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廷一路走来几乎都是杀伐果决的, 一直都是如此。
如今他已经明悟“不入红尘,何出红尘”,决定亲身踏入这情爱迷障, 便也贯彻得同样彻底。
自那日洞府内,纪云廷难得笨拙地询问“何为爱”开始,终于从“器物”回归“人”的鲜活,冷峻依旧, 却不再刺骨,确实是柔和了很多。
只不过……这个柔和是只针对于奉剑的,对于旁人,照样是该如何就如何。
他对奉剑的亲近, 是显而易见, 却又顺理成章的。
纪云廷养了这条狗,养了三百年了,纵使是还没有到爱的程度,但是必然是有情的。
如果没有情, 怎么会下不去手?
如果没有情,怎么会如此重视?
哪怕是被剥离心窍的时候,其实如今,细细想来,纪云廷大概也是对奉剑有重视、特殊的意思在的。
不然为什么要留在身边?
纪云廷那样讨厌和别人靠近、和别人肌肤相亲的人, 居然会愿意和奉剑日夜相处。
当然了, 纪云廷自己其实也觉得很稀奇,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就是很新奇的。
他会自然地与奉剑并肩而行, 商议事务时,偶尔会侧耳倾听奉剑低声的提议,行走间, 宗主袍袖与奉剑的副宗主打袍偶尔摩擦,他也浑不在意。
堂堂仙阙剑主,什么时候有过同伴呢?
其实,没有谁能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纪云廷,一剑霜寒,放眼望去,这天下恐怕也无人能敌。
仙阙剑本身就是上古之剑,威力非凡,选择主人的时候也极其挑剔。
心智不坚之人,不配做仙阙的主人。
这样的人其实是很难打动的,除非用大片大片的真心,几乎是看不到尽头的守候,无数的爱,无数的时间,去打开他的心门。
如果不是奉剑,纪云廷就不会为任何人俯身。
曾经纪云廷高傲至此,也孤独至此。
但是现在,纪云廷已经习惯了奉剑一直在自己身边。
纪云廷甚至开始留意洞府门前那片奉剑视若珍宝的狗尾巴草。
只是,这位在剑道上天赋绝伦的宗主,于玩花弄草一事上,实在谈不上精通。
他所谓的照料,多半是负手立于草丛边,看上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揪下几根狗尾巴草顶端的毛茸草穗,在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看着细小的草屑被甩的飞来飞去。
纪云廷很少有这种时候,但是他也确实有这种时候。
——比较无聊或者比较恶劣的时候。
人之七情六欲,终归是显现了。
奉剑也从不阻拦,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纵容地看着纪云廷这难得流露出的、带着些许孩子气的惬意。
在他眼中,主人哪怕只是这样站着,指尖捻着一根杂草,也远比这世间一切风景都要好看。
狗尾巴草就这样毛茸茸的,在主人的指尖被揉来揉去,揉来揉去……
又揉又捏……
突然,奉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稍微带了一点红润,目光也不自觉的从主人的手和那狗尾巴草上面移开了。
狗尾巴草……狗……尾巴……
奉剑,也有尾巴。
——
是夜。
洞府之内。
纪云廷闭目,盘膝坐于奉剑房内的蒲团上,掌心抵着奉剑的后心,精纯温和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入,继续滋养奉剑的神魂。
这是自奉剑神识重伤初愈后,纪云廷每晚必做的功课,雷打不动。
凡事都讲求因果,有因才有果,奉剑从前是纪云廷的炉鼎,如今反过来纪云廷辅助奉剑修养,也算是因果循环。
灵力运行完最后一个周天,纪云廷缓缓收功,气息平稳。
“好了。”
他淡淡道,正准备如同往常一般起身离开。
“主人……”奉剑却轻声唤住了他。
纪云廷回头,只见奉剑依旧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然后,纪云廷看到,奉剑头顶,那对平日里被术法小心隐藏起来的、毛茸茸的黑色犬耳,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在柔软的发丝间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条同样毛色、看起来蓬松柔软的黑色狗尾巴,也自他身后垂下,尾尖有些不自在地在地面上扫了扫。
奉剑的那对敏感的犬耳尖端,都染上了一层薄绯。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怯和豁出去的勇气,混在微弱的气流里,轻轻飘向纪云廷:
“您……要不要……玩……?”
