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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萧垣的明纯皇后有孕了。

    萧垣大喜。

    倒不是他有多么宠爱这位太后的侄女皇后,而是因为他从做皇子时一直无所出,登基后后宫的低阶妃嫔一个接一个地添人,一个鼓起来的肚子都没有。旁人没有子嗣,顶多是被说几句闲话,但皇帝没有子嗣,皇位就随时有可能落到别人手里。

    萧秣怀疑过是萧垣的身体有问题,因为上一世萧垣的后宫中就只有这个皇后有过身孕,还是对龙凤胎,可惜女子生产本就极危险,明纯皇后生产前又摔了跤受了惊吓,最后难产而死,她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早产月份不足没能保住。

    萧秣上位后不是没有查过明纯皇后的死因,但时日久远,很多踪迹已经不可查了。上一世他伪装痴儿的这段岁月中,明纯皇后是唯一一个不怕萧垣的不愉还能够对他好的人。她不知道萧秣背地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她只是觉得“萧秣在外面过得苦日子太多了”,所以每次见到他时都会给他嘴里兜里塞上一把饴糖。哪怕萧垣说“观星阁不会少了七弟吃喝”,她也照放不误。

    重来一次,明纯皇后仍然有孕了。他能把明纯皇后救回来吗?

    在温行舟处结束完一天的“课业”回到朱雀殿里,萧秣特地配合海安多吃了些晚膳,还没入夜便开始闹着肚痛,海安急忙请示温行舟,说想请太医来给殿下看看。

    眼下当值的所有太医都在坤宁宫候着,这个点去请太医,无非是给萧垣添不痛快。温行周亲自来了趟朱雀殿,伸手在萧秣腕上一搭,眉头微松:“殿下这是积食了,扶着殿下去西园里走走,日后晚上不可多食。”

    国师大人亲自诊了病发了话,海安也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劝萧秣松了口,引着他往西园走。

    皇宫中的御花园有一条南北向的水路溯溪将花园分为东园和西园,东园宽敞,摆着嶙峋石山,种着奇花异草,而西园偏僻,只有些普通的花草生长着,由一条小径直通观星阁。

    明纯皇后当年就是在御花园里散步时被一条藤蔓绊了一跤导致的早产。

    萧秣后来对御花园已经很熟悉了,但现在的御花园他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海安扶着他沿溯溪散步,每当萧秣想过桥越过溯溪时尽职尽责地拦住他,说国师大人只允许他们在西园散步。

    天色已经晚了,隔着一条溯溪,东园的景色也看不真切。

    只能隐约看到据说当初明纯皇后被绊倒的地方种的是一些花卉,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花卉并不生长在藤蔓上。

    皇宫中哪有那么多意外,既然这里本不生长藤蔓,那明纯皇后的“意外”就很可能是人为的。

    他不说肚痛了,海安便牵着他往回走。

    路过一块高大的假山石,侧面有一人高的石洞,萧秣来时方向相反没能看到,他正要侧头去看,忽然感觉胳膊上一阵大力,海安将他拽进了山洞里。

    海安要害自己?

    萧秣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能看出来海安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正在犹豫是否要拼死一搏,忽然见海安在黑暗中给他跪下磕了个头:“殿下……我是昭皇贵妃家的人。”

    萧秣沉默片刻,问出了自己此刻更关心的问题,“你看出我的伪装了?”

    “我和您毕竟朝夕相处,之前是有所猜测,但这次带您来御花园,我一直牵着您的手,虽然您伪装成对什么都很好奇,但是脉搏一直很稳定,证明了我的猜测。”海安垂下头,“贸然揣测您的情况,我很抱歉。”

    “海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何将军的亲兵,何将军全家对我恩重如山,从军中退下后我去了将军府上做事。皇贵妃一事后,何将军得圣上开恩免除死罪以庶民身份回乡,唯一还挂念的就是一直没有音讯的您,于是我留在京中,一边打探宫中消息,一边试图找到您的下落。后来知道您被找回,我就一直在想办法想见您一面,想看看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最后托人帮忙,净身入宫。”确定了萧秣是正常人后,海安的语速飞快,直到说起自己净身一事才略一停顿,很快又接着道,“可惜我年纪大了,手脚也笨,没有接近您的机会。新帝登基后,我一直担心您的情况,知道您被国师大人带到了观星阁,几次想托人打听消息也没个结果,直到几个月前听说观星阁要调一个新的太监进去,我正在找门路,忽然有人找到我,问我是不是一直想进观星阁伺候殿下。我说是的,他就把我带到了温大人面前。”

    海安的确对何家忠心一片,哪怕他从未见过皇贵妃何昭,从未见过何家的外孙萧秣,他也愿意为了何将军的一个夙愿多年忍辱。

    “殿下……”海安几乎压不住哭腔,“您受苦了……”

    受苦?

    萧秣忽然想,他受苦了,但他后来也勉强能算得偿所愿。

    那海安现在受的这些苦,他算什么?

    上一世海安甚至没能等来观星阁要调新的太监,没能等来和他相见相认。

    萧秣听着他强行压抑住的哭腔,自己也酸了鼻头。只是宫中没有能安全说话的地方,这里也只是暂时的安全,要想久待是万不可以。

    他把海安扶起来,“海叔,我……不苦。咱们先回吧。”

    海安也知时间紧迫,飞快敛了神情,二人装作原来的模样回了朱雀殿。

    夜里,萧秣睡不着觉。

    他原本只是为母亲与海安的事心绪不平,慢慢冷静下来又想起方才二人对话里最不可忽视的人:温行周。

    他替自己清理走了宝福,又把海安带到了他面前。

    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吗?

    温行舟会做这样偶然的事吗?

    还是他也起了疑心?拿海安来试探自己?

    萧秣心跳猛地跳动几下,那他试探出结果了吗?海安都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出来他的伪装,温行周虽然只有白天与他隔着案几相处,但那是温行周……他能被自己完完全全的瞒住吗?

    可是假如他发现了自己在伪装,却不拆穿,又是为什么?

    睁眼到天亮。

    哪怕他强装精神正常,但毕竟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不足导致的眼下青黑根本遮掩不住。温行周见他第一眼便蹙起眉头,问海安,“殿下昨夜没睡好?”

    萧秣一早替海安想好了对答,海安便按照萧秣所教一字一句答道,“殿下昨夜积食散步,又难得能去玩,在西园里玩得开心了些,回寝宫就一直睡不着,还闹着要去玩,才睡的晚了。”

    这话与前一夜事情对得上,也符合痴儿心性,说不定还能让温行舟对他多些同情心,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起了作用,温行周长叹一口气,到底没有再责怪海安,但也没有放他走。

    温行周将手搭在他腕上仔细停留了一段时间。萧秣见识过太医院的太医把脉的水平,别说前夜里睡得好不好,有的太医甚至能把几天前发大火把臣子骂得狗血淋头的事给诊断出来。温行周不是太医体系里的普通大夫,他的医术应当是四方楼这个神鬼莫测的门派培养出来的,以是他根本不知道温行舟把脉的技术到了各种程度,又能从他脉象里摸出什么。

    就在萧秣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紧张的呼吸时,温行舟忽然在他后颈点了个什么穴位,他便浑身发累发软,下意识找了个软地方靠着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实在舒心。

    直到感觉到有人推他,萧秣才忽然从梦中惊醒,与正上方那双黑色的眼眸直接对上。

    萧秣心脏紧缩,他竟然在外人面前睡着了!

    他迅速调整眼神,正要开演,忽然听到温行周说,“殿下,早课结束了,臣送殿下去用早膳。”

    早膳用完后仍要去八面亭见温行周接着上课,萧秣食不知味,还是尽力吃进些食物。

    八面亭里除了温行周,没有旁人。

    萧秣心头微松。

    温行周清退了下人,就说明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就代表他眼下不会立马将他伪装一事报给萧垣,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温行周开门见山,“殿下,我现在开启了八面亭中的阵法,这里的谈话,你知我知,天地不知。”

    萧秣眼神微动,靠在椅背上,“国师大人好眼力。”

    谁料温行周摇摇头,“殿下扮得很像,若不是……我一直会被蒙在鼓里。”

    若不是什么?

    温行周在那一处很明显地跳了过去,他不想说。那自己就算追问也没有结果,萧秣沉默片刻,直接问道:“大人不把我交给陛下吗?”

    温行周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他,不答反问:“殿下,记得多少事?”

    全部。

    萧秣怎么可能将所有底牌亮给他,于是装作回忆一会才说,“清醒那一阵之后的事记得很清楚,在之前就很模糊了,我在外面痴傻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印象了。”

    温行舟点点头,“殿下,您还需要继续装傻。”

    这一点他不用温行周说自然也会做到,他看向温行舟,“大人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温行周很轻地看向他身后渺茫的星台,“我对您没有恶意,殿下。我只想辅佐皇帝守住大启;在下一任楼主出来前守住四方楼。”

    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十多年前欺骗他踏出昭皇贵妃宫中,又一掌将他弄傻丢弃到山间,这竟还不算国师大人的恶意吗?

    第62章

    已经在海安和温行周面前名牌了自己已经恢复心智的事实,萧秣的日子倒好过了许多,即便温行周对他的态度还模糊难测,但要帮助明纯皇后保住孩子一事,温行周总不会为难他。

    只是要在不暴露自己知道明纯皇后会出事的前提下帮助她,的确有些困难。萧秣只得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御花园杂草长得太快了有些绊脚,又说溯溪两侧的石岸太滑,反正把这些隐患提了一通,不知温行周怎么想的,反正总算在明纯皇后生产前将御花园里整顿了一番,还在各个方位增添了巡逻的卫队。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入了冬,除夕又近了,与除夕同时来的还有萧垣的生辰,双喜盈门,皇帝宴请王室和重臣们的宴会如期举行。萧秣和温行周坐在萧垣的下首,他瞧了眼萧垣,登基一年,皇后有孕,新帝脸上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只是仍然掩不住这一年在酒色中纵欲后的空虚。

    大启四周的小国们都送来贺礼,尤其是西域羌族的提马首领,还送来了一位绝色佳人,只说是听说大启有一匹千里马烈性难驯,特送来训马女一名。萧垣笑得开怀,妃嫔们却妒色难压,只有身怀六甲的明纯皇后始终平静,一口一口地舀着碗中汤食。

    这位训马女古艻不仅有姿色,也很有手段,在明纯皇后的丧期内她就哄着萧垣给她封了嫔位,后来更是后来更是凭孕封妃,即使后来被拆穿是假孕,萧垣也不过冷淡了她几个月,后来就又时刻把她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原因无他,只是古艻身上带着一种西羌特有的香料桫心,这香料乍一闻与普通花香无异,只是掺杂帝王身边常燃的龙涎香后,会令人上瘾,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获得宁静的舒适与彻底的快感。

    驯马女古艻终于带着这种香料出现了,萧秣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他的努力总不算白费。萧秣曾在八面亭和朱雀殿中的许多地方都撒下过极为廉价的香料鱼目,它自西域传来大启已久,几乎随处可见,宫中的小宫女也尝尝将鱼目撒在浣好的衣服上增添一丁点香气。

    鱼目虽便宜味轻,粉末却能在人的衣服皮肤上停留许久,风吹不走水洗不掉,只有用酒才能完全擦拭干净。但谁又会无缘无故用酒来濯洗呢。

    萧垣先前为试探自己痴傻情况的虚实常亲自来观星阁,后来皇后怀孕,他又更是关切这个孩子是否能顺利生产,除了太医院,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观星阁。鱼目香多多少少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再与龙涎香、桫心香混在一起,有大补壮阳之效。只是这种“补”是将日后的精血透支到现在来补。

    古艻想固宠为西羌争取更多利益,萧垣一头扎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最后果真因纵欲死在古艻的床。

    可惜还是太慢了,萧秣看着宴会中心跪下请求为西北军拨款而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大将军成文德,心想为什么萧垣不能现在就死?

