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妈还没回来?”
晚上九点多, 上完卫生间后,刘淑琴顺便来隔壁看了一眼郭慧贤。
见程玉秀的屋里没人,刘淑琴不禁皱起了眉。
屋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电视剧,可郭慧贤的注意力却没在电视上, 坐靠在床边, 三不五时就要起身朝外面瞧一眼。
街对面有一家小卖部, 程玉秀每天回来都要从小卖部前路过。
已经很晚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以往程玉秀去打麻将,顶多到晚上六七点,等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眼看就快十点了, 郭慧贤不放心地起身穿鞋道:“我去棋牌室找找吧。”
“还是别去了,”刘淑琴摆摆手,阻拦说, “这大晚上的, 你一个人出门也不安全,要是你刚出门,恁妈就回来了,那不是白跑一趟?再等等吧。”
跟在程玉秀身边这么几个月,郭慧贤听了不少的瓜。
可正是因为听得瓜多了,才会更加担心。
妈妈不会是打麻将输太多, 为了想回本就加注跟人打吧?
不对不对, 她们平常只打一毛一局的,超过五毛的牌桌她都不会上, 应该不至于输急眼。
难道是因为赢了别人太多钱,对方输不起,不让她走?
不会不会, 一起打牌的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多多少少都认识,不至于为了几块钱的输赢不放人。
或者是因为好几天没见,跟谁聊得太投契顺便去别人家吃饭?
也不应该啊,真要是吃饭的话,也该往家里打个电话的。
唉,说到底,就应该让她买一部手机放在身上,这样就能随时联系上她,也不至于这大晚上的想找人都不知道咋办。
十点多一点,郭慧贤的困劲儿逐渐上来了,可程玉秀一直没回来她也不敢睡,只能把窗户的缝开得再大一点,靠外面吹进来的冷风让自己清醒。
噔……噔……
外面传来了上楼的声音。
郭慧贤赶忙起身去开门,看到程玉秀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悬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肚子里。
“妈,你去哪了?这都十点多了才回来?”郭慧贤一边帮她掸着衣服的霜,一边焦急地询问道。
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程玉秀无奈地摇摇头,“别提了,恁宝霞姨非得拉我去她家听课,往那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今儿晚上的饭我都没吃上一口。”
收拾停当后,程玉秀从冰箱里拿出了点过年剩下的炸货,又拿了挂面和青菜准备给自己煮个面。
听到她在厨房忙活的动静,原本睡觉就轻的老两口也打开门,问她今天回来这么晚到底是什么情况。
搅拌着锅里的挂面,程玉秀淡淡地回道:“宝霞想让我跟她一块开公司,一块卖那个磁石项链赚钱。”
“说是一个月回本,两个月赚钱,一年就能买一套房,还说干得时间够长还能继续往上升,等升到啥啥啥总?直接发一千万的奖金,啥都不用再干了,就能当公司的二把手。”
还能有这好事呢?
刘淑琴和程兵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是一辈子老老实实的种地人,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不相信有赚钱的好机会能落在自己手里。
一起赚钱?
呵,非亲非故的,人家凭啥拉你一起赚啊?嘴上姐姐妹妹叫得亲,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从前在一个村里而已,关系也算不上贴己。
而且话说回来,做生意,有赚就有赔。
赚了皆大欢喜,赔了呢?人家总不能自掏腰包把这钱给你补上吧。
“你咋说的?”刘淑琴问道,“同意了没?”
程玉秀不急不缓道:“肯定不能同意啊,上来就说至少投十万进项链,我哪有那么多钱。”
十万块,对她们这些拆迁户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普通家庭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更别说这只是一开始的投入,听段宝霞话里话外的意思,以后估计还得投,而且还是越投越多的那种。
拆迁后,程玉秀花钱是比之前大手大脚了一点,会买金子、买贵衣裳,可还没有挥金如土,花十万块不眨眼的地步,尤其是这种投资开公司的事儿。
算命的一早跟她说过,她这一辈子没有做生意的命,所以哪怕段宝霞说得再诱人,她也不会动心。
“恁是不知道,宝霞她们几个,开公司开得都魔怔了。”
端着煮好的面条来到客厅,程玉秀咬了一口手里的葱,一边吃一边跟他们讲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程玉秀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她们一块开公司,所以段宝霞说要拉她入伙时,她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但架不住她的盛情邀请啊,再加上一块开公司的杨嫂子她们也极力劝说,她这才跟着去了段宝霞家,听她讲讲这个能保健养生的磁石项链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完牌后,跟着段宝霞来到她住的地方,程玉秀一开始还以为她会住在什么大别墅里,到楼下才发现,是城中村里一处不起眼的出租房。
“我平常也不在豫市呆太久,买个房也是浪费,租房子住挺好的,住腻了还能随时换地方。”
段宝霞是这么跟她说的,可……程玉秀觉得这句话的可信度不高。
就算是租,起码也得租个像样的地方吧?
六七十平的房子就只有两扇窗户,哪怕是大白天都看不到什么光,别说是几天,让程玉秀来住的话,几个小时就腻了。
屋里没什么家具,全都是装满磁石项链的纸箱子,那块布往上一盖就成了沙发、椅子,再铺上一张床垫和被子,就成了段宝霞平时睡的床。
客厅的中间放着一块黑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养生、滋补、高科技……
大部分都是和磁石项链有关的描述。
而下面也有一些公司经营的字眼:下线、一带十十带百、共同富裕……
大部分词程玉秀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个“下线”?
黑板是段宝霞平时给人讲课时用的,旁边的几张板凳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纸笔。
看得出来,给人讲课的内容应该重复不下几十上百遍,从前写字跟狗爬一样的段宝霞,已经可以不看黑板就能流利地写出一串专业的名词了。
进屋后,有那么一瞬间,程玉秀感觉自己成了砧板上的羔羊,而段宝霞她们三人则是要切她肉的屠刀。
分明她们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她偏偏觉得她们笑里藏刀,完全不像平常那样轻松自在。
“姐,你可别小看这磁石项链,贵是贵,但是物超所值啊!”
“现在咱们国内还没开始卖,所以现在入手还有的赚,可你要等再过几年,人人都知道了,可就赚不到啥钱了。”
“不是我瞎胡吹,这项链的效果你也是见过的,要不是它真的好用,我能拉上你一块卖吗?”
“这是它的宣传页,姐,你看看,参与研发的可都是老外,这公司也是特别厉害的公司。”
……
乍一听,这项链确实是高科技产品。
可惜的是,哪怕是再高科技的产品也提不起程玉秀的兴趣。
她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即使把它吹得天花乱坠,在她眼里也不如黄金白银那么实在,换成能吃的东西也行,起码好不好吃的自己能尝出来。
保健?养生?对身体好?
说实话,她实在没感觉到它有这方面的功效。
见程玉秀不为所动,段宝霞又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向她介绍,这磁石项链到底哪里好。
“姐,你知道卖这磁石项链为啥能这么赚钱吗?”
重新把黑板翻到了另外一面,段宝霞在中间写下了两个大字:福利。
“咱进的不止是项链,还是服务。”
“只要你能进十条项链,就可以成为初级销售,接受公司统一培训”
“进一百条,就能成为中级销售,参加公司组织的内部活动”
“进五百条,就是咱的高级销售,不仅可以去总公司参观,还可以接受高级主管一对一的指导,等你进超过一千条的时候,那你就可以当区代理了,几个省的公司都归你管。”
程玉秀尴尬地揉了揉额头,“进这么多项链干啥?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一个人顶多也就只能戴一条……”
“卖呀,”段宝霞回答道,“进这么多项链当然是为了卖出去,只是咱这项链好就好在,不止是卖出去能赚钱,你进到手里也有福利。”
说着,段宝霞又在黑板上写下了另外两个字:下线。
“咱公司怎么发展起来?就是要快速发展下线,下线越多,你能拿到的提成也就越多,以后赚钱的速度也就越快。”
“同样的,就算自己就是下线也可以往上升,因为只要你买了项链,就默认加入了咱公司,也就有了进货的机会,你以后一边进货、一边卖货,等级也可以一点一点升上去。”
程玉秀又问:“下线从哪找?”
段宝霞:“亲戚、朋友,身边关系好的人,这可是发财的机会,肯定得先给咱最亲近的人啊。”
第32章 第 32 章 姜还是老的辣
程玉秀的耳根子是软的, 但心是硬的。
任凭段宝霞怎么跟她说磁石项链的好处,怎么跟她掰扯磁石项链的利润,她就是不为所动。
尽管嘴里不停说着“这样啊”、“那确实不错”、“这么好呀”,但只要段宝霞提到让她拿钱开公司, 那她就会用一句“没钱, 开不了, 下一次吧”来回应。
三个小时,在那三个小时里,段宝霞三人轮番对她的耳膜进行轰炸,并且是只管轰炸, 不给吃、不给喝的那种。
最后要不是程玉秀松了口, 说回家考虑考虑,她都感觉今天晚上出不了段宝霞家的门。
“我记得之前宝霞挺老实的,咋现在变成这样了?”刘淑霞不解道。
程兵跟着叹了一口气:“有有有……有钱了呗。”
记忆里, 段宝霞一直是很踏实的那种农村妇女。
她这一辈子没什么理想、没什么目标, 只想着把儿子带大,母子俩能平平安安、无灾无痛地过一辈子就够了。
开公司?赚大钱?当老总?
要不是程玉秀亲口说的,他们都不相信这个嗜钱如命的女人,会是曾经那个谨守本分的段宝霞。
“不管她,反正这个钱我是肯定不会出的。”
喝掉碗里最后一口面汤,程玉秀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被她们洗脑的时候没有松口, 现在肚子里有了食儿, 脑子清醒后更加不会答应。
开公司当老总?算了吧,她可没那么大的野心, 手里的这些钱已经足够全家人花一辈子了。
这样的好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昨天睡得有点晚了,差不多到中午程玉秀才起床。
今天各大商场就开始营业了, 她打算去买几部手机。
就像昨天那种情况,要是有手机的话,就能及时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至于让家里人担心那么久。
不止要给自己买,闺女、爹妈,人手一部,这样不管是谁出门都能方便联系。
正好程玉兰在家闲着没事,程玉秀就叫上她一起,顺便跟她说道说道昨天发生的事,方斌则留在家里,让郭慧贤给他辅导辅导作业。
方斌读初二,郭慧贤原本以为辅导他学习没什么难度,直到打开他的暑假作业。
这些真的是初二就学的?
虽然好久没看书了,但郭慧贤记得这些公式是她读高中的时候才开始接触,还有语文作业上的几首古诗,也都是高中课本上才有的,甚至有些连高中课本上都没有。
之前就听说河山四省是高考大省,教材和考试难度跟南方有差距,没想到差距竟然这么大。
幸好,幸好郭慧贤上高中时的底子不错,大部分知识点她都还记得,所以辅导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
中午,刘淑琴正准备收拾收拾做饭,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亲昵的称呼。
“姨?好长时间没见了,准备做饭呢?”
是段宝霞的声音。
郭慧贤的心倏地“咯噔”一下:天呐,她怎么会找到家里来?
“过年好呀,这不闲着没事儿嘛,就来串串门。”
“最近身体咋样?前两天降温了,可得穿得厚点。”
“这不是过年呢嘛,就随便提了点东西。”
……
段宝霞的语气那叫一个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亲戚呢。
要是没有发生昨天那档子事,或许刘淑琴还会以为她是真的好心来串门,但现在,她已经知道段宝霞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不出所料,段宝霞给她和程兵一人拿了一条磁石项链,还亲手给他们戴在了脖子上,“姨,这项链你就戴吧,我保证你以后越戴越年轻,身体一点小病小灾都不会有。”
刘淑琴笑着收下了她的项链,说:“是来找小秀打麻将呢?她出去了,等明儿个再打吧。”
“害,麻将就是个玩,哪能天天打啊,”放下刘淑琴递来的水杯,她这才说明来意,“这不是小秀说想开公司赚钱吗?我就来问问她的钱准备好没。”
“啥,啥啥啥啥……”
程兵一着急,说话又开始磕巴了。
开公司?
不对吧,昨天她回来的时候分明说拒绝了啊。
刘淑琴并没有明说昨晚的事,反而装作不知道,反问她说:“啥公司的事?小秀没给俺说啊。”
见老两口什么都不知道,段宝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就是卖项链,我送恁的这种高科技项链。俺都说好了,一块干大钱,将来一块当老总。”
“其实不光是小秀,恁也可以跟着一块卖。这项链可抢手得很,恁多进点货,卖给身边的亲戚朋友,到时候可就是在家躺着赚钱啦!”
刘淑琴没说话,只是和程兵对视一眼。
昨天听程玉秀的描述,还以为段宝霞只是贪财而已,现在再看……她这完全就是在骗人啊!
哪有让老年人赚钱的?分明就是看中了他们口袋里的钱啊!
刘淑琴摸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这……估计是有点悬,不知道昨天小秀是咋跟你说的,但是俺家现在手里也就有个一万多,她是哪来的钱去开公司啊?”
“一万多?”段宝霞的唇角微微抽动,“不会吧,恁家拆了这么多房,咋会只有这么一点钱?”
刘淑琴佯装叹气,“还不是说要买房,年前看中了一处楼盘,电梯房,说是多买几套以后自住出租都可以,钱有一大半都拿去交首付了,剩下的还说等房子下来后交尾款呢。”
段宝霞又问:“买了几套?”
“十一套?还是十二套?唔,有点记不清了,但是合同上写得有,全款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多万呢,我去给你找找,十二月份才签合同盖的章。”
说着,刘淑琴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捶着腰一边往衣柜的方向走。
见刘淑琴说得煞有其事,甚至还要拿出合同来证明,段宝霞瞬间成了一只瘪了气的皮球。
看到刘淑琴费力地打开一只铁盒,里面装着许多装订的纸页,段宝霞赶忙劝她说:“不用不用,姨,不用拿了,找起来怪麻烦的。”
一盒的纸,找出来不知道要浪费多长时间,况且,她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刘淑琴拿家里的购房合同给自己一个外人看?这不就显得自己太下三儿了嘛。
不过仔细想想,刘淑琴可能说得确实是真的,程玉秀真的把钱都拿出来投资房子了。
否则要是真有钱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对开公司的事不心动呢?昨天她们苦口婆心地劝了她那么久,她也表现出有兴趣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程玉秀没钱了,但又不好意思说,才会一直推说自己对开公司赚钱没兴趣。
对,一定是这样的!
既然程家没有钱,段宝霞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完全不像刚才来时那么高兴,甚至还有些提不起兴趣。
“姨,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走吧。”拿起桌子上的包,段宝霞勉强抬了抬唇角。
刘淑琴试着挽留,说:“留下吃饭吧,等会小秀就回来了,开公司的事儿恁再聊聊吧,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带上她也挺好的。”
段宝霞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下次吧,我还有事呢,等过几天我再联系她。”
目送着段宝霞离开后,刘淑琴悠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郭慧贤才敢打开门从屋里出来。
“姥,俺妈真买了十几套房?”
刘淑琴笑道:“咋可能,我是骗她呢。”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姜还是老的辣。
哪怕段宝霞在社会上游荡了四十多年,也没有刘淑琴的心眼子多。
对待这样死乞白赖的“狗皮膏药”,就得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才行。
她为啥一直拉着程玉秀开公司?不就是想着程玉秀手里有钱吗?
一旦程玉秀手里没钱,她自然就不再纠缠她了。
至于刚才翻找合同,也是她演得一出戏而已,她料定段宝霞不敢看购房合同,就算真的想看,她也可以说找不到了,然后等程玉秀回来母女俩一起给她唱一出双簧。
当然,除了哄骗段宝霞自己放弃之外,刘淑琴其实也可以破口大骂把她赶走,但那就闹得太难看了。
毕竟是一个村的,有些面子还是得顾着一点的,有些事,自己心里有数,以后不再跟她来往就行了。
中午回来后,听说刘淑琴靠一个谎就打发了段宝霞,程玉秀都不仅感叹老太太有本事。
果然啊,自己这么精,都是遗传了她。
要是这点本事能再遗传给郭慧贤就好了。
叮叮叮~叮叮叮~
正吃着饭,家里的电话又响了。
“喂,哪位?”
想着可能是段宝霞打来的,程玉秀都做好再糊弄她的准备了,可当她接起电话时,对面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是程阿姨吗?”
