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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要焚烧所有的尸体?”太过震惊,柳寄雪一时没能控制住陡然拔高的声调,反应过来后才微微掩唇,蹙眉确认道,“当真非如此不可?只怕……百姓们难以接受。”

    时人信奉“事死如事生”,认为唯有全尸下葬,亡者才能保有身后尊严。若肉身残缺,魂魄便易流离失所,沦为孤魂。是以若亡者尸身损毁,诸如砍头而亡者,都要特意请缝尸匠来将肉身细心缝补完整。

    若如沙场战死的将士只能寻回遗体碎片,也会想办法用各种材料来雕刻、拼接缺失的部分,为的就是求一个“全尸”下葬。

    若提出焚烧所有因疫病而亡的死者尸体,恐怕家属们都会愤而抗议。

    “必须焚烧。”封眠斩钉截铁道,语气不容置疑,“你可曾留意,从西山方向返还的百姓,发病者是否远多于别处?”

    柳寄雪怔了怔,细细回想一番,神色渐渐凝重,“好像确是如此。”

    “我们以药草熏屋净气,凡接触病者必先净手更衣,正因深知此病能通过接触传人。那么尸体呢?人虽死,病气却未散。”

    “……尸身若腐,必污水土和空气,恐怕比活着的病患更容易传染疫病。”柳寄雪喃喃自语地接话道。

    因着根深蒂固的“死者为大”的思想,他们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幸而西山脚下人迹不多,尸身又均以棺椁安置,还未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思及此,柳寄雪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封眠在这里。是她当机立断将染病的于家村隔离看管起来,是她为所有被隔离的百姓筹集来了源源不断的粮水与药材,亦是她思及亡者亲友之痛,命人打造棺椁收敛安置尸身,以慰其亲友天人永隔又无法送葬之痛。

    若是换个旁的地方先是遭灾,后是生疫,恐怕粮草与药材早就青黄不接,苦等朝廷赈灾救治期间,不知要死去多少人。而这些尸体也无人会费心安置,多是裹一卷草席便丢去了乱葬岗。

    她简直不敢想,若是没有封眠,疫病会传播多广,又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可是升米恩,斗米仇,她更担忧若是封眠下令焚烧尸体,怨愤上头的百姓们会反过来诋毁咒骂封眠。她现在见不得有人说封眠不好。

    柳寄雪想不出什么既能顺利焚烧尸体,又能不激起民怨的好主意,一时有些郁闷,“要如何说服百姓们接受呢?”

    “在性命面前,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我大致已经有了主意。”封眠很想得开,行惊世骇俗之事,总是要挨上几句骂的。但总不能因为不被理解,就不去做明知道正确的事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试一剂药方。”封眠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柳寄雪,她解释不清楚这药方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又怎么会知道药方有效,便只能眼巴巴地问上一句,“你,可愿信我?”

    若说封眠生病昏睡一遭,醒来便能指点医师开药,那实在是近乎荒唐的一件事。可柳寄雪迎上她的目光,却莫名地就是信她。

    见柳寄雪点头,封眠眼角一弯,立即凝神开始回忆梦中的药方:“金银花、连翘、黄芩、板蓝根、大黄……”

    柳寄雪越听越是眸光清亮。

    这些药材皆属常见,在他们如今所用的药方里也多多少少都会用到,却从未如此配伍过。如今听来。却琢磨出这确是化湿败毒的良方,只需根据病情强弱,来调整药材配伍和剂量即可。

    末了,封眠又叮嘱道:“入口的水,定要煮沸后才能喝,可以加些盐和糖,让大家每日最少用上一碗。对了,再遣人多运些生石灰来,比熏炙药草更为好用。”

    “好。”柳寄雪认真地将这些逐一记下,停笔时,她望着封眠苍白的病容,忽然生出一些奇妙的想法,她会知道这些,是因为自己身染疫病吗?

    临离去前,她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你故意染病……便是为了这些吗?”

    封眠心头一跳,倏然睁圆了眼瞧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遂而炸毛的猫。

    不待她应答,柳寄雪面巾上方那双清亮的眼睛已浅浅一弯,转身离去。唉,郡主该不会以为她东摸西看的动静很隐蔽吧?若非她信她不是胡闹之人,早将她牢牢摁住了。

    柳寄雪离开没多久,紧闭的门扉重又被百里浔舟推开。他似乎是趁方才的间隙去将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了身清清爽爽的墨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腰间革带利落束出劲窄腰线,长

    腿一迈,便带着清冽的皂角气息在封眠榻边坐下。

    瞧得封眠很是眼热,小声嘟囔:“我也要沐浴更衣。”

    “不行。”百里浔舟拒绝得温柔却不容商量,“病人没有选择权。”

    他坏心眼地补充道:“这是对你没有照顾好自己的惩罚。”

    见封眠的眉眼和脑袋一起蔫蔫地耷拉下去,百里浔舟心中微软,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她的下巴,哄道:“我带你去院中坐坐,可好?”

    指节触及的皮肤仍是热烫,令他心中蹙眉。

    那自然是好极!生着病闷在屋子里的人,最需要去院中坐一坐,望一望天,吹一吹风了。

    只是封眠病得四肢虚软无力,只能由着百里浔舟照料。

    百里浔舟手执干爽的巾帕,熟练地为她拭去额上的汗,巾帕自湿漉漉的鬓角掠过,擦过温热柔软的耳垂,最终贴上她纤长雪白的脖颈。

    颈侧的皮肤格外娇嫩敏感,微凉的触感激得封眠下意识一缩,反而轻轻夹住了百里浔舟捏着巾帕的手,精致的锁骨随之凸起,细腻的肌肤抵在他掌缘。

    两人俱是一僵。

    百里浔舟喉结微动,张了几次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须将汗擦净了才好出门,否则要受风的。”

    封眠慢慢松下肩膀,长睫颤了颤,只嘀咕了一句:“痒。”

    “那我轻些?”

    又不是给伤口上药,这时候越是轻缓,反而越撩得发痒。她只觉心里躁得慌,软声催促:“你快些。”

    “好。”

    百里浔舟忙应了,回身又换了张干净的巾帕,再贴上她颈侧时,便见一抹绯色自寝衣外裸露的肌肤上一点点攀了上来,如晚霞浸染白玉,迅速蔓延至耳根。

    像极一朵徐徐绽开的粉瓣芍药,令百里浔舟的呼吸轻轻一滞,动作也迟疑了一瞬。

    封眠偷眼去瞧百里浔舟,见他竟连耳廓都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比自己还要窘迫。

    看见旁人不如自己时,自己那点羞涩反倒不值一提了,甚至生出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百里浔舟如梦初醒,窘迫之下,只干巴巴地回应了两个字。

    见他如此,封眠心下更轻松了,原本有些紧张的身体放松下来,甚至配合得垂下头,将脆弱雪白的后颈暴露在百里浔舟眼下。

    百里浔指节微紧,手执巾帕沿寝衣边缘轻探而入。指尖忽而触道一抹温润滑腻,一时既盼时间长些,却又觉自己心跳如鼓,有些禁受不住,想快些结束。心思矛盾辗转。

    “你的手指好烫,该不会也烧起来了吧?”封眠火上浇油地调侃,说着话还要转过身来,扬起脑袋要去探他的额头。

    百里浔舟一时又窘又恼,牙根痒痒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敲一记,握住她纤瘦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扳正,“坐好,不许乱动。”

    衣襟遮掩下的其他地方,实在是不便他再代劳,只又替她擦净了双手。一番折腾下来,百里浔舟额上都覆了薄汗,两颊醺红,与高烧也无异了。

    他便转身去拿来一件大氅,将封眠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封眠大惊:“现下可是暑月!”

    “若在我眼皮子底下,让你吹风着了凉,那我不如自绝算了。”

    他故意将话说得重了些,封眠果然不再抗拒,乖乖地任她动作。

    封眠蹬上软缎绣鞋,伸手想让他扶自己起身,接着眼前便被一道身影挡住,两只手臂分别稳稳地托住她的腰后和膝弯,微一用力,便被百里浔舟稳稳横抱起来。

    她下意识搂住百里浔舟的脖颈,脸颊无意间蹭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两人呼吸皆是一顿。

    他就这么抱着她出了门。

    门外夜色如水,院中一滩月光如浅泊。夜风拂来的苦涩药味中,掺杂着青草、泥土的自然气息。

    是生机勃勃的味道。

    封眠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想,她一定是被命运所眷顾的。

    百里浔舟将她安稳地放在院中的竹椅上,又小心将微微散开的大氅拢好,一丝进风的缝隙都不留。

    方才一抱,他只觉怀中像抱了一片羽毛似的,轻飘飘的无甚重量,仿佛风一吹便会飘走,心中疼惜,忍不住轻声道:“你要多爱惜自己一些。”

    封眠一时心虚,“我很惜命啊。”

    若不是惜命,她才不会为几年后可预见的悲惨结局,远嫁北疆呢。

    她反瞧一眼百里浔舟,清冷月色模糊了他眉宇间的锐气,只余几许温柔,少年的眉眼干净漂亮,此刻专注地望着她,让她心口发紧。

    现在的她,也很不愿去想他会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里死去。

    她反问道:“你呢?你这般不管不顾陷在这里,疾羽营怎么办?定北军怎么办?百姓又该怎么办?”

    “父亲不是尚在吗?不知你是否安然,我怎么能安心?那时……根本来不及想那许多。”

    只是听她这一连串的问话,百里浔舟心下忽而有些忐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做?”

    她抬眸望去,他清澈的瞳仁中映着她小小的身影,眸光晶亮仿佛漫天星子也尽数落入他的眼底。

    封眠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一般,别过脸咕哝:“你别说得好像我不识好人心一样,你冒着风险来顾我,我自然很是感激的。”

    只是感激啊。百里浔舟心下轻轻一叹,但他又觉得此时再说些什么,实在有几分像是挟恩图报,便只唇角微扬,轻声道:“知道感激便好,待你病好,切莫忘了回报一二。”

    封眠装做听不见的样子,仰首望着夜空,感叹:“今夜的星星好亮。”

    “嗯,很漂亮。”他应声,眼睛却往她的脸上瞟。

    “那是什么?”她忽然望向远方。

    只见天际冉冉升起一盏暖黄的孔明灯,跃动的火光如流星般照亮夜色。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越来越多,渐渐缀成一片璀璨灯河,顺风悠悠飘来。

    “上面好像有字,写得什么?”

    顺风而来的最近一盏灯正缓缓掠过他们头顶。

    “愿郡主逢凶化吉。”他仰首细看,低声念出,又望向另一盏,“郡主万安。”

    “诸邪退散。”

    “早日康复。”

    他一盏一盏地念着,每一盏灯上都写着斗大的吉祥话,字迹以及灯的做工和样式也肉眼可见的不一致,显然是出自无数人之手。

    无数祈愿自云中郡的方向飘来,是百姓在为她祈愿。

    大家心中都念着她呢。

    封眠心下一暖,鼻尖微酸。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到什么,哀哀地将目光投向百里浔舟:“母亲和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了?”

    百姓们都大张旗鼓地放飞孔明灯祈福了,定然是消息没瞒住。

    封眠与百里浔舟这两个“不听话”“以身涉险”的人面面相觑,不由齐齐叹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还病着呢,亲亲我们先攒着!快了快了[摸头]

    第72章

    星与灯火璀璨,院中两人开始思索回去后要会如何被王爷和王妃耳提面命地训诫。

    封眠忽然想起自己将醒未醒之际,似乎听百里浔舟在自己耳边说了件儿时的故事,一面回忆,一面问道:“你是不是说过,你幼时也曾被拐子拐过?”

    “我是为了救人,双拳难敌四手,才一并被绑了去。”百里浔舟严谨地纠正。

    结果不是都一样吗?虽是这般想着,但封眠体贴地没有说出口,只接着问道:“你可还记得是在哪里?可是一处叫齐山的地方?”

    百里浔舟蹙眉回忆了半晌,这件事早已经掩埋在他惊心动魄的兵戈生涯之下,很多年未曾想起过,一时间还真不能确定事发地点。

    他尝试着倒推。当时父亲似乎是准备带着他入京觐见圣上,那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带他入京,结果半路发生他“被拐走”的意外,父亲将他救出来后,剿灭了附近的拐子,便把他送回了北疆。

    他们那时正行到……“对,

    是齐山附近。”

    听见肯定的答复,封眠一双眼笑成了弯月状,继续问道:“你只记得自己如何英武地烧了山洞,带着大家一起出逃,又如何机智地戏弄了那群拐子,成功逃出生天,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这些还不够吗?”百里浔舟不解,强调道,“那时父亲嫌我年纪小,还不肯让我调令兵马,那一夜,可是我头一次做‘战斗’指挥。回去后,父亲便肯放手让我带兵,我这才一点点建起了疾羽营。”

    好吧,这对于年幼的小将军来说,可是初出茅庐的一场小战绩,自然只有精彩的战斗才值得铭记。封眠乐不可支,最后提醒他:“与你一起被关在山洞里的人,你也都不记得了,那个小姑娘呢?”

