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万丈崖底破念成执(3)
“不可能。”
云靖下意识举起手, 这才发觉自己掌心空空,凝霜剑早已不知去处。
眼前,灵秋提起召雪,刀锋直指向他心口。她的眼神陌生而冷漠, 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云靖朝着虚空发问。
他记得自己明明应该在万丈崖底, 手心柔软的触感明明还那样清晰。
“我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会杀你。”
那声音低沉缱绻,如水波轻荡, 渐渐凝实。
云靖猛地转身,只见缥缈的雾气中,一道身影缓缓走来, 步履从容、气息优雅,如同远离人间烟火的鬼魅。
他皱眉:“你是谁?”
那人渐渐走近了,穿过透而轻薄的白雾, 云靖清晰看见了他的轮廓。一瞬间,他瞳孔骤缩,连呼吸都仿佛立时停滞。
那这脸,那双眼睛, 侧脸那道被灵秋挥剑划伤的留疤,甚至连嘴角微翘的弧度……全都一模一样。
不,不只是声音, 这幅容貌……
他根本就是自己。
是,却又不是。
那人立在他面前,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冷笑, 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眼角眉梢泛着近乎魅惑的红,金绿色的光在瞳中幽幽浮动, 散发出如毒蛇吐信般危险的意味。
他头顶,雪白的尖耳自墨色中探出,在死一般静谧的空气中轻轻颤动着。身后,狐尾舒展,如云雾翻涌。
妖气氤氲,似轻纱流转,在脚边微微游曳,张扬地宣告着他的身份。
云靖看着他,像看着一面诡异无比的镜子。镜中人似人似妖,却有着从未见过的从容与力量。
“妖物何故冒充我!”
他后退一步,试图调动灵力攻向他,灵脉却似结冻般艰涩,使不出半分法力。
“错了。”狐妖倾身向他,眼神似笑非笑,带着摄人心魄的蛊惑,“我就是你,未来的你,或者说——真实的你。”
“不可能,我是人。”云靖冷笑道:“你不过是这万丈崖底凶阵创造出来的幻影罢了。”
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默念清心咒。
“你不相信我?”
狐妖抬手,轻轻朝他一点。瞬间,云靖只觉体内一阵刺痛,紧接着,陌生的妖力如潮水般自他灵台深处滚滚溢出。
他的指尖悄然化作锋利的爪,肌肤泛起深红色的纹路,如同某种烧伤后遗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瘢痕。
漆黑的瞳孔逐渐闪动出妖冶的金绿,长发披散,在无风的空间内狂舞飘荡。
云靖抬起手,骤然触及到头顶一对柔软的东西。透过眼前狐妖诡魅的瞳孔,他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对雪白如霜的立耳。
雾色笼罩,剧烈的痛楚折磨下,那张熟悉的脸变得妖异而魅惑,勾魂摄魄,妍丽得几近非人。
不,这不是他。
妖气,铺天盖地的妖气连同恐惧一起,自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狐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你不是妖,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怕?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指向一旁的灵秋:“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她吗?你看着吧,看看她会怎么对你!”
言语间,召雪的利光划破雾气,执刀的人朝他步步逼近。
“……凌秋?”
云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下一刻,召雪毫不迟疑地捅进了他的心口。
“妖物该死。”灵秋冷漠地说。
“不……我不是,我不是妖。”
云靖握上召雪,粘稠的血顺着刀锋滑下,他任由锋利的刀一点点深深刺入血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重复道:“我不是妖,不是。”
身后狐尾如天幕散开,耳边是嘈杂而喧闹的人声。四周景致一瞬转变,太霄辰宫大殿前,妖气翻涌,利爪尖牙。
灵秋看着他,眉目森冷,手中召雪寒光胜霜:“师兄,我曾深信你为人,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如此不知悔改,实在该死。我身为正道魁首,你我注定势不两立,今日我就要为太霄辰宫清理门户,取你性命!”
噗嗤——
召雪落下,血溅如雨。
“不要!”
云靖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剧痛仿佛要将灵魂撕裂。他挣扎着,却被无形之物牢牢锁住。
空气里没有半分血腥味,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狐妖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声音婉转而低柔:“你终究还是害怕与她反目成仇,怕她心里从来都没有过你,哪怕是半分……”
他轻手拭去云靖眼角滑落的泪,声音一瞬变得狰狞:“可这都是真的!未来就是这样!”
凝霜剑在他手中成形,狐妖将剑递给云靖,轻声引诱:“先下手为强。”
云靖没有接。
“杀了她!”狐妖激动道:“她已经动手杀你一次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云靖垂着头,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幻境仿佛还未散去,他仍记得那一刀。
她握刀的手那样坚定,看他的眼神那样冷漠,如同过去三年被她抛弃后,太虚宫冰冷的长阶前,最深最黑的噩梦,如同方才密林间初见她时,那道直冲他而来的、冷漠的剑风。
云靖的心被沉沉的绝望拖拽着,彻底坠向无底的深渊。
狐妖怒道:“她会杀你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彻底死去。你若再不动手,结局只有一个!”
云靖握上剑柄,指节泛白,眼泪一滴滴砸在银光闪闪的剑身上,撞出清脆而细弱的声响。
“我不是……我不是妖……”
他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挥去。可怖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头顶的两只耳朵砸到地上,雪白的狐狸毛被鲜血染红。
难以忍受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如钻心剜骨。云靖的声音颤抖着,如溺水之人苦苦挣扎:“她不会唤我师兄,不会杀我,不会……”
“你入了太霄辰宫就会成为她的师兄!”
狐妖冷眼旁观他自残的举动,嘲讽道:“到那时,你是想赌她的仁慈,还是你的命?”
云靖忽然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与泪光,神情绝望至极。
“我杀不了她!”
下一刻,他猛地转身,一剑怒斩向狐妖。
狐妖没有闪避,只是抬眸静静地望着他。那瞬间,没有嘲弄,没有怒火,没有轻蔑,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深处只有叹惋般沉甸甸的怜悯。
凝霜落下,妖气四散,狐妖的身影如墨染般在雾气中溃散。最后一刻,他深深凝望着云靖,语气不紧不慢,却字字刺骨。
“第一,她会拔得此次阳华仙会的头筹,来日必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二,你体内妖气封印必会因她而碎,狐妖身份定会为天下正道所不容。”
“第三,你与她此生有缘无分,来日她必将你亲手斩于刀下。”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的身影彻底化作白雾,散入虚空。
云靖跪倒在地上,手中长剑滴血,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云靖?”
耳边传来人声,他猛地睁开眼。
胸口像被撕裂般疼痛,意识仿佛还漂浮在幻梦与现实之间。他剧烈喘息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灵秋正跪在他身边,脸上沾满了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捧着他的脸拼命摇晃,像是要把他从该死的幻境中晃出来。
凝霜剑斜斜插在远处,更远的地方,昏迷的兰翘安然躺在树下,身边环绕着一圈又一圈护体结界。
“云靖,云靖,你听得见吗?醒醒……醒过来!”