程玉秀没听出来他是谁,“你是哪位?”
“我是裴东,俺妈是段宝霞。”
好几年没联系,程玉秀都有点认不出他的声音了。
不过程玉秀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更生气了。
啥意思,自己骗不着钱,就让儿子来张口吗?
“咋了,有事?”程玉秀冷漠地问道。
“俺妈最近有没有让你们开公司?卖什么高科技磁石项链?你们可千万别信,她是想骗你们的钱。”
第33章 第 33 章 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暴富……
裴东的话, 直接把程玉秀给噎住了。
她原本都做好要骂他的准备了,但凡他敢提跟什么磁石项链、开公司有关的事,她绝对要骂他姨一回,还有他的“马来笔”也很危险。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 他竟然会这么直白地告诉她, 自己的亲妈是个坑人钱的骗子。
“她最近确实在鼓捣什么项链, 也说要带着我们开公司。”
缓了缓情绪,程玉秀在坐下来后,语气这才稍微温和了一点:“这到底是咋回事?恁妈现在咋会跟骗钱的事掺和到一起?”
裴东替段宝霞解释说:“姨,你别怪俺妈, 她也是被人骗的。”
这事要从前年说起。
当时裴东刚去外地读大一, 段宝霞也从豫市搬去了裴东所在的城市。
读大学的花费不比读高中少,为了给段宝霞减轻负担,裴东勤工俭学, 在学习之余同时兼职两份工赚钱。
可即使这样, 段宝霞也闲不下来。
小时候给他攒衣服钱,长大了给他攒学费,现在还要继续给他攒结婚买房的钱。
当妈的,一辈子都在为孩子攒钱。
也就是在干小时工的时候,段宝霞意外接触到了这种磁石项链。
一开始她只是进了几条来卖,后来是一盒一盒地推销, 到最后, 她干脆是一箱一箱地往家里搬。
裴东平时学业忙,除了上课和兼职外就没多余的时间了。
就这么连轴转了两三个月, 等到学校放长假,他回到出租屋时,才发现自己的母亲已经成了穿着华丽、烫着羊毛卷的“女强人”。
当了大半辈子农民的段宝霞, 第一次学会了涂口红、第一次穿上了高跟鞋、第一次学着南方口音说“你好你好,恭喜发财”这样的客套话。
一开始知道段宝霞卖项链赚钱他是支持的,可当回学校上课,听到老师跟他们提起“传销”的概念时,他才隐隐意识到母亲可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传销?”这又是一个程玉秀没听说过的词,“传销是啥意思?”
裴东解释说:“传销就是这样疯狂拉人头,说是跟销售员一样卖得越多赚得越多,其实钱根本就不在自己手里,都被上面的人用这种项链给套死了。”
把手里的钱变成这种不值钱的物件,同时做着越来越富的发财梦,是每一个掉入传销的人相同的特点。
裴东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所以他在知道段宝霞干传销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劝她赶快收手。
可是,段宝霞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话?
当时的她,距离“高级销售”只差最后几万块的业绩,只要升做高级销售就能参加总部组织的分享大会,得到公司主管的一对一指导。
她不肯放弃,也不能放弃。
后来她如愿成了磁石项链的高级销售,也去参加了几次成功分享会,但从那时候开始起,她就彻底变了。
不仅做起了更大的老总梦,还把目光转移到了十里堡村那些拆迁户的身上。
她这次回来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为了拉更多的人下水。
段宝霞没有带裴东回来,她知道裴东会拖自己的后腿,于是裴东只能给村长打电话,向他询问各家各户的联系方式,然后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预警。
可惜,信他的人不多,哦不,应该是被段宝霞洗脑过的人太多。
他们都掉入了同一个发财梦里,没有人愿意从梦里醒过来,而且他们也早就被段宝霞打过预防针了,说他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看不到世界在变化”、“对村里人有偏见,不相信他们村里人也能够靠自己的双手挣大钱”。
裴东打的电话不少,可把他的话听进去的人,屈指可数。
“东啊,你知道恁妈在骗人,你还不赶紧报警?”
在惊叹之余,程玉秀不禁也厉声地教训裴东道,“家家户户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对恁娘儿俩也不差吧?你就这么看着恁妈骗俺的钱?好歹也是一个村的,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自知理亏的裴东说话带有几分哭腔:“姨,我是真没法,我也报过警啊,但警察压根就抓不住他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正规销售,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警察拿他们没办法?
这话程玉秀可就不信了。
这无非是儿子不想伤害亲妈的借口罢了。
但程玉秀可不会袖手旁观,好歹都在一个村生活了几十年,她可见不得乡里乡亲的被骗钱,更何况这把火也已经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是不把段宝霞给抓起来,指不定以后会有什么李宝霞、张宝霞,会继续像盯肥肉一样盯着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程玉秀忿忿道:“好好好,等会我就去报警,我倒要看看,警察是不是真拿他们没办法!”
——
当天下午,程玉秀就找到了村长说这个事。
传销这个概念在南方那边的城市比较火,听程玉秀解释一通后,村长也没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一听说是骗钱这类的活动,一下子就提起了警惕。
轮流问了一圈后,发现入伙,哦不,是被骗的人还不少。
段宝霞没有让每个人都跟她一块开公司,而是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分别下手。
手里没什么钱的人就忽悠她买点转卖出去,手里钱比较多的,就比如杨嫂子、刘二妞这些过得富裕的,则让人家投钱开公司,而开公司的方式也不过是囤十几箱的磁石项链,然后让他们自己发展下线一点点卖出去。
村长在联系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被骗了。
磁石项链实打实地在手里,卖出去的钱自己也确实拿到了提成,怎么能算是骗人的传销呢?只是他们自愿把赚来的提成加大成本再投进去而已。
所以,站在“长远”的角度来看,他们是赚了,大赚特赚。
有提成拿,又能得到公司免费的福利,还能得到许多的下线帮自己打工,抽取他们卖项链的提成,他们损失了什么呢?
见他们怎么都不肯从被诈骗的美梦里醒来,程玉秀和村长他们几个人只能去报警。
警察的消息确实要比老百姓快一些,在大多数老百姓还不懂得传销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这是害人不浅的毒窝了。
所以在接到他们举报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出租屋把段宝霞给抓了起来。
警察在抓段宝霞的时候,她正在给下线们讲课。
“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暴富!”
“自己当老板!赚够一千万!”
隔着门,都能听到里面在齐声高喊着赚钱的口号,并且一个个情绪高亢,比吃了兴奋剂还要激动。
程玉秀扫了一眼,里面全是一些眼熟的面孔,并且无一例外,都是这次享受到拆迁福利的拆迁户。
段宝霞她们被抓走了。
看着她们一个个被带去派出所,程玉秀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吧,抓骗子有什么难的?警察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把她给抓起来了?
可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容易就结束……
两天后,段宝霞被放出来了,并且主动找到程家来跟程玉秀理论。
她很生气,不过并没有直接发火,而是试图跟程玉秀讲道理:“小秀,咱好歹也认识几十年了,我好心想带你赚钱,你就这么去警察那泼我脏水?”
“带我赚钱?”程玉秀不禁冷笑一声,“你这是骗钱!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咱好歹也是一个村的,你就这么想坑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在搞传销,骗得就是身边人的钱!”
在听到传销这两个字的时候,段宝霞一点也不惊讶,平常应该有不少人这么说她,但她依旧能从容地面对她的质疑,“谁跟你说这是传销了?俺是正经的直销。”
程玉秀:“恁小,你这些年干了点啥事他都一清二楚,你骗了多少人他也都知道。他都说了,你这是传销,而且我也问了不少人,都说你是传销。”
段宝霞又问:“俺小?俺小咋会给你打电话?”
“看不惯你啊,怕你骗朋友骗亲戚啊!”
“不可能,”段宝霞否认道,“俺小特别支持我干直销、当老板,他不可能给恁打电话说这事儿。而且要真是传销的话,警察咋可能放我出来?”
段宝霞的一句话就堵住了程玉秀的嘴。
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
就像是她说的,如果真是传销,警察怎么可能会放她回来?
可她确实听裴东是这么说的啊,段宝霞在干传销,要她和村里的人小心点。
见程玉秀不说话,段宝霞将双手叠在身前,又胸有成竹地说:“来,你不是说俺小给你打电话了吗?打回去,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咋跟你说的。”
“打就打。”
程玉秀拿起电话,找出了几天前的通话记录随后拨了过去。
嘟嘟……嘟嘟……
电话响了十几秒后,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哪位?”
可是,电话那头接电话的人却不是裴东,而是一个南方口音很重的陌生男人——
作者有话说:程玉秀:我出现幻觉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她就像是魔怔了一样,谁……
程玉秀怔了一下, 试着回道:“你是谁?我找裴东,你让裴东接一下电话。”
“你打错了。”
男人冷漠地回了一句,不等她再问些什么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程玉秀想要说些什么, 可一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打错了?怎么可能!
平常几乎没什么人会往家里打电话, 几条通话记录里, 除了村长家和程新华家的电话号码外,就只剩这一条通话记录了。
如果这不是裴东的电话,又会是谁的?
程玉秀不相信自己打错了电话,于是再次按下了回拨键。
“喂?”
电话很快就再次接通了。
怕他再次挂断电话, 程玉秀加快了语速说道:“你认识裴东吗?前几天他就是用这个号码给我打的电话, 我应该不会记错。”
一听还是程玉秀,男人不耐烦地提高了音调,“我说过, 你打错了。我不是裴东, 也不认识什么裴东,这是我的手机号,我没有给你打过什么电话,你别再骚扰我了!”
男人的声音很大,连一旁的段宝霞都听到了。
“嗯?你不是说俺小给你打电话了吗?电话那头是俺小吗?”
程玉秀不知道怎么回她,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见程玉秀沉默不语, 段宝霞轻哼了一声, “还说我在干传销,你才是被电话诈骗了吧?别人说啥你都信, 我说啥你都觉得我是害你。小秀,咱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能最后能处成这样我真是没话说。”
深吸了一口气, 程玉秀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调整好情绪后,她也挺直了腰板回道:“这件事算我对不住你,既然都闹成这样了,咱俩的关系就这吧,以后也别联系了。”
“中,那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管谁。”
说完,段宝霞就扭头走人了。
段宝霞走后,程玉秀再次把电话的通话记录翻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没有打错。
毕竟要是没有裴东给自己打电话,她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传销?可如果裴东打过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为什么会说自己是机主,并且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总不能真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吧……
那天之后,程玉秀再也没和段宝霞联系过。
而段宝霞还是到处拉人,让她们跟自己一块卖磁石项链,一起发家致富,甚至比之前更加地主动热情,每天带回出租屋里听她讲课的人也越来越多。
从警察局平安无恙出来的经历,好像成了她的护身符,但凡有人怀疑,她就会说“警察既然没抓我,那就证明我们这是合法的”这样的话来为自己护航。
那段时间,程玉秀也不爱出门打麻将了,因为她看见磁石项链就烦,偏偏身边有不少人都买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养生。
除了程玉秀之外,村里也有人跟她一样,不相信段宝霞卖的这种磁石项链。
可他们却要比程玉秀惨多了,天天被身边的人围着劝说一起买,大姑劝完二舅劝、二舅劝完小姨劝,好像不跟着买磁石项链,没有赚大钱的上进心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一样。
“听说,过两天宝霞她们公司组织去海省旅游?”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淑琴随口提了一句,“好几个人都去,说是要吃海鲜、坐游轮呢。”
刘淑琴不是刻意去打探,是早上买菜的时候,听王老太说自己的女儿跟着段宝霞一块开公司,赚了钱要去海省,才知道她们公司安排旅游的事。
那磁石项链真这么赚钱?
好像有好几个人都能跟着段宝霞一块去,剩下那些发展下线少的、没投入太多钱去不了的,段宝霞也答应回来会给她们带礼物。
“随便吧,咱过好咱的日子都中。”程玉秀无所谓道。
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足,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发大财的梦,自然不会羡慕她们赚了多少钱。
管她们富不富呢,只要别像苍蝇那样天天在自己耳边念叨什么磁石项链就行。、
算算日子,这两天应该要发去年下半年的“分红”了。
分红是村里给村民们发的钱,每年村里以集体名义赚的钱都会拿出来分给村民,一年发两次,是按照村里的户口发的,每人每月有一百块。
郭慧贤的户口还没迁回来,所以村户口上现在只有程玉秀和老两口的名字。
半年加起来一共一千八,虽说不算特别多,却也是一笔钱。
和拆迁款一样,分红也是打进各家农村合作社的账户。
程玉秀现在已经不怎么用合作社的户头了,所以打算把钱取出来,存进别的银行吃利息。
吃完饭后,程玉秀来到了银行查账。
还没进门,就看到里面的工作人员和储户把一处柜台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这么大的热闹,程玉秀怎么可能会错过?取了一张号码后,她也赶紧凑上前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钱不能取!这可是我和恁爹的养老钱啊!”
“妈,你就信我吧,我保证能赚到钱,现在要是不赶紧买,以后都来不及了。”
“钱赚多少是多啊?听妈的话,这生意咱不做了,中不?”
“你真是糊涂啊!到手的钱你不要?”
“不行不行,这钱你不能动!”
“存折写的是我的名,我想咋用就咋用。妈,等我这次赚了大钱,你还担心以后没法养老吗?”
母女俩在柜台前来回撕扯,一个想取钱、一个不让取,为了保住自己和老伴的养老钱,当妈的都快给女儿跪下了,可即便是这样,女儿还是不为所动。
程玉秀看到那女儿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磁石项链,不用细问也能猜到她非要取钱的目的。
她们不是拆迁户,而是豫市南边还在靠种地赚钱的庄稼人。
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接触到了磁石项链,但能看得出来,这个女儿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暴富当老板的美梦里。
女儿的年龄瞧着比段宝霞大几岁,尽管穿得简朴,可眼神里却充满了野心勃勃。
老两口的年龄大了,家里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因为平时不懂得银行的这些事,所以家里的钱都存在了女儿的账户里交给她保管。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一向踏实肯干的女儿有一天竟然想用他们的养老钱去投资做生意。
当妈的以为及时找到银行阻止,就能保住自己的钱,殊不知,她的养老钱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里面的一万五,我要全部取出来。”推开母亲执着的手,女人对银行柜员说道。
母亲拼命地摇头阻止,“不行,不能取!一分都不能取!”
“这……”
坐在柜台后面的银行职员也很为难。
按照规定,只要存款人拿着存折和身份证就能来取钱,可是面对阿姨的苦苦哀求,她又不忍心把她们这辈子的血汗钱都交给她女儿。
“我存折里的钱,凭啥不能取?”女人提高了音调命令道,“今天就算是警察来了,这钱也是我的,我让你取就取!”
柜员没办法,只能把钱都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
“不能动,小穗,这钱真不能动啊!”
母亲哭了,她直接跪在了女儿跟前,紧紧拉住她的袖子,希望她能够把自己的钱还给自己。
可即便是这样,女人依旧不为所动,哪怕她皱着眉试图去哄,可脸上和眼神里也仍旧是对母亲的不耐烦:“妈,你就信我一次,别闹了!一个月,最多一个月这一万块就能变成三万块,到时候我就还给你了。”
眼看自己怎么说都没用,母亲起身想要去抢。
“不行,这钱不能给你。”
可她的年龄已经大了,哪里拼得过正值壮年的女儿?手指才刚碰到自己的钱就被她一下给推开了,后退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妈!你能不能别拖后腿啊?我也是为了恁俩好!”将钱收进口袋里,女人第一时间并没有去扶快要跌倒的母亲,而是斥责她不懂事。
“真丧良心啊。”
“她可是恁妈,你就这么对恁妈?”
“真不孝顺,小心以后天打雷劈!”
……
围观的人纷纷指责女人,可即便面对这么多的指指点点,她却依然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揣着口袋里的钱离开。
他们这些局外人懂什么?等到她真的赚了钱,他们就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有多么正确了!
