里浔舟感觉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泛起一片空茫的酥麻。
他看见她撩起眼皮望过来,眸光温软,唇角含笑,带着一点亲昵的询问:“阿琢,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百里浔舟的心尖,他也跟着弯了弯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这是一个绝佳的拉近关系的好机会,一个专属的、亲昵的称呼,就像一条无形的线,能悄然将两颗心牵得更近。
有太多人知道她的乳名了,他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
他心头微热,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轻声开口:“那我以后,可否唤你‘眠眠’?”
封眠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旋即笑弯了一双翦水瞳,“好啊。”
占卜真的有用!百里浔舟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快要飞起来了,但接着就听封眠说道:“虽说你我日后总是要和离的,但仍能做很好的朋友嘛。”
咚一下,将百里浔舟又砸回了地面,他算是知道何为自食其果了。
翌日一早,百里浔舟主动去郡主府找褚景淇,路漫漫兮,他需要同盟相助。
甫一踏进褚景淇居住的客院,他便被眼前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清早的阳光并不炽热,明晃晃地落下来,褚景淇正大喇喇地躺在一张竹制摇椅上,脸上赫然敷着一层惨绿的泥状物,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即便在青天白日里撞见,也显得分外诡异。
“你……”百里浔舟嘴角微抽,“你这是打算投身巫卜去跳傩戏,还是打算扮山魈吓人?”
褚景淇闻声,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因脸上糊着东西,口齿有些含糊:“啧,小百里,你懂什么?我这是在‘听卜辞,努大力’!”
“你且说说,你将自己涂成这幅样子,是在怒什么力?”
褚景淇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绿泥,“这是我专门请人调配的养颜秘方,努力保养自我的容颜!你当女子就不挑剔男子颜色了吗?弥荼圣女那般人物,我若是个糙汉,如何配得上?”
百里浔舟皱眉,“歪理邪说。男子汉大丈夫,重在担当作为,岂在意皮相老嫩?”话虽如此,他脑中却不自觉地闪过顾春温那张温润清雅的脸,还有封眠与他夸赞顾春温“生就一副暖如阳春的模样。”
褚景淇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嘿嘿一笑,瓮声瓮气地道:“哦?那你说说,那位顾大人生得俏不俏?傅公子俊不俊?小陆大人嫩不嫩?天底下身负才气又皮囊优越的男子多了,若只有你不注重保养,小小年纪就脸垮成一把年纪,与他们站在一处,谁会更得青睐?”
百里浔舟:“……”
“我比他们年纪都小,定然老得也更慢些!”他驳斥完才觉得有些丢脸,懊恼地闭紧了嘴。
“光靠年纪小可不行,得养护!你还能年轻几年呐!”褚景淇来了劲,猛地从摇椅上坐起,捧起手边一个白瓷罐子凑近百里浔舟,“来来来,我这儿还有一罐上好的绿豆珍珠粉,清热润肤,效果极佳!看在你是我妹夫的份上,我与你有福同享!”
“不必!拿开!”百里浔舟一脸抗拒,连连后退,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客院外,墨松领着封眠穿花拂柳而过。
“小侯爷昨日还念着郡主呢,见到郡主,铁定高兴!”
“那你一会儿莫要通传,且让我吓他一吓。”
行到院门边,两人默契地闭上了嘴,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然后便看见院子里齐刷刷躺在摇椅上、脸上都敷着厚厚绿泥的两人,一时愣住,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百里浔舟紧闭着眼,身体僵硬地躺在椅上,一旁褚景淇闭目摇着扇子,颇为熟稔地指导他,“就这样躺着,一盏茶的功夫就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脸上凉凉的,润润的?”
百里浔舟生怕崩裂了面上涂的粉,小幅度地张嘴:“别跟我说话。”
封眠捂住嘴唇,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百里浔舟身侧,弯下腰,仔细端详着百里浔舟那张写满了“不情愿”却又乖乖躺平的绿脸,他脸上那层绿膜抹得并不均匀,额角还沾了一点未抹开的粉末。
封眠伸出手,两根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抹上他额角的粉末。百里浔舟轻蹙眉峰,将脑袋往一旁侧了侧,躲开她的手,不耐烦地开口:“褚景淇,你别摸我。”
褚景淇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摸你了?”
那方才的人是谁?
百里浔舟猝然睁开眼,便对上封眠近在咫尺,满是笑意的双眸,惊得险些从躺椅上摔下去,幸而他功夫练得好,下盘稳,腰腹一用力,便错身站了起来。
“眠眠,你怎么……你什么时候来的?”
眠眠?谁啊?
褚景淇睁开一只眼,想笑又怕脸上已经有些干硬的绿膜崩开,只抬手招了招,“小表妹,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与我说一声!”
封眠也冲他招了招手,笑盈盈道:“刚到,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你们这是在……?”
“做美容嘛,我母亲常做的……”
“咳,我见着有趣,便试了一试。”百里浔舟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幸而面上糊着一层绿泥,也瞧不出他脸上烧起的红晕。
“你面上都没涂匀。”封眠忽然上前一步,再次伸出两根手指去抹匀额角的粉末。
微凉的指尖触上百里浔舟温热的额角,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百里浔舟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凸起的腕骨硌在他的掌心。
“把你的手都弄脏了。”百里浔舟看一眼封眠指尖沾染的绿泥,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珍而重之地替她擦起手指来。
躺在他手心的指掌纤细洁白,仿佛一尊冷玉雕就,让他的动作不自觉地便放得愈发轻柔。
封眠看手帕眼熟:“这手帕……是不是我的?”
百里浔舟:“……是啊,我洗净之后忘记还给你了。”
他瞧瞧手上已然沾上了绿泥的手帕,淡定地讲手帕卷好收起来,“又脏了,我洗净再给你。”
封眠垂眸,眼底含着笑意。
“一条手帕而已,小表妹你就送予他算了!”被忽视的褚景淇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翻身起来,顶着一脸将干未干的绿泥,走到院子一角的水盆前净面。
方才见百里浔舟擦的那么顺手,他都不好意思与他们说院中有水了。
褚景淇胡乱摸了几把脸,忽然想起什么,抬起脑袋,眯着眼睛往院门口瞧了瞧。
“稀奇呀!”他甩着手上的水珠,故作惊讶地扬声说道,“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那位傅公子怎么没像个牛皮糖似的跟在你屁股后头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拼命朝坐在一旁的百里浔舟使眼色,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快!趁此良机,赶紧表达一下你身为人夫的不满!宣示主权啊!
然后就见百里浔舟那个“没出息”的弯起嘴角冲封眠露出一个笑来,眼神软得像化开的春
水,“你今日是不忙了吗?”
会是特意甩下小叔叔来找他的吗?
封眠背过手去,目光在他和褚景淇之间转了转,笑道:“我来找九哥。”
她说着看向褚景淇,“九哥你什么时候要给弥荼写信的话,帮我催一催我要的种子。”
褚景淇正在费劲巴拉地清理脸上的绿泥,闻言头冒问号:“你为何不自己与她说?”
“那就太正式了,难免给她一些咄咄逼人的压力,自然还是你来比较好。好了,我没事了,这便走了,顾大人他们还等着我呢。”
封眠说罢,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
其实只传一句话,她是没必要亲自来的,可听说百里浔舟跑来找褚景淇,她担心褚景淇又诓他做什么奇怪的事,才特意亲自跑了一趟,现下可以放心地走了。
百里浔舟失落地垂首。
眼瞅着封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褚景淇简直痛心疾首。他几步窜到百里浔舟面前,叉着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小百里!你能不能拿出一点身为‘正宫’的气势来?!”
百里浔舟被他一嗓子吼得头疼,揉了揉额角,然后便沾了满手绿泥,无语地转身去净面,并打断他即将长篇大论展开的“傅辞偃威胁论”。
“别嚷了……”搞错对象了啊九哥。
百里浔舟不得不将自己与封眠目前的表面夫妻关系讲与褚景淇听,连带着最初他几次三番提及和离的事都和盘托出。
褚景淇惊得差点跳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打了个磕巴问:“那你现在是想怎么办?”
百里浔舟用沾水的巾帕擦净了面上的绿泥,露出白净漂亮的一张脸来,眉宇锐利飞扬,“自然是先寻个合适的时机,清楚楚地告诉她我的心意。至于她接受与否,暂且也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她再觉得我仍想与她和离。”
“否则不管我做什么,她怕是都不会想歪。”
褚景淇听罢,长长地“唉”了一声,抬手重重拍了拍百里浔舟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搞了半天,都是你自己挖的坑,现在得一铲子一铲子往回填喽!”
第83章
云中郡城南,一座空荡的馆舍内,工匠们正往来忙碌着。
“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建书馆?”封辞偃与封眠站在屋檐下,看着馆舍内逐渐搭出雏形的一层层书架。
“也不算是突然想起吧,其实初来几日我便发现了,北地从军投戎的孩子,远多于读书科举。”
“北地苦寒,文风向来不及江南鼎盛。自古以来,便有南北文人相轻。况且北地动乱频仍,刀枪剑戟拿在手上,许才是他们感到安心的关键。你指望几处书馆,便能让北地的孩子们多去科举吗?”
“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止是为了科举啊。便是大将军也多要学些兵法,哪有那么多用兵如神的天纵奇才?我多设几处书馆,让北地的孩子有书可读,有师可从,日后无论从文从武,脚下根基总是稳的。”
封眠负手看向封辞偃,狡黠地勾勾唇角:“你与父亲行军作战时,读军报也需会识字呀。”
封辞偃失笑,颔首道:“受教了,郡主殿下。是我狭隘了。”
正说着,槐花抱着几册账本匆匆从外头走进来,额上沁着细汗。她将账本递给雾柳,又跟封眠汇报了一番作坊近况,准备告辞时,羡慕的目光终于不再掩饰地溜到了初具规模的书馆上。
“这么大的房子,以后都要拿来装书吗?”
“是啊。”
“真好啊,这么多书!”她有些失落遗憾地低下头,“我如今学字用的书,还是柳姑娘送我的那一本呢。”
封眠抬起手,指尖在她发间很轻地拍了一记,“还想读更多的书吗?”
