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和个人各承担一半, 这两天一夜的培训费就是600。”
卢琦到医院的时候,看见黄振毅和田妙莹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计划着什么。
黄振毅在纸上算账,“有点贵啊。”
“住的是五星级酒店, 海景特别好, 里面还有室内泳池呢。”田妙莹期待地说,“我看了他们的官网,最便宜的标间也是580一晚, 算上三餐、讲师费、会议室,当然要这个价啦。”
“可他们不接送, 那里那么偏,都没有直达的公交。”
“我们先坐地铁, 到站后打车,你、我、小卢姐肯定要去, 再凑一个人,四人平均才25, 一杯奶茶钱。”
黄振毅嘟囔,“你那奶茶也忒贵。”
“你不想去啊?”田妙莹直起上身, 不和他一起趴着了。
“我去,我当然去,我都没见过孟教授。”黄振毅道,“不知道吕哥去不去, 他要是去,我们可以直接蹭他的车。”
田妙莹正要接话, 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
她回头,马尾甩了个半圆,“小卢姐,你来啦。”
“早。”卢琦放下包, “你们都去培训?”
“对呀,我俩都是考生嘛。”
卢琦点点头,离开前补充道,“小露说他也去。”
“哦好。”田妙莹和她挥手。
她转过身来后,黄振毅把笔一丢,心如死灰,“完了。”
“完什么了?”
“不能蹭吕哥的车了。”
田妙莹挑眉,“怎么了?”
“还怎么了,”黄振毅压低了声音,“整个医院,谁不知道小露喜欢小卢姐啊。”
田妙莹一惊,她虽然撞见过两次微妙的场景,可绝对没有往外说过。不是她泄露的!
她轻咳一声,替卢琦打探八卦源头:“我就不知道啊!是谁在外面传的?”
“这还要传?”黄振毅正欲详谈,就见露露从门外经过。
他走去门口,鬼鬼祟祟招手,“来,你来看。”
田妙莹不明所以地过去,“什么呀?”
黄振毅整了整衣服,往外探出半边身子,招呼走过去的露露,“嘿,小露!”
露露顿足,回眸扫向他。
黄振毅扬起饱满热情的笑容,“早上好啊!”
青年淡淡嗯了一声,继而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黄振毅对田妙莹挤挤眼,又朝对面的诊室喊:“小卢姐!”
两人就见,露露的脚停住了,像是听见“出去玩”“吃饭”等关键字的狗狗一样竖起耳朵。
对面的诊室打开,卢琦拉开门,“怎么了?”
黄振毅嘿嘿傻笑:“没什么,就是和你说声早上好。”
卢琦茫然回应,笑道,“好,早上好。”
她准备关门的时候,看见了走廊尽头的露露,也对他点了下头,“早上好小露。”
黄振毅和田妙莹面前掠过微风,青年迅速折返,他站到卢琦面前,挡住对门的黄振毅田妙莹,专注地凝望她。
“早上好,”他笑,“能见到你,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黄振毅对田妙莹努嘴,田妙莹捂着酸掉的牙,嘶嘶抽气。
受不了。
田妙莹这一天都没能和卢琦说上两句话。
自从有了露露,她给卢琦打下手的机会就少了,这两天更是离谱,她这个卢琦助理居然一次都没和卢琦看诊过。
田妙莹百无聊赖地在前台刷手机,倒数着下班。
倒数到十分钟时,大门被人推开。
挺着啤酒肚中年男人提着航空箱走了进来,挑剔地审视医院环境。
田妙莹扫过他腕上的表和脚上的皮鞋,心里哦吼了一声,端起笑容接待,“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将航空箱放在一旁,“我最近搬到了附近,听说你们的犬科很出名。”
田妙莹介绍,“是的,我们有几位医生很擅长犬科方面的疾病。”
“那就好。”男人看向航空箱,“我家狗到预产期了,看看吧。”
“好的。”田妙莹帮男人做了登记,用通讯器通知卢琦,“卢医生,有快到预产期的狗狗来看诊。”
她抬手对男人示意位置:“医生在里面,您直接进去就行。”
田妙莹登记的客户信息同步给了卢琦,她刚打开系统,还没加载出来,门便被推开。
进来的男人见了她,上下打量了眼,“这么年轻?”
