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白雪簌簌落下,姜宁穗乌黑的发髻和肩上都落了一层雪。


    她埋首在臂弯,一截雪白后颈暴露在雪色里。


    雪花落在她后颈,冰凉湿润沾上肌肤的瞬间融成水滑入颈侧深处。


    她好似感觉不到冷。


    姜宁穗陷入自己悲伤的世界里,被咬碎的哭声从臂弯处溢出来。


    裴铎眼神示意车夫取来油纸伞,让他先行离开。


    他撑开伞,遮在姜宁穗头顶。


    青年低眸,凝视女人裸.露的后颈。


    很细。


    亦很脆弱。


    两指稍用些力便能折断的脆。


    女人细碎的哭声听得裴铎额角绷起明晰的青筋,下颔线亦绷着冷锐骇人的线条。


    他看了眼姜宁穗脚边的食盒。


    她方才去的方向是学堂,她去给她的郎君送午饭。


    他郎君没领她的情,是以,才哭的这般伤心?


    为了一个无用的废物,有何可哭?


    还哭的这般伤心动肺。


    裴铎不想再听见她的哭声,他出声唤她:“嫂子。”


    那一声清润如珠的嗓音自头顶砸下来,姜宁穗哭声蓦地顿住。


    她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好像…听见裴公子的声音了。


    没给她缓神的余地,青年声音再度袭来:“冰天雪地,嫂子蹲在这里哭什么?可是赵兄欺负嫂子了?”


    姜宁穗惊愕抬头,一双哭的湿润通红的杏眸撞入裴铎眼里。


    当真如兔子眼般。


    红红的。


    可怜极了。


    “裴公子——”


    姜宁穗万不敢想会在这里碰见裴铎。


    他不是说下午才回来吗?


    姜宁穗仓皇起身,但因蹲的时间久了些,腿有些麻,身子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下,裴铎适时伸手握住姜宁穗小臂帮她稳住身形,也让她借自己的力道缓解腿麻。


    淡淡的雪松香沁入鼻尖,扣住她小臂的五指好似疯狂生长的滕蔓钻入她袖子里。


    明明裴公子举止有礼,分寸有度。


    可姜宁穗仍旧无端感受到那只手掌带来的强势与掠夺。


    很莫名。


    也让姜宁穗觉着自己甚是卑劣,竟如此想裴公子。


    她抽回手,低下头,轻软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谢谢。”


    裴铎将伞倾向姜宁穗,复又问了一句:“嫂子,可是赵兄欺负你了?”


    姜宁穗摇头,明明已经不哭了,可一旦有人关心问话,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再一次冒出来,她紧咬着下唇,将唇齿间的哽咽咽下去,才道:“郎君待我极好,是我不对,我说错了话。”


    裴铎:“嫂子说了什么?”


    姜宁穗不愿再说下去。


    郎君与她置气的源头是他觉着自己处处不如裴公子。


    裴公子没有错,不该被搅进来。


    姜宁穗两只手胡乱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扯出一抹强颜欢笑来,问道:“裴公子不是说下午回来吗?怎地提前回来了?”


    裴铎知晓她不愿继续说。


    但从她欲言又止的为难中猜出来了。


    赵知学与她生气,或许与他今日去隆昌知府有关。


    真是无用的废物。


    只会将自己的无能发泄给自己的妻子。


    早知如此,他今日便带上赵知学,如此,嫂子便不会为了他哭红了眼。


    当真不值。


    裴铎弯下腰提起地上的食盒,掀眸睨了眼姜宁穗湿乎乎的杏眸:“我赶着去学堂,便提早回来了,嫂子可用过午饭?”


    姜宁穗如实摇头:“还未。”


    裴铎:“正好,我也为食午饭,我们一起罢。”


    姜宁穗有些纳罕。


    裴公子去知府府上做客小叙,知府竟没管饭?


    “是我着急回来,是以,知府便没留我。”


    青年突兀的一句解释让姜宁穗面颊有些羞臊,裴公子竟再一次看出她心中所想。


    回到家,姜宁穗将饭菜热了下端上桌。


    来镇子近半年,第一次饭桌上只有她与裴公子二人同食。


    姜宁穗心里有事,食欲不高,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眼前忽然多了个油纸包,青年修长如竹的指节屈起在桌上轻叩两下:“知府大人送的点心,我不喜甜食,嫂子吃了罢。”


    姜宁穗正想拒绝,又听裴公子言:“知府大人给我点心时说了几句,让我下次去他府上,亲自告诉他点心口感如何,是以,劳烦嫂子帮我品尝一番,我吃甜食容易头晕。”