“想!当然想!”槐花脱口而出,眼睛亮晶晶的。
“女子书馆也在建,只是不在此处罢了。”封眠微微弯了弯眼,“我听说京中有好几位的闺塾师,才学斐然,专教闺阁女子读书,我已经请人帮忙去问问她们是否愿意来云中郡坐馆。到时书馆中不仅可以读书,凯能开设许多课程。”
槐花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子……女子也能正大光明地坐进学堂读书吗?”她声音微颤,“我从前偷趴在学堂窗外学几个字,被夫子发现,还狠狠训斥了一顿,说女子读书不如学刺绣做饭,相夫教子……”
封眠摇摇头:“那你遇着的这位夫子定是个读坏了脑子的迂腐之人。我自幼便是舅舅亲手启蒙,他从未说过什么女子不可以读书之类的话,难道这些人还能压得过陛下去吗?”
槐花望着封眠清亮的眼眸,胸中一股热气涌上,重重地点了点头,“郡主说得对呢!”
后头的流萤也没忍住,探头出来道:“郡主去念书时,我们也是要陪读的,哪里就不能读书啦?你回去可要与大家说,日后书馆开了,都要来捧场。”
“嗯!”槐花郑重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告辞去了,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封辞偃想,虽然他很讨厌嘉裕帝,但不得不说,他似乎挺会带孩子的。
封眠没再待在馆舍内影响工人们劳作,转身带着众人离开。
刚出馆舍的大门,便瞧见外头有好些百姓探头探脑地瞧她。
她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地看过去,“诸位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几名百姓对望一眼,齐齐走近了些,一位老者搓着手,期期艾艾地问:“郡主……您和世子殿下,近来可还安好?是不是……是不是闹什么不愉快了?”
封眠没想到他们是要与自己说这个,一时愣了片刻,没来得及说话。面前的百姓顿时以为自己猜对了,顿时面露担忧之色。
“你们那位世子殿下什么脾性,你们还不了解吗?”封辞偃看热闹不怕事大,抱臂凉凉开口。
哎哟,果然还是世子殿下的错!
一名慈祥妇人忙替百里浔舟说好话:“世子殿下就是面冷,心是极好的!郡主你们有什么误会,可千万要坐下来好好说,小夫妻哪有不吵嘴的?”
封眠哭笑不得,正要解释,便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挤到前面,仰着脸怯生生地问:“郡主殿下,您会一直留在我们北疆吗?就算……就算以后不和世子殿下在一起了,也会留下吗?”
小姑娘一双眼睛紧张地瞪得溜圆,封眠瞧得有趣,俯身笑问:“若是我不留下呢?”
小姑娘一听这话便有些急了,舌头都快转不过弯来,慌里慌张地组织语言:“那去哪儿呢?要记得……得……能不能带上我们呀?”
几个半大的孩子自小姑娘身后探头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封眠。
封眠心下好笑,又感到很温暖,柔声道:“放心,我会留下的。”
众人仿佛齐齐松了口气,才有人想起来找补道:“哎呀都说什么丧气话呢,郡主和世子殿下定然会和和美美的。不过当然啦,我们自然都是支持郡主殿下的!”
“正是,郡主您便是与世子吵架了也不怕,咱们都护着您!”
“好好好,那我先多谢各位了,多谢。”封眠忍笑回复着百姓们的好意,一个个将他们送走了。
封辞偃在一旁瞧着,悠悠笑道:“瞧见没?民心所向,大家可都不站在百里小子那边。”
“你就挑刺吧。”封眠瞥他一眼,“若没有世子与王爷守疆卫土,让北疆得以安宁,我哪来的余地做这许多事?”
“好好好,我不说他了。”封辞偃无奈摇头,“对了,待会你随我……”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道身影自街角处狂奔而来,一手压着翻飞的官袍,焦急又狼狈,正是陆鸣竹。
“陆大人!”封眠扬声唤住他,“何事如此匆忙?”
陆鸣竹闻声刹住脚步,一见是封眠,顿时长长舒了口气,撑着膝盖喘气道:“殿、殿下!太好了,您还在这儿
……”
他缓了口气,苦着脸解释:“今日出门,马车刚行出几步,车轮竟突然脱落,幸而刚走不远,立即寻人来修车,结果拉车的马匹又不知吃坏了什么,当街腹泻不止……下官生怕误了郡主所邀的时辰,只得徒步赶来了。”
封眠听得一头雾水,误了她所邀的时辰?她今日并未邀约任何人啊?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封辞偃,却见小叔叔唇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喔,是我以你的名义下的帖子。”
封眠心觉不妙,凑近两步,低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先前那些只是隔靴搔痒,不痛不痒的,依我看,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
不详的预感笼罩住封眠。
另一边的庄园内,成立虚抱臂看着来接自己一同赴宴的顾春温,欲言又止。
面前的顾春温长身玉立,并未穿官服,而是换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杭绸直裰,腰间束着玄色宫绦,坠着一枚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佩。发髻以泛着温润光泽的竹节白玉簪束起,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活的水墨画,端的是清雅无双。
虽是低调含蓄,并不张扬,但还是让成立虚看出了一股“孔雀开屏”的意味。
顾春温:“你还要站在这里看我多久?”
成立虚止言又欲:“……你穿成这样,你……”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你司马昭之心!”
顾春温瞥他一眼,倒不意外被他看出了点什么,浑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了?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成立虚左右瞧瞧,唯恐隔墙有耳,赶紧拉着人上了马车,小声道:“你别闹,难道你还真要给郡主做个面首不成?”
顾春温挑眉,故意做出一副考量的神色,便见成立虚瞳孔都震了起来,才慢悠悠道:“谁说一定要做面首了?”
“我就知道顾兄不是那等拎不清的……”
“做个入幕之宾也不错。”
马车碾过凸起的石块,成立虚身子一晃从座椅上摔落,磕得龇牙咧嘴,“你连名分都不要……不对,这不是重点,你年纪轻轻,前途大好,非要摘一朵旁人院子里的桃花做什么?”
“更何况,人家还没把枝条探到你面前硬要你摘!”
顾春温以手支颐,向外望去,将成立虚的话当做耳旁风。成立虚说得确实不错,不过他今日也不是冲着摘花去的。封辞偃这些日子搞的小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能给百里浔舟找点不痛快,他自然乐意帮忙添一把柴。
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瞧一瞧今晚百里浔舟的脸色了。
暮色渐浓,云中郡一处临湖水榭旁,褚景淇正忙得脚不沾地。
“这边!花盆再往左挪一点!”他指挥着侍从将一盆盆初绽的晚香玉摆好,又回头检查悬挂在檐下的八角绢纱花鸟灯是否都已点亮,继续指挥着侍从们干活,“还有这纱幔,太厚了,拆掉两层,要做出一种朦胧的效果!”
百里浔舟站在亭子里,看着眼前这越来越浮夸的布景,眉头微蹙:“小侯爷……”
褚景淇受伤地看他,百里浔舟改口:“九哥,这是不是太过了一些?”
他原本只想寻个安静雅致的地方,与封眠好好说几句话。
“哎呀小百里,你这就不懂了!”褚景淇凑过来,握住他的手,一副过来人的神色,“氛围是最重要的!到时候灯影摇曳,花香浮动,水波粼粼,你再深情款款地望着她……保管事半功倍!”
百里浔舟犹疑片刻,选择还是相信褚景淇的安排好了,身为九哥,他定然是更了解封眠喜好的。
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四五个百姓结着队路过,窃窃私语顺着晚风隐约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郡主今日在郡主府设宴,说是要选面首呢!”
“真的假的?”
“我可是看见顾大人盛装去了!”
“何止呢!听说还有好些个青年才俊。都是当初跟着郡主仪仗从京城来的,那可都是陛下为郡主精心挑选的……”
百里浔舟的耳朵瞬间捕捉到“选面首”三个字,心头一空。
褚景淇也听见了几人的谈话,先是愕然,随即没忍住笑了出来,拍腿道:“你别说,这还真像我那位皇伯伯能干出来的事儿!他对小表妹可是……”
他话未说完,只见百里浔舟已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郡主府花厅内,丝竹轻响,茶香袅袅。
封眠端坐主位,看着下首几位确实堪称“才俊”的年轻人,以及神色自若、仿佛真是来赴宴的顾春温,和略显局促的陆鸣竹,心中那点因欺骗而来的愧疚感越来越浓。
她只坐了片刻,便再也无法安心,倏然起身。
下首顾春温投来略有些惊讶的一瞥。
一旁的封辞偃懒洋洋地侧首,挑眉:“戏才刚开场,你这是要去哪儿?”
封眠脚步微顿,轻声道:“他一定会来的。但我用这种方法试探他,不好。”
她望向厅外渐沉的夜色,眼中露出一丝懊悔:“若换做是我,易地而处,定然会难受得心口发疼。将心比心,我不该让他受这种煎熬。”
话音方落,她便提起裙摆,快步向外走去。
第84章
街巷之上灯烛如星,青灰砖瓦间飘起晚膳的炊烟,行人或赶着归家用饭,或寻一小店饭摊点膳,没生意的铺子前,店小二蹲在门边石墩子上吸着汤饼,无聊地张望着来往的路人。
一辆挂着“封”字牌的马车急急地拐了进来,行至长街另一头,又向右侧拐去。这是郡主赶着回王府用晚膳呢?
就在马车行在转弯处时,百里浔舟策马自左侧疾驰而来,恰好擦着马车的尾巴过去。
店小二含着汤饼纳闷,世子爷这个点不回王府,是要上哪儿去呢?
马车内,封眠听到疾驰的马蹄声,莫名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了一眼,恰好捕捉到百里浔舟如风般掠过的身影。
“停车!”她不及多想,脱口喊道。
马车不前不后的停在巷子拐角处,封眠不等流萤下车来扶,便已提着裙摆跳下了车辕,一阵金玉叮咚乱响之声,脑后步摇掉落在地也全然未觉。
她站在路口处眺望长街,灯火掩映着熙攘人群,其中并没有百里浔舟的身影。这时她方才惊觉,他既然骑着马,在她停车下车的这会子功夫里,应早就跑得不见踪迹了。
看方向,他定然是去郡主府的,现下上马车折返,应当还能追得上。
封眠正要转身上马车,就见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绕过堆着货物的驴车,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迅速向她跑来。
方才与马车交错的瞬间,在一片嘈杂声中,百里浔舟敏锐捕捉到了封眠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勒马急停,身形恰好被身后路过的赶货的驴车遮挡,只是他视野高一些,隔着堆叠的货物望见了封眠张望的身影。
她是在找他吗?
他脑中一瞬空白,下意识策马折返,在距封眠几步之外翻身下马,阔步奔至她身前,气息急促,眼睛亮晶晶地黏在封眠身上,带着急切和庆幸脱口而出:“你没去……!”
