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 北风如刀。
鹅毛般的大雪已经接连下了三日,将整个罔州彻底裹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之中。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那是能将一切生机冻结的酷寒, 以及永无止境的风雪呼啸。
真是岁寒料峭。
这里是最北的苦寒之地,也是三年前那位废太子的流放之所。
不远处,曾经或许还能窥见几分行宫气派的府邸,如今早已被风雪侵蚀得朱门斑驳, 石阶残破。
废太子就被流放在此。
厚重的积雪压弯了庭中老树的枯枝,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更显此地的死寂与荒凉。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在艰难前行。
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及膝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为首的卫林纶眯起眼睛, 透过漫天飞舞的雪片, 望向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眉头紧锁。
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队伍中那抹刺目的猩红,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阉人。
林纶心里啐了一口。
世人皆知, 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是这个朝权,靠着谄媚和玩弄权术爬上高位,霍乱朝纲,三年前更是让太子被废,天下将乱。
如今竟要与此等阉宦同行, 简直是耻辱。
“提督, 前面就是行宫了。”
卫林纶勒住缰绳, 声音硬邦邦的, 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是该到了。”
朝权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敬,只是微微颔首。
雪花不断落在那身象征东厂提督权柄的猩红袍服上, 来不及堆积便悄然融化,只留下一片片深暗湿润的痕迹。
他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抬头,露出一张足以令周遭冰雪失色的面容。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精致得近乎秾丽,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瞳仁极黑
“有劳卫统领在前开路。”
朝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像是冰雪碎裂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久于风雪之中,自成风雪。
闻言,卫林纶的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摆什么架子!一个没根的东西,也配驱使禁军统领?
他心里骂着,但想到圣命在身,只得强压下不快,硬邦邦地回道:
“分内之事。只望提督莫要忘了此行的正事,尽快请得殿下回京才是正经。”
他特意在“正事”和“正经”上咬了重音,暗示朝权及其所代表的宦官群体上不得台面。
朝权没有接话,只是微微抬首,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行宫。
那双狐狸眼中平静无波,仿佛卫林纶的敌意不过是不值一提,又或者,他至今为止接受到的这种恶意,实在是太多了,故而也不上心了。
在他右边眼睑下方,一颗小小的、殷红的泪痣,恰如雪地中唯一的朱砂,点活了整张面容,也赋予了朝权一种惊心动魄、却又带着致命毒性的美艳。
真是美色胜似杀人刀。
故而将当年废太子祸于此刀之下,叫废太子阴沟里翻船了。
行宫的大门近在眼前。
斑驳的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质。
门环上锈迹斑斑,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打理过这里。
“叩门。”
卫林纶沉声下令,声音因寒冷而略显沙哑,更像是在发泄对眼前处境的不满。
真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
中京乱的很,只希望能快快请太子回中京镇压叛乱,荣登大宝。
一名随行的甲士上前,用力拍响了那扇仿佛沉睡已久的宫门。
“咚!咚!咚!”
沉闷的叩击声在风雪中回荡。卫林纶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真奇怪,废太子流放之后关押在此,可是四周也未免太过安静了。
朝权却显得格外平静。
他端坐在马背上,猩红的官袍在风雪中微微飘动,仿佛一朵在冰天雪地中绽放的毒花。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扇门上。
三年不见,料想废太子应当是恨毒了他。
片刻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厚重的宫门自内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个佝偻的老仆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在看清门外阵容时猛地睁大。
“你、你们是……”
“禁军副统领卫林纶,奉陛下之命,特来拜见殿下。”
卫林纶亮出腰牌,声音威严,刻意忽略了身后的朝权。
老仆慌乱地让开身子:“各位大人请、请进……”
就在众人准备下马入内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何人来此?”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住。
门内的阴影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
顾文匪就那样站在残破的石阶上,玄色的常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三年的流放生涯,似乎并未削减去他半分与生俱来的天家气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凤表龙姿,眉目深邃。
曾经属于太子的张扬与锐气,如今已被岁月磨砺成一种内敛却更具压迫感的深沉。
而当他的视线,越过卫林纶,最终落在那抹猩红上时,周遭的温度仿佛骤然又降了十分。
那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化作了实质般的冰锥,带着积攒了三年的风霜与恨意,毫不掩饰地、一寸寸地钉在朝权身上,几乎要将那身刺目的红袍撕裂。
实在是旧情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
或许早就不是旧情人了,是仇人才对。
“殿下。”
卫林纶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下马,单膝跪地行礼,姿态恭敬,“卑职奉陛下之命……”
“卫统领。”
顾文匪打断他的话,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依旧钉在朝权身上,
“三年不见,卫统领竟如此不拘小节,愿意与阉人为伍。”
卫林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化为对朝权更深的迁怒,若非这阉人,他何至于此?