……
程玉秀再次见到那个取了父母养老钱的女人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不过不是在银行,而是在电视里,地方电视台里关于一则民生新闻的报道:
——女子喝药为哪般?竟是碎了暴富梦。
接受采访的是女人的母亲,只是过了短短十几天而已,她的头发几乎全部白了,整个人看起来也苍老了好多岁。
面对镜头,她哭得伤心,满心满眼都是对女儿做傻事的心疼:
“俺天天在地里干活,从来没听说过啥叫传销。”
“当时我和她爹都觉得这事不靠谱,谁知道真是骗钱的。”
“不是没拦她,是根本拦不住啊,她就跟魔怔了一样,谁说话都不听,眼里就只有那鳖孙项链,爹妈、小孩、工作啥都不要了……”
第35章 第 35 章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一九九七年, 常市。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预报说市里会有一场大雪,可连续一周都是灰蒙蒙的阴天,哪怕温度接近零度, 也没看到半片雪花。
“妈, 你咋来了?”
教学楼门口, 看到段宝霞佝偻的身形,刚下课的裴东赶紧迎了上去。
他想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母亲围上,但段宝霞不仅拦住了他,还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只热乎乎的烤红薯。
“我又找了一份工作, ”段宝霞吸了吸鼻子, 身上虽冷,但眼角眉梢尽是高兴的情绪,“给人家当保姆, 离你学校就三条马路, 闲着没事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红薯烤得软糯,不需要用力就能轻松从中间分开。
这是北方的蜜薯,烤熟后会流出比蜜还要甜腻的糖稀,每一口下去,都是暖暖的幸福感。
那最大的那一半递给段宝霞,裴东皱起了眉, “妈, 我现在可以兼职赚生活费,你不用找太多工作, 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你懂啥?”
段宝霞戳了他一眼,拿过了他手里更小的那一半,“现在上学花钱少, 那以后结婚呢?买房子、生孩子、养孩子,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段宝霞的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给儿子买房子,帮着他积攒养孩子的钱是自己该尽的义务。
“以后的钱我可以自己挣,你不用担心。”
段宝霞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咋可能不担心。”
自从离婚后,裴东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是自己当初的决定让他缺失了父爱,所以她只能用物质去弥补。
说着,她又从另外一边口袋拿出了十块钱给他,“宿舍冷不冷?我看人家家里都用火桶,你也买一个暖暖脚,年纪轻轻,可别把腿冻坏了。”
“我有钱。”
“拿着!”段宝霞要求他收下,“好了,我得去上班了。这几天事情多,等过两天,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从小,段宝霞就是这样一个“嘴硬心软”的人。
她不懂得什么叫温柔,也不会轻声细语的说话,可她对儿子的疼爱却是真实而炙热,每次都会用最严厉的语气,说出最温暖的话。
难得见上一面,她没有说太多关心的话,不过却把心里的千言万语都汇聚在那只烤红薯和十块钱上。
从学校出来,段宝霞回到了她所在的雇主家。
刚才在裴东面前,她说谎了。
其实给人当保姆不止一项工作,而是两项,因为她还会在其余的时间里,在雇主所在的小区里捡一些瓶子和纸壳子去卖。
说的难听点,就是拾破烂。
段宝霞的手脚很利索,雇主家里的那些打扫工作,换成其他保姆可能要干两个小时,而她用一个小时就能全部完全,并且边边角角也都打理得干净。
下午是拾破烂的黄金时间,干完活后,段宝霞就赶紧出来寻找可以捡的东西了。
许多人家都会把不要的纸箱和瓶子丢在门口,不过要动作快一点,否则就会被小区的保洁收走。
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段宝霞转了两栋楼都没捡到多少纸箱,瓶子更是只有寥寥的几个。
难不成是小区保洁调整打扫时间了?
拖着编织袋上楼,段宝霞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看到了一些纸盒子。
看到纸盒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段宝霞两眼放光,赶紧冲了过去,收拾起了那些纸盒。
这些纸盒不是那种大的牛皮纸箱,而是用来装项链的小盒子。
这样的小盒子卖不上价钱,不过她还是耐心地拆开,然后一个个地整理叠放在了一起,同时还把盒子里面的海绵也都收拾干净,顺道装了起来,打算一会扔到楼下去。
啪嗒。
正理着盒子,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卷发红唇、毛衣长裙,看起来约摸只有三十多岁,像是养尊处优的阔太太。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黑色的项链,像是石头做的?可却有着金属的光泽。
虽然没有金项链、银项链看着那么值钱,但戴在她的脖子上可真好看。
“红姐,是谁在外面?”
俯视着坐在地上整理纸盒的段宝霞,女人淡淡地弹了一下指间的香烟,“没事儿,是个捡废品的。”
屋里除了她还有十多个人,大多数都是女人,只有寥寥的几个男人。
她们好像是在上什么课?因为客厅的中间放了一块用来写字的黑板,每个人也都拿着纸笔用来做笔记。
段宝霞赧然地低下了头,小声向她询问道:“请问,这纸盒你还要吗?”
段宝霞希望能得到否定的答复,因为如果她还要的话,那她可就要赔钱了。
她没钱可以赔……
女人笑笑,“不要了,你都收走吧。”
“谢谢啊。”
段宝霞向她鞠了一躬后就赶紧站起来下楼了,生怕会打扰了她们上课。
凌晨十二点多,段宝霞又在小区里寻摸了一圈想捡瓶子和纸箱,结果到三单元六楼时,也就是白天那个叫“红姐”的家门口,再次看到了一堆项链的盒子,还有一些喝完的塑料瓶。
后来一连几天,段宝霞都能在女人的家门口捡到瓶子和盒子,而且白天的时候还能听到里面有上课的声音,还有一些类似于宣誓的口号。
“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暴富!”
“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暴富!”
“自己当老板!赚够一千万!”
“自己当老板!赚够一千万!”
段宝霞不清楚她们在干什么,大概也是在上一些学习方面的课吧。
段宝霞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只管捡自己的纸盒,然后每天下楼时顺道帮她把家门口的垃圾也扔下去,权当对她的一点谢意。
那天下午,段宝霞在门口收拾纸盒的时候,房门再次从里面被推开。
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中还带有阵阵的香水味。
“听说你是做保姆的?”女人问她道。
段宝霞拘谨地点点头,“哎。”
女人又问:“小时工的活儿接不?帮我打扫打扫卫生?”
“接,接的,”一听有赚钱的活儿,段宝霞赶紧直起了腰,“你是啥时候需要?”
女人看了眼自己那乱糟糟的屋子,“现在吧,我晚上要出去吃饭。”
段宝霞把袋子提溜起来,“好,那我回家拿一下工具,五分钟,五分钟我就回来。”
段宝霞很珍惜赚钱的机会,只要是能赚到钱,不管是多少她都开心。
拎着自己的工具桶上门,段宝霞开始麻利地收拾起了屋子。
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只有女人一个人住,每天都要独自招待一波波来上课的学生,客厅里的地板砖磨损得格外严重。
和其他家庭的布局不一样,女人的家里没有什么家具,有的只是一只只装得满满登登的纸箱。
客厅有、卧室有、次卧也有,箱子里装的是包装精美的项链,每一条都和女人脖子上戴着的一模一样。
对女人来说,这些就是她的财富,而对段宝霞来说,这些箱子卖掉的话,可以换来财富。
“你今年多大了?”点上一支香烟,女人一边记着账一边问她道。
段宝霞卖力地擦着地上的污垢:“虚岁四十了。”
“呦,那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呢,”女人吐了一口烟,淡淡道,“我今年都四十五了。”
四十五?
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段宝霞:“你长得真年轻,一点都看不出来。”
女人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又吸了一口烟后,她用手指挑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都是这项链的功劳,戴得时间长了,身体就会越来越年轻。”
“这样啊。”
段宝霞不懂,只是跟着附和。
“有孩子吗?”女人又问。
“嗯,有个儿子,今年在读大一。”
“呦,大学生哎,那你儿子还挺有出息的,”女人也说着段宝霞爱听的话,“你这又捡纸箱又干保洁的,是在给儿子以后攒钱吧。”
段宝霞:“是啊,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当父母的,能多攒一个是一个。”
“那你这一个一个盒子攒,能攒多少钱?”
段宝霞苦笑道:“害,这不是没本事嘛,只能赚点别人看不上的小钱。”
“不是没本事,是你没发现自己的本事而已。”掸了下烟灰,女人幽幽地道,“我家是村里的,从小我就没怎么上过学,下面还有几个弟弟要养,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买了自己的房子?过得潇洒自在吗?”
“还有我教得那几个学生,有的连字都不会写,上个月,有人一口气就赚了五千块呢,最少的那个也赚了五百多。”
段宝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继续拧着手里的抹布。
她忽然想起了,这几天在门外听到的那些口号,再看一眼客厅角落的那块黑板……
女人好像是老师?是教人赚钱吗?
“她们可真厉害,”段宝霞放慢了手上擦拭的动作,试探地问,“她们是咋赚的那么多钱啊?”
她想学,她也想多赚一点钱。
女人微微一笑,用手指挑起了脖子上的项链,“靠这个。”
——
六个人的大学宿舍里,大家各自忙着手头上的事。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有的人计划着提前回家、有的人盘算着出去旅游,裴东则捧着一本高中的物理书,专心致志地备课。
他兼职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距离高中的期末考试还有大半个月,雇主说了,只要这次他儿子能够有十五分以上的进步,就会额外给他一百块的奖金。
为了能拿到这一百块的奖金,裴东简直比自己考试还要认真。
“裴东?”
正在抄录知识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宿舍的门:“你妈来找你了,就在楼下等着。”
裴东:“好,谢谢啊。”
母子俩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裴东忙着学习、段宝霞忙着工作,各有各的事情要干。
合上桌子上的物理书,裴东把放在枕头下的几十块揣进了口袋里。
这是他这些时间兼职赚到的钱,他打算用这笔钱给段宝霞买一双厚一点的鞋子。
她冬天只有一双鞋子,从前年穿到了今年,虽说是棉鞋,可里面的棉花早就不暖和了。
趁着过年,正好给她换一双新的。
拿起包快步跑下楼,裴东在脑子里一直想着呆会要说的话,可等他从宿舍楼出来时,却并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
昨晚下起的小雪,到现在都没有停,寝室楼外的路上人很少,除了缩着脖子急匆匆回寝室的学生,就只有一个穿着深色皮草的中年女人,正背对着寝室楼,看着操场上那些亲昵的小情侣。
裴东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段宝霞的身影,便向寝管大爷问道:“大爷,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四十多的中年……”
“小东!”
裴东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母亲叫自己小名的声音。
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穿皮草的女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东愣住了,喉结上下滚了滚,半天没缓过神。
他有点不敢认自己的母亲了。
曾经那个穿着朴素的农村妇女,怎么变成现在眼前的这个摩登女郎了?
她烫了一头时髦的卷发,发梢还染成了棕黄色,和身上那一套皮草大衣很搭调。
刚学会化妆的她还有些生疏,粉底、眼影、睫毛膏涂得有些凌乱,甚至口红也有些晕染了,脚上踩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笑起来时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只有那一口浓浓的乡音能证明她的身份。
裴东的声音颤抖,不可思议地叫了她一声:“妈?”
段宝霞笑笑,同时扯了一下大衣的一角,“咋样,好看不?”
裴东绕着她转了好几圈,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你咋变成这样了?你的头发,你的衣裳……”
这一身皮草看着可不便宜,少说也得上千块了。
段宝霞平常连吃面都不舍得多打一个鸡蛋,怎么会买这么贵的衣裳?
段宝霞很喜欢看到裴东这样的表情,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确实是脱胎换骨了。
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磁石项链,段宝霞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是啥?”
“外国的高科技项链。”段宝霞回道。
裴东更迷惑了,音调都不由得提高几分,“妈,你是不是干啥不该干的事了?”
段宝霞主动挽起裴东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哎呀,咋可能嘛!这两个月发生了不少事,你别急啊,听我一点一点跟你说。”
这两个月,她碰到了自己人生中的贵人,人称红姐的阮红。
一开始,阮红看她辛苦,于是免费送了她一条磁石项链,还说平常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家里旁听她的课程。
段宝霞当然不想错过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心想哪怕不能一个月赚几千块,多赚个几百块也是好的,于是就趁着休息的时候来到她家听课。
“我们现在是什么样的社会?人情社会,身边的朋友、家人、爱人、甚至是同事,都是你的资源,所谓赚钱,其实就是把你手里的资源变成一张张的钞票。”
“这高科技磁石项链对人体有超过一百种正面效果,科学家做过研究,它可以提供人体所需要的很多种能量,这么好的项链,我们没理由不分享给身边的人。”
“现在你们再看,我们有了产品,有了资源,一旦把他们结合到一起,不就变成钞票了吗?当然,你的朋友、家人、爱人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他们手里的资源结合,这样我们不就组成了一张完整的人际关系网了吗?”
“光是把资源变成钱还不够,我们既然开了这个头,就应该成为龙头,成为带领亲戚朋友们越过越好的那只领头羊!”
一开始,段宝霞听得云里雾里的。
阮红时而说项链的优点,时而说怎么人脉有多么的重要,时而又说不仅共同富裕,还要带领大家富裕,好像每一个部分都没有什么联系。
后来听得次数多了,段宝霞才听出其中的关窍:
售卖高科技磁石项链可以赚钱,可如果想赚大钱,就要多拉人一起卖,把他们发展成自己的下线,这样自己就能够通过一层层的抽成来赚到更多的钱,而他们也可以通过给自己发展下线来赚钱。
就像是众人抱团挤在一起后,可以托举起一个人,而托举起的人多了便可以让更出色的人站在更高的地方。
这是一个共同富裕的伟大理想,每一个成为下线的人都会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当然,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成为老总,并且得到一千万的奖金。不过就算没办法成为老总,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次晋升也会得到不同阶段的福利。
培训?奖金?旅游?应有尽有。
升的等级越高,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段宝霞心动了。
她不想赚小钱,而是直接给了阮红五千块,一口气买了几十条的项链成为她的六级下线代理。
“那你赚到钱了吗?”裴东问道。
拿出粉底补着妆,段宝霞笑道:“小瞧恁妈了不是?我现在已经是初级讲师了,手底下也是有十几个下线,他们每卖出一条项链,我都能赚二十块。”
看着出租车外的车水马龙,裴东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反而心口像是压着什么东西一样闷闷的。
裴东:“咱现在是去哪?”
收起粉底盒,段宝霞回道:“去听个讲座,红姐的上线办的,去的全是公司里的精英。”
替儿子整理着衣裳,段宝霞又说:“我觉得吧,你也不用兼职了,跟着妈一块干吧,咱娘儿俩一起赚大钱!”
裴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向窗外。
段宝霞连初中都没毕业,怎么能当上讲师?还有这钱,未免赚得也太容易了点吧?
不理解,他不能理解。
讲座是在一个茶馆里开的,去的大多都是三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每个人都穿得光鲜亮丽,脸上画着浓妆,男人也是一个个西装革履,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
讲座开始后,先是由几个人分享了自己通过卖高科技磁石项链发家的案例,紧接着便是阮红对未来的发展规划,听着她的宏伟蓝图,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热血沸腾。
一个个看她的目光,犹如虔诚的信教徒,尤其在高喊口号的时候,叫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暴富!”
“自己当老板!赚够一千万!”
看到阮红带领大家玩起了服从性测试的小游戏,那一刻,裴东终于看穿了这纸醉金迷下,不堪又丑陋的现实。
“妈,这是传销,你被骗了!”
把段宝霞从屋里拉出来,裴东试图把她叫醒,“俺老师说了,这都是骗钱的,什么当老总、什么发财全都是假的。”
段宝霞没有信他的话,只是笑道:“啥骗钱的,是不是假的,我还能不知道吗?”
“妈,真的,你别再干了,你……”
“哎呀,恁妈我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段宝霞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对咱们这个高科技项链了解的太少,对咱们公司了解太少。”
咱们?
这个称呼让裴东的喉咙哽了一下。
她到底应该和谁是“咱们”?
见裴东怎么都不肯再进去,段宝霞也不再勉强他,为了不在这里吵起来,段宝霞只好让他先离开:“算了,你既然不想跟我一块干,那就回去吧,等以后我给咱买一套房子,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没办法,既然段宝霞这么说,裴东只好一个人走了。
收拾好情绪后,段宝霞正准备进去时,阮红就主动找了出来。
阮红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问:“哎?弟弟呢?”
“走了,”段宝霞没有瞒她,“他非说咱们这是传销,是骗人的,我不想他影响大家的心情,就让他回学校了。”
听到“传销”,阮红脸上的笑意倏地顿了一下。
“孩子还是在学校呆太久了,不懂得外面的世界。这样,你让他跟着我多听听课,我带着他多开开眼界,见识多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第36章 第 36 章 装满了钱的玻璃猪
“妹, 你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升华南区的总经理了,努努力啊。”
“为了能让你早点升总,我跟涛哥他们说了不少好话, 你可得给我好好争气!”