    什么姑娘?

    百里浔舟微微蹙起眉心,显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幼时被拐子关在山洞里,有一个小男孩安慰我不要害怕?”封眠循循善诱。

    百里浔舟的目光从茫然到惊讶,不敢置信地迟疑道:“该不会,是我吧?”

    他全然没了印象……

    等等,封眠那时说那个小男孩与她说什么“黑暗里其实藏着星星守护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他不但在心里嫌弃幼稚,嘴上还在说封眠好骗,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

    若那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他岂不是在骂自己呢?

    “你自己说过什么话都忘记了,若不是我还记得着火后一起逃跑时,那个小男孩将外衫脱了挂在树枝上迷惑敌人,怕是也认不出你来。”

    对十几年来在宫中安稳生活着的封眠来说,出宫被拐那段时间的经历实在是惊心动魄,是以印象深刻,并牢牢地将学到的那一点逃生小技巧记在了脑海中,初来北疆,在狼骨龄遇袭之际,她也是靠着一招,短暂地甩开了流匪。

    百里浔舟全然没想过自己竟然那么早就与封眠相识了,心下小小地雀跃起来,这算不算是有缘呢?必然算的吧,她这么年就出宫那么一次,偏巧就遇上了他,怎么能不算呢?

    这厢百里浔舟正兀自窃喜着,忽听封眠带着笑意问道:“你那时想牵我的衣服,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

    明明是他怕黑,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安慰她,还有模有样地说“我牵着你,别怕”。

    封眠抑制不住,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好面子了?”

    什么旖旎的感慨啊缘分啊,此刻尽数散尽了,百里浔舟只觉两颊烧红,颇有些狼狈地侧过头去,“我那是……若我们两个人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岂不是就要崩溃了?我自然要装上一装了!”

    “后来你不也是因此,不再怕黑了吗?”想到这一茬,百里浔舟忽地不心虚了,侧眸瞧向封眠,眼底暗含得意,“说明我当时装得很到位,很有用。”

    封眠大笑,险些从竹椅上跌下去,被百里浔舟捞了一把,才重新坐稳。

    她揉一揉笑到有些晕眩的额头,重重喘了一口气,“是是是,我还要多谢你才是。”

    百里浔舟微一探身,伸出手替她按揉着太阳穴,垂眸瞧她时,眸光温柔,“当时并没有人与我说,皇宫跑丢的某位小县主也在那群孩子里,否则我定然会印象深刻,不会忘的。”

    “或者,当时我没有折返,而是随父亲去了盛京,说不定也能早早遇见你。”

    “这可不一定,回去之后我就病了,小半年没怎么见过人呢。”

    封眠语调轻松,百里浔舟却陡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太后将封眠送入道观关了七日的事,好似都是在这一年?

    “可是太后为难你?”他脱口问道。

    封眠静默了半晌。

    这几乎是两人头次聊起封眠在宫中的那些时日,百里浔舟所知的一切,都是旁人口中传了一道道的八卦,他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在封眠的心上又留下了多少痕迹。现下见封眠神色,他便想那一定是不甚愉快的记忆,有些懊恼自己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正要开口换个话题,却听见封眠仍有些虚弱的嗓音轻轻道:“也不仅仅是太后。”

    从五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年,齐山那段经历都大致有些模糊了,但回宫后那些时日发生的一切,细细回想起来,却仍然历历在目。

    “因为我的任性出逃,暑月殿上下的宫人都遭了殃。他们没做错任何事,只因没看住我,就平白丢了性命……”这是封眠心底最后悔的一桩事,仅是提起便觉心底翻江倒海的痛,嗓音都微微的哑了。

    她还能记起那时贴身照顾她的两名宫婢笑起来的模样,正是少女最活泼朝气的年纪,她因父亲的死讯失眠了几夜,她们就陪着她熬了几夜。

    只是彼时她被舅舅宠爱太过,并不知晓一次不听话的后果会那般严重。

    暑月殿的人被尽数淘换,舅舅气她不听话,更气她跑出宫是为了去找只陪伴过她三日的父亲,斥责她这般举止不像她的母亲安乐公主,反而像极了她的父亲。在这世上,舅舅最厌恶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于是一时冷待于她。

    那几日她烧得迷迷糊糊,又开始做奇怪的梦,太后便趁机借题发挥,瞒着舅舅将她关进了道观里。

    直到褚景涟在舅舅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封眠才被放了出来。

    那之后,封眠便懂得在宫里生存,需要她更加乖顺听话才行。

    “我被带入宫里时还只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能瞧出什么性格好坏呢?舅舅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我百般照拂,自然不希望我身上有像父亲的地方。”

    “而太后不喜欢我母亲,便也不喜欢我,所以不管我是听话还是叛逆,她只要找到机会便为难我。”

    “你看,他们都不是因为我是什么模样,来决定对我的好恶,而是根据对我母亲的好恶,来决定对我的态度。”

    将压在心底,困扰自己许多年的杂乱思绪缓缓地说出口,封眠蓦地感觉身心轻盈许多,也许有些话与情绪,当真只需要一个出口便好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被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住了脸颊肉,缓缓地将她的脑袋转了个方向,眼前是骤然放大的一双眼。

    乌黑的眸子如点漆一般,灼灼真挚地看着她。

    “我不认识安乐公主,我只认识你。”

    所以我喜欢你,便只是喜欢你,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她一定是烧得更严重了,封眠想,否则怎么会觉得脑袋更晕了呢?

    封眠抬起手,湿热的掌心贴在了百里浔舟的侧脸上,遮面的棉质面巾触感粗粝。

    风声草声虫鸣声尽数消失,百里浔舟只听得心头砰砰乱跳,心脏快要擂穿胸膛跳出来了。

    贴在颊侧的手用力一推,封眠嘀咕:“别靠我太近,当心将病传给你。”

    百里浔舟:“……”

    “我……”

    “喝药了。”柳寄雪端着药走过来,将两人往屋里赶,“夜风开始凉了,不要在院子里坐这么久,快进屋。”

    百里浔舟重又将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封眠,塞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转身正想去接过柳寄雪手中的药碗,柳寄雪却径直上前将他挤到一边,将药递给了封眠。

    封眠端过温度适宜的药碗,咕嘟嘟一口气喝干了,柳寄雪又递来蜜饯喂进她嘴巴里。

    “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来替你把脉。”柳寄雪又絮絮与封眠说了几句话。

    被晾在一边的百里浔舟心下有些郁闷,柳寄雪在这里的时候,他好像就成了一个无用的外人,好多余。

    翌日一大早,百里浔舟蹲守在药房内,借口其他病人更需要柳寄雪,将她支走,全权揽下了给封眠送药的活计。

    他用勺子搅着汤药,努力将滚烫的汤药晾至适宜入口的温度,再双手捧到床榻前递给封眠,看着封眠一口气喝光汤药,便及时喂上一粒蜜饯。

    见封眠吃得两

    颊鼓鼓,他这才觉得心下舒坦了。

    连续喝了两日药,封眠便退烧了。

    “此药有效,太好了,太好了!”柳寄雪难得有情绪语气这么激昂的时候,露出的眼睛是笑着的,眼底却漾起了浅浅的泪花。

    百里浔舟狠狠地松了口气,终于没有负担地笑了出来。

    封眠亦是终于安心,她下定决心,道:“帮我通知一下大家,一个时辰后,在村口的空地前集合。”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闻郡主有事要宣布,百姓们紧张得隔着些距离站好,有些担心郡主的病情不会加重了吧?

    待看到郡主好端端的现身,众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封眠先将大夫们研配出新药方的事情说了,众人终于看见了痊愈的希望,纷纷喜不自胜,满口的吉祥话说着。

    封眠向下压了压手,止住了众人的欢呼,此时方才提出要焚烧尸体的决定。

    不出意料,群情激奋。

    有年迈的老人使足了力气嚷道:“这与掘人祖坟、挫骨扬灰,有何不同啊!”

    第73章

    嘈杂激愤的言辞如浪打着浪一般涌来,守卫们都警觉地横起了刀鞘,以防备情绪激动的百姓们忽然行什么过激之举。

    在这紧张的气氛之中,封眠虚弱地咳了两声,百里浔舟忙关切地上前站至她身侧,轻声问:“我来吧?”

    封眠摇摇头,这种有悖于当世人伦常理念之事,既是她要做的,便应由她来向众人做出解释,有多少不满与怨愤,也都应由她扛着。

    底下众人虽然愤恼上头,但多少还惦念着封眠之前行的好事,见她大病初愈,如此虚弱情状,也不由地都压了声音与火气,静等着听她还要说些什么。

    封眠略略扬高了声音,言辞恳切:“我知此举很难接受,若非行至绝路,绝不会行此下策。”

    “但若不彻底焚烧染病而亡的尸身,飞蝇鼠蚁,空气泥土,甚至是井水之中,都有可能会染上病气。如此往复,疫病何时能绝?”

    隔离治疗了这许多天,众人如何不知但凡与病患有一点接触,都极有可能染上疫病的道理?他们很快便想通了其间的联系,活人染病已是如此轻易,更何况埋葬入土、日久便会腐烂的尸身?

    众人一时皆沉默了,一时觉得封眠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一时情感上却实在迈不过那一道坎。

    有那年轻气盛重孝道的,仍是气愤:“我父生前已遭了大罪,若死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我岂不是大不孝!往后有何颜面再去见他?”

    封眠看向他,言辞切切,“那我且问你,若你染病死后,尸身不焚,来日极可能令自己的至亲子女染病而亡,你待如何?”

    那人一怔,想到家中刚回跑跳着喊“爹爹”的一双儿女,一时说不出话,为了自己孩子的平安,他自是什么都愿去做,更遑论只是死后被焚尸?

    其余人亦是纷纷思及己身,心中的天平渐渐向封眠倾泻了几许。只是让他们自己做出牺牲自然没什么,可现下要烧毁的,是他们至亲挚友的尸身……

    “再者,若因此导致满门死绝,日后无人祭祀,这对祖先来讲,难道便是孝了吗?”

    封眠将他们拿来反对自己的“孝道”还了回去。

    底下众人闻言一哽,竟觉得她说得极为有道理,与断了香火相比,似乎焚烧尸身,算不得是最不孝的。

    见众人似乎已有所松动,封眠放缓了语调:“我已遣人去请明檀寺的高僧,灵虚观的道长,届时会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为所有亡魂超度。”

    “我亦会在西山脚下立一块祛病碑,将亡者的名讳铭刻其上,永世受后人香火供奉。白水县,乃至整个北疆,大雍,都会铭记他们今日的贡献,也会铭记你们的大义。”

    众人所求,不过是亲友死后哀荣,封眠自当竭力满足。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略有动容的面容,如今,只差一个领头表态之人。

    “我愿支持郡主!”

    人群中,婉娘站了出来。她隔着几尺的距离,与封眠遥遥相望。

    半个时辰前,郡主私下与她倾心谈过此事,她从震惊抗拒,到接受,也只不过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她相信愿意为了百姓以身犯险的人,绝对不会反过来害他们!

    况且迎儿那么小,于家那几个没心肝的能记得他几时呢?她想要他名姓永刻碑上,被后人铭记,便是她故去了,也能香火不断,保永世平安。

    一人表态,便陆续有人开始附和,渐渐地,就连念头最为顽固的老古板,也止声不再多言。

    封眠松了一口气,回首与身后的柳寄雪和百里浔舟对视一眼,三人同时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

    百里浔舟望着封眠病后愈发纤弱的身影,既为她事成而高兴,又因她以孱弱身躯肩起如此大事而心疼。

    他上前扶着封眠回去休息,说道:“你为此事开了个好头,扫尾的事便交予我吧,莫再费心神了。”

    有人自愿代劳,封眠当然乐得轻松。

    午后,太阳最盛之时,西山脚下腾起了层层烟雾。

    人们站在屋外的空地上,纷纷面向西山行礼,哭声远远传至西山脚下,遥送亡灵。

    经此一举,疫情再未向外扩散过,再加之新药方的应用,多数病患也日渐好转起来。

    封眠也终于度过了隔离观察的日子,准备趁着清晨悄悄离开。没承想刚出门,便见百姓们已早早侯在屋外,隔着一段距离向她伏首拜送。

    乌压压的一片,沉默无声,感敬之意却已震天。

    封眠遥遥与众人回了个礼后,便登上马车,回了驿站。

    驿站外站了一溜翘首企盼的人,远远瞧见马车驶来,众人都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上前相迎。但顾春温与陆鸣竹两个自觉身份不妥,忍了又忍又克制住了。

    流萤和雾柳两名贴身侍女则名正言顺地拔腿跑向了马车,第一时间扶着封眠下了马车,流萤眼睛里又冒起了泪花,“郡主终于回来,这几日真真是要把奴婢们担心死了!”

