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迢迢,行路遥遥。
符鸣这一去,便是整整两年。
长留山居室中,他执笔在信纸上写写停停:“萧怀远,见字如晤。仙界如何,师弟你可有……”
想我?
不行,太肉麻了。
光是想想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从匣中翻出萧怀远所寄书信作参考,师弟写信时措辞克制守礼,颇爱用典,字也遒劲硬朗,看着便像正人君子。
谁能想到师弟会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
翻着翻着,笔尖饱吸的一滴墨啪嗒掉在信纸上,晕开朵墨花。
符鸣将未写好的信与萧怀远的信放在一块,忽然大笑出声。
他终于知道萧怀远是如何识破他伪装的了。
字迹。
现代不学毛笔字,他穿来之后又无正经老师开蒙。因而字迹虽算不上丑,却带有些现代连笔字的手癖。
墨迹被添了几笔,而后腿上绑着竹筒的的灵鸽扑翅向远处飞去。
屋外,一个孤寂人影伴着如豆灯火,提灯持刀,走入不息的风暴。
自神宫降临以来,太阳再未升起,漫无止境的长夜将三界淹没。魔界本就昼短夜长,照理说影响不大,但在此等异象下。魔气也变得暴烈异常,不少流落在外的魔修因心魔贯体暴毙而死。
反倒是长留山有符鸣护持,魔修在符鸣长久的思想政治教育和武力精神打压下,心态极其平稳,反而无人伤亡。
余下零散魔修惊恐不已,纷纷归顺至符鸣麾下,符鸣的地盘就此又扩大了许多。
如今的他肩扛魔界,不得不守在此处。
浓郁至凝结的魔气如雨如风,滚滚洪流向护山大阵强压而来,整座长留山恍若风浪中飘摇的孤岛。
符鸣向天拔刀,刀气直撼飓风。
魔界如此,仙界的境况还要更坏。
千里之外的天衍宗,萧怀远与符鸣隔空达成了共鸣。
萧怀远立于露台之上,俯视昆仑山脚的点点篝火,它们是如此脆弱,几乎要被黑暗吞没。
九州灵气衰竭,灾异频现。本就不剩多少的稻麦尽数歉收,余粮耗尽,饿殍无数,尚还活着的凡人涌入各仙宗求其庇护。
天衍宗所在的昆仑山亦收了近万流民,他们刨尽树皮草根,却也不过是苦苦生存。
初时,天衍宗弟子尚还给流民下发辟谷丹,后来莫说丹药,连库中传下的灵草都用尽。这群年轻人才知何为天意弄人,人力难及。
萧怀远在等待那个转机。
他知道,帝宫之门要开了。
“掌门,人都到齐了。”新提拔入敬事堂的林含如此对他说道。
这让萧怀远恍惚一瞬,冷硬目光中竟透出几分柔情。他仿佛又回到那年纳新大会,原来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符鸣大约从未发现,隔了几间屋的阁楼上,又或是能俯瞰诸主峰的试剑台中,有人总是收敛气息藏在不远处,将他的一切行径收于眼底。
监察司也好,讲经堂也罢,或明或暗,统统都是他的手笔。
费劲心计织丝结网,请君入瓮,都只是为了……
从前种种,很快便会有分晓。
萧怀远颔首,嗯了一声便走入殿中。
大约在一年前,他突破至化神中期,由此成了无可争议的仙道魁首,无人敢对其置喙。
仙盟之人正在等他,这些宗主长老们见萧怀远入座,纷纷抬起头来,面上皆有疲惫之色。
如今的仙盟已不复昔日的清高,各宗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如天衍宗这般底蕴深厚的大宗尚可勉强度日,小宗覆灭者不知凡几。
常献计策的山羊胡老道主动抛出话头:“咳,萧宗主,我们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护山大阵开着可是要烧灵石的,若出了阵,外头灵气枯竭,寻常修士也会耗尽灵力而死。”
萧怀远缓慢道:“你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山羊胡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补充:“世人皆云天狗食日乃天劫降世之兆,帝宫开启乃天劫之果。但帝宫迟迟未开,恐怕是上天怒火未泄……”
这话不大像修士的说辞。
修道先修心,修道之人不管是顺应天道,抑或逆天而行,都不至沦落到求天垂怜。
他大约是意识到此事不妥,便也停在此处不往下讲。
“如此重要的大事,有话就直说,少在那故弄玄虚!”
清月宫宫主杨佩捶桌,将茶水震得飞起。清月宫底子薄,受损颇重,让她的暴躁脾气更胜从前。
山羊胡老道倒是半点不气:“莫急莫急,此事的解法说来也简单,待凡人死得再多些,帝宫自然就开了。”
杨佩反唇相讥:“再死些凡人,这是正道修士该说的话么,如此行事与魔修又有何异!”
“我们修士自个都无暇自保,还管凡人作甚?”
“你这老儿……活该你死活升不了化神。”
……
萧怀远轻叩两下桌面,两人噤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他的情绪总是不显于色,也并不评判二人的对错:“我记得,这是天复会的说法。”
天复会说是散修盟,但如今在凡人中声势不小,教徒混迹流民之中,自然也与各宗修士有所接触。
日子难过起来,供奉神鬼的事情便更多了。
毕竟长夜漫漫,若没个盼头在前头,如何才能熬得住,萧怀远心想。
老道得意地捻了捻山羊胡,他原本顺滑的胡须在这两年缺少保养,变得如稻草般干枯,但他狭长的眼依然射出精明神采。
“是是,正是天复会的土办法。天复会这不是哄了一批凡人要他们自焚转生么,我们只需再劝些宗内流民过去。”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杨佩又呛他。
他被杨佩瞪了许久,也梗着脖子回道:“也莫怕渡不了劫,左右是他们做的恶事,与我们的修行何干?再说了,佛门不也讲究往生,让和尚去劝不就得了。”
“老和尚,你说是不是?”
被喊到的老和尚捏着佛珠点头,露出整齐的一串戒疤:“阿弥陀佛,若能让世人早脱苦海,也是好事一桩。”
得,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来整她呢,杨佩翻了个白眼。
道门佛修散修间有所勾结,萧怀远在鬼市时便早看出这一点,之所以隐而不发,只是没抓到证据罢了。
萧怀远关心的却是被他们忽略的另一个问题。
“你说天复会带凡人自焚转生,是去何处?”
山羊胡支支吾吾,欲与萧怀远私下商议,却被他回绝,只好从实招来。
“这个么,在日华宫遗址那儿。”
砰。
方桌被杨佩巨力掀翻,其上瓷杯哐哐当当碎了一地。滚烫茶水直接淋透老道衣衫,将他烫得怪叫连连。
这帮人,居然要在她亲姐的葬身之地,自焚??!
仙盟诸人不欢而散。
嘈杂噪声散尽,长明灯熄。
如今有夜无昼,时时刻刻都要点灯,天衍宗的灯油剩得不多,故而要省着点用。
萧怀远在黑暗中睁眼沉思,一双眸子黑如深潭。
无论旁人态度如何,总有人会铤而走险,萧怀远从不怀疑。
日华宫,要寄信去与他说吗。
萧怀远垂眸,抬手将方桌复位,心中念着的却是日华宫事变中的另一人。
他的师兄,他的道侣。
符鸣。
他依然没能抢在大劫开启前办结契大典,只是在葫芦道人与徐岩的见证下,与符鸣同饮了一瓢合卺酒。
醉酒后的符鸣面若桃花,与他缠绵整夜,连带那枚笔尖上的小痣都艳红欲滴,在起伏中颤抖。
没过几日,葫芦道人坐化,散尽灵力以固大阵,符鸣送了师父最后一程。
自那以后,他与师兄再未见过。
酸而苦的思念在萧怀远胸中发酵,将他那被诸多事务掏空的胸膛填满。他只是又回到符鸣曾短暂停留的暗室与侧房,思索那些混乱无趣的琐事,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烦闷之火在被褥间倾泄。
萧怀远掐了净衣诀,又用清水将其洗涤干净,整整齐齐地叠回床上。
若要以凡人的媳妇标准度之,他也担得上一句贤惠美名。
这时一只灵鸽啄了啄萧怀远的窗棂,那封送来救他出苦海的家书转瞬到了萧怀远的手中,他这手隔空取物的法子因家务事练得极好。
灯下,信纸右下的一抹墨痕跃入他目中,写信那人大约是突发奇想,将墨迹做花蕊,信笔勾勒出一朵简单的桃花。
符鸣写信只用大白话,读来生动活泼,很是亲切。
“师弟你可有保重身体?算算日子,师弟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助你身体康健,岁岁常乐。”
哪怕他从不过生辰,萧怀远也不由得唇角上扬。
“另,师弟你是从我的字迹发现不对的么,我的字真的那么丑?”
——不。
萧怀远从不觉着符鸣的字丑,他只觉其潇洒可爱,不拘一格。
但若说起辨认身份,符鸣的破绽太多,他也并非是从字迹看出的端倪。
五日后,符鸣收到了萧怀远的回信。
那只信鸽耷拉在符鸣手上,被两边轮流投喂的圆滚身躯都累瘦了点。显然是寄信者写得很快,让它连班倒才会如此疲劳。
符鸣拆开一看,面上笑容立刻凝固。
信中如此写道。
“天复会欲带凡人在日华宫遗址自焚以开帝宫,速来。”
日华宫,一看到这三个字,符鸣的额头便翻江倒海地疼起来。哪怕许多痛楚被他强行压下,却依然如跗骨之俎粘附在他神魂深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一行人在烈风中艰难行进,唯有为首身着长袍之人点了一盏油灯。这只能为其中几人照清前路,至于之后的不过是拽着衣摆摸黑前行罢了。
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历经百年依旧不散,似有女子怨魂徘徊近旁,空气寒冷透骨。
灯光忽地照亮一角石碑。
衣冠冢。
日华宫宫主杨环身死于此。
第72章 奸夫淫夫 萧怀远!你到底是哪边的?……
日光隐去后,便再无一年四季之分,每一日都是极寒极冷的气象。
蒙蒙细雪在黑暗中飘荡。
身着长袍的天复会门人停下脚步,将油灯放在雪地上。
他跪在地上喃喃念了几句祷词,还未念完,他便左右张望大喝道:“谁在那里!”