    他低下头去,发现碗里多了一小块羊肉羹。

    是曼姑给他舀的。

    这个动作显然是温行周的授意,大概意在提醒他,别盯着成文德看太久,不符合他现在的情况。

    上一世的成文德的确在这个皇亲国戚和重臣外使都在的场合里成功“逼迫”萧垣开口拨款。但萧垣此后不喜他不说,户部、礼部和军部都通通为他所累受了皇帝好大一通脾气,自然也是找到机会就为难他,之后的西北军军费不断被克扣,粮草军火也以劣充好,成文德虽然用兵如神,仍然因此吃了败仗,被押送回京军法处置。

    再后来萧垣换上的新任大将军,虽然是从西北军军中直接提拔上来的,但实际上与西羌高层勾结已久,为后来西北军兵败立下“汗马功劳”。

    萧秣想救他。

    但他此刻只是一个痴傻王爷,做什么才能救成文德?

    如果现在的他不救成文德,日后还有机会吗?

    电光火石之间,萧秣已无法多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就往场内大步快走,嘴里还喊着什么“月亮星星”之类的话语。

    场下的宾众一时哗然,萧垣也黑了脸。

    萧秣虽然心智才几岁,但身体已长得高大,他不顾后方曼姑的追逐,径直走向成文德,将他腰上隐藏在玉佩后的狼牙拽下,“月亮!月亮!”

    成文德一时愣神,见这痴傻王爷马上就要将狼牙塞进嘴里才慌忙伸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哄劝道:“殿下,这不是月亮,这是狼牙。”

    “月亮!月亮!”

    说话间,温行周也已经踏进场内,面对着萧垣跪了下去,“是臣教导无方,还请陛下降罪。”

    “国师何罪之有,”面对温行周,萧垣面色稍霁,摆了摆手,又看向成文德,“成将军,钰王殿下既喜欢你的配饰,你能否割爱……”

    “陛下,这是臣小儿子……”

    萧秣一阵无语,难怪这位成将军能做出这种在众人面前直接“逼”萧垣拨军费的事,话都说到这了竟然还敢驳皇上的面子。

    他正焦急,忽然看到温行周在背后扯了扯成文德的袖子。

    有了温行周的打断,成文德倒也不敢再说什么,顺着萧垣的话应承下来。

    萧垣哈哈一笑,又说钰王殿下懵懂无知,自己却不能真占他的便宜,一口气赏了许多听起来名贵实际上换不来钱的赏赐,将军费的事带了过去。

    成文德一头雾水地退下,宴会依旧歌舞升平。

    一片热闹中,温行周带着萧秣和“抢”来的狼牙悄悄离开了宴会,成文德赶忙跟上,将他们拦在檐廊,二话不说竟又要再跪,“国师大人……”

    “成将军,此时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温行周托着他不让跪,轻轻叹了口气,“西北军费的事我向陛下说说,成与不成不能肯定。但大人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成文德猛地点头,又见温行周将手中的狼牙递给他,“殿下年幼,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且交还与你,冒犯了。”

    “没有没有,殿下既然喜欢,那就送给殿下——”成文德这回终于长了些脑子,但温行周仍然摇摇头,“将军还是拿回去吧。”

    成文德见他坚持,便伸手接过放回袖中,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眼在一旁做摆设的萧秣,“看不出来,钰王殿下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是蛮乖的……”

    温行周眼皮一跳,“成将军,这是在宫中,慎言。”

    说罢也不再看他,带着萧秣回了观星阁。

    这回却不是去八面亭,而是径直将他带进了自己住的玄武殿中,将侍人尽数挥退,开口道:“陛下与成将军有旧?”

    “没有。”

    “那殿下为何冒险救他?”

    萧秣反问,“国师大人怎知我是救他而非害他?”

    “殿下此举颇为冒险,成将军常年驻守西北,殿下冒险打断他所求之事,总不会是与他有怨。”

    萧秣扯了扯嘴角,“国师大人也说成将军常年驻守西北,多年来我大启西北方向固若金汤,成将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只是见不得他被晾在那里当个笑话给人看罢了。”

    温行周沉默片刻,喟叹道:“殿下心思纯良。”

    心思纯良?那可未必。他只不过是想减少些自己日后要收拾的烂摊子。

    萧秣看向温行周,明知故问:“那国师大人与我是否有旧?”

    温行周也不答反问,“殿下缘何这样问臣?”

    “国师大人替我处理了那些恶奴;发现我已恢复了心智却包庇于我;今日又帮我劝退了成将军……如果不是与我有旧,我想不出原因。”

    温行周面上一贯温润的神情愣了片刻,显出一种突然的茫然,这茫然很快抹去,他摇摇头,“没有。臣入宫晚,未能有缘见过殿下。想帮助殿下不过是因殿下年幼无辜,臣虽忠于皇帝,也希望殿下能够平安顺遂。”

    他说没有。

    萧秣动摇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拿不过是温行周的托词。

    当年温行周的父亲温彻位居国师高位,他带来的孩子温行舟却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观星阁的观星台里观星。

    幼年萧秣生了一场很漫长的大病,当时先帝也像为他诊疗痴傻之症一样遍求名医生,仍然无果,只能用灵丹妙药强吊着生命罢了。医者无能,昭皇贵妃为求儿子平安康健亲自抱着儿子前往观星阁求一纸护身符。

    正值酷暑天,温彻此刻在何处却无人得知,先帝也为祭祖离开了皇宫,观星阁的宫人劝不回要在这里苦等的皇贵妃,又生怕小殿下在观星阁中夭折。

    昭皇贵妃等了又等,终于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走到转角,一个十来岁的白袍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站在昭皇贵妃身前看了浑身烧得泛红的孩子一会,又伸手小心翼翼地在他头顶一抚,方才慢慢道:“娘娘若是信得过我,可将小殿下交与我。”

    昭皇贵妃如何信得过一个面生的年轻孩子,但见他神色容清,语气笃定。何昭又有些动摇,再看怀中孩儿已呼吸渐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萧玉交给这小少年,她看着他把自己孩儿带向御花园深处,想追上去,又不知为何迈不开脚步。

    她一时失了力气与意识,再听到有宫人叫她的名字时才发现孩子正在自己怀中抱着,脸色转好了,身体的热度也凉了下来。何昭喜极而泣,再要找那少年,却无踪无影,旁人也对这少年的出现毫无印象,都当是小殿下吉人天相。

    再后来萧玉的生辰,观星阁差人来送上贺礼,正是那少年,他说自己是温彻之子温行周,何昭要向他道谢,他却摇头说自己是前些天才进宫修行,许是皇贵妃认错了人。

    第63章

    少年温行周尚没有练就现在国师大人的温和气派,面上还有些疏离的傲气,唯独面对一路从崇文馆小跑来观星阁的七皇子萧玉能展露出亲昵的笑容,还愿意陪着小皇子到御花园挖土玩,弄得自己的白袍脏了也不恼,反而愿意用自己的袖口去擦小萧玉额间的汗珠。无人知道这国师之子缘何对七皇子高看一眼,昭皇贵妃或有所悟,但多个人对自己儿子好,她自然乐见其成。或许直到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何昭与萧玉才明白温行周究竟为什么对他们母子特别对待。

    见温行周不愿承认他们有旧,萧秣扯了扯嘴角,也不愿再一厢情愿地与他叙旧,顺着他先前的话语问下去:“难道国师大人真的认为您效忠的皇帝陛下,能够允许我平安顺遂地活下去吗?”

    他这话问得直白,几乎是与温行周完全摊牌。温行周约莫也没有料到他这样的不加遮掩,一双黑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才轻声叹道,“殿下,臣会护着您的。”

    护着?

    温行周怕是相信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萧秣心里冷笑一声,又想到眼下温行周与萧垣是一条船上的人,真与温行周撕破脸皮,激得这位国师大人将真相相告,他反而没了生路。

    真只丢了他自己一命倒也罢了,但他身后还有海安叔,还有母妃背后的何家……还有父皇留下的大启,大启那些在他流落民间时不嫌弃他的痴傻将他养大的街坊百姓。他不能再一次看到大启军队因缺少军械与粮草在饥寒交迫中纷纷殉国,不能再一次看到百姓们流离失所备受折磨而自己无能为力。

    掩去心中百感,萧秣垂下眼睫,竟生生摆出一副乖顺模样,“既然国师大人这样说,那萧秣便只盼倚仗老师了。”

    萧秣还想着只这一句话够不够让温行周相信自己,却不料温行周缓缓抬起手,极轻地在他发顶抚过一瞬,又一次轻声叹气,“殿下,莫怕。”

    萧秣愕然。

    温行周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怕吗?

    或许吧。若是上一世刚刚恢复神智的他这样突然地被暴露在温行周面前,现在应当是惊惧大于仇恨的,能得幼时相识的亲切兄长地温言宽慰,定然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于他。

    可惜他上一世就记得温行周的所作所为,更不用说现在的萧秣了。

    既是倚仗,温行周合该教他些保命的伎俩。

    温行周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现在从头练起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些护身的功夫,要比起军队里稍有官职的士兵或是武林人士,定是不够看的。

    萧秣听到他这番话也不意外,只是当温行周当真从里屋拿了个木盒走出来时,他心里才泛上一些不可置信。

    “这是巽风瓶,里面装着巽风虫,遇着危险抛洒出来,可以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巽风虫的荧光还能在人身上停留一段时间,但是切记不可站在迎风口抛洒。”温行周将一支手掌长度的细长瓶子推给他,又拿出一个物件,“这是乾坤峨眉刺,是现在最适合你用的暗器,以后每晚亥时后,臣会去朱雀殿教您使用。”

    “这是一元丹。”温行周最后拿出里面一个指甲大小的金蝉戒指,戒指旁微小的凸起一按,蝉翅轻拨,露出里面毫不起眼的药珠,言简意赅,“随身带,可保命。”

    “殿下不必这个表情,”温行周望着他的神情,竟是轻轻一笑,“今夜除夕,臣作为殿下的太傅,本就该给殿下准备新岁礼物。便是殿下不来找我,臣也要给你的。”

    萧秣的手指从这三样物件上一一拂过,温行周能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交给他,并不能令他十分惊讶,他更惊讶的是,上一世的温行周,除了那支乾坤峨眉刺,其余两样物品也都给过他。

    上一世的他对温行周一直心怀警惕,直至萧垣驾崩将帝位传给萧秣,萧秣都没有立马对外宣布他恢复了神智。

    于是温行周作为痴傻皇帝的太傅和大启的国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摄政一事。

    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温行周把这两样物品拿了出来。

    彼时的萧秣不能够确定这是温行周的示好还是试探,最终对后者的判断还是占了上风,他没有表露丝毫异常。

    或许是不愿与傻子多废心力,温行周只是拿着这两样物品反复在他面前演示和强调用法,并将那些长长的介绍精简到极点:“瓶子,有危险,泼。”“丹药,快死了,摁这里,吃。”“这两样,随身带着。”

    最终也不知道这个傻陛下到底听懂没有,温行周无奈地将这两样东西放进了他衣袍里面的内袋。

    但萧秣不敢信他。

    父皇的身体日渐衰弱的模样尚历历在目,什么神医仙人都看不出他父皇的病因,难道不是四方楼插手做了这件事?现在温行周又给他这些,谁能断定温行周给他的东西究竟是用来保命还是催命?