    “郡主竟还特意着人看着,不许我们近前照顾,这些时日……”雾柳小小抱怨的话音一顿,瞧见百里浔舟跟在封眠身后下了马车,惊讶地张了张嘴,“世子殿下?”

    众人皆是一惊,百里浔舟是何时混进来的?

    不怪他们消息落后,只是这里几个人没一个是关心百里浔舟动向的,柳寄雪等人也常驻于家村附近,并不走动。而百里浔舟闯进来时也没往驿站去,只随手抓了个守卫逼问封眠的所在,驿站附近的守卫又皆是疾羽营借调出来,自不会多嘴什么。

    是以他们到此刻才知道,百里浔舟竟一直在里面照顾封眠!

    顾春温隔着几步远瞧见封眠回首落在百里浔舟身上的目光,心底微微一凉。陆鸣竹酸溜溜地迈开步子,一脚踩到块石子,险些一头栽倒。

    流萤两眼放光地在两人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唇角翘得已然压不住了。

    好极好极,打从盛京出来,她就暗暗为郡主寻不到如意郎君而担忧,一路上确实也没少计划着日后要张罗着为郡主寻几个俊俏优秀的小郎君,如今见世子殿下待郡主这般上心,觉得自己的计划倒可以无限期搁置下去了。

    傅辞偃慢悠悠地跟在流萤和雾柳身后晃到近前,上下将百里浔舟打量了几遍,轻哼出声:“不错嘛,挺有胆魄。”

    听着像是夸奖,但好似又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嘲意,让人摸不清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于家村发生的事情,众人皆已知晓了,流萤便问道:“既然如今疫病已可控了,咱们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去了?”

    封眠含笑点点头:“目前只需将于家村和小山村继续隔离起来便好,再过旬日,这两处估摸着也没什么事了。”

    出来日久,又被困在方寸之地日日焦灼忧心,众人早便想回云中郡了。

    “王妃知道了,定然很是高兴。”

    封眠与百里浔

    舟对视一眼,只盼着王妃慈母心肠,心疼他们二人受苦受难,从轻发落。

    接下来又花了半日的时间准备车马,收整行囊。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准备踏上回云中郡的路了。

    临行前,封眠撩开车帘,询问刚准备上马的陆鸣竹:“陆大人,你现下可有空吗?我有些事想与你聊一聊。”

    被困住这些时日,也不知外头的铺子都如何了。

    陆鸣竹自然无有不应,乐颠颠地应召上了马车。

    他刚坐下,正要关上马车车门,又一人跟着走到了马车旁边。

    “郡主,微臣也有事要禀。”顾春温一手抵住马车车门,温言问道:“不知可便同乘?”

    “自然,顾大人请。”封眠不觉得有什么,点头应了。

    顾春温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在陆鸣竹对面坐下,冲他微微一笑。

    外头,百里浔舟蹙眉瞧着,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丢到一旁守卫的怀里,大步行到马车旁,从小小的窗口微微探头,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样,瞧着封眠道:“这几日我都未休息好,可否借马车歇一歇?”

    车窗外一点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的光影映得他眉眼深邃,自下向上抬眼瞧人,莫名透出一股可怜巴巴的意味来。

    封眠立时就心软了,正要应声,却听临窗而坐的顾春温侧首轻声问道:“我等谈论公事,可会吵到殿下?”

    百里浔舟略侧了侧脸看他,眉眼骤然锋利起来,不大客气道:“往日出征,哪有那么安静无声的地方给你睡觉?有点声音在耳边,我反倒能歇得更安稳。”

    “好了,快上来吧,车里有软垫,你靠着歇一歇。”封眠伸出食指来,将百里浔舟的脑袋从窗边戳出去,动作与话语间皆是亲昵。

    百里浔舟登时笑弯了眼,绕到马车门边,大步跨上了马车。他弯着腰越过分坐两侧的顾春温和陆鸣竹,径直挨着封眠落座。

    流萤和雾柳两人挨着门边坐着,瞧见里头四人端坐这一幕,感觉空气莫名紧张起来。

    百里浔舟坐下时,刻意地挽了挽袖子,将两只手露出来,再刻意地从封眠面前探过,拉了拉窗边的帘幔。

    这一伸手,便将手背上烫伤似的红痕暴露在了封眠眼前。

    封眠将他正要收回的手抓回自己面前细看,眉心轻轻蹙起,关切道:“何时伤的?”

    百里浔舟死抿住唇,不让唇角翘起,正要说话,马车门又被打开了,傅辞偃站在外头,双手环胸而抱,打量着马车里的一干人等,“都在啊,不介意再多搭一个人吧?腿疼,骑不了马。”

    在座的三位公子很想说介意,奈何封眠说了句不介意,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里又塞进来一个人。

    幸而封眠出行的马车空间阔朗,塞下他们几个人仍有余裕,并不显得如何拥挤。

    百里浔舟勾了勾被封眠托在掌心的手指,将话题拉了回来:“一点小伤,煎药时不小心溅到了。”

    “怎么这么不当心?上过药了没有?”想到病着的那几日,确实是他日日端着药来,她竟没注意到他是何时伤的手。

    “无妨,我又不怕烫。你忘了?小时候我在山洞里点着火,救你一起出去。那么近那么高的火苗我都不怕,刚出炉的汤药算不得什么。”

    百里浔舟就这样超绝不经意地当着众人的面,透露出他与封眠自幼相识的信息。

    果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们二人幼时便曾见过?——

    作者有话说:马车:今天工作量有点大了

    第74章

    封眠闻言瞧向百里浔舟: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百里浔舟无辜回望:努力回忆嘛,想着想着,有些碎片画面就自动溜进脑海里了。

    至于一些细节问题,想不到就编造一番。总之他们自幼相识可是事实。

    傅辞偃目光狐疑,直言相问:“郡主出嫁前应该从未出过宫吧,世子殿下又未曾去过盛京,你们幼时如何能见过面?莫不是在梦里?”

    哼,百里浔舟冷眼瞧他,“岂能什么事都被你们知道了去?”

    真说出来吓死你们,他与封眠可不是简单的见过面而已,还一起共患难过,那可是一段惊心动魄,令人此生难忘的的回忆。

    只是他不知这段过往,封眠是否愿意让旁人知道,所以并未直接讲出来。

    封眠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宫里头和盛京的贵人们几乎都知道此事,遂淡淡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复杂之事,五岁那年我父亲战死,那时我不太懂事,便自己悄悄溜出宫去。半路遇见了拐子,这才意外与世子殿下相遇。”

    寻常人听到此处,多会默然几息,为提及旁人的经年伤处而歉疚,正如顾春温与陆鸣竹,两人皆开始酝酿着安慰的措辞。

    独独傅辞偃眸光一闪,追着问道:“你父亲,可是那位镇国大将军?”

    仿佛真的很好奇一般。

    封眠点了点头,“傅公子难道认识家父?”

    傅辞偃的眼神愈加复杂古怪,半晌忽地郁气散尽一般,摇了摇头,用听不出意涵的平静语调说道:“耳闻而已,只是听说郡主自出生便被抱进了宫里教养,没想到竟还记得自己的生身父亲。”

    “血脉亲缘,自是天生亲近。”封眠觉得他问得古怪,就好像在他的预设中,她不但不应该记得父亲,反而应是记恨父亲一般,“他虽只陪过我几日,但我也知晓将士守家卫国之艰险,他与舅舅都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

    虽然若是让封眠选择,也许她会更愿意跟在父亲身边南征北战,可长辈怜她之心,她亦是领情的。

    傅辞偃垂首轻笑一声。

    顾春温在旁瞧着,只觉傅辞偃看向封眠的眼神很是古怪,提起镇国大将军时的语气亦仿佛暗含着什么沉重的情感。

    莫不是多年旧识?

    他开口试探:“大将军自是悍勇,只是可惜英年早逝,又因陛下斥其薄情寡恩,郡主多年来皆养在宫中,民间百姓对其风评倒多有不好之处。”

    “一个外人倒懂得将军与公主夫妻二人的情分深浅了,多管闲事。”傅辞偃垂下眼睫,遮去眼底的冷诮。

    只是这话说出来还像是在骂嘉裕帝一般,封眠也不大高兴,“舅舅爱护手足,自然难免有所偏私,也是人之常情。”

    她不想再纠结于陈年旧事之上,往日不可追,还是当下比较重要,遂结束话题:“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长辈之事,还是莫要妄议为好。我与两位大人还有正事要谈呢。”

    傅辞偃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神色淡淡,瞧不出他在想什么。顾春温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心下悄然揣测他的身份。

    封眠替百里浔舟将软垫摆好,让他靠着休憩,便与陆鸣竹和顾春温聊起了正事。

    马车慢行,比骑马来回要慢上一日的时间,待到又一次夕阳斜晖之际,方才终于瞧见云中郡森然高耸的城墙。

    城门口,百姓云集,比封眠初次来云中郡时聚集的人群还要更多。

    只是这次不同,众人手上多用麻绳编的小篮子放着拿着鸡蛋、瓜果以及鲜花,远远瞧见马车行来,便乌泱泱地往围护着马车的守卫们身上递。

    “拿着拿着,替我们给郡主送到家里去,这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好好给郡主补补身子!”

    “这是我今晨摘的花,现下瞧是蔫吧了一点,插瓶子里再加点水就又活了,郡主莫要嫌弃!”

    “郡主您可要好生养着身体,这几日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马车行速慢下来,封眠撩开帘幔,探出头去与目光所及的众人一一道谢。

    百姓们的一点心意,送得出手才会觉得心中舒坦,她便也没有坚持推拒,命人好生收下了,到时吃了用了,在街上再碰见他们,还能再夸上一句,到时他们心里头菜高兴呢。

    一抬眼,她忽地瞧见阿好和那名叫蔡小田的女孩挽

    着手挤在人群中,好奇地隔着人群问,“阿好,小田,你们两个可是好事将近了?”

    阿好羞涩地挠挠头,蔡小田大大方方地点头,“托郡主的福,祖母愿意随我们回来,现下我们已经是正经夫妻啦!阿好正学着做生意呢,来年互市,我们也能去了!”

    封眠笑弯了眼,“恭喜,来年互市,我等着你们。”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百姓们不再围堵交通,封眠坐回马车里,吩咐流萤:“明日私下去给阿好和小田包个红封,就说是沾沾喜气。”

    “好嘞。”流萤心下也兴奋得紧,离开云中郡这许久,邻里们的八卦都不知更新几波了,她可要好好去抓人聊一聊!

    王府门前,定北王与王妃亦是携手企盼中,王妃紧张得都快将定北王的手臂掐出於痕来了。

    定北王:“夫人,小满人都回来了,自是平安无事,你莫要这么紧张。”

    “人是平安,怎么会无事?病去抽丝,况她身子骨本来就弱,这病中也不知吃得如何,阿琢是个不靠谱的,能将人照顾好吗?阿满怕是不知瘦成什么样子了!”

    说话间,马车拐了进来,王妃急急往前迎了两步,便见一道人影比她还快地翻身下马,两步挤到马车前,伸出手臂将走出马车的封眠接了下来。

    百里浔舟甚至还体贴地为封眠理了理身后卷起的薄披风。

    王妃和定北王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看见了相同的诧异:这还是咱们家那个木头儿子吗?莫不是出去一趟,被人调包了吧?

    “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让你们担忧了。”封眠由着百里浔舟牵着,并肩行到王妃和定北王面前,眼含歉疚地与两人见礼,“望父亲母亲莫怪。”

    “乖孩子,你心系百姓,母亲岂会责备捏!”王妃上前将百里浔舟牵着封眠的手拿开,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前后左右瞧了个遍才心疼道:“果然瘦了!”

    封眠:?是吗。

    雾柳才说她病了一场,脸颊却还丰盈着,显是病中被照顾得很好呢。

    “母亲,儿子……”百里浔舟上前欲插话,顺便再夺回自己与封眠的牵手权,身前便挡了座魁梧的“小山”。

    定北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儿子:“翅膀硬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擅自离军?”

    “先进去再说,门口风大,别将阿满吹坏了。”王妃象征性拦了一拦,挽着封眠往正堂走去。

    百里浔舟瞧一眼天上的日头,阳光普照的暑日,母亲只关心儿媳会不会被风吹着,却半句不关心儿子会不会被爹打一顿,可真是感天动地母子情。

    其余人被王府下人们各自领去歇息,正堂内只余下一家四口做清算。

    定北王“砰”一拍桌,“知错没有?”