一阵风刮过,什么响动也没有。
只在血泥白骨丛中,隐约闪动着盏盏幽蓝鬼火。
收敛气机的符鸣安然藏身于断壁残垣后,不受这激将法的半点干扰。
他将神识织成细网铺于日华宫遗址,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将其捕捉。仙道那几拨人马也都到了,符鸣特地留意了下,萧怀远就站在西侧的山头处,相当好认。
上一回齐聚于某地,还要追溯到正道追杀他的时候,真是巧。
百年前,也是如此阴冷的天气,符鸣奉命传信至日华宫,迟迟未归。
又过了几日,与日华宫交好的清月宫弟子前来探访,才发现日华宫满门皆死,无人生还。
唯有天衍宗弟子符鸣跪坐于血泊之中,原本不过元婴初期的修为蹊跷地攀升至中期。
日华宫遗留的百来具尸首干瘪,仅剩一层薄薄人皮,正是吞噬之术的手笔,三界修行此道的仅有符鸣一人。
人证俱在,无可抵赖。
于是符鸣便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沦为吞人血肉晋阶的邪修。天衍宗将其逐出门外,名门大派下令通缉,人人得而诛之。
当他堕魔的讯息传至仙界,昔日与他切磋的同门唾骂之,曾夸赞他的长老亦冷眼旁观,早便看出此子心术不正,必然为祸四方。
倘若有人问符鸣对此作何感想,他也只会耸肩笑着回一句。
“我不记得了。”
倒不是为了欺瞒或是掩饰什么。
他的确什么也不记得,除却日华宫宫主那双渗血睁大的,颇似他前世母亲的垂眼,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魇之中。
是他亲手杀的人么?但他无缘无故为何要屠宗?难不成是被心魔控制,但他修行一路顺遂,何时有的心魔?
那会他浑浑噩噩,仓促逃离,又在情急之下接了老魔尊抛来的救命稻草,一步错步步错,终是堕入深渊。
玄黑帷帽顶上堆起白雪,符鸣深吸一口寒气,过于干燥的喉头翻涌出浓重的血腥味。百年后再临此处,心底那些被压抑许久的魔念复又鼓噪而起。
他竟然有些怀念萧怀远了。
哪怕是没日没夜地做那种事情,也好过对从前的无头帐胡思乱想。
另一头,确认过没有埋伏后,天复会之人继续仪式。
那人在杨环的坟头,泼了盆冒着热气的血,又在坟前勾画阵法,足足磕了好几个响头后,血阵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火。
火中现出紧紧挤着的狰狞人脸,栩栩如生的面容皱缩扭曲,看着像是痛到极点。人面黑影在愈燃愈烈的火中升腾,渐渐由黑转白,在空中化为虚幻笑脸。
这对走过冥泉血海的符鸣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物,血中那些被当做柴火使的,是以秘术拘在凡间的魂魄。
可凡人不懂这些,他们只觉这些受苦受难的魂灵是得了解脱,要过好日子去了。
不知是谁领头嚎了一句,天复会的口号此起彼伏。
“追随吾主!”
“永登极乐!”
不过,符鸣似乎听到萧怀远附近有什么动静,大约是日华宫宫主的亲妹坐不住了吧,在人家坟头鼓捣邪术,也太不尊重逝者了。
天复会门人点点头,向身后被冻得瑟缩的人们张开双臂:“天火已给各位兄弟姐妹们点好了,只消疼痛一会儿,各位便能升入极乐之土。成败就此一刻,可不要为躲避一时的痛楚,而坏了我们的大业。”
符鸣听到这样大义凛然的谎话,终于想起此人的身份。这不是东洲某村的孙夫子么,升迁这么快,都能主持开神宫这件大事了。
凡人皆被末法之世磋磨得没了力气,但也不见得所有人都配合,一个孩童忽而尖厉地哭叫起来。
“呜呜,阿妈,我要回家……”
“先把小的带进去。”孙夫子吩咐道,小的不去,老的也不愿去,那不就乱套了。
两个成人一左一右抓起孩童细骨伶仃的手臂,前后晃动几回,就要将他丢入火中。
“慢着。”
一位背刀客悄无声息地挡在孙夫子面前,他戴着黑纱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真是最听不得人说想回家。
符鸣拉紧面纱,特意压沉嗓音:“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帝宫乃劫数的转机,难道非得让小孩送死才能开启?”
孙夫子其实还是有一些微末修为,却丝毫动他不得:“阁下非得与我们天复会作对吗,帝宫不开,早死晚死不都是死路一条。”
符鸣无语:“那你们自己以身作则进去不就得了。”
他一人便拦住了千百号人,但凡有狂热信徒意欲投火自焚,便会被符鸣隔空揪着丢回去。不过,被天复会蛊惑的凡人就这么些人么。
孙夫子沉默不语,如此僵持许久,他却忽然扬起僵硬的嘴角。
“师兄,我们中计了。”
属于萧怀远的传音飞来之时,远处正亮起一角山火,不对,那不是山火,是天复会所谓的天火。
天复会真正要组织凡人自焚的所在不是日华宫!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符鸣尚还没运起轻功,却见清月宫宫主杨佩向他迎面扑来。
符鸣下意识举刀格挡。
但杨佩压根没往他这个方向来。
反倒是其后赶来的萧怀远抓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他的心绪拽回地面,符鸣这才发现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
他们一字不说,萧怀远左手按着他的后脑,引他向后望。
那团火中流动的白色魂魄不知何时融为一体,变为一个坐在墓碑上的女修,眨眼间便长成高逾百丈的巨人,她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弯眉垂眼,气质慈悲温和,是日华宫宫主杨环。
她如同民间传说里最端庄的掌事仙子,款款向无日无月的东方走去。
“阿姐!”
杨佩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也跟着紧随而去。
杨环杨佩这两姊妹的过往,饶是符鸣都有所耳闻。杨环成名更早,对她幼妹杨佩多有照拂,两人相依为命感情甚笃,终是长成了两宗掌门。
倒是与符鸣和萧怀远曾经的关系有些类似。
只可惜老天与他们开了个致命的玩笑,日华宫事变后,四人的生活就此分崩离析,再无法回到从前。
杨环的衣摆在帝宫门前的白玉阶上缓缓拖曳,她每上前一阶,帝宫便多染上一抹颜色。
朱甍碧瓦,丹楹刻桷,仙乐渺渺,连门口的狻猊都变得和蔼可亲,灵动地眨着双目。
他们等待许久,帝宫之门终于开启。
但一想到这富丽堂皇的神宫竟是用人命堆出来的,符鸣便觉得它很有几分邪性。
他自己的吞噬道常被指摘吃人填己,难道这天道就不算吃人?
符鸣对着狻猊嗤笑一声。
修为最高的萧怀远和符鸣还在观望,刚筑基没多久的孙夫子却一路奔跑向前,他的长袍在黑夜中翻飞,而后当头撞在帝宫结界上,被轰得倒飞百尺。
孙夫子边飞边大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为什么……不是说好能进帝宫抢夺仙缘么?”
萧怀远解释道:“帝宫开启是为了择取成仙之材,莫说天资太差者,连平庸之才都是进不得的。”
符鸣打趣萧怀远:“你怎的将帝宫说的跟你家似的。”
萧怀远摇头:“典籍记载,非我胡诌。”
什么意思,欺负他不爱看文言文?
符鸣觉察出这话隐藏的阴阳怪气之意,轻飘飘地捶了萧怀远一拳,便与他并肩步入帝宫之门。
两人为防传送时分离,特地紧紧牵着手。
得了如此便宜,挨了捶的萧怀远不但不生气,紧绷的神态反而轻松了些许:“师兄,杨佩已看出来你的身份了,你要当心。”
果然那会儿杨佩是想来砍他的是吧?
在临时调转方向前,杨佩似乎还抛下了一句狠话:“符鸣你给我等着,待会再收拾你。”
不过,杨佩修为再高一个小境界也打不过他,更何况还有萧怀远在呢,二打一怎么输。
眼前光华流转,仿佛身处流星当中,丰沛灵气滋润着他们的每一寸躯体。光是在这站着不动,符鸣便能感到自己的修为有所增长,在帝宫多待一会,至少突破大乘是不成问题。
要是他当年有这条件,岂不是吃饭喝水都能晋阶。
符鸣发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慨。
没办法,龙傲天不都是要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之际吗?
他又很快接受了这一设定。
符鸣上下扫视星辰流淌的传送通道,体悟其中隐含的空间法则。站在侧边的萧怀远却始终注视着师兄舒展的眉眼。
没有恨意,没有疲惫,没有烦恼。
一切似是场幻梦。
萧怀远神魂中的杂音又开始蠢蠢欲动。
“现在留住他又有何用,他终究会离你而去。”
“依我看,倒不如……”
“嗯?”