    重来一世,温行周能信吗?他萧秣,敢信吗?

    萧秣将那只金蝉戒指推到拇指上,严丝合缝地卡着,袖口落下,恰好能够盖住金蝉的痕迹。

    他想这国师大人真不会说谎,若是他们当真像温行周口中的没有旧,谁又会将这样珍稀的灵丹法宝这么轻易地就送出手呢。

    但说有旧或许又不够准确,顶多是……有温行周的愧疚。

    亥时一过,温行周果然如约出现在朱雀殿中,他在后殿的几方地板上以特殊的步法走了几步,忽听一声沉闷响动,一块地砖便陷了下去,露出里面向下的楼梯。

    温行周先向下走去,将下方空间灯火亮起,才传来他有些飘摇的声音,“殿下,下来吧。”

    萧秣顺着楼梯一阶阶向下,发现地厅里宽敞明亮,但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温行周。

    “这里原先也就放些我们四方楼的古籍,不做他用。”温行周明白他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一句便问他,“可以开始吗?”

    萧秣原以为温行周口中要“教”自己是要上手来教,还担心他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手脚,谁料温行周只是站在一旁,动口不动手。

    好在萧秣上一世公开恢复心智后也向他父皇留下来的那些暗卫学了些招数,他们教给他的其中一项武器就是峨眉刺,他那时一心只想学骑马打仗的枪法,这种暗器只学了个大概,眼下配合着温行周的口头传授倒也能练出些究竟。

    前几日温行周教的招数都不难,萧秣手身配合着招数,心里不自觉飘到海安说的驯马女古艻封了贵人的事情上,一时没注意,手上甩出的力没能收住,指套从他手指脱出,直奔外侧的温行周飞去。

    电光火石之间,温行周抬手,将飞刺牢牢抓住自己手里,只听清脆一声玉石之响,灰青色的扳指碎成两半掉在地上。

    一串血珠血落下,一滴滴正砸在半边扳指的缺口上。

    萧秣手比脑子快,顺手就撕了自己训练服的下沿,走到温行周跟前去抓他的手,伸出手来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上一世战场上他身边同生共死的将士,这是朱雀殿里的温行周。

    他往后退了一步,布条也卷回手心攥着,“抱歉,我分心了。”

    但……温行周实在不该被他这么就伤到。

    上一世他亲政后,温行周向他举荐自己师弟为国师,自己欲辞官回四方楼。

    萧秣大仇未报,怎么可能放他这么归隐山林,便以西羌战事为由,任命温行舟为兵马大将军,战胜便准许他辞官。

    他原以为自己是刻意刁难,但温行舟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卜者,他用无名长剑一把,功力深厚,身形灵动,足以在混战之中杀进杀出。

    他后来问过暗卫,观温行周水平高低,得到一个“即使胜他也是险胜”的答案。

    这种人,怎么会被他不小心甩出的峨眉刺伤到?

    思忖间,温行周已经将落在地上的峨眉刺捡起来递给萧秣,同时将他手心的布条抽出来围住创口,血痕渗出一些,他便用了些力绷得更紧,边不在意道:“无碍。”

    萧秣见他只捡峨眉刺,自己又弯下腰把碎成两瓣的扳指捡起,“这扳指……我回头想办法赔给你。”

    温行周笑道,“不用,不值钱。”

    萧秣见他没有要拿回碎扳指的意图,便将它们收回袖口,不再说赔偿的事。

    温行周的血止不住,萧秣便严词拒绝了他继续再教他训练的打算,让他上去敷药包扎。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地厅,萧秣忽然问道:“老师教我使峨眉刺,自己却不会武功吗?”

    “原先是会的,只是几年前大病一场,险些丧了性命,病愈后肢体僵硬了不少,许多东西脑袋里想得出来,身体却承受不来了。”温行周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并不避讳,直言道,“人虽然失了功力,能换回一条命,也算是天意厚待我。”

    大病?他上一世怎么没听说温行周得过什么大病?竟会让人失掉武功?

    但温行周实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对他撒谎,何况就方才温行周伸手的动作,的确能看出来是有底子在的,不过是功力不足才叫飞刺伤到。

    温行周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自己上一世对他知之甚少,还是这一世除了他的重生,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发生了变化?

    他盯着温行周的背影,待头顶的地板被重新掀起,忽然见温行周坐在上沿的地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阶梯上行的他,“殿下,你刚才是故意的?”

    萧秣沉默了。

    他想到温行周会怀疑他的动机,没想到温行周会这么直白地问他。

    萧秣摇头,坦然道:“我在想古艻的事,真是分心。”

    他有意把自己分心的事说明白以示诚意,温行周倒也没有不信,反而顺着他的话被岔开了话题,“这古艻身上有些古怪。”

    第64章

    如果说温行周口中古艻的古怪之处是她对萧垣大到以致君王不早朝的吸引力的话,萧秣对于他亲手促成的效果当然心知肚明。但这事在此时的萧垣身上也不算是太古怪,毕竟萧垣自登基后便广纳天下美人进入后宫,寻欢作乐的场所更是新修了不计其数,就连萧垣生母太后的丧期也不耽误他在温柔乡里沉醉。

    如果说萧秣给他添的那一丁点鱼目香起了什么作用的话,只是叫萧垣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古艻身上,再没旁的心思找别人了。

    明纯皇后执掌后宫,察觉此事有异,但萧垣独断专权,她自己又身怀六甲,她求助无门,不得已将此事隐晦地告知了温行周。

    然而明纯皇后毕竟是后宫中人,在宫斗一事上比温行周更加敏锐,她觉得这事并非全由古艻策划,因为她能隐约察觉到,自己对于此事知悉是有人一步步推动的,而这人正是古艻。

    所以比起古艻用尽手段将萧垣留在自己身边的“眼见事实”,明纯皇后更隐隐觉得是有什么人借用了古艻原本计划好来“引诱”帝王的手段,来行另外更加不可预料之事。

    温行周将明纯皇后的发现一一告知于他,又问道:“殿下,其中有您的手笔吗?”

    “老师怎么会这么想,”萧秣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情,“除了宫中大事召集,我日日在观星阁中,老师难道不知吗?”

    他说得在理,温行周无法再言,萧秣见他手中血渍渗得更深,指了指他的手,“我知道你担心萧垣的安慰,但还是先回去将伤口处理好吧。”

    温行周一愣,却见萧秣已经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倦不堪,晃晃悠悠地往寝宫去了。

    古艻的事就这样无疾而终,倒不是萧秣这件事做得多么天衣无缝,而是明纯皇后早产了。

    这次早产的直接诱因并非是花园中的藤蔓,而是暴雨惊雷,惨淡的电光与轰鸣的雷声交闪间,坤宁宫前一处古树引来雷电被劈成了两半,明纯皇后一时大惊,提早发动。

    虽是早产,但已经比上一世她难产而死的时间又要晚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还没进第八个月……萧秣的峨眉刺旋转而出正中靶心,海安依照约定在通道处地板有节奏地敲了四声。

    萧秣从地下爬上来,温行周已经坐在朱雀殿的后殿中,第一句话便是,“明纯皇后的双胎夭折了。”

    萧秣愕然。

    “双胎都夭折了?”

    “是。”温行周点头,“此事一出,陛下估计大受打击,不多久就会传我去看看。你待在朱雀殿中,也不要再下去了。”

    温行周说完便起身要走,萧秣下意识追了一步问道,“那明纯皇后呢?”

    “目前是还有气,但也说不好。”温行周脚步不停,口中倒是并不隐瞒,跨出殿门又回头再叮嘱一道,“殿下,一定就待在朱雀殿中等消息,不可乱动。”

    萧秣无奈,“我能乱动什么。”

    温行周看他一眼,那眼神似说些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匆匆举着伞走了。

    暴雨雷鸣持续了整整一夜,日出时分海安出去了一趟,回来说明纯皇后的命保住了,宫中人都说是国师大人的功劳,又说早知道当初明纯皇后生产时也应该让国师大人伴行……诸如此类的话。

    虽然不知明纯皇后保住一命是否有温行周的作为,但有这种流言的出现对温行周来说很明显不是好事。

    白日里雷声小了,但雨水仍然一刻未停,从观星阁外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一说皇帝大发雷霆要坤宁宫中所有宫人为夭折的皇子皇女殉葬,一说太医院的太医们被拖出去斩了几颗头,又说皇帝急火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昏倒了现在国师大人正在施秘法……消息杂七杂八地传来,还是曼姑肃容斥责:“不得在殿下面前说这些无根无据的流言。”

    宫侍们都被温行周换过一拨,没换过的也叫曼姑和海安都训诫住了,虽然他们都看着自己伺候的殿下是个痴傻的,但曼姑这样说了,他们也都要听话,不敢再议论。

    萧秣倒理解这些宫侍们,他们名义上是他钰王殿下的宫人,实际上都是由观星阁统一管理,国师温行周眼下是已经掺和进明纯皇后难产一事中了,他们只听萧垣一会要宫人陪葬一会又要斩太医们的首,心里自然害怕观星阁被迁怒。

    上一世的萧垣似乎没有发这么大的火。

    萧秣努力回忆起萧垣上一世得知明纯皇后难产消息时的状态,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又正新得了美女在怀,对明纯皇后的死只是按部就班地查了,查不出结果便算了,按规制下葬了事。

    许是鱼目香与桫心龙涎的合力掏空了萧垣的身体,虚火内生,扰动心神。

    雨中又入了夜,萧秣老老实实在朱雀殿里闷了一天,终于听到海安来传说国师大人回来了,让他走密道去玄武殿。

    玄武殿与朱雀殿有一条地下密道,往常温行周亥时后来教他习武便是走的这条密道,后来萧秣也尝试走过,但从未走通。

    这次终于是温行周叫他走,萧秣提起十二分精神,边走边记,确定将这一条路线刻进脑子里,才按照节奏敲响了密道门。

    门一开,还未见人,先闻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

    他心下一惊,绕过屏风,便见一名穿着灰色衣袍的人端着一大盆血红色的水从另一端走了出去。这人萧秣也认识,是温行周在四方楼的师弟,唤作周丛书。

    看周丛书消失在房间中,萧秣快走几步到榻前,见温行周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眼框与耳朵和鼻子却都骇然向外冒血,他瞥见萧秣前来,似要张口说话,一张嘴却是又涌出一口鲜血。

    萧秣总算为何今夜温行周要让他从朱雀殿过了,而他的玄武殿中这浓重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了。

    他一把将温行周按回床榻,拿过小凳上的白布,却又无处下手,正犹豫着,周丛书又从外面端着空盆进来,这回他看到了萧秣,向他简单行了个礼,重新将盆放到温行周脑袋下方,温行周便歪了歪头,又吐出许多血来。

    温行周既然不在周丛书面前隐瞒他的痴傻,萧秣也不必再装,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莫怕。师兄这是受了反噬,将污血排进了就好了。”周丛书看起来并不惊慌,反倒安慰萧秣,“只是看着吓人些,并无性命之忧。”

    萧秣皱了皱眉,心里听周丛书这样事不关己的话有些意外,但最终也没说什么,等他说温行周已经将污血倒干净了,他要去处理,彻底离开了玄武殿,萧秣才拖了小凳坐到温行周的榻前,“到底怎么回事?”

