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千行痛骂着, 痛哭着,那些坏掉的心绪如同细丝一样飘离他的身体,像网一样, 像蚕茧一样, 包裹着他。
他的灵魂空了,却好像从这种飘渺之中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慰。
就好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一朝暴富昼夜难眠,在破产的那晚,终于找回来久违的熟悉感。
他本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无所有,也不能拥有。
祝千行晕倒在他的破产之夜, 这个夜晚冰天雪地,像找回小哑巴那天一样地冷,他冷得蜷曲颤抖, 快要冻死的边缘,感觉到了一个小心又熟悉的拥抱。
他的那团疼成具象迷雾的苦楚被一双浑厚的大手撕裂, 有人自远方走来, 穿云破雾, 坚定地奔向了他。
一个短促的声音不熟练地叫喊着。
“哥!”
夕阳散去,空当的客厅里只剩昏暗,何向辜合眼跪着,许久未动。
哥哥从身旁路过的时候,他阻拦过。
手掌握到昨夜被托着到过更匪夷所思的地方的脚踝,何向辜只得了漠然的一眼。
哥哥看他的眼神里是惊恐, 是厌恶,没有半点温存和情谊。
这个结果,他早该知道的。
脑后的伤痕早已痊愈,他现下没有一场值得哥哥心疼的病痛, 又该拿什么来换哥哥的垂怜?
更何况他要的不仅仅是垂怜。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砰砰!砰砰!
“哥!哑巴!你们在家吗!”
门外传来的是祝千帆的声响,这种时候宿敌还找上门来,何向辜皱了皱眉头,撑着麻木的双膝起身,开门。
“怎么是你,哥呢?”祝千帆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声控灯明明灭灭,照亮他身边的自行车的黑色框架。
这是四楼,也不知道这小子花了多大的力气把挺大个车硬扛上楼,何向辜轻易读懂他想在自己面前显摆的意图,却忽视自行车的存在,直白地望着他,用手语问他有什么事。
“比划什么呢,我又看不懂,哥呢?”
祝千帆嚷嚷着,一手挎起车梁,要和他的宝贝车一同挤进哥的家门里。何向辜叹了口气,侧过身来让了道,待他进门后,捞起自己的手机用文字和他交流。
【香菇】:你怎么来了?
祝千帆环顾了一圈,没找到祝千行的身影,大摇大摆地坐进了沙发,歪打正着地躺在祝千行刚刚窝过的地方。
“当然是有事啊。有个姓冯的小子到家里来了。”
姓冯的小子,是冯欢喜无疑了,他爸找得到祝家的地址,对他来说当然也不算难事。
何向辜面露不悦,继续打字:【他去祝家干什么?】
祝千帆摸了摸沙发,角落里有一块陷下去的地方,大约有什么人在这里久待过。
“不知道,他问我妈哥昨天怎么样,还问我怎么样。真是奇怪,我能怎么样,我上了一整天课,倒是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又想装病博得哥的同情吗?”
冯欢喜只知道祝千行有弟弟,不知道他有两个弟弟。
何向辜白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发消息提醒他:【离那个姓冯的远点,他不是好人。】
祝千帆不耐烦地低头看手环上哑巴的信息:“知道,说不定和你一样也是个缠着哥的癞皮狗,我让我妈以后不放他进家。哥呢,还没下班吗,奇怪,我刚刚看见他卧室亮灯来着啊……”
说着,他就要越过何向辜的身影往祝千行的卧室方向走,哑巴见他起身,伸手拦了一拦,被喜欢打球的祝千帆过人一般迅捷地闪了过去。
“怎么回事,你们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你欺负哥了!”
这个样子,八成是有鬼,祝千帆直觉不对。
哑巴越拦,他越是起劲,逼得何向辜不得不快步抢先跑到祝千行卧室门口挡着。
【香菇】:哥累了,休息了。
祝千帆警觉地打量哑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气味,像是某种花香,又沁着汗味,直觉告诉他,这间两室一厅的老破小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哥睡多久了?”
何向辜看了一眼时间:【一个小时。】
哥哥进去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也整整跪了一个小时。
祝千帆也看一眼时间,稍作思考后,大咧咧地往哑巴身上撞:“少唬我了,你不知道吧,哥以前是在新疆的福利院长大的,这个时间点儿他根本睡不着。说实话!”
看着龇牙咧嘴、小孩儿一样幼稚的祝千帆,何向辜无奈地继续打字:【随便你,他就在里面。】
祝千行进去这么久了,何向辜也担心。
但他知道哥现在在气头上,自己贸然去找说不定又会触怒他,到时候更收不了场,倒不如给这傻小子一个机会。
幸好祝千帆的心眼不多,见何向辜松口让路,以为是自己有理气盛赢了哑巴,迫不及待地上去敲门:“哥,你睡了吗,我是千帆!”
何向辜已经想好了祝千行会如何出现在门后给祝千帆当头一顿骂,在他这里积攒的怒气也能分走一半,可卧室里迟迟未传来动静,久到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犹豫了许久,他跟上了祝千帆敲门的动作,同时给祝千行的手机打电话。
系统铃声从门缝里传来,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可还是不见祝千行有回应。
手机在屋里,人在屋里,但没人接。
任是心里有愧的何向辜也觉察出了不对劲,祝千行就算再生他的气,也没有这样过,他刚刚亲眼看着哥进了卧室,这么久没出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何向辜一把推开个头和他不遑多让的祝千帆,挺起肩肘向老旧的卧室门撞去。
祝千帆看他这个样子,不假思索地加入了撞门的行动。
年久失修的木门哪里禁得住两个身强力壮的少年的撞击,不多时,“当啷”一声响,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锁被撞落,两人几乎是顺着门开的趋势扑进了卧室里。
来不及顾自己,刚站稳何向辜就抢先一步冲向床边。
于是慢了一步的祝千帆眼睁睁地看着何向辜跪倒在地,一把将双眼紧闭的哥哥抱进了怀里。
更是亲耳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声音,那说不出话来的哑巴嘴里竟然冒出来一个虽然不熟练但算得上字正腔圆的音节:“哥!”