    刚被王妃挽着坐下的封眠,噌一下站了起来。

    “没事没事,没你的事,来,坐下。”王妃摁着封眠的肩头让她坐好,给她倒上一杯热茶,自己也冷脸去斥百里浔舟。

    “不与你父亲传信便罢了,竟连母亲都瞒着!若你与阿满在于家村出了什么事,你让母亲怎么活!”

    定北王闻言猛地扭过头去,小声道:“夫人,不与我传信可是违了军法……”

    怎么瞧都是不与他传信的后果更严重些,叫夫人这么一说,瞒着他,倒还没有瞒着她严重了。

    只是叫王妃一瞪,定北王也立即闭了嘴。

    “儿子知错了。儿子不应感情用事,一时乱了手脚,累父亲母亲忧心了。”百里浔舟干脆地认错。

    封眠听见“感情用事”几个字,忽地红了耳根。

    百里浔舟继续道:“我将疾羽营暂且交予军师代管,上瞒将军,待回营后,自去领军法。”

    “隐瞒母亲,儿子愿领家法。”

    封眠这下坐不住了,忙起身护到百里浔舟身前,“父亲,母亲,世子如此行事,皆因我而起,若要罚,也应将我一起罚了。”

    百里浔舟垂眸瞧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纤弱身影。封眠比他要矮上一头,削肩细腰,根本挡不住他什么,却还是站了出来护住他。

    眼底笑意几乎满溢出来,唇角也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往日他在战场上驰骋杀敌,从来都是冲在最前头那个,今日却被比自己年幼、柔弱许多的,妻子,护在身后,这感觉陌生,奇异,却让人几乎暖到融化。

    他又默默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妻子”这个词,愈发地神清气爽,若是他身后生了条尾巴,怕是已经高高翘起,摇出残影了。

    王妃抬眼便瞧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温柔地将封眠扶起来,“好孩子,他自己行事不稳重,怎能怪到你头上?也罢,你说……”

    王妃正想放过百里浔舟,却听百里浔舟轻咳一声,拿腔作势地望着她道:“母亲,儿子真的知错了!”

    满眼都写着几个大字:快罚我快罚我快罚我!

    王妃:……什么毛病。

    她蹙蹙眉心,忽地福至心灵,罚他领家法,受了伤,便有借口叫封眠心疼他了。

    好小子,几日不见,真是与往常不可同日而语了。

    王妃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改口道:“你虽这么说了,但到底不能轻轻饶过他,免得他日后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冲王爷使了个眼色:“王爷,家法处置。”——

    作者有话说:王妃:我儿有心眼了,必须配合!

    第75章

    “父亲怎么还当真对你下手啊。”

    流萤和雾柳一左一右推开门,封眠搀扶着百里浔舟,踩着屋内流泻而出的灯光走了进去。

    她还是头次看见百里浔舟伤成这个样子,大婚那日他刚击退伏兵回来,身上的刀伤狰狞渗血,半点异常都没露出来。现下却虚弱得路都走不稳了。

    王爷还是亲爹呢,下手可真是狠。

    窗前花梨木美人榻上,新换了一只暗绣兰草纹样的雨过天青色软缎垫子。百里浔舟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封眠身上,由她搀着自己在上面坐下。

    熟悉的场景,让百里浔舟想起上一次在这张美人榻上,封眠悉心为他上药的画面。他忽觉喉间干涩,喉结上下微动,但转瞬又想起当时自己在这张榻上说了什么,黑下脸去。

    人永远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他简直想不通大婚之夜的自己怎么就要与封眠说,她可以效仿永宁长公主养面首。

    脑壳发昏了不成?

    身后,封眠未曾察觉他跌宕的心绪,正想拨开衣领瞧一瞧伤势。

    削聪般的手指眼见便要触到玄色衣领,忽然顿住,指尖蜷了回去。

    “我去喊山衣来替你上药。”

    这怎么行!百里浔舟回身,急急一抬臂,慌乱中揽住了封眠的腰身。

    修长五指贴在她纤薄的腰线之上,掌心的热度隔着轻薄的衣衫烫得封眠微微一颤,迈不开步子。

    百里浔舟尚无所觉,满心皆是要说些什么才好不暴露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将她留下来。

    他坐在美人榻上,微微倾着身子,就像是趴进了封眠怀里一般,极近地贴着她的腰身仰首,黑白分明的眼底盛着恳切的光。

    “让山衣看见我被父亲打成这样,也太丢脸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从未说过这样示弱的,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话,耳后一点点烧了起来。

    百里浔舟暗自庆幸,屋内燃着许多烛火,若被问起来耳根怎么红了,便能说是烛光映的。

    周遭灯烛从四面八方落下流流光彩,在两人身上映下明灭的影。

    封眠垂首,看见百里浔舟漆黑的眼瞳中泛着潮湿的光。

    她心颤得一塌糊涂,贝齿微微咬着唇内侧的软肉,点了点头,才想起来去推箍在腰间的手,“你……先放开,我去拿金疮药。”

    细白的手指搭在少年比她要大上一圈手掌之上,指尖触碰到凸起的指骨,冷白的指尖与有着微弱肤色差的手背交错搭叠,对比强烈。

    两只手的指尖同时轻颤了一下,略大些的手掌飞快地缩了回去,手背轻轻蹭过素白的指尖。

    百里浔舟缩回手,乖乖端坐在美人榻上,视线追随着去梳妆台上取金疮药的封眠。待她取了药走回来,他才背过身去。

    修长的指利落地解开了腰间的革带,要褪下外袍时,却不动了,带着沉沉的叹息道:“胳膊好痛,抬不起来了。”

    他微微侧了侧首,也不敢去瞧封眠,长睫抖了抖,顶着红透的耳朵,轻软道:“再帮我一下吧。”

    砰,砰。

    在忐忑等待的两道缓慢的心跳声之中,素白指尖终是再次触上了玄色衣领,轻轻将外袍脱下,再向前探手到腰间,去解中衣的系带。

    倾身时,封眠呼出的气息轻洒在百里浔舟颈侧,微热的温度让他的脖颈迅速烧红了起来。

    封眠一层层剥下他的衣衫,看见他自肩至脖颈处一片白里透红,还未及疑惑,便看见肩背往下被剑鞘砸出的於痕,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窄腰之上。

    她没忍住惊呼:“父亲下手也太狠了!”

    “我可是从肩到腰都照顾到了,只差没将他的臀一块打了。”

    铜镜中映出王妃与定北王的身影,定北王一面为王妃卸钗环,一面语气得意邀功。

    “你打儿子打得还挺开心?”

    向来惯于自己作对的儿子送上门来主动求着要挨打,定北王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但嘴上可不好这么承认,狡辩道,“这不是要全力配合他的苦肉计吗?叫咱们的儿媳一见便为他心疼,一心疼,感情不就好起来了吗。”

    王妃无奈摇头,“那便希望阿琢这苦肉计没白挨吧。”

    灯烛错落摇曳,沾着药膏的手指轻缓地划过白净皮肤上的於痕,痒得百里浔舟肩头一缩,又被封眠以掌心拍了下肩。

    “别动。”

    百里浔舟立时便不动了,无声地轻轻吐着气,肩背肌肉依然紧张地绷紧。

    於痕向下没入后腰,封眠轻轻抵着他的脊骨一推,轻声命令道:“趴下。”

    百里浔舟顺从地向前趴靠在引枕上,便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裤腰向下拉,惊得他险些弹坐而起。

    他蹬着腿,捂着后腰,半转过身来,像一只受惊的狼犬炸了毛,圆睁着一双原本锐意十足的眼,显出几分无辜懵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你、你……”

    脱他裤子干什么?

    封眠被他吓了一跳,手还悬在他腰的位置上,张嘴打了个磕绊:“有、有伤……”

    百里浔舟心下狂跳,面上通红,暗暗埋怨父亲打的不是地方,怎么能,怎么能……

    他是存了些使用苦肉计顺带展露一下美人计的小心思,可怎么能,怎么能……

    两人都垂着眼,一时谁也没敢看谁,空气渐渐粘稠得像是被倒了一锅糖浆一般。

    笃笃,房门突地被敲响,接着传来轻衣一板一眼的声音:“世子殿下,有军情上报。”

    裹着屋子的透明气泡被戳破,粘稠的糖浆汩汩流走了。

    屋内的两人回过神来,百里浔舟提着裤腰站起来,耳后热气未消,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实在是大惊小怪,丢脸至极。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过夫妻之间脱一下裤子上一下药,做什么跟被揪住了尾巴似的?

    明日,明日定要去父亲书房中将他藏起来的禁书翻出来研读!

    百里浔舟兀自平复好心中山呼海啸的情绪,不舍道:“那我先出去一趟。”

    “嗯,嗯,药也上得差不多了。”封眠胡乱地点头,将金疮药搁到榻上,正准备帮百里浔舟穿衣,就见方才还说胳膊抬不起来的人已经迅速穿好了中衣,指尖正灵巧地将系带打结。

    “你胳膊没事了?”

    百里浔舟动作一僵,缓缓地落下双手,露出意外的神色,无辜地看向封眠,“就好了一下,现在又不好了。”

    “……”

    看来这胳膊的好坏,全在他一句话之间。

    封眠未戳穿他,上前替他穿上外裳,束好革带,两手勒着革带一扣,才意识到他的腰有多劲瘦有力。

    指尖痒痒的,有些想摸一下。

    封眠忍住,正要抽手离开,百里浔舟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几乎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他温声报备道:“你早些休息,待会儿若是忙得太晚,我就直接宿在营中了,明日再回来。”

    封眠点了点头,百里浔舟才依依不舍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叮嘱:“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待会儿让人送一碗热羹来,暖一暖胃再睡,可好?”

    “好。”

    百里浔舟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等在门外的轻衣心下还泛起嘀咕:世子殿下今日动作真慢。

    夜深,屋内习惯性地留了一盏灯,厚厚的灯罩罩着,只发出微如萤火的一点光来。

    层层垂落的床幔之后,穿着月白寝衣的封眠将被子拉至下巴处,闭上眼睛睡觉。

    “我不认识安乐公主,我只认识你。”

    刚一闭上眼,星月之下百里浔舟说的那番话就在她耳边响起。

    她睁开眼,盯着头顶床帐上绣着的榴花花纹。时隔几日,终于在熟悉温暖的床帐间躺下,松懈下来的大脑便开始反复回想这几日百里浔舟的一言一行。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封眠翻了个身侧躺,盯着眼前的手指,又想到今日给百里浔舟上药时,看见的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细而不弱的腰侧似乎还有腰窝,很漂亮。

    她蓦地羞红了脸,低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双脚在床上蹬了蹬被子。直到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了,才重又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冷静下来,她开始觉得百里浔舟很有问题,大婚那日她主动要给他上药时,他还百般不愿,今日竟还装着胳膊抬不高,骗她帮他脱衣裳。

    他肯定不对劲。

    但封眠于情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实践经验,虽然很想问他一句“不和离了吗?”,却也不知怎么问出口才合适。

    封眠就这么念着一桩心事,在脑海中胡思乱想了些情境,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封眠正用早膳,忽来人通传说傅辞偃求见。

    这么一大早,他有什么要紧事?

    侍女领着傅辞偃进来,他穿一身玉簪绿的细麻直裰,一条深色皮革腰带利落地束出窄腰,懒散地晃悠了进来,如同进自家后花园一般自在。

    封眠礼貌地问:“可有用过早膳?”

    “未曾。”他不客气地在封眠面前坐下,“既然郡主相邀共用早膳,那我便不客气了。”

    封眠:……

    她只问了一句可有用过早膳,哪里相邀了?

    罢了,她咽下一口汤羹,问道:“傅公子一早过来,是有何要紧事?”

    傅辞偃慢条斯理地剥了个蛋,道:“我是来辞行的。”

    封眠一怔,这才想起与傅辞偃本就是在黑石沟意外相遇,他并不是她的亲朋好友、手下属官,自然是会走的。

    傅辞偃这人其实并不多讨人喜欢,但不知为什么,听他说要离开了,封眠心下还有些舍不得。

    到底也是相处了好几日,又一道历过疫病,也算得上是共患难过的友人了。

    天地茫茫,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

    “若你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着人给我传信。檐下挂着‘封’字牌的……”

    “都是你名下的店铺。”傅辞偃截了她的话头,眼底漾起几缕笑意,“我知道。你铺子开得很不错嘛,北疆半壁商户,都快成封家的了。”

    言语间,竟似是有些骄傲。

    封眠觉得有些奇怪,没太往心里去,又问道:“你要去何处?可需要派人送你一程。”

    “去盛京,见一见故人,郡主不必相送。”

    说这话时,他身上那种浮荡公子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深邃了许多,如云遮雾罩。

    “日后或许不会再见了,此物送予你……”他说着,将半握着什么东西的手伸向封眠的方向。

    “住手!”

    凌厉一喝自院门方向传来。

    封眠扭过头去,便见见百里浔舟手持弓箭出现在院门口,箭尖对准了傅辞偃——

    作者有话说:王妃恨铁不成钢地戳脑壳:你羞什么!

