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翌日,赵离玄从清早就坐立难安。


    晚上要跟姜仙君去花海……穿什么啊?素白常服不够庄重,织金绣云的礼服好像又过于刻意。


    最后,勉强择了件月白底金色云纹的广袖长袍,束发的玉簪更换了三四支才定下,只求个“不失体统,亦不显得刻意殷勤”。


    午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午睡时也睁着一双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生生毫无困意。


    赵离玄现在就是一个日常性后悔。


    那片蓿花仙草甸,可是他在这不染仙境最私密、最钟爱的地方!


    以前每每得闲,他总爱独自去寻一处最厚的花丛躺下,任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繁星花朵将他淹没。


    就那样透过□□,看碧空澄澈、流云舒卷,一躺便能是一整天,忘却所有纷扰。


    那本是他一个人的自留天地,若从此都被染上关于姜沉的糟糕回忆,他以后还怎么好好过去发呆?


    可若是换个地方……


    赵离玄想了想,流霞日亭视野开阔,却是他平日观云品茗之所;听雪白林幽静深邃,更是他练剑悟道之地,镜月银湖也很不错,但他同样不舍得带姜沉去。


    想来想去,结论就是整个不染仙境,没有一处他愿意与姜沉共享!


    就这么心神不宁捱到黄昏,约定的时辰到了。赵离玄视死如归地整了整衣袍,迈出了梨花水榭。


    早死早超生。


    姜沉暂住的枫藤小院,与他居所其实仅一墙之隔。


    可自打姜沉入住,他还是第一次去。


    明明这浮熙宫整个都是他自己的家,转过这个回廊就是那丛翠竹,穿过月亮门必见那株老梅……闭着眼都能走的地方,为什么今天仅仅几步路,他却全程偷感无比重?


    莫名就像是要去做贼。


    就连远远看见几个同僚,都恨不得能立马隐身,不断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还是狭路相逢。


    当对方笑着寒暄“黎玄仙君行色匆匆,是要去往何处”,他也只能僵硬扯出一个微笑:“呵,当然是……去寻姜仙君。”


    这么说其实挺好。


    毕竟夏云阶成天都在嘱托,让他赶紧带着姜沉做足表面功夫。这不?眼下几位同僚都误以为他们关系还行了。


    可为什么他却有种仿佛被当众扒掉了衣服一般的羞耻?


    “……”到底何必受这罪。


    跨过月亮门和蜿蜒回廊,终于迈入枫藤小院。院中一如既往清雅别致,只是院角那一方活水小池里,原本该养着几尾色彩斑斓的灵动锦鲤。而廊下的小窝里,也该住着两只毛茸茸、总爱蹭他手心的垂耳灵兔。


    可如今……


    赵离玄默然望着空无一物的池塘,和廊下积了薄尘的兔窝。


    有什么办法?谁让姜仙尊讨厌兔子和鱼,他只能早早命人清理走了。


    他的宝贝锦鲤如今委屈在老远的荷花池里跟一群笨蛋灵龟挤着,两只垂耳兔更是被迫暂居郁如沐处,天天被郁如沐养的两只大黑兔揍。


    可恶姜沉,鸠占鹊巢。


    却又没办法不未雨绸缪,毕竟这位难伺候的主总爱莫名生气,把所有碍他眼的东西提前清走才是正道。


    然而,还是百密一疏。


    刚踏进最里内院,赵离玄就生生脚步一滞,脑子嗡的一声。


    ……丝瓜花?!


    谁能告诉他,暮色中的枫藤小院花架上,为什么会凭空冒出几株翠绿欲滴的丝瓜藤?


    他明明绝对没在这里种过这玩意儿!为何此刻,那鹅黄色的花朵会在暮色中开得正好?


    弄得这整间枫藤小筑都该死地有点像二十年前,他和姜沉在人间界住过的那处小院!


    糟糕,姜沉不会也觉得像吧?


    不会以为是他故意弄出来,在暗示什么吧?


    ……


    更让人欲哭无泪的是,在他硬着头皮叩响门扉后,姜沉就只是隔空震开了门栓,“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了一条缝。


    “……”赵离玄额角青筋突突跳。


    ——门开了,他自己进去?