灵秋拍了拍他的脸,嗓音中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沮丧,见他目光依旧涣散,深深叹出口气,终于站起身子。
她正准备去察看下一个人,手腕却突然被他拽住。
云靖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大梦初醒。
“……凌秋?”他喃喃唤她,像是梦呓。
灵秋愣了一下,快速眨了两下眼睛,仿佛强压下什么情绪,语气却很冷静:“你中了幻境迷障。”
云靖感觉指尖摸到某种粘稠的液体,他低头一看,赫然瞧见灵秋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她的灵脉上有数道伤口,正在齐齐往外淌血,最重最新的那道伤口上还残留着凝霜的剑气。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倒灌回脑。
他在幻境之中割下自己的狐耳,拼命挥剑斩向狐妖,所作所为在她眼中分明是疯狂的自残。
不远处,游观青和苏韫珩并排靠在树下,显然已经力竭。他们的眼睛大大睁着,却显示出迷蒙的灰败,显然依旧沉浸在幻境里。
二人周围被人布下密密麻麻的禁锢结界,阵仗大得像是镇压凶兽。
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云靖抬手轻轻抚上灵秋的脸,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都是符咒与刀剑留下的伤痕。
三人之中,只有他一个剑修。
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这瞬间轰然下坠。
“不……不是这样的。”他急切地撑起身子,却因力竭虚脱一头栽倒,勉强撑住,“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看见……我看见你……我、我……”
话说到一半,他便哽咽起来,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在灵秋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以为刚刚那是真的……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颤抖着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颤抖着往她手腕上的伤口输送灵力,体内灵脉艰涩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头痛楚的万之一二。
“我伤到你了……我一定是疯了……我怎么能伤你……我怎么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发绝望。
嘶吼声,战斗声,几人在幻术中自相残杀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一片混沌中,只有她一个清醒的人,与他们缠斗不休,直至力竭。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修为不精,才会被幻境迷惑。”
灵秋看着手腕上缓慢愈合的伤口,冷硬道:“你知道就好。”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她淡淡地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先把你们全部砸晕。”
天知道她刚才有多绝望。只差一点,就一点,她就忍不住要对这三个人痛下杀手了。
可是不行。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杀人也要有个先来后到。
闻人氏、宋氏,她要一个一个,一家一家地杀过去。
灵秋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冷静。
她低着头,云靖的心脏猛地一紧。
周遭像是骤然空白了。
他以为她委屈到了极点,强撑着,终于露出一丝破绽。
云靖胸口顿时泛起一阵酸意,像被人持刀亲手剖开。他没有说话,只是颤着手微微倾身,轻轻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很轻很轻,几乎察觉不出的拥抱。他没用力,只敢将她慢慢拉近怀里,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她的伤口。
“对不起……”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都怪我。”
灵秋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
整个逍遥派也就只有大师姐和小师妹这样抱过她而已。
她正想从云靖怀中抽开,忽然之间,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一下下拍着,如同某种无声的安慰。
他轻轻哄她:“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委屈,这件事都怪我,都怪我们,都是我们的错,你要是气不过,我乖乖让你刺回来,多少剑都可以,好不好?”
说着,他挥手召来凝霜,果真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灵秋怔在原地。
其实也没那么委屈。
但她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愧疚到这种程度。
心脏某处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敲打了一下,灵秋安静了半刻,低声说:“你真的,什么肯都听我的?”
云靖一愣:“当然。”
灵秋举起左手,在他眼前活泼地晃了几下:“那你现在就给我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解开。”
“好。”
云靖吸了一口气,施法解了两人手上的千里同心绳。
灵秋靠在他肩上,畅快地晃了晃手,又道:“除了这件事,你可还愿意听我的话?”
“愿意。”云靖点点头。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仆人。我让你往东,你决不能往西,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许有二心,更不许有疑议。”
灵秋从他怀中撤出,半眯起眼睛盯着他,片刻,终于得到一句近乎微弱的“好。”
她眉眼一弯,忍不住笑了。
出了魔域十年,在逍遥派过了那么多年亲力亲为的苦日子,还是头一回拥有仆人。
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灵秋伸手,像揉小狗似的揉了揉云靖的头发:“从现在起,不许再用灵力替我疗伤。”
云靖怔住了:“可是你伤得很重,若不及时医治……”
“我说了,不许。”
灵秋打断他,语气平静:“你刚刚才答应了我不能有疑议。”
云靖望着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神渐渐软得一塌糊涂,连声音都小了几分。
“你是担心我对吗?没关系的,我可以的。”
他垂下眼睛:“还是……你还在生气吗?我刚刚那样……你是不是不想再欠我……”
“不是。”
灵秋心道:“要是伤都治好了,上去还怎么在所有人面前卖惨?不卖惨,又怎么能让人心服口服,方便她后续杀人放火呢?”
然而这些话,灵秋是绝对不会告诉云靖的。
她看着他渴慕的表情,神色一顿,顺着他的话说:“我当然是关心你啊。”
云靖慌乱地低下头,错开了她的目光。
灵秋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听见他说:“你的裙子皱了,头发也乱了,我可以……”
“不必,我觉得这样很好。”她伸手指了指旁边失去意识的三个人,“你去将他们扶起来。”
第22章 貌正行诡众口缄然(1)
万丈崖边, 风也静止了。
江芙呆滞地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锋利而苍凉峭壁。
“都过了一天一夜了,估计早没救了。”
身后,有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风凉话。江芙整个人一愣, 转身朝那人冲去。
“你说什么呢!”
几乎同时, 另一边, 跪在悬崖边的于风也疾步冲过来。
两人一看,说话的是个宋氏子弟。
于是转瞬间, 两道剑气同时怒冲而来。
守在闻人双双旁边的宋微澜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挡下攻击。
他怒道:“光天化日,当着神尊的面, 你们想杀人吗!?”
于风上前一步,丝毫不避,恶狠狠地揪住宋微澜的衣领:“要是我师弟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宋微澜用力把衣领从他手中拔出来,冷笑一声:“是我让他跳下去的吗?”
他讥嘲道:“谁不知道,你师弟对那逍遥派的妖女用心不纯,要怪, 也只能怪他自己色迷心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宋微澜脸上,带着十足的力度。
手掌与皮肤接触发出的声音如此突兀,让在场众人全都忍不住, 纷纷朝这方看来。
“你狗叫什么!”江芙怒喝道:“我师妹与银霜楼少主之间清清白白,毫无干系。要说妖女,你表妹心思恶毒, 不择手段,害我同门,我看她才是名副其实的妖毒之辈!”
宋微澜的脑袋被打得偏过去, 他舔了舔口腔,吐出一口血沫,正想开口,啪!又是一记耳光。
江芙瞪着他:“还有你,身为师兄处处偏袒,行事不正,为人不端,与你那师妹简直是天生一对,毒子配妖女,绝配!要是我两个师妹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事,我敢保证,你宋氏的好日子马上就到头!”
“呵。”
耳畔传来一记冷笑,江芙转过头,皱眉看向一侧的于风,只见他抱着剑,鼻尖接连发出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针对的人并非宋微澜,而是她。
“真是无情无义。”于风盯着江芙,“当年水境,若非我师弟拼命为你那宝贝师妹当下千年蛟一击,她还能有命活到今日?”
他缓步上前,目光犹似寒锋:“我师弟以命相护,你师妹却屡次爽约,两三句话把他哄得离家万里,如今一见面就一意孤行,害我师弟坠入这万丈崖底。如此相负相欠,到了姑娘这里倒用八个字就轻飘飘地推得一干二净。”
于风愤怒:“逍遥派之人果然薄情寡义!”
“你师弟以命相护?”
江芙简直快被气笑了,她轻呵一声,眼眶立刻红了一片,死死盯着于风,怒道:“当年若非我师妹,你师弟早该死了!以我师妹的修为,区区一个千年蛟能耐她何?如果不是你师弟这个拖油瓶,我师妹也不至于……”
她突然一顿,眼神扫过四周,冲着于风,咬牙切齿道:“你师弟就是个害人精!要是他有命上来,你最好仔细管着他,千万别再让他凑到我师妹面前来找晦气!”
“你!你敢骂我师弟!”
于风气得牙痒痒,刷一下抽出怀中宝剑,江芙不甘示弱,同样举起手中铁剑。
两人灵力对冲,原本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狗咬狗的宋微澜和宋氏子弟被猛地击出数步。
两股力量对峙着,逍遥散人和云正夫妇急急迎上来,江芙和于风就像没看见一样,谁也不愿相让。
“简直是胡闹!”