话音落下,寝殿内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安静。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奉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紧张地等待着,尾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匿。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胆的示好与邀请,也是奉剑最引以为耻的一面,彻底袒露在他仰望了三百年的神明面前。
吃了熊心豹子胆做是一回事,可是做完了站在原地等待又是另一回事,简直是更加煎熬百倍。
奉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烫得他几乎要晕厥。
归根到底,其实是因为嫉妒。
自从他看到主人站在那片狗尾巴草丛边,用那握惯了仙阙剑、斩妖除魔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弄着毛茸茸的草穗时,奉剑真的嫉妒了。
主人……竟然会喜欢玩那个。
那粗糙的、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都能引得主人驻足,引得纪云廷那总是冰封般的眉眼间,流露出难得的、近乎慵懒的惬意。
那么……自己的尾巴呢?
虽然自己的尾巴是狗尾巴,是黑色的,但它也是毛茸茸的,或许、或许主人也会喜欢吧?
这个想法让奉剑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奉剑太喜欢那一刻的纪云廷了。
褪去了宗主的威仪,卸下了复仇的冷厉,只是单纯地、像个发现了新奇玩意的少年,带着一点纪云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闲适与好奇。
那样的主人,真的太鲜活,太生动了。
让奉剑根本无法移开眼睛,只想让那光芒停留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
所以,奉剑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深处,其实是有点嫉妒那些狗尾巴草的。
它们何其幸运,能那样轻易地得到主人的垂青,被那修长的手指触碰、捻弄。
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连靠近都带着忐忑。
所以,奉剑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做出了这个近乎献祭般的邀请。
可是真的发出了邀请之后,奉剑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尾巴尖无意识地在地面上划着圈,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主人那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他怕听到拒绝,怕听到嗤笑,更怕……听到主人离开的脚步声。
就在奉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听到了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纪云廷并没有离开。
他脚步很轻,缓缓走到了奉剑面前。
奉剑不敢抬头,视线只能及纪云廷腰间束着的玉带,和那白色袍服下摆的繁复云纹。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头顶那对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的黑色犬耳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奉剑整个人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那触碰太过轻柔,也太温柔了。
真的像是小狗……
纪云廷先是轻轻摸过奉剑耳廓边缘敏感的软毛,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和平重的颤抖,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他的手掌缓缓下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揉了揉奉剑柔软的发顶,最终,落在了那条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垂落在地的黑色尾巴根部。
奉剑浑身僵直,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火上炙烤的糖,快要融化了。
纪云廷的手指顺着尾巴的脊线,轻轻梳理了一下那蓬松柔软的毛发。
触感果然比狗尾巴草更加绵密、温暖,带着生命独有的弹性和温度。
“你觉得,我想玩你的尾巴?你……”纪云廷微微挑眉。
纪云廷没有说完,但奉剑已经羞得无地自容,因为他那条由于被触碰而开始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摇晃起来的尾巴。
就像是想要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会自己摇尾巴。
真的是一点都不听话的尾巴!
奉剑耳朵红的要滴血了:“主人。”
纪云廷看着手下这条诚实地表达着情绪的黑色尾巴,再看看奉剑这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心中有种很胀的感觉。
原来,爱也会让人变得如此可爱。
会让这只总是小心翼翼的小狗,鼓起勇气,献上自己最柔软的耳朵和最敏感的尾巴。
“嗯,我在。”
纪云廷笑了笑,继续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理着那条柔软的黑色尾巴。
不可否认,手感很好。
可是对于奉剑来说,主人的指尖陷入温暖的绒毛,又轻轻滑出,带来细微的痒意,如同羽毛搔刮在奉剑的心尖上。
导致奉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泡在温水里,连脚趾都蜷缩着。
过了不知多久,纪云廷才松开了手,那条重获自由的尾巴马上就缩起来,就像被玩的过头了一样。
见状,纪云廷重新在奉剑身边的蒲团上坐下,目光落在奉剑低垂的、泛着润红的侧颈上。
“这段时间,谢谢你。”
纪云廷缓缓道,语气是审慎与认真,
“我好像……稍微懂了一点,什么是爱。”
奉剑的心微微一提,屏息听着。
“会想靠近,想触碰,看到你慌乱害羞的模样,会觉得……”
纪云廷斟酌了一下用词,
“会觉得很有趣,心里是满的。看到你因为我的举动而开心,我也会觉得很好。”
不过说到这里,纪云廷顿了顿,眉宇间依旧带着未能完全参透的困惑,坦诚道:
“但我觉得,我还是懂得太少了。”
这对几乎从未懂过情爱的人而言,爱,真的真的是一个全新的、远比任何剑诀道法都要复杂深奥的东西。
爱可以纯粹到极致,也可以复杂到极点。
奉剑抬起头,无比真挚地说:
“主人,这段时间,属下觉得很幸福。”
其实,这样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能待在主人身边,能被这样温柔地对待,对奉剑而言,已是曾经连仰望都不敢奢求的极致。
纪云廷却说:“可我反倒觉得,我应该给你更多。”
奉剑茫然地看着纪云廷。
然后,纪云廷凝视着奉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要不要和我成亲?”