出租屋里, 电风扇“吱呀呀”地转。
比起几片老旧扇叶吹出来的风, 还是阮红的话更能让她感到清凉。
“听说我们村拆迁了,一个个都能拿到不少安置费。”段宝霞回她道,“这次我回去争取多拉几个人进来,应该就差不多了。”
阮红拉过她的手, 抚摸着她手背上淡去的皱纹:“好, 那我等你好消息。”
送走了阮红,段宝霞刚要回屋睡觉,另一间屋里的裴东就冷着脸出来了。
出租屋里的隔音不好, 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妈, 你要回去骗咱村的人?”裴东质问道。
“啥叫骗?啥叫骗!”
段宝霞听腻了这个字,都三年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骗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么好。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段宝霞从塑料包装里捏了一点茶叶放进去, “我这是带大伙儿一起赚钱, 钱放在银行里越来越不值钱,只有动起来才会让钱生钱。”
“那这些年, 你‘生’到钱了吗?”裴东又问。
段宝霞:“我赚得还少的?咱住的出租房,你的衣裳、手机,不都是我赚来的?”
裴东以为段宝霞迟早会发现自己在干传销, 可没想到这都三年了,她还是陷进那个暴富梦里不肯醒过来。
赚?这原本就是她辛辛苦苦存了许多年的钱!
这些所谓的高科技磁石项链,除了给她带来一个“常省地区总经理”的名号,并没有给她带来一分钱,反而还……
咚咚!咚咚咚!
刚要回屋,就听到外面有人在用力敲门。
“姓段的,你给我出来!”
“我知道你在家,你要不把我的钱还我,我就不走了!”
“你真是黑心肝的货,连我的钱都骗!还钱!把钱还给我!”
听到外面的叫骂声,段宝霞赶紧噤声,同时捂住裴东的嘴。
敲门逼她还钱的,是她去年发展的一个下线,因为家里囤的项链卖不出去,才上门来逼她退钱退货。
可段宝霞一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是她自己没本事,卖不出去货,关自己什么事?
不过段宝霞不敢跟她硬碰硬,只能躲着她。
因为她刚从阮红那刚囤了几百条项链,现在她的手里没有钱了,没钱可以退她。
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大,不结实的门锁都在跟着颤抖。
“妈,你也把项链退了吧,要不以后找你麻烦的人肯定越来越多。”裴东劝她道。
他本可以住在学校,只是担心段宝霞的安全,才会跟着她一起住出租屋。
因为上次,他亲眼看到一个来要钱的人手里拿着刀,要不是别人拦得及时,说不定就要扎在她身上了。
当儿子的没本事,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保护她。
“找我麻烦,那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想赖在我身上,”段宝霞还在找借口,“我那么多下线,咋就他们几个人卖不出去货?自己笨!”
段宝霞一点不害怕。
找上门要钱?大不了就换地方租,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搬家了,实在不行换城市也行。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的敲门声一直不停,哪怕关上屋门也不能彻底隔绝声音。
段宝霞跟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翻看着账本,同时在另外一个小本子上写下这次回去要售卖的目标:
陈家,二十条
二妞,五十~一百条
英子家,一百(划掉),二百~二百五十条
……
先是按照亲疏程度列了个顺序,又按照家里的拆迁面积捋了一遍,段宝霞给每个人都分配了一些指标。
要是真的能完成这些目标,她不仅能升做华南地区的总经理,还能再拿到五十万的拿货额度,这样一来,距离全国老总的目标就能更近一步了。
“跟我回去吧,好几年没回家,正好看看你那些大叔大伯。”
裴东当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
“不去。”
“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总不能你一个人留下过吧?”
裴东:“一个人过挺好的。”
他还有给高中生上课的兼职,比起跟母亲回去骗钱,他宁愿留下来靠自己的双手赚钱。
段宝霞知道拗不过他,便说:“那中吧,有啥事随时联系你红姨。”
联系红姨?
裴东最恨的就是她,要不是她,母亲也不会变得像这么魔怔。
同样的,裴东也能感觉到阮红对自己的敌意,尽管表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每一次接触,他都能感觉到阮红很讨厌自己。
见裴东没说话,段宝霞便当他是默认了。
敲门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停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段宝霞就开始叫人来帮忙把自己进的这一批项链寄回豫市,同时还给自己买了一张当天的火车票。
段宝霞走后,裴东也没有闲着。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亲眼看着母亲去欺骗曾经照顾她们母子的乡里乡亲,于是他开始想办法,试着跟十里堡的村民取得联系,告诉他们不要买任何段宝霞推荐的东西。
好多年没有跟村里联系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要到了村长的电话。
他不敢直接告诉他,母亲是在干传销,他怕村长会直接报警把她抓起来,于是只好用给长辈们拜年的借口,要到了一些人的联系方式。
可惜,他的电话来得太晚了,在听过段宝霞给他们勾画的暴富梦后,几乎没人会信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的话。
“姨,俺妈在干传销,那些项链千万别买,也别听她的话开什么公司!”
终于,在给程家打电话的时候,程家的大姨相信了他,而且还提出了要报警:“……好好好,等会我就去报警,我倒要看看,警察是不是真拿他们没办法!”
可就在等消息的那天下午,有人破开了出租屋的门。
是阮红和几个身形健硕的壮汉。
啪!
走到裴东面前,阮红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没有段宝霞在身边,她也不用在伪装了,笑容也变得更加阴冷:“裴东,你以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阮红没有伤害他,而是像之前对段宝霞说的那样,把他带去“上课”了。
裴东被带去了一个出租屋里,五六十平方的标间里挤着三十多个人,出租屋的窗户被黑布蒙着,只有头顶的一盏灯亮着,环境很是压抑。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是有关磁石项链的产品介绍和售卖需要的话术,他们要全部背下来,如果偷懒就会被看守的男人带去卫生间殴打。
裴东的手机被收走了,和其他人关在了一起。
他和那些人一样,刚来的第一天就想方设法地要逃出去,但他非但没能走出这个门,反而还被几个人轮流殴打了四五次。
直到他假装放弃挣扎,拿起书来背诵,并且跟其他人一起喊暴富口号,这才换来了一顿馊了的晚饭。
裴东第一次见到传销组织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是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见过。
坚持。
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他相信只要坚持到警察来,他就能得救了。
可惜,他低估了阮红这些人的警惕心。
他们的传销组织能存在这么多年,除了狡兔三窟之外,也因为证据隐藏得够好。
段宝霞回豫市的时候没有带账本,所以就算警察把她抓走也没有物证,还有她所发展的那几个下线,脑子里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也不相信自己参与了传销。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因此没过两天,警察就把段宝霞放出来了。
阮红:“放心吧,小东现在挺好的,每天都在听课,我估计很快就能理解你了。”
段宝霞没有怀疑阮红的话,还在为裴东报警的事向她道歉:“那就好,是小东不懂事了,没给咱公司惹什么麻烦吧?”
“当然没有,咱这是正经公司,就算报警了也没啥可怕的。”
简单寒暄几句后,阮红话锋一转,又提起了赚钱的事:“妹啊,这次回去咋样?发展了多少下线了?你离华南总代理就一步了,得赶紧努力才是。”
“放心吧,我已经拉了不少人了,这季度我肯定能升!”
阮红:“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啦。”
一百万,只要销售额能达到一百万,段宝霞就能成为华南总代理。
而距离这最后的一百万,就只剩下最后的几万块了。
走到镜子前,段宝霞打起了全部的精神,握紧拳头为自己加油鼓劲道:“我要发财!我要暴富!自己当老板!赚够一千万!”
事实证明,她这次回来是正确的决定。
村里拆迁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不少钱,区区几万块的目标很快就达成了。
而就在她达成目标的第二天,阮红就给她寄来了一张去南省的机票。
庆祝她升做华南区的总经理,这次的庆功会定在了南省。
而她,是这次庆功会的主角。
——
“妈,我不去了。”
电话里,裴东说话的声音很小,“马上毕业,我还得准备论文。”
刚下飞机的段宝霞兴奋极了,耳边充斥着欢声笑语,已经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哎呀,学习虽然很重要,但也得劳逸结合,偶尔出来玩玩嘛。”段宝霞朝前面来接自己的阮红招招手,“真的不来吗?妈给你买机票,坐飞机来。”
好久没有听到段宝霞的声音了,他很想告诉她自己现在的真实情况,但守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时刻盯着他的每一句话。
他不能说实话,因为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他就会挨打。
他也知道,母亲是不会信,更不会替自己出头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成为华南地区总经理的喜悦中了,任何尖锐的事实她都不会在乎。
“不去了。”
“那好吧,”段宝霞也没有继续坚持,“那等妈回去了,给你带好吃的!”
挂断电话后,段宝霞热情地扑进了阮红的怀里。
阮红将自己脖子上的丝带摘下戴在她脖子上,脸上也挂着满意和赞赏的笑意,“妹,你可真厉害!想当年,你姐姐我可是花了六七年才当上华南总经理的,你有本事呀,不到四年就升到这个位置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阮红这样肯定过她。
靠在阮红的肩膀上,段宝霞终于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还是姐姐你教得好啊,要不是你,我咋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那以后呢,以后还往上走不?”阮红问道。
段宝霞:“当然啊,就差最后两步我就能成总了,当然要继续往上走!”
摸着脖子上那条奢侈品丝带,段宝霞也小声地问她道:“姐,你也快成总了吧?还差多少?”
“也就二百多万了,”搂着段宝霞的肩膀,阮红替她整理着衣领的褶皱,“不过看现在这速度,你怕是要超过我了。”
听到这话,段宝霞刚要开口,阮红又笑着说:“咱姐妹,谁先升总都一样,你要是能升总我也是打心底替你高兴呢。”
“姐,你待我真好。”段宝霞将她抱得更紧了。
阮红轻拍着她的后背:“害,这也是老天爷待咱俩好,给咱俩这么一场姐妹的机会。”
“宝霞,这相机咋使的?”
“来来来,咱一块拍个照片呗。”
第一次来南省,村里的那些老姊妹们一个个都高兴坏了,见啥都稀罕。
哪怕穿着高档的衣裳,踩着高跟鞋,也改不了身上那股乡土的习气。
段宝霞快步跑向她们,同时戴上了新买的那副太阳眼镜,蹲在她们中间举起了相机来拍照。
远远地看着她们有说有笑的样子,阮红也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面对阳光舒展着肩膀,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无数钞票洒在自己身上的声音……
当天晚上,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庆功宴。
能拿到入场券的人,都是至少有十万销售额并且建立自己子公司的优秀员工,还有各个地区的区域总经理,以及几位高科技磁石项链的创始人。
宴会厅中央悬挂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猪”,里面放着一堆数不清的钞票,那是今天对升级员工的奖励。
和以往的每一次庆功会差不多,先是由公司元老发言,然后开始喊口号热场,到第三个环节才轮到庆功的主角上场。
段宝霞参加了太多的庆功会,每一次她都是坐在下面的观众,看着那些主角用铲子一下下地往麻袋里装钱,今天她终于也能体会一把这种快乐。
为了今天的庆功会,她还特地买了一套礼服,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像晚霞般梦幻的浅黛色。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段!宝!霞!”
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段宝霞迈着端庄的步子从后台走到了红毯的中央。
一时间,所有的聚光灯都聚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比灯光更耀眼的,是台下所有人羡慕的眼光。
面对如雷般热烈的掌声,段宝霞挤出了一个紧张的笑,用双手握住麦克风才不会晃动,“我,我,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高兴地我都不知道该说点啥才好。”
或许是太高兴了,说话时,她控制不住地冒出了几句家乡话。
“首先,我要感谢咱们的老板,创立了人人健磁石项链,其次,我要感谢红姐,也是,也是带我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的贵人,如果不是她,我现在,我现在还在给人家打扫卫生,最……”
嘭!
段宝霞的话刚说到一半,宴会厅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
气势汹汹的一帮人,一下子就打断了热闹的氛围。
“段宝霞!你个丧尽天良、骗钱不还的臭XX!!”
为首的男人紧攥着手里的大砍刀,大声冲着段宝霞叫喊道。
男人一共带了七八个人,有的握着钢棍、有的抄着扳手,一个个都来者不善,眼神里烧着熊熊的烈火。
段宝霞不知道他是谁,准确的说,是忘了他是谁。
来找自己讨钱的人太多了,她都忘了谁是谁了,但既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那大概率是真的是自己的下线,或者是下线的家属。
“你把刀放下!”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保安呢?赶紧去叫保安!”
台下的一百多号的人各个被吓得呆若木鸡,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群人手里的家伙事儿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而台上那些所谓的领导,也在一边说狠话一边下意识地后退。
天晓得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而且一次性还来了这么多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稳住他们,保住自己的小命。
“你们不是要钱吗?我给你们,”段红霞也在往后退,“你看,这玻璃箱里都是钱,你们想要多少,自己拿就好了。”
走到那只玻璃猪的下面,男人用手里的刀碰了两下那根拴在玻璃猪上的绳子,却没有直接砍断。
“钱能赔,那我老婆的命呢?你怎么赔!”
男人的老婆是段宝霞的下线,之前听了她的洗脑,把家里的房子抵押换钱进了一大批的磁石项链,可是根本就卖不出去。
没有钱、没有房,只有这些没用的项链,她向段宝霞讨要了很多次钱,段宝霞都无动于衷,最后出于对家庭的愧疚,她喝了一瓶安眠药……
不止是他,同行的这几个人都被害得失去了家庭,他们都是来算账的。
除了段宝霞,还有阮红以及其他所谓的区域总经理。
不知道是谁偷偷通知了安保部门,很快,酒店的保安就都找了过来。
看到保安来了,在场的人彻底被点燃了情绪,本就被这几个人吓得不轻,现在更是着急忙慌地想往外跑,一个个都觉得只要跑得够快,那些刀棍就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段宝霞和那些罪魁祸首也是这么想的。
趁着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一个个如鸟兽散,完全没了平日里精英人士的模样。
但是,保安的到来并不能稳住情况,反而激怒了那些来讨债的人。
此时此刻,身上的礼裙成了逃跑的拖累,段宝霞还没跑出多远就被男人扯住了衣领,稍微一用力就把她拽倒在了地上。
“别别别,别杀我!我知道错了,我赔钱,我赔你钱!”
段宝霞如同一只砧板上的老母鸡,任由她叫得再大声,男人也不会心软,反而将手里的砍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我老婆的命,你赔吧,你赔给我!”
距离十几米开外,同样被按在地上的阮红也在大声地哭喊。
“不是我,是她,是段宝霞,我只是上课,项链是段宝霞卖给你们的!”
“要算账找她,别找我,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啊……”
段宝霞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阮红。
什,什么?她在说什么?
自己分明是她的下线,怎么反而成了罪魁祸首了?
说好了当一辈子的姐妹,半个小时前她们还在后台一起换衣服,怎么这会就要推自己去死?
假的,都是假的,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别动!放下手里的刀!”
很快,两名手持警棍的保安来到男人身后,厉声命令他放下手里的刀。
趁着男人分心,段宝霞猛地将他从身上踢开,二话不说起身就要逃跑。
可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忽然有一股力从背后刺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扑哧!
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血肉被分开的声音,感觉到了刀落在骨头上的那一声响。
疼,她疼得好想大喊,可是没有力气喊出声。
颤巍巍地转过身,她对上了男人那双猩红的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了几个字:“对,对不起。”
扑通……
段宝霞倒在了血泊里。
看向头顶那只装满钱的玻璃猪,段宝霞无力地眨了眨眼。
原本她今天就可以得到这些钱,可惜,这辈子……没有机会了。
第37章 第 37 章 试试?试试就试试!
从医院回来, 程玉秀表情凝重地端起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咋样了?”刘淑琴问道。
程玉秀摇摇头。
“还没醒过来啊?”刘淑琴又问。
把嘴里的那口水咽下,程玉秀叹了一口气:“估计是醒不过来了。”
段宝霞命大,挨了一刀都能保住一条命,可是那一刀伤到了她的脊椎, 即使活下来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下半辈子只能靠呼吸机和营养液过活。
村里恨她的人不少, 被她骗走的钱加起来没有一百万也有几十万。
可当今天大家去医院看她,看到她无意识地躺在床上,裴东挨个给她们磕头赔罪,并且写下一张张欠条答应以后一定会还钱的时候, 她们更多的还是对他们母子俩的心疼。
本该落在段宝霞脸上的巴掌, 也变成了搭在裴东肩膀上的安慰。
唉,人都成这样了,再怎么打她自己的钱也回不来了, 除了认栽, 还能怎么办呢?