云正怒喝一声,正欲出手,只听万丈崖畔传来一声啸叫,狂风涌来,吹得天地万物东倒西歪,荡然失色。
飞扬的尘土间,模糊的人形轮廓逐渐浮现。
灵秋抱着兰翘,身上衣裙被血浸透,血迹深深浅浅,一层叠一层,不知受了多少伤。
她身侧,云靖艰难地支撑着意志模糊的游观青和苏韫珩,一左一右,狼狈非常。
风停了,两人站定的瞬间,灵秋猛地往前吐出一口鲜血,身侧的云靖立即握上她的灵脉,却被她一把挣开。
“师妹!”
“师弟!”
江芙和于风立即收剑,飞冲到两人面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各自关心的人。
怀中的兰翘安然无恙。江芙看着灵秋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眼泪刷的落下来。
她扫一眼边上的云靖,只见他放下游观青和苏韫珩后,除了肩上的伤还算惨烈,情况比灵秋好上太多,忍不住狠狠甩出一记眼刀。
“他们这是怎么了?”
苏氏家主带着人冲上来,把瞳色涣散的苏韫珩和游观青揽进怀里,红着眼眶看向云靖和灵秋。
“幻境迷障。”灵秋道:“他们修为不够,力竭之后陷在里面,休息片刻便好。”
言罢,身子一颤,再度吐出一口血。
江芙立即扶起她,哭道:“别说了,别说话了,我们这就回去。”
灵秋抬眼扫向前方,只见数位白袍仙尊静立在远处,最中间,赫然站这位面容清癯的白发男人,眉间松纹如古松般苍劲,眼神澄澈似镜,带着能洞察人心般的锐利光芒。
那人道袍无风自扬,青玉铃铛静静垂在腰间,袖口玄光暗浮,仿佛深藏着亘古的玄机与法则。
山石默伏,飞禽不近。他站在那里,不施一术,威压却自然而然地涌向四周,源源不断,令人感到难以自抑的敬畏与仰望。
这样的人,世间唯有一个而已。
灵秋把兰翘交给霍羽和逍遥散人,脱开江芙的搀扶,迎着威压,一步步,朝着徐悟走过去。
她注意到徐悟静默的目光,冰冷的视线穿过人群,绕过她,直直地落向远处——那里站着许多人,苏氏和银霜楼的人混作一团。
灵秋走到徐悟面前,微微行过一礼,开口道:“逍遥派凌秋恳请神尊主持公道,严惩害我师妹坠崖之人。”
“凌秋,你没完了是吧?”宋微澜冷笑一声,凑过来,“你师妹根本没事!整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神尊是什么人?你也敢在他老人家面前造次?”
“误会?”灵秋转头看向宋微澜,眼神冷得刺人。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留音符,施法驱动,闻人双双的惨叫立即响彻整个万丈崖。
“是不是你将我师妹推下去的?”
“是我!是我!是我……”
灵秋将留音符扔到宋微澜脸上:“闻人双双已亲口承认害我师妹性命,此事绝非误会。若宋公子觉得被人推下万丈崖没什么大不了,那么请你现在站到崖边,我亲手送你下去体验一番。”
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恶狠狠道:“但愿宋公子修为高强,能活着回来。”
“你!”宋微澜捏着留音符,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闻人氏家主走上前,从他手中轻轻抽出那张留音符,神色冷峻道:“凌姑娘,你深夜闯入我闻人氏,将小女掳至万丈崖,又以剑气割伤她臂膀,实属动用私刑,严刑逼供。即便小女亲口承认,这留音符也不能作为证据。”
“留音符不能,剑气也不能吗?”江芙道:“在座诸位,包括几位仙尊在内,全都亲眼看见闻人双双的剑气,那是从我师妹失踪的地方找到的,足以证明她的罪状。”
闻人家主皱眉道:“即便如此,凌秋动用私刑……”
“我愿受鞭笞之刑。”
清凌凌的声音截断他的话。
灵秋盯着徐悟的眼睛,不闪也不避:“阳华境内动用私刑者受鞭笞二十,师妹失踪,我一时情急,用了些非常手段。违规就是违规,在神尊裁定闻人氏罪状之前,我愿受鞭笞之刑。”
言罢,她利落地跪在地上: “请神尊秉公处置。”
徐悟的眼神在她满身残血的衣袍上停驻片刻,沉声道:“你想好了?”
“只要神尊保证,还我师妹一个公道。”灵秋挺直腰背。
乌云低垂,天地压抑。徐悟垂眸,微微抬手,虚空间,一条银白带刺的巨鞭自天而降,仿佛凝聚雷霆,拖曳着万钧之力,划破空气。
众人震撼地看着那鞭越靠越近。须臾间,雷鸣轰响,地面碎裂,灵秋整个人被生生震得前倾,鲜血从唇角汩汩涌出。
鞭身镌刻古老的刑文,起落间,符文流转,在受刑之人周遭结出肃穆的屏障。
银光闪闪的鞭尾划过灵秋的脊背,鲜血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自她膝下淌过,染红了枯黄色的大地。
一鞭又一鞭,天地间只剩血肉破裂的声音,触目惊心地击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神鞭之威,非常人所能承受。百年间,有多少人在这银鞭之下哭喊哀嚎,又有多少修士在这严酷的惩罚下魂飞魄散,痛苦而死?然而纵使血流如注,灵秋跪在原地,一声不吭,只紧咬着唇,死撑着不倒,眼神清明坚韧,一如往昔。
她仰头望着徐悟,眼睁睁地看着他降下一鞭又一鞭,原本高高在上的神威竟在这沉默的不屈中,生出一丝迟疑。
有那么一瞬间,徐悟竟在她的脸上捕获到几分似曾相识的神色。他内心大震,第二十鞭落下,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灵秋撑着地面,缓慢、艰难,却无比坚定地站起来,转身看向身后人群。
风吹过,带起血衣的残角,拂动她额间的碎发,裹挟着血腥味扑向云靖。
灵秋的目光锐利而冷寂,直直扫过人群,带着漠然而俯视的睥睨,叫人不敢逼视。
这二十鞭下去,没人再说得出一句多余的话。
四目相对的瞬间,云靖心底猛然一空。
“第一,她会拔得此次阳华仙会的魁首,来日必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身为正道魁首,你我注定势不两立,今日我就要为太霄辰宫清理门户,取你性命!”
幻境中的一切犹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怪异的情绪,是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
妖气……铺天盖地的妖气。那时身体里的剧痛,真实得不像幻觉。
云靖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正对上徐悟冷峻的目光。
那眼神就像在看某种冰冷的容器,不掺杂一丝温度,蓦地令他心头一凛。
第23章 貌正行诡众口缄然(2)
“闻人氏双双, 阳华仙会期间公然残害同袍,罚废除仙会上场资格,受鞭刑二十,以儆效尤, 下不为例。”
徐悟的声音传来, 灵秋顿时发出一声冷嘲。
天地静谧, 这声嗤笑尤其明显。
她道:“二十?我师妹一条命,就值二十鞭?神尊这是打发谁呢?”
一侧的闻人双双听见“废除上场资格”面色早已惨白, 缩在母亲怀中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北方世家与太霄辰宫早有协定,每年选取族中天赋出众的子弟,经过简单的灵脉测试后进入内门。如此容易的选拔方式落到她头上偏偏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关隘。
闻人双双的天赋一点也不出众, 甚至称得上平平无奇。她走不通这条路,进入太霄辰宫的方式就只剩下谁都能上去打一打的阳华仙会。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费了那么多心血, 一句轻飘飘的“废除资格”就这么斩断了她求仙问道的路。
她不甘心,不甘心!
可偏偏,灵秋根本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宋微澜跳出来,语调有些急:“已经够了, 我师妹又不像你,二十鞭对她来说已是极限,你还想怎样!”
