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吕尘的描述,张小鲤脑内出现了那时的画面——所有人忙碌地在屋内、屋外搜寻,而吕尘一脸不快且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他是铁侍卫,自不必跟着鹰卫一起忙前忙后,只需站在角落,一脸练兵被打断的不快的模样就好。
谁也不敢来触吕尘的霉头,吕尘身后,那门与墙壁的夹角,便成了个真正的死角。
“待众人都散去,你阿姐光明正大地出来,戴着鹰卫的帽子、穿着鹰卫的衣服,步履匆匆跟着我离开就行。”吕尘回忆着道,“我知头顶也有鹰卫,所以吩咐你阿姐贴我贴得很近,仿佛在汇报什么一般,这样从他们的角度看,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最后,她直接跟着我从大门离开,上了我的马车——就这么简单。”
“这般简单,却这般有用……”张小鲤喃喃道,接着着急道,“然后呢?”
“我的马车一路离开街巷,往城郊去,刚上土路,我便意识到,有人一直在跟着我。”吕尘面色沉沉,“先前街巷中人群熙攘,我难以辨别,可到了城郊,人烟稀少,就连他,也无处躲藏……那人,正是霍骞。”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隐约意识到吕尘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同小可……
吕尘道:“自那日发现他还活着,我便一直对那小白脸和师兄都心存忌惮,见他竟跟来,更是觉得情况不对,特意停下马车设伏拦住他,与他交手——”
吕尘说罢,突然掏出匕首,狠狠划开了一圈圈紧系在左手上的系带,系带和袖子一同裂开,露出左手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那伤显然还新,虽已微微结痂,但里头皮肉仍泛着昏暗血色,新肉都还未生出。
张小鲤汗毛直立,吕尘垂眸,重新垂下手,挡住那伤,道:“除了这里,还有许多地方有伤,我师兄武功向来高超,若非似当年落下残疾,恐怕我这条命都要交代在他手上。或许,他是顾念师兄弟情谊,到底是没有取我性命,只是趁我受伤,掳走了车内的蕊娘。”
“为什么?!”张小鲤不由得失声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吕尘冷冷地看着张小鲤,道:“我早同你说过,离那小白脸远一点,你可曾听过?我知你不会害你阿姐,但更知你一旦信了一个人,就难以完全和这人断开,那小白脸巧言令色,我根本不确定,他掌控你、利用你到了哪一步。我怎么确定,他劫走蕊娘后,没有以蕊娘为要挟诱哄你帮他行事?何况,我猜测,我师兄消失多年现世,其中一定有巨大阴谋,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你,也怕将你牵扯进来。”
吕尘看着张小鲤,补充道:“但我也没有完全不告诉你——那日我说在蕊娘房间里找到了信件的碎片,是假的,但林存善派人插手了蕊娘之事,却是真的。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委婉地告诉你这一切。”
“这也能算告诉?你什么都不说,还怀疑我……甚至在我为阿姐的下落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还在试探我!”张小鲤不可置信地看着吕尘,“师父,我是有些鲁莽,对亲近之人容易轻信,可我不是傻子!阿姐于我而言,永远是第一位的,你早些告诉我这一切,我或许能早些帮你找到林存善和阿姐?!”
“可是很显然,林存善对你也颇为提防,你根本就不知他的去处,不是么?”吕尘睥睨地看着张小鲤,“他防你,和防每一个人,毫无区别。我不告诉你,便是想用你引他出来,可惜,你在他眼里,恐怕什么也算不得。”
在这个瞬间,几乎差一点,张小鲤便要说出“林存善如今在池东清府上”,但那种奇异的直觉再一次擒住了张小鲤,一种不适的感觉在张小鲤心头蔓延,这是直觉,也是逻辑——
如果林存善如今正在池东清府上,那吕尘说的便不对,因为林存善还是说了真话。
如果林存善不在池东清府上,那告诉吕尘也没有意义,反而会把池东清扯进来。
何况,吕尘说钱叔把蕊娘劫走了,而林承志说,林存善只派了钱叔去盯着吕尘,最后却消失不见……
他们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又或者,他们都没撒谎,真正有问题、在其中作乱的就是钱叔?