他连忙道:“殿下恕罪,实在是情况紧急……”
顾文匪轻笑一声,缓步走下台阶,积雪在他的靴底发出咯吱的声响。
“能让卫统领不惜‘降尊纡贵’,与阉宦同行,顶风冒雪赶来这苦寒之地,想必是天大的事。”
他刻意加重了“阉宦”二字,一丝一毫的恶意都不掩饰,同时刺向了卫林纶和朝权。
“……”
卫林纶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感到一阵难堪的燥热。
此时此刻,朝权终于动了。
他翻身下马,猩红的官袍在雪地中铺展开来,朝着顾文匪的方向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声音平稳:
“奴婢朝权,参见殿下。”
顾文匪的眸色骤然转深。
他盯着朝权低垂的头顶,许久,才缓缓开口:“提督……还真是,久违了。”
卫林纶见状,急忙起身,再次高举圣旨:
“殿下,二皇子顾文耀举兵谋逆,京师危殆!陛下有旨,召殿下即刻领中都军十万,入京勤王,拨乱反正!”
他高高举起圣旨等待着顾文匪接旨。
然而顾文匪却看都没看那卷明黄,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朝权身上,像是猎鹰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勤王……拨乱反正?”
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玩味,更浸透了无尽的寒意,
“孤的那个好弟弟,终于按捺不住了吗?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父皇是无人可用了吗?竟派个阉人来传这等救社稷于危难之旨?是觉得这江山社稷,轻贱至此?”
这话如同巴掌,狠狠扇在朝权脸上,连带着卫林纶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朝权终于抬起头,对上顾文匪的视线。
那双狐狸眼中平静无波,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殿下息怒。”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陛下派奴婢前来,一是传旨,二是为此。”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铸造的虎符,双手奉上,
“中都军虎符在此,请殿下过目。”
顾文匪却没有立即去接。
他的目光在虎符和朝权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朝权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
“父皇倒是用心良苦。”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知道孤在这苦寒之地寂寞,不仅送来了兵权,还特意附赠了一件,能让孤聊以解闷的——礼物。”
那“礼物”二字,被顾文匪咬得极重,拖长了尾音,其中蕴含的血腥、折辱,在这冰天雪地中弥漫开来,令人不寒而栗。
卫林纶在一旁听着,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快意。
就该如此!
这等霍乱朝纲的阉贼,合该被殿下如此践踏!
他看向朝权的眼神,鄙夷之中更添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一瞬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朝权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依旧维持着奉上虎符的姿势,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殿下说笑了。”
朝权的声音依旧平稳,
“奴婢此行,为传达陛下旨意,协助殿下平定叛乱。殿下若觉奴婢碍眼,奴婢可于宫外等候。”
“呵。”
顾文匪终于伸手,却不是去接虎符,而是用指尖轻轻抬起了朝权的下巴。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也太过羞辱,卫林纶和随从们皆露出或诧异或鄙夷的神色。
顾文匪微微眯起眼睛,指尖在朝权下颌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如同把玩一件瓷器,
“协助我,你配吗?”