听到段宝霞成了植物人,刘淑琴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才又问道:“那警察那边咋说?被骗的钱能找回来不?”
程玉秀叹了一口气,“难啊。”
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不止牵扯到了传销诈骗,还涉及到了几条人命。
当时, 听说酒店有人动刀并且闹出了人命, 警察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可还是慢了一步, 几个建起传销组织的人趁乱跑了,只剩下几个勉强能说得上两句话的小高层。
阮红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在组织里担任着爪牙的工作,负责搜寻下线, 用花言巧语编织着不切实际的暴富梦,同时吸引一个个受害者,对他们进行洗脑,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他们之中有的人依旧不认为自己是传销,一直坚称自己是合法的“直销”。
阮红倒是坦白,直言自己知道是传销,并且也清楚自己在做的是违法行为。
一开始,她也对“当老板”、“赚大钱”的暴富梦怀有幻想,但过了几年后她便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传销的漩涡。
在意识到真相后,她没有逃离,而是选择继续呆下去。
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爬的位置够高,还是能多少拿到一些收入的,不用像那些低级的下线一样盲目拉人头。
所以她是明知道这是害人不浅的传销,依然还在坚持拉人入伙,明知道会把别人的家庭搞得妻离子散,还是要骗走他们的血汗钱。
最后是判了多少年?
二十年?三十年?程玉秀没记住,只知道那些人肯定是要在监狱里老死了,至于那些在逃的罪魁祸首,一旦抓住,大概率就是死刑了。
不过说到底,最可怜的还是裴东,要一个人扛下段宝霞上百万的债务……
“还好当时咱没跟着一块瞎胡闹,要不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嘛。”刘淑琴不禁感叹道。
程玉秀撇撇嘴:“没跟着一块闹,就这还有不少人埋怨我呢。”
郭慧贤不解道:“为啥?”
程玉秀:“怪我看笑话,不拦着她们呗。”
好人难做啊。
今天大家一块去医院看望段宝霞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后悔,后悔当初轻信了段宝霞的鬼话,可也有那么几个人不觉得自己有错,倒在旁人身上找原因。
“秀,你这就不地道了,咱认识这么长时间,你早知道宝霞是干传销的,为啥不早说?”
“是啊,好歹都是一个村的,俺的钱被骗走找不回来了,你心里就可得劲吗?”
程玉秀:???
天地良心,她可不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当时听说段宝霞在干传销,程玉秀可是顶着多管闲事的帽子,第一时间找到了村长,又是去警察局报案,又是找上门去挨个提醒。
是她们不肯相信,还非要坚持投钱,怎么还成她这个外人的错了?
再说了,入伙的人那么多,程玉秀也没有长三头六臂、更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每个人都通知得到。
不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部分人都还是站在程玉秀这里的,在发生争吵时,纷纷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她说话。
事情都过去了,程玉秀也懒得计较,盖上杯盖后,只当揭过了这一页:“算了,反正平时也不咋来往,随便他们怎么想吧。”
她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他们耍嘴皮子,现在的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呢。
程玉秀想开一家自己的棋牌室。
其实也不算是棋牌室,而是一间集打牌、带娃、看电影一体的这么一个活动场所。
她常去的那几家棋牌室太分散了,每家棋牌室的地方也都有限。想跟老李家的媳妇聊两句,就没办法带上田妮子一起,处得好的那一帮老姊妹总也聚不全。
还有家里的孩子们,他们从小就习惯在村里的菜园边上玩,现在没了能玩的地方,家里的长辈总要把他们带在身边看着。
可总不能让他们年纪轻轻就泡在棋牌室吧?在外面乱跑又不放心,最好是有个能让他们聚在一起的地方,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干什么都能放心。
哦对,不能忘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
程玉秀常听刘淑琴念叨,想去谁谁谁家坐坐,好久没跟谁谁谁喷嗑了,要是能像在村里时那样,有棵大榕树让她们聚在一起,偶尔凑在一起看个老电影,也不会觉得在家无聊了。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程玉秀一直在找门面,最好是分上下两层,把不同年龄段的活动场所分开。
进门时收个入场费,一次性可以呆一天,在满足自己娱乐的同时还能赚点钱,多好~
全家人都很支持她的决定,能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赚钱的事业挺好,总比整天没个目标,过一天算一天要好。
不止是程玉秀,在过完年后,郭慧贤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
她要重新走进高中大门,她要考大学。
没能上大学一直是她的遗憾,之前在父亲身边没机会,如今总算可以重新拿起笔杆子了。
只是她的户口还跟着郭明德,过去的学籍资料也还在林市。
程玉秀前几天已经托人去问了,看看能不能把户口迁回来,把学籍什么的改回来,不过估计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有结果。
下午,程玉秀又跟程玉兰一起去找门面房了,郭慧贤则留在家里看书。
豫省的考试大纲和桂省的不同,教材的内容也有所出入,所以在正式入学之前,她得多熟悉熟悉豫市的教材。
在书桌前坐了一下午,差不多五六点的时候,程玉秀和三姨终于回来了。
不止是她们,跟在她们身后的还有好几张村里熟悉的面孔,其他人郭慧贤叫不上名,只记得离程玉秀最近的那个人是村长。
“就报个名吧,大家都推你,万一选上了呢?”
“是啊是啊,只要你报名,我就选你!”
“论人缘、论积极,你在咱村哪样不是排头的?就报个名试试吧。”
……
“报,报报……”
给大家各自倒了一杯水,刘淑琴替程兵开口问道:“报啥名?”
村长:“村里这不又要选妇女主任了嘛,村里几个支书都想小秀报名参选。”
刘淑琴:???
郭慧贤:???
程兵:???
段宝霞干传销的事对村里造成的影响很大,在一众村民里,程玉秀是第一个站出来揭露真相的,虽然信她的人不多,也没能挽回全部损失,但她的一片好意,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妇女主任之前一直是薛家的那位连任,但这次她不仅自己跟着干传销,还拉着不少人入了伙,算是彻底让人失望了,多半是没机会再连任。
村里优秀能干的妇女不少,程玉秀就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在村里的人缘向来不错,所以大家都觉得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程玉秀自己却没了信心。
“不不不,不行不行,我从小到大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咋能当村干部啊?”程玉秀一个劲儿地摆手拒绝,“我啥也不会,咋能当主任?叔啊,恁还是换个人吧。”
村长坚持道:“没人生下来的就是当官的,谁是刚当官就会的?以后慢慢学嘛,现在咱村拆了,大家也住得远了,事情没那么多,学起来也容易。”
程玉秀还在犹豫,“我这,这……”
程玉秀自认为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可妇女主任的位置实在太高了,她从来都没想过,顶多顶多,曾经在种地的时候想过当个队长而已。
“要不就试试吧。”刘淑琴也跟着劝道。
程兵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点着头。
程玉兰:“是啊姐,试试吧,万一真能做好呢?反正我是相信你可以。”
倒了一杯热水端给程玉秀,郭慧贤也劝她道:“妈,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这么多人都相信你,就报名试试吧。”
得到了全家人的鼓励,原本还心里没底的程玉秀逐渐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之前一直教女儿要胆大一点,轮到自己身上,怎么能当个负面的榜样呢?
感受着杯子里的温度,程玉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同时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就试试!”
——
村长十年一选,村干部五年一选,村里各个队的队长和三年一选,妇女主任的选举两年一选。
选举时间都是一样的,都是在劳动节的前两天。
今年赶巧了,队长和妇女主任的选举都在同一年,所以注定会有一场热闹的场面。
十里堡村一共有两千多口人、四个工队,村长的要求高没那么不好选,可队长还是有机会的,谁都想当个队长威风威风,过一过当官的瘾。
队长也是由村民选举出来的,为了自己能够多拿几票,少不了去各家各户拉票。
送米送面、送油送奶,四月初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参加竞选的人上门来送东西,就算平时不怎么走动,也要坐下聊上半天,为得就是能得到一票支持。
但比起村里队长的竞争,妇女主任位置的争夺明显更加激烈。
妇女主任的等级比队长高,虽说只是个普通的村官,但整个村的妇女老少,有什么事情都归妇女主任来管。
那可是超过一大半的人呢,四舍五入,堪比半个村长,所以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也有不少。
程玉秀这段时间麻将也不打了,门面也不找了,一直在家里忙着准备自己的竞选词。
程家的其他人也没闲着,到处在打听这次参加竞选的人,看看都有哪些人能成为程玉秀的对手。
“老姚家的媳妇是不是要参选?”程新民问道。
电视里播放着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可除了家里的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其他人都在交换着这几天打探到的情报。
程玉兰拿不准,便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看了一眼,“对,她也要选。”
听说大姐要竞选妇女主任,程玉兰特地买了一个小本子,把她的竞争对手全部记录在册,并且还按照竞争力排了个序。
看到老姚家的三儿媳妇在后面的位置,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让她选吧,她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小学都没毕业呢,去了也选不上。”
郭慧贤好奇地往她的本子上瞥了一眼,她最近也听说了村里哪些人要参选,但远不如程玉兰的小本子记得全。
程玉兰总结了这次最有机会当选妇女主任的几个人:
第一个叫王蒙,她亲爹是村里二队的队长,老公是村里三队的队长,婆婆曾经当过两次妇女主任,身在“村官世家”里的她这次当选的机会最大。
第二个叫姚冬梅,姚家的两个媳妇、一个闺女都参加了这次竞选,但里面就数姚冬梅的学历最高,是高中毕业,曾经还拿过几次三八红旗手,实力不容小觑。
第三个叫李招娣,她本人的能力不算高,但是她家这次拆迁分到的钱和房子都是最多的,要是挨家挨户多送点东西,没准还真能多拉到几票。
程玉秀的名字用了一个分隔号代替,在姚冬梅和李招娣中间。
也就意味着除了李招娣之外,王蒙和姚冬梅会是程玉秀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而王蒙和姚冬梅的后面都还标注了一朵小花,意思是,在这三个竞争对手里,王蒙和姚冬梅跟程玉秀的关系很好。
要跟两个关系好的姐妹竞争……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官,就把大家的关系闹僵了吧?
“叔?婶儿?”
正在厨房里收拾着肉菜准备吃饭呢,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叫。
是姚冬梅?
不止姚冬梅,她男人和两个兄弟也跟在后面,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东西。
好像停在门口的那辆三轮车也是他们带来的,上面还放着半只猪……
“姚姑姑咋来了?”程望桐疑惑地向程新华问道,“她不知道俺大姑也要选主任吗?”
趁着她们一家还没上来,程新华赶忙用食指压在嘴上,示意他别乱说话。
进屋时,姚冬梅没想到程家的人都在,不过她还是从容地跟家里的每个人都打了招呼。
“哥?姐?咱们可好长时间都没见了。”
“呀,桐桐都长这么高了?上几年级了?学习成绩咋样?”
平常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姚冬梅和程玉秀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好姐妹。
可现在这个时间有点特殊,这时候来串门心里总会觉得怪怪的。
竞争对手带了这么多东西上门,是想收买他们给姚冬梅投票?
听到有人来,正在厨房忙着做菜的程玉秀围裙都没摘,擦了一把手就出来了,“正好在做饭呢,留下一块吃吧?我多做点。”
姚冬梅连忙摆手,“不用,就是来看看俺叔他们,坐坐就走了,家里做的有呢。”
“听说你也要选妇女主任?”
姚冬梅也没遮掩,就这么水灵灵地问出来了。
“是啊,”既然她都问了,程玉秀也不隐瞒,直接回答道,“咋?不想让我跟你争一争?”
姚冬梅笑着搂着她的腰,“争呗,有啥不能争的,咱姐俩还计较这么多吗?”
俩人聊得是有说有笑,可在旁人眼里却是火药味十足。
送这么多东西来家里明显是为了拉票,更何况是跑到自己的竞争对手家里来,那不就是摆明了上门来挑衅嘛。
所以,尽管大家表面上也都在互相寒暄,实际上每个人都留意着程玉秀的一举一动。
毕竟都是程家人,他们当然是站在程玉秀这边的,要是她们现在就闹得不愉快翻了脸,一家人绝对第一时间把他们拎来的这些东西丢出去!
程玉秀:“这大晌午头的,带这么多东西来是有啥事吧。”
“确实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冬梅不好意思直说,于是把程玉秀拉到了厨房里俩人说起了悄悄话。
不过只过了不到五分钟,俩人就出来了。
程玉秀:“放心吧,俺一家肯定都支持恁!”
姚冬梅:“中!还是俺姐好啊~那俺就先走了啊,还得拉东西去下一家呢。”
姚冬梅他们没多留,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送走他们后,全家人几乎都第一时间围到程玉秀身边,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全家都支持是什么意思。
程玉秀不急不缓道:“冬梅他老头想竞选队长,就问问我,看咱家能把票投给他老头不。”
竞选在即,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妇女主任的位置上,要不是今天姚冬梅跟程玉秀说,他们都不知道她男人也参与了这次的队长竞选。
“光是他老头?没恁俩的事儿?”
“是啊,姚冬梅没说让你把票投给她啥的?”
“妇女主任的事说了没,她是咋打算的。”
面对周围七嘴八舌地疑问,程玉秀只是轻描淡写地抬了下唇角,随后继续擀着案板上的饺子皮:“没说啊,妇女主任的位置又不是俺俩谁让谁就能决定的,而且俺俩说好,公平竞争,谁的票都不拉。”
在职位面前,几十年的姐妹情谊明显更重要。
姚冬梅上门单纯是为了给自己丈夫拉票,虽然知道程玉秀也参选,却没有做让她们全家人给自己投票这样的腌臜事。
孰轻孰重,程玉秀拎得清,她也拎得清。
至于为什么要多送半头猪,也是因为她们姐妹关系好呗,左右家里要给各家送礼,也不差这点钱,自然要给跟自己关系好的人多一点。
“姐,那咱真不拉票吗?”程新华问道。
程玉兰跟着点点头,“是啊,要不赶明儿我也买点东西,咱各家各户也送送吧,好歹是个妇女主任呢,真要能当上,咱家也算是有个当官的人了。”
“害,没必要,”程玉秀拒绝了她们的提议,“本来就是尽力而为的事,能当上最好,当不上也没啥损失,浪费那钱干啥。”
妇女主任的位置是好,但程玉秀还是想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今年的选举和往年不同,因为各家都分散在豫市的各个地方,租个特别大的地方让所有人来也是浪费,所以就请各家派出一个代表来参加选举。
程新华几个弟妹的户口不在十里堡,没办法参与,因此程家派出的代表是刘淑琴。
选举从早上八点开始,现场是什么样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一家人都只能在家里等待。
差不多快到中午十二点了,才看到回来的出租车停在了楼下。
本以为程玉秀会和母亲一起回来,可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刘淑琴一个人,而且脸色并不太好。
“妈,咋样了?”
“俺姐得了多少票?选上没?”
刘淑琴淡淡地说:“选上了。”
分明是个好消息,可从刘淑琴口中说出来时却显得十分沉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俺姐一定能选上!”
“太好了!下馆子,走走走,今儿我请客,咱下馆子去!”
众人只顾着高兴地庆祝,完全没有意识到刘淑琴脸上担忧的情绪。
程玉兰:“俺姐呢?俺姐咋没跟着一块回来?”
被程玉兰这么一问,刘淑琴这才看向了郭慧贤,叹了一口气:“姓郭的鳖孙要跟咱打官司,她去找律师了。”
姓郭的鳖孙?
郭明德?!——
作者有话说:郭慧贤:我终于要改名字啦!