    温行周气若游丝,一字一顿,“我替殿下把白芝送出中京了。”

    萧秣瞳孔紧缩,袖中的短刺已经做出攻击的态势,他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鱼目香,除了能与桫心和龙涎香一起起到催情的作用,还能中和后母毒的毒素,”温行周又躺着缓了许久才开口,“他原本是不想让明纯皇后活下来的……明纯皇后自己也不想活,你这一点鱼目香,把他们的计划都毁了。”

    而萧秣的鱼目香,来自于宫女白芝。

    白芝原先是在重华宫为他浣衣的宫女,因为不忍像旁人那般折辱他,甚至对他多加关怀,被驱逐出宫。

    没到年纪就被宫中驱逐的宫女,自家是不愿认回的,说亲也没个好去处。萧秣对之前的每一个被驱逐走的宫人都偷偷放了几颗金瓜子作为补偿,这是先帝每次召见他时亲手给他的,方能不被外人知道后夺去。这次萧秣依旧将金瓜子偷偷藏在她的包袱里。

    却不料被白芝发现了。

    白芝便成了这座冰冷皇宫中唯一一个知道他是在装傻的人。

    少女抱着他哭得双眼都肿了,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萧秣便叫她去给自己弄些鱼目香来。

    鱼目香极为常见,没人会对一名要浣衣的女子买鱼目香而感到意外,也没人会对一个被驱逐出宫的宫女忘记带走一包鱼目香而觉得奇怪。

    萧秣盯着温行周,这人丢下一个惊雷之后便昏了过去,留下萧秣的大脑嗡嗡作响——温行周是如何知道白芝的?温行周口中不想要明纯皇后活下来的“他”是谁?明纯皇后为什么自己也不想活?还有温行周……他怎么会在宫中将自己弄成这番狼狈模样?

    萧秣恨不得将虚弱的温行周从床上攥起来逼问个明白,但他只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

    忽然,昏迷的温行周似乎陷入了梦魇,他将薄被紧紧裹住自己,口中无意识地说了一声“冷”。

    正是仲春,温行周却喊冷。但一想这人方才七窍流血的模样,还是起身到他宫中翻找出一床貂毛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温行周仍然打寒战,萧秣疑心他究竟是身体失血过多寒冷还是梦里觉冷,伸手放进他被子里一摸,谁料竟果真毫无温度,他正要收回手,温行周却似感觉到身边这唯一一点热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温行周握着,感觉像被死人握着。

    要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能够被感知到,萧秣都怀疑他已经在昏睡中丧了性命。

    温行周身上的谜团太多了,偏生看起来他又像对自己有些作用的人,真要现在杀了他,萧秣倒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坏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萧秣用眼光描摹着温行周的面目,终于将袖中的短刺重新收好。

    第65章

    虽然只是在朱雀殿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天,但晚上接二连三地被温行周带回来的众多消息侵袭,萧秣在温行周昏睡过去的榻前还是慢慢涌上了困意。

    他确认了温行周重新彻底无意识地昏睡过去,便尝试着抽回手,密道已经没法再走通回去,他索性在温行周榻前打了个地铺,席地睡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朱雀殿中,正听见外面海安进来,说陛下召见。

    萧垣要召见他?

    他一个傻子,召见他能有什么作用?还是说,萧垣已经发现了鱼目香的事,怀疑到他头上了?

    这是温行周昨晚连夜叫他过去只为说这一句话的原因吗?

    萧秣满腹怀疑,沉默着让海安伺候他穿戴好见皇帝的服制,又调整好状态,顶着一张天真无辜的痴傻面庞被海安牵出了寝宫。

    朱雀殿大殿中,身着玄色长袍的温行周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与萧垣身边的大太监周明义站在一处等他。

    周明义上前传口谕,萧秣只做听不明白,傻呵呵地要伸手去扯周明义身上的腰牌,温行周先一步弯下腰来抓住萧秣的手,又向周明义不好意思道:“周公公,殿下心智未开,怕殿前失仪,不知道陛下允不允许我陪钰王殿下一同去会见?”

    周明义正烦自己要把这痴傻钰王带去御书房的一路上不得安生,有温行周主动请缨,周明义脸上笑容都真诚了几分,“陛下向来看重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为陛下分忧,自然是不妨事的。”

    于是一路前去。

    从观星阁到御书房有些距离,国师在大启地位尊崇,特许在御内行走可乘坐轿撵,往常温行周并不摆这份派头,但眼下放着个因被人扰了清梦而格外不安分的萧秣,观星阁的轿撵便派上了用场。

    萧秣与温行周同坐轿撵中,算是勉强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但外面的太监耳聪目明,他并不敢言语些什么,只是和温行周做些哄自己吃些糕点垫肚子的戏,一边抓过他的手摊开,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你身体好了吗?”

    温行周一愣,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反手握住萧秣的手,将他袖口向上撩起,果然见到少年手腕上印出发紫的指印。

    入了春,萧秣也不过才刚满十五,虽然在观星阁的照料下身量已经长得与温行周几乎相同的高度,但温行周始终还觉得他是个半大孩子,眼下见昨夜自己为了取暖过分用力攥着却不曾感到挣扎的手真是萧秣的,倒怔了片刻。

    萧秣不甚在意地将手抽回来,袖子又放下去,仍在温行周手中写了两个字,“无碍。”

    轿撵里不是说闲话的时机,温行周回过神来,也在萧秣手心将今日萧垣召他可能会问的事情尽数写给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以防面上自己的伪装露馅。

    头四个字便是“白芝鱼目”。

    萧秣实在想问这是怎么被发现的,略一犹豫,温行周已经接着向下写——“古艻可能也在”。

    萧秣点头,温行周手上不停,“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反抗,尽量吐”

    萧秣一顿,猛地瞪大双眼,温行周很轻地一点头,在轿撵已经准备停下前写下最后一句话,“他不敢杀你,回来我解决。”

    最后一笔落下,周明义掀起骄帘向内探进头去,正见温行周拿着帕子擦去傻子少年嘴边的糕点屑。周明义笑眯眯地请他们下车,又说陛下只召了钰王殿下进御书房,还请国师大人在屋外候着。

    萧秣与温行周都对这种安排早有预料,闻言只是装了装不情愿的样子,温行周稍稍一哄,萧秣就烦躁不定但仍然听话地跟着周明义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味,没有萧垣,只有两个泥塑似的宫人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屏风后却影影绰绰。

    鱼目香。

    既然萧垣让他闻,萧秣便真的闻给他看,他噏动着鼻子在殿里走来走去,终于找到香炉,他不怕烫似的扑上去一闻,却忽然脸色一变,直接蹲在地上吐了个稀里哗啦。

    那两个宫人这回有了反应,一个上来扶起他擦拭,另一个处理地板。

    一阵慌乱后屏风后人终于踱步而出,身着龙袍,眼下却青黑一片似被榨干了精血,他语气阴森,“七弟,在观星阁过得可好?”

    萧垣试探他的那些语言萧秣都装作没听见,只有他提及“温行周”三个字时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这也是萧秣一早想好的,完全没有反应也不行,何况,他还想挑拨一下温行周和萧垣的关系,别叫国师大人继续这么忠心耿耿地跟着这位皇帝干下去了。

    不管萧垣问什么,刚刚吐过一场的萧秣都是那个恹恹烦躁的模样,直到萧垣走下来掐住他的脖子,萧秣才猛地反抗起来。

    反正他是个傻子,被人掐住脖子时完全遵照生理反应去反抗总不会露馅。

    只是他现在已经生得高大,萧垣又亏虚到了极点,没两下便被他挣脱开来,他愤愤地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又上来两个太监,极为用力地扣住他的肩膊,萧垣狞笑一声,换做两只手一齐来猛勒他的脖子。

    萧秣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没了,他在想先帝给的那十二暗卫到底还出不出来,不会要真观察到萧垣给自己掐死的前一刻才动手——“陛下。”

    御书房的门开了。

    温行周无召闯御书房。

    萧垣双手撒开,回靠到座位上,语气仍旧阴阴,“温卿真是把七弟养的好,方才朕说那些话,他只有听到你的名字才抬一抬头。”

    温行周却只是跪下,看也不看身边仍在太监手中挣扎的萧秣一眼,“臣有负陛下重托,对钰王殿下教导无方,惹得陛下动气。”

    萧垣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他刚才闻见鱼目香吐了,怎么回事?”

    “香料一事臣并不在行,”温行周垂眸,“钰王殿下伤了脑子,有些味道会刺激他也是可能的。”

    “最近最大一笔鱼目是白芝买的,白芝就是从重华宫被遣出宫的,除了萧秣还能有谁?”萧垣烦得砸了一个笔架到地上,“国师,你能‘看’到鱼目和白芝,真的就‘看’不到白芝身后的人?”

    “看”?

    这就是四方楼的能力吗?能够“看见”过往?

    上一世他仇恨温行周与四方楼的一切,上位后曾通过暗卫卫十联系上无定庄庄主漆仁,扶植无定庄联系武林其他势力一举将四方楼铲除干净。

    他知道并非以武力著称的四方楼能在武林独占一方势力一定是有特殊之处,但他除掉四方楼之心太切,漆仁提出皇家不能插手四方楼被铲除之后的武林事宜时萧秣并没有拒绝。他不在乎四方楼究竟有什么古怪,只要四方楼覆灭,所有的古怪都与四方楼一起销于尘烟便是。

    但如果四方楼的秘术是可以窥见过去……也难怪四方楼楼主会成为大启的国师。

    萧秣用余光看向跪着的温行周,他向下磕了一个头,“白芝已死,臣无法追查死人的身前事,是臣学艺不精,请陛下治罪。”

    萧垣见他磕头,动作却是一顿,又站起身来走到温行周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国师,朕并非怪罪与你。只是……你待七弟如此用心,不知他是否分走国师在国事上的精力?”

    温行周向后退了一步,仍然不向旁边痛苦挣扎着的萧秣投去一丝目光,规矩道:“钰王殿下心智未开,稚子心性不足为扰。臣和四方楼皆与陛下和大启早已是同一条性命,臣事大启,便是事自己,必当用心竭力。”

    萧秣听见这话更是纳罕。他知道四方楼和萧垣是合作的关系,但是上升到“同一条性命”这种程度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所以温行周虽然帮他保命,却还要对并非明君的萧垣言听计从?