奉剑在这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幻想过头出现了幻听。
而纪云廷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石化般的反应,继续承诺:
“昭告天下,缔结同心契,三生石上刻姓名。”
“从此,轮回百世,辗转千回,姻缘永不断。”
这几句话,完全是奉剑就算连做梦也不敢想的话。
而死,最初的狂喜浪潮退去后,露出的便是深植于骨髓的现实与自卑。
就像磅礴的海浪一样,打上来,最后退却,露出的是一片贫瘠的礁石。
奉剑眼中好不容易点起来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下头,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翻涌的痛苦与挣扎,唇角牵起苦涩的弧度。
奉剑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
“能得主人此言,属下虽死无憾。”
他笑了笑,好不容易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但是,属下也知道,属下本就是痴心妄想。属下配不上主人的。”
“配不配得上,不应该由我说了算吗?”纪云廷反问。
“我认为你配,你便配。这世间,还有谁能越过我的判断?”
奉剑抬头,迎上主人的目光。
其实可以说是自卑,也可以说是无奈。
很多东西理论上来说确实应该众生平等,可是众生真的平等吗?
弱肉强食,一向如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奉剑一路走过来,已经遭受了太多太多的鄙夷了,太多太多的排斥了,很多伤口不会呈现在身体上,只会在心里,永不愈合,不断的腐败、溃烂。
“主人,属下是个半妖啊……”
奉剑低声说,
“人不容我,妖不容我,天下之大,却无我立锥之地,能留在主人身边,得主人一丝垂怜,做一条听话的、有用的狗,属下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求其他。”
奉剑宁愿永远守着这卑微的身份,却绝不愿意因他这卑微的身份而给主人带来非议和污点。
天下人,光是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人了。
闻言,纪云廷微微蹙起了眉头。
“奉剑,你听好。”
“你是半妖,那又如何呢。”
“在我眼里,你就是奉剑。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望进奉剑的灵魂深处:
“是人又如何?是妖又如何?”
“天下不容你,那便不容,我容你就是了。”
奉剑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深深地跪伏了下去。
“主人不再将属下视为炉鼎,反而耗费心神助力属下修炼,此恩此德,属下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属下实在蒙昧,资质驽钝,心性不堪。”
“真的……真的不配主人如此费心……”
纪云廷看着小狗重新缩回那坚硬的的壳里,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没有强行拉奉剑起来,而是撩起衣摆,径直在奉剑面前蹲了下来。
“奉剑,我说过,我想让你教我,什么是爱。”
“可你看,当我试图靠近,当我想要爱你,你却在步步后退。你叫我看到的,不是爱的模样,反倒是……惧怕爱的模样。”
纪云廷微微偏头,问出了那个足以击溃奉剑所有心理防线的问题:
“在爱面前,你难道是恐惧的吗?”