话音未落,他便敏锐地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街边的商贩与路过的行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们二人。
他立刻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不由分说地拉起封眠的手,低声道:“此地不便说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百里浔舟扶着封眠利落地翻身上马,自己随即跃上,将她稳稳护在胸前,一扯缰绳,骏马便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夜风在耳边呼啸,灯烛的光在两侧模糊成一道亮影,颠簸中,封眠的后背几乎贴在百里浔舟的胸膛之上,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急促心跳,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渐渐重合。
四下逐渐寂静,只余风声与虫鸣叠响,点点灯火逐渐出现在封眠眼前,映着波澜湖水,与星月交相辉映。
湖中水榭三面垂着薄透轻纱,被风卷起在夜色中飘扬,宛如一道轻扬的、可触摸的月色。
百里浔舟扶着封眠下马,紧张地牵住她的手,踏上通往水榭的廊桥。两侧晚香玉幽香浮动,在两人周身缠绕着不肯散去,夜风卷来潮湿的水汽,将一切都搅得更为浓稠靡丽。
他的指掌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和柔软,耳边是一步一步轻敲在廊桥之上的足音,慢慢的,他激烈跳动的心也随之缓缓静了下来,紧张的感觉尽数化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粼粼湖水漾起轻柔的水声,他于亭中站定,郑重地望向封眠,声音坚定而清晰:“眠眠,我不想与你和离。”
他眼中映着落有星月的潋滟湖水,月光透过雪白的薄纱,在他身上落下一层霜雪一般的朦胧光影,漂亮到锋锐得眉眼被纱影滤出几分柔美。
封眠几乎能预见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未听入耳中,便已觉热气先腾地泛上了脸颊。
耳边滤去了风声、水声、虫鸣声,只闻得他略微有些发紧的清脆声音,如金玉之鸣,似磬音回旋:“我心悦于你,想与你做真正的
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奇怪,方才明明没有饮酒,为何此刻却有了醺然的晕眩之感?
见封眠只是望着他不说话,百里浔舟心下忐忑,急急忙忙补充道:“我喜欢你是我的情意,你千万不要觉得负担。无论你心意如何,我都接受。只是……我不想你再误会我仍想与你和离,看不见我对你的心意。我希望你日后能认真地考虑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身前的封眠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一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向下轻轻一压,然后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打断了他所有冥思苦想的腹稿。
热气扑在他的颊侧,烘得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蓦地响起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思绪被抽离,五感在瞬间消失了四感,只有唇间的温热昭示着极强的存在感。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雪白的肌肤,渐渐染上早春盛开的桃花一般艳丽的粉。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片刻瞬息,封眠松开手,抽身退开两步,脸颊绯红,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眸垂下去,声音轻快地说起了不相干的话:“我饿了,我们回去吧。”
空气依然是静的,面前的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呆立着,若不是晚风吹起他的袍角,就好似水榭中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是她的答复还不够直接吗?贝齿轻轻咬了下淡绯的唇,封眠迟疑地张了张水润饱满的唇,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
眼前忽地压下一道黑影,百里浔舟俯下腰身,自低矮处凑了上来,鼻尖几乎抵上封眠的,漆黑的瞳仁定定地凝在她脸上片刻,他能清晰地看见她微微颤动的长睫,视线沿着她挺俏白皙的鼻梁下移,看见柔嫩的唇瓣上一道浅浅的齿痕。
在他凑近的瞬间,她的唇便已闭上了,他的视线在其上流连,描摹出极好看的唇形。
两人呼吸相闻,好半晌,封眠也没有躲开,只是飞快地掀起眼帘,在他面上看了一眼,似是疑惑,又像是无声的催促。
百里浔舟便大胆地迎了上去,柔软的唇瓣贴住她的。
起初就只是单纯地贴碰着,方才唇上的温软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的体味,现下感受着唇瓣柔软的、花朵一样的触感,酥酥麻麻的感觉逐渐流向四肢百骸。
心底燃起灼热的火。
他贴着他的唇轻轻厮磨,干燥的渐渐濡湿,微凉的渐渐滚烫,遥远的渐渐贴近,直至淹没彼此之间的所有空隙。
宽大的手掌覆在封眠的腰间,修长的五指几乎环握住她纤薄的腰身,滚烫的掌的温度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贴到腰侧的皮肤之上。指掌间粗粝的茧磨着娇嫩的皮肤,带起乱七八糟的痒和颤栗。
封眠像一片被雨打湿的叶子,微微颤动,怕痒的腰肢想要向后逃,却被更用力地揽抱着,贴向身前滚烫硬朗的身躯。
百里浔舟像太过喜欢人类的小狗,不得章法地表露着好感,濡热的薄唇将人的皮肤舔得湿漉漉,沾染上属于他的味道。
远处骤然炸起焰火,巨响惊得两人一抖,百里浔舟的动作顿了一瞬,封眠骤得喘息,便撇过头去不肯再给他亲,一面急促地呼吸着湖边潮湿微凉的空气,一面抬起软而无力的手掌去推他。
环抱的手臂拥得更紧,百里浔舟将头埋在她颈侧,黏糊糊地软声耍赖:“让我再抱一会儿。”
低哑的嗓音掺杂着淡淡的克制的欲,示弱的语气让封眠心头一软,任他将毛绒绒的脑袋在她颈侧轻蹭,高挺的鼻尖带着一点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汗水贴在她热烫的脖颈,喉咙间微微泛起痒意,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闭上眼,缓一缓方才绵延生涩的吻带来的眩晕感。
天边炸响的彩焰将飞扬的薄纱染上了斑斓的色彩,错乱的光影划过相拥的人影,百里浔舟高束的马尾垂落,被风吹着,卷在两个人的身上,不分你我。
湖对岸半人高的草丛间,褚景淇骂骂咧咧地拍着扑在他脸上、身上的虫子,又得意地仰起头看照亮半边天幕的焰火,哼哼两声,“这月色,这焰火,多浪漫啊。小百里,你可要好好感谢我!”
夜色稠得化不开,藏弓院的寝屋内厚厚的灯罩下来那亮着一豆灯火,勉强地映亮一点垂落的床幔。
睡在外侧的人影忽地轻轻翻身,百里浔舟侧身去牵身旁封眠安然的睡颜,眼底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得流淌出来。
他静静看了半晌,忽然小心地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王府的各处院落都已灭了灯,唯有巡逻的侍卫手中提着六角灯笼,行过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的庭院,路过定北王书房时,众人忽然脚步一顿。
窗内,一点模糊的灯影晃动着。
当先的侍卫倏地带队冲了进去,厉喝一声:“小贼休走!”
“小贼”站直了身子,缓缓转身,手中的灯笼映亮百里浔舟面无表情的脸,冰冷的目光扫过突然闯进来的无名侍卫。
侍卫们当即缩了脖子,齐刷刷地恭敬垂首:“世子殿下!”
百里浔舟冷声道:“我来找几本书,忙你们的去。”
“是!”侍卫们忙不迭地转身离开,挨挨挤挤地从门边出去后还不忘帮忙将门关上,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么晚了世子殿下还在找书,怕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少将军到底是少将军,这般好学!”
书房内,百里浔舟尴尬地将几本写有类似《风月传》标题的书册塞进了怀里。
第85章
夜色深深,万籁俱寂,夜半时分睡不着的,又何止偷偷摸摸去找禁书来看的百里浔舟。
郡主府高筑的望月楼顶,封辞偃斜倚在冰凉的青灰瓦片上,屈起一膝,手边散乱地放着两坛烈酒。
他豪放地对月而饮,大片的酒液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被夜风吹过,冷冷地贴黏在肌肤上。
他却浑不在意地对着虚空举了举酒坛,酒意晕染的眼眸晶亮,有些少年模样,“阿兄,小满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也与你当初一样,勇敢得很,半点委屈都舍不得让他受。”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又灌下一口酒,语气染上几分复杂的嘲弄。
“只是……那小子与你一样,不,只怕他还不如你呢。他百里家年年戍守北疆,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北夷,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比你还多。”
“你总说后悔当年去招惹嫂嫂,害她总要独守空闺,连生产时你都未能陪在身边……所以也不想小满再嫁个武将,最好是能一辈子待在京中,平平安安便好。”
“也不知你泉下有知,是忧是愁。不过这事你得怪在狗皇帝头上,这婚事是他亲口赐下的!”
夜风卷着他的低语,散入无边夜色。他沉默片刻,望着脚下郡主府中零星未熄的灯火,最终化作一声释然的轻叹。
“不过阿兄,你瞧,小满如今在北疆过得很好,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夫君也就在身边,怎么也比当年你与嫂嫂要强上些许吧?”
“小满也与嫂嫂不同,她可没有
一个混蛋弟弟,只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小叔叔。我定替你们看好了百里那小子,不让他欺负小满。”
酒坛与瓦片轻碰,发出脆响,像一声回应。
与此同时,诸位司农暂居的庄园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庭灯摇月,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桌上杯盘略显凌乱,陆鸣竹早已不胜酒力,直接趴倒在桌上,两颊醺红得不省人事。
封眠离席后,郡主府的筵席便散了,对她这一举动是为了谁心知肚明的几人,皆有些心神杂乱。陆鸣竹一不小心便贪了杯。
顾春温却仍端坐着,指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白瓷酒盏,澄澈的酒液里漾着一弯破碎的月光。他望着那点光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轻声自语:“真可惜……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
一旁的成立虚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双手合十,对着东西南北胡乱拜了拜:“谢天谢地!顾兄,你可快歇了这份心吧!千万别再想着做点什么了!”