    第76章

    四周雅雀无声,小院墙头已悄无声息地伏满了疾羽营士卒,密密羽箭皆瞄向傅辞偃,他若有任何异动,立时便会被万箭射穿。

    院门处的百里浔舟额上覆满薄汗,胸膛急促起伏着,得知傅辞偃来见封眠后,他便一路奔袭,赶回来便看见傅辞偃正与封眠同坐一桌,向她的方向伸出手,不知要做什么,当下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百里浔舟厉声道:“把手放下,离她远点。”

    傅辞偃神色镇定如初,似乎毫不在意正被数万只箭羽瞄准。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甩了甩袖子,“用个早膳而已,世子殿下做什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对面的封眠将身子略向后仰了仰,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住了防身的匕首。百里浔舟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兵闯进来,虽然没从傅辞偃身上嗅到危险的气息,但她信他自有理由。

    “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百里浔舟眯起双眸,黑瞳中燃着愤怒的火苗,“你不知道吗?阿尔纳部的人正在大肆搜寻你的踪迹。”

    原本身形懒散的人陡然侧首,冰冷的目光射向百里浔舟,声音冷诮:“是吗?找我做什么?”

    见他仍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模样,百里浔舟微微向侧后偏头示意,两名士卒压着一名阿尔纳部的俘虏上前。

    “仔细瞧瞧,是他吗。”百里浔舟的声音中带着一抹肃杀的凉薄。

    那名俘虏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只瞧了傅辞偃一眼,就仓惶低下头去,用蹩脚的大雍话说道:“是,大王要找的人,就是他!”

    傅辞偃忽然动了动,百里浔舟立时拉紧了弓弦,却见他只是起身理了理衣袍,旋即竟泰然自若地踱步走向百里浔舟。

    两名疾羽营侍卫在他动作的瞬间,迅捷跳入院内,将封眠和流萤、雾柳护到了身后。

    在距离百里浔舟和那名俘虏几步远之外,傅辞偃方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名俘虏,与百里浔舟说话:“你没问问他,他们大王找我作甚?”

    俘虏忽然以头抢地,磕出巨响,扬声嚷道:“您是大王帐下最信任的谋士,自打入了大雍便失了行踪,大王担心,命我们私下搜寻!”

    铿锵有力,不打磕绊的一长串话砸入现场众人的耳中,令大家都愣怔了一瞬。

    封眠先是震惊于傅辞偃竟与阿尔纳部有关联,接着又疑惑,若阿尔纳部这位大王如此重视傅辞偃的安危,手下士兵即便是在刑罚之下供认出他的身份,也不应在万箭所指的此刻,火上浇油一般嚷嚷出大王如何重视他。

    怎么听起来像是生怕他死得不够快。

    口条还一下子变得如此顺溜,好似提前背过一样。

    “啊,竟然长脑子了。”傅辞偃轻轻地,毫无波澜起伏地表达着自己的惊讶。

    他将目光转向百里浔舟,“世子殿下意下如何?现在要杀了我吗。”

    百里浔舟:“……”

    总觉得他方才两句话意在嘲讽他没长脑子。

    方才他是关心则乱,如今封眠已然平安,他冷静下来也咂摸出几分不对劲来,只是手中弓箭仍未放下,冷声道:“空穴来风,你先与我回疾羽营,慢慢分说。”

    两名疾羽营士卒应声上前,自左右逼近,伸手便欲反剪傅辞偃双臂,将他押走。

    “不巧,我今日便是来辞行的。”

    傅辞偃散漫的目光忽而一利。

    左侧士卒的手即将触到他肩头的刹那,他身形微侧,向前迎了半步,右手如电探出,格挡住那士卒伸来的手臂,左手顺势拽走了他腰间佩剑。

    傅辞偃握住剑柄的同时,以右足为轴,旋身避开右侧士卒的猛扑,左手握剑就势向后一送,将其击飞。

    电光石火之间,百里浔舟射出手中箭,金石破空之声骤响,傅辞偃后仰躲避,锐利箭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留下一道细小的擦伤。

    百里浔舟反手抽箭搭弓,脚下挪移,再次瞄准傅辞偃。而傅辞偃亦将手中长剑刺向百里浔舟。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又一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顾春温竭力一喊:“封小将军,住手!”

    咔嚓,羽箭与长剑相击,断成两截的羽箭落地的瞬间,场面也为之一静。

    封小将军,是谁?

    顾春温向来从容优雅的形象此刻有些狼狈,他上前两步,横身挡在百里浔舟与傅辞偃之前,看向傅辞偃,“封小将军,你还要伪装到何时?”

    封辞偃盯着他看了半晌,随意丢开手中的剑,笑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此刻他已全然扫去一浮荡书生的气质,脊背挺直如利剑,语调虽还是有些漫不经心,但周身已掩不住沙场历练出的凛然气势。

    “你的好恶都太明显了。”

    满场静寂之中,众人都还在消化“傅辞偃其实姓封”这个消息,尚处在脑筋转不动的阶段,唯有顾春温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推断,也让众人混乱的思绪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变得清晰。

    “自打相遇起,你便对郡主格外关心,却又不是出于男子对女子的倾慕之心,反而隐隐有着长辈的关切。此番回程,听你提起镇国大将军,我本以为你只是封家的旧识。”

    但他回去后翻阅旧时与师长之间的书信,试图找出姓傅且与封家往来密切的家族,却忽然想起,镇国大将军封辞胥,还有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幼弟。

    “这位幼弟乃大将军庶母所生遗腹子,自幼长于大将军之手,不离左右。但在大将军故去后,便不知所踪。彼时小将军只是锋芒初露,是以并无多少人注意,遂无人再提起。”

    顾春温一瞬不瞬地盯着封辞偃,“算算年纪,如今恰好二十又五,与你一般。我没说错吧?”

    “只有一点错了。”封辞偃略带冷倦地垂下眼,“我早已不是什么小将军。”

    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他便是镇国大将军封辞胥那已经失踪十一年的幼弟。

    “你……”封眠满心震惊,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忽又迟疑地顿足,不敢置信地望着不远处的青年,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不真实的缥缈感,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话音。

    他是父亲的弟弟,那么……

    封辞偃偏头看向她,与她生得有几分相似的眼瞳中多了许多温柔。

    “小满。”他第一次唤她的乳名,却毫不生疏,仿佛已在心中念过千百遍,“你应叫我一声小叔叔。”

    封眠哑然,她只知父亲的父母早亡,却从未有人提过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她以为父亲那一脉的亲戚早就已经断绝了。

    难怪她初见傅辞偃时便觉得眼熟,这时再瞧,才意识到他眉眼间与父亲,与自己,都有几分相像。

    落拓身姿被框于天地之间,恍惚间,封眠仿佛跨越时空长河,再次与父亲对视,让她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你你你你……”比封眠更加震惊愕然的,却是百里浔舟。他握着弓箭的手都僵住了,手中羽箭放下也不是,搭弓也不是。

    他的目光在封辞偃与封眠之间来回打转了好几圈,不得不承认,若留心细瞧,他们眉眼间确实有些相似之处。

    “你既然……你与阿尔纳部……”百里浔舟心中一阵惊涛骇浪,疑云遍布,封辞偃消失这么多年到底去做什么了,惹得阿尔纳部众人追寻?

    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先问哪一句。

    封辞偃没好气地瞧他,“你被鸟叨了舌头?”

    百里浔舟:“……”

    很气,但现在封辞偃身份已经不一般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封眠的小叔叔,眼瞅着封眠看向封辞偃的目光已经变得亮晶晶水汪汪,百里浔舟还如何能出口顶撞“长辈”?

    一场内斗消弭在顾春温的“揭穿身份”之中,在场众人都被百里浔舟下了军令,不得走漏丝毫风声,以免阿尔纳部的人闻着味儿摸过来。

    封辞偃本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即刻入京,却不肯与封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要紧之事。封眠刚与小叔叔相认,心中有许多疑惑要问,当即挽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封辞偃到底对侄女心软,叹一口气:“你这样留我,显得我今日非要走,还与百里动起手来,很呆。”

    “此一时,彼一时,我看谁敢拿此事笑话你?”

    百里浔舟默默移开了视线,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在封眠那里占领的地位,迅速被旁人“鸠占鹊巢”了。

    那不要脸的鸠还拿捏起了长辈的做派,处处刁难起他这可怜的小鹊来,百里浔舟觉得自己遇到了“恶婆婆”。

    “茶太烫了,世子殿下平日便是这般喝茶的?”

    众人围坐在桌前,不便唤侍婢在旁,百里浔舟便自觉地替“长辈”斟茶,就被他一会儿刁难凉了,一会儿刁难热了,若不是看在封眠的面子上,百里浔舟真想把茶泼他脸上。

    “小叔叔,热了你就晾一会儿再喝。”封眠看不过眼,将再次起身端茶水的百里浔舟拉着坐下,“世子平日又没伺候过人,你这般为难他做什么?”

    被封眠一维护,百里浔舟立即神清气爽起来,连带着瞧封辞偃时,包容度都变高了。可见世上所有的婆媳关系,都怪夹在中间那人不作为!

    “他平日连杯茶都不给你倒?”封辞偃蹙眉,又找到一个可以攻击的点。

    百里浔舟:?你在拿自己和谁相提并论?你们俩能比吗?

    封眠安抚地在桌下拍了拍百里浔舟的手,转移话题:“小叔叔,你为何一开始不与我相认呢?”

    若不是顾春温留神,今日封辞偃走了,日后她上哪里去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小叔叔?

    封辞偃顾左右而言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再晚一炷香就要愈合的伤口,故意叹气道:“唉,世子殿下的箭法当真是奇准,我都闪得那般快了,还是被划伤了,若是再慢上一点,怕是这脑袋就要被你当糖葫芦串起来了。”

    百里浔舟:“……”

    怪他吗?

    封眠主持公道:“此事可怪不到世子头上,若不是你隐瞒身份,又与阿尔纳部不清不楚,世子今日岂会执箭对着你?”

    “你不许再绕弯子,为何一开始不愿与我相认?”

    第77章

    “你不肯说,所以此事与我有关?”

    封眠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封辞偃。

    在她不依不饶的逼视之中,封辞偃默然移开了视线,拒绝与她眼神接触。

    “喔,或者说,与我父亲有关。”她音调不高,却字字清晰。

    笃定的语气令封辞偃忍不住皱了皱眉,“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他以为某些心照不宣的沉默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封眠不喜欢这种被瞒在鼓里的感觉,诚然也许有些欺瞒是善意的,可此事关乎人命与真相,她直觉必须得问个清楚。

    “十一年前你失踪后,是不是就想办法混入了阿尔纳部?”

    封辞偃没说话,默认了。

    百里浔舟咬牙切齿,小发雷霆地用半个手掌一拍桌,“难怪这些年阿尔纳部频频作妖,果然背后有矮人指点!”

    “……”

    屋内略显肃然的气氛被这神来一笔的“矮人指点”冲淡了几分,封辞偃无语地瞧他一眼,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给他们谋划过针对大雍的策略。”

    这话让百里浔舟心中松了口气,他想着,封眠大约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叔叔帮着外族侵犯大雍百姓,才故意有此一问。

    封眠垂眸思忖片刻,再抬头时目光清亮如雪,直直看向封辞偃,声音轻而坚定:“所以父亲的死并不简单,对吗?”

    “上一辈的事,与你无关。”封辞偃开始搜寻屋内有没有其他可以落座的地方,真不想跟这孩子同桌而坐了。

    这话说得太过冷硬,在座众人都愕然瞪他,虽知他是不想让封眠掺和进某桩麻烦事里,但这话说出口也委实有些太凉薄了。

    封眠亦有些被气到,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摁在原地无处可逃,怒而发问:“死去的是我的父亲,怎么能与我无关?”

    “他养过你吗?”封辞偃忽然冷声问道。

    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没想到封某人口中还能吐出更为凉薄的字眼。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顾春温和百里浔舟对视一眼,难得站在了同一阵线,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封辞偃继续道。

    “他只陪过你三日。只为了这三日,你凭什么要因为他的死而背上仇恨?这对你不公平。”

    百里浔舟和顾春温对视一眼,又坐住了没有说话。

    “若父亲的死是人为,便事涉朝堂,并非仅仅只是私仇。况且,虽无养恩,亦有生恩。父亲说过,并非他不想将我带在身边,而是……”封眠的话音戛然而止,脸色倏地煞白,瞳仁因震惊而放大,嘴唇轻颤,“父亲的死,与舅舅有关吗?”

    窒息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百里浔舟在桌下悄然握住封眠冰凉的手。

    封辞偃叹了口气,“你与阿兄一样,就是不愿做一个糊涂人。”

    周身的空气仿佛寸寸凝结成冰,冷得令封眠难以喘息。

    “我不能确定,他在其中是否做过手脚。”

    此话一出,封眠方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一旁的百里浔舟比她还要迫不及待:“什么意思?”