    姜宁穗不疑有他,轻轻点头:“好。”


    她打开油纸包,这次的点心不同于前几次,点心小巧软糯,水晶糕雪□□致,梅花糕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姜宁穗第一次知道,原来达官贵人家的点心竟这般精致好看。


    好看到她都不舍得下口了。


    姜宁穗拿起软糯的水晶糕尝了一口,馨香软糯,在她贫瘠的认物里,实在吃不出里面放了什么精贵的食材,只觉着好吃极了。


    裴铎看见姜宁穗泛红的眼尾扬起绵密的愉悦。


    她眼里的苦楚被点心的甜覆盖,瞧着顺眼多了。


    裴铎:“如何?”


    姜宁穗:“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裴铎垂眸,视线落在剩余几味点心上:“尝尝其余四个。”


    姜宁穗各自尝了一口,说出自己品尝后的感受。


    裴铎闻言,了然颔首。


    他起身:“如此,裴某谢过嫂子,待下次知府再让我进府小叙,我便知如何回答了。”


    对于裴铎的感谢,姜宁穗受之有愧。


    毕竟,她把这么漂亮精致的点心都吃了,这些点心放在外面,怕是能卖好些钱罢。


    食过午饭,裴铎去了学堂。


    姜宁穗将灶房收拾干净,去了裴铎屋里烧炭火。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吃了精致香甜的糕点,心里好像没先前那般苦楚难受了。


    暮色已至。


    姜宁穗做好晚食,提着煤油灯等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


    万物被白雪覆盖,将夜色照的亮如白昼。


    漫天大雪里行来一人,寒冷冬日,那人依旧穿着单薄的鸦青色衣袍,墨发半挽,肩上背着书袋,颀长峻拔的身姿在雪夜里犹如山峰孤傲的松柏。


    清寒冷肃。


    是裴公子。


    只他一人回来,没有郎君的身影。


    姜宁穗盈盈水眸里的失望尽数落入裴铎眸底。


    青年走来,幽暗的眸扫过女人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冷冷一嗤。


    真可怜啊。


    她的好郎君去酒馆烫酒吃肉,她孤零零的在这里守着他归来。


    姜宁穗攥紧手指,冻得唇冷齿寒,抬头问道:“裴公子,郎君又去找夫子了?”


    裴铎丝毫没有帮赵知学隐瞒:“他与同窗去酒馆了,晚些时辰回来。”


    姜宁穗心陡地一坠,空落落的下坠感让她难受的抿紧唇。


    她低下头:“我知晓了。”


    成婚半年来,她第一次听郎君去酒馆饮酒。


    姜宁穗晚饭没胃口,先回屋歇着了。


    裴铎站在院里,以往疏朗清寒的眉峰浸上了阴戾之气。


    为了一个无能之人糟践自己身子。


    当真是幼稚至极。


    灶房锅里的饭菜逐渐变凉,无人触碰食用。


    天愈发的深了,青年房间窗牖大开,任由肆虐的冷风灌进来。


    他立于桌前,手执紫毫笔,将只有轮廓杏眸的画像添上小巧鼻峰,嫣红唇齿,木簪发髻,耳型轮廓描绘而成,耳垂空荡荡的,没有耳饰。


    她不仅没有耳饰,浑身上下除了一根廉价的木簪,再无旁的首饰。


    这么个人嫁给赵知学,真是委屈了。


    画像上,一副春潮动情的美人图给狭小幽暗的屋子添了浓郁亮彩。


    隔壁开门的“吱呀”声落下。


    裴铎掀起薄薄眼皮,看向穿着粗布棉衣的姜宁穗提着煤油灯出来。


    她走向栓上门闩的院门。


    青年攥紧紫毫笔,目光清寒寡淡:“嫂子是要去酒馆寻赵兄?”


    姜宁穗冷不丁被黑夜里突兀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扭头瞧见裴铎立在窗前,屋里烛火被寒风吹拂摇曳,将青年高大颀长的身躯映在明灭闪烁的弱光里,青年幽深冷淡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吸绞她的魂魄,似要将她连人带魂缚入其中。


    锁紧,囚住,任她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姜宁穗被这种突然冒出的可怕想法吓到了。


    裴公子是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谦谦君子。


    她…她怎会突然将裴公子想成如此!


    姜宁穗生怕被裴铎看出自己心里方才所想,心虚垂眼,恰巧看见他身前桌案上铺着一张硕大的宣纸。


    宣纸上,画了一副美人图。


    那双熟悉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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