顾春温叹了口气,没应声。有胜算的才会歇不下心思,哪怕那胜算只有微弱毫苗。可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会反复地梦见郡主,反复地想,若那几日他动作快些,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身侧噗通一声打断了顾春温的思绪,陆鸣竹竟身子一歪,从石凳上滑坐下来,乱七八糟地倒在冰凉的地面,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嘀咕着“郡主”之类的字眼。
顾春温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酒盏,与成立虚一起俯身将烂醉如泥的陆鸣竹搀扶起来。
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清冷。
月影渐渐沉了下去,旭日东升,明媚日光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悄然探入垂落的锦缎床幔。百里浔舟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眼睫微颤,感知到落在身上的暖意,忽然从酣沉的梦境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触手一片冰凉空荡,显然身旁人已起身多时。
心头猛地一空,他惊坐而起,怔怔地望着那空了一半的床榻,脑海中一片混乱,昨夜发生的一切莫不都是梦吧?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百里浔舟一撩床幔,门口的人便似有所觉的望了过来,正是封眠。
百里浔舟几乎是立刻抬手撩开了床幔,一道修丽的身影正迈步进来,闻声便转眸望来,正是封眠。
她今日穿了一身涧石蓝绣如意云纹的软罗襦裙,乌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蝴蝶珍珠流苏步摇,俏丽又温柔,像被晨光照亮的一泊湖水般。
对上百里浔舟的视线,她唇角自然弯起,眼中漾开笑意,“你醒啦,快起来洗漱用早膳了。”
“外面日头有些晒,今日便在屋中用吧。”
她说着话,走向屏风的方向。
眼见她的身影要被屏风遮挡,百里浔舟立即跳下床,封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稍稍安心。
他转身去洗漱,视线还不住地追着封眠跑,看她指挥着侍女们布菜,,从鬓边微散的发丝到裙摆摇曳的弧度,都看得仔细,仿佛生怕一错眼,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
见封眠面上点了精致的妆,百里浔舟心下掠过一丝遗憾。昨夜他临时抱佛脚翻书来看,其中便有夫君为妻子描眉的小画,他还暗自记下,想着今晨或许可以一试,现下怕是不行了。
但转念又一想,封眠的眉形本就好看,毛绒绒的眉毛十分可爱,也根本不需要他画眉添妆,那涂口脂总是可以的吧……
思及此,他的眼睛便忍不住盯上了封眠殷红的双唇。唇瓣开合间,偶尔露出编贝般的皓齿。昨夜唇瓣相贴的温软瞬间袭上心头,百里浔舟只觉得一股热意“轰”地冲上脸颊,他慌忙将滚烫的脸埋进浸了冷水的巾帕里,用力蹭了蹭,恶狠狠地让自己清醒一点。
桌案上摆好几样清淡精致的早膳,两个矮凳相对摆放着。
百里浔舟走到近前,极其自然地将凳子拖到了封眠身侧,才一撩衣摆紧挨着她坐下,两人的膝盖不经意地碰在一处。
封眠侧眸瞧他,眼中带着些许讶然好笑,注意到他似是急着与她一同用早膳,身上还穿着雪白的中衣。
百里浔舟顺着封眠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未更衣,耳根微热,却佯装镇定道:“饿了,先吃饭要紧。”
“那你多吃一些。”封眠也不拆穿他,夹了枚丸子搁到他碗里。
百里浔舟瞪着碗里出现的雪白丸子,脑袋里反复回响着:她主动给我夹菜了!
他严肃地执箸,珍而重之地夹起丸子放入口中,便是嘉裕帝赐下宫宴上的菜肴,他也不会如此郑重相待了。
“你今早睡得好沉,我起身的动静都没吵醒你。这几日……”封眠顿了顿,咬唇问道:“是不是没睡好?”
百里浔舟哪好意思承认前几夜的辗转反侧,和昨夜做贼偷书的行径?当下便要否认,可目光触及封眠眼中那抹隐隐的歉疚,忽然福至心灵,重重点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夜里心事重,睡不着。”
封眠闻言,愧疚之色更浓,低声替小叔叔的“试探”道歉。
“我也不好,若不是我默许,小叔叔也不会这么做……昨夜……”她正歉疚到一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覆上她的手背,将她整只手都包裹了进去,热烘烘的体温传到她的手背之上。
百里浔舟目光灼灼地看她:“你愿意陪着小叔叔胡闹,不正式因为你心中有我吗?否则何必如此用心地试探我的心意?如今我明了你的心意,还应去谢谢小叔叔才是。”
“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带上几分期待,“之前的日子我确实过得好苦啊,向你讨一个补偿,不过分吧?”
封眠侧眸看他,轻轻点头。
百里浔舟便含笑探身凑近。
晨光透过敞开的门扉,为逐渐靠近的两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坐在左侧的百里浔舟抻着腰,缓缓地侧首探身,封眠微微低着头,感受到他的靠近,长长的睫羽轻颤着缓缓闭上。感觉到眼前的光被他的身影一点点被遮去,温热的呼吸声渐近,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乱了节拍。
就在呼吸相闻,唇瓣仅差一厘便要贴上之际。
“小百里——!”
院外传来一声惊天巨嗓,如同平地惊雷。
百里浔舟动作一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愉。
封眠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快去,九哥喊你呢。”
唇上蓦地一热,传来一记温热柔软的触感。
一触即分。
百里浔舟竟逮着空隙凑上来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这才不满地低声嘀咕:“我连外袍都还未换,你便急着赶我走?”
他垂着眼,叹息道:“九哥也要来打扰我,我……往日我见母亲晨起时替父亲挑选衣裳,羡慕得很,还想请你也帮我挑一挑,是不是没时间了……”
假的,幼时他不懂母亲为何挑件衣裳都能挑那么久,坐在一旁等候时,总以打瞌睡作结。待到十三四岁的年纪,他便更是不耐烦等父亲,总在屋外遥遥见个礼请个安,便要提着他的宝贝长枪往军营跑。
如今想来,那时果然是年纪小,不懂得父亲有多大的福气。
“那便让九哥在外头等着吧,想来他也没什么急事。”
封眠示意侍女们出去与褚景淇说一声,侍女乖觉地顺手关上了门。
封眠牵着百里浔舟起身,走到黄花梨顶箱立柜前,决定好好替他打扮一下。
他肩宽腰细,个子高挑,是个明晃晃的衣架子。封眠拿起幼时打扮磨喝乐的劲头来,替他挑起了衣裳。
百里浔舟站在身后含笑瞧她,正想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便敏锐捕捉到门扉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动静。
阴魂不散的褚景淇隔着门缝,压低声音问:“小百里,你何时能好啊?”
拳头有些硬了。
第86章
“你最好是有要事。”
百里浔舟黑着一张脸,与褚景淇并肩迈出藏弓院。他一面走,一面小心地理着身上的衣裳。
褚景淇快步跟上他,理直气壮地说:“自然是顶要紧的事,我才会来找你啊!昨日我可没少帮你的忙,请你做件事,也是请得动的吧?”
他说着话,注意到百里浔舟一会儿拽一拽袖口,一会儿理一理领子,一会儿紧一紧腰带,一会儿又摸一摸腰间的玉佩香包,纳闷道:“你衣服上长刺了?”
百里浔舟白他一样,唇角忍不住勾起,问道:“好看吗?”
他一面问,一面又拽了拽镶绣金线祥云的窄袖,指尖自然地掸了掸朱红白玉腰带,其上挂着的白玉玲珑腰佩和靛蓝香包随着动作轻晃起来。
褚景淇:……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幅样子,他真想说不好看。
但百里浔舟是个衣裳架子,肩宽腰细,一张脸蛋更是生得俊俏逼人。就有这张脸和这身材在……
“你就是披麻袋也好看啊。”褚景淇答得十分诚恳,送上了自己的最高评价。
然而百里浔舟却不大高兴,眉峰都轻轻蹙了起来。
褚景淇:……什么毛病?
“夸你也不行?”
百里浔舟着重强调道:“我是让你看衣裳,别看人,只看衣裳。”
他说着,沉肩挺腰,将一身玄色窄袖锦袍衬得越发挺括写意,领口不经意露出一点水云蓝里衣,很好地中和了玄色锦袍的肃杀之气。
看他如此得瑟炫耀的模样,褚景淇大彻大悟,“哦!你这身衣裳莫不是小表妹……”
百里浔舟唇角勾起。
褚景淇:“……小表妹亲手为你缝制的?”
百里浔舟的脸又垮了下去。
除了香包,他还没收到什么封眠自己缝制的物件,更别提衣裳了。他抬起眼皮瞥一眼褚景淇:“衣裳都有绣娘来缝制,哪需劳动她来?”
褚景淇:呀,猜错了。
他赶紧改口:“原来是小表妹亲自为你挑的衣裳啊!哎呀,平日里可不知道她眼光竟然这般好。我听说她平日里穿的衣裳,都是流萤给她打理好的,因为她最是不耐烦挑选搭配。如今竟然愿意替你挑衣裳,那定然是将你放在了心尖尖上。”
找到了症结所在,褚景淇一下子就变得极其会夸,句句说到了百里浔舟的心坎里。
百里浔舟终于是高兴了舒坦了,语气都柔和了两分:“所以九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
“你忘了吗?借信鸽给弥荼寄信啊!”
百里浔舟:“……”
他深呼吸,想着毕竟是褚景淇帮他布置得水榭,虽然他放的烟花打断了他与封眠之间绮丽的氛围,虽然他一大早就跑到他府上来,把脑袋钻进卧房里,打扰他与封眠温馨的晨起时光,虽然……
百里浔舟咬着牙根问:“这事很紧急吗?”
“自然紧急!我的信都写好了,可是一刻都等不及了!”褚景淇说罢,颇有心机地补上一句,“况且我还要帮小表妹带消息呢。她说想找些种子,看看有没有能囤来过冬的粮食,再过些时日都要立秋了,接着就是秋播的日子,可不是得争分夺秒吗?”
百里浔舟一听便没话说了,只默默地加快脚步。
凉风习习,卷去了闷热暑意。一间布置清雅的厅堂内,两名侍女站在巨大的手摇扇车之后,默契地拉动着机关,扇叶转动,凉风透过前方堆叠的、冒着丝丝凉气的硕大冰块,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室内。
茶水入盏的声音响起,折夫人将泡好的热茶推到封眠面前,笑道:“他不敢贸然登王府的门,便写了信来,请我帮忙从中间说上一声。郡主之前要的那些种子,他已尽数带来了,估摸着今日便能道,想托我问一问,郡主殿下是确定会买下的吧?”
封眠有些惊讶,点头道:“自然。”
“郡主莫怪,老白整日奔波,淘换新奇的种子,赚得也是个辛苦钱。”折夫人忙解释起来,“时常也会遇着那兴之所至,随口一诺的贵人,事后反悔,那千辛万苦淘换来的种子,便砸在手里了。若不是心下实在纠结忐忑,他绝不会在快到时才寄信过来。”
“绝不是不信任郡主的意思。”
“我明白。”封眠笑笑,“白老板今日若到了,你让他随时来王府敲门便是,我早早便与门房交代过了,绝对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这我便放心了,可算是没帮倒忙。”折夫人夸张地拍拍胸口,两人一齐笑开了。
廊下有脚步声传来,流萤探了探头,脸上笑意压都压不住,“郡主,世子殿下给您传了张字条。”
封眠招手示意她将字条拿进来,展开一面,上面写着褚景淇给弥荼寄信一事,他还特意检查了帮封眠催促种子那一段,确认无误才放信鸽离开。末了,他还学着封眠画了个垂头丧气的小人,显然还因早晨被褚景淇打扰一事郁闷。
看得出来他不精通画工,小人七扭八歪,只能勉强辨认,让封眠想起了在宫里头,与舅舅一起看过的他的画像,险些当着折夫人的面笑出声。
折夫人瞧见她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了然地抿唇一笑,“昨夜湖边水榭的那场烟花,满城的百姓都瞧见了,大家都在传世子殿下与郡主殿下少年夫妻,情正浓时,真真羡煞旁人。如今看来,可是没传错。”
封眠闻言,颊边微热,将字条细细收入怀中,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才浅笑道:“那烟花是我九哥胡闹放的,倒让大家见笑了。”
不过现下应该不会有人追着她问她与世子和离的事了吧?