卢琦经常听见这种质疑。
年轻的医生总是让人不放心,因此她对外都笑着说:“还年轻呢,都快三十了。”
男人挑眉,重新审度卢琦。
那视线像是油脂从皮肤表层擦过,黏腻腻的,让她不太舒服。
卢琦侧过头,被熟悉的气息拢住。露露上前,接过男人手里的航空箱放去看诊台,用身体隔挡在了卢琦和男人之间。
青年的容貌气质太过出挑,即便穿着助理服也很难让人忽视,男人的目光从而转移到露露身上。
卢琦悄悄松了口气。
“狗狗要生了,是吗?”
她示意露露在桌上铺好尿垫,挂上对待小动物的笑脸,伸手进笼子,“有点害羞吗?来让姐姐看一下。”
伸手抱狗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
狗和猫不一样,一只身心健康的狗不会缩在航空箱里不肯出来。
把狗抱出笼子,卢琦的脸色变了。
她以为是长毛贵宾,但在灯光下,狗狗柔顺的卷毛、褐白相间的颜色、比头部大的垂耳,以及猫咪般的长相,让卢琦血液发僵。
她看向男人,“查理王犬?”
“对。四岁了。”
露露瞥了眼那只腹部滚圆的母狗。
这是人类眼中优雅与美丽并存的狗,也是他母亲的品种。
卢琦半垂着眼睑,抬起狗爪看了下。
和普通狗狗粗糙的爪垫不同,这只查理王犬的肉垫细腻光滑。
“打比赛的?”她一边检查一边问。
男人带了点得意,“这可是今年地区赛的季军,花了不少钱拿到的。”
卢琦拿了听诊器听了小狗的心脏,很快皱了眉。
“多少钱拿的?”
“这我怎么好说。”“比市场价要低吧。”
男人诧异,“你怎么知道?”
卢琦摘下听诊器,两只拇指按揉查理王犬的头部。
“嘤!”一声尖锐的痛呼贯穿了诊室,小狗猛地退开,又被卢琦抱到怀里轻哄,“哦哦好了好了宝贝,不痛。”
她轻柔地哄了两声,抬眸看向男人,“买的时候知道它的情况吗?”
男人插着口袋,“是,它主人和我说,它有基因病。”
“知道是什么基因病么?”
“叫什么脊髓,反正说是会头痛。”
“脊髓空洞症。”卢琦松开了小狗。它犹疑地嗅闻四周,试探着在看诊台上走。
走了两步,它的身子偏斜向左侧,脑袋也歪向身后,如同将倒的陀螺。
“罹患脊髓空洞症的查理王犬普遍在5岁左右发病,您买的这只4岁了,初步检查下来,它也出现了脊髓空洞症的症状。”卢琦说,“这种情况,它生出来的小狗很难健康。”
她的语气有点冲,男人皱眉,“你不用说了,这些我买之前都了解,我现在就想知道,它肚子里的小狗长得怎么样,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剖。”
卢琦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
“刚才摸了一下,时间是差不多了。”她坐去电脑前,让自己的目光聚集在显示器上,不要往外发散。
“您打算剖腹产是吗?”
“对,顺产怕出现意外,还是剖了安心。”
“像是这样携带基因病的狗狗,是不建议繁育的。”卢琦登记着档案,“最好是剖的时候,一并把绝育手术做了。它省事,您也省事。”
男人没有说话。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
“不绝育,绝什么。”他说,“我闲得慌啊,花那么多钱买只病狗,还要给它吃药,不就是为了让它产仔么。”
卢琦抿唇,片刻,颔首,“那我大概明白了。”
她关掉系统,站起来对男人道,“抱歉,您稍等,我去帮您找找其他医生能不能接。”
见她要走,男人侧步挡住门。
“什么意思啊,”他歪着身,“怎么着,你剖不了?”