    这温家的四方楼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萧垣手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那一端萧垣得了温行周这句话,面上才露出些笑意,挥手叫两个太监将萧秣松开,“有国师这句话,朕今夜也能睡个好觉了。只是皇后痛失一双儿女,朕也心痛得很……”

    温行周垂眸:“陛下与皇后娘娘还年轻,子嗣还会有的。”

    萧垣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国师先去吧。”

    温行周便拉着萧秣,齐齐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回到观星阁的朱雀殿中,屏退了宫人,萧秣也不再与他绕弯子,直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昨天为什么伤的这么重?”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笑道,“我以为殿下会问我怎么知道鱼目香的事。”

    “我又不是聋子,你和萧垣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应当是你们四方楼的秘术。”

    温行周颔首,“殿下聪慧。”

    “四方楼,观四方,古、今、生、死为四方。”

    明纯皇后难产,皇后生,胎儿死,自然是生死之事。

    温行周能够通过他们追溯到萧秣在香料上一事做过手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又是谁想让明纯皇后死?为什么要她死?为什么明纯皇后自己也想死?”萧秣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几个问题,紧盯着温行周要个答案。

    “后几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看’出来的,看不到前因后果,我也无从得知。”温行周摇摇头,继续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殿下不必忧心,那只是一点使用秘术的反噬,血吐干净便无事了。”

    “倒是殿下,经此一事该乖一些,”温行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宫中处处都是眼睛。”

    第66章

    乖,是不可能纯乖的。

    反正等萧垣真正身死的那一日,也不会再有人需要温行周去用秘术窥见究竟是谁加速了萧垣的死亡。

    不过温行周也只是嘴上警告他这一句,现在的温行周根本无心管他究竟乖不乖——连月暴雨,沅水决堤,下游平原无一幸免,灾民流离失所。但萧垣此刻还沉浸于失子的烦躁中,无心过问政事,将灾情全权交由左相李康安处理。这李康安年纪已大,从先帝在时便是大启的丞相,李党浩浩荡荡几代人,水患一事每个人都要从中捞一笔才好。

    上一世温行周也为此事烦忧过。

    但又不能做什么。

    大启需要做事的官员,但没有好处,谁愿意做事?何况现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即便事做得好了也不会被看到,不如趁着还有机会多攒些油水。

    沅水流经大半个大启,总不能每一处受灾之地都由他温行周亲自去赈济。

    这事温行周解决不了,萧秣解决不了,重来一世的萧秣仍然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播下去,三成变成掺了石粒儿的粥进了灾民的肚子,七成进了李党的口袋。

    但灾后的瘟疫,萧秣倒是对上一世最后改进出来的药方还有些印象。

    萧秣让温行周去找太医署的一名叫霍鸣的小大夫,让他将前朝已有的医方都拿去研究,改良出一副针对此次瘟疫出现的新状况的新方。

    温行周狐疑地看着他,“这霍鸣是什么来路?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殿下如何认识他?”

    “我在重华宫中时有伤病,无人替我请医生,只有白芝愿意用闲暇时间去太医院求些碎药沫回来,有一次认识了霍鸣,霍鸣就答应同她一起来重华宫给我看看。”萧秣说得这话并不假,所以上一世久居深宫的他被人恶意传染上这场瘟疫之后,就成了霍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实验品,好在实验成功了。“霍鸣医术高明,就是太年轻了,说话又刻薄,一直被其他太医们打压,国师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温行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即便如此,殿下就确定他能研制出对这次瘟疫症状的新方?”

    “不确定。”萧秣并不把话说满,“只是霍鸣痴迷于医术,没有其他的心眼,比起那些老头,我更信任他。”

    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大上十来岁的霍鸣竟老气横秋,温行周不自觉笑了笑,“好,既然殿下信他,那我信殿下。”

    布置完这事,萧秣也算放松些心情,等待这一世自己再染一趟瘟疫。

    毕竟皇帝每每看到萧秣这个人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疫情期间不去叫人想法解决倒想借机用此事了结掉自己,也是他独有的一份心计。温行周现在常常不在观星阁,阁中人心散漫,若是这样还不能被染上瘟疫,萧垣又该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恢复心智了。

    萧秣等了几日,待中京终于出现疫情,而霍鸣的新方还差些火候时,他等来了同一份的痛苦。

    海安不知道他已对此事有数,在被禁卫军封锁的朱雀殿外仍有隐隐的哭声传进来。

    上一世萧秣烧得糊里糊涂,偶有清醒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大仇未报竟要这么死去的痛苦,竟不记得有没有人替自己哭过。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场瘟疫仍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他总是在昏睡过去的灼热里梦见上一世,有时是昭皇贵妃抱着他往观星阁跑的路上汗水滴在脸上,有时是冰天雪地里臭烘烘的猪圈和牛棚给他带来微薄的一丝温暖,有时又是四方楼的山头上火光冲天,烧得他面上火热,眼睛也脱了水,要被一同点燃。

    这把火烧得太猛太大,烧得梦中前尘往事都碎成黑烟围绕着他时,忽然,他醒了。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道温行周信了几分,又或是全然不信。

    他没有再睁眼睛,听见温行周知趣地不再深谈,只低声叮嘱海安和霍鸣照顾好他,届时先帝发丧,新帝还需要出面主持仪式。

    萧秣果真也是累了,原本大病未愈,一醒来又消化了如此大的消息,脑子里还在转,身上却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了。

    又休整一夜,霍鸣给安排除了药汁还有药膳,直吃的萧秣浑身上下都是苦味,才同意他可以出门行走。

    天还未亮,温行周便与海安一同进了朱雀殿,伺候他更换服制。

    为了说话做事自在些,几人将其他宫人都打发出去,一切都由海安亲手来做。然而重来一世,萧秣远没有上一世等来这一天时那么激动,比起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海安,他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萧秣通过铜镜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我?”

    温行周亦通过铜镜与眼前的少年帝王对视。

    他已有些摸清萧秣对自己称呼的关系,叫他老师时,常常在示弱装乖,叫他国师时候,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萧秣对他有试探是应该的。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了。”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不明白,您完全恢复了心智,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位明君,为什么还需要我摄政?”

    他还是问出了口,海安为他梳发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萧秣知道,海叔也想问这个问题。

    海安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秣却主动拉着人不让走。

    海安虽然也和萧秣一起受过温行周观星阁庇护,但他始终只将萧秣认定自己的主子。能陪着萧秣登上皇位,他也能向远在南方的何将军和九泉之下的昭皇贵妃交差了。

    却半路插出一个什么摄政王,叫他的心又提起来。

    萧秣并不觉得温行周的问题难以回答,他似乎并不隐瞒自己力不从心的方面,“国师觉得,李相一党,占大启官场几成?”

    不用温行周说,谁都知道,李相除了年高望重,子嗣众多,还生了两个好女儿,一个年长的做了先帝当年的宠妃,一个年幼的又做了萧垣的贵妃。他的儿女都在大启这座皇宫里深根发芽,李党,半壁江山都不止。

    萧秣要用他铲除李康安?

    温行周垂下眼睛,“陛下,观星阁,只观天下,不涉前朝。”

    “所以要你做摄政王。”萧秣不为所动,“何况,你们观星阁涉前朝之事还少吗?怎么为先帝做得,为朕就做不得了?”

    温行周哑口,半晌方苦笑一声,“臣遵旨。”

    海安已经替萧秣梳好了头,萧秣便不再看铜镜,他直接侧过身来,叫温行周站在他的身前。

    皇帝坐着,温行周站着,便只能俯视。

    温行周身形略一停顿,撩起玄色长袍跪了下去。

    萧秣见他这样顺从了,一时竟也无从发难,他静静地看着终于跪在自己脚下的温行周,又想起上一世的温行周曾为了保全四方楼其余人的性命曾匍匐在自己脚下,背影佝偻得甚至像个耄耋老人。

    没有结果。

    萧秣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之间的仇并非一人对一人,而是一族对一族,只能这样报。

    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少年帝王明黄色龙袍覆盖的膝上,反出的金斑打在温行周的脸上和身上。

    温行周侧了侧头,好叫那光斑不落进眼睛里。

    萧秣还会说什么?

    他又要怎么应对方能不连累四方楼?

    温行周同样感到倦怠,但他的心神不敢有一刻放松。

    终于,面前的皇帝动了。

    皇帝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说不出什么语气,“温行周,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生白发了?”

    第67章

    上一世,萧垣的葬礼上,是一口空棺。

    本该在棺内的尸体被萧秣想法子偷偷留了下来放在地牢里,亲自指挥着人将他的尸体扒了皮抽了骨,头颅砍下来,放在昭皇贵妃的墓前祭奠。从温行周手中夺权亲政的第一年,他去宗人府接他的兄长——废太子萧瑛出来一同去祭奠,才发现只长他十二岁的兄长须发灰白形容枯槁,他已经知道萧垣死了,萧玉继位了,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萧玉并不是痴傻的傀儡皇帝,他又真正坐稳了帝位。萧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弟弟的手臂,深深凹陷的眼眶滚出两行热泪。

    他们一起在母妃的墓前磕了头,当晚萧秣想留萧瑛在宫中,但萧瑛却说已经习惯了宗人府中的床榻。

    萧秣离开宫中时还太小,又与萧瑛分离了太久,要说共同记忆,真正没什么话可说,萧瑛一坚持,他只得听任萧瑛回去。

    当夜,萧瑛自缢的消息就传进宫里。

    萧瑛什么都没有给萧玉留下。

    但萧秣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萧瑛活了前半生,就做了半辈子的太子。一朝贬为庶人,妻子难产、小儿夭折、幼弟失讯、母妃亡故……有希望的时候活着很容易,没有希望但有恨的时候也可以活着,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恨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这一世的萧垣是染疫而亡,进棺前便由萧秣与霍鸣做主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烬,再要开馆扒皮抽骨已做不到,即便还能,萧秣也没那种想法了——人死灯灭,这种苦痛不叫萧垣生前受着,死后对他的尸骨再残苛又有什么意义。

    萧垣的葬礼结束,萧秣要海安陪他去宗人府。

    行至此刻,他仍然没有想好怎样才能开解萧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必须要去。总不能叫萧瑛还从外人口中才听到萧垣死了的消息。

    宗人府里一片沉寂。

    宫人已知国丧,但也都知眼下仍是摄政王温行周把持朝政,对萧瑛并没有什么忽然的优待。

    眼下忽见萧秣单独带着太监前来,虽然吩咐都由太监去说,但帝王看着也并非原本痴傻模样,不由心头一紧,赶紧垂下窥视天颜的脑袋,去请萧瑛来前厅。

    萧瑛仍是上一世暮气沉沉的模样,见到萧秣开口说话时才眼神微动,有了些亮光。

    萧秣把自己的情况与萧瑛说了,又把海安拉到他身前给他介绍。萧瑛看着海安,也是感慨颇多,随着萧秣叫了声“海叔”,又叫得海安跪下去哭了一场。

    海安这么一哭,萧瑛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又听海安边哭边絮絮叨叨萧秣被找回来这些年在宫中苟活的苦楚,萧瑛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萧秣抱紧怀里,滚滚热泪流在他的后颈。

    萧秣沉默片刻,伸手拥住萧瑛的后背,“哥……”

    “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受了这么多苦……”萧瑛泣不成声,“你小时候,父皇和母妃最疼你,他们要是知道……”

    萧秣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出来了。他眨了眨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哥,已经好了,没事了。”

    顿了顿又说,“哥,你要帮我。”