她心思微转,想起曾听过的些许旧闻,便顺势道:“说起来,听闻夫人与陈会长,亦是少年结发,风雨同舟数十载,如此琴瑟和鸣,也不知令多少人称羡呢。”
此话一出,折夫人面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倏然一滞,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投向厅外杳渺的蓝天,语气变得疏淡而飘忽:“我与他这对少年夫妻啊……不过是世人看着光鲜罢了。”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滞。
她垂下眼眸,唇畔竟挂起了一点笑,却是带着满满的讥诮与倦意,“恩爱二字,最是凉薄,也经不起年岁磋磨、利字当头。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磐石无转的情意。”
说罢,她似乎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抬首向封眠抱歉一笑:“我失言了。郡主与我不同,世子殿下更非我家那位夫君可比得的,定然是会恩爱不疑。”
封眠有些歉疚:“是我失言,让夫人想起心中不快之事了。”
她正欲寻个话题转圜,却见折夫人身边的一位嬷嬷脚步匆匆地走近,“夫人,白老爷到了。”
折夫人面上挂起自然的笑意,顺势转了话题,“你瞧,说什么来什么,老白这一路定是赶得及了,快快将他请进来吧。”
嬷嬷应了声是,接着又面色为难地低声禀报:“夫人,门外还有位梁姑娘求见。”
折夫人的笑僵在唇畔,眼底透出淡漠冰冷的了然,甚至带着几分厌烦。她显然知晓来者何人,为何而来。
她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一副无懈可击的笑颜,对封眠客气而疏离地笑了笑:“郡主,实在抱歉,有些俗务需得处理,今日不能多留您与白老板了。”
“无妨,我正好可以带白老板去见一见诸位司农。”封眠识趣地起身告辞,“夫人处理事务重要,不必送了。”
折夫人微微颔首,目送封眠离开。
封眠随着嬷嬷走出庭院,在经过垂花门时,与一名正低头走进来的女子错身而过。
那女子一身素淡衣裙,身形纤细娇弱,眉眼清秀,带着一股我见犹怜的风致。她不敢抬头,只匆匆一福,便步履轻盈地朝着折夫人所在的内院走去。
封眠脚步未停,心中却已了然。方才折夫人那些“恩爱凉薄”的话语,与眼前这抹娇柔的身影瞬间串联起来,
她心下暗暗叹了口气,这位陈会长,生意做得不如折夫人,怎还好意思攀花折柳?
封眠压下叹息的心绪,在外院遇着了等候的白老板,寒暄两句后,便带上他一道去了庄园。
也不知是与弥荼心有灵犀还是怎样,那边褚景淇的信刚随着信鸽寄出去,封眠这边就在庄园门口遇到了急递铺的士卒,说是百里浔舟刚给她传过字条没多久,急递铺就呈上了弥荼派人送来的种子,百里浔舟便命他们直接送到庄园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事情全都赶到一起了?还好瞧着事多,其实都只是与种子相关的事,封眠便带着
弥荼送来的种子和种子商人白老板一起去找成立虚。
成立虚正在查看白叠子的生长情况,见封眠过来,略有些为难地主动汇报道:“郡主,现已种下的这些白叠子,估计要入冬之后才能开花了。现下毕竟不是它惯常生长的气候,恐怕品相也不会太好。”
“冬日?那就太晚了。”封眠有些发愁,待白叠子开花,还要采摘,晒干脱籽,再弹棉,怎么也得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准备,到时都快开春了,百姓们哪里还来得及用上白叠子取暖?
“郡主殿下,草民有一事想禀。”白老板忽然嗫嚅着开口。
封眠压下心绪,温声道:“白老板但说无妨。”
“我此次购入种子最多的一个效果,名叫‘月泉’,那里有一位贵族,独爱白叠子花开时如云似雪之景,广种数百亩,待到九月便可开花了。若是郡主愿意,草民愿再往月泉,询问他是否愿意售卖。”
数百亩?封眠眼眸一亮,拍板道:“好,他愿意卖多少,我们便买多少。你何时出发?我派一队侍卫随从保护你。”
白老板大喜:“今日就行!”
封眠失笑:“您今日刚风尘仆仆到了云中郡,多少歇两日,补足了精神再上路。”
白老板心下一暖,都说郡主殿下仁心爱民,竟连这种小事都关心着,待日后他跑不动了,不如也来云中郡终老好了。
第87章
好运似乎在同一日到来。
封眠在整理弥荼寄来的种子时,从一堆异域花种中辨认出了两种她曾在梦中见过的块茎——土豆与红薯。
她立刻意识到,如果现在抓紧时间试种成功,三四个月后就可以收获一茬,恰好能赶在严冬霜冻之前囤做粮食。能更好地度过一冬不说,还能用切切实实的食物,推广这两种种子。
她再次搬出那套万能的“古籍所见”的说辞,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命令成立虚几人立即着手播种,并打算再次给弥荼去信多讨要些种子回来,尽量安排每户人家都种上一两亩地。
待所有事宜安排妥当,又将庄园内培育的植株都察看一遍后,日头已悄然西沉。封眠与诸位司农告辞,欢欢喜喜地往庄园外走。
她刚拎着裙摆迈出门槛,便瞧见门外廊柱下一道俊如修竹的身影倚柱而立。
百里浔舟穿的仍是晨起时她亲手为他挑的装扮,只是肩上多了一条玄色薄披风。披风随意地斜落着,末端垂至长靴边,被晚风卷起又落下,平添几分潇洒不羁。
他显然早已捕捉到她由远及近的雀跃脚步声。在她望过去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便精准地迎了上来。先是眼角弯了弯,带着锐利的眉峰都柔和下来,周身凛冽的气息顿消,随即他才直起身,向前迎了两步,单手利落地解开了颈下的披风系带。
宽大的玄色披风展开,带着他身上的温热气息,不由分说地将封眠兜头罩住,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披风太大了,完全将封眠整个人裹住。
封眠挣了挣,疑惑道:“今日不冷呀,系披风做什么?”
“晚些怕是会下雨,起风后便凉了。”他声音温柔,低声说话时像极了在耳侧呢喃的爱语,“乖,让我系上。”
这么轻轻一哄,封眠的脸颊腾地便红了,两手规规矩矩地在身前交握,任由他用修长的手指为她系好颈前的带子。
松开披风系带时,他微凉的指节顺势轻轻勾了勾封眠的下巴,“你想坐马车回去,还是骑马回去?”
百里浔舟眼底闪着晶晶亮的期待,显然很希望她说骑马回去,这样他就可以与她同骑,光明正大地当街将她拥入怀中。
“我想……”封眠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刻意拉长了音调,看着百里浔舟的眼睛随着她的声音而期待地逐渐圆睁,才干脆道:“走回去!”
两则选项都被否决,百里浔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到两人似乎还没并肩在云中郡逛过,原本因期待落空而微微抿平的唇角,又一瞬扬了起来。他垂在身侧的手,带着几分试探和满满的期待,小幅度地、悄悄伸了出去。
下一刻,一只比他小了许多、温软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放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交握。
笑意在百里浔舟的脸上漾开,他紧紧回握住,牵着封眠转身走上了云中郡的街头。
天边霞色暖融,长街上华灯初上,人流如织。
路过的百姓瞧见两人,有些欢欢喜喜地问上一声好,有些怕打扰他们二人游玩,只友善地看上一眼便去忙碌自己的事。
封眠瞧瞧左边热腾腾的馄饨摊,又瞧瞧右边五彩斑斓的面具摊,眼睛都快用不过来了。她最爱看这样平凡又热闹的生活常景。
幸好身侧有百里浔舟牵着,护着她不至于贪看街边的热闹而走错路或撞到人。
“阿娘,什么时候才能吃到糖葫芦呀?”路过的小朋友被父亲抱在怀里,探头不高兴地与母亲撒娇。
母亲安抚着:“快了快了,再过几个月天气凉下来,便能吃上糖葫芦了。”
某些记忆忽然苏醒,封眠轻轻拽了拽百里浔舟的手,仰头看他,“说起来,互市那次,你骑着马跑了那么远给我是哪个糖葫芦……世子殿下,你老实交代,那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在偷偷喜欢我了?”
她很兴奋,觉得自己抓住了百里浔舟的一个秘密。
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红晕,百里浔舟却并未回避。他坦然迎上她探寻中带着的目光,点了点头:“是。那时便喜欢了,只是我好似还没太意识到。”
许多事都是凭直觉便去做了,如今想想,姚知远说他是块石头,当真是没有冤枉他。
“三更半夜,翻女子闺房的窗户,你是与谁学的?”封眠语带调侃。
“我们是正经拜过堂的……”百里浔舟小声嘀咕一句,接着反客为主,,目光灼灼地看她:“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啊……”封眠被他问住,睫毛轻颤,真的开始认真回想。
百里浔舟坦然承认了,然后问你是什么喜欢上我的?
她尚在思索,却听身旁的百里浔舟语气幽幽地提醒:“离开狼骨岭后,那夜你说见到我之后,倒有些喜欢我了,果然是诓我的吧?”
语气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控诉
狼骨岭?那一夜?
封眠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终于想起在他们还不甚熟悉的时候,她撞见这位世子半夜躺树上不睡觉的事。
当时她对百里浔舟只有无穷尽的探究疑惑,说什么喜欢啊都是故布迷阵罢了,他该不会信了吧?
封眠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开始思索要不然干脆说自己当时是对他一见钟情好了?
见她半晌没有回应,百里浔舟如何能不知道答案?虽然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此刻知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误会,他还是“危险”地缓缓眯起了眼,有点不甘心。
他真是自作多情了好久。
“好啊你,”他凑近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热气拂过她的耳畔,“果然是骗我的,随口说来哄我的是不是?后来你送我香包,跟着我去拥雪关,也都是哄我的,是不是?”