近距离间,卢琦闻到了男人身上混合着狗和酒气的体味。
她呼吸微疾,语气也沉了下来:“根据规定,宠物繁殖者必须确保宠物没有遗传问题后,才可进行□□繁育。发现动物有基因问题可能会遗传给后代时,兽医可拒绝签字。”
“你的狗,我接生不了。”
“你接生都接不了,你当什么狗屁医生?”
卢琦冷声,“请您放尊重点。”
“我尊重你,你他妈尊重我了吗?”男人抬手指向她,“态度那么差,一进门说话就吃了枪子儿似的,我是没付钱还是怎么着你了?”
“我告诉你,这狗比你都贵。你现在不给它剖,转院的路上要是生了、出个什么意外,你他妈赔得起吗!”
他一把扯过椅子抵在门口,“开车二十公里过来,你一句接不了又让我二十公里回去,耍人呢!”
细白的唾沫喷洒在卢琦脸上,男人嘴巴张合着,喉咙里涌出更浓厚的酒臭。
粗噶的咒骂、查理王犬偏斜的脑袋、恶臭的酒气围剿着卢琦,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思绪骤然拉回八年前的那个冬夜。
她不断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陷入当时的情绪。
“和你说话呢,哑巴了?”卢琦的沉默让男人更加恼怒,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拉着个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你不就是担心给病狗做手术,出了问题,找你麻烦呗,扯什么规定。我干繁育八年了,怎么别的医生都能做,就你清高做不了?”
警车的鸣笛朦胧钻入耳中。
卢琦粗重喘息着,淡淡的腥甜泛上口鼻,呼吸间是挥之不去的血气。
不,不能再继续了……走、走……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离开、离……
她张皇地朝门走去。
“走什么?来来来,对着镜头——”男人挡在卢琦之前,把手机贴上她的脸,“来对着这儿,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保证让全网都知道你们这医院虚假宣传、欺骗顾客,连个剖腹产的手术都做不了,你们算什么医院!”
走、走、医院……她要离开!她不能留在这里!
她要去医院!去医院!
卢琦焦急地寻找出路。男人见她神色慌张、躲避镜头,气焰愈发嚣张,“说话啊,刚才不挺能叭叭的么,对着镜头说两句啊白衣天使。”
医院、去医院!
啪——!
卢琦猛地甩手。
手机摔落在地,滑出半米,屏幕裂开两道痕。
男人愣了下,旋即暴怒,一把扯住卢琦的胳膊,“你什么医生啊!说不过还摔我手机?”
带着酒臭的体味扑鼻袭来,卢琦瞳孔骤缩,身体先于大脑之前挣扎起来。
被男人抓住的胳膊火辣辣生疼,意识朦胧模糊,她慌乱地掰扯,急于逃离。
“躲什么!我让你…”男人的口气携着愈浊的烟酒味,卢琦再也压抑不住尖叫。
在她叫出来的刹那,身体骤然一轻。
钳制着她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粗喘:“你、你干什么……”
卢琦茫然抬眸。
青年立于她身前,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掐着中年男人的脖子,单臂将他提了起来。
只一会儿的工夫,男人圆盘似的脸涨红,双脚在空中胡乱踢蹬着,想要骂人,却被死死掐住了喉咙。
两百斤的男人被青年单手拎起,他姿态紧绷却毫不费力,像是提起了一只鸡。
中年男人脸上的狰狞很快变为惊恐。
“怎么了!”诊室的门自外被拉开,听见争吵后赶来的助理打开门,露露扼着男人砸向走廊地板。
砰的重响,他跨压在男人身上,圆瞳漆黑森冷,倒映出男人恐惧至扭曲的丑态。
“住手!”