    封辞偃知道就算自己想瞒下去,封眠也定然不会罢休,从他这里问不到,也会去别的地方查,何必再让她劳心费神,便干脆将一切和盘托出。

    “阿兄当年与定北王约定,于拥雪关外将北夷彻底驱逐。”

    听见还有自己父亲的事,百里浔舟警觉地向前倾身。

    “他提前一夜,率兵埋伏在拥雪关外的侵云岭。但计划被人走漏了风声,阿尔纳部知悉了他的方位,反将他一举合围。”

    “阿兄率军血战,原想着坚守至次日援军抵达,但定北军迟迟未至……”

    “不可能!”百里浔舟霍然起身,“父亲绝非背信之人,更不可能延误如此重要的军机!”

    “坐下。”封辞偃语气沉静,“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百里浔舟耐着性子坐回去,眉峰紧蹙,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从悬崖上摔下去,意外保得一条性命,昏迷月余。醒后才知道,那样一场疑点重重的战事,竟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道阿兄不敌阿尔纳部,战败而亡。”

    “我信不过身边任何人,便决定假死消失,暗中查探。”

    他只用一句平淡的话轻巧带过了过往的十一年,但听者都知这其间有多少惊险与苦楚。

    百里浔舟想起来之前得到的消息,阿尔纳部要寻的人“面上有一道自右上横贯左下的伤疤”,惊疑不定地打量他如今看来十分光洁的面部,“所以你在阿尔纳部时脸上的伤疤……”

    “我好歹随阿兄上过几次战场,与阿尔纳部正面交锋过,自然需做些伪饰。”封辞偃淡然解释,阿兄曾夸过他俊俏,因这一句话,他也不会对自己的脸下死手。

    “这些年我在阿尔纳部苦心经营,发现他们并未与定北王有何联系,却与盛京某些势力一直暗中往来。”

    “所以我推测,当年之事,定北王应当也被蒙在鼓里。许是有人从中作梗,误传了军令。”

    百里浔舟的眉心这才松开些许。

    封眠轻声道:“或许……舅舅也不知道呢?”

    哪一朝的天子会在自己身侧留下通敌叛国的逆臣不去查,放任这么多年?

    但封辞偃不大讲道理:“那谁知道呢?陛下向来厌恶我阿兄,便是知道有问题,也未必愿为他彻查。包庇与嫌犯同罪。”

    “你这是偏见。”

    “长辈的恩怨你不懂,他的厌恶,可不是普通的厌恶。”

    “你当年也只有十四岁,比我如今还小三岁,你又能懂多少?”

    封辞偃伸出手指来戳她的额头,“那我也懂得比你多,小笨蛋。”

    封眠长到这么大,只有她笑褚景涟笨蛋的份,还是头一次被别人戳着脑袋叫笨蛋,气得两颊都鼓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查到了别的证据?你定是找到了盛京与阿尔纳部勾结之人的线索,所以今日才要辞行?”

    尝试插科打诨,将此事囫囵过去的封辞偃:“你怎么还记着?”

    封眠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他看,盯到他叹气投降:“只是有些线索。具体证据,还要入京之后才能筹谋。”

    他仍是没有说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

    “你就这样一个人入京,难道没想过,若是被幕后之人发现了,会将你灭口的!”

    想过啊,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道别了吗?

    此话封辞偃只敢在心里想想,怕说出口来,将面前的小侄女气得跳脚。

    其实最初他并未将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放在心上,只是刚回到大雍时,便意外听见了封眠的消息。阿兄在世时,他便总听阿兄念叨着“小满长,小满短”的,才想着顺路过来替阿兄瞧一瞧,日后与阿兄黄泉相见,也好有所交代。

    待见了面,他才发现封眠在许多地方都与阿兄极像,果敢,勇毅,也与嫂嫂一般温柔良善。

    他与阿兄差了二十岁,父亲在他出生前便去世了,母亲生下他后也很快撒手人寰,长兄如父这个词在他身上,当真是人生写照。

    十几岁正叛逆的年纪里,他与阿兄针尖对麦芒,吵到最凶时甚至离家出走,是嫂嫂从中斡旋,温柔地融化了他的刺。

    他觉得自己比封眠幸运,因此面对阿兄与嫂嫂留在这世间唯一的,活着的遗物,难免歉疚怜惜之情愈深。

    封眠见他半晌不说话,便知他此去定然就没想着要活着回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任性一把发作,却见他忽然自袖中拿出之前没能递到她手上的东西,送到面前,是一枚玉环,半面雕刻着槐花,刻痕突兀地停在交界处,玉环的另一半光洁无痕。

    “阿兄本想雕枚玉环送你把玩,却只完成了一半。我犹豫了许久也未将它补完……”

    封眠接过玉环,触手生温,指尖摩挲过表面雕刻的槐花纹路,停在它突兀的断痕之处,忽然问:“父亲有没有教过你,如何做槐花麦饭?”

    封辞偃愣了一下,点头:“自然教过。”

    “明年生辰,我要吃你做的槐花麦饭。”她忽然如此要求道,语气坚决。

    幼时父亲带她出宫的那三日离,亲手给她做了一碗槐花麦饭,说母亲也最爱此味,那香甜的味道她记了许多年。虽然这些年每到槐花盛开之际,她都会找不同的厨子做一碗槐花麦饭,但一直都没吃到当年父亲做出的那种味道。

    封辞偃既然学过,自然要给她做上一碗才行,

    其实言下之意,便是不许他孤身入京犯险,怎么也要好端端地活到明年她过生辰才行。

    封辞偃:“……不行。”

    等到明年也太久了。

    “你急什么?”封眠蹙眉,“舅舅还活得好端端的,大雍也不会一夕崩坏,留给你伸冤的时间多得很。况且如今你的身后并非空无一人,又没到需要以命相搏的时候,做什么急着去盛京送命?”

    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可以走,非要白白牺牲性命做什么?

    封眠没说出口心底隐隐的不安,封辞偃说舅舅厌恶父亲,并非是玩笑之语,若是舅舅真的明知父亲的死有问题,却放任不管,她要怎么办?

    盛京,皇宫。

    “公主,您慢些,奴婢听说今日太子殿下也在呢,恐怕不好打扰……”

    宫墙之下,碧桃小跑着追在褚景涟身后。

    “在就更好了,太子兄长平日里也最是关照封眠,我倒要问问他们,封眠得了疫病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褚景涟拎着裙角跑得飞快。

    其实她是不信的,封眠从小虽是小病不断,却没什么大病,因她是个极其惜命之人,怎么可能放任自己陷入那种危险之中?疫病一个不好,可是真的会死人的!还会死得很难看,她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郡主了,谁敢让那些病患接近她?

    她一路不歇地跑到明心殿前,守在门口的大监忙伸手拦:“公主不可……”

    殿内忽地传来摔砸奏折的巨响,大监一瞬分了神,褚景涟一矮身就从他手底下钻了进去。

    第78章

    偌大的书房内静得针落可闻,两侧廊柱下伺候的宫人皆屏息垂首,瞧见一双金丝牡丹缎面绣鞋蓦地闯入,疾步踏过织金地毯,众人飞快抬眼一瞥,见是昭宁公主,谁也没敢上前去拦。

    几本奏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嘉裕帝正拧着眉看下一本奏折,面色沉郁。

    褚景涟踮着脚绕过去,没敢去喊父皇,悄悄挨到下首长身玉立的太子兄长身旁,正想与他搭话,一抬眼却愣住了。

    向来都是面色温和如春风的太子兄长,此刻面无表情,唇色苍白,长睫黑压压地垂下,仿佛在竭力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她从未见过太子兄长这般难看的脸色,不用再开口询问,也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况了。比思绪先反应过来的,是眼中落下的一滴泪。

    察觉到颊侧濡湿时她吓了一跳,赶紧抬袖抹掉。一面质疑自己哭什么,一面提醒自己可不能在此时此刻当着父皇与太子兄长的面哭出来,他们两个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暴起的样子。

    砰!

    奏折被砸在桌案之上,弹起滚落在地面,什么温润气度都荡然无存,嘉裕帝一双凌厉凤眼中几乎射出火光来,“他百里一家的脑袋是戴够了吗?竟让小满身陷如此险境!”

    语罢,他气得猛咳起来。

    赈灾的官员他派了,问罪的文书他下了,为防范疫病,他也提前派了医官往北疆去,只是医官队伍还没到,便传来疫病爆发的消息,朝堂上下正为此事吵得焦头烂额,雪片般的弹劾奏章更从四面八方飞来,直指定北王护卫不力,陷清平郡主于险境。

    一连几本奏折看得人心惊肉跳,肝火大动,直到翻出定北王亲自呈上的请罪奏折,坐实了封眠染上疫病的消息,彻底点燃了嘉裕帝怒火。

    太子褚景泽缓步上前,捡起方才被摔下来的奏折,翻开看了一眼,深黑的瞳孔瞧不出喜怒,下颌微微收紧,侧脸线条绷得冷硬如刀。

    开口时,语气像是冰封湖面下涌动的水流,寒凉却竭力克制,“气大伤身,请父皇保重龙体。”

    他将奏折搁回桌案之上,斟了杯热茶奉上。嘉裕帝喝下一口热茶顺了顺气,方才止了咳,只是怒气仍然难消。

    “北疆路远,定北王的奏折今日才送到,小满……”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但在场众人都知晓他的未尽之语。上报封眠染病的请罪奏折今日才到,距离封眠染病必然已经过去了数日,如今是吉是凶,犹未可知。即便此刻再从盛京派遣太医,恐怕也为时已晚。

    嘉裕帝此刻无比后悔将封

    眠嫁去那么远,若非那命格之说……他的目光忽然扫到褚景涟,顿生迁怒,“你在这里干什么!”

    褚景涟吓得一颤,对上嘉裕帝隐含责难的目光,这才想起来最初要被嫁去北疆的人本应是她,若非母妃暗中斡旋,如今遭罪的人说不得也应是她了。

    这般想着,她已下意识跪倒在地,绞着手指道:“女儿、女儿心中担心清平妹妹安危……”

    说上几句,她心中又溢出委屈来,父皇又为了清平凶她,早知如此,她便先去寻母妃了,自己巴巴地跑来父皇面前做什么?

    面前忽然一暗,褚景泽挪了一步,挺拔身影将她遮在身后,“父皇息怒,昭宁与小满姐妹情深,怜她远嫁,定是一时关切过头,才不及通传便贸然闯了进来,还望父皇勿要怪罪。”

    褚景涟泪汪汪地仰首看着褚景泽高大的背影,心想还是太子兄长对自己好!

    “郡主——!”

    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尖利的通报声,一名内监大汗淋漓地冲入殿中,外头的大监听见是郡主的消息,根本拦也不拦,赶紧侧身让他进去。

    内监冲到近前一个滑跪,将手中的信函双手高举过头顶,气尚未喘匀便抢先禀报:“郡主来信报平安!”

    话一出口,他才重重喘了口气。都知道郡主的来信紧急,是以这一路分了三道人接力,他是最后的那一个,听说从北疆那边来传信的人一路不歇,三天一换,千叮咛万嘱咐,呈信时定要抢先报出平安,免得陛下还要先看信才能确认郡主的平安。

    封眠在得知定北王上了请罪折子后,立即便派人马不停蹄地进京报平安。她还懊恼着,早知道瞒不住的话,就应先与定北王通个气才好。

    怪她与定北王的交道打得少了,想当然了一些。毕竟寻常人遇见这种事,哪个不是先将消息捂住,观望几日事态发展再上奏,他倒耿直,刚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写折子请罪。

    褚景泽忙取了信递予嘉裕帝,嘉裕帝展信细看,面色稍霁:“小满无事,病已然好了!”

    听闻此,褚景泽眼底也稍稍回温:“吉人自有天相……”

    他话未说完,尚且跪着的褚景涟便立即接话道:“是啊父皇,那百里世子可是清平妹妹的‘解厄星’呢,有他陪在身边,清平妹妹定然是能逢凶化吉,健康平安的!”

    她迫不及待想将命理之说再敲得实一些,没注意到太子兄长轻轻瞥向她的一眼。

    她只想着,日后封眠再出点什么事,可别再怪到不该将封眠嫁去北疆上头了,活像都是她害的一样。

    此话说得嘉裕帝心间甚慰,抬抬手让褚景涟起身了,继续细细看信,忍不住又念叨起来,“这孩子,离得远了,便不知好好照顾自己,是她自己非要留在疫病爆发之地不肯走,说是放心不下。”

    “那么多官员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看来是得派巡按御史再去走一遭了。”

    嘉裕帝神色忽喜忽忧忽怒,心神完全被封眠信上所写牵着走,一面赞她临危不惧,心怀百姓,为舅解忧,一面嗔她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令舅担忧,对封眠的喜爱关切几乎快从言语间溢出来了。

    见总算没有再被父皇迁怒的风险,褚景涟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委屈巴巴地泛起酸来,总是这样,父皇心里就只有封眠,凡是在父皇面前对上封眠,她便从没赢过!