看着他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的模样,封眠忽然忍不住想笑,又觉得此刻笑出来定然会“火上浇油”,只好努力抿住唇,眼
底却漾满了藏不住的笑意。
“我那时……”她顿了顿,也不好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探查他有没有谋反的心思,实在没法解释自己的怀疑,万一让他误以为是舅舅不放心他,那就不大妙了。
她眼珠一转,瞧见一个卖酥山冰食的摊子,当即把人拽了过去,眼巴巴地瞧着那淋了蔗浆、堆了果脯的酥山,轻轻拉了拉百里浔舟的衣袖:“阿琢,我想吃这个。”
话题转得生硬极了,百里浔舟无奈瞧她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问,只干脆得拒绝了她吃冰的请求。
“不可。你身体不好,流萤和雾柳都不许你吃冰,你便想来诓我?”
封眠早料到他会如此,立刻有理有据地反驳:“那你说,我是不是好些日子没生病了?”
“疫病方好,你便忘了疼?”
“那怎么能算呢?那可不是我不注意包养身体才病的。”她踮踮脚,摁住他的肩与他对视,“我肠胃如今都好得很,少吃一点定然不会有事的。”
百里浔舟两手分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安安稳稳送回地面上,依然拒绝:“不行。”
封眠便仰头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认真:“你不觉得吗?”
“什么?”百里浔舟疑惑看她。
“你确实是我的解厄星啊。自从遇见你,好多棘手的麻烦都迎刃而解,连运气都变好了。疫病都拿我没办法,这小小酥山,还在话下吗?”
这番直白的,明显是忽悠人的夸赞,却让百里浔舟的嘴角绷不住了,微微上扬的弧度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最终还是噗嗤笑了出声。
“为了一口冰,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你说实话,以前难道没有私下与流萤和雾柳说,觉得我克你之类的话吗?”百里浔舟虽然喜欢听她夸他,但还真是不是什么夸奖都能信的。
封眠不自然地扭过脸去,想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酥山看来是没戏了,嘴角就难过地撇了下去,眉尾都耷拉了下去,满脸写着“我好可怜”。
身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百里浔舟越过她走到摊前,“来一份……最小的。”
封眠倏地扭头看去,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盯着百里浔舟端来一碗巴掌大的酥山,并递来一个小小的木勺。
“只准尝一点。”
封眠接过勺子,小心翼翼地挖了指尖大小的一点,放入口中。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我能尝尝吗?”百里浔舟很有礼貌地询问。
百里浔舟毕竟让她吃上了酥山,她也不能自私独享了。
封眠大方地将木勺和装着酥山的冰碗同时递给百里浔舟,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百里浔舟拿过她手中的冰碗,木勺反过来扣住一点点冰,然后端起冰碗仰头……
大半碗冰径直砸进了他的嘴巴里,百里浔舟被冰得一蹙眉,龇牙咧嘴地把冰咽了下去,转而换上一副淡定神情,将碗递还给更面。
封眠看着碗里只剩一点点的冰,愣住了。
“你……”封眠愣住了。
百里浔舟冠冕堂皇道:“既只能吃一点,剩下的也不好浪费。”
封眠先是气结,却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发不出好,最后笑出声来。
“等明年,明年夏日我的身子定然更好了,到时便让阿雪给我作保,让我自由地吃酥山!”
“行行行,明年一定行。”百里浔舟自然巴不得她的身体是越来越好的,老做这种“坏事”,他也是会心虚的。
阳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拉长,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缠绵的剪影。
第88章
“郡主的意思是,这个红薯可以种到荒地里头?三四个月就能有收成?”老农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那我们家能种五亩!反正荒地闲着也是闲着,能种一点是一点。”当家的婶娘一拍身旁汉子的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孩儿他爹有的是力气!”
“我们就……就不了吧。家里腾不出那么多人手来……”体弱的新妇无奈地叹息。
粮食向来是重中之重,郡守听闻封眠找到了新的良种,都不待封眠上门,早早地便亲自带着书吏上门询问,大喜之下,他当即命人取出田产册,亲自挑选了几个得力的里正,跟着封眠一起去各家游说。
即便家中没有荒地,只要愿意试种,每户可向官府申领五亩荒地。消息传开,反应却各不相同。
有农户欣然支持封眠,当场画押领走荒坡,也有人摇头离去,觉得这从来没见过的物件,万一白忙活一场,实在不划算,毕竟种地的人还要吃些有油水的口粮才能干得动活,总要将力气留给正经的土地。
忙活整日,最终只登记出去七十多亩荒地。郡守看着册子上的数字,愁眉不展。
封眠却道:“去年冬日可没有这七十亩多出来的粮食。”
郡守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倒是他贪心了。
“况且种子状态如何,种出来的庄稼品质如何也尚不可知,百姓有不安才是正常的。待到霜冻之前若是有了一波收成,百姓们都愿意种了,还来得及再种下一波种子,待来年春日收获。”
“现在我反而更担心,若弥荼送来的粮食不够种七十亩,要如何与他们解释。”
几句话间,郡守的心情跌宕起伏,最后总算是停在一个比较平和的区间。
封眠告辞郡守,刚踏出府衙门口,正准备上马车,忽见三两人群朝着城东方向涌去,嘈杂的人声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折夫人”三个字。
她心下一凛,忙拦住一人询问:“出什么事了?”
被拦住的人急急丢下一句:“陈会长出事了!”,便忙不迭地甩开手往前跑。
陈会长?折夫人的夫君?
出事了却没人来报官,莫不是生了急病?
这时又有意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连滚爬爬地逆着人流,冲向府衙,面色惨白,声音凄厉地高喊:“不好了!出人命了!我们家老爷……老爷没了!”
封眠听得“人命”二字,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对车夫下令:“跟上去看看。”
封眠转身上了马车,行出去没多久,马车便停下了。
车夫:“郡主,前面围得水泄不通。”
封眠撩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被人群围拢的中央,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孤零零地堵在巷口,拉车的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马车帘幕低垂,但自车窗被风卷起的缝隙处,隐约可见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歪倒的身影,姿态僵硬诡异。
“啊!”流萤捂住唇发出一声惊呼,害怕地从门边缩了回去。雾柳环住她的肩,安抚地拍了拍。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听说是陈会长?上午我还瞧见他好端端地巡店呢,怎么一转眼就……”
“是在马车里没的?怎么回事?这也太突然了!”
“你没看见吗?刚才有个唱曲儿的姑娘衣衫不整地从车上跳下来,哭着跑没影儿了!”
“啧,难道是……马上风?”有人压低了声音揣测着。
“不能吧,折夫人那般貌美能干,陈会长何必……”
“不懂了吧?男人嘛,家里头的夫人再漂亮,哪有外头的鲜呐?更何况这陈会长也不是什么一心一意的主,陈府是没通房姨娘,但外室相好可是
一个都没少。”
“这……那这死法也太不体面了,让折夫人日后如何……”
封眠眉心紧紧蹙起,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瞧见折夫人的马车,兴许还没得到消息。
百姓们时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或许陈会长另有死因,在仵作查看之前,这些污言秽语若被折夫人听见……
她正这般想着,得到消息的官差和仵作也赶到了。
官差驱散开过于靠近的人群,仵作提着箱子,面色凝重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封眠示意马车旁的侍从上前等着听消息。
片刻之后,仵作退了出来,对着为首的官差低声回禀。
侍从听罢,急匆匆来与封眠回禀,他面色古怪,艰难启齿:“禀郡主,经仵作初步勘验,死者面色潮红,瞳孔散大,衣冠不整……系马上风之症猝死。死亡时间约在一炷香内。”
“……”
封眠简直不知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则消息,她与陈会长一点也不熟,虽是一条生命逝去,但这种死法,她也并同情不起来。反而只想着,若是折夫人知道这个消息……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是折夫人来了。
她显然来得匆忙,发髻不似平日那般精致,几缕青丝垂落颊边,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一尊易碎的玉瓷。
她走到马车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先是落在垂下的车帘上,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布料,看到里面不堪的景象。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茫然,但深处似乎并无多少悲戚,反而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再上前撩开帘幕查看一番,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微不可察的颤抖,如同被秋风卷过的芦苇。
一旁的嬷嬷带着哭腔上前:“夫人……”
折夫人缓缓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她深吸一口气,转向为首的官差,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有劳各位大人……按规矩办吧。”
说完,她不再多看那马车一眼,决绝地转过身。
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与封眠担忧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折夫人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被她垂下眼帘,彻底掩去。
封眠没有上前,心知她此刻更需要独处,便只目视着她挺直背脊,在嬷嬷的搀扶和仆妇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远。
“带人先去将围观的百姓遣散了,别让他们看见尸体。”封眠低声吩咐侍从,虽然这样也根本阻止不了消息传出去,但……聊胜于无吧。
天色仿佛感知到人们的心情一般,渐渐晦暗下去。马车行至半途,细密的雨丝便飘洒下来,敲打在车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车厢内一片静谧。
待马车稳稳停在王府门前时,雨幕已织得绵密。
封眠起身掀帘,却见外面等待的人并非先一步下车的流萤和雾柳。
氤氲的水汽中,百里浔舟执伞立在车前。雨水顺着青布伞面汇聚成串,淅淅沥沥地落下,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雨帘,映得挺拔如松竹的身形愈发俊逸。
他微微倾身,将伞面全然罩住车门。封眠抬眼望去,目光恰好撞进他被水汽晕染得格外漆黑温润眼眸里,仿佛敛尽了周遭所有的天光与水色,专注地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几缕额发被溅入的雨水打湿,随意贴在额角,更添了几分不羁的俊朗。
“慢些。”他朝她伸出手,“别淋到了。”
封眠这才注意到,他这个姿势将自己的肩膀和背身都暴露在雨中,肩头已经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忙将手放入他微带湿意的掌心,被他稳稳握住。就在她急急借力步下马车的瞬间,百里浔舟手臂不着痕迹地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一步,让她完完全全地置身于伞下的庇护之中,隔绝了所有风雨。
“有你这般打伞的吗?后背都湿透了吧?也不让山衣再帮你多打一把伞。”封眠蹙着眉去摸他的后背,刚触及湿漉漉的布料,便被他反手握住了。
“这点小雨淋在我身上不痛不痒的,你若被淋病了,那才是了不得。”
“走吧。”他抬手揽住封眠肩头,护着她往府门走去,伞始终倾向她那一侧,“雨里凉,你若要训我,进屋再说。”
封眠根本挣不过他,被他单手一裹,便轻易带入了廊下。
幸而王府修了一条曲折回还的长廊,一路通往藏弓院,朱漆栏杆外雨坠如帘,颗颗水珠砸在青瓦与石阶上,声如碎玉。密密的水帘如浓雾遮着园中的飞檐花树,别有一番风味。
但封眠急着回到院里让百里浔舟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一路拉着他走得飞快,根本无心看廊外的雨景。
百里浔舟实则很轻易便能走得快过封眠,偏偏落后一个身位,做出一副被她拖着快步前行的模样。
他望着封眠因担心他而急切地迈着步子的步子,裙裾翻飞起落,唇角便忍不住翘起一点。
待他换好了衣裳,瞧见封眠神色恹恹地倚在窗边看雨,唇角那一点笑意才化作叹息。
他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缓缓按揉起来。
“是不是为了折夫人的事,心里不痛快?”