符鸣扭头,他常年持刀剑,手掌都覆有层刀茧,可惜某人常在某种场合下剐蹭他掌心薄弱处,搞得他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萧怀远又在搞一些不合时宜的小动作。
符鸣板着脸训道:“你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抽手,便见天地改换新颜。
到了。
眼前久违地亮堂起来,但也没有多么明亮,大约是黄昏景象。暗淡暮光衬着宁静秀丽的山水,一行白鹭从他们头顶振翅飞过,如同一幅褪色泛黄的古画。
没有人。
此地相当的……静。
符鸣有一种很玄妙的预感,若说大比秘境是自成一方天地,但时间仍与外界一致。那么帝宫的天地,便是连时间都凝固下来,仿佛一块封印虫豸的琥珀。
果不其然,他与萧怀远又走了一阵,堪堪挂在山头的夕阳半点没带动,唯有白鹭盘旋依旧。
若说有什么好消息,那便是在呼吸吐纳之中,符鸣的修为水涨船高,马上便能冲击大乘的障壁了。
萧怀远更是在谈笑间突破了化神后期。
照这样下去,他们在一个月内飞升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符鸣以两指抚摸他的经脉,探查到化神后期修为后惊讶问道:“此处晋阶不会有雷劫?”
“不……”
萧怀远顿了顿,斟酌措辞。
“符鸣!”
一声暴喝打断他们的谈话。
瞥见万恶之首符鸣后,杨佩立刻拔剑出鞘,刀锋映出她决绝的侧脸。
杨佩白练似的软剑又向侧平移,直指这对奸夫淫夫。
“好哇萧怀远!你到底是哪边的?”
笑吟吟站在她身旁的,是死而复生的杨环。
第73章 失去所爱之人 倘若所爱之人死而复生……
夕照如纱,将他们四人笼罩其间。
萧怀远本想居中调停,却是符鸣将他轻轻推至一旁,拔刀上前主动应战。帷帽边沿垂下的黑纱被疾风吹起,露出一张俊俏而平静的脸,他等待这一刻,也很久了。
符鸣既无笑容,也无愤恨,只是向怒不可遏的杨佩一勾手:“你想杀我,那便来。”
他知杨佩心中有恨,故而要拳拳到肉地打上一场,才有解开心结的可能。
于是,符鸣与杨佩,两位修真界可居前五的化神期修士接连鏖战数百回合,刀光剑影隐没在四合暮色当中,恍若乡间曾风行过一阵的皮影戏。
帝宫内时间凝固,两人却仿佛战至日月无光,大道湮灭。
符鸣不用混元噬天录,仅以利落刀法回应滔天水势,刀剑在短暂分离后相撞千次,震荡出铿锵金鸣。他的战法太刚烈,直将杨佩柔似春水的软剑都削掉一截。
但他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强行止住刀势,平淡发问:“那时我不过是天衍宗一介普通弟子,与日华宫无冤无仇,你们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干的?”
一把长刀架在身前,杨佩破风箱似的穿着粗气,双目死瞪着面前的作恶者,说道:“你……修习吞噬血肉的邪术,欲壑难填,连初入道的稚子都不放过。日华宫遍地尸骨,皆有吞噬术的痕迹,还有什么好分辨的。”
他的指腹悄悄摩挲刀柄,喃喃道:“不对,我虽修行吞噬道,刀下却从来不斩无辜之人。在魔界都能坚守本心,更何况我与杨宫主前一日还交谈甚欢。”
杨佩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笑得如哭一般凄厉:“可笑,谁知道你们这些丧良心的魔修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符鸣蹲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那是双色调柔和的棕瞳,只是眼尾上挑,更显得怒意冲天,若忽略掉这些,真是和杨环很像。
堕魔后,许多杂乱痛苦的回忆被他强行压在心底,直到他进入帝宫才忽然从识海冒出。其实杨环在他送信来之时,还张罗着要将他引荐给她的妹妹杨佩认识。
为的什么呢,因为符鸣曾问杨环日华宫有无值得捎带回去的特产,他答应了师弟,每次远行会带份小礼物给他。
那会杨环笑着同他说,她的妹妹也爱搜罗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专往各处集市钻。
等等,集市,符鸣忽然想起某件事来。
他焦急开口:“杨佩,你还记得在鬼市时被鬼市之主控制的事情么,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做了什么。”
“你怎知我……”迷茫打断了杨佩的叫骂,待她反应过来,怒火更上一层楼,“天杀的符鸣,老娘就知道那个小兔崽子果然是你,好哇,你竟和萧怀远合起伙来欺瞒我!”
重点是这个吗。
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符鸣干脆直接抢过话头:“我的意思是,我那时也是遭人控制才会如此。”
杨佩翻了个白眼:“你既然心里没鬼,为何要逃?这种事回来一验便知。”
符鸣紧接着抬杠回去:“我是要回天衍宗的,但那时不是你们要将我格杀在半途中么。”
“你放的甚么屁,谁会在没审讯前便要杀你。”
“那群人中就数穿清月宫道袍的人最多,我还没入魔呢,就高喊着魔头魔头杀将过来。你身为清月宫宫主,难道对此完全不知情?”
为了提高自己的威势,符鸣学着如萧怀远一般管理面部表情,说出的话却依旧不着四六。
听了这话,杨佩面色空茫:“我接到消息时你已逃了,哪来的功夫……”
她卡壳了。
清月宫门人怎会在极短时间内越俎代庖,擅自行动。
再往前说,符鸣再如何天才也不过元婴,又不熟日华宫地形,真能将日华宫屠得一个不剩么。
两人大眼对小眼,顿觉头皮发麻。
两相对账,符鸣与杨佩这才幡然醒悟,他们之中还有第三方势力存在。各做些手脚,便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杨佩狂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发髻。
如此说来,前阵子天衍宗不也有内鬼么。
符鸣条件反射想找萧怀远商量,却发现自个打着打着便翻越了好几座山头。人并不难找,兴许是灵肉结合得太过充分,如今符鸣隐约能感受到萧怀远的所在。
正如每一个有家室之人常会浮现的想法,符鸣亦在好奇,萧怀远此刻在做什么?
萧怀远在牵制杨环。
与另两位一路火花带闪电,水火不容的旷世大战相比,这边便安静不少,萧怀远的禁法领域将辉光尽数隔绝,两人只是隔空斗法,连剑都未曾取出。
杨环死得早,修为止步在元婴巅峰,萧怀远却依然尽心尽责地来防她扰乱战局。
虽不通原理,符鸣还是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他拍拍萧怀远肩膀,欣慰道:“有师弟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是将他比作贤妻的意思了,符鸣贼心不死,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摆在了夫君的位置上。
“师兄。”萧怀远示意他将脑袋凑过来。
“嗯?”
温热气流打在耳骨上,带来酥麻痒意,随之而来的暧昧言语又让符鸣的耳尖腾地烧起来。
他没听错吗,什么叫再与杨佩多说几句话就让他从此下不了床啊!
什么贤妻,这是妒妇吧。
杨佩又如飞蛾般飘至杨环身侧,姐妹俩又是摸头又是相拥,一副亲昵腻歪模样。
但一个死了百年的人从天复会烧魂仪式中离奇复苏,还是怎么看怎么怪。眼见杨佩沉溺其中,符鸣好心出言提醒。
“杨佩,你被魇住了。”
“你不如再多看看,这道死而复生的幻影当真是你亲姐吗。”
杨佩恐怕压根没在听他的逆耳忠言,她将头埋在杨环肩上,脸颊闪烁着似有若无的泪光,却是面带微笑。
那分明是假象,这人是莽撞了些,但总不至于傻到那地步。
这又是为何。
符鸣摊开自己的掌心。
什么人情,他向来搞不明白,否则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容不得符鸣多想,杨家姐妹的身影霎时如彗星般远去,空间随旋转的星轨又开始变换,新一轮传送开始了。
某人自上而下扣住他的手,温声道:“沉溺于虚幻之中,也不失为一条解脱之道。师兄道心坚定,不论外物如何都能守住本心。”
“但人生苦痛,于凡人而言,终归还是要有所寄托。”
顺利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四年大学教育的符鸣点头回应。
可以理解,饶是在这个不唯物主义的世界里,天复会和佛修不都是如此么。
“我倒觉得,活在虚妄不如死得干脆来得快活些,成天麻痹自我又有什么意思……唔。”
话未说全,蛇一般纠缠上来的萧怀远便扳起他的下巴,急不可耐地与他接吻。
及腰长发在流星的光辉中狂舞。
符鸣向来不在亲嘴时睁眼,此刻他却破天荒地想看萧怀远的表情,这一看,他便被乌黑眼瞳中莫大的悲伤吞没。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学着杨环的样子将萧怀远的脑袋按在肩上,又来回抚摸他的后脑勺,像猛搓狮子头顶的毛。
“萧怀远,你为何如此难过?”
兴许是带着天衍宗掌门的架子,兴许是迟到的叛逆期。任凭符鸣好话歹话,威逼利诱都用了一遍,师弟仍是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切,不说就不说。
“到了。”符鸣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胸膛。
日头已落,天幕却仍未完全黑沉下来,这一块区域的天色转为剔透的靛青色,时而流淌出蜿蜒的雀蓝极光。
此地乃由乌黑林海簇拥的雪原。
前头的青绿山水在中州与东洲太过平常,故也分辨不出在哪。但此处就要独特得多了。这便是人烟最少的极北之地。
一踏上轻沙般的雪地,符鸣体内真元极其顺遂地冲破桎梏,直奔大乘中期而去。与他始终牵着手的萧怀远亦在同时突破到大乘初期,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过于充足的真元从经脉漫溢而出,化作轻风吹起一阵浮雪。
这时,符鸣神识中的人机系统冷不丁地开始播报:“已通过心域一层,奖励已发放,进度(1?)。”
这究竟有多少层,符鸣下意识想压迫系统给他查询信息。
换着法子问了几遍都只有冷冰冰的机械回复:对不起,您的权限等级不足,无法查看。
对不起您的权限等级不足
对不起……
符鸣放弃了尝试,他又开始怀念那个有些笨但活泼可爱的系统了。
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脚印。
“总之,此地名为心域。顾名思义大概是破除道心阻碍便能前往下一层,顺利晋阶。”符鸣像模像样地胡诌。
萧怀远从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说什么都当真,是一款乖顺的师弟牌机器人。
“突破三层心域或许就能渡飞升,就是不知云大人藏身在哪里,也许会忽然跳出来阴我们也说不准。”
走了许久,单调的白茫茫的雪让他的视觉有些疲劳,符鸣打了个呵欠。
忽然,他被萧怀远扯了扯衣袖。
萧怀远与他传音道:“师兄,那些树影是不是离我们更近了?”