奉剑猛地一颤,如同被利箭穿心,整个人都僵住了,当真是心口钝痛。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纪云廷虽然没有经历过情爱,但他有着洞察本质的敏锐。
诚然,纪云廷不懂那些缠绵悱恻的诗词歌赋,不懂那些欲说还休的婉转心思,可他直接看到了奉剑行为中最矛盾、也最根源的症结,是对“被爱”本身的恐惧。
奉剑无法回答。
因为纪云廷问得太透彻了。
他确实是怯懦的。
源于他那被践踏了太多次的、千疮百孔的自我。
他生长的环境,充斥着驱逐、鄙夷和利用。
人族视他为异类,妖族视他为杂种。
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石缝里的杂草,在风雨和践踏中艰难求生,从未真正感受过阳光的温暖。
直到纪云廷出现,将他从那片泥泞中拉起,给了他一片可以立足的方寸之地。
于是,这唯一的一束光,成了他全部的世界,成了他虔诚仰望的神明。
奉剑早已习惯了仰望。
习惯了将自己放在最卑微的尘埃里。
他觉得自己是不配的,是不完整的,浑身都是缺点和不堪。
哪怕如今他身居副宗主之位,手握权柄,修为精进,可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那个躲在尸堆里瑟瑟发抖、见不得光的半妖。
过往所有遭遇在他心口凿出了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创伤,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充满了自我怀疑和否定。
他需要太多太多的爱,太多太多的肯定,才能稍微填补一点点。
而纪云廷,就是他唯一认定的、能填补这个空洞的源泉。
奉剑依赖纪云廷,仰望纪云廷,从纪云廷的每一丝垂怜中汲取微薄的养分,勉强维系着那残破的自我。
可当纪云廷不再仅仅是垂怜,而是真的转过身,想要平等地、认真地、甚至带着承诺地来“爱”他时,奉剑反而害怕了。
因为奉剑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不配。
不配得到这样毫无保留的、纯粹的爱。
他害怕这只是一场幻梦,害怕自己这污秽的身躯会玷污了主人,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让主人失望,从而连那一点点卑微的立足之地都失去。
所以他宁愿永远做一条被主人偶尔抚摸一下脑袋就心满意足的小狗,也不敢去奢望一个并肩而立的、名为“道侣”的位置。
那太沉重,太光明,让奉剑这早就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目和眩晕。
奉剑回答不出来,但是,纪云廷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
纪云廷说:
“奉剑,虽然你心里觉得恐惧,可你还是爱我,你还是在渴求我的爱。”
“很多事情,在它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不要去恐惧它。”
纪云廷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奉剑冰凉而微颤的手,
“不要因为想象未知的困难,便扼杀所有的可能。”
他微微用力,将奉剑从地上拉了起来。
奉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跟着我吧。”
纪云廷的目光沉静而温柔,他很少有这种神情,但是他在奉剑面前似乎经常这样,并且越来越经常,
他说:“我带你去看三生石。”
话音未落,周遭景物瞬息变幻。
强大的灵力扭曲、折叠,仙人之术,缩地成寸。
下一刻,清冷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奉剑怔怔地抬头,发现自己已被纪云廷带到了一片静谧的湖泊旁。
夜色深沉,月光与星辉柔和地洒落,映照着一望无际的、泛着淡蓝色微光的湖水。
湖水极其清澈,即使在夜里,也能隐约看到水下铺陈着的、无数圆润或形状奇特的石头。
这便是传说中的三生湖,湖底的石头,便是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誓约的三生石。
传说,只要真心相爱的两人来到此地,选择一块石头,刻上彼此的名字,将其投入湖中,这湖水便会记住他们的诺言,庇佑其姻缘。
水,是万物之源。
奉剑望着这片在夜色中静谧流淌着温柔光晕的湖泊,一时愣住了。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这里,而且……是和纪云廷一起。
纪云廷侧头看着奉剑。
他笑了笑,没有去岸边捡拾,而是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对着那清澈的湖面。
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召唤,湖水中心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一道晶莹的光华破水而出,稳稳地落入纪云廷的掌心。
那是一块琉璃石,剔透无暇。
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纪云廷将这块独一无二的琉璃石递到奉剑面前,声音平静,却有着重逾山岳的承诺:
“要不要刻下我们的名字,由你来决定。”
“若你愿意,从此之后,轮回百世,百转千回,你我姻缘,续而不绝。”
他将最终的选择权,交还到了奉剑手中。
这不是强迫,而是邀请,是等待,是给予奉剑跨越内心恐惧的勇气。
奉剑看着眼前这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石,又抬眸望向纪云廷。
主人的眼神是那样坚定,那样坦然,仿佛在告诉他,所有的“不配”与“恐惧”,在这里,都可以过去。
跨过去。
走过去。
都会过去。
小狗怎么会拒绝主人呢?