    这是他见到萧瑛时想出来的唯一一个法子。

    他要给萧瑛一个活着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帮他。

    帮可怜弟弟萧瑛这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皇帝,坐稳帝位。

    “假如贤王殿下有心要坐这个位置呢?”温行周看着萧秣一笔一画将册封萧瑛为贤王的诏书亲自写好,轻声问他,“贤王当初毕竟只差一步。”

    “那就给他。”萧秣头也不抬地写好最后一笔,盖上玉玺,“这个位置原本就该他坐。”

    只不过萧瑛是被成祖皇帝亲口废掉的庶人,萧秣好歹是先帝亲口承认的皇帝和钰王殿下,两相比较,萧秣竟然成了更名正言顺的那个。

    萧秣将诏书递给海安,直起身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陛下孤身去宗人府,已叫人看出陛下是装傻的事了,现在朝里风言风语,猜是陛下疫情高烧一次又把脑子烧好了,都在找臣要个说法。”温行周静静地看着他,“臣便来求问陛下,怎么处置?若是要公开了,臣也可卸掉摄政的差事。”

    “恢复了正常,不代表马上就能做大启的皇帝,”萧秣仍然摇头,“你就和他们说朕是恢复了心智,但一切认知还停留在当年四岁的时候,万事都要从头学过。大启仍然由你摄政。明日早朝,我也会照这个说法。”

    温行周并无异议,“臣遵旨。”

    萧秣向堆着奏折的书桌扬了扬下巴,“老师,请吧。”

    既是要和大臣们说由温行周继续摄政,便要把戏做个全套,折子上要留温行周的笔墨。

    温行周明白他的意思,走到书桌前,却是将奏折拢起搬到旁边那张小几上,才向小凳上坐下去,拎起笔来。

    然后又张开嘴,把奏折上的内容都给念了出来。

    萧秣要把奏折给温行周批,并不代表他就对内容完全不管,事实上,这些奏折他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温行周口中的内容和奏折上写的内容的唯一区别,就是温行周省略了那些繁琐拗口的废话,把真正重要的事情有条有理地挑了出来。

    萧秣有些意外,侧头看去,正与温行周望向他的目光撞上。

    温行周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陛下怎么这样看臣?”

    “这话该我问老师才是,”萧秣也不与他绕弯子,“这些折子老师批了便批了,怎么还多此一举?”

    “陛下才是大启的皇帝,臣不过是越俎代庖,”温行周道,“陛下有做明君的德才,便不能荒废了国事。”

    萧秣扯了扯嘴角,忍无可忍,“温行周,说人话。”

    温行周持笔的手一顿,忽而笑了,这是萧秣第二次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是问他的白头发。

    那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温行周后几日晨起梳头时,还是下意识将那几丝突兀的白发压在了黑发下。

    这次语气和吐词更加不敬,还罕见地带上少年人的不耐烦,温行周却忍不住要笑。

    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分明还有许多事压着等他做出选择,但他竟也能见缝插针地为萧秣的不耐而察觉乐趣。

    见他笑,萧秣将手下的宣纸揉了个团丢他,温行周不躲不闪,便被砸了个正着。

    温行周便不再用往常面对萧垣时恭敬到虚伪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扳倒了李党,就放臣走吗?”

    “何来放不放你一说,”萧秣眼睛轻轻阖上,留着一条缝隙看他,“即便朕亲政,老师你也是大启的国师。”

    “臣有一师弟周丛书,陛下也识得,他性纯人和,修行已在臣之上,可以接替臣做大启的国师。”

    萧秣沉默片刻,“老师这是执意要走?”

    “陛下,大启每一任新帝继位后,都会换一位新的国师。”温行周从容道,“这是旧例。”

    这事萧瑛也同他说过。

    萧秣问萧瑛对温行周和四方楼有什么了解,萧瑛说他与温行周几乎不相识,只对温彻有些印象。于是同他说了四方楼与大启的的历史,也包括温行周口中的这个“旧例”。

    前朝末年,各州郡四处分散,豪强并起,各立为派,太祖皇帝一身神力,拉兵买马,一路攻克。一次受亲兵背叛,连吃几场败仗,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自己也被敌人追杀至山林,濒死之际遇到了下山换购物资的四方楼人温仕凤,为其所救。太祖皇帝伤愈后原只想留在四方楼做个洒扫混口饭吃,但温仕凤言观他有真龙之相,又替他算出几元大将的方位让他去寻。太祖皇帝依言再战,果然战无不克,最终夺取了帝位,改号为启。

    为感谢温仕凤搭救指路之恩,特地立下承诺,大启每一任皇帝都要奉四方楼中一人为国师。一直以来隐于山林的四方楼因此才出现在武林众人的视野中。

    温仕凤为人正气,自认是武林中人不该卷入朝堂,但太祖皇帝执意要如此,四方楼又的确因寂寂无名而缺少后继者,温仕凤便为四方楼后人立下几条规矩,一是只观测,不干涉;二是为不参与夺嫡之争,新帝既立,国师也要更换新人;三是前任国师离宫后不得继续在朝堂为官,也不得回四方楼。

    大启自太祖皇帝后几百年,四方楼众人均遵照此规,佑大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还是萧秣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听说四方楼的规矩,按萧瑛所说,自温彻这任国师之前都是这样施行下来的,四方楼成为一方势力,国师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与丞相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没有人会想到,温彻会帮助当时还是皇子的萧垣搅起他们的斗争,彻底违背了四方楼的规矩。

    至于温彻这么做的原因,温彻死了,萧垣也死了,这个原因或许再无从知晓。

    又或许温行周知道,但他会说吗?

    上一世的温行周,其实也不算遵循旧例。他在萧秣亲政后为辞官又去做了兵马大将军,平定与西羌的战乱的最后一役中为西羌剧毒箭只所伤,需用虹极蛇蜕入药方可保住一双腿。

    虹极蛇是一种极为珍稀的剧毒之蛇,传说百年一蜕皮。曾经市面上所有的虹极蛇蜕都被先帝为救治七皇子痴傻之症收录宫中,没有用完,还剩了些许,仍在宫中。

    温行周的大夫向太医署求药,宫中却迟迟没有答复。

    第68章

    三日后,宫中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进观星阁,奇珍异宝珍稀药材无数,其中就包含虹极蛇蜕。随着这些赏赐一同来到观星阁的,是萧秣。

    大夫已拿着虹极蛇蜕去熬药了,温行周身边只有一名总角孩童阿新在身边陪着,见萧秣踏进观星阁,温行周强撑着病体,要下床行礼。

    萧秣扶了他一把,手上带着力度将他“安放”回床上,“老师不必多礼。”

    两年未见,尚未及冠的帝王已长得愈发高大俊朗,弯腰搀扶的姿势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漂浮着檀木与龙涎的淡淡混香,温行周一时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站在御书房门口看少年天子埋头批折的午后。

    帝王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瞧他,一双黑眸中说不清掺杂着什么情绪,但温行周想或许是自己心有所指,他觉得萧秣此刻不太愉悦。他想正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谢恩的话,便看见天子毫不见外地伸手去掀他披在腿上的薄毯。

    因着毒素的影响,温行周反应的速度不及萧秣伸手的动作,那双因中毒便肿胀呈深红色又爬满瘢痕的腿就暴露在空气中。

    温行周下意识向里缩了一下,萧秣于是也似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将薄毯重新覆盖回去。

    他垂下眼睫,“温卿的腿……”

    说话间称呼又换成了“温卿”,温行周心中有些不知来处的憋闷,这是当时他向萧秣请辞而不被允许时,萧秣对他的称呼。

    温行周的思维涣散了一秒,忽然与帝王的眼睛对上,萧秣问,“你恨我吗?”

    温行周陡然一凛,方意识到帝王方才的关心或许是要来亲眼看看他的腿是否真的将要保不住。

    萧秣对他是有敌意的,温行周知道。

    但或许是因为萧秣少时受过的苦楚太多,而他曾短暂地给了萧秣一些庇护,在这份敌意之外,又压存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

    少年人会在他因卜天而透支难立时下意识充当他的支撑,使他不必在殿外失态跌倒;会在萧垣又想了一出劳民伤财的主意时少折腾一些琐碎小事;会在以为他睡着看不见时为他关上朱雀殿中的窗户,哪怕他只是在夜间多咳嗽了几声……分明萧秣装作痴傻是为了自保,但他好像总还怀着要顾全他人的心。

    后来萧垣死在妖妃古艻的床榻上,众臣不敢找西羌要个说法,却纷纷要古艻陪葬。自己还未亲政,萧秣却要替古艻寻一条生路。

    温行周问他为什么,年轻的皇帝扯了扯嘴角,说古艻一介弱女子,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国家多谋些利益,在萧垣身上即便使了些手段,又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呢。

    他好像在说古艻,又好像在说些旁的。

    温行周遂了他的愿,萧秣向他道谢。

    温行周笑道,“为陛下分忧是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他当然觉得萧秣此举是多管闲事,一个西羌来的驯马女,不管因什么原因死在了大启,都不会有人追究,偏偏萧秣要让她生,徒增许多麻烦。

    但他无法对萧秣生出埋怨的心思,他能明白这不过是命运多舛的少年人的物伤其类。

    所以他也不恨萧秣,这不过是帝王应该有的行事风格,他该为大启有这样与萧垣截然不同的能君明君而欣慰。

    只是仍然掺杂着些许他自己不愿察觉的涩意,他们本可以做一对真正不必如此猜忌的君臣……甚至更多。

    温行周的目光落回薄毯边缘帝王的手,翠绿色的翡翠扳指正被他无意中地转动着,温行周说,“臣不敢。”

    “哦,不敢。”萧秣似笑非笑地点了头,算作这段无头无尾对话的结局。

    有了虹极蛇蜕入药,温行周的一双腿终于保住了。一月之后,他开始重新练习行走,两个月之后,他已经能够抛下拐杖。

    他要入宫谢恩,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被截停,是四方楼的求救密信。

    四方楼包藏邪教中人,由无定庄庄主漆仁领头,携众门派前往四方楼搜索,一夜之内,四方楼沦陷。

    四方楼众人死伤无数,幸存者却不见踪迹,只有一名侥幸逃脱的楼中弟子,发现各个门派之中还掺有朝廷的士兵,便发出密信,请温行周向启帝寻求帮助。

    温行周不会蠢到以为这件事完全没有萧秣的手笔,于是他用刚刚可以站起来的双腿,跪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

    萧秣并不掩盖自己就是这件事的发起者,也并不理会他的跪下。

    但温行周太过执着,一双刚好的腿因膝行再次血肉模糊。

    萧秣终于回过头来,语气带着真实的疑惑:“温行周,你知道我的母妃和兄长因何而死,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我的母妃的何家近些年是何种境况,现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四方楼?”

    他这句话似给温行周下了最后的判决,温行周沉默良久,问他,“那陛下想如何处置我呢?”