灵秋眼神扫过去, 他愣了一下,蓦地噤了声。
“滥用私刑,不想也不曾置人于死地, 罚二十。谋害同袍,杀心昭然,当罚百倍。”
“百倍!?”闻人家主道:“你是想杀了小女吗?”
灵秋不看他, 只死死盯着徐悟,咬牙道:“四十鞭,我亲自施刑。算她抵过。否则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众人只会觉得太霄辰宫偏袒氏族,同流合污,于神尊威名没有好处。”
“好。”徐悟道:“鞭刑四十,由你亲自执鞭。”
“神尊!万万不可啊!”闻人氏夫妇当场跪在地上,求道:“小女修为薄弱,天资愚钝,怎么受得了四十鞭?这是要她的命!”
两人对灵秋道:“凌姑娘,你堂堂……堂堂……一个姑娘家,怎能如此枉顾他人性命?”
灵秋冷眼看着他们:“怎么,你女儿的命是命,我师妹的命就不是命吗?四十鞭已是我让步的极限,若还不允,那么就让她和我师妹一样跳下万丈崖,看看会不会有我师妹那样的运气,被人以命相护,妖毒不侵,毫发无损。”
“我愿代替表妹受刑!”宋微澜冲到她面前,深吸口气,沉声道:“我愿意代替她受鞭刑!”
“可以啊。”灵秋道:“六十鞭,我亲自。算赏你面子。”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轻扫,狠道:“你以为我只想找闻人双双一个人的麻烦吗?”
血腥气扑面而来,宋微澜被宋氏的人拉着,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在周遭人复杂的目光中,闻人双双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天上银鞭带起劲风,吹得她几乎窒息。
灵秋冷漠地驱动着鞭子,将要落手的瞬间,闻人双双看着她,突然艰涩地开口:“我可以受鞭刑,百倍也好千倍也罢,但是取消阳华仙会的资格,我不愿意。”
“取消你资格的人不是我。”
啪的一声,符文流转,粗砺的鞭子落在她身上,溅出狰狞的血肉。
“我只是打你而已。”
灵秋冷声道。
话音刚落,又啪啪接连落下两鞭。
闻人双双身子前倾,倏地喷出大口鲜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趴倒在地上。
“住手!住手!”
闻人氏夫人在一侧大喊。
“嚎什么?才三鞭而已。”
灵秋驱动鞭子,继续打在闻人双双背上。每一扬手,牵动自己身上的伤口,鲜血顺着小臂流坠,在她脚边汇聚成一滩小小的红色湖泊。
剧痛牵动着她的神经,闻人双双忍不住发出的惨叫凄厉得像柄利刃,纵情划破她的耳膜。难受的滋味在胸腔炸开,可她半分也舍不得停。
真是畅快。
她的爹娘还在旁边看着吗?还在哭求她住手吗?宋微澜还被宋氏的人死死禁锢住不往前扑吗?
十二……十三……十四……
一开始是惨叫,后来是痛呼,最后是呻吟,越来越低弱。头发撒乱地粘在汗湿的脸上,绸缎纱裙破破烂烂、被血染红,柔弱的脊背上遍布狰狞的鞭痕,好可怜,好无助。
真让人觉得不忍心。
十五……十六……十七……
“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女人冲开丈夫的桎梏,飞奔上前,死死抱住了她的手。
嘶——
伤口被扯开,好痛,痛得她眼眶一酸。
“求求你,她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华贵的衣摆扫在地上,被和血的泥土弄得很脏,往日叱咤一方的闻人氏夫人,此刻不过是一位在她脚边哀哀低求的母亲。
头顶,弧形的苍穹下,银鞭就像一条巨蟒盘踞在云层里,带起阵阵震人心弦的雷鸣。
啪嗒——
一滴透明的泪砸在女人的脸上。
闻人夫人惊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睛,密密的睫毛下挂着晶莹的液体,一道泪痕沿着那张冷酷的脸延伸,在脸颊的血污中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有情绪在她眼中闪过,是某种浓烈的不忍。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
啪!
银鞭打在地上,溅起数丈高的尘土,血腥夹杂在土腥味中间,大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执鞭人冷冷地睨着倒地不起的闻人双双,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的泪,转身离去。
砰——
鞭首坠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灵秋走到江芙身边,一语不发。
逍遥派的人就这么簇拥着她走远了,把所有人一并,抛在脑后。
闻人夫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飞奔到闻人双双的身边,摸上她的灵脉,灌注灵力。
她脸上还带着一点冰凉的水迹,心脏砰砰直跳,眼前仿佛还能看到灵秋深深的、不忍的目光。
说好的四十鞭,最后落在闻人双双身上也只不过轻飘飘的十七次起落。连那人所受的二十鞭也不及。
闻人双双躺在母亲怀中,过了好久,早已干涸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滚出一滴泪,再也抑制不住,埋首恸哭。
云靖呆呆凝望着灵秋的背影,于风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按了按他的肩,叹了口气:“送点丹药过去吧。”
多么心软。
云靖偏头看了眼躺在地上、孤零零的银鞭。
倘若有朝一日幻境成真,你是否也会对我剑下留情?
风吹过,一缕魔气飘荡着,缠绕上灵秋的指尖。
平江没想到灵秋会主动来找自己。
毕竟他只不过是魔尊焱狰手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探子,潜入一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仙门,然后在里面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逆来顺受的小师弟。
魔域的孩子从小听着太女大将军的故事长大,在平江的印象里,灵秋跟杀人不长眼的魔头没什么两样。虽然他们本来就是魔。
魔域本就人心诡谲,作为魔族,他们不仅食人,还会通过吞噬同类的方式提升修为。平江没吃过人,也没吃过魔,但他见过同族相噬的场景,当天晚上便因惊惧发起高烧。
他们都说,太女大将军最喜欢吞噬同类,所以她的修为才会那样高强。
因此在见到灵秋的第一眼,平江吓得连魔气都险些掩盖不住,跑得比兔子还快。
结果当天晚上她就找上门来。
他立下血誓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老天爷保佑,太女殿下这辈子也别再想起他。
门派叩拜祖师奶的时候,他对着画像狠狠磕了三个头。
祖师奶显然没把他这个卧底放在心上。
因为灵秋再次不请自来,像鬼影一样出现在他身后。
彼时她出入万丈崖,请受二十鞭,整个阳华境之内正对当日发生的事议论纷纷。
师兄们啧啧称赞:“凌姑娘真是心软,好人呐。”
刚刚被灵秋威胁着给出一缕魔气的平江瑟瑟发抖。
“反正你在仙门也没什么用,不如顺手帮我个忙。”她嘴上说着帮忙,语气却是分明的命令。
平江小心翼翼:“我会死吗?”
灵秋一笑:“你想死吗?”