    方才那点关切担忧,此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隔着万里之遥,她也与封眠较上了劲儿,兀自气恼着,就听那边太子兄长已然冰雪消融,声线转□□风化雨。

    “父皇,小满此番受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她自幼馋嘴,如今正值蟹肥菊黄,又临近仲秋团圆之节,不若现下便派人寻些菊蟹糕团送去?”

    “哼,就应馋着她,让她长长记性。”嘉裕帝嘴上如此说着,却还是扬声唤人进来,吩咐道:“去多挑几只上好的母蟹,佐蟹的黄酒、姜醋也一并配齐了再送去……”

    螃蟹是寒凉之物,他一面想让封眠吃得好,一面又担忧她贪嘴伤神,得将解寒的一应食材也要张罗着配齐才放心。

    “父皇,此时便交给儿臣来办吧。”褚景泽走到殿中,躬身请命。

    嘉裕帝失笑:“你堂堂太子,去张罗这些吃食节礼,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褚景泽唇角微扬,语声温润却坚定,“小满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

    嘉裕帝乐见他们兄妹情深,点头应允了。

    一旁的褚景涟默默咬唇,她也想吃螃蟹呢,怎么没有人看看她呢?但她此时敏感地不敢多言,决定回去找母妃哭诉。

    螃蟹而已,她定比封眠先吃上!

    东宫坐落于皇宫东南一隅,飞檐斗拱、玉阶金瓦。一身锦袍的褚景泽甫一踏入殿门,周身温和气度便骤然敛去,冷脸询问身侧的内侍,“清平郡主可有给太子妃来信?”

    内侍忙躬身奉上一封书札:“回殿下,确有。此为奴才誊录的副本,请殿下过目。”

    褚景泽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信中是封眠一贯清秀的字迹,竟是请托太子妃代为寻几位清流儒生,在朝野间为定北王父子,尤其是世子殿下,多作美言。字里行间皆透着她的忧切,盛京本就对世子流言颇多,如今疫病爆发,传到盛京也不知会被百姓传成什么样的罗刹。

    “呵……”褚景泽气笑了,指节捏得信笺微响,“都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还满心满眼地惦记着别人。”

    内侍听声便知太子心绪不佳,心下惴惴,赶忙又呈上另一封信,“殿下,这是清平郡主寄给您的信。”

    “难为她还记得起孤这个兄长。”褚景泽脸色稍霁,拿过信见其厚厚一沓,眉眼间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高高兴兴地展开信看了。

    不出片刻,他眉峰再度蹙紧,脸色又沉了下去,信上竟给他安排了活计,请他帮忙周旋,往北疆调任几名实用爱民的官员,又向他索要书册,想在北疆建书馆,厚厚的那几页信纸上写的尽是书名。

    合着她这是给所有人都派了差事,唯独呈给父皇的信中只字未提这些,只报了平安。她自是深知陛下更牵挂她身体,若见她在信中为旁人求情筹谋,定然不悦。

    可她怎不想想,难道他便不会生气吗?

    褚景泽气得要死,一张俊颜冷如冰霜,指掌一收,将那信纸揉作一团,气冲冲走了两步,又生生止住,胸膛微微起伏,终是憋着一口气折返。

    他声线淬冰,吩咐道:“去吏部。”

    *

    “姓封的果然不是……”百里浔舟话音顿住,想起封眠同样也姓封,不好将她一起骂进去了,遂直接点名道姓,“那封辞偃当真不是什么好人,说话难听我便忍了,他不知什么是夫妻的私人空间吗?”

    疾羽营内,百里浔舟才理了半刻军务,便烦躁地揉着眉心,对着身旁的姚知远抱怨起来。

    那日封辞偃被封眠劝了下来,答应她不会贸然行事,本打算将封辞偃的身份瞒着定北王和王妃,让封辞偃跟顾春温他们住到驿站去,孰料刚出院门就碰见了定北王,而定北王时隔十一年,一眼就认出了封辞偃,惊喜地拉着人叙旧。

    两人一对上话,当年的误会便就这么解开了,定北王确实收到了另一道军令,以为与封辞胥的计划被取消,这才没能支援。

    恩仇相泯,定北王怜封辞偃与封眠叔侄二人分别日久,热情留封辞偃在府上住下,对外便说封辞偃是他的忘年交。

    于是封辞偃开始日日与封眠同进同出,事事都要挤在他与封眠之间,有时夜里还要来敲门问封眠“寝否?”,拉着人看星星看月亮忆往昔。

    时不时还要给百里浔舟“立规矩”,谁家小叔叔做成封辞偃这“恶婆婆”模样?

    姚知远摇着折扇,闻言挑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慢悠悠道:“世子这般抱怨,听起来……倒像是不打算同郡主和离了?”

    百里浔舟像是彻底跟以前的自己割席了一般,瞪向姚知远:“和离?谁要和离?你吗?”

    姚知远:……?他跟谁离啊!他连夫人都没有!

    本想好心开解一番百里浔舟,现下姚知远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决定今日不再同他多说半个字。

    第79章

    怎么能和……

    “他竟还敢与你和离?”

    马车上,封辞偃一袭墨色常服,斜倚在窗边,眉峰轻蹙,颇为不满。这几日他与封眠培养了几日的叔侄感情,终于撬开了一点少女心事,得知大婚日两人便曾商量着和离之事,当下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立刻将百里浔舟那小子倒吊起来狠狠教训一顿。

    “只是最开始时想要和离,还并未和离呢。”封眠纠正道,小叔叔这说辞,好似她二人已经正式和离了一般。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封辞偃全然不讲道理,自家侄女样貌好、家世好、脾气好,有钱有权有民心,多少人几辈子都求不来这样一位夫人,百里那臭小子倒好,大婚当日便与人提和离?也就是封眠心性豁达,若是换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小娘子,怕是隔日便要寻短见了。

    他兀自气恼一阵,忽地凝目看向封眠,“怎么,他如今又改了主意,不想与你和离了?”

    封眠眼神飘忽了一瞬,颊侧染上点点红晕,与年纪相近的长辈谈起自己的感情,让她有些羞赧,却仍是诚实地低声道:“不知道,他并未直言,只是,只是我观他言行,自己胡乱猜的。”

    若他还一心想着和离,何必在她身陷险境时,不顾自身安危也要陪在她身侧呢?如果说只是因为二人尚顶着夫妻的名头,他要尽为夫的职责,那么易地而处,她可不会为了没有丝毫感情的丈夫,而让自己涉险。

    脸颊微微一痛,封辞偃不大高兴地捏住了她的脸颊肉,谆谆教诲:“男人最会做戏,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岂是那么容易看透的?读没读过《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男子最会巧言令色、海誓山盟,待时过境迁,便不复当初了。你年纪小,见过的人也少,被骗了都没地方哭!”

    封眠也不大高兴地瞧他,她能哭的地方可多了,不说北疆有那么大一座郡主府,舅舅还在宫里给她留着暑月殿呢。

    但这话不好说出口,小叔叔心眼小,又讨厌极了褚家人,听了必然要生气的,于是眼珠一转,丢了个问题回去:“喔,那这么说,小叔叔你的话也不能信咯?我父亲当年也是这般吗?”

    “我……”封辞偃一时语塞,皱着眉反驳,“百里那臭小子怎么能和你父亲相提并论?”

    “阿兄可从未与嫂嫂提过什么和离。泰安十年,北疆再生乱象,先帝召年轻将领们入宫,我阿兄便在其列。那次入宫,他对你母亲一见钟情,便舍了命去搏军功,用了四年获封镇国大将军,才向先帝求来这门婚事。”

    “大婚当日,他立誓此生不纳二色,与你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非……”他话音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痛色。“若非……陛下将他急派远征,你母亲生产时,他怎会不在身旁?陛下倒好意思以此为由责难阿兄,还将你也扣在宫中……”

    目光触及封眠微微出神的脸庞,封辞偃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是厌恶嘉裕帝,厌恶褚家人,但也无法否认他们亦是封眠的血亲,更是陪伴她长大的人。没有必要让她在其中做选择。

    她只需平安喜乐就好。

    “百里浔舟若做不到我阿兄那般,可没资格娶你。”他语气斩钉截铁,忽又意识到两人都已经大婚了,又生硬改口:“没资格与你共度余生。”

    那是自然的,封眠在心里猛猛点头,她不养面首,夫君自然也不能蓄姬妾,只是……

    “你我在这里空谈也无用,又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若他仍想与我和离呢?”

    听封眠这般说,封辞偃心下明了,这丫头怕是已对那小子上了心。他暗自咬牙,忍不住又在心中将百里臭小子翻来覆去揍了一顿,决心绝不能让他太轻易得逞。

    “那还不简单。”封辞偃唇角勾起一抹略带狡黠的弧度,冲封眠勾了勾手指。封眠附耳过去,听他在自己耳边细细絮语,眼眸倏地睁圆。

    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停下,封眠尚在思索方才封辞偃与她说的种种,晕乎乎地刚踏下车辕,忽地一道人影高喊着冲至面前,张开双臂就要抱过来。

    “小表妹!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褚景淇亲眼瞧见封眠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从马车上走下来,眼含热泪,情绪激动。

    咔嚓,就在褚景淇即将要抱住封眠时,两只手同时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不容置疑地将他从封眠身前拉开。

    褚景淇渐渐明朗的视野中出现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容,他眨巴眨巴眼,回忆了半晌,“你是……你是那个傅……”

    封辞偃皮笑肉不笑地松开桎梏着褚景淇手臂的双手,提醒:“傅辞偃。”

    想起来了,在黑石沟见过。褚景淇胡乱地点点头,目光却在封辞偃和身后的马车上打转,方才这人是从小表妹的马车上下来的吧?

    他一直等在王府门口,清清楚楚地瞧见流萤和雾柳都在马车外头,也就是说,这一路上,马车里只有小表妹和这位傅公子两人?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褚景淇想起上次自己误会小表妹与隔壁元公子的乌龙,决定谨慎一些,问道:“傅公子怎么与我小表妹同乘一车?是有要事相商?”

    “与你何干?”封辞偃对褚家人人没半点好脸色,丢下这句话便径直越过他。

    褚景淇被他这态度噎得一怔,随即更为震惊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入王府,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他这就进去了?”

    “王爷与傅公子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交,便邀他在王府小住。”封眠拿出一早便商量好的说辞来搪塞褚景淇,边与他往里走边问,“舅母许你出来乱跑了?”

    秦王妃一听说白水县闹出了疫病,便立即派人去将不肯走的褚景淇抓了回去,严令他不许再出门乱跑。因秦王妃也为封眠调度筹措物资,褚景淇便也没再闹腾,老老实实在王府里等消息。

    直到听闻封眠平安、疫情也已受控,他便急着想去探望,可秦王妃仍不放心,又硬扣了他几日。待外头风波彻底平息,才终于点头放行。

    “你没生我气吧?”褚景淇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偷瞧封眠的脸色。

    封眠好笑:“在九哥心里,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啊?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哪里哪里!”褚景淇连忙摆手,“小表妹是我认识的姑娘中,最大度最聪慧最不同寻常的!”

    “弥荼圣女也包括在内吗?”

    “她……她自然要另论的。”提起弥荼,,褚景淇耳根微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又兴奋起来,“对了,母妃同意了,她说只要我能凭自己的本事让弥荼答应与我成婚,她绝对不拦着。”

    其实秦王妃原话是“你能追得上再说吧”,语气里全是对儿子满满的不信任。

    “那你……”封眠话未说完,就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怎么了?”

    “你还有没有什么类似互市那样的热闹事,可以邀请弥荼来玩的?”

    封眠遗憾摇头,褚景淇略有些失望,但很快重振旗鼓:“无妨,我的法子多的是!”

    话音随着他踏入藏弓院,看见某个施施然躺在院中躺椅上的身影时戛然而止。这位傅公子就算是定北王的忘年交,也不好在百里不在家的时候,这么堂而皇之地躺在人家夫妻俩的院子里吧?

    此人还有没有一点身为成年男客的自觉了?

    褚景淇抱臂踱到躺椅旁,俯身盯着那张懒洋洋的脸:“傅公子,世子殿下不

    在,你这般……不太好吧?”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有何不妥?”封辞偃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瞥他,“心脏的人,才瞧什么都脏。”

    说罢还不耐烦地挥挥手,“劳驾让让,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褚景淇险些被气个倒仰。

    正在此时,一道劲瘦身影无声步入院中。轻衣垂首:“世子妃在吗?”