    萧秣将他留在宫中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不许他与外界交流。

    不知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来将他带去观星阁,八面亭内外已尽是四方楼中人,他们被镣铐禁锢,惶惶无定,见他来都眼前一亮,却见温行周摇摇头,向众人行了大礼,口中只说,“是我拖累了大家。”

    他们尚不明白这句话由何来处,只见观星阁各殿宇火光冲天,浓烟与剧热席卷扑向……

    一夜大火,溯溪以西,只剩灰烬。

    此后大启再没有四方楼,再没有观星阁,也再没有国师。

    温行周是大启最后一位国师。

    这一世,大启最后一位国师仍然语气平缓地将奏折内容一一说出,时不时还要问问萧秣的想法,端的是一派师生和融君臣相宜的模样。

    扳倒李党之事需徐徐图之,春闱在即,定主考官一事便成了重中之重。

    温行周料他不喜李党,选了一位叫詹正文的光禄大夫,萧秣抬头看了一眼他,等温行周将人向他介绍完才摇头,“不行。”

    温行周意外,“为何?”

    因为詹正文上一世的确被他利用大大削弱了李康安的势力,他也待詹正文不薄,让他官拜丞相。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与西羌勾结,在温行周死后,西羌举兵入境。

    萧秣阖着眼皮在脑子里又筛了一遍,“史逸春。”

    礼部尚书郎。李党。

    温行周更加意外,神色几变,最终点了点头,“……是。”

    “史逸春虽是李党,为人却刚直善纯,”上辈子他为抗击西羌御驾亲征,史逸春一介文官,还是离兵部十万八千里的礼部文官,却愿意随他上阵,最后死在他身前,萧秣想给他一个机会,“选他,李党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你也好做。”

    “刚直纯善”这四个字从萧秣口中说出,分量很足。

    年轻的礼部尚书被这张惊天馅饼砸中,退朝后自来御书房谢恩。

    萧秣前夜里又做了梦,觉睡得不踏实,史逸春进了御书房便见得少年帝王半倚在座椅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跪在跟前不敢做声。

    萧秣半梦半醒间瞥见史逸春来了,便将手一伸,“起来。”

    史逸春依言爬起,见那只手仍架在座椅扶手上虚空停着,下意识伸手放在帝王的手心下托着。

    萧秣已经意识回笼,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宫中御书房而非上一世的军营,但见史逸春在面圣第一面时仍做出了上一世熟悉后同样的动作,不免好笑。

    少年帝王原本便长了张如玉如翠的面庞,只是平日冕旒下的五官木讷不动,减了几分神韵。眼下并无冕旒上珠链的遮挡,这张面庞向他一笑,史逸春陡然间失了神。

    温行周推门进来,便见到这幅模样。

    萧秣什么时候与史逸春这么相熟?分明萧秣在进宫后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而萧秣幼时离宫前,史逸春甚至还没有参加科考。

    他着意弄出些声响,史逸春才反应过来,又向温行周行过礼,脸已经红了。

    “史大人礼部出身,应当知道直视天颜为大不敬。”

    史逸春面色又一白,又要跪下。

    萧秣笑了,心道温行周倒与他配合默契,一冷一热够把这位过于年轻的尚书郎给拿住,“好了老师,你要把朕的主考官吓破胆了。”

    史逸春听不出他口中正反义,温行周却能听出萧秣心情不错。

    分明上朝前还恹恹地毫无精神……

    他分了些心,果然觉得萧秣待这位史大人有种没由来的亲近和信任,但见史逸春却并无与天子相熟之感,只是君恩浩荡满脑门要为帝王鞠躬尽瘁的热汗。

    送走史逸春,温行周才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史大人的妹妹还未婚配,知书达理……”

    “停,”萧秣打断他,“不是在说史逸春吗,怎么扯到他妹妹身上去了。”

    “前几日有折子递上来希望陛下立皇后,陛下不让批复,今日人找到臣跟前来,要臣替陛下做主。”温行周垂眸将袖中的奏折递给他,“臣见陛下与史大人相谈甚欢……”

    “史逸春是史逸春,朕可没惦记人家妹妹。”萧秣摆了摆手,“朕也不打算立后,老师替我想法子挡过去吧。”

    上一世可没这一出戏,奏折里说说立后便罢了,没人想让他真的联系上哪个大家族势力,更不用说还专门为了他立后的事去找温行周说道。想来是这一世萧秣公开自己恢复心智,又在春闱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新提拔了个没有丝毫经验的新主考官,李党起了疑惑要来试探他。

    若真是能立后留下子嗣,估计下一步就是把他做掉,换他的孩子做傀儡皇帝来扶持。

    萧秣看温行周点头称是,又问他,“老师看史逸春这人怎么样?”

    第69章

    分明将人都选好了定好了,又来问他怎么样。温行周愈发摸不清帝王的心思,索性直言道,“依臣之见,史大人有才情有正气有心性,但不多。”

    萧秣的茶水都含在口中了,听到这句话险些呛住,好容易咽下去,语带意外,“老师这么不待见他?”

    “臣不过是如实回答,”温行周垂着眼眸,将史逸春是哪年恩科哪年拜入李党门下哪年入翰林苑调礼部一一说来,最后总结,“虽然如此,史大人确实是现今对付李党最合适的人选。”

    确如他所说,史逸春并不是个处处都拔尖的人才,所以明明是难得少年时就二甲传胪的进士,又拜在李康安门下,还在礼部平庸许久得不到提拔。也正是因为李党并不把他当个重要人物,史逸春才会对看重自己的帝王这般感恩戴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党的对立面。

    缺点也有,就是他脑子转的不够快,萧秣得时时教导他。但这也并非全然坏事,聪明的刀有聪明的用法,不聪明的刀也有笨用法。

    原本他想将调|教史逸春的事丢给温行周去做,但又想起四方楼那一事尚未平,万一叫史逸春又成了什么“温党”,得不偿失。

    于是常叫史逸春来御书房伴驾,只差把一些东西揉碎了塞给他听。

    这时候温行周常常不在,他忙于春闱之事,温行周便免不了要多费些心神盯着李党在其他事上占位置捞油水,再不冷不热地争些什么,李党倒不觉得温行周是为萧秣争,只觉得这位先帝时便被奉为国师大人的摄政王也并非不理红尘俗世,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中人。

    春闱进入尾声,殿试里坐着的考生,半数已经拜入李党各人门下,还有小半数琢磨帝王心思,决心赌一把,拜在史逸春门下,另余个别几个考生,有的找了中京里的大儒拜下,也有孤身一人对自己满怀信心的。

    萧秣坐在上首,摄政王温行周坐在他左下侧,主考官史逸春坐在他右下侧。

    殿试的题目是萧秣出的,不问儒学也不问党争,只问对付西羌之法。

    温行周有些意外他的题目,但没有提出异议,对外仍然宣称是自己的意思,毕竟前两年成文德戍边一直稳定,还有次偷袭了西羌的老巢,重病的老西羌王受惊而亡,而后几个王子为争王位发生内乱,元气大伤恢复了几年,但一旦他们恢复好了,马上就将卷土重来,萧秣这题堪称是未雨绸缪。

    只是这题交由来参加殿试的这些读书人,怕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但是温行周不愿意挫萧秣的兴味。萧秣是个很适合做皇帝的人,而适合做皇帝的人往往要叫人猜不出想法,也往往要不能表露自己的喜恶。

    这是难得让温行周能知道萧秣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机会,他要是提醒了萧秣,这位多思多虑的少年皇帝又该分些心神去揣测自己的意图和遮掩真正的想法了。

    萧秣不知道温行周的思虑,他的目光已经定在最靠近自己角落里那名考生身上。

    比起其余考生笔下艰涩的模样,他的行文流畅许多,只有思考时略一停顿,很快又写下去。

    萧秣很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上一世,他扶植詹正文对抗李康安时,西北军曾经传来异动,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腾出时间来去调查此事了发现是西北军中有名三甲出身无名无权被兵部“发配”西北军的小吏,提出以通商换交战的做法,当时的西北军兵马大将军温行周和西羌的安鲜王子都认可这种做法,于是果真相安无事平静了几年。萧秣觉得此法不错,于是放下心思继续处理四方楼之事。

    没有料到西羌的双甘王子竟勾结到当时已经被贬为督尉的前大将军,夺走了安鲜王子的属地后又回过头来攻打大启。

    最终国破。

    虽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但萧秣依然对那名小吏提出的方法很感兴趣。

    大启经由萧垣这一顿折腾,现在已经是一副空壳,空有庞大的外表,实际根本经不起一次战争失利。比起兵马征伐,大启更需要修生养息。

    好在这一世西羌的边境上还是成文德的强硬防线,如果在强硬防线下能把这名小吏的通商之法执行下去,或许能达到他要的效果。

    现在的重点是,找到这个今年科举中只考了三甲不被看到的兵部小吏。

    卷子终于收了上来。

    由史逸春带领读卷官们先行评判,遇到无法决断的再报萧秣和温行周。

    不多时,那个熟悉的方法就被写在卷子上送到了萧秣眼前。

    萧秣把卷宗推给温行周,“老师看看。”

    温行周细细读过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完却也多了几分肯定,看向萧秣,轻声问,“陛下想点他状元?”

    萧秣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这份卷子放在了待评一甲的分类里。

    等将余下卷子尽数看完,萧秣才说,“状元榜眼都给李党,探花……史卿,叫边嘉玉拜到你门下吧。”

    史逸春面露惶恐,萧秣摆摆手,“就这么选吧,不然李党不平,你也不好做。”

    于是状元点了李党的孔经国,榜眼选了江翰飞,探花则是萧秣看中的边嘉玉。

    选边嘉玉做探花郎也说得过去,毕竟整个大殿中只有他年纪尚轻,面容如玉,担得起探花之名。

    传胪大典之后的恩荣宴由左相李康安主持,这是新帝登基后的首场恩科,为表恩典,萧秣与温行周也在恩荣宴上露了一面,为新进士选簪花。

    孔经国年届大董,江瀚飞也人至中年须发稀疏,只有边嘉玉神明爽俊颜丹鬓绿,由翠芙蓉衬着,更是姿容无双。萧秣笑道,“朕是可惜宫中没有个公主,不然非要与探花郎结个姻亲。”

    他这话是笑着对温行周说的,温行周便也笑着附和,“可惜臣也并无姊妹。”

    边嘉玉看出来萧秣喜欢他,尚未受过官场磋磨,一张面上笑魇如花,直视着帝王的双眼,“谢陛下夸奖。”

    萧秣又见他不卑不亢难得可爱,又赏了他一方墁岭来的贡砚,惹得众人眼红不已。

    按大启例,探花是封七品官,萧秣准了李康安为孔经国和江瀚飞请的官职,却未给边嘉玉一个官职,而是叫他六部轮转,将他那个以商止战的方策给落地。

    于是边嘉玉得了萧秣的腰牌,从兵部开始轮转,得了空便往御书房找萧秣谈自己的想法。他同史逸春谨小慎微的性子有些不同,从他敢于在殿试上写这种前人从未有过的言论便能看出来,但萧秣在宫里难得见这种人,倒也对他宽容许多,连史逸春见了都要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萧秣这头动作不小,温行周就得花心思与李康安一党周旋遮掩,再从各事各部中计较锱铢一番,着实费动心力。

    再见帝王御书房里和乐融融笑意盎然,只在他求见时霎时沉默,不免心里生出些纷杂的思绪。

    萧秣叫他坐下,又叫海叔端了茶盏和一碟点心来给他,“这是边大人这几天在酒楼里最喜欢吃的糕点,他自己贪嘴也就罢了,还非说是宫中都不可能有的味道要带进来给我尝尝,老师也试试。”

    这行为着实逾矩,但见萧秣并无丝毫不悦,反而轻松惬意地边打趣边让他也尝尝边嘉玉带来的吃食,足以见得他现在心情的愉悦。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

    温行周那点不知来处的烦闷忽然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漫上来的一丝酸痛。萧秣的人生中只有四年的无忧岁月,剩下的尽是痛苦、压抑与忍耐。眼下不过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同龄人来哄他开心,何况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何必招人嫌恶地再说什么帝王要注意入口的提醒。

    温行周尝了一口糕点,又看向正惴惴期待着他评价的边嘉玉,忽然开口,“边大人与史大人似乎有几分像。”

    他这话突如其来,叫边嘉玉与史逸春马上看向对方的脸,萧秣也来了兴致,仔细盯着他二人瞧了瞧,点头道,“还真有点像,你们的鼻子下巴……嘴唇……”萧秣笑着看向边嘉玉,“难怪我一见你,就想让你拜到史卿门下。”

    史逸春想了想,“我祖籍是广安云江的。”

    边嘉玉眼神一亮,“我母亲也是广安云江的!”