平江拼命晃头。
过了三天,人们发现他失足跌进湖里,打捞起来的时候早就咽了气。
人微言轻。在魔族如此,在仙门也是如此。平江的死被门派当成意外处理。
阳华境内受伤死人都是常事,这件事最终也只不过被归结为“修为低微以至于被水淹死。”激起一阵小小的水花——主要是嘲讽他修为不济,死相草率。
整个阳华境中真心为他难过的只有当日海棠树下抛出棠枝,砸了他一脑袋的那个小姑娘。
不过她哭得实在冤枉,因为平江根本没死。
他被灵秋一封信打包给了魔尊身边的宿妄大人。
不知信上写了什么,总之宿妄大人没把他交给魔尊,也没让他回家,就把他留在身边,带着到处走,累了就随便给口饭吃。
宿妄大人的话很少,平江整天一个人自言自语,无聊得快疯掉。不过这样的日子依旧比做卧底时的提心吊胆好过多了。
他暂且安定下来。
听宿妄大人说,阳华境内的试炼开始了。太女殿下又要上场了。
接到消息时,他皱起眉,骂太女殿下不自量力,又吩咐手下探子时刻关注,确保她的安全。
平江这才确定,原来宿妄大人和太女殿下的关系真的很好。
传闻说宿妄大人和太女殿下从无交集。
传闻说太女殿下不近人情,嗜血残忍,有杀神之名。
传闻还说魔尊曾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弑父杀兄,逼死最爱的芙蓉妃,命众魔君分食她的血肉以增强修为。
平江再也不相信任何传闻了。
第24章 貌正行诡众口缄然(3)
虚浮的夜晚, 一弯焦黄模糊的残月挂在蓝缎子般的天幕中央,空气像一张透明的薄纸,浸透了潮湿的水雾。轻吸一口气,鼻尖粘黏着的都是芙蓉花香。
灵秋站在银霜楼的院子门口, 离得很远, 一半的影子藏进夜里。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依旧是命令的语气, 就像几日前不许他消耗灵力替她疗伤时一样。或许是夜色沁人,如今听来, 话落进心里却冷得厉害,再无半分温情。
云靖站在原地,安静了片刻, 眼中情绪一瞬而过,很快便低下头。
他摆弄着手中的小瓷瓶,轻轻“嗯”了一声:“那以后不送药了。”
灵秋顿时冷下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靖眨了眨眼, 笑容缓慢地爬上脸庞,语气依旧软得过分:“那以后每天都送。”
言罢,不待她答,走近一步, 语气温柔得像撒娇:“今天的药一点也不苦,我做了桂花糕,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灵秋往后撤退一步, 皱眉道:“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离我远一点,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是你的仆人吗?”
云靖垂下眼睫, 声音浸润了夜晚的露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反应。
“是啊,所以你应该听我的话, 不是吗?”
灵秋挑眉,嘴角扬起嘲弄的弧度:“别以为我会就这么放过你,从今日起,我会把要你做的事用传音符告诉你,不过你要记住,无论是做事,还是别的时候,都要避开我和我师父师姐他们,不能被看见。”
这样一来就不算有接触了吧。
她看着他:“你明白了吗?”
在人间,只有最卑微的仆婢才会像她说的这样竭力避开主人。
云靖怔住,指尖收紧,喑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还能当成什么人?
孽缘加仆人呗。
果然是脑子不好,还得劳她给他清清楚楚地解释一遍。
灵秋道:“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作为仆人,只需要听话就好,别的不用考虑,明白吗?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在尽力避开我的同时做好我要你做的事。你们……我们小时候应该都玩过捉迷藏吧?这就像捉迷藏……”
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
右手闪过一道眼熟的流光,千里同心绳在她腕间挽出一个漂亮到夸张的同心结,散入皮肤,消失在夜色中。
灵秋大惊,不可思议地看向云靖,只见他举起左手朝自己微微一晃,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挑衅的笑,眼中有冷光泠泠闪动。
“你做什么!?”
她伸手去扯,什么也抓不到。
“别动。”
突如其来的靠近,呼吸潮潮地喷洒在耳畔,整个人紧跟着一愣。
鼻尖的芙蓉香被铺天盖地的桂花甜覆盖倾倒,余光瞟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漂亮俊美得不像话。
好热。耳尖有些痒,是睫毛轻轻擦过吗?
陌生而酥麻的感觉像蛊虫一样,源源不断地啃咬心脏。灵秋僵硬地眨了两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在夜色里轻轻颤动。
就这么一刹那的失神,耳后一烫,金色的符阵浸入皮肤,像某种特殊印记的镌刻。
清冷的夜风带不走脸颊上灼热的温度,云靖退开一段距离:“不是要传音吗?不用浪费符纸,从今以后你随时可以找到我,随时都可以和我说话。”
他低笑一声,牙关咬得死紧:“放心,我会很听话的。”
灵秋摸着耳后的同音咒,看着眼前这张糟糕的脸,心跳重得像要跳出胸腔,脑子一片空白。
算了。
伤还没好,改天再打。
她朝他伸出手,没好气道:“给我。”
云靖将小瓷瓶和油纸包的桂花糕递给她,从善如流。
嚓嚓嚓——
逍遥派的院子里,江芙背对着大门,豆大的汗珠砸在青石板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好闻的桂花香飘过来,她转身,正对上灵秋秀眉紧蹙的脸。
“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灵秋坐到江芙对面,揉着右手腕,颓丧地一头砸倒在石桌上。
想杀人。
已经准备好要杀人了。
可是最后一刻,必杀清单最末,云靖的名字总是写了又擦。
明明被暗算的人是她,说听话的人却是他。
真是搞不懂。
灵秋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浅淡的甜香。
看在桂花糕的面子上。
江芙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她心想,师妹做事总是很利落。
嚓嚓嚓——
耳边又响起尖锐的摩擦声,灵秋抬眼一看,江芙还在替自己的铁剑除锈。
逍遥派贫苦,胥阳山荒凉,门派中人无财宝亦少机缘,一贯佩戴的铁剑尽是胥阳山脚打铁匠的得意之作。
铁剑极重,对剑修来说过于累赘,使用寿命又短,极易生锈腐化。
没有多余的银子请人每隔一段时间铸一把新剑,更不想麻烦师父和师妹师弟,所以江芙每晚都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替自己的剑除锈打磨。
灵秋是无意间撞见这件事的。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也没钱,而且同样不想麻烦师父和同门。
她只会静静坐在旁边看着江芙动作,看着她的汗水顺着脸颊,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上,就像很多次,她跟在她身后偷偷跑出胥阳山,静静看着她屠戮魔族一样。
大师姐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可惜从未摸到过一把趁手的剑。
说到生锈,世间最能腐蚀修士手中宝剑的莫过于魔族之血。
灵秋记得,眼前的这把铁剑饮过许多魔族的血。
摩擦声停了下来,万籁俱寂中,她看着江芙,忽然突兀地冒出一句:“师姐,妖魔生来便该死,对吗?”