仔细一看,原本距离更宽些的雪松的确挨得更近了。若这些雪松在浓郁灵气中修道成妖,要来围猎他们也不是什么不可解决之事。
符鸣摸刀打量四周,由于白雪实在亮得晃眼,他没忍住多眨了几次眼,异象正在此时划过他的视野
如果,心域不止是道心的心。
还是唯心主义的心呢?
符鸣攥紧了萧怀远的手:“萧怀远你看见了么,这些哪里是树,分明是冻僵硬的人!”
第74章 你师兄不要你了 萧掌门,看来你们的伉……
嗒嗒嗒……
符鸣正拽着萧怀远的手撒丫子狂奔。
人群鬼魅似的追随在后,怎么也甩不脱。
方才他按兵不动,观察了会绰绰人影。僵白的脸,漆黑的发,无神的眼眨也不眨。符鸣倒是努力分辨其中有没有他认识的人,可惜他们都长得像泡发的水鬼,实在看不出长相如何。
这次的敌人不同于他们应战过的所有,不似野兽会冲上来扑咬,亦不如凡人会挥拳踢踹。
他们围过来后阴恻恻地注视着萧符二人,只是看着,仅此而已。
好像没什么杀伤力。
符鸣决定拔刀试他一试,先划开道口子看他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不过,待他的刀快要碰触到人影时,在那毫秒之间,面容瞬时切换,变为另一副模样。
端正冷肃的面容在极光下泛着青,是萧怀远的脸:“师兄,我在这里。”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让符鸣惊得冷汗涔涔,他悻悻然强行收回刀锋,为此不惜硬吃真元冲击,强忍经脉逆流。
他并不百分百确定这就是萧怀远,但,万一是呢。
为此符鸣又特地神识传音前去问话:“师弟,你最爱的吃食是什么?”
萧怀远对答如流:“我辟谷已久,并未有钟爱的吃食。”
听起来像模像样的。
符鸣又出一招试探他:“错了,你小子最爱的是山脚下那家奇酸无比的糖葫芦。”
萧怀远立刻改口:“师兄说得对。”
这……应当不是冒牌货,就是萧怀远本尊。说话风格一模一样,而且神识总不能伪造吧。
符鸣的心稍稍安定一拍,忽然又提到嗓子眼里。
久居鲍室不闻其臭,沐浴在诡异视线中久了,他也几乎要忘了周遭黑影的存在。但一回神,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裤管袖口凭空长了一截。
无独有偶,萧怀远的个头也变矮几分,他们的身高差由足足半个头降到了仅仅一指。
他们的身高缩水了,更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外表变得年轻了许多。
返老还童,照理说是好事,但他们的修为与神魂强度也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便很不好了。
这时符鸣终于读懂黑影的眼神,那是种饱含恶意的,欲将他们同化为同类的目光。不是法术攻击,亦非神魂损伤,无需接触和调用灵力便能施术,的确难以抵御。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
跑!!!
于是,便有了此时此刻的滑稽一幕,三界至强的两人被追得上蹿下跳,钻山入海,浸湿的衣衫紧贴皮肉,透出些引人遐想的肉色。
萧怀远安静地被他牵着,只时不时为他简要报点,璀璨北斗七星与北极星遥遥相应,。
“东南。”
“西方。”
“正南。”
符鸣是有计划有条理地逃跑,既然人影是通过视线施加术法,那他们借掩体遮蔽身形就能抵消大半影响。
这很物理。
但他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躲藏,而是在争取尽早突破的时机:“系统,帮我查询如何破解第二层心域。”
“抱歉,您权限不够。”
“放什么狗屁,你若不说我便拆了你,说到做到。”
往常系统再如何抠搜也不会连必要的信息都不给,符鸣实在没有耐性再与它耗下去。
“……”
“勘破本相,抵达归墟之眼即可。”
系统终于松口。
虽还是支离破碎的谜语,但够用了。
松涛阵阵,山石嶙峋,符鸣在雪山之顶停驻脚步,静看水鬼们攀爬山岩。
雪山沿海的北侧坡度更缓,人影多从此面卖力地上爬。一旦将要登顶,符鸣便出刀将他们击落,可谓是以逸待劳。
人影下饺子一般跌入海中,未溅出半朵水花,平静沉没。
与拨云寨那方水塘是同样的状况。
符鸣砍累了,便一甩手腕,对着乌泱泱黑影喊道:“莫失,你怎么好意思躲在一群活死人当中的,你不烦我都烦了。”
大约是在帝宫中没人陪他说话闷得慌,莫失真被他诈出来了:“我以为我藏得还不错。”
符鸣呵呵一笑:“少来,这种没生出神智的鬼物还能根据地形规划最优路径吗?”
莫失作为古人当然听不懂何为最优路径算法,但他还是大概理解了意思。
此地有如此之多的鬼影供他驱使,简直是如鱼得水,如鼠入米缸。用得太顺手了,一时得意忘形也是有的。
他见符鸣乐此不疲地将鬼影踢下山崖,劝道:“你把他们都投进海里又有何用,过会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在这时间不再流动的地方长久待着,莫失的脾性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符鸣看着这个前同门,嗤笑道:“这便是云大人给你们允诺的永生?说什么极乐土,我看跟行尸走肉一般,有何快活可言。”
莫失似乎被说服了一瞬。
但他并不后悔。他还在天衍宗时便被称作捡漏大王,捡漏得来的东西,总是要比遍历千辛万苦还不一定能得到的奖赏要更吸引人的。
他又不是符鸣萧怀远那样的天才,天资离徐岩都差着八条街,还不如拼上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可能性。
失败也就失败了,可若成功,那便是一步登天。
事已至此,莫失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他从鬼影丛中脱离而出,缓缓上浮,最终与符鸣平视:“将亡魂接入极乐土不过是第一步,云大人百般筹谋,是要在大劫之世开辟救苦救难的新世界。”
符鸣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瞎扯淡,一个往下属身上安仆役血契,抓小孩做非法实验,贩卖人体和人体部件的糟老头,能是什么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
信云大人是好人还是信他符鸣是秦始皇。
多说无益,唯有一战。
片刻后,长刀又一次洞穿了莫失的胸膛,同样是化神期,莫失还是比杨佩要好对付得多了。
脱力倒地的莫失苦笑道:“我总是……很嫉恨你们这些天才的。”
“你能做天衍宗长老,不也是人中龙凤么,多少人这辈子也入不了道,不也过得很好,你只是太贪心。”
符鸣不大能理解此人的脑回路,他抽刀而出,没带出半滴血液。他试着运转混元噬天录,分解出的却是粘稠黑液。
魔气?