他顾不上想哑巴怎么会说话,床榻上躺着的祝千行情况着实有些骇人。
哥哥的整张脸都泛白了,额头上满是虚汗,指节无力地抓蹭着床单,仿佛是遭了什么极大的痛苦。
更为要紧的是,哥哥根本没有回应他或是何向辜的意识,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哥!你醒醒!”
祝千帆快步跟上,呼唤无果,冲上去抓住哑巴的领口质问:“你把哥怎么了!”
这屋里平常住的除了哥哥就是哑巴,哥哥脖子上胳膊上都是红痕,肯定和哑巴有关。
他就知道,这个会装柔弱的绿茶不是什么好货!
何向辜却理都没理他,一心扑在祝千行的身上,半跪着将哥哥往怀里抱。
太烫了,祝千行整个人热得像个火炉,嘴巴无力地半张着,喃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何向辜这才猛然惊醒,早上自己仍在昏睡中,没有人替哥哥做清理,是哥哥自己起来收拾的一切,甚至还替他换了衣服和被褥。
他心里更清楚祝千行对自己的纵容是无限度的,自然能从哥哥脖颈上的惨态对昨夜的疯狂窥见一斑。
祝千行病了,得去医院。
他一把推开边上添乱的祝千帆,抱起祝千行在怀,就往门外冲去。
结果祝千帆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轴劲儿,竟然跟上来,给了他当头一拳,硬生生把他的出门的动作逼停了,哥哥的身躯也顺势滚落,病重的祝千行在落地之前被祝千帆托住了一半腰臀。
何向辜一心救人躲闪不及,祝千帆的这一拳又用了十足的力气,霎时间,他的耳骨整个翻将过去,侧脸和耳朵的皮肤更是被祝千帆的手环剐蹭出了伤痕。
昏迷不醒的祝千行横在中间,两人隔着哥哥的病体对峙,一个宛如争食的猛虎,另一个则是捍卫领地的野狼。
何向辜被他这一撞激得怒不可遏,巴不得要立时将拳头还回去,祝千帆还不服输地昂着脖子和他争:“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带哥走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害的!”
听罢这话,哑巴低着头看了一眼怀里紧抱着的哥哥,祝千行已经烧到神志不清,面露苦色,他再顾不上再和浑人祝千帆争斗,一心只想着要赶紧送哥哥到医院去。
祝千帆见他气势稍弱,赶忙将他怀里的哥哥整个抢了过来抱紧了,像托着一抔珍宝那样呵护哥哥的病躯。
哥哥的身体好软,好轻,他本以为能一巴掌把自己扇红了的哥哥少说也得有些块头,可在他怀里双眼紧闭的那个人虚弱得仿佛没有骨头,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何向辜知道不和傻子说清楚就出不了这个门,于是潦草捏了一把耳垂上滴落的血珠,摸出手机打了几个字。
【香菇】:冯害的,别拦我,去医院。
他实在没心思去打冯欢喜的全名了,好在傻子祝千帆还没傻到无可救药。
“你是说,哥哥这样是姓冯那小子害的?”祝千帆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看了一眼耳朵被自己砸出血的何向辜,胸膛里燃起一股更盛的怒气。
“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哑巴,你去收拾东西,我抱着哥!”祝千帆暂且搁下和何向辜的恩怨,一把抱起祝千行,指挥哑巴忙活起来。
何向辜解释完了下意识要从他怀里抢人,但转念一想,祝千帆根本不知道哥的证件都放在那里,于是不再计较,一边手机叫车一边把祝千行的证件都收拾出来,跟着小跑下楼出门。
病痛使然,祝千行身上软得可怕,完全没有力气维持被抱的姿态,祝千帆托抱他刚下了两阶台阶,哥哥的身躯就止不住地往下滑,他怕伤着哥也不敢用力抓,最终只能改变战术,将哥哥整个驮在了背上,让何向辜在一旁扶着,这才一步三颤地艰难下了楼。
于是出租车司机按照手机上的位置赶到这个老旧小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护着另一个男人的奇怪情形。
前面的年轻男人看起来脾气更冲,车刚停稳,就大喊着催促司机下来帮忙开门。
门一开,祝千帆小心地转过身去将背上的祝千帆放倒在后座,立时就要挤进去和哥哥在一处,结果拎着东西的哑巴显然更快一步。
他这里还在纠结何处下脚,何向辜已经绕到了车的另一边,将哥哥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上,正切切地望着烧得可怕的祝千行。
祝千帆打量了一下,如果他也强行挤上后座,哥就没有躺着的余地,于是咬牙忍了,转身去了副驾驶。
这一让就失了先机,何向辜近水楼台,将病弱的祝千行半抱着,额头贴着哥哥的脸颊不住地磨蹭,祝千帆只能在后视镜里将两人的亲近尽收眼底,紧咬着牙,却半点责备不得。
祝千行烧得更厉害了,车一开一受颠簸,嘴里无意义的喃喃也逐渐具象了起来。
祝千帆听见他哥在喊“老师”,喊“千帆”,喊“妈妈”。
妈妈……哥哥是在喊他们的妈妈吗,他生病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要妈妈的照顾?
哥哥都梦见了什么,祝千帆无从得知,纠结再三,祝千帆点开了手机里妈妈的头像,给纪凌云发去了消息——
作者有话说:写祝千帆挎自行车上楼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傻子最本色出演的一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