第38章 第 38 章 树没有皮必死无疑,人不……
上午, 十点十五分,关于十里堡村妇女主任的投票正式结束,十点二十五分,开始统计各个参选的得票数量。
这次参选的人数一共有十六个, 有效票数一共是两千四百九十七。
因为来参加选举大会的是家庭代表, 所以一个人的投票往往代表了四五口人。
“王蒙, 三票。”
“徐元宝,两票。”
“程玉秀,三票,啊不, 是四票。”
“王蒙, 两票。”
“姚冬梅,四票。”
“程玉秀,四票。”
……
黑板上的名字下面写了许多个“正”, 凑满二十个“正”就变成一个“百”字。
王蒙的票数是最早破百的, 比第二名的李招娣还要高出一百多票。
许多人都以为今年的妇女主任非她莫属,可很快,程玉秀的票数就追了上来。
“程玉秀,五票。”
“程玉秀,六票。”
“程玉秀,三票。”
“程玉秀, 五票。”
……
村长一连喊了十几张票, 每一张写的都是程玉秀的名字,要不是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 票数也不一样,他都以为是自己统计重复了。
听到程玉秀的名字被重复的次数越来越多,台下许多人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愈发灿烂。
正如村长说得那样, 村里很多人都希望程玉秀能够当上妇女主任。
没有那么重的官僚气,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花架子。
相反的,她过去在市里打工时干过很多脏活累活,所以肯定要比其他人更加吃苦耐劳。
而且,平常她跟村里人的关系也都很好,从来都没跟谁红过脸,之前家家户户有点啥事都愿意找她帮忙,以后处理各家的琐事想来也更方便。
再加上这次段宝霞干传销的事,是她不怕惹火上身,主动提出去报警的。
性格好、品格好、三观正,谁不希望能有这样一位妇女主任为自己撑腰呢?
程玉秀也不负众望,最终以九百六十七票超过了王蒙,成为了十里堡村新一届的妇女主任!
“当上妇女主任,可美了吧!”
看到程玉秀当上妇女主任,姚冬梅简直比自己当上了还要开心,跑过去搂住程玉秀的同时,还不忘在她的腰上戏弄地摸了一把,“赶明儿你可得请我吃个饭,我可让俺家的人都把票投给你了,你这九百多票里,可有俺家的□□票呢~”
程玉秀还没从成为妇女主任的喜悦中缓过神来,被她这么捏得痒了,才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中中中,请客请客!想吃啥,过两天咱就到饭店去吃!”
不止是姚冬梅,与妇女主席失之交臂的王蒙也为她高兴:“恭喜你啊,我也觉得你比我更合适,以后可就指望你罩着我了。”
前来向她表示祝贺的人不少,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程玉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轻飘飘的快要升上天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提溜着一兜信件的村长向她走了过来,一边在里面翻找着一边对她说道:“我记得有你的一封信,你等我找找。”
十里堡村因为拆迁而清空后,村民的很多信件都没办法再寄到原地址,于是便统一收到了村长这里。
这段时间忙着村里的选举,村长也没空通知他们来自家取信,这才积攒了小半个月,像雪花一样多的信件就装满了那只邮差包。
“找到了。”
寻摸好半天,村长从包里拿出一封蓝色的邮件。
准确来说,这封信并不是寄给程玉秀,而是寄给郭慧贤的。
寄件人的名字叫作“天蓝律师所”,寄件地写了长长一串,程玉秀只注意到了前面“桂省林市”这几个字,还有下面那一行里郭慧贤的名字。
程玉秀不认识什么律师所,但是在林市,她确确实实有一个认识的人。
在打开邮件的时候,程玉秀的右眼皮“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
“律师函?”
刘淑琴看到了纸上字体最大的那三个字:“律师函是用来干啥的?”
程玉秀没说话,只是快速地扫着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字:
……根据《民法典》第二十六条规定
……负有赡养义务
……在生活上、精神上、经济上
……如不履行义务者,以及拒绝履行义务者
……情节恶劣者将追究其刑事责任!
程玉秀的心静不下来,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才明白这封律师函要表达的意思。
程玉秀一把将那律师函捏成一团,说话的声音都气得发抖:“姓郭的王八蛋要告慧贤,他想让慧贤回去养他、伺候他。”
“疯了吧?他活不起了?!”
“哪来的王八蛋,不用管他,让他告去!”
“那就去打官司,谁怕谁啊!”
……
不止是刘淑琴,但凡是听说过她们家事的人,都认为郭明德提的要求过分且离谱。
过去的十几年,虽说郭慧贤一直跟在郭明德身边,但她的衣食住行用的钱都是程玉秀寄过去的,所以要说起抚养,程玉秀才是尽义务最多的那一个人。
而郭明德做了什么?
花程玉秀寄的生活费、逼迫郭慧贤干活养家、把她卖给巷子里老光棍……任凭哪一条拎出来,都不像是个当爹该有的所作所为!
有好的、香的想不起女儿,现在年龄大了,不想干活了倒想让女儿在身边伺候了。
做梦!
可是,郭明德这个人到底有多不要脸,程玉秀是见识过的。
他既然能联系律所来给郭慧贤发律师函,那就是铁了心要扒在女儿身上,做一辈子的吸血鬼。
一想到几个月前去郭家的那天,他们两口子摆出的那副贪财嘴脸,还有女儿睡得快要散架的折叠床,程玉秀就恨不得抄起铁锨把他们的头夯进肚子里。
不过生气归生气,程玉秀还没有失去理智,于是赶紧叫了辆车,准备去律师所问问律师,看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
想靠法律来要钱?好,那就看你能不能要得到!
差不多到了下午一点多,程玉秀才坐着出租车回来。
不止是她,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从律师所请来的两名律师。
程玉秀的脸色不太好,但为了让郭慧贤放心,她还是尽力微笑并试图安慰道:“不用急,恁爸个鳖孙会找律师,咱也能找律师,就算是打官司咱也不用怕他。”
郭慧贤没说话,只是跟着点点头。
从程玉秀的表情中,郭慧贤能猜到这件事很棘手。
其实在她回来前,郭慧贤就在心里默默盘算好了,实在不行,她就回去继续养着他们。
能回来和母亲生活几个月,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如果她的命该如此,那她就选择认命,只要别影响到母亲和姥姥姥爷就好。
“不要慌,律师函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没开庭,主动权在谁手里都说不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律师打开了那封律师函,冷静地分析道,“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弄清楚郭明德的诉求是什么,是要钱,还是要她回去,又或是单纯想让慧贤坐牢。”
“怎么弄清楚?”程玉兰急切地问。
律师:“打电话,先给他打电话把事情说清楚。”
郭家没有装电话,程玉秀本想给巷子里的小卖部打,不过想了想后,郭慧贤还是建议给住在楼下的陈大妈打,免得事情闹得太大,招太多人笑话。
“喂,哪位?”
郭慧贤:“陈大妈,是我,慧贤。”
好久没有听到郭慧贤的声音了,听到她不仅平安无恙还跟着亲妈过上了好日子,陈大妈真心为她高兴。
听陈大妈说,当初她跟着亲妈走后,郭明德和后妈在家着急上火了好几天,“买”了郭慧贤当媳妇的罗家也找上门来退定金。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也是听今天郭慧贤一说才知道,郭明德竟然给她发了律师函。
“等着,你爸这会儿正好在家,我这就上去叫他下来听电话。”陈大妈忿忿道。
等了差不多三分钟,电话那头才传来郭明德的声音。
“喂?”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郭慧贤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她曾经在那个家,被这个“一家之主”的声音压迫了十七年,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害怕。
“慧贤?”
郭明德很少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趾高气扬、高高在上才更符合郭慧贤对他的印象。
他这样的语气并不能让郭慧贤放松,反而更加害怕,害怕他是笑里藏刀,表面上装得和蔼可亲跟以前全然不同,实际上心里却在转着什么下作的念头。
“慧贤啊,”杨丽也在旁边,轻声地说道,“咋不说话呢?几个月没见,我和你爸都想你呢,你在你妈那住得怎么样?”
郭慧贤不知道怎么开口,连呼吸都变得紧张。
从郭慧贤的手里把听筒拿出来,程玉秀按了电话上的免提键。
郭慧贤还小,明显应付不了这一对豺狼,想要跟他们两口子搏斗,还得是她这个当妈的来。
“想?想恁大那蛋!”
程玉秀提高音调直接骂了过去,“你个孬孙,寄律师函那会咋没想着关心关心妞啊?现在搁这装恁娘个鳖孙蛋呢?!”
好爽,听到亲妈毫不遮掩地爆着粗口,郭慧贤感觉从头到脚都畅快了不少。
要是她能亲自骂回去,应该会更爽吧?
不止是程玉秀,姥姥二舅、三姨四舅也对着电话听筒大声地叫骂。
“臭不要脸的,过去这十几年你是咋对恁妞的?”
“丧良心的东西,凭啥让慧贤养恁俩啊?你摸摸你的良心,你赚的钱有几分是花在慧贤身上的!”
“还找几把律师?来来来,你直接上门来要钱来,看我不把你的头拧下来!”
“就你这赖孙样还当爹呢?配吗?去村头配猪都得倒贴人家二十!”
郭慧贤之前见识过母亲跟郭明德对骂,本以为她会是自己这辈子见到的“嘴力”天花板,没想到自家的这群亲戚们,嘴巴也是个顶个地毒。
也就是姥爷口齿不伶俐,不太会说话,否则也得跟着骂上两句。
对面的郭明德好像被骂懵了,面对电话这头一浪比一浪高的音调,他和杨丽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等过了好半天,程玉秀骂得有点累了,这才幽幽地开口道:“我这个当爸的是不好,可一切不都得按照法律来吗?既然我养了慧贤十几年,也该轮到她养我了。”
一旁的杨丽也跟着说:“是啊,我们可没要求你们每年都寄钱来,是你这个当妈的愿意给慧贤生活费,那至于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你又怎么知道呢?”
有句话说得好:
人要脸,树要皮;树没有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么多人骂他,换作是普通人早就羞愧地无地自容了,可郭明德和杨丽却跟个没事人儿一样,好像那些脏话完全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杀伤力。
不要脸啊,真叫不要脸!
郭明德:“我们只讲究法律,法律让慧贤养我们俩,那她就得尽这个义务。”
“你……”
程玉秀还想继续骂他,可意识到对付这种不要脸的人,骂他不仅不会刺痛他,反而还会让他爽时,便把嘴里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姓郭的,你到底想要啥?”刘淑琴按捺着脾气问道。
郭明德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调,“要慧贤养我们俩啊,就算没办法往家里拿多少钱,能顾着我们的吃喝、在我们身边伺候着也行。”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啥,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程玉秀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郭明德和杨丽,俩人一直把郭慧贤当成摇钱树,哪怕只能挤出一毛钱,也不会轻易地把她丢掉,直到榨干她所有的生命力才会停止。
程玉秀心里清楚,这一对狼狈的心里憋着坏呢。
上次为了把郭慧贤带回来,给他们画的那一张大饼没有吃到嘴里,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既然问过律师,他们也肯定知道直接找自己要钱没有用,所以才会把目光盯在女儿身上。
郭明德并不否认,却也没有一口承认,而是继续对郭慧贤说:“女儿啊,我和你妈的年龄大了,你要是不想养的话,不仅要被人戳脊梁骨,法律也肯定不能同意。”
“我没钱,怎么养你们?”郭慧贤回道。
郭明德这才得意地发出一声笑:“你没有,但你亲妈有啊,她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
郭慧贤一下子就被郭明德的这句话给气哭了。
她可以理解郭明德不爱自己,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工具,但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光吸自己的血不够,还要想利用自己去伤害自己的母亲。
现在还只是要钱,那以后呢?当自己成为了母亲的软肋,岂不是就任由他拿捏了?
“做恁娘的春秋大梦!”
程玉秀受不了了,再听下去非得把自己气死不可,索性一下子挂了电话,顺带着把电话线也给拔了下来。
把郭慧贤抱在怀里,程玉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刘律师,现在这个情况俺该咋办?”
律师摇摇头,“成年子女抚养父母是法律规定的义务,尤其她曾经的抚养权还在她父亲的手里。”
程玉秀又说:“可是过去十几年我也给抚养费了啊。”
“一码归一码,抚养费是你和慧贤之间的事,赡养义务是慧贤和她父亲之间的事,不一样。”
“那,那……”
程玉秀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她心里肯定是不想给郭明德一分钱的,但要是不替女儿出这个钱,难道要亲眼看着郭慧贤跟他打官司,被判个几年吗?
她是成为了十里堡村的妇女主任,有能力保护得好村里的妇幼老弱,但身为一个母亲,此时此刻,她却想不到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律师走后,郭慧贤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不吃饭、不喝水,就只是坐在床边攥着那一张律师函,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慧贤,出来吃饭吧?”
“是啊,有啥事咱慢慢商量,不用急。”
“咱可以再换几个律师多问问,肯定能想到好办法。”
……
郭慧贤仿佛失去了听力,任由母亲和姥姥在外面怎么劝,她都听不见,只能看到律师函上那密密麻麻的字。
她知道,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只有母亲,还有姥姥这边的舅姨们了。
她不想父……哦不,是那个男人,让他利用自己伤害这世界上对她好的人。
手指不停地在纸上摩挲,她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少,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后,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深夜,扭头看向窗外高高挂起的明月,她暗自下了决心。
过去的十几年,她一直是需要母亲保护的软肋,但从现在开始,她要变成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盔甲!
早上六点多,担心女儿一晚上的程玉秀刚刚迷糊地闭上眼,就听到厨房里传来菜刀碰撞的“锵锵”声。
那声音把程玉秀吓得一激灵,赶紧起床去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厨房的锅里正在烧着水,郭慧贤则在切着火腿肠,似是准备下方便面吃。
“妈,你醒得怪早呢。”郭慧贤笑着同程玉秀说道。
“嗯。”
程玉秀想了想,并没有再提起昨天不开心的事。
哭了一晚上,郭慧贤的眼睛还肿着,但是精神头看起来似乎不错。
挺好的,让她先把饭吃了吧,反正律师函不具备什么法律效应,只要不起诉那就还有时间慢慢处理。
拆开一包方便面放进锅里,郭慧贤又问:“要吃点不?我多下一包?”
程玉秀摇摇头,“不了,你吃吧。”
把面饼放进锅里慢慢煮着,同时再打开另一边的天然气灶,倒入一些油后把切好的火腿肠放进去,然后再打进去两颗鸡蛋,等到面饼煮得差不多后再倒进去一起炒……
程玉秀时刻留意着郭慧贤的一举一动,生怕昨天她伤心太过会弄坏身子,但是现在看来,除了眼睛还有一点红外,整个人的状态都很饱满。
端着炒好的方便面出来,郭慧贤一边吃一边对程玉秀说道:“妈,我昨天晚上想过了,这事儿我得主动点,不能等着他拿着法律压我,从我的口袋里掏钱。”
“你有办法了?”程玉秀问道。
郭慧贤:“今天再给律师打个电话吧,我感觉我好像想到办法了。”
打电话太麻烦,等到上午工作时间到了之后,程玉秀索性直接带着她去了律所。
郭慧贤感觉昨天上门来的那两个男律师不太靠谱,像是心里有很多种办法,但得多掏一点钱才能把办法说出来一样。
所以这次,郭慧贤没有找律师所里头衔最多、收费最贵的律师,而是找了另一位专打家庭纠纷的律师。
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后,郭慧贤直截了当地问他:“什么样的情况下,我可以免除对他的赡养责任?”
律师:“一般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解除合法的收养关系,第二种是父母对子女有严重的犯罪行为,第三种是你确实丧失了赚钱能力。”
“对子女有严重的犯罪行为?”
在记下了律师说的那些话后,郭慧贤又问。
律师:“对,比如杀害、强勾,但是你们这种情况明显不太符合这一种。”
郭慧贤点点头,“所以,现在看来只能从第三点入手了,只要我失去了赚钱能力,他就没办法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
律师点点头:“没错。”
思索了片刻后,郭慧贤试着提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那你看,我这样行不行,我……”
听着郭慧贤和律师聊得有来有回,一旁的程玉秀不禁有些惊讶。
自己的女儿仿佛在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她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是觉得她跟以前有所不同。
曾经的她总是逆来顺受,乖乖地听从着别人的安排,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是男人眼里最贤慧、最听话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一直弯着的腰好像直起来了。
第39章 第 39 章 郭慧贤?不,是程天爽……
连续几天, 郭明德和杨丽都在等。
等着郭慧贤给自己打电话,等着她主动低头,来跟自己商量以后的养老事宜。
他们早就跟律师提前合计过了,要想不开庭, 至少一个月给自己五百块, 否则就要乖乖回来身边照顾自己, 可到那时候,就不止是捏肩捶腿、端茶送水那么轻松容易了。
当然,自从上次听到郭慧贤痛哭的声音后,杨丽感觉其实还可以多要一点。
六百?七百?