几个男助理赶紧上前拉住露露,黄振毅跑在最前面,用力抱着露露的胳膊,却没能制止,自己也被带着跌倒趴下。
另两个男助理一个从后勒住露露胸口,一个抱腰,三个男人合力之下,青年竟都没拉动。
他喉咙里发出暴怒的低吼,一个劲儿地往男人身上扑袭。动静愈大,惊动了整个医院。吕施安匆匆跑来,呵斥阻止。
诊室门口乱作一团,直到警察赶到,把当事双方带去警局。
医院诊室配备了监控,警察很快了解了事情经过。
“行了,为这么点事闹成这样。”
办案民警在中间协调,先对着中年男人开口,“人家医生说的有错吗?拿病犬盈利,这钱不亏心吗?就算你这狗没病,买卖双方公平平等,人家也有权利不接你这一单,你犯得着那么激动,还把手机贴人姑娘脸上。你想干嘛?”
男人沉着脸,带着乌青的嘴角抽搐了下,想要骂人,到底顾忌这里是警局。
“还有你。”说完顾客,警察反过来教育露露,“他是激动了点儿,可他有作出实质性的伤害行为吗?遇到纠纷你可以报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呢。”
两边各给了一棒,警察把调解书往前一推,“所幸今天没什么人身损伤,你们二位要是同意,就在这里签字,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不要去找人家医生的麻烦,你呢,也别那么上火,好好给人家道个歉。”
“不可能警官。”中年男人捂着脖子,恨恨地瞪着露露,“我好端端地去给狗看病,手机被摔了,人还掐成这样,后脑勺也磕了,今天他们不给够我的损失费,我大不了叫律师上法庭、我上网曝光他们!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什么意思?”警察敲了敲记录,“这里不讲理是吗?”
男人悻悻嘟囔,“我可没说啊。”
警察没好气地皱眉,“那你说下你的诉求。”
“两万。”男人道,“我那手机买来一万,用了还不到两年;还有我这脖子、我这后脑勺,这事儿要一万,不过分吧。”
警察看向另一侧的两人,“你们怎么想?要是不同意的话,可以走法律程序。”
至始至终沉默的女医生拉过桌子上的调解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把调解书交给警察,拿出手机,“警官,我转给您。他手机坏了,没法收钱,晚点您帮我转给他。”
警察诧异地看了卢琦一眼。
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坐在那里闷声不吭,很容易被人忽略。
就连中年男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这么干脆。
交了钱,签了字,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天黑。
卢琦在前面走着。
夜风吹拂起她的碎发,将她的气味卷到露露嘴边。
涩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咸,比一月的晚风更加冰凉。
他跟着她,直到卢琦单元楼下。
她在门口止步,转过身来望了露露一眼。
“干嘛这副表情。”她苍白地笑,被风吹了一路的脸愈发没有血色,近乎透明,眼睛和鼻子却透出了红意。
“别…”露露小心翼翼地朝她迈步,“别难过,好么。”
卢琦愣怔,半晌,垂眸轻语,“你才是,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垂眸时,眼尾的红愈发明显。
露露屏气,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如果他死了,你会开心一点吗?”
“或许吧。”她勉强笑了下,回应露露的玩笑:“至少世上能少几十只受苦的小狗。”
露露抬眸,认真凝望她。
“今天,谢谢你。我会和院长解释清楚情况。”卢琦对他道,“我有些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她知道是她连累了露露,也知道露露在因她而不安。
可卢琦实在没有力气去安慰别人,也没有精力接受别人的安慰。
她只想回家,只想尽快躲到无人的安全区里。
单元楼下,露露仰头望着没有开灯的窗户。
他站到了凌晨,直至那扇窗户亮起来光后,才转身离去。
青年迈出小区,面色沉沉地走在空荡的街道上。
逆着呼啸而过的风,他翕动鼻翼,自紊乱的寒风中寻找男人的气息。
黑背白底的燕子悄无声息地栖在露露身后的路灯顶,猩红的鸟眼将他这天晚上的行动轨迹纳入眼中,淌出戏谑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金毛寻回猎犬,开始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