他招呼萧怀远来分辨:“萧怀远,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们相隔不远,萧怀远便在旁担当辅助,金光常恰到好处地落在符鸣刀锋所指之处,一如从前。
仿佛是偷听了他的心声,萧怀远也深有同感:“看着像魔气。”
符鸣略有些大男子主义,总是希望自己的伴侣更顺从一些,最好与他心意相通,默契深厚,如此同进同出。
他的师弟,似乎也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
符鸣顺手又摸了把萧怀远的脑袋,发觉手感酷似从前养的那条边牧,眼睛也像。
被搓圆捏扁后,萧怀远面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仿佛冰雪初化。
二人踏水成冰,向深海进发。
山峦岸线隐没于如墨波涛中,四周仅有漆黑一片的海水,带来跌进虚无的错觉。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再次见到了杨环杨佩两姐妹,她们二人相拥跪坐在一块浮冰上,流云似的衣袖堆叠,日华宫特有的石榴红衣纹尤为瞩目。
走得近了,符鸣才发现那道刺目的红愈来愈浓,愈来愈多,终是流淌至白冰之上。
原来是血。
属于杨佩自己的软剑穿心而过,杨环却依然温柔地替她擦去唇角鲜血,抚摸她颤抖的脊背。
“阿妹,看你受苦,我亦心如刀割。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一同去没有痛苦的地方呢,你会听姐姐的话的,对吗。”
噌。
一道凌厉刀气向杨环喉头飞来,杨环霎时急退,真元凝成的巨手又将半死不活的杨佩给揪到符鸣身侧。
虽然符鸣也不大喜欢杨佩这样暴躁又不讲理的性子,但作为帝宫为数不多的活人,符鸣真心希望她别死在这儿。
符鸣向她被一切为二的心脉灌注真元,这还是给萧怀远梳理神魂时练出的手艺。
杨佩恍惚道:“我本以为……她是我阿姐重聚的魂魄。我与阿姐分别百年,要是就此错过,我此生,便再无法看到她的脸。”
“她只是披着你亲姐外皮的魔物而已。”
到了大乘期后,符鸣便能自如地隔空操纵长刀,如臂挥使。“杨环”的皮囊一被长刀割出豁口,便与莫失类似,涌出魔气所化的黑液。
符鸣将刀召回,以指尖粘取魔液嗅闻,比魔界老家更浓烈的腐败臭气扑面而来,让他眉头一皱。
他算是发现了,系统发布的任务或多或少都与魔气有关,莫非魔界横空出世,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可是数百年前的事情,若真是如此,云大人这盘棋未免下得也太大了些,他究竟是谁。
当是时,狂风大作,浊浪排空。
杨环亭亭宛在水中央,伤痕尽数愈合,身披虹光,眉目慈悲,烨然若神女。
她振臂拂袖,密密麻麻的人影破水而出,其中既有追逐符鸣的无名鬼影,也有百年前身死的日华宫弟子,复生后呆滞许多的莫失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显出她地位之高贵。
杨佩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尽,最亲近的人被陌生邪物占据身躯,让她恐惧又恶心。她的阿姐最是亲和,把门人弟子都当兄弟姐妹照拂,怎会将弟子作奴隶驱使。
“杨环”的嗓音温柔而极具蛊惑性:“无需苦修,无需冒险,人人皆能永生不死,这不是很好么。”
“活在凡世,必然痛苦,死于净土,才能永获极乐,世界必然崩塌,再如何填补也是无用的。”
话语在潮音间回荡,而后万鬼齐哭,细细密密的呢喃祈祷哭泣唾骂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怨憎贪痴几乎将符鸣他们淹没。
符鸣当即瞬发结界,掐断五感,仅以神识视物。
忽然,怨魂整齐划一地微笑起来。
……
“萧掌门,看来你们的伉俪之情也不过如此啊,符鸣甚至没有认出那是个冒牌货。”云大人幸灾乐祸地嘲笑面前之人。
“离间之计对我无用。”
萧怀远不为所动,连呼吸未曾紊乱一分。
若说不嫉妒,那是假的。但那些阴暗幽深的情绪与他相伴已久,早已习惯克制,他也想……再信师兄一回。
此地为形态殊异,四处是无尽延伸的虚无,却可从天幕上窥看心域一二层的状况。除却符鸣杨佩等寥寥几人,绝大多数高阶修士都在第一层苦苦挣扎,这就包括徐岩和天复会那位新晋的化神修士。
归墟本应是云大人的主场,他的神魂触角却被道道耀目金光围追堵截,处处掣肘,这便让他很是烦躁。
“也不知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难道就是因为你。”
云大人的停顿颇为耐人寻味,他将面庞转至正面,没有面具和假脸的掩蔽,他的真实容貌就如此显露出来,那是一张模糊而僵硬的脸,苍白如陪葬的纸人。
“重来一世了么?”
第75章 心魔想做的事 等待他的会是怎样一个荒……
单方面谈话间,阴冷能量如同将要凝固的柏油,再次缓慢向天幕挪移。
萧怀远的回应是利落斩断云大人蠢蠢欲动的触角。
瞬息之间,千手尽断。
萧怀远的神魂虽碎得如坠落在地的琉璃,神魂强度却远超大乘期应有的水平。背后的静坐法相隐隐折射出金光,举手投足间皆蕴含着浓烈的天道法则。
若符鸣在此,必然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系统所说的道德模范,萧怀远身上积攒的功德之多,简直可以立地结出舍利子了。
云大人抽不出手介入战局,无形之中为另一头奋战的符鸣减轻了不少压力。
天幕之上,符鸣以一人之力在滔天巨浪中撑起一道球形结界。
载着伤患杨佩与师弟,脆弱晶莹的泡泡轻盈向上漂浮。
符鸣才不想与“杨环”缠斗,她们死了反正还能无限复活,真是吃饱了撑的和她们耗。
当务之急是去下一层。
可惜敌方深谙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道理,大大小小的黢黑手掌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抓来。被一双双死鱼目般的无神眼睛盯着,符鸣的身形又缩水了,袖口长出一大截,耷拉在手指之外。
更不妙的是,本就半敞的领口几乎变为了全敞,若不是他用过长的衣袖挡了一挡,与袒胸露乳也无甚区别了。
不好,萧怀远恐怕又要趁机揩油。
符鸣提防了一路,却见师弟也规规矩矩地安分了一路。
难道是他想多了?
不知为何,符鸣心底竟有些怅然若失,甚至还有些怪异。他印象里的师弟,不该是如此乖巧本分正经严肃的么。
归墟符鸣是知道的,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注入其中,水量无增无减,是为归墟。
据说归墟之眼是天地轮回之所,魂灵回转投生之地,符鸣推测要么在海里要么在天上。但已向下之路已被死魂灵堵得水泄不通,为今之计唯有向上求索。
仿佛冥冥中有人指引,当他升至高处,漫天星辰便迅速移位,连成一只铺满整个天穹的巨眼。
这便是手可摘星辰么。
正如半夜看男频小说所无数次幻想的那般,符鸣伸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天幕。
巨眼便在这一刻睁开,瞳孔中的道道星轨愈转愈快,犹如一只无底旋涡,将全天下的浊水尽数灌入符鸣的脑海中。
……
不。
那是情绪,或者说是……
魔气。
混元噬天录自动运转,符鸣神识内的破书疯狂吞纳周遭魔气。
他的意识似乎跌进一处无形无相的纯白世界中,那里聚集着许多人,或是成群结队地跪拜,或是伸手想要抓取空气,又或仅仅是蜷缩着,他们并不张嘴,声音却如涟漪般传荡交叠。
不知为何,符鸣就是知道,他们是世间之人的心魔。
“好饿,好痛。”
“妈妈……我是要死了吗。”
“老天啊,有谁能来救救我们……。”
“小妹,我求求你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
心魔并无实体,但符鸣向前走动时,一旦碰触到心魔,属于那人的繁杂心绪便瞬间涌来。
疑问,痛苦,悔恨,背井离乡,亲子失散,阴阳两隔。
诉说的无非是这些事,但重复得多了,总让人心有戚戚然。
纵使是有灵根能修道的修士,照样也有诸多心魔在此,符鸣也侧耳去听了一听,他们忧虑的无非也是寿数生死,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天意变幻莫测,人却无可奈何,难道仅能寄托于来世,为何世道要这么苦呢?
倘若换个内心较脆弱之人,恐怕会迷失在这千千万万的疑惑当中。
符鸣可以理解,但并未陷进去,他步履未停,一直朝着人们跪拜的方向走去。他总是如此,没有何事能绊住他的脚步。
他见到了众多熟人的心魔,他们倒是没有跪着,或站或坐,姿态不一。
林含抱着自己的臂膀,符鸣听见她嘀咕爹娘走了很久,自己作为长姐拉扯起来一双弟妹,可惜弟妹也命薄早死。后来多有照拂,可能是对同样父母离世的符鸣动了恻隐之心。
方小泉方小惠两姊妹挨在一块,上半身相贴,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味,他们和彼此抱怨,喝药后每块骨头都很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但不喝药又没吃的,真是头疼。
总爱偷懒的姜杰曾经竟然也是个积极分子,只是在魔界见仰慕的师兄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回来后才陡然颓唐下来。
连粗神经乐天派的徐岩都有心魔,剑修历来是天衍宗征战的主力,他的师父与同门也陆续折于各处,故而他的心魔总在重复翻阅手头信件,回看那些亲朋身死的消息。
葫芦道人自散修为保全昆仑山的灵气,不存魂魄于世间,没有心魔在此。
符鸣心念微动,这里会有他自己和萧怀远的心魔吗。
再往前,他瞥见一道挺拔背影,颇似萧怀远。当他指尖将要触及肩膀之时,影子却如雾霭一般散去了。
倒是他自己握刀的心魔倏忽出现在附近,颜色更浅一些,介乎黑白之间。
心魔懒洋洋地嚎道:“好想回家,我原价买的3A新作还一把没玩呢。”
符鸣被自己逗笑,怎么在意的是这种小事,整个画风都不对了好不好。不过,他记得那个系列越做越烂,买它也只是为了情怀罢了。
他是异世来客,又是走运多活了一世,既无执念,也便无甚刻骨铭心的痛楚。
若说现在有何必须要做的事,他想想,大概是要对师弟负责?
细细的红线将他这只漂泊的风筝系在另一人身上,也给他带来了额外的牵挂。
萧怀远分明有心魔,为何他将要碰触到时又散去了,符鸣有点在意这个。
当然,拯救世界也是很重要的主线任务。
“符鸣,到这边来。”
远处,纯白世界的尽头,笼罩于此的浓雾缓慢散去,露出一座高破天际的白玉塑像。塑像的上半张脸离奇毁去,仅剩半个鼻子和一张嘴,这便是让众人膜拜的源头。
那张嘴张张合合,嗓音平稳而无甚特点,如同人人家中皆有的长辈。
“为何不过来,你不想知道答案么。”
这是仙,神,佛,还是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
符鸣心生警惕。
他掌中登时现出一柄长刀,拖刀逼近。
外界心域,魂魄抽离的符鸣瘫软在“萧怀远”怀中,规矩的“萧怀远”终于卸下伪装,放肆抚过他的每一寸皮肉,清晰可见。
萧怀远本尊选择闭目,眼不见心不烦,耳旁的聒噪杂声偏偏不遂他意。
贴心的云大人特地为他口述转播:“符鸣既然魂飞别处,此刻也只能任人宰割,他衣衫半解,反抗不得,啧啧,那个冒牌货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萧掌门,你怎么看?”