    不,他才不上当。就他俩那个前科在案的情况,谁还敢瓜田李下,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他有经验。姜临渊这种人是惯会歪曲人意思的,他才不会再傻乎乎地进去然后跳进天河洗不清!


    不然万一,到时他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人身上了,再“恰好”一起摔床上,又“精准”压着人家。


    呵呵,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好在僵持片刻后,姜沉总算是阴着一张冻死人的脸,自己从里面出来了。


    不好则是……姜仙君今日依旧是一身看似低调、实则用料和做工都极尽隐匿奢华的墨色长袍,细看衣襟与袖口处,还以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流云暗纹,在暮光下隐隐流动。


    可偏偏他今日,亦是一身刻意挑选的同样低调奢华的白色长袍,衣襟与袖口处,同样以金线绣着流云纹。


    两人这么一站,一黑一白,纹样相衬,怎么看怎么恰是一对!!!


    呵呵。


    赵离玄真心感觉自己这次死得十分安详。


    好在姜沉一如既往冷淡,并未多看他几眼。出了院门后,步伐也如常迈得又快又疾,一言不发就又将大半背影甩给了他。


    “……”


    刚出外门,又遇熟人。


    郁如沐正带着楚浮生,要去听雪白林赏近来新生出的“流光萤蘑”,旁边更有另两对仙君同去。


    三对人,六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看看他,看看姜沉。又看看他,再看看姜沉。


    “……”赵离玄内心简直麻木。


    事实证明仙生在世,就不该强行摁头营业!


    大概他跟姜仙君站在一起的画面实在过于违和,每位仙君脸上表情都略微难以形容,楚浮生更是嘴角一直在可疑地抽动。


    憋不住笑,因为实在好笑。


    眼前二人,说他们关系僵硬尴尬吧,又穿着情侣道袍。说他们和睦吧,又双双一脸的生无可恋、视死如归。


    他直接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哟,赵仙君,姜仙君,去哪啊?”


    片刻的沉默后,赵离玄干巴巴挤出几个字:“看花。”


    楚浮生初来乍到不知花谷,倒是郁如沐闻言神色一动:“去你的蓿花仙草甸?”


    他明显会错了意,当即十分真诚地欣慰起来,温声道:“太好了姜仙君,那花谷离玄平日里可宝贝得很,从来只舍得带最亲近的挚友去……”


    “其实你们既是同窗旧交,您这次过来,离玄私底下还很是上心的。无论是您下榻的枫藤小院还是日常吃食,黎玄都特意按照您的喜好调整过,知道您不喜鱼羹、不爱甘松香,都专门叫筹备司换过呢!”


    赵离玄:“……”


    你快走吧,赶紧的。


    直到离开,郁如沐都不忘回头,眼神鼓励:“离玄,好好相处,水滴石穿。”


    赵离玄:“…………”


    更让他心梗的是,郁如沐那些鬼话,姜沉似竟听进去了。


    之后半程,姜仙君终是不再那般冷硬疾行,多少慢下一些,两人得以默默无言,并肩前行。


    黄昏越发深沉,天际最后一抹瑰丽霞光褪色收敛,缓缓融入沉郁的蓝灰色调。远山轮廓模糊,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路旁的仙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暮色四合,身侧之人极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并不,讨厌,甘松香。”


    啊?什么?


    风声太大,赵离玄一时没听清。


    姜沉却抿紧了唇,目视前方,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赵离玄:“……”


    幸好,蓿花仙草甸并不远。


    甫一踏入谷口,漫山遍野的忘忧草便撞入眼帘。


    灿金的花瓣托着玉质的花蕊,在漫天残霞下流转着琥珀般的温润光泽,宛如铺展到天际的绸缎。更有万千幻光琉璃蝶在花间翩跹起舞,翼翅上鳞粉折闪着迷离光晕,宛如流动极光美得惊心动魄。


    赵离玄忍不住偷偷瞥了身侧的姜沉一眼。


    风过花海,如千万摇曳星辰。瞧瞧,这不染仙境独有的盛景,哪里是人间界可以比得了的?