江芙放下手中铁剑,像是想到什么,深吸口气,对她道:“妖聚天地灵气开智化形,有好有坏,与凡人并无区别。而魔族……魔族以人为食,盘踞北方,将人间当作屠宰场般肆意掠杀,所作所为,十恶不赦。身为修士,见到魔族,必诛之。”
话到最后,她的眉头已然紧皱,脸上也泛起怒色。
三百年前,魔尊焱狰即位,魔族食人之风卷土重来,盛行至今。
魔族本就有食人的传统,只是过去千年间历任魔尊严令禁止才不至于为祸人间。
焱狰废除禁令后,食过人的魔自不必说,那些从未食过的,也少不了为了提升修为破戒。毕竟在弱肉强食的魔族,太弱的魔不被仙门斩杀,也注定会被同类吞噬。
魔吃普通人,也吃仙门中人。事实上,魔族最爱的就是身怀灵脉的修士。
人间南北,南边有太霄辰宫坐镇,多剑修,而北边分布各大世家,多符修。与剑修相比,符修的攻击力略逊一筹,对生性嗜血的魔族来说犹如狼入羊群。
是以三百年以来,北边修士深受魔族之害,被生吞活剥的不在少数。世家以外,修士能平安长到成年已是十分难得。
每一年,太霄辰宫会派出不少弟子前往北边除魔,其中就包括历届阳华仙会的优胜者。这些人,即便全是训练有素的剑修,也通常有去无回。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祸世,北边血雨腥风,唯有南边堪堪称得上唯一暂存的安定之所。
然而近年来,魔族变动频出,越来越多的探子被发现潜伏在南边的大小仙门中,魔吃人的事件发生得越来越频繁。甚至连灵秋和霍羽也险些惨遭毒手。
江芙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天。
落地即碎的铁剑,被血浸透的衣衫,奄奄一息的师弟和师妹,以及灵秋手腕上狰狞的刀口、一点点流逝的血脉之力与生机……
生活在庇护之下的南方修士在那瞬间无比深刻地意识到魔族的凶残,就此立下斩魔的誓言。
江芙记得,自从那件事之后,逍遥散人便严令禁止他们走远历练.门派中只有她自己一直以来借着各种外出的名头,背着众人,偷偷溜出胥阳山,四处搜寻邪魔的踪迹,没日没夜的练习着斩杀魔族。
即便如今霍羽每日乐得清闲,灵秋手腕上的伤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当年的事,她也依旧不能释怀。
阳华仙会……
一想到师妹会在这场仙会上夺得魁首,入选太霄辰宫内门,然后被派往北方,江芙就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捏住,喘不过气来。
师父把灵秋捡回来时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十年来,江芙将她带在身边,几乎是亲手将她养大。
她不敢想,要是她死在魔族手里……
除魔卫道已是险象环生,何况还有天命血脉的诅咒……二十岁必死的结局……
江芙看着灵秋,眼中泛出剔透的光。
“师姐……”
不会的。
她的师妹虽然身怀天命血脉,却天资出众、修为高强,连万丈崖也闯得过,绝不可能出事。
江芙打断灵秋的欲言又止:“魔族诡魅,极擅蛊惑人心。师妹日后若再见到魔物,只管挥剑斩杀,万不可犹豫片刻。”
言罢,她背过身,慌忙用手掌抹了把面颊。
灵秋凝望着她单薄的背影。
有许多次,她也是这样站在江芙身后,看着她偷偷飞出胥阳山,看着她高举起剑,看着她日复一日与魔族不死不休地缠斗。
从最初的恐惧战栗到如今的干脆从容,寒来暑往,布衣被淋漓的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执剑之人却从未萌生过半分退意。
因为当年那件事,江芙恨极了魔族。
可她不知道,当年她之所以会割开自己的灵脉,初衷只是为了用灵气和血腥气掩盖身上来不及消散的魔气。
她不知道,当年先出手打斗的并非戮空,而是她。她救兰翘,害得师兄修为尽废,只是因为那戮空率先认出了她的太女身份。十二魔是魔域的叛徒,对她来说,遇之必杀,是过去百年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不知道,那魔族最后并非死于剑下,而是被她用真身吞噬。
魔族可以通过吞食同类提升修为,她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动心起念,不惜刻意放任师兄被魔气重伤昏迷。
她不知道,其实她才是这世间离他们最近的魔。
灵秋在心底叹出一口气。
院子里,四方天中央,一颗孤星闪着微光。
传说星宿昭示着天人的命运,是以天上的星星总是各有不同。天人命长,星星的命也长。
天人呵。
灵秋轻叹出声。
世间生灵不知凡几,又有谁见过所谓的神仙天宫?倘若所谓的天人肯纡尊降贵,朝下界投来哪怕一瞥,世间又怎会接二连三地上演悲剧。
胸口冷气郁结,脑子里平白响起万丈崖底间宿妄最后的那句嘲讽。
“你说,若是逍遥派的人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他们会作何反应啊?”
作何反应?
想必是怒而诛之吧。
灵秋吞下一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江芙的肩以示抚慰。
她从魔域跌跌撞撞地闯进人间,入了逍遥派,方才久违的体会到人情,重新尝到一丝活着的滋味。
魔族六百岁成年,灵秋活了快五百年,十年太短,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可当她转身回望,一百年的血雨腥风,四百年的迷蒙不清。时间的长河拼命朝前奔涌,狂风恶浪,唯有这十年时光还在静谧地流淌,如同一场酣睡的美梦,让她几乎难以抑制地感到眷恋与贪念。
她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诗文里说“天若有情天亦老。”①
她用十年得窃天光,仙魔殊途,逍遥派今日留不住十八岁的凌秋,来日也注定容不得她。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决意要与宋氏和闻人氏清算。
夜色皎洁,万里之外的东南方,胥阳山静默地伫立在天地间,泛的是流银般的冷光。万籁俱寂。明月夜,山外是千里月明。
阳华仙会,高朋满座,云蒸霞蔚。要在徐悟眼皮底下屠灭一大氏族,真是不容易。
灵秋太久没杀过人,胥阳山的生活太好,好到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魔族的太女大将军,百年间诛杀整个魔域叛军不知凡几,连魔族之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逍遥散人终究错了。
几本经书无法更改她的本性。天道无情,世家无道,太霄辰宫也并非全然立于公正之地。好人不会长命,恶人也不会得到报应,想要的公道只能自己拼上性命去争取,想杀的人只能自己一个个地提刀杀过去。
灵秋伸手触了触空荡的眉心——那里此刻正封印着属于平江的魔气。
万事俱备,如今只差一个时机。
不用着急,阳华仙会结束前,她一定等得到机会——
作者有话说:① 引自《金铜仙人辞汉歌》唐·李贺
第25章 探境风云扑朔迷离(1)
“啊啾!”
甲板上, 灵秋打了个喷嚏,心底诡异的感觉更甚几分。
“师姐,我们不要去秘境了,现在就回逍遥派好不好?”
兰翘牵着她的裙角, 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 屏息凝神, 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 眼中满是惶恐与戒备。
自从万丈崖后,兰翘染上梦魇之症,总是对周围一切保持高度警惕的状态, 整日整夜蹲守在灵秋屋外,一言不发,任凭谁劝, 刮风下雨也绝不挪步。
有几次,逍遥散人将她劈晕带走,不多时她便又会被噩梦惊醒,自个儿翻下床, 抹着眼泪重新蹲回去。
这么折腾了好几回,无奈之下,灵秋只得让她搬来和自己一起住。
奈何即便如此, 兰翘的梦魇之症依旧不见好,整日吵着要回逍遥派。
众人只当她是因当日之事受惊过度,每每安慰, 兰翘却显得愈发焦躁。
“师姐,我们不要在阳华境里,快点走好不好?不要去秘境, 也不要去太霄辰宫!”
白茫茫雾气漫上甲板,兰翘看不清师姐的表情,急得快哭了。
灵秋垂手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我们脚下这条江是阳华境的护境结界,周遭雾气只不过是结界造成的障眼法,不会有事的。”
兰翘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拼命把脑袋埋进她的衣袍里,一语不发,只是微颤,与印象中活泼可爱的模样大不相同。
都是因为闻人氏。
远处气势恢宏的大船,“闻人”二字被滔天的浓雾掩盖。灵秋轻拍师妹的背,紧抿着唇,眼神落在翻卷如云的船帆上,如一汪死水暗藏风暴,压抑着森然的杀意。
最后的试炼在阳华境外的护境结界里举行。
又是秘境,又是江底。唯一不同的是周围数丈高的浓雾。
这样遮天蔽日的雾气,最适合出意外了,不是吗?