他说得轻慢而残忍。
一瞬间,朝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甚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堪称温顺的笑容:
“殿下若觉得奴婢不配,自然是奴婢的错。只是京城烽火,万民安危,怕是等不起殿下斟酌这些细枝末节了。”
顾文匪的眸色骤然转深,捏着朝权下巴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在那冷白的皮肤上留下了红痕。
“你在用天下人来压孤?”他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
“奴婢不敢。”
朝权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脆弱,语气却依旧平稳,
“只是望殿下以社稷为重。”
卫林纶等人看着那阉人竟敢如此与殿下对峙,心中鄙夷更甚,果然是奸猾之徒!
许久,顾文匪终于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之物。
他一把接过朝权手中的虎符,指尖在那冰冷的青铜上用力摩挲,几乎要捏碎它。
“好。”
顾文匪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是天下将倾,孤岂有推辞的道理?”
他转身走向行宫大门,玄色的衣摆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都进来吧。”
卫林纶立刻跟上,经过朝权身边时,投去一个充满警告和轻蔑的眼神,低声道:
“提督,谨言慎行,莫要再触怒殿下!”
朝权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轻轻抚过下颌那抹刺目的红痕,整理了一下因顾文匪而弄皱的衣领,迈步跟了上去。
猩红的官袍在皑皑雪地中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一道许久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行宫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
这毕竟是流放之地,自然受好不到哪里去。
穿过前庭,廊柱的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芯。
积雪从破损的屋檐缝隙间漏下,在廊道上凝成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冰棱,像倒悬的利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寒气,地龙显然早已废弃多时,只有正殿深处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炭火气息。
顾文匪径直走向主位,拂袖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无形的压迫。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跟着进来的朝权,仿佛那人不存在一般。
“卫统领,详细说说吧,京城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他端起旁边老仆颤巍巍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卫林纶身上。
卫林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始禀报二皇子如何勾结部分边军、围困皇城、控制内阁大臣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变故。
“回殿下,二皇子于半月前,趁陛下病重,联合京畿大营副将及部分文臣,以‘清君侧’为名,控制了皇城四门及宫禁。”
“目前陛下被困于养心殿,与外界联络中断。京城九门已闭,消息难以传递。”
朝权依旧站在殿中,手持那枚沉重的虎符,猩红的袍服在灰暗的殿宇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微垂着眼,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安静地听着卫林纶的叙述,仿佛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消息与他无关。
顾文匪听得认真,偶尔插问一两句关键细节,与卫林纶一来一往,完全将朝权晾在了一边。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卫林纶的声音和炭盆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雪光渐渐西斜。
终于,在卫林纶大致禀报完毕,殿内陷入短暂沉默时,顾文匪仿佛才终于想起了殿中还站着一个人。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向朝权,带着一种审视玩味的冰冷。
“提督,站着不累吗?”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朝权微微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顾文匪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孤让你站着了吗?”
顿了顿,朝权沉默一瞬,随即,撩起袍角,姿态标准而恭顺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官袍,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他依旧高高举着那枚虎符,手臂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为奴为婢,下跪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也是最常见的。
要是跪都不会跪,朝权没道理坐上这提督之位。
顾文匪看着他跪下的动作,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满意。
他没有立刻让朝权起来,反而重新看向卫林纶,又询问起一些军务细节,比如中都军的现状、粮草储备、可能的进军路线等等。
这一谈,又是大半个时辰。
殿内的光线愈发昏暗,老仆悄悄进来点燃了烛火。
跳跃的烛光映在朝权苍白平静的脸上,也映在他手中那枚冷硬的虎符上。
他跪得笔直,只有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昭示着他并非毫无知觉。
卫林纶汇报间隙,眼角余光瞥见依旧跪在地上的朝权。
看着那曾经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连内阁阁老都要礼让三分的东厂提督,此刻如同最卑贱的奴仆般跪地,心中那股因阉人乱政而积郁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畅快之余,却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阉人,竟能忍到如此地步?
不过,就算是不能忍,也必须忍了。
这一行人之中除了禁卫军之外,就是一些东厂的阉人,数量也不过十几二十人罢了,一是随行护卫,二是殿下金尊玉贵,自然需要奴婢照顾。
朝权,顶多是一个官职比较高的阉人罢了,离开了整个东厂之后,又能够翻出什么浪来呢?