封眠维持着趴在窗边的姿势,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与力量,鼻尖嗅到清冽的雨和泥土青草的味道,心中却仍是发闷,就像压了一块湿冷的布巾。
“一想到折夫人那般玲珑剔透的人物,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那般难堪的一幕,接下来这几日可能都要反复地面对这种难堪,我便觉得难受。”
“分明是陈会长德行不堪,他倒死得干脆,留下非议给折夫人一人承受……”
百里浔舟手下动作未停,沉默了片刻,道“折夫人并非寻常弱质女流,她能在商海沉浮中撑起偌大家业,心性之坚韧,远非常人可比。今日之辱或许难堪,但未必不是一重契机。”
百里浔舟将封眠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她与陈会长貌合神离已久,偏偏两家利益往来颇多,她平日没少受陈家的桎梏,如今恰可以趁此脱身了。”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语气温柔却坚定:“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你既不放心,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陈府看看,可好?”
封眠在他怀中汲取到令人安心的气息,轻轻摇了摇头,“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看她好些。”
她反手抱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阿琢。”
“嗯?”
“你手劲儿太大了,按得有点疼。”
百里浔舟:“……”
第89章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渐渐止息。
天光乍破,将被雨水浸润过的街巷花木、屋舍飞檐都映出晶亮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天地皆被洗刷一新,唯有陈府前院仍乱做一团。
几名官差守着陈府大门,但大门被谁着意敞开着,让门外围拢的人群清楚地看着陈府的热闹。
一群家丁团团将面色苍白的折夫人围拢起来,几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立在当中,唾沫横飞地向官差控诉着。
“大人,您可要为我兄长做主啊!”为首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先是对着官差涕泗横流,转眸便冲折夫人瞪着眼,手指几乎戳到折夫人脸上,“我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定是这毒妇为了谋夺家产,勾结外人下的毒手!”
官差一大早就被陈家人硬拖来此,又困又累,此刻尴尬地站在两方人马之间,耳边听着一通闹哄哄的吵嚷声,心下已有不耐,马上风此等死因,怎么还能怪到谋杀上?这不是闹呢吗?
“陈二老爷,报案得讲究证据,陈会长的死因大家都是清楚的,你说是折夫人设计谋财害命,这……证据呢?”
旁边胖些的陈三老爷立刻站出来给自己二哥帮腔:“大人容禀,前日有人亲眼看见,我这位好大嫂私下会见过那个从马车里逃走的唱曲儿丫头!定是她们二人合谋,害死了我大哥!”
封眠刚刚下马车走到门口,便听见这么一句,脑海中瞬间浮现上次离开时,在门口遇见的那名身着素淡衣裙的清秀女子。
官差闻言探寻地看向折夫人。折夫人任由嬷嬷搀着,被几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职责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脊背依然挺得笔直,闻言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笑意。
“我是见过那个唱曲儿的丫头。”
陈三老爷格外激动:“看看,她自己都承认了!”
折夫
人转眸冷冷盯着陈三老爷,看得他神色讪讪起来,才慢声道:“这些年来府上求见我的唱曲丫头,妙音娘子,花楼歌女,多得数不过来。就因为这个,你便说我与她合谋,怕是站不住脚吧?”
众人一静,连官差眼中都露出些不忍来。隔三差五便有自家夫君的相好找上门来,折夫人平日里还半点不虞都未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陈二老爷冷哼一声:“就是因见我大哥在外留情,你嫉恨交加,这才诱之以利,与她一同谋害了我大哥!这么大的家业摆在面前,她一小小唱曲丫头,自然心动,上了你的贼船!”
“二弟说这些话,听来不觉得可笑吗?”折夫人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诸位叔伯莫非是忘了,陈家这偌大家业,近半数的进项,是靠谁撑起来的?我亲手赚来的银子,比陈嘉明名下所有田庄铺面的收益加起来还多!我倒要问问,你们此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污蔑于我,究竟是谁在觊觎谁的东西?”
这话如同利剑,直刺要害,让那几个叔伯脸色一阵青白。
封眠好笑地弯弯眼,觉得自己似乎是没有出面的必要了。
“你这贼妇巧言善辩!大家莫要信她!”陈三老爷气急败坏,厉声道,“你分明是为了与你那小情人双宿双飞,才狠心害死亲夫!”
折夫人神色依然冷静:“一会儿说我图谋家产,一会儿说我是为了和情人双宿双飞,两位不如对过口供再带官兵来拿我把。”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陈三老爷闻言却像是早有准备,得意地朝身后一挥手,“带上来!”
人群分开,两名家丁推搡着一个身形纤细、做巫傩打扮的人走上前来。那人戴着狰狞的傩面,穿着宽大的巫女袍服,看上去与寻常巫傩并无不同。
官差:“……呃,陈三老爷,这位是名女子吧?”
陈三老爷冷笑一声,眯缝眼阴狠地盯着折夫人,“她就是借着这一点,赌我们都发现不了她的私情!”
他说着转身,粗鲁地扯下那人的傩面和头套,露出一张清秀的、带些男相的脸,两侧家丁强行脱下他的外衫,现出男子修长的体型。
全场哗然!
“这、这不就是名男子吗?怎么打扮成女子模样?”
“诸位请看!”陈三老爷指着那男扮女装的巫者,声音亢奋,“这姓折的贱妇便是假借占卜问卦之名,频频与这奸夫私会!”
折夫人一直冷然地站在原地,神色了无波动,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眸光才几不可察地锐利一瞬。
陈二老爷跟着陈三老爷一唱一和,痛心疾首道:“此事,我大哥他早已知晓,只是顾全颜面,未曾说破罢了!谁知这毒妇竟如此狠毒,先下手为强!”
陈三老爷扑通一声给官差跪了:“大人,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官差吓了一跳,连退两步,忙吩咐手下:“来人,将人带回衙门审问!”
“慢着!”
封眠越众而出,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群咄咄逼人的陈家人,“仅凭一个男扮女装的巫者,几句似是而非的所谓‘知情’,便能断定折夫人谋杀亲夫?”
“昨日陈会长刚刚罹难,今日你们便演着假模假样的悲痛,来威逼他的遗孀,心急定罪,究竟是为他讨公道呢,还是担心夜长梦多,陈家的家产旁落到了你们眼中的‘外人’手中,你们一文钱也拿不到手中?”
她的话音落下,方才还被“奸情”冲击的围观百姓们纷纷怀疑地看向那群叔伯。
郡主殿下都这般说了,这群人定然有猫腻!
折夫人侧目看向身旁为她挺身而出的封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被家丁压着的巫傩则深深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陈三老爷恨得咬牙,今日特意开门迎客,便是为了让云中郡的百姓都知道折夫人的私情,将她彻底钉在耻辱柱之上翻不了身。可这清平郡主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说郡主与折夫人只是有些生意往来,并无什么私交吗?
他求助地看向身侧二哥,却见二哥丝毫不惧,仿佛有什么后手一般。
官差望望挡在折夫人身前的封眠,正准备命手下们让开,便听身后一道凉薄刺耳的声音:“官衙办事,郡主殿下不好随意插手吧。”
“罗巡检!”官差忙转身向来人行礼。
来人一身绯色窄袖官配,腰系金玉带,生得细长眉眼,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穿着武官的袍子,周身却一副阴凉鬼恻之态,望向封眠的视线也湿凉黏腻,像常年盘踞在暗处的毒蛇。
封眠心中警铃大作。巡检负责一方治安缉捕,权柄远高于衙门官差,但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看他官袍是个五品官,观其神态亦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当即侧首,低声对身后侍卫吩咐:“先护着折夫人去后院。”
然而她话音未落,余光便瞥见对方动作更快!
那罗巡检身后数名带刀护卫如鬼魅般迅捷冲出,竟生生隔开封眠身后的侍卫,刀鞘微抬,将她与折夫人二人合围其间。动作干脆利落,显是训练有素,且毫不顾忌封眠的身份。
“罗巡检,”封眠面色一寒,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罗巡检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郡主殿下息怒。下官也是奉命行事,陈会长暴毙,折夫人嫌疑重大,需带回巡检司问话。至于您……”
他语调拖长,那黏腻的目光再次扫来,“还请行个方便,莫要阻碍公务才是。”
“我若不允呢?”
罗巡检狭长眼眸中闪过一丝利芒,“那就请殿下恕罪了,动手!”
当先的侍卫拔剑出鞘,剑刃反射寒光,就在剑锋即将完全出鞘之际,忽有数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几枚乌黑的石子精准无比地连续击中侍卫们持剑的手腕软筋之上。
“呃啊!”
“铛啷——”
惨呼与兵器坠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佩剑纷纷脱手,砸落在地。
一道玄色身影已掠至近前,他足尖在一名逼近封眠的侍卫肩头猛地一脚踹去,侍卫向后倒飞,重重砸翻了数人。
百里浔舟凌然护于封眠身前,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声如玄铁:“我看谁敢?”
满地皆是哀嚎,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陈家人惊惶瑟缩,罗巡检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细长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怎么来了?”封眠自百里浔舟身后探头看他,心下已全然放松。
百里浔舟闻声侧首,目光落回封眠脸上时,瞬间变得温柔,声音也放低了,语气里有一丝后怕,又有一丝邀功的骄傲,“我不放心你,便派轻衣暗中跟着你。果然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你可知这巡检是谁?”
“谁?”
“罗驰尔,位及宰辅的罗公是他祖父。”百里浔舟轻声解释,“他刚刚就任沿边巡检使。”
封眠略一思索,这不是柔妃的母家吗?