他说得绘声绘色,附着法则的霸道魂力却死守天幕,并不给侵入者任何可乘之机。
这让云大人非常不悦,照先前的情报看,萧怀远远不如符鸣难对付,他的计划也并未给对付此人留出太多余力,如今只能以攻心为上。
“萧掌门,你就不好奇么。分明你未曾参与祭祀,也并未身死,为何会凭空多出一道幻象呢。”
云大人的笑容更深:“因为,那是你的心魔啊。”
为何符鸣查探不出,因为那本就是萧怀远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占了他的躯壳罢了。
萧怀远的神魂终于出现了一瞬的振动。
他最幽暗的念想倘若全然暴露在符鸣面前……
一条爬虫似的神魂抓住时机,向天幕那头钻去。
与此同时,符鸣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他要鲸吞天下魔气。
塑像为说服他皈依吐露了许多信息,既关于魔界,也关于大劫。
这片空间,便是最初始的魔界。魔界本是独立于三界的无色空间,承载着世人的忧思烦虑,如同江河旁的小湖,水满则涨,水褪则降。然而这座蓄水池终于被洪流冲垮,溃堤后冲毁掌管轮回投生的冥界,又倾泻至人界疆土。
妖族绝迹,恶鬼出逃,灵气凋敝,说到底也是与怨气堆积有关。
塑像似笑非笑:“然而世人之苦无穷无尽,天灾人祸从未断绝,倒不如永生于此。”
符鸣挑眉:“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让我皈依呢,还是想借此控制我呢。”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惦记的,我猜猜,混元噬天录?”
塑像不语,符鸣知道自己猜对了。
目前得它控制的不过是那些皈依天复会的人,也便是跪伏的心魔,但若要将天下之人统统吸纳进来,则需要专门打碎那些心魔并整合为一。
打碎了旧世界,那它们会变为什么。
新世界的神。
万年前的修真界的确曾有神明现世,上古八族据传便是神族后裔。
根据他在早课上与萧怀远的讨论结果,符鸣推测那只是更早开启道途的修士而已。
不过,万年后的修真界还需要神明么?
也许,可能,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公务员也说不准。
诱导不成,塑像将话术转为威逼利诱:“见到这魔气海了么,多犹豫一刻,便有千千万万世人因你而死。功德既无,你也做不成仙。”
“但若配合我们,事成之后,我们自会予你飞升机缘,或让你做执掌三界的诸神,随你心意。”
符鸣缓缓抽刀,笑道:“哪那么麻烦,我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成仙,至于重塑三界。”
“我一人来,也可以。”
长刀刺破大地,道道心魔如煎锅上的猪油般扭曲融化,滚滚魔气朝缺口汇集而来,涌入符鸣的躯体之内。
符鸣背后现出与他面目相同的法相,随魔气增长而变得凝实高大,长到几乎要与塑像平齐。
实话说,吸纳魔气依旧万分痛苦,属于素不相识的人的怨恨钻入他的四肢百骸,如遭万虫啃噬。
他还承受得住。
非常玄妙的是,符鸣神识中仿佛多了不少密密麻麻而细小的来客,向他诉苦拷问。
为何苦,为何累,为何死,为何不能忘却烦恼……
符鸣只道:“喜乐与哀愁本为一体两面,让你们遗忘过往,固然不再痛苦,但也不会再有欢乐,难道就是好事么。 ”
他是很认真地要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要说从系统任务里学到了什么。他大抵会说,采用一个浅显的蠢办法来改善现状,要比想出一个完美却无法施行的计划来得更好。
符鸣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我不会向你们许诺什么万般皆好的将来。”
“——但我理解你们想要什么,不是极乐,不是永生,是遮风避雨而温暖的小家,不好不差的收成,读书认字,生病有医有药,老来有人赡养。
“入道修行也好,做些小买卖也罢,养得活一家老小,不必为生死费心。”
“至于修道之人,我猜你们大抵也不爱杀人越货,整日把脑袋挂裤腰上,是也不是?”
心魔皆安静听着,狂躁不安的魔气有所平息,一些影子散去,另一些则留在此处。
符鸣拍拍支撑天衍宗杂务的林含的肩,摸了摸方小惠兄妹的脑袋,又给了聊天滔滔不绝的徐岩一肘。
识海中最终只余下一道影子。
萧怀远。
准确的说,是少年时的萧怀远,他不愿走。
魔界之外,萧怀远的心突兀地空跳一拍。
想动手脚的云大人已被他制住,自己的心魔,应当再如何也不会舍得伤害师兄,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可是师兄那出了什么问题?
他陡然睁眼,便见心魔与沉睡的符鸣深吻,无声垂落的泪滴在符鸣面颊之上,也牵动了他自己的心绪。
原来,他内心深处是想这么做的么。
另一边,少年萧怀远执拗地与符鸣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想要与他亲近,又似在忍耐什么。
符鸣终于意识到进入二层心域以来,萧怀远的怪异之处究竟是在哪。他太像少年时的萧怀远了。
那个爱把话闷在心底的,遇事不说,倔强而孤独的师弟,为了跟在他身后甘愿压制锋芒,也远没有后来做天衍宗掌门之时的游刃有余。
符鸣又找回了逗弄师弟的乐趣。
“萧怀远,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啊,难道师兄还会不给你不成?”
比符鸣矮一点点的小萧怀远保持了符鸣教给他的质疑精神:“当真要什么便给么?”
“那是自然,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师兄分明骗过我很多回。”
他有这么过分吗。符鸣陷入回忆,虽说他是爱同师弟开玩笑,倒也没到骗他的程度吧。
符鸣张臂主动去拥抱师弟,将额头与他轻轻相抵,试图沉入他的识海。
这时符鸣还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怎样一个荒唐无度的梦境。
第76章 梦魇与欢愉 符鸣终是明白了师弟患得患……
符鸣没想到睁开眼便是在大比秘境。
萧怀远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大约是被他血呼啦差的模样吓着了,一张少年老成的严肃脸罕见地流露出彷徨,颤抖手指正探着符鸣的鼻息。
符鸣记得,他看见师弟的脸后便放心地昏睡过去,也许就是在那时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决定这次还是不吓唬萧怀远了。
每一块骨骼都酸痛难忍,符鸣张口吐出虚弱气音:“师弟,我……”
话说一半,眼前天旋地转,从阴沉多云的天换为同样阴云满面的萧怀远,绷紧成一条直线的下颌横在符鸣眼前。
萧怀远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
奇怪,他怎么记得原本不是这样的发展?
不应该是更符合师兄弟关系的背起他么。
这个萧怀远还自说自话:“师兄中了情毒,若不及时交合,恐怕难消此毒。”
慢着,慢着,这又是什么强加给他的设定啊!
死去的风狼知道它们会下情毒吗?
问号从符鸣魂魄头顶冒出,他正欲痛斥毫无逻辑的三流话本坑害师弟,却见场景倏忽变幻。
萧怀远将他安放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之上,此处溪水潺潺,将方石打磨得光滑平整,非常适宜病患休憩。
……如果萧怀远没有将他摆弄成门户大开的姿势,符鸣应当会感谢他的。
符鸣正被钉死在石上,一双铁手将他的腰窟得死紧。萧怀远连啃带咬,似是要将他活活嚼碎了吞吃下去。
被血污浸透的天衍宗白衣逐水而下,丝缕绯红在水流中漫开,如同开至靡丽的合欢花。
仓促行事,又是血气方刚不知分寸的少年郎,自然是会出血。
原来他们在天衍宗暗室那回,还是萧怀远特地收着锋芒的结果,符鸣只觉身躯被劈作两半。
痛,实在是痛,符鸣连呼痛都失却了气力。
可是,也不知萧怀远是背着他修了什么言出法随的禁忌功法,符鸣分明记着他没中毒,如今却当真如火中烧。
细细密密的火星燎烤着薄弱之地,将痛苦悄然转化为喜乐。
点点朱果遇冷而挺立,失却血色的足尖腾空摇荡,脚背忽而蜷缩绷起。
符鸣咬牙竭力隐忍,他才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惊叫出声:“还要……还要多久。”
“这毒中得太深,需得尽数捣出才好,师兄且忍一忍,”
萧怀远又拿药杵替他研磨草药,碾出汁液。许是经验不足,力道没轻没重,大股辛辣草汁一股脑灌入符鸣咽喉,让他呛咳得面颊飞出浮红。
“符师兄,符鸣,你在此地吗?”
“奇怪,萧师弟不是去寻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
同门的呼唤在幽深山谷传响,回音在符鸣耳中无限放大,骇得他大气不敢出。
偏生没羞没躁的萧怀远不但不收手,反而弄得更起劲了。
晚来风急,骤雨初停。
汗湿手指软软地滑落身侧,微微发颤。
那些身穿天衍宗制服的影子始终看着他们,模糊而安静地,将那些哭叫挣扎束缚收归眼底。
“萧、怀、远,你就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么!”符鸣周身酸软无力,向萧怀远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却让后者更为兴奋。
餍足的萧怀远虔诚吻遍他造出的痕迹:“被大家看见不好么,如此师兄便身败名裂,羞愧难当,永远离不开我,也再不会想着抛下我赴死之事。”
“师兄从此便藏于小楼,做我金屋藏娇的禁脔,可好?”
垂落乌发被萧怀远绞在手指上细细嗅闻,符鸣纵是辟谷也勤沐浴,身上常带皂角的清爽香气。
这番动作自然毫不庄重,甚至称得上是邪性。
熊熊燃烧的热意忽被一盆冷水浇灭,这并不像萧怀远能说出的话。
符鸣如梦初醒,在沉沦的边缘寻回破碎理智。他入梦以来完全被萧怀远的心魔带着走,仿佛被催眠一般,真信自己中了情毒。
他屈指去弹萧怀远额头,沙哑道:“说什么怪话,你师兄我分明活着回来了。”
“作为师兄,我不扛下危险,难不成要让师弟白白去送死?”