反正郭慧贤现在跟在程玉秀身边, 程家拆迁分了那么多钱呢, 千八百的对于她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眼看着五一小长假都快过去了,郭慧贤却还没有联系自己。
她不怕打官司,不怕上法庭上丢人吗?
“喂?”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大夏天的地上烫, 总光着脚也不是个事儿,于是郭明德和杨丽便主动给程家打了个电话。
“嗯,咋了?”
接电话的是郭慧贤。
听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周围还有七嘴八舌聊天说话的动静,应该是在看什么好笑的电视节目。
而且她接电话时语气也很轻松,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唯唯诺诺。
“律师函不是寄给你了?还问我怎么了?”郭明德反问道,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考虑得怎么样?”
郭慧贤继续反问:“考虑什么?”
郭慧贤这种明知故问的回答让他有点生气,“装什么糊涂, 给我和你妈养老啊!我们拉扯你长这么大,难道你不该伺候伺候我们吗?”
听到电话里传出郭明德的声音,程玉秀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一点, 同时对她说:“来,让我跟他说。”
“没事,我来吧。”
郭慧贤知道母亲是怕郭明德再刺激自己,想要保护自己。
但郭慧贤也想向母亲证明,自己长大了,已经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可以独自面对外头那些黑心肠的豺狼。
放下手里的那一把瓜子,郭慧贤淡淡地道:“第一,我妈只有一个,姓杨的不是我妈,我妈以后老的话我自然会伺候,但跟她没关系;第二,我不会伺候你们,也不会给你们一分钱;第三,你只是用我妈给的钱养我,你有自己掏过几毛钱给我吗?”
郭慧贤一番流畅的话,把他的嘴堵的严严实实。
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的杨丽,郭明德只是不停在眨眼。
什么情况?这死丫头竟然还学会跟自己还嘴了?
好好好,肯定是在程玉秀身边呆得太久,跟着她学坏了!
从前的她,可是自己稍微大声一点都会被吓得不敢大喘气的脾气啊。
“行行行,翅膀硬了,是吧?”
郭慧贤:“嗯,怎么了?”
郭明德又问:“你就不怕我去法院告你?!”
郭慧贤还是那一副不急不气的语气,“你要是觉得自己的官司能打得赢,那就快去吧,我不拦着。”
“好,你等着!”
撂下一句狠话后,郭明德就挂断了电话。
重新抓起桌子上的那一把瓜子,郭慧贤继续看起了电视,这时候才注意到家里人的目光正齐刷刷地盯在自己身上。
“慧贤,你没事吧?”程玉兰试探地问道。
郭慧贤眨眨眼,磕着那枚瓜子:“我没事啊,他就是说要起诉我而已,随他吧。”
起诉?
平常的老百姓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进法院,所以这两个字对很多人来说很沉重,但是从郭慧贤的反应来看……好像是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她竟然一点都不紧张。
“我的户口好像还在林市,真要打官司的话,估计还得去林市的法院。”郭慧贤说道。
“去呗,”女儿都不怕,程玉秀自然也不会害怕,“到时候带上律师,我跟你一块去。”
“去,都去。”程新华跟着说道。
程玉兰:“对,咱一家人一块去!”
虽然打官司这事儿,并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但人多一点起码能给郭慧贤撑腰壮胆。
这次必须要让郭明德知道,郭慧贤可不是没人照顾的孩子,她身后可是有娘家人给撑腰的!
“好啊~”
提起回林市,郭慧贤立刻又有了个好主意,“到时候咱可以去林市附近多玩玩,林市的风景很好,我之前一直想着咱们全家什么时候有空去玩呢。”
众人:???
对待打官司精神放松一点是好,但她的状态未免也有点太放松了吧!
……
郭慧贤去林市应诉那天是五月十六号。
开庭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郭明德和杨丽九点多就到法院跟律师汇合。
而郭慧贤的这边,眼瞅着到九点五十了,一家人包的那一辆车才停到门口,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他们完全不像是来打官司的,更像是到一个没来过的景点旅游。
几个月没见,郭明德和杨丽还是之前那副老样子。
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家里的收入来源,哪怕他们尽力穿得很好,还是能看到衣服上破旧的褶皱,脚上的鞋子也是去年夏天穿的那双。
反观从小泡在苦水里长大的郭慧贤,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身型也不似从前那么病态的瘦弱,从头到脚都仿佛灌满了温暖的阳光。
完全看不出她是曾经那个低眉顺眼的纺织厂女工。
目光相触,郭慧贤的腰板挺得笔直,哪怕郭明德的目光再凌厉,也伤不到她分毫。
眼神在他们两口子之间打转,郭慧贤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看到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漠然。
挽起程玉秀的手臂,郭慧贤淡淡地说道:“妈,走,咱进去吧。”
“嫌贫爱富的白眼狼。”
进门时,杨丽小声地骂了郭慧贤一句。
杨丽想要从郭慧贤手里拿到钱,却也瞧不起她那个当了暴发户的母亲。
呵,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赶上政策好吗?要不是因为拆迁,这一大家子现在还在村里种地,程玉秀还得一天打好几份工呢!
转过身,郭慧贤微笑着对她说道:“你呢?容忍自己男人被别人捅皮燕子的同妻?”
“你?!”
郭慧贤的一句话同时刺痛了他们俩的痛处。
杨丽好不容易才把这事儿放下,在听到这句话时,郭明德的脸也是绿得难看。
走在前面,郭慧贤很是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嗯~舒服~
这种口无遮拦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俗话说得好,父慈子孝。
反正郭明德也没想着当一个称职的父亲,那她也不必对他客气了。
入席后,双方各自陈述了一遍各自的情况。
在郭明德的律师提出,要求郭慧贤履行子女的义务赡养他们两口子时,郭慧贤的代理律师只用了一份报告就回绝了他。
“法官,我的当事人目前没有任何劳动能力,而造成她失去劳动能力的原因正是她的亲生父亲郭明德,根据法律,我的当事人可以拒绝履行抚养义务,这是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
那是一份心理诊断报告。
上面列举了七八项郭慧贤目前所患的心理疾病: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社交恐惧症、轻度精神分裂症……
开这份诊断报告的是豫市省人民医院的大夫。
巧的是,他和十里堡村的村长熟得很,因为关心郭慧贤的“病情”,所以特地为她做了一个详细的诊断,并且还给出了住院治疗的建议。
至于她得这么多“病”的原因,他写得是:长期生活在压抑的环境,童年造成的心理创伤,以及父母长期高压的精神打压。
律师:“根据目前这种情况,我的当事人未来几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工作,所以拒绝履行赡养义务。”
郭明德和他的律师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一招,小声议论了片刻后,这才让律师发言说:“赡养义务是长期义务,在等到被告的病情恢复后,还是要赡养自己的父母。”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说着,律师又拿出了一根录音笔,交到了法官手里。
“没错,他之前是答应了,五千块的彩礼就把女儿嫁给我。”
“那你们之前见过?或者有什么接触吗?”
“见是见过,但是没怎么接触。”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们这其实不是相亲,而是郭明德把女儿‘卖’给了你?”
“也可以这么说吧,可最后也没成不是?”
“好的,我知道了。”
录音笔里是律师和罗老大的对话。
能记录到这些内容,同样是花了不少钱。
不过这钱只要不是给郭明德,哪怕是给路边的叫花子程玉秀也愿意。
律师:“根据前面所说的,我方当事人不仅遭受其亲生父亲的精神打压,同时还涉嫌违背个人意愿的买卖婚姻问题。”
“而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方当事人的母亲一直提供经济援助,现在也愿意支付女儿的住院及后续治疗费用。如果原告想要我方当事人履行赡养义务,首先应支付不少于五万块的精神疾病治疗费用,并承担买卖婚姻的违法责任。”
“……鉴于原告的经济情况,以及以上多项事实,我方应免除对父亲及继母的赡养义务。”
面对郭慧贤提供的足够证据,法官及陪审经过一番商议后,给出了最终的结果:
郭慧贤无需再承担对郭明德及杨丽的赡养义务。
她,不用再当郭家的“孝女”了。
……
法院的判决下来后,郭慧贤决定把户口迁到程玉秀的户口本上。
这样不管以后是上学还是找工作,都能方便一点。
可迁户口的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前前后后的手续要折腾好几天才能下来,于是程玉秀就先让弟妹们带着母亲回去,自己留下来和郭慧贤忙接下来的事。
派出所里,郭慧贤正拿着号码牌等待着程玉秀去郭家取户口本,同时肚子里还憋着一个疑问,想等程玉秀来了问她。
“来了来了!”
从出租车上下来,程玉秀拿着户口本,一溜小跑进了派出所,“还没到咱吧?”
郭慧贤:“没呢。”
“哎~可使死我了。”
程玉秀用户口本给自己扇着风,嘴上说着累,可脸上瞧着却很高兴。
程玉秀上次还说呢,看见他们两口子就烦,而且以后绝对不可能再踏进郭家一步。
今天她不仅主动要求去郭家拿户口本,得意的笑容也是藏不住……
“妈,他这儿的事……”郭慧贤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她不想再叫郭明德“爸”了,索性用“他”来代替。
程玉秀赶紧按住她的手。
这可是正大光明殿啊,哪有小鬼敢在包青天的眼皮子底下说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不过程玉秀并没有否认,而是小声反问她:“你咋知道?”
郭慧贤:“猜的。”
郭明德的腿断了,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儿。
说是因为打官司输了跑去喝闷酒,回来的路上惹了不该惹的人,结果就被人拉到没人的小道里把腿给打断了。
郭慧贤原本还觉得是老天爷开眼了,恶人终于有了他的报应。
但现在细想想,这“老天爷”好像就是自己的亲妈。
既然郭慧贤都猜到是自己了,程玉秀索性也不瞒她:“谁让他办这么多腌臜事,断他一条腿都是轻的。”
背叛婚姻、苛待女儿、克扣自己女儿的生活费,还想道德绑架女儿给他养老。
坏事做了一箩筐,要是再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怕他还真以为她们程家人都是软柿子。
“想当年,我还上学的时候,学校里谁敢惹我?”抖了抖袖子上的褶,程玉秀的模样好不骄傲,“也就是后来出社会了不得不收敛,这要在咱村,敢弄出这种事那就得靠拳头来解决。”
都说农村人粗俗,可粗俗有时候却比讲道理更能解决问题。
程玉秀原本是想着自己动手的,可怕被抓到警察局去,到时候还要赔他医药费什么的,便花钱雇了几个人去教训他。
说起来也是郭明德自己贱,喝了那么多酒,又是在没人的地方挨打,所以报警也调查不出个结果。
今天程玉秀去郭家,就是去嘲笑他去的,看到他躺在床上,断了的腿打不起石膏只能用几根木棍来固定,还有杨丽毫不掩饰嫌弃他的嘴脸……
“扑哧!”
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女儿跟在他身边受了这么多苦,也算是用这种方式稍稍替她出一口气了。
“十六号,十六号?”
轮到郭慧贤她们了。
把准备好的各种资料都放在柜台上,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民警按流程在电脑上操作就好。
“郭慧贤,对吧?”
“是。”
拿着她们的信息,警员向她们确认道:“要把户口迁到豫市十里堡村三队的程玉秀名下?”
郭慧贤:“对的。”
等待警员继续在电脑上操作着,郭慧贤看到了她后面那面墙上贴着的可办事项。
办理身份证、补办身份证、登记户口、注销户口、改名……
等等,改名?
“问一下,如果我想改名的话,还需要补充哪些资料?”郭慧贤问道。
程玉秀一愣,“好好的,咋想改名了?”
郭慧贤:“我不想姓郭了,也不想再叫什么慧贤。”
慧贤慧贤,听起来好像自己就该做一个贤惠听话、守妇道的女人。
既然以后都跟郭家没有关系了,又何必再冠着他们家的姓,留着郭明德给自己起得名字呢?
警员翻了翻她们带来的各种文件和手续,“不用补,需要的材料都在这儿。确定要改名吗?”
郭慧贤点点头,“嗯。”
程玉秀劝她说:“改名是个大事,要不咱等回去再说吧,等找个师傅给算算,看啥名字对你好?”
“不用那么麻烦,你给我起一个就行。”
程玉秀说:“我?我要能起啥好名字的话,当初我就给你起了。”
郭慧贤想了想,“这样吧,你对我有什么期望?”
这个问题好回答。
程玉秀:“没别的,就希望你开开心心、健健康康,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开心、健康、平安,是每个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期盼。
稍微想了一会后,郭慧贤的脑海里倏地灵光一闪,随即对警员说道:“想好了,改叫程天爽。”
“程天爽?”警员问道。
郭慧贤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这两个字:“白天的天,爽朗的爽。”
程天爽=成天爽
以后在母亲身边当拆二代的日子,一定是天天爽!
——
妇女主任的工作远要比程玉秀想得要多。
之前还以为只需要像“姥娘舅”一样,隔三差五去别人家帮忙解决一些困难,偶尔慰问慰问村里的独居老人就行。
后来发现,村里妇女老人的体检安排、孩子们的上学、包括一些大龄男女的相亲问题都要她来处理。
从前还觉得妇女主任每个月五百块的工资很高,如今才意识到,这赚的都是辛苦钱!
还好是为村民们办事,再加上平时大家的关系处得都不错,所以也就不觉得那么累了。
马上就要到一年中最热的几个月了,趁着最近不热,给村民安排的体检事宜也提上了日程。
往年村里都有发给村民的健康费,差不多就是两三天的工资,为的是让村民可以去医院做个体检。
但就那么一点钱哪里够体检的费用,所以在村民看来也就是每年发的一点福利金罢了。
今年不同,十里堡村拆迁后,不止是村民们各自的口袋,村集体的口袋也富裕了不少。
所以今年村里不再发体检费了,而是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次体检。
既然是村里的安排,各位村支书、村主任都要帮忙协调,收病历、协调体检时间、分成不同的批次,每个人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两千多人的村子,村委会带上村长一共就只有十来个人。
要在两天内把病历什么的都拾掇好显然不可能,还好村里人愿意来帮忙,虽说拿不到什么薪酬,却也能借着整理病历的机会把自己的体检时间往前挪挪。
“小秀,俺家老苏的情况做不了体检,能不能折现啊?”碰了碰程玉秀的胳膊,曹敏向她问道。
程玉秀:“不太行,钱是统一交过的,做不了就只能浪费了。”
曹敏遗憾地撇撇嘴,“啊,那中吧……”
“恁家去年可拆了不少,体检这点钱还值得住要?”程玉秀揶揄她道。
曹敏:“那是,白来的钱谁会不要?”
去年拆迁,曹敏家分了差不多一百多万吧,等后续回迁房下来估摸也能有个二三百平的面积。
可这么大一笔钱到手,非但没让她变大方,反而更抠门了,像极了小人书里那种守着一座金山都不肯花一块的土地主。
曹敏的日子过得不算穷,哪怕是拆迁之前,家里就已经靠她男人苏世壮跑运输攒下好几万了,那辆用来拉货的大卡车也是他们家的。
不止是曹敏,苏世壮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分明算是村里富裕的那一批人了,平常却连根好烟都不舍得抽。
拆迁后好多人都不想上班了,他却还要忙着到各地跑运输。
这不,他的腿就是在一次卸货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现在已经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了。
至于为什么俩人要把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巴,大概是为了孩子吧……
再过四五年,俩人也要四十了,村里像他们这样三十多还没孩子的夫妻很多,但是能坚持下去不离婚的却很少。
正因为没有孩子,所以俩人更要提前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于是便从现在开始存钱。
“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好,要不专门去查查?万一还能要个孩子呢?”程玉秀建议道。
曹敏摇摇头,“查了,查了好几次,我没问题,他也没问题,可谁也不知道为啥,俺俩这么多年死活就是怀不上。”
“那还真是邪门了。”
想了想后,程玉秀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会不会是那玩意儿没流进去的原因?下次你试试完事后抬抬腰啥的。”
“害,也没用,”曹敏还是摇头,“别说让它流进去了,喝我都喝了好几次了,一点用都没有。”
程玉秀:……
我,我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这种事情就不要告诉我了吧!!!——
作者有话说:程天爽:以后请叫我爽姐[狗头]
第40章 第 40 章 她说了,可以把儿子给我……
为了不跟周末来市里看病的人挤在一起, 十里堡村的体检安排在了周中。
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有二百个人参加体检,差不多三周的时间就能全部完成。
程家四口人的体检安排在了星期三,一大早他们就赶着去了医院, 等待排队。
因为要抽血化验, 所以早上不能吃饭, 程天爽年纪还小,早上不吃饭并没什么感觉,刘淑琴和程兵平时也没亏过嘴,扇着手里的扇子, 也没觉得有多饿。
可程玉秀……
拿着路边买的几个包子, 程玉秀的手饿得都在发抖,一遍遍地看向还没打开的医院大门,只等着一会抽完血后, 就立刻把这些包子一口一个地吃掉。
昨天晚上没怎么吃东西, 可把她饿得要死。
都怪那个谁,正吃着饭呢,就打电话喊她去打麻将,结果一打就到晚上十二点了,想着抽血前八个小时要保持空腹,就只能这么饿着。
早点八点整, 化验科的门终于打开了。
“妈, 别着急,再忍忍。”眼瞅着程玉秀快忍不住了, 程天爽赶紧把包子拿了过来,放进自己口袋里,“等个二十分钟估计就轮到咱了。”
长长地叹一口气后, 程玉秀暗自发誓:以后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都一定要先把饭吃了再说!