灵秋将兰翘哄回船舱,推开舷窗,只见漫天大雾外,闻人氏和宋氏的船缓慢并行着。
不远处,银霜楼的旗帜漂浮在浓白中,船头甲板赫然立着几位太霄辰宫的仙尊。那几人衣着纯白,几乎要与浓雾融为一体。
真是晦气。
凡人以白衣为丧服果然并非全无道理。
她指尖溢出冰冷的符光,正想出手,眉心却微蹙起来,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耳后金印开始发烫,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肩头如针如火,炙得连呼吸都带上一丝燥意。
灵秋微偏过头,眼角冷冷扫了过去——那人靠在对面的船舷上,还在看她,眼神直白不闪不避,毫无半点掩饰。
雾将他的身形遮去大半,十五米外人畜难辨,然而耳后烫人的灼热却早已毫无保留地昭示出他的身份。
该死的云靖。
指尖的符文掐灭在雾里,如被人迎头痛浇下一杯滚水。
灵秋恶狠狠地瞪过去,耳畔忽然响起他的声音:“不是说不想见到我吗?怎么现在倒是一直看着我。”
“我看你?”灵秋微眯起眼,“明明是你一直盯着我。”
那头传来一阵愉快的闷笑,很快,那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雾中。
一阵极轻的破风声由远至近,像飞鸟掠过水面,轻盈而迅疾。
下一瞬,眼前雾气被猛地撕开。
一道黑影从浓雾中飞掠而出,身形修长,衣袂翻飞,如雕翎破云。少年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额前黑发被雾气微微沾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如星。
脚踏凝霜半浮于空中,容貌是俊朗非常,眼神是锋芒暗藏,像一把新出鞘的银剑,带着少年人的傲气与轻狂,任谁一见也顿感惊艳,蓦地愣住了。
云靖弯唇一笑,眸光炽亮,很有几分恣意的张扬:“我躲得好好的,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分明是你先看我。既然想看,不如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看。”
两人相隔不过寸尺,他却偏用千里同音咒传话,弄得她耳后金印一闪一闪,烫得嚣张。
灵秋蹙眉,偏这时云靖轻“啧”一声,毫无预兆地凑近她,低声道:“怎么脸红了?”
他笑道:“我又不是不乐意让你看。”
说着,将脸送得愈近,逼得灵秋连连往后退出数步,耳尖烧得通红,不知是金印作怪还是别的,抑或二者皆有。
“你去死吧。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她咬唇,恼羞成怒地骂出一句。
“是么?”
窗纸轻轻一颤,劲风掠入,云靖稳稳落地。
黑袍金线如龙鳞游走,随他动作起落荡起微微的涟漪。
内衬是暗色云纹,袖口收得极紧,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衣料是上乘丝织,裁剪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挺拔的肩背与修长的身形。腰间束着的是玄金织锦的系带,利落地勾出腰线,缀了流苏玉牌,剔透玲珑,晃得人眼晕。
似乎自从万丈崖后,他就一改从前服丧似的白衣装扮,一日比一日穿得精致讲究,配上那张好看到张扬的脸,连日来在众女修间引起一波又一波激荡的涟漪,走到哪儿都是人群注目的焦点。
诚如当日所言,这些天来云靖从未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可他的存在感并未因此减损分毫,反而愈加明显。
一开始是某种潜藏在暗处的注视,不是冷,也不含杀意,像滚烫的蜜水洒在背上,带着近乎粘稠的感觉,炙热到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灵秋猛地回头,寂静的院子,空无一人的环廊,自得其乐伫立在湖畔的海棠……
没有,什么也没有。
火烤般的视线如影随形,如烈日灼心,焦躁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又一个清晨,灵秋用同音咒使唤云靖做桂花糕,抱着咒术传送来的玉碟坐在院子中央和七师兄霍羽聊天。
陡然间,那股熟悉的感觉再度降临,引导挑弄着她抛下师兄,一路追出院子,寻到湖畔。
花叶掩映下,少年仰躺在海棠树上,半倚在粗枝间,一条腿微曲,腰身懒懒斜着,墨发如瀑,散落在枝叶间。
风吹过,满树棠花簌簌落下。花枝微动,他的眉眼随之露出一点,勾魂摄魄,俊美得几近迷惑。
耳后金印瞬间滚烫,惹得她不自觉一颤。
四目相撞的瞬间,灼灼沉沉,仿若千言万语压进心底。
灵秋呼吸微顿,猛地反应过来。
自那日后,他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每每躲在暗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明目张胆地将她牢锁在视野中。念动咒语,催动她耳后的金印发烫,张扬地提醒她自己就在不远处。
灵秋蹙眉转身,扫视四周庭院——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
她正心烦意乱,风卷过,耳畔忽然响起少年的带笑的语调:“左侧第三棵树,要是想见我就看过来。”
她猛地站直,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鬼才想看见你。
背后灼热的视线仍在,甚至更近几步。灵秋僵硬地转过身,第一次感受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种什么滋味。
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接着就是今日。
狭窄的船舱内,云靖步步逼近,脑门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登堂入室。
不要脸。
玉牌叮铃作响,灵秋不自觉往他腰上扫了两眼,胸口起伏更甚,怒道:“滚出去,不然我让你今日进不了秘境。”
云靖笑:“我说了,想见我就看过来。我可没有出现在你面前,是你主动看我的。”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么苍白。
灵秋飞身跃起,怒攻向他,剑如闪电,招招不留情面。
须臾间,江面上,一道惊浪炸开。
剑光卷起船边水浪,噼里啪啦落下,如一阵急雨簌簌。
闻人氏船舱内,薛成昭被这场落雨惊动,疾步行至舱外,只见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在甲板上轻轻一点,随即便如一只雨燕,迅速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间。
“好强的剑意!”
薛成昭忍不住往前追出几步,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不可思议地惊叹出声。
“居然在境外就打起来了,看来今年阳华仙会的能人不少啊。真可惜,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来晚了一步。”
他身侧,一贯潇洒的云海川翘腿躺在船舷上,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她看向薛成昭,伸手比了个二。
“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成昭一贯厌恶酒气,忍不住蹙起眉。
“我的意思是,”云海川露出笑容,“这两个剑修的实力不俗,且均在你我之上,除非他们中的哪个不幸在这雾中撞死,否则今年进太霄辰宫的名额已经被占去两个了。”
言下之意是他的机会渺茫。
薛成昭道:“试炼尚未开始,一切皆有可能。我既存了争取的决心,又何惧路途艰难。况且,能与强者同台竞技,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天上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一道飞虹划过,紧跟着,只见方才消失的剑光去而复返。这一回,一个身着朴素的少女缓缓落至他身前,整艘船随着她降落的动作向前轻簸了一下。
少女怒目,对着白茫茫的雾气说:“倘若这就是你全部的实力,我想我们不必再打了,立刻滚下来跪在我面前受死,否则别想留半个全尸。”
她的眼睛明净清澈,整个人如同一枝亭亭净植的新荷,随横眉怒目却难掩清隽脱尘、玉质天成。
薛成昭一时看得呆住了。
像是对身后的目光有所感应,少女皱眉,转头瞪向他。二人四目相接,薛成昭忙拱手弯腰,做出恭敬见礼的姿势。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自荐,下一瞬,一道绯色剑光突然自浓雾中射出,直朝这个方向冲来。
刷——
少女出手将这一剑斩碎,残存的浮光落在薛成昭脚边,甲板上立即出现一道漆黑的裂口。
“对无关之人出手,云靖,你可真有出息。”
云靖?
薛成昭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往天上投去一道惊讶的眼神。
莫非是从前太虚宫内赫赫有名的首席大弟子、他唯一的嫡系大师兄、师父成日挂在嘴边的无情道天赋至强——银霜楼的少楼主云靖!?
薛成昭难掩激动,转头看向云海川,对方却是一脸的气定神闲,两眼一眯,酒壶一拿,端得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船舱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天上跟着传来云靖的声音:“我没想伤他,只不过是提醒你,你要打的人是我,莫要因为无关的人分神,否则谁胜谁输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闻言低头看了看地上焦黑的裂口,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写着“闻人”二字的船帆上,思索片刻,再次飞身跃起,利落地消失在浓雾间。
“凌秋在哪里!?”
过了许久,闻人双双终于从船舱中跑出来,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一脸急切地向甲板上的两个人提问。
“表姐,你这是……”薛成昭听到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表情还有茫然,一旁的云海川已经迅速伸出手,轻轻指了指天:“在那儿。”
闻人双双闻言眼神一亮,顾不得其他,提剑便往她指的那个方向飞去。
“表姐!”