张小鲤思绪纷纷,好在于吕尘看来,张小鲤是无可反驳,故而并不觉得这停顿有问题。
吕尘道:“待我反应过来后,便努力追查林存善的踪迹,那日射毒针的也是我,不过毒针上的本是迷药,到了他那个仆从嘴里,变成了断魂,真是破得一手好脏水……昨日你同我说,林存善应还在惊鹊门内,我便去了一趟惊鹊门,但一无所获。”
张小鲤迟缓地应道:“噢,所以方才莫大人问你昨夜去了哪里,你不肯回答。”
吕尘点点头:“嗯,之后,我按计划拿了下蒙汗药的酒去找三皇子,怕你第二日要不情不愿地嫁给他。”
张小鲤没有说话,因为过度思考,脑袋几乎都有些生痛,她相信吕尘今日所言大部分是真话,但那些假话,一定是在最关键的地方。以前那个粗莽的师父,和眼前的吕尘,似乎早已是两个人,她再也不敢大大咧咧,什么都说,什么都表现。
她必须小心行事,说每一句话之前,都再三斟酌。
过了好一会儿,张小鲤道:“那,师父若你有林存善或者蕊娘线索,一定要告诉我。”
见她的语气放缓了,也流露出一丝依赖,吕尘也放柔了语气,道:“嗯。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还有七日……不,今日快过完了,准确地说,是还有六日,若找不出凶手你便要陪葬,眼下,你们可有思绪?”
张小鲤茫然地摇摇头:“没有。我心中,连凶手人选都没有。还有那个孙产婆,更是莫名其妙……师父你可知道什么?”
吕尘蹙眉摇头:“和三皇子能有血海深仇的,无非那么几个,我想,或许该好生问问端王。”
“师父觉得是端王?”张小鲤好奇地道、
吕尘道:“端王身边,不有个医女么?你似乎与她也颇为相熟,是个鞑密女子——说起来,你真是喜欢和鞑密人厮混。”
张小鲤抿了抿唇,心道若吕尘知晓单谷雨就是阿染朵,恐怕更是……
吕尘道:“那医女似乎有些本事,指不定这次三皇子的毒,就是她的手笔。”
张小鲤勉强地笑了一下:“师父,我入长安以来,也没交太多朋友,被你这样一通分析,谁也信不得了。”
“否则,我当初怎会让你不要来长安?”吕尘深深地看着张小鲤,语气竟戴上了一丝苍老的倦意,“一步错,步步错。若你不曾入长安,又怎会落入今天的境地……小鲤,为师对你从来只有一个愿景,便是希望你开心、快活。鲤入江河,自在天地,与龙无异,可若入池塘,便只能是一尾摇尾乞怜的鱼。”
张小鲤不语,吕尘上前,大手拍了拍张小鲤的脑袋:“好了,不必太担心,就算破不了案,师父也有办法。”
张小鲤意外地看着吕尘:“什么意思……皇上要我陪葬,这你也有办法?”
“自然。”吕尘笃定地说,“小鲤,为师有时或许的确有事会瞒着你,甚至……骗你。但永远不变的,是想要为你好,想你安康。”
吕尘是粗野而厌恶表达情绪的糙汉,而眼下这番话堪称铁汉柔情,张小鲤仰头,愣愣地看着吕尘,吕尘望着张小鲤,突然扯了扯嘴角:“有时,真觉得遗憾,你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张小鲤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吕尘以前从不这么说,反而喜欢说“还好你不是我女儿”、“我要是生了这么个蠢笨粗蛮的女儿,真是要气死”之类的话。
看着张小鲤黑亮的眼睛,吕尘扯了扯嘴角,说:“好了,我尚有要事,先回宫了。你……总之,不必担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张小鲤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莫天觉缓步踏入,张小鲤才回过神来,莫天觉并未催促她,只是站在她身侧,注视着张小鲤,似在等张小鲤主动开口。
张小鲤摸了摸脖子,说:“我……脑子现在很乱,先同你说说情况……”
她把方才吕尘说的救走蕊娘的手法说了一遍,莫天觉也是一脸恍然大悟,张小鲤道:“我师父说,那日钱叔跟踪了他——这和林承志所言一样。他说他们交手了,我师父受了伤,而我阿姐也被钱叔掳走……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师父和林存善都没撒谎,是钱叔另有所图,所以掳走我阿姐后消失了?这反倒造成了我师父和林存善之间的误会……”
莫天觉没有接话,看着张小鲤,张小鲤与他的眼神交汇,便说不下去了,苦笑道:“算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林存善是什么人,身边怎么会容得下一个有二心的钱叔潜伏二十年……可师父……”
张小鲤又沉默了。
林存善和吕尘的说辞天差地别,要信一个,就必须全盘推翻另一个。
莫天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吕大人和知白,你终究要相信一个——最终的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