    可姜沉墨色瞳仁映着漫天华彩,却像全然不为这绝世景致所动。


    只冷冷回瞥一眼,接着在赵离玄不解的目光中垂眸俯身,修长的手指从花海中摘下了几株难得尚未绽放的、仍是青嫩花苞的忘忧草。


    接着,他突然一把拽过赵离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那几株带着夜露微凉的花苞塞进他手心。


    掌心余温未去。


    赵离玄怔忡,垂眸看去。


    几株忘忧草的花苞未开,紧紧收束成一束,形态细长,颜色青中带金……


    等等。


    这形态,这色泽,怎么越看越像人间界野地里迎风招展的金针菜?


    不可能吧?


    金针菜赵离玄可太认识了。


    毕竟当年姜沉喜欢吃,所以他毫不犹豫就一掷千金,在洛州买下整整一座小山坡,就因那座山坡每年野生的金针菜长得特别茂盛。


    只不过,金针菜需在花苞未绽、最鲜嫩时着摘才可口,一旦开花便老了。所以他总是在花还是嫩苞时就急着采摘,而从未留心这玩意儿完全开后会是什么样子。


    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他握着花苞,不可置信地喃喃,“难以想象忘忧草生在人间,竟就是个寻常山间野菜?”


    “难以,想象?”


    姜沉则眼尾狭长斜睨了他一眼,微抿薄唇,眼里全是嘲讽。


    赵离玄全当没看见,毕竟他可没打算在最爱的花谷跟人吵架。偏偏下一瞬,又一段尘封的回忆……


    那年山坡金针菜长得实在太好,多得吃不完。又逢连绵数日的阴雨,无法上山采收。


    待得天终于放晴,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姜沉前去,却竟发现已有大半在雨中悄然绽放,漫山遍野的黄花。


    “都长老了,不能吃了啊。”


    他望着花海,略有遗憾,随即却又抱着身旁沉默少年的胳膊,笑得没心没肺:“不过小姜你瞧,原来这菜长老了以后开出花来,还挺好看的。”


    “……”


    晚风渐起,吹动素白衣袂。


    几点流萤不知从何处升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明明灭灭。赵离玄恍恍惚惚,眼前闪过蝴蝶、丝瓜花、夏夜,许多重叠的、模糊的、亦真亦梦的过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清楚记得二十年前的每一分细节。


    却原来,不是真的。


    至少,他就忘了曾见过忘忧花。


    也许,还有很多其他事,也早被时光冲刷……


    风越来越凉。


    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与酸楚悄然涨满。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晰地让黎玄仙君意识到,那些属于人间洛州懵懂又炽热的岁月,真的已经恍如上辈子的事情了。


    ……


    那晚后半,他们就一起沉默坐在花海里。


    看夜色浩渺,看星子浮现,看月华如水银泻地,看幻光琉璃蝶舞动,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回去路上,一丝淡淡的酒香随着夜风,幽幽飘入赵离玄的鼻尖。


    他侧目,却发现姜沉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精致的玉壶,正仰头无声饮着。


    两人相识之初,只有赵离玄又菜又爱喝。


    总兴致勃勃地拉着姜沉尝遍美酒,姜沉也才渐渐喜欢上。


    只是那时,赵离玄并不知姜沉其实是蝴蝶仙,更不知蝴蝶有嗜甜嗜酒的天性。


    一度还觉得小姜对什么都兴趣缺缺,却会钟情洛州名酒“蝴蝶醉”,甚是有趣。


    小姜既喜欢,他就天天给他买。


    可惜很快医者便下了严令,饮酒对寒症不利,不许再喝。


    于是赵离玄只能又日日管着姜沉,只偶尔佳节,才稍稍许他沾唇半杯。如此,等他们分开时,姜沉已是不再饮酒的了,怎么……


    “你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喝酒的?”


    不过随口一问。姜沉执壶的手却微微一顿,指节收紧了些,半晌,低沉的声音才随着晚风传来:


    “就这,几年。”


    “今天喝的是什么?似乎和上次不同?”


    赵离玄轻轻嗅了嗅空气里那缕清冽又带着一丝绵柔甜意的酒香:“闻起来,倒像是北方的月华凝露。”


    也不知这话又触动了姜沉哪片逆鳞。


    那双黑瞳骤然晦暗,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隐忍,继而又移开目光,再度默默自嘲。


    赵离玄想起上次结契仪式时他也是这般,突然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脸恼怒又受伤的凶样。


    ……随口问一句,没话找话而已。


    怎么,这也问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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