    封眠刚更衣出来,见是轻衣,心头不由一紧。轻衣身手极佳,行踪莫测,性子又极稳,平日唯有传递紧要军报时才会现身。

    她顿时提起了心:“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轻衣言简意赅:“世子殿下说今晚会早些回来,接您去凤阳楼用晚膳。”

    “就为这事?”

    轻衣一点头,待封眠应了声“知道了”,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景淇顿时得意起来,抱臂斜睨着躺椅上的人:等着吧,本侯的正牌妹夫马上就要回来收拾你了!

    却见方才还懒洋洋的封辞偃忽然坐起身来,正色道:“今日是不是该去成大人处瞧一瞧种子了?”

    离开白水县后,封眠便将互市上得来的珍贵种子交予了成立虚,并还好它们一直被单独存放在地窖里,不必因疫病的原因而被销毁,否则封眠真是要心疼坏了。

    成立虚自那之后便带着人在封眠特意准备的庄园住下了,日夜钻研试种,封眠每隔两三日便会去查看进展。

    眼下确实又该去了,只是晚膳……

    封辞偃挑眉看她:“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封眠犹豫一瞬,终是点头:“好。”

    褚景淇:???什么情况?

    太阳刚刚向西倾斜寸许,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藏弓院。他惦记着要与封眠一道用晚膳,头次从疾羽营早退,结果一踏进院子便顿住了脚步。

    院中空荡荡的,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正迟疑着,一道人影从侧边廊下呜呜哇哇地扑了过来。

    褚景淇:“小百里!你可算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百里浔舟心下一沉,唯恐封眠有事。

    褚景淇愤怒又委屈地将封眠被傅辞偃带走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我发誓!他绝对是听见你要回来用晚膳,才带着小表妹出门的!他还不许我跟着!说他们要做正事,我跟去也没有用处!这个傅辞偃,当真是太过分了!”

    他用力拍拍百里浔舟的肩:“小百里,你可要振作起来啊!顾春温和陆鸣竹便罢了,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傅公子,也敢在你面前摆谱?!”

    百里浔舟:“……”

    别说了,心里苦。

    第80章

    庄园内,最后一间培育房的棉帘被掀开,成立虚引着封眠走了出来,神色略有些疲惫,但仍提着精神与她汇报。

    “郡主,下官等依据陆大人笔记所载,已将种子分作三批,试以不同深浅、间距与底肥之法种下。”他搓了搓手,面露难色,“眼下外间天气愈发热了,白叠子适宜生长于地气温煦的时节,在室内我们倒是可以用一些手段来控温,只是百姓们若是要种植的话,就须等到来年四月了。”

    封眠颔首,又问:“若由几位司农来种白叠子,冬日前,约莫能育成多少株?”

    成立虚沉吟片刻,答得谨慎:“回郡主,眼下还不好断言。首批试种的两百粒种子,约只有一半破土发芽。后续还需不断调整水土光照,再看剩余三百粒能出芽多少。农事一道,七分在天,三分在人,强求不得。”

    “无妨,只有一半也差不多了。那种子商还会陆续送来更多白叠子种子。送来多少,你们便种多少。凡是长成的,都莫要浪费,需得留种。”

    “下官遵命。”成立虚应下,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郡主对此物似是极为看重,可是极其喜爱白叠子所开的花?”

    封眠愣了一下,旋即想起种子商确是将白叠子归类为奇花异草,她唇角弯起一抹神秘的弧度,轻声道:“白叠子所开之花自是殊异于其他花草的,不过它最神奇之处并不只在于此。”

    “我曾于一本古籍上瞧见过,将白叠子雪白柔软的花絮采摘下来,晒干后脱籽、弹棉,可以絮入衣裳被褥之中,轻盈保暖,胜丝麻十倍。”

    “若此法能成,日后北疆人人皆能穿上絮满白叠子的冬衣,盖一床厚实暖和的被子,或许寒冬腊月,路边便能少些冻死骨。”

    成立虚听得心神剧震,眼中骤然迸发出灼热的光彩。若白叠子真能有此奇效,那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他作为亲手培育此物的司农之一,岂不是也有机会青史留名了?

    他心潮澎湃地想着,下意识想与身旁的好友顾春温分享此时心间的喜悦,却猛地撞见对方正望着郡主,眼底含着温润的笑意,目光一闪不闪地注目着。

    成立虚:“……”

    他蓬勃跳动的心脏霎时被吓得漏跳了一拍,顾兄这眼神……可算不得清白啊!

    成立虚陷入自己仿佛发现了巨大秘密的惊天震撼之中,就听缀在最后头的封辞偃问道:“天色不早了。成大人,顾大人,可曾用过晚膳?不如一道去凤阳楼小酌几杯、也算慰劳诸位连日辛劳。”

    封眠亦含笑点头:“正是,诸位大人这些时日都辛苦了,今日便由我做东,请大家去凤阳楼散散心。”

    成立虚愣愣接话:“哦,我还没……”他下意识看向顾春温,“顾兄你……”

    “巧了,我也未曾用过。”顾春温神色自若,唇边笑意温雅,“既蒙郡主盛情,那下官便却之不恭,正好腹中有些饥饿了。”

    成立虚瞳仁震颤,是谁下午时摸着肚子说茶点吃得撑了,晚间定然吃不下任何东西?自己说请他去吃新开的烧鹅铺子,他都推说饱腹不肯去,怎么如今郡主做东,便腹中饥饿了?这可才过去一个时辰!平日也不见你饿得这么快呢!

    完了完了,顾兄这心思好像真的不清白啊!

    自此后,成立虚便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一路上总忍不住拿眼去觑顾春温,看得自己心惊胆战。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分明瞧见顾春温的视线总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郡主周身,关切着她是否被风吹着、是否踩到石子,只是在郡主回望时,又总是恰到好处地自然移开,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

    顾春温发觉他的视线,无奈侧首低声问他:“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是有金子还是刻了字?”

    成立虚讪讪一笑,扭过头去。不,我是在瞧瞧你究竟生了几个胆子,竟敢对世子妃生出别样的心思。

    待得一行人入了凤阳楼,眼瞅着顾春温极其自然地伴在封眠身侧,温声细语地为她介绍楼中招牌菜色,甚至问及她的忌口与偏好,细致到了极致,成立虚面上已是一片麻木。

    不必再问,无需向本人确认了,他可以断定,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好友,确确实实对那位身份尊贵、已为人妇的郡主,存了份不该有的心思。

    顾春温此人看着温润好相处,有他在的场合总能圆融周到,不让任何一句话冷场落地,但他骨子里何尝是这般殷勤主动、甚至会抢着与人攀谈的性子?

    成立虚不由想起郡主出嫁那日,顾春温一进茶楼便独自靠着窗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长街。待到郡主的鸾驾仪仗迤逦而来,他更是沉默不语,对周遭的谈笑恍若未闻。

    当时自己还多嘴凑过去问几时能喝到顾兄的喜酒,顾兄说他的心上人已有婚约在身,怕是那时他口中说的心上人,便就是郡主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郡主的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百里世子那些杀伐决断、冷戾凶煞的传闻,顿时觉得后颈一凉,忍不住四下张望起来,生怕那尊煞神会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现身,将他这好友生吞活剥了。

    “小百里,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瞧见小表妹了?”

    二楼雅间,褚景淇一手撩开垂挂的竹帘,探出半个脑袋,揉了揉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

    百里浔舟早早订好了席面,想着不吃也是浪费,便干脆和褚景淇一道过来。闻言,他目光随意往楼下一扫,便恰好瞧见封眠一行人踏入凤阳楼。而与她并肩而行、言笑晏晏的,正是顾春温。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那双乌木筷子应声而断。

    坐在对面的褚景淇手一抖,竹帘再次垂落,遮住了楼下的画面。

    既然要来凤阳楼,怎么不来找他呢?百里浔舟心底蓦地窜起一股小火苗,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涩意,烧得他心口发闷。他猛地站起身,几乎要立刻下楼去。

    可脚步却在门槛前顿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坐了回去。

    褚景淇看得着急:“你不过去看看?就这么干坐着?”

    他可是瞧得真真的,那姓傅的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小表妹后头,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百里浔舟眸色深深,无意识地给自己换了双筷子,声音闷闷不乐:“罢了,那么多人在呢,我此刻贸贸然冲过去,再让她尴尬就不好了。”

    一个顾春温而已,况且小叔叔也还在呢……想到封辞偃,他的嘴角不由向下一撇,这“恶婆婆”横竖看他不顺眼,不会憋着什么坏呢吧?

    他顿了顿,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说给褚景淇听,“无妨,晚上……晚上回去再问也不迟。”

    话虽如此,这一餐饭,他却是食不知味。

    执箸的手悬在桌上,顿了好一会儿,视线犹疑地飘向紧闭的门扉,也不知他刚才看见没有?封眠心不在焉地想着。

    方才进门时,她从二楼被掀起的竹帘缝隙间,瞥见了百里浔舟倚栏而坐的身影,下意识便想抬首打个招呼。身后跟着的封辞偃轻轻咳了两声,她才克制着垂眸敛目,装作未曾看见。

    方才引路的店小二格外热络地与她说世子就在二楼的雅间,差点就把他们引过去了,被封辞偃两句话囫囵了过去。可掌柜的一定也会告诉他吧?明知他就在此处,明知他特意让轻衣来约了自己,现下不与他一道用膳便罢了,甚至连声问候也没有,他会怎么想呢?

    “嗒”一声轻响,是杯盏落桌的清音。

    封辞偃轻声唤回她飘远的神思:“郡主,汤要凉了。”

    封眠端过他递来的热汤,哀怨地瞟他一眼,低语道:“非要如此吗?”

    封辞偃眉梢微挑,唇角似笑非笑:“试一试他罢了。这便心疼了?”

    封眠抿唇,小声嘟囔着:“你别总是想坏主意欺负他。”

    话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怪得很没道理,分明她自己也同意了,并成为了其中最重要的“帮凶”。

    封辞偃心下摇头,小丫头简直和她爹娘一样,心尖尖上装了谁,胳膊肘便毫不犹豫地拐向谁。他终是妥协道:“行,今日便只欺他这一回。这下总能安心用饭了吧?”

    封眠这才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

    右手边的顾春温将盛着剔好骨的鸡肉的小碟子轻轻推了过来,温声道:“这是凤阳楼的招牌,用老汤煨了十二个时辰,郡主尝尝看。”

    坐在对面的成立虚瞧一瞧左边的封辞偃,再瞧一瞧右边的顾春温,感觉自己误入了什么了不得的现场,幸好此时桌上不止他一个外人,与他同行的其他四名司农也正在大快朵颐。

    他默默用鸡腿堵住了自己的嘴,觉得自己都有些同情世子殿下了。

    “世子殿下。”掌柜热情地拦住下楼的百里浔舟,“您和世子妃用膳可愉快?咱是北疆的老字号了,也不知道这菜品合不合世子妃的胃口?”

    百里浔舟:“……”

    跟在他身后下楼的褚景淇:“……”

    探头探脑往百里浔舟身后瞧的掌柜:“世子妃殿下呢?怎么没与世子一起……哎呀你老拽我干什么?”

    掌柜气呼呼地扭头,瞪向身后一直拽他衣角的店小二。

    店小二以手掩唇,用气音低低道:“世子殿下和世子妃不是一起来的……”

    “说什么呢?大点声!”掌柜愤怒蹙眉,“咱们开门做生意光明正大的,有什么事是世子殿下听不得的?”

    店小二:“……”

    心好累,掌柜的听不懂人话便罢了,情商怎么还这么低!

    他正视死如归地打算大声再讲一遍,就听世子殿下清清冷冷地开口了:“世子妃不是与我一同来的。她尚要待客,掌柜的不如稍后直接问她吧。”

    说罢,他便快步走了。

    掌柜终于闭上了嘴巴,向店小二投去一个无助的目光:什么情况?

    店小二摊手耸肩:他哪儿知道?

    当晚,关于世子殿下是不是和世子妃吵架了的猜测,传遍了全城。百姓们显然还记得当初世子殿下抗婚的壮举,纷纷议论着他是不是还没放弃和离啊?

    世子殿下本人则在更深夜阑,与封眠并肩躺在床上之际,终于问出了堵在心口一日的问题。

    “只是与诸位司农一道用个便饭,商讨公事。”封眠的解释合情合理,“你知道的,他们正在试种的种子是很重要的,我总要多上些心。”

    百里浔舟看着她清澈的眼眸,觉得有理,以往为了公事,她不是也常与顾春温、陆鸣竹一同出入吗?但那点失落却挥之不去。

    他正想再说什么,却见封眠唇瓣微动,似乎想解释更多,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百里浔舟将这细微的迟疑看在眼里,心中悄然滋生几许疑窦。她想跟他说什么?需要这般犹豫辗转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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