神魂如水渗入地底,符鸣试图争抢梦境的控制权,却被心魔萧怀远敏锐地捉住马脚。也不知是怎的,萧怀远的神魂强度竟然与鲸吞魔气的他不相上下。
天地再度改换新颜。
硝烟未散,残阳如血,折断兵戈插在遍地血泥残肢中,一派肃杀凶景。
符鸣对此地也印象深刻,这是仙魔大战的主战场之一,他便是在这儿的马失前蹄,被低他两个境界的萧怀远捉住的。
他不大记得自己是在什么状态下被萧怀远制住,但绝对不是如现在这般。
莫名其妙地修为尽失,莫名其妙地身陷地缚阵,腰肢最细处还卡在一处……墙洞里?
非常糟糕的姿态。
符鸣屏息凝气,欲一鼓作气将腰腿拔出,却被人极响地抽打了两巴掌。
正懵着,身后之人不请自来。
松软泥泞的小径毫无阻碍,无需额外费什么力便能走近。
“大名鼎鼎的符鸣竟然如此不设防,恐怕是是承欢许久才如此温顺熟稔。”那人轻笑道。
这语调,这嗓音,不是萧怀远?符鸣的心沉了半截,天杀的,他何时受过这种屈辱!
长刀凝聚过半,赤红虚影将要凝结,却被一只手挥散,符鸣的下巴旋即被人掐着抬起,符鸣眯眼辨认来人。
萧怀远。
一道残破砖墙隔开两处火热,填满前后双窍。
符鸣承受不住,终是淅淅沥沥地一泄如注,从前至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沾染上霸道气息。
萧怀远摩挲符鸣含泪眼尾,冷面办事:“师兄为何要和魔尊走呢,可是嫌我一人不够卖力?”
断袖思维真是要不得。符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你真是,真是将我的好心认作驴肝肺……老魔尊手段狠辣,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心魔萧怀远破天荒地说了许多激烈的话,犹如一把尖刀在符鸣脑子里翻搅。
萧怀远咄咄逼人:“自那以后我们三十年不复相见。师兄,你的心好狠。”
符鸣无奈以对:“那时我刚入魔,境界摇摇欲坠,才不得不借老魔尊的势稳固修为,长久闭关。
萧怀远:“我日思夜想,也不知是哪里触了师兄的霉头。”
符鸣分明是挨疼的那方,却还得费神安慰还没拔出来的萧怀远:“好了,我又从未责怪过你。”
越发委屈的萧怀远又道:“若你肯回来,我们就是改名换姓,潜逃出宗我也能办到。可你为何不愿见我,为何从不肯与我好好说一会话。”
说起这个,符鸣对天衍宗和师弟始终心里有愧,共处一地久了也尴尬,索性避而不见。
后来再见便是战场,哪有战场叙旧的道理。
萧怀远报复性剐蹭,让怀中汗津津的身躯一抖:“我到现在也不知,师兄是因愧疚而弥补,还是真心爱我。”
是他耳背了吗,萧怀远的嗓音竟带着哭腔,这教符鸣有点手足无措。
他师弟总是稳重自持,端方理智,情绪稳定连天池老龟都自叹弗如,没想到心底压抑着如此多的敏锐心思,是他大意了。
符鸣长叹一口气,主动热情地照顾能让师弟爽利之处。他吃得面颊鼓鼓,复又吐出红白相间的舌,指与萧怀远看。
“你也知我对男子没感觉,如今日日与你做这事,不是爱你又是什么。”
作为前直男,如果强迫他的不是萧怀远,早就被符鸣细细剁成臊子了。
砖墙轰然倒塌,身后那人终于显露出真容,那只是萧怀远的分身而已。
果然如此,以萧怀远那爱拈酸吃醋的小心眼,怎会容他被旁人触碰呢,哪怕是在梦境之中。
但这还不算完,两人同时攀至高峰,却陡然坠入另一层梦境。
这回符鸣却认不出是何处了。海水倒灌汇集,天地倒转。直觉告诉他这便是接下来要去的三界核心,归墟之眼。
奇怪,他不是还没来这里么,为何会感到熟悉?
受梦境之主的恶趣味支配,符鸣仍保持着被灌满的状态,稍有不懈便会漏出,只能勉力夹紧。
他瘫倒在萧怀远怀中,经脉寸断,里头乱窜的不仅是汹涌魔气,还有刀片般尖锐的天道法则,两者争斗得不可开交。更可怖的是,他的神魂躯壳宛如一只破布袋子,生机无可阻挡地流逝。
这便是强行纳入天劫和魔气的后果,他这次是真的要死了,符鸣平静接受了这一认知。
萧怀远紧紧拥着他,似是要将他揉进骨血当中。滚烫的泪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符鸣愈发冰冷的肌肤上,哭得像个四岁孩童那般,没完没了的。
“师兄,你既恨我,又为何要替我挡天劫。”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符鸣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虚弱且平和:“我功德未满,注定是无法飞升的,那为何不送你一程呢,更何况我从未恨过你。”
“三界已毁,你飞升后大可以突破界壁去其他世界。倘若有缘,你或许会去到我的故乡,那里也有纷争,但还是要比这里平静许多。”
听见符鸣还能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萧怀远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师兄的故乡不在三界中?”
“不,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叫……地球。”
符鸣说完便散尽所有气息,沉重身躯化作晶莹光点,温柔融进萧怀远的神魂。
这是他送给师弟最后的礼物,就当是爽约百年的补偿罢。
“师兄!”
一声长啸席卷开来,在归墟之海掀起重重海啸,三界最后的存留地也开始急剧震荡。
这时,萧怀远忽然想起葫芦道人留给他的那面轩辕镜。
“倘若世道不可挽回,你可用此镜逆转时空,但代价深重,切记坚守本心。”
仿佛命运早已注定,他在大比秘境中意外认主的碎片正是轩辕镜的其余残片,此刻两条道路摆在他面前。
破界飞升,还是毁道重生?
符鸣以魂体旁观一切,终是了悟师弟患得患失的源头。
萧怀远的爱炽热又不可对外人言说,只能久久压抑在心底,才造就了如今的他。
他不想让师弟承担救赎世界的责任,却阴差阳错,让他背负起更为沉重的命运。
当真是造化弄人。
纯白魂体将萧怀远回抱,萧怀远的泪骤然一滞,整座魔界空间也随他们心绪震荡而松动。
“别哭了,咱们回去办最盛大的结契大典,好不好。”
落叶般飘游,符鸣与心魔萧怀远一同坠入归墟之眼,萧怀远本体将师兄稳稳接过,又与心魔合而为一,梦境中那些绮丽记忆也随之流入萧怀远神识。
他的心魔就此化解,符鸣眼睫挣动有如蝶翅,却依然未醒。
系统开着消防警报大叫:“宿主宿主宿主宿主,别睡了哇!!!”
第77章 这次不是死遁 假如我回来晚了就任你处……
拯救世界主线任务的进度卡在百分之九十。
纯白空间内,黑影次第消融,连那巨大无匹的塑像都如泥偶般崩解碎裂,唯有符鸣一人伫立于魔气风暴中央,玄黑衣摆猎猎作响。
魔界已几乎被他清空,大半魔气疯狂涌入丹田,将他的修为一举推至渡劫,威势节节攀升,渡劫初期,渡劫中期,渡劫后期,最终只差一层薄障壁便能突破至高境界。
符鸣心下知晓,单是收拢魔气不过是治标,三界已从根子上就崩毁,需得打碎重组才是治本之道。
难便难在这个。
要不学他师父葫芦道人散尽修为来填补?
若是如此,他师弟又要生出八百个心魔了。
想到萧怀远情绪崩溃时的所作所为,符鸣本就不多的良心与那处一起隐隐作痛。
便是在这时,系统的嚎叫如一声平地惊雷炸起,恰好给了符鸣逮着系统问个清楚的机会。
“系统。”符鸣拎起破书笑道,“我千辛万苦刷满了功绩值,如今总要给点回报吧,我要兑换天道权限。”
系统连宿主都忘了喊,磕磕巴巴:“你、你咋知道我是天道……”
符鸣其实并没猜出系统便是天道本身,只是诈它一诈,但既然它这么说,也便知道了。
迟疑了一瞬,系统熟练地妥协了:“好吧,不过你本来就是被选中的,告诉你也可以啦。”
混元噬天录书页翻飞,其上记载的功绩值与品行值急速下降。冥冥之中,符鸣似有所感,他将要触碰到世界的真相。
过去,现在,未来,世界的每一角落正向他敞开。
世界竟然演化自一本书。
准确的说,是一本烂尾坑掉的男频龙傲天小说,主角名字被更改过几回,最新的字迹写着符鸣二字。
若是他与师弟的不可描述情节已被和谐成乱码,也难怪系统看不见。
故而三界从根基便不完整,需要主角,需要救世主,需要真仙,帮助天道回收能量重整秩序,从前几次大劫都是这么挺过来的,无一例外。
但一切铺设好的情节在符鸣这里纷纷乱套。
先是虚弱过度的天道渡来符鸣这道异世魂魄后无法与他绑定。再是凭空冒出的云大人提前引爆大劫。最后萧怀远这个“龙傲天小弟”走至台前,对符鸣产生了不一样的心思,甚至还这样那样了龙傲天主角!
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偏偏它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三界崩溃,天道会随之而消失,系统想着想着又流下了宽阔的面条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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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机械音回荡在符鸣脑海。
终于拿上了正统的龙傲天主角剧本,符鸣并不如想象中兴奋,甚至有些疲惫,他还有许多话想与萧怀远说。
在那之前,他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虚空中,三界仿佛一颗外壳碎裂,果肉遭虫啃啮的干果。从全视角度看,不停膨胀蔓延的魔界是三界的漆黑肿瘤,将冥界挤压得几近于无,又大肆侵入人界。符鸣虽抽走了怨念化作的脓血,却还没能补全漏洞,长夜仍在,灵气自缺口处汩汩外流。
符鸣询问翻滚的系统:“我要如何填补缺口?”