谈了好一会。
终于,顾文匪似乎与卫林纶谈完了正事。
他挥挥手,示意卫林纶可以先下去休息,准备明日启程事宜。
卫林纶躬身告退,经过朝权身边时,脚步微顿,面露嘲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顾文匪和跪着的朝权,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压抑。
顾文匪没有起身,他依旧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扫过朝权低垂的头顶、挺直的脊背、以及那双稳稳托着虎符的手。
“提督,”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是个聪明人。”
朝权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跪姿。
“但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文匪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像是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仔细想想,你究竟错在哪了。”
他的语气很平缓,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朝权举着虎符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顾文匪不再多说,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朝权面前。
玄色的衣摆停在了那片刺目的猩红之前。他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如同俯视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然后,顾文匪伸出手,并没有去接那虎符,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朝权托着虎符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带着薄茧,激起朝权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
顾文匪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头顶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内容却冰冷刺骨,
“孤,有的是时间。”
说完,顾文匪才慢悠悠地,从朝权手中取走了那枚象征着十万大军的虎符。
顾文匪指尖离开的瞬间,朝权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骤然放松,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呵。”
顾文匪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他不再看朝权一眼,握着虎符,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渐浓的暮色里。
沉重的殿门没有关上,任由北风裹挟着雪沫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也吹在朝权单薄的背脊上。
他就那样,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殿外的天色由昏黄转为暗蓝,最后彻底被墨黑吞没。
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气更重,如同无形的刀子,穿透官袍,侵蚀着四肢百骸。
期间有老仆悄悄探头,看到殿内情形,又吓得缩了回去,不敢过问。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再次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顾文匪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屋外的寒气,玄色大氅的肩头落满了新雪,似乎出去巡视了一圈,心情看起来不算太坏。
他走进大殿,看到依旧跪在原地的朝权,仿佛早有预料。
烛光下,朝权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唇色也失了血色。
那双狐狸眼,在听到脚步声时,里面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冰层下悄然涌动。
顾文匪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掸了掸大氅上的雪。
“如何?”
他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的凉意,
“这罔州的地气,可还受用?想了这半日,可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
朝权缓缓抬起头。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狐狸眼,依旧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软弱或求饶。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干渴而有些低哑,却依旧清晰:
“奴婢愚钝,尚未参透殿下深意。”
顾文匪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真是贱人。”
旧恨交织,听不出是怒是嘲。
他看着跪在冰冷地面上的朝权,那张脸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美得惊心。
可此刻在顾文匪眼中,却只余下刻骨的憎恶。
三年了,整整三年!
他被困在这苦寒之地,如同折断羽翼的鹰,而这一切,都拜眼前之阉人所赐!
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将顾文匪拽回三年前那个耻辱的时刻。
那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意气风发,却鬼迷心窍般被这个容貌艳丽、心如蛇蝎的阉人所吸引,可结果呢?
父皇寿辰,万国来朝。
他明明精心准备了贺礼……可是,当那只老态龙钟、羽毛稀疏脱落、连站都站不稳的老鹰被抬上殿时,满朝文武那惊骇、继而窃窃私语的神情。
更记得龙椅上,父皇那瞬间铁青、继而震怒到极点的脸。
“顾文匪!你…你竟敢以这等垂死之物暗讽朕年老体衰,昏聩无能?!你其心可诛!”
顾文匪百口莫辩。
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
包括那个他曾经信任的司礼监提督,朝权,呈上的确凿证词——证明太子殿下确实私下命人搜寻此类“意有所指”的活物。
原来所有的亲近,所有的温言软语,都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只等他志得意满之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此后,顾文匪被废黜,被流放,原本和丞相府的婚事不了了之。
他从云端跌落泥沼。
而这一切,始作俑者正是这个曾经被压在他身下、如今跪在他脚下的阉人。
若非先皇后闻氏家族正好在远北,能够照应一二,顾文匪如今只怕早已死在了流亡的路上!
如今新仇旧恨压在一起。
当真是不报不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