她特意写信请太子兄长帮忙暗中运作,送些好官来,怎么好官还没见着,先来了个棘手的罗驰尔?
“两位殿下。”对面忽然传来一道略带些咬牙切齿的阴凉嗓音,罗驰尔闭目深呼吸,压下心中不满,勉强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等还在此处呢,二位若要议论要抒情,不如回了王府再慢慢说?”
“哦?抱歉。”百里浔舟像是才注意到说话之人般,漫不经心地掀起了眼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不说话,我还真没看见此处还有个人。”
那你方才议论的人是谁?罗驰尔险些气个倒仰。
第90章
“两位殿下如此护着一个嫌犯,未免有些目无法纪了吧?”
罗驰尔一张口便是一道罪名砸过来,他细长的脖子高高扬起,愈发像一条阴森嘶嘶的毒蛇。
他他刻意抬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
字都能清晰地传到外面,:“若这世道都如此官官相护,我们巡检司要如何办案?亡者的公道又由何人来伸张?”
声音带着刻意的沉痛情绪,仿佛真的在鸣不平一般。
他虚情假意地接着劝道:“只是去巡检司走一遭,若经查断,折夫人是无辜的,在下自然便将折夫人完好无损地送回府上。”
说着,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百里浔舟与封眠,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意味深长:“可两人殿下这般拦着,倒好似怕我们去查出点什么来一样。这般行事,岂能服众啊?”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掷地有声地抛向外围观的百姓,说罢便暗暗勾起一侧唇角,等着预想中的骚动响起。
外头的百姓们果然也愤愤然地声讨了起来。
“他们怎么竟还敢对郡主动手?也太可恨了!”一个粗犷的男声扬声指责着。
“要不是咱们世子来得及时,郡主岂不是要受伤了吗!”妇人忧心忡忡的附和传来。
“郡主都好声好气与他们说有隐情了,这姓罗的巡检怎么上来就要动手啊?别是心虚了吧?”更有人直言不讳。
罗驰尔:“……”
这不对啊!一群愚民而已,不是应该被他三言两语挑拨,便同仇敌忾起来,纷纷谴责世子与郡主以权压人,妨碍公务吗?怎么这云中郡的百姓倒反过来说他的不是了?他们不是应该最厌达官显贵吗!
罗驰尔嘴角那抹得意的弧度僵住了脸色由红转青,要勾不勾的唇角微微抽搐着,显得颇为诡异。
封眠死死抿住唇,将脑袋迈进百里浔舟的后背处,闷闷地笑了起来。
一点热气和憋笑的震动隔着轻薄的衣料传到皮肤上,痒得百里浔舟下意识想躲,又惦记着要遮住封眠,只能僵在原地,不大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将封眠遮在身后,百里浔舟旋即不耐烦地看向罗驰尔,“少啰嗦。人,你别想带走。这案子,我看也没有要劳动巡检司来查的必要。”
“就让衙门的官差将这所谓的奸夫……”百里浔舟扫一眼满身狼狈的年轻巫傩,“还有那个所谓的同谋歌女,一并带去衙门询问就可以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毕竟陈会长的死因,你我都清楚。我倒不知,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达成这种谋杀?”
罗驰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攥紧的指节微微发白,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恕在下难能从命。”
他一声令下,带来的侍卫们齐刷刷上前护在他身后,气势紧绷,院内的空气一时凝滞。
官差心里落下斗大的汗珠,想着这有背景的官儿就是硬气,看这架势,是要对峙到底了,也不知郡守大人何时才能到,他可是承受不住这种场面……
“罗大人!世子殿下,郡主殿下,莫要动气,事好商量啊!”
郡守姗姗来迟,几乎是跌撞着挤进这剑拔弩张的包围圈里。他额上汗水涔涔,也顾不得擦拭,只连连作揖,心里早已苦不堪言。
他虽名义上是秦王的小舅子,但实则只是家中众多庶子中的一个,地位轻若鸿毛,不敢得罪定北军的世子殿下和天潢贵胄的郡主殿下,但也惹不起这位罗巡检啊,他背后可是有罗家撑腰。
罗巡检冷眼扫来,咬牙切齿的语气带着些阴森逼迫:“郡守大人,有何高见?”
郡守抬袖用力擦去额角虚汗,若有的选,他是真不想见这几位,恨不能立刻昏厥过去,也好过在此受这夹板气。
他嘴唇哆嗦着:“这个……那个……”
“不如这样吧。”封眠忽然向外轻移一步,错了一个身位,从百里浔舟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罗大人是忧心陈会长含冤而亡,”她语调平稳,目光掠过罗驰尔,又转向郡守,“我与世子殿下,亦是担心折夫人蒙受不白之冤。既然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她微微停顿,日光恰好落在她清丽沉静的眉眼间,她被闪得微微蹙了蹙眉,转了一下角度避开日光直射。
“那便当众验,当众审。”
郡守像看从天而降的神女一样看着她,一怕大腿:“好好好,那就当众验,当众审!”
日头逐渐灼烫起来,百里浔舟侧首示意,山衣便机灵地送上来一柄青竹油纸伞。
他接过伞,稳稳在封眠头顶撑开了一片荫凉,遮住了晒向她日光。自己则混不在意仍暴露在烈阳之下的大半边身子。
封眠抬起眼看见他一侧脸颊被晒得有些发红,便抬手覆在他执伞的掌背上,将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见荫凉遮住了他被晒红的脸,这才放心地松开手。
她刚放下手,便感觉到百里浔舟执伞的手又微微地往她的方向偏移了一线,这回她头也不抬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住他的掌背,微微一用力将他的手推回去。
没过几息,他握着伞的手又蠢蠢欲动起来。
身后的山衣忍不住了,幽幽地自两人中间冒出一句:“世子殿下,属下这里还有还有一把伞……”
话音未落,百里浔舟向封眠的方面挪了小半步,与她衣袖叠衣袖,将两人之间那一点空隙尽数消弭,也彻底把山衣完完整整挡在了后头。
山衣瘪嘴,本来心情略有些沉重的折夫人看见这一幕,也没忍住侧首露出一个笑来。山衣赶忙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折夫人身旁的嬷嬷,让她为折夫人遮一遮阳。
嬷嬷投来感激的一瞥,轻声与自家夫人耳语:“夫人,您这次是真碰着贵人了。”
折夫人目光复杂地看一眼封眠,“是啊,真是没想到……”
不管结果如何,这份恩情,她必得回报才是。
片刻后,就在陈府大敞的府门前的庭院之上,临时摆开了郡守升堂的架势。
陈会长的尸首被抬到了侧边廊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三名仵作分别对其进行极为细致的检验。
而庭院中,年轻巫傩跪伏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在陈二老爷近乎杀人的目光逼视下,他浑身颤抖如筛糠,声音嘶哑地交代:“是夫人先勾引我的……”
他声音嘶哑,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陈三老爷得意至极:“这下你还有何话说?”
折夫人冷眼瞧着跪地的青年人,不置一词。
那名从现场逃走的歌女也被带了回来,身子软得几乎站不住,跪坐在地上,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斑驳。
“民女…民女确实去找过折夫人…”她声音细若蚊蝇,在郡守拍了一次惊堂木之后,才努力提高声量,“只因母亲病重,走投无路才去求夫人施舍…夫人心善,当即请了大夫为母亲诊治…”
她抬起泪眼,急切地望向端坐一旁的折夫人:“除此之外,夫人再未许我别的!我、我确实存了攀附之心,陈会长他……他先前许诺过要为我赎身,纳我入府……”
“折夫人说,纳妾之事需得陈会长首肯,亲自与她提才行。故而第二日我才……才与陈会长相约出游,本想趁机求得他点头,谁知……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突然激动起来,向前猛地一磕:“大人明鉴!我怎么会与夫人合谋杀害陈会长?我还在等着他兑现诺言,风风光光接我进府啊……”
“我一个弱女子,若是得了大笔银钱,也是守不住的,能从良入后宅,岂会行这等蠢事!”
折夫人轻轻一声叹息,“傻姑娘。即便他昨日没出事,你也等不到他来接你。”
“像你这样哭哭啼啼寻到我面前的姑娘,这些年来我见过不下十个。可……他一次也没有向我提及过。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一年,他便腻了倦了,又要换新人……”
歌女闻言,哭得更为伤怀。
此时三名仵作也已勘验完毕,得出了明确且一致的结论。
“陈会长体表并无任何致命外伤,亦无吸入或服用可疑药物的痕迹。就只是脱症而亡,也就是俗称的马上风。”
庭院内外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陈会长的死因被板上钉钉,并无外力谋害的痕迹,似乎已经可以确证
折夫人清白了。
这时柳寄雪领着一人匆匆而至,那是一位身着素布长衫、背着药箱的游方郎中。
“草民……草民曾私下为陈会长诊治过一些……嗯,隐秘之症。”郎中在众人注视下显得有些紧张,但在柳寄雪鼓励的目光中,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主要是帮陈会长调理……调理肾元,重振雄风。陈会长他早已外强中干,内里亏空得厉害。草民屡次劝他静心休养,固本培元,可他……唉,就是不听劝呐!这般不知节制,纵情声色,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他摊开手,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又带着几分医者痛心:“这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油尽灯枯之象已显,如今这般突发脱症……只能说身子骨已到了极限,如何能说是被人谋害呢?”
陈会长身边的小厮、管家都供认见过这位游方郎中私下出入陈府,为陈会长悄悄诊治。只因陈会长好面子,不愿被云中郡这些坐堂大夫们知道他的病症,又听闻这游方郎中于男子私房一脉颇有经验,这才频频求他看病。
柳寄雪立于廊下阴影中,遥遥与封眠交换了一个视线。她之前私下行医,结识了不少游方郎中,偶然听见过一耳朵庭中这位郎中私下为陈会长看病一事,今日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去找到了这位郎中,请他来证明陈会长本就肾虚体弱,死于脱症并不意外,也可以成为折夫人脱罪的一条理由。
至此,折夫人蓄意谋害的嫌疑,已算是洗刷干净。
罗驰尔阴森森地瞪向陈家两位老爷。
郡守刚想顺势宣布此事乃是一场误会,让大家散了,陈三老爷猛地跳了出来,指着折夫人,声色俱厉地吼道:“就算我兄长不是被她谋害,但她与旁人通奸,私德败坏,是不争的事实!如此□□妇人,岂能再为我陈家妇?今日我陈家便要休了她,将她赶出府去,净身出户!”
图穷匕见,想夺家产的心思这下是一点也不遮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