    萧秣乐了,“你们再多盘盘认识的族人,说不好几十年前是一家人。”

    温行周没说话,只看着他们君臣相宜,只是萧秣和他们聊着聊着或许是忽然忘了自己面前的点心碟子已经空了,顺手又拿了温行周盘子里没动过的糕点塞进了嘴里。

    温行周的眼神便不自觉地追到萧秣身上,心头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萧秣居然喜欢吃这么甜的味道。

    正心不在焉地四下发散着思绪,忽然又听边嘉玉道:“我还以为陛下与温大人关系不佳,没想到……”

    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史逸春从背后打了一下,史逸春已经瞬间收敛了笑容,额上后颈冷汗都冒了出来,恨不得一手捂住自己这个便宜学生的嘴。

    萧秣这下算是知道边嘉玉为何前世这么不得重用了,他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紧张,“老师于我有教导之恩,关系不会不佳。”

    边嘉玉黑漆漆的眼珠望着他,“那摄政王……”

    这回史逸春真坐不住了,他直接上手抓着边嘉玉从小凳上站起来,又跪下去。

    温行周没有阻拦他们跪下,看了一眼萧秣看戏的表情,轻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第70章

    边嘉玉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他能感觉到帝王喜欢自己,自然也能感觉到来自摄政王的不喜。

    边嘉玉有心为皇帝鸣不平,但萧秣已经开口叫他们退下,他自然没有再抗争的份。

    留了温行周与萧秣对坐在桌前,温行周说,“陛下,您该亲政了。”

    连刚入朝的边嘉玉都能看出来帝王不再需要有人从旁摄政,他也不该再站在帝王左侧,做这个所谓的摄政王了。

    萧秣有上一世的记忆,对李康安一党的罪证原本就心中有数,叫温行周摄政的这段时间也不过是将他做挡箭牌给自己争取些时间来收集证据,证据已在暗卫手中收集齐全,萧秣又借着春闱至此的一段时间中叫史逸春带人整理成册,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连根拔起。

    温行周此时又提出不在摄政一时,萧秣没有再明言拒绝,只说等过了年。

    在萧秣与温行周两位掌权者的默许下,帝王年后亲政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伴随着冬雪的到来一起迎来除夕。

    除夕夜上宴请重臣,温行周在,李康安在,史逸春在,边嘉玉作为眼下最得帝心的七品官,也被破例许了座位,就跟在老师史逸春身边。

    不管各方人等多少心思,年节宴上总是舞乐纷扬的歌功颂德之声,也有边陲小国为讨好新帝,效仿当年的西羌古艻送来美人做贡品,萧秣似笑非笑,言语间尽数塞给了李党众官做赏赐。

    但他也不是能全然依照心思行事,众人为谢恩为讨赏向他敬酒,萧秣没有推托尽数都喝了——毕竟这是彻底撕破脸皮的揭幕宴,他若是连一点酒都要躲过,免不得被李党看轻几分。

    好容易宴会结束,遣散了众人,又下雪了。

    今年降雪晚,来雪却又晚又急,有的地方雪片甚至厚重似巴掌,这是灾年的预兆。上一世的这时还是萧垣在位,不少地方大雪深数尺,光是中京周边冻饿死者便要以千数计。萧秣对这场雪灾早有准备,但临到跟前,手上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已经被他调去吏部的史逸春已经是手上最能用的人了。

    萧秣要去醒醒昏沉的头脑,让史逸春和边嘉玉都留在宫中等他召唤,好将事情在正式出现灾情前布置下去。却没想到他喝了几口浓茶,越喝脑袋越沉,最后竟浑身涌起异样的热潮,他想叫人,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丝干哑,身体也不知是酒还是药的影响,酸软得动弹不得,只有那异样翻滚的热潮往下身涌去……萧秣正在与昏沉的身体和头脑抗争,忽然从门口传来一丝凉意,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瘦弱身材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身上还有花香,他抬起头来,面上怯生生的,但掩饰不住这实则是个女人!伪装成小太监的宫女颤抖着伸出手来解他的腰带,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手上动作了几下都没抓住,叫他的下裳半系半松地仍挂在腰上。

    女子咬咬牙,面色也红了,正要狠心一把将他的下裳拽下,忽然听见一声脆响!是萧秣放在桌上的手终于蓄了几分力,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这一下声响惊住了外面,很快海安便推门进来,那女子还算机灵,要伪装成是自己笨手笨脚打翻了茶盏,但海安与萧秣多年默契,迅速捉住了他,叫人将他压了下去,再看萧秣,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大惊,只听萧秣沙哑的声音努力吐出几个字:“冷水……霍鸣!”

    听见这几个字,海安如何还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赶紧叫人去传霍鸣来御书房,又差人去备了桶冷水进来。

    天寒地冻,海安不敢真让萧秣就这么浸进冷水里,只用手帕打湿了冷水,给他从额头到四肢擦拭着,但杯水车薪,萧秣烦不甚烦,终于等到霍鸣推门进来,不必把脉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看向海安,“海叔,找个宫女来吧。”

    说着才搭上萧秣的手腕,“烈性药,还掺了些蒙汗药,难怪动弹不得……蒙汗药倒是无碍……”

    霍鸣拿出一颗药丸喂给他,又给他喂水灌下去,很快萧秣身上就恢复了些力气,见海安已经领了个宫女进来,不由斥道:“出去!”

    海安看看他,又看看霍鸣,还是将宫女又领了出去。

    萧秣身上热的厉害,也不理霍鸣和他说不能进冷水的软话硬话,将身上罩袍脱了,抬腿就往木桶里跳。

    霍鸣也是个胆子大的,又是相识于微时,索性过来扒着他的腰背往后扯,萧秣身上的皮肤现在本就敏锐着,被他用力一碰简直头皮发麻,下意识用了更大的力气甩开他,还要回头开口骂两句,忽然海安又开了门,扬声道:“陛下,温大人来了!”

    温行周本在观星阁,想来是又找御医又找宫女的动作让他发现了不放心才过来看看。但萧秣原不想叫他看见自己这幅模样,正要喊他出去,霍鸣已经上下嘴皮子一碰把他的情况秃噜出去,还要向温行周求助,“温大人快劝劝,陛下这个情况泡冷水,太伤身体。”

    他嘴上还说着,忽然见温行周神色大变,一回头便见屏风上萧秣的影子已经跳进了水桶。

    森森的冷意总算将他身上莫名的热潮压下去不少,萧秣舒服地喟叹一声,但下一秒便是刺骨的冰冷,内里的火热又重新蔓延着往骨血皮肉里钻,身体是冰火两重天的痛苦……

    霍鸣简直被他气死,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绕过屏风扑到木桶边伸手去抓他,边骂道:“你早要泡冷水!喊我来干什么?!叫个宫女怎么了?你是皇帝,大不了给她封个嫔位妃位——”

    温行周终于也走过来,拍拍霍鸣的肩膀,使了巧劲将他从木桶边沿扒下来,“霍大人,陛下身体还有其他事吗?”

    “蒙汗药我给他解了,剩下的药发泄出来就行,只是药性太烈……”

    温行周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再看一眼已经连头都埋进水中的萧秣,“您先回去给陛下开些风寒的药熬着,我来劝吧。”

    霍鸣无法,气哄哄地走了。

    萧秣猛地从水中窜出来,盯着温行周,“你也不要劝我。”

    温行周沉默片刻,“陛下……”

    萧秣打断他的话,紧盯着他:“温行周,如果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还有活路吗?如果她怀不上我的孩子,她还有活路吗?”

    温行周的目光从少年帝王的身躯上匆匆扫过,湿透的亵衣衬出肉色的肌肤与勃发轮廓,温行周似乎被烫了一下,很快将眼神投向他的面庞,顿了顿才回过神来答话:“陛下,臣……会护着您的。”

    护着。

    萧秣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但他只是一哂,“你准备怎么护我?”

    温行周不再回答,只是向他伸出手,“陛下,冬夜寒凉,冷水伤身,先出来吧。”

    他也知冷水伤身,现在又知再冰冷的水也无法解他身上的药,既已无药可解,就只能自己纾解。

    萧秣在温行周的手臂上借了些力,感觉到手下的臂膀在他手心的冰冷与热度下颤抖了一瞬,才稳稳拖住。

    萧秣拿过毛巾擦脸,身体中热度变本加厉地袭来,他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在哪个环节着了道,但是李党的意图已然再明确不过:既然这个皇帝决心铲除李党,那他们便要想办法换个新的听话皇帝!

    他们想得倒是简单。

    萧秣神色阴沉,他原先还想留李党多蹦跶几日到时机成熟,但这些人蹬鼻子上脸,他再不出手都对不起他们这般煞费苦心——

    温行周递了海安放在一旁的新亵衣过来,“陛下,记得更衣。”

    他说完便把衣物放下,准备去屏风后甚至屋外等候。

    或许他还应该去看一看海安找来的女子……能不能配得上帝王……萧秣。

    温行周的脚步滞涩,忽然听见屏风后的青年哑着声音开口,“叫史逸春来。”

    温行周动作顿住,下意识问,“什么?”

    “叫史逸春来见我。”萧秣心里盘算着该让史逸春先把李党的哪几个官拎出来“祭旗”,又想自己能不能在史逸春来之前先纾解一道免得失态,手上粗鲁的动作使他更恨不得把李康安一群人都撕碎了喂狗,声音也喘着气凶恶起来,“叫他快点。”

    刑部武赉为收受贿赂私自增减刑罚甚至偷天换日用死尸换死刑犯……

    工部葛卢贪污修堤公款致使沅水下游的漯河决堤淹没村镇数千幕百姓田地……

    吏部晁安志纵容族人在回州卖官鬻爵,为自己丰富党羽结党营私……

    萧秣边在心里盘算边换上干净的亵衣,绕到屏风在去拿外袍时才发现温行周仍然定在原处没有动。

    萧秣感受到方才因为一次纾解才下去些许的热度再度涌来,语气烦闷中更夹杂些许不耐,“我不是说,叫史逸春……”

    “陛下。”温行周却忽的凑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子挨着鼻子,呼吸打到他的面上,激起萧秣更进一步的欲|望,他伸手要推温行周,却被对方借力拉下,坐在凌乱的软榻上——“温行周!你……”

    疯了。

    萧秣瞪圆了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行周跪在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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