系统:“这个嘛,一个是要有编辑权限,二是要有修补材料,要弄到这两个东西需要……”
萧怀远将手掌轻放在师兄额头,温热的。
符鸣在他怀中呼吸平稳,睡得安详,前世与心魔梦境的记忆同时在萧怀远神识中存在,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云大人在他的剑下化成一滩脏黑污泥,灰色眼珠在汹涌海水中骨碌碌滚动,终是滚落至归墟深渊。
萧怀远知道符鸣在吞纳世间魔气,那些死不瞑目的鬼影与寄居在“杨环”躯壳内的魔物一并被抽走,归墟重归静寂,唯余浪涛。
“师弟你……修为回到渡劫后期了啊,和前世一样。”符鸣魂魄刚回归躯体,还不大适应,他缓慢眨了眨干涩的眼,“你是因为我替你抵挡天劫,才对我有意吗。”
身下坐着的长腿紧张到僵硬,萧怀远慌忙解释道:“不是,我不过是那时才发觉。”
算了不逗他了,虽然还挺好玩的。
符鸣哈哈笑了两声,又牵扯到满身的伤,拧眉倒抽凉气,俊俏面容忽而有了病弱西子之感:“既然如此,我要向你借两样东西。”
萧怀远屏息:“……师兄请讲。”
符鸣伸臂勾上萧怀远脖颈,仰起素白颈子主动与他深吻,他知师弟就吃这一套,将人吻得晕晕乎乎才说正事。
“我要借你的功德和轩辕镜,肯还是不肯?”
萧怀远犹嫌不足,以牙轻轻叼着符鸣的指尖:“功德自是无妨,但轩辕镜太伤神魂,师兄要借去作何用处。”
符鸣道:“造世。”
“不可。”萧怀远罕见地语气激动,反把符鸣吓了一跳。
“轩辕镜单是逆转十年时光,便需承受神魂日日撕裂之苦,倘若是要从无到有造物,代价约莫要百倍不止。”
“莫急,你师兄我有的是后手。”符鸣顺毛撸之。
他当然知道造世代价深重,但便宜系统在他兑换功绩值时附赠了一次重生机会。
精通人性弱点的符鸣揪着萧怀远的痛处说道:“而且,三界如今的灵气不足以让你我二人一同飞升,这次你是想自己牺牲,还是让我再死一回?”
萧怀远果然沉默不语。
“我答应了世人,不能反悔,你不是最讲规矩了么。倘若我回来晚了便任你处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一言为定。”
此人笑得眉眼弯弯,如同一只心怀诡计的摇尾狐狸。
两根手指如小人般向前走动,一直走到萧怀远的掌心,而后扣住他的手。
“师弟,三年后见。”
略施小计,轩辕镜到手。
再次翻看轩辕镜前,符鸣想起上一回看自己结局时的镜中画面,忽然醍醐灌顶,那不是自己上辈子的死相吗。
他就说怎么一点都不准,还被萧怀远给逮回去了,感情是前世的结局。
在神魂中温养许久的铜镜光芒大盛,刹那间便将符鸣魂魄摄入。
萧怀远只顾接过向后软倒的师兄,未曾注意到一缕黑雾也趁机钻进镜中。
镜中映出处处翻转的大千世界,只要容忍每时每刻与千刀万剐无异的痛楚,便能藉此直接影响现实。
符鸣着手进行他的建造大业,以镜为媒介,将自己的意志投递到各处。从天道视角重塑三界,如同布置一个超大型生态瓶,还挺有趣的。
早在堕魔的头几年,符鸣就发觉魔气与灵气的实质都是能量,修行原理也相通。但从灵石里提取灵气,和将灵气复原为物质还是大不相同,至于魔气便更为复杂,他需先将吸纳来的魔气分离出体,剪去其中怨念,再形塑成实体。
光是造出一座小山包,疏通一条小河,就废了不少工夫。
他先修补的是冥界轮回道,魔界之祸后,无处投生的诸鬼挤在断头奈何桥旁,忘川改道与人界冥河相接,黄泉边上大片彼岸花枯萎凋敝。
但经符鸣巧手一捏,转生路复通,冥界与人界分离开来,徘徊已久的怨鬼也有了新去处。
而后是魔界,或说,是魔界外溢后侵占的西州。此地灵气受怨念浸染已久,但好在灵气循环还算完整,他也熟悉此处地形,途径长留山时符鸣特地多匀了些灵力过来,致力于制造人工风水宝地。
值得多说几句的是,他在魔渊深处刨出了一块褪色匾额,上书南诏府三字。
南诏,这不是葫芦道人的老家吗,下回给他师父立个衣冠冢在此好了。
略有感伤的符鸣掐指给葫芦道人做了块葫芦山石,留与后人观瞻。
待冥界与魔界情况稳定些许,久被蒙蔽的日月终于重回天际,这是符鸣初步补全缺口的最大成果。
要是萧怀远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如此,符鸣便能指着太阳同他说,看,这便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接着是天衍宗万法宗清月宫的地界,以及其他有凡人聚居的犄角旮旯所在。
符鸣孤身行走万里。
修补得多了,他的法相偶尔会投影至现世,引得一众凡人修士惊呼,以为神迹。
天下并未大乱,据说萧怀远自归墟回归人世间后,特地划出大片仙家地界给流离失所的凡人居住,他还以魔尊道侣的身份从长留山要去了珍稀植物栽植技术,符鸣远远地看过几回,竟也让辟谷丹的原材料在灵气凋敝的地方存活生长。
天复会因召集凡人自焚的淫祀被萧怀远禁绝,但另一离谱的信仰风生水起,因他在现世天际的投影,有些人传他是做神仙去了。
萧怀远也不拦着,甚至对着他的躯壳做那等事时,还亲昵地唤他为小神仙。
躯壳依然留有许多基本的生理反应,有时符鸣甚至会怀疑,是否那些触觉也会传递到魂魄上,否则他怎会在干正事时忽然小腹酸软……
要说与藏他分身时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天衍宗乃至仙界魔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与萧怀远的事情,还知他们夜夜笙歌,至死不分离。
以他俩为主角的龙阳话本都连载到第十版了!
符鸣不敢多看,匆匆从天衍宗逃离。
最终他又回到了一切的源头,初始魔界,这里已是空无一人。
符鸣留步,忽地向身后说道:“跟了我一路,也该出来了吧。”
一缕烟雾缠绕上他后颈,忽而变为扼住符鸣脖颈的手。
正如每一个生存能力堪比蟑螂的终极反派,云大人依然活着,阴魂不散。
符鸣铮然拔刀,却只割断他自己的长发。
黑烟化而为两鬓斑白的儒雅老者,假笑依旧:“没用的,我已与天道法则融合,你奈何不了我。”
符鸣睨他一眼:“撒谎,若你当真已成天道,何必费事要对我下手。”
汹涌灵力向云大人反扑而去,击中的一瞬,反倒是符鸣自身承受了针扎般的剧痛,实在古怪。
云大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何必急着否认我,你从异世诸魂被挑中时,就有我的手笔。我亲眼看着你降生,除去你没用的亲族,助你与天衍宗掌门相遇,又亲手送你入魔。还有,在日华宫杀得是不是很痛快,杨环可是至死都不相信会是你害了她满门呢。”
“……是你控制我。”
符鸣每多听一个字便多恨一分,牙齿战战,绷紧的躯体控制不住地打颤,炽火在他的眸中燃烧。
他身形如电,一掌穿透云大人心口,运转混元噬天录。
扑了个空。
符鸣乌发披散在肩,胸膛起伏不止,仿佛有千万把匕首从神魂深处钻出搅动他的神识,他强忍疼痛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千方百计毁去我的生活又有何目的!”
“我是谁,我是上古八族云家真仙的心魔,低贱魔物,天道化身,你觉得我是谁。”
云大人掐紧符鸣的咽喉将他提起,拿看待鬼市地牢实验品的目光注视着他,狂妄而阴鸷。
“作为被我选中的容器,你做得很好,今日之后我便是此界的新神。”
魂魄是不会窒息的,然而在与云大人对视久了,符鸣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抽离。
修真界的夺舍向来是指代更换躯体内的魂魄,由此鸠占鹊巢,然而云大人的做法大抵是想要直接同化他的神魂,毕竟他只是一缕无限膨胀的魔念而已,本就没有神魂和躯壳可言。
想……再想想办法,萧怀远,萧怀远还在等他回家。
符鸣仿佛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之人,脑内闪过无数救命稻草,他对系统喊道:“系统!那个重生机会能直接支取吗,帮我杀杀毒。”
然而,就连系统都变得更加异常,机械音充斥着僵硬的活泼:“收到宿主,正在为您准备传送回地球哟。”
符鸣大怒:“我要回的是和萧怀远那个家,谁跟你说要现在回地球了?”
更何况他还不是真仙,出了界壁就是一死!
系统歪了歪头,语气竟然向着云大人的口吻演变,让符鸣毛骨悚然:“宿主不是一直都想回家吗,现在能回家了,难道不好吗。”
天衍宗掌门峰,萧怀远手上的心魔誓印记忽而如水洗般褪去,他抛下一切事务奔赴那个承载他们师兄弟诸多回忆的侧房。
萧怀远怀揣着惊恐与希冀侧头去聆听符鸣的心音。
符鸣的躯壳在柔软被褥中安然酣睡,两颊还有被地暖法阵烘出的红晕,肌肤白里透红,是优渥生活才能养出的好气色。
然而在此刻,他的心跳与鼻息,都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