体检的内容很多,抽完血后还要去测血压、测心血管功能、测器官功能,甚至肺活量和视力这些不太重要的项目也要检查。
一轮轮地检查做下来,眼瞅着快到十点了,程玉秀这才找到机会把包子拿出来吃。
“看你那没成色的样,可没吃过包子。”看到程玉秀对着手里的包子狼吞虎咽,曹敏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对她说道。
程玉秀戳了她一眼,“你不饿吗?”
曹敏得意地摇着头,回道:“等会跟俺老苏一块下馆子去。”
下馆子?
平时抠得要死的俩人,竟然舍得……
哦~对,曹敏好像就是这几天的生日。
再次看向她酒窝里盛满的浓情蜜意,程玉秀这才注意到,她的脖子上好像多了一条金项链,细细地一根上面挂着一颗水滴形状的坠子,比她从前戴的那根贵气多了。
“老苏给买的?”程玉秀不禁咋舌道,“恁俩感情可真好啊,腿瘸了都不忘去店里给你买个金项链。”
被程玉秀这么一捧,曹敏的唇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前几个月跑运输的时候在南方买的,这两天才掏出来。”
“来来来,让我看看。”
从里面出来,姚冬梅也凑了过来,“款式确实比老凤祥的好看。”
“是吗?在哪买的?赶明儿去旅游了,我也买一条。”
“你买的,能跟老苏买的比吗?”
“啧啧啧~还得是恁俩啊,在一块这么些年,还跟刚结婚一样。”
曹敏被众人夸得脸都红了,哪怕心里乐开了花,嘴上也装作淡淡的:“害,也就那样吧。”
谁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的?
瞧瞧人家苏世壮,结婚这么多年,哪怕俩人之间没有孩子也依旧过得是蜜里调油。
聊着聊着,几个姨婶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又落到了程天爽的身上。
拉着程天爽的手,她张姨温声嘱咐道:“小爽,以后你要是谈朋友,可得找个跟恁叔一样,知道对你好的。”
“是啊,”另一旁的刘婶子也跟着说,“男人有没有钱不重要,知道对媳妇好才是最重要的。”
“那句话是咋说来着?爱老婆啥啥有钱?”
“那叫爱妻者风生水起,亏妻者百财不入,笨!”
程天爽表面对姨婶们应和着“好好好,是是是”,可却默默地把手给抽了出来。
谈恋爱?算了吧。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去学生复读高三了,对此时的她来说,再好的男人也比不上一张来自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体检结束之后,大家便各自准备回家,接下来只等着一周后来医院领体检报告就好。
嗡嗡,嗡嗡……
正准备回去收拾收拾,带着老公一起去饭店的时候,曹敏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小敏,你去哪了?”
是房东打来的电话。
她已经很按捺脾气了,但曹敏还是能听出她的气愤。
“在医院体检呢,咋了?”
房东:“你体检之前,能不能把自家的小孩管好?刚才把恁邻居门口的煤气罐给拧开了,这要是谁不小心扔个烟头,咱这一栋楼可就都到阎王爷那报道了!”
“还好消防员来得早,这要是出点事,谁来负这个责任?”
“哎呀,赶快让她回来了,小孩还是得让父母来管。”
不止是房东,电话那头还有不少怨怼的声音,都是住在楼里的住户。
曹敏懵了:“啥小孩?俺家哪有啥小孩啊?”
“就是恁小啊,七八岁一个小孩。”
一听这话,曹敏的疑惑瞬间变成了被冤枉后的怒气,说话的音调也高了几分:“胡说!我和俺老头这么多年都没小孩,咋可能是俺家的?呵,自己找错人了,还跟我这嚷嚷呢。”
“不,不是恁家的?”房东也愣住了,“那他咋会管恁老头叫爸?”
曹敏:???
电话那头一通嘈杂,差不多过了十几秒后,这才又听到房东的声音:“来,你跟小敏说,这是不是恁的孩?”
“爸爸……”
曹敏没有等到苏世壮的回答,倒是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嫩生生的撒娇声:“小敏是谁呀~?”
爸爸?
那一刻,曹敏的耳边一阵嗡鸣,随后空白的大脑便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身为妇女主任,程玉秀自然要帮她处理这样的事。
所以,曹敏是被程玉秀送回去的,同行的还有几个和她关系好的老姐妹。
她们都是要替她出头的,看看是哪冒出来的小野种上门来认亲,顺带着也想吃上一口这新鲜热乎的瓜。
曹敏住在孙庄,也是豫市的一处城中村。
打了个车,约摸着十多分钟就赶回来了。
因为城中村的楼通风不太好,所以楼里的居民都被疏散在了楼下,由消防员在楼里用化学药剂稀释着楼道里的煤气。
苏世壮正穿着一件短袖,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腿打着石膏行动不便,只能搭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陪在他旁边的是个年龄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可一看就是那种很老实本分的人,不像外面的那些妖艳X货,骨子里透着一股要破坏人家的狐媚劲儿。
一旁那个叫他“爸爸”的小男孩,则拿着一只木头刻的小车,十分羡慕地看着其他孩子凑在一起玩耍。
“姐。”
看到曹敏领着好几个妇女往这边来,女人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于是在曹敏开口之前,主动迎上来向她问了一声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女人的姿态卑微极了,更何况还当着这么多的人,曹敏只能紧紧攥起了拳头。
曹敏没理她,而是走到苏世壮跟前,冷冷地问道:“姓苏的,这是咋回事?”
看到曹敏怒气冲冲的模样,小男孩也吓坏了,赶忙跑过去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睨了一眼那张与苏世壮长得有几分相像的脸,曹敏的眼睛都快红了:“他俩到底是谁?这小为啥叫你爸?”
面对曹敏的质问,要不是自己的腿行动不便,苏世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既然实在是躲不掉了,苏世壮只好硬着头皮向她坦白:“她叫云英,这是俺俩的小,小军。”
女人名叫王云英,是他跑运输时在哲省认识的。
本来以为只是露水情缘,没想到一来二去后王云英的肚子大了,想着自己一直没能有个孩子,苏世壮便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王云英是家里超生的黑户,本身就没有户口,再加上苏世壮从来没有提过结婚证的事,于是日子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下去了。
王云英知道苏世壮跑运输很忙,所以哪怕有时候一两个月只回来几天,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直到这次,苏世壮摔断了腿,因为家里有曹敏在身边照顾,王云英一直联系不上他,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想着他曾经提过自己的老家在豫市的十里堡村,便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苏世壮早就已经结了婚,而且夫妻两人的感情很好。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曹敏勉强压住了要暴打王云英一顿的想法,可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却实在是没有办法咽下去。
尤其是当男孩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阿姨”,曹敏只感觉心口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如果不爱了,为什么不跟自己离婚?
如果还爱,为什么又要在外地再养一个女人,还和别的女人生下一个孩子?
无意间,曹敏瞥见王云英的脖子上也戴着一条和自己款式相同的项链。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变成眼泪涌了出来……
听说曹敏和苏世壮出了这么大的事,饭桌上,刘淑琴和程兵猛吃了整整一碗大米饭。
“姓苏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外面竟然养了个孩子。”
“对。”
“这么多年,想想就知道他偷拿了多少钱出去。”
“嗯。”
“小敏也是可怜,得亏俩人没孩子,赶紧离了吧,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唉!”
同为女人,刘淑琴最能理解曹敏的心。
苏世壮已经算得上是村里一等一的老实人了,起码从外人看来,他们的夫妻生活一直和顺,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
这样的男人都要在外面养女人,那别人呢?
分明是别人家的事,倒把刘淑琴给听生气了。
斜了一眼身旁的程兵,又想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也是本本分分的……
目光相对,程兵刚夹起一块排骨就掉在了桌子上。
“嗯?听得好好的,你紧张啥?”
“我,我我……”
“又跟你没关系,咋还夹不住东西了?”
“我我我,我我!”
“咋?是有啥事瞒着我,怕被我发现?”
“我!我我我我……!”
程兵越急越说不出话,越说不出话就越急,还有手里的那一双筷子,比他的嘴抖得还快。
正当他急得快要挤出两滴眼泪证明自己清白时,前一秒还满脸怒容的刘淑琴一下子露出了笑,同时帮他把掉在桌上的那块排骨夹到他的碗里。
“看给你吓得,你是啥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就是跟你说个笑话而已,还真给你吓住了。”
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刘淑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的私房钱都藏不住,更别说是在外面藏人了。
程兵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眼神里满是埋怨,可在吃饭的时候,还是会把菜里的肥肉都挑干净,把最瘦的那一部分夹给她。
吃着程兵夹给自己的肉,刘淑琴又向程玉秀问道:“小敏打算离不?”
“离啊,肯定离。”程玉秀想也不想,就信誓旦旦地回答道,“中午那会她的脑子正乱着呢,让俺都先走了,估计明天就得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民政局了。”
从十里堡出来的女人们,没几个是会吃哑巴亏的软茬。
她坚信,曹敏一定会做出离婚的决定,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啊,那咱明天还去看电影不?”程天爽问道。
程玉秀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上次说好了一起去看个电影,这么一拖再拖就过了大半个月。早上做体检前,程玉秀还答应她呢,说明天一定去看电影、下馆子。
程玉秀:“去啊,当然去。”
往程天爽的碗里夹一块肉,她又说:“上午就能把婚离了,咱不是下午的电影嘛,耽误不了。”
虽说成天忙着村里的事,但程玉秀心里还是想多陪陪女儿的。
等过几个月一开学,程天爽说不定还要住校呢,所以可得趁着现在她在家的时候,多陪陪她,免得到时候一星期只能见一次面,时间少得话都说不上两句。
都说当爸妈的对儿女的容忍度只有三天,过了三天就会烦、会腻。
可程玉秀票偏偏就特别稀罕自己的闺女,别说是三天,就算天天把她带在身边也不会烦~
转眼间,就来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点,是民政局开门的时间。
曹敏没有打电话。
上午十点,正常睡懒觉的话,大概也就是这个点起床了。
曹敏还是没有打电话。
下午一点,填饱肚子后应该有力气思考以后的事了。
曹敏依旧没有联系她……
下午三点,坐在电影院里的程玉秀,三不五时地就要掏出手机看一眼,生怕开了静音后会错过曹敏的电话。
可事实证明,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曹敏并没有联系过她。
从电影院里出来,程天爽快走了两步把吃完的爆米花桶丢进垃圾箱里,一回头就听到程玉秀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她咋还不给我打电话?”
程天爽:“谁啊?”
“恁小敏姨呗,”程玉秀叹了一口气,“昨天你是没见给她气的,要不是人多,她非得哭闹一场不可,今天咋就没音儿了呢?”
离不离婚的还另说,主要是她一直没个消息……程玉秀怕她一个人,面对苏世壮和他外面的小三儿会吃亏。
人不可貌相,天晓得那王云英会不会是表面柔弱、内心阴狠的女人呢?
程天爽建议说:“那要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实在不行去她家看看也行。”
得到了女儿的助力,程玉秀这才坚定了打电话的想法。
“喂?……嗯,这样啊……行,那我现在过去……”
程玉秀答应得挺快,可等到挂断电话后,她这才想到了一会要跟女儿去吃饭的事。
“那啥,我……”
“没事儿,那你就先去吧,”虽然有一些遗憾,但程天爽没有不高兴,“吃饭嘛,哪天都能吃,咱们现在天天住一块,还怕没机会再出来吃饭嘛?俺小敏姨的事儿更重要。”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程天爽对母亲的了解加深了不少。
母亲的脾气直爽,责任感又很强,她既然是妇女主任,又是曹敏的好朋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地看她受委屈。
左右即使一会去吃饭,她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倒不如就让她先去处理好。
程玉秀:“中,那你先打个车回去,等我回去了给你买点猫耳朵吃!”
程天爽点点头:“好!”
在赶到曹敏家时,程玉秀本以为自己是她请来主持公道的,可当她一开口……
“啥?!”
在听到曹敏的决定那一瞬间,程玉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要帮他俩的孩办户口?”程玉秀重复着她刚才说的话。
不应该是离婚吗?不应该是分房分钱吗?怎么会变成给小孩办户口了?
她们是在客厅里说话的,程玉秀丝毫不怕自己的话会被卧室里的苏世壮听到,更不怕陪在他身边伺候的王云英会说什么。
拉着程玉秀坐下,曹敏把放满了坚果和糖块的盘子推到她面前,“哎呀,你别急嘛,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中,你说吧,我听着。”
“云英也是个可怜人,屋里那鳖孙再是个杀千刀的,跟她们娘儿俩也没关系,”提起王云英,曹敏不禁叹了一口气,“她说了,可以把小军给我,以后就当成俺俩的小。只要他能有个户口,以后能去上学就行。”
程玉秀可以理解曹敏的想法,毕竟她和苏世壮这么多年都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但是理解并不代表赞同。
“那她呢?让她走?”程玉秀又问。
“留下吧,她是个黑户,回去肯定要被爹妈赶出去。俺家也不差她这口饭,留下以后找个活儿干,总不好逼她去死吧。”
程玉秀:???
程玉秀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儿子收养作自己的也就算了,小三儿不仅不轰不赶,还要留在自己家里,甚至还要给她找个工作……
她记得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了吧?
怎么感觉曹敏是活在上世纪的人呢?
见程玉秀半天说不出话,曹敏主动岔开话题,朝卧室叫了一声,“小军,把暖瓶拿出来,给恁程阿姨倒一杯水。”
曹敏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不过苏小军还是听懂了她的话。
抱着暖瓶从卧室里出来,苏小军懂事地拿起杯子给程玉秀倒了一杯水。
“阿姨,喝水。”
看着眼前陌生的阿姨,苏小军的眼神有几分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把杯子递了过去。
程玉秀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曹敏替他解释说:“昨天煤气罐的事也不能怪他,俺对门那家煤气罐没拧紧,小军不小心碰倒后那个阀门才掉的。”
接过苏小军递来的水,程玉秀没有喝,沉默了很久后还是放在了桌子上。
“行吧,那我明天去跟村长问问,看他的户口该咋办,需要啥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曹敏:“中,谢谢啊。”
程玉秀现在的身份是妇女主任,既然身为村里的领导,就不能像朋友那样拦着她,只能选择尊重她的决定。
毕竟日子是她自己来过,是冷是暖……唉,随她吧!
办户口的事情比较麻烦,王云英是黑户,苏小军也不是正规医院出生的,现在十里堡村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了,不是随便写个人名就行。
想要办户口就要有各种文件,而没有的文件只能想方设法去找关系“补”。
还好不算麻烦,只是需要多耽误一点时间而已,差不多小半个月苏小军的户口就能下来。
程玉秀在生曹敏的气,气她被猪油糊了脑子,所以从那天以后就再没去过她家,需要什么就给她打电话让她送来。
直到那天晚上,程玉秀在做饭的时候,放在外面的手机响了。
嗡嗡,嗡嗡……
“谁打的?”
程天爽看了一眼手机的来电显示,“俺小敏姨。”
程玉秀停止了擦手的动作,继续切菜道:“不用拿过来了,你帮我接吧。”
程天爽知道母亲还在生气,便听她的话,替她接了这个电话。
“喂,小敏姨,俺妈正……啊?什么?又有个女的带着孩找去你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