奉剑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像是去接什么本应争的头破血流,却一下子砸到自己面前的稀世珍宝。
说是稀世珍宝,其实都有点不足了。
真的是一颗真心,奉剑甚至不需要任何刻刀,刚刚一触碰到了琉璃面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清晰的字迹。
纪云廷。
奉剑。
两个名字紧紧依偎,如同他们此刻在湖边的身影。
纪云廷看着他,然后伸手过去,牵着奉剑的手,一起将这块有着他们名字的琉璃石,轻轻抛入了三生湖中。
“咚——”
一声极轻的入水声。
涟漪一圈圈荡开,不知是荡入谁的心扉。
湖水记住了他们的诺言。
……
而后数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仙盟在纪云廷的铁腕与奉剑的细致治理下,早已焕然一新。
昔日陈腐的规矩被打破,虽仍有阻力,但“人妖共生”的新秩序已初步建立。
值得一提的是,仙盟总坛之内,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些性情温和的妖族大能修士往来。
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世上都是这些性情温和的妖魔。
人间疾苦并不稀奇,强者对弱者的剥削也永远都不会停止。
仙盟旨在维护人间和平,经常也会出去维持人和妖之间的关系,杀恶绝不留情。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仙盟之中,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宗主和副宗主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不一般。
下面的弟子有时候会在私下里打赌,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举行婚礼。
有的说这辈子都不会,纪云廷是什么人啊?从前都是冷心冷血的,怎么可能有道侣嘛。
但是有的却说应该很快了,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喜欢和爱是藏不住的。
哪怕是再怎么冷漠的人,爱,不会是冷的,肯定会是热的。
就这样两拨人直接打赌,赌了整整一百灵石。
结果打赌还没多久呢,很快就有结果了。
纪云廷和奉剑要成亲了。
仙盟张灯结彩,高悬的红绸到处都是,虽然俗气,但是,确实是难得的喜事,仙盟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喜庆——宗主纪云廷与副宗主奉剑,将于今日举行双修大典,昭告天下。
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修士皆来观礼。
也算得上是宾客云集了。
然而,就在礼成前夕,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份喜庆。
“且慢!”
一名身着青袍、面容带着几分戾气的修士越众而出,手指直指奉剑,声音尖锐:
“纪盟主!您贵为仙盟之主,执天下牛耳,怎能、怎能与一个卑贱的人妖混血缔结同心?!此等血脉污秽之物,如何配得上盟主尊位,此举,将置我等人族修士于何地!”
话音落下,满场皆静。
不少宾客脸色微变,有人面露赞同,有人暗自皱眉,更多的则是屏息凝神,不太愿意掺和这件事情,看向高台之上的纪云廷与奉剑。
见状,奉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数年的历练让他早已非昔日。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配得上纪云廷。
所以这数年之间,奉剑非常努力的,非常拼命的在追赶着主人。
抬起眼,奉剑的目光平静地看向那挑衅者,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数年前,宗主便已颁下盟主令,仙盟辖内,人族不得无故捕杀已开灵智、不为恶之妖魔,妖族亦不得侵犯人族领地,伤人性命。违令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阁下今日之言,是不相信仙盟,视盟主令于无物,还是认为,我奉剑这百年为仙盟所做之事,皆因这身血脉便可一笔勾销?”
那青袍修士被奉剑这番不卑不亢、直指核心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涨红,随即像是被戳到痛处,更加激动地吼道:
“巧言令色,妖魔就是妖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百年前,我的父母便是被妖魔所害,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让我如何与妖魔共处?!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半妖,坐上这仙盟副宗主之位,甚至……甚至与盟主并肩?!”
他这番控诉,倒是引起了一些同样对妖族抱有深仇大恨之人的共鸣,场下响起些许窃窃私语。
“就是就是,妖怪就是妖怪,要我说呀,怎么能和人一起共处呢?”
“唉,你这就说的不对了,大家都是万物生灵,哪来的什么高低贵贱呢?”
“哼!妖要吃人,人要杀妖,天经地义。”
“还是有别的办法的吧,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场下真是议论纷纷纷纷,明明是大婚典礼,却还是绕不过人妖之争。
奉剑眉头微蹙,正欲开口,他身侧的纪云廷却动了。
纪云廷上前半步,将奉剑隐隐护在身后。
他甚至没有看那青袍修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剑锋,扫过全场,那无形的威压瞬间让所有的杂音消失殆尽。
落针可闻。
这就是仙阙剑主的威压。
然后,纪云廷才将目光落在那青袍修士身上:
“你说的只有一点有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经地义。”
“可杀害你父母的,是那作恶的妖魔。而并非吾爱奉剑所为。”
纪云廷的目光锐利如刀,脸色有点冷淡,
“你的仇人,是那伤害你父母的妖魔,而非天下所有妖族,更非吾爱。”
他微微停顿,语气中的冷意更甚,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质问:
“你不去寻那真正的仇敌报仇雪恨,反倒在此良辰吉日,于我大典之上,以这莫须有的由头,挑衅滋事,攻讦我之道侣。”
“又是何居心?”
“……”那青袍修士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质疑与压力,尤其是纪云廷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让他心底那点借题发挥的心思无所遁形。
而且更重要的是,纪云廷的威亚实在是太强了。
那修士咬牙后退一步,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今日大喜,不宜造杀孽,把他请出去吧。”
奉剑低声说。
闻言,纪云廷点点头,那个修士很快就被赶了出去。
纪云廷倒是没有对那个哪怕是被赶出去、也满脸不甘心的修士说什么,反倒是对宾客说:
“旧日恩怨,若欲清算,他日可依仙盟律法,擂鼓鸣冤,自有公允堂主持公道!但若有人欲借此良辰,行挑衅搅扰之事……”
他没有说完,但周身骤然迸发的、如同实质的凛冽剑意,已说明了一切。
而后纪云廷回身,看向身旁的奉剑,眼中的冰冷尽数化为温和。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奉剑的手。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
其实是不如何的,都是万物生灵罢了。
可是,横亘在人妖两族之间的,绝非一句轻飘飘的平等便可化解。
那是用无数鲜血与生命浇灌出的、盘根错节的仇恨。
千百年的相互屠戮、掠夺,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利益。
当一方不将另一方视为平等的生命,而仅仅视作“物品”,那衍生出来的实在是太多了。
是可供驱使的奴仆、是增强修为的“炉鼎”或“血食”、是可用于炼器炼丹的“材料”、甚至是可供炫耀的“宠物”或“战利品”。
一切暴行便都有了自欺欺人的借口。
残忍,血腥,战争,一切都产生了。
剥皮抽筋,贩卖妖丹,奴役精魂……对人族部分修士而言,这是一条庞大而诱人的利益链条,维系着无数宗门和散修的修炼资源。
同样,一些强大妖族视孱弱的人族为蝼蚁,吞噬生灵以增妖力,占据灵山福地,驱赶甚至屠戮原居的人族村落。
所谓的“血海深仇”,往往便是在这无止境的掠夺与反掠夺中,层层叠加,愈演愈烈。
纪云廷要推行的“人妖共生”,其实难于上青天。
仙盟要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要逐步打破那条建立在人族、妖族血肉之上的利益链,寻找新的修炼途径与资源分配方式,这势必会触动无数旧有势力的利益,引来无数的明枪暗箭。
和别的相比,这婚礼上的小插曲还真的就不算什么了。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当纪云廷侧眸,看到身边奉剑时,纪云廷便知道,他并非独行。
人这一生,得一知己爱人,何其有幸。
他们已经在三生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此后,生生世世,百转千回,再不分开。
——END————
作者有话说: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非常非常感谢,这本书就写到这里了[撒花]。
其次,这本书,呃,其实我写的不太好,我自己也知道(目移.jpg)……主要是因为,我以为我会写渣攻的,我以为我把握得住,但是实际上,我根本写不出渣攻,太难写了,不属于我的赛道……
就像茶茶说的,人跳出舒适圈,就像鱼跳出了水一样,会嗝屁的,我真的觉得我写得要嗝屁了[捂脸笑哭]
我以后真的再也不写渣攻了,我再写渣攻我是狗(对天发誓.jpg)。
下一本应该会去写虫族,但虫族那本文案我还没有写好,然后大纲也没有想好,做不到无缝衔接开文了[捂脸笑哭]等我灵感来了的时候,我应该会写的。
最后,特别鸣谢一下茶茶鹿鹿老师,就像是夜色里的一颗璀璨的宝石一样,降临到了我身边,给了我很多的指导(鞠躬.jpg)。
最后的最后,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深深鞠躬.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