眼看她就要消失在浓雾间,薛成昭快跑几步,追到船舷边缘,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呼唤。
闻人双双头也不回。
薛成昭转头递给云海川一记眼刀,后者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看什么?日行一善罢了。”
雾气中,灵秋一面与云靖打斗,一面用余光瞄向下方闻人氏的船。
耳畔传来喧嚣的杂音,伴随钟鸣,是仙尊宣布试炼正式开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向江面结界,灵秋感受着周遭气场的波动,某一瞬间闪身躲入雾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抛出一道咒,直射向闻人氏船体。
轰——
下方突然爆发一阵巨响。云靖猛地停下手上动作,惊讶地看向那方,只见江面漩涡聚集,闻人氏的船被江水拖曳着,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弧度,撞上一侧的峭壁,侧翻进滚滚的江水。
木板的碎裂声夹杂着浪涛声传至上空,江面猛地炸开一道银白的水幕,飞溅而起,像一朵被暴力撕开的浪花。
无数人影翻落,身体撞击在周遭锋利陡峭的山壁上,迸溅出道道鲜红优美的曲线。
有人惊呼着求救,云靖欲飞身上前,灵秋却已在空中飞快动作,几笔画出入境的阵法。
刹那间,天地风云飓变。
狂风骤起,蓝色的阵心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风云诡谲中,漩涡如同一只巨口,搅弄风云,飞速吞噬起周围的浓雾。
山色显露,四周景象逐渐清晰,此间天地迎来久违的清明。
风越来越狂,吹动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一片混乱中,云靖看一眼下方被血染红的江面,咬牙往前一跃,一把托握住灵秋的手臂。
强大的吸引力瞬间将两人拉扯进阵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开始平息。漩涡越变越小,逐渐退化成空气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黑点。冰蓝色的阵法淡化无踪,四周漂浮止步的雾气转瞬蜂拥直上。浓白迅速消弭了空隙。
江依旧是江,雾依旧是雾,结界依旧是结界。一切归于平静,除了一片狼藉的江面、泛红的江水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这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凌秋?”
黑暗的洞穴中,云靖跪在地上,一面唤她的名字,一面伸手胡乱地摸索。两三下,他往前探了探,触到一只冰凉的手,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
骤然被人捉住,突经剧变薛成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谁料云靖竟立时将他的手握得更牢,出声安慰道:“是我,没事的,别怕。”
呼——
他指尖倏地燃起一道火,几乎同时,薛成昭激动地开口:“大、大师兄,我……”
“你——谁是你师兄!”
薛成昭话没来得及说完,只听云靖惊叫一声,将他的手往外飞快一扔,骂道:“怎么是个男的!?”
说罢,他也不管薛成昭反应如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着指尖的火,急急往四周看了一圈,终于瞧见不远处趴倒在地上的少女,快步跑过去。
灵秋浑浑噩噩地爬起来,一眼就看到云靖指尖炫目的火光。
心神定了定,她伸手拍拍衣裙,啪嗒一声,身上掉出两只竹筒,磕在地上,骨碌碌地滚。
云靖眼疾手快地捞起一只,定睛一看,是枚几近失效的火折子。
他将火折子递给灵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伸向她,同样捏着一枚火折子。
一时间,灵秋和云靖的目光纷纷落到这位陌生人的脸上。薛成昭被两人盯着看,有些羞赧地垂下头,见礼道:“在下登州薛成昭,见过大师兄、凌姑娘。”
他将火折子递到灵秋面前,有些怯道:“偶然捡到姑娘的东西,物归原主。”
灵秋看了看面前两只伸出的手,率先接过薛成昭手上的火折子,道出一句谢,在腰间妥善放好后才抬头去拿云靖手上的那枚。
“凌、凌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薛成昭向她抱手回了一礼,云靖当即冷冰冰地睨他一眼,开口道:“登州薛氏,还以为你们没资格来参加阳华仙会呢?既然来了,不在船上好好待着,跟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能为什么,还不都是为了闻人双双那个疯子。”
薛成昭没回答,他身后,一袭玄色劲装的英俊少女自黑暗中徐徐走出。
她皱着眉,单手揉着额头,一面说话,一面拿过腰间藤壶猛灌下一口烈酒。
“海川?”薛成昭转过头,惊讶地看向她:“你也掉进来了?”
他奶奶的我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云海川看看薛成昭,又看看剩下的两个人,深吸一口气,直伸出长臂,将挡路的薛成昭往边上一拨,走到几人中间。
刷的一声,她指间也燃出一簇火。整个小天地瞬间被更为广阔的光晕覆盖。
“你是云靖?”二人平视,云海川将眼前的少年上下打量一番,又转过头看向灵秋,“你就是‘古今天资第一人’?”
她长得很高,长身玉立,看她时微微向前俯下身子,唤的是她在同辈修士间的绰号。灵秋抬眼望着云海川,清晰闻见她身上浓重的酒气,像逍遥散人平日间最爱喝的“竹青”。
也不知道闻人氏的人死了多少?眼前这两个从没见过的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要不要趁在这秘境中的功夫将这二人解决了……
灵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脑中想着的全是这些事。
云靖闪身横插进两人中间,将灵秋连同她专注的视线一并挡在身后,蹙眉盯死眼前的云海川,问道:“你又是谁?”
究竟是从哪儿跑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
他言语间的警惕清晰可见,云海川却兀自露出一个笑容,朝薛成昭投去一眼。
“我是云海川。”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眼神一转,伸出左手,指了指云靖身后:“你挡光了。”
云靖闻言急忙转过身,只见灵秋正在腰间摸索,脸色僵硬,额间已蒙蒙地笼上了一层细汗。
他心脏一缩,手下意识动了动,到底没伸出去,只将火举得离她近了几寸。
薛成昭被云海川这么古怪地看了一眼,鼻尖酒气浮动,心下掠过一丝烦躁,终于想起正事,上前解释道:“我二人本是来参加阳华仙会的最后一次试炼,不想目睹表姐闻人双双冲入浓雾,失去踪迹。原本正在雾中寻找,未料行至一处,忽感一阵狂风,接着便被卷入此地。”
他看着云靖和灵秋,却见话音刚落,二人面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冷意。
薛成昭一时惶恐,试探问道:“莫非大师兄和凌姑娘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今天做饭不小心炸了厨房[化了]所以更新晚了一点
[抱抱][抱抱]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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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探境风云扑朔迷离(2)
天呐, 又一个傻子。
灵秋斜睨薛成昭一眼,连眉都懒得皱一下。
云靖抬眸看她一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向薛成昭道:“你认真的吗?”
声音不大, 嘲讽之意却拉满。
“白痴。”云海川白了薛成昭一眼, “什么狂风, 那是进入秘境的入境阵法。”
“也就是说,我们如今已身在秘境了?”薛成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表姐也有可能在这儿了!”
这一回,轮到灵秋和云靖翻白眼了。
云靖道:“我们对找人没有兴趣。”说着,快步跟上灵秋的步伐。
“大师兄请留步!”薛成昭急急地小跑上前, 俯身行礼,“这秘境之中暗无天日,或许危机四伏也不一定, 我们不如结伴前行,也好有个照应。”
“谁是你大师兄?”云靖嫌弃地扫他一眼。
薛成昭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极贵重的东西。
他将信双手奉到云靖跟前, 微微一笑,露出点小白牙,眼神透着殷切:“大师兄, 我师承太虚宫清一仙尊,正是师兄唯一的师弟不假呀!”
云靖接过信,草草扫了一眼, 眉心一皱。
薛成昭抿了抿唇,有点紧张:“师父说了,到了阳华境有什么事只管找大师兄……师兄我保证, 一定听话,绝不托你和凌姑娘的后腿。”
薄薄的信纸上熟悉的笔迹絮絮叨叨,来回叮嘱,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意思:这个人他带定了,不许推,不许丢。
云靖沉默着,片刻,随手把信收进衣袖,抬手重重按了下薛成昭的肩,沉声道:“走吧。”
薛成昭怔了一下,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可以吗大师兄?”
云靖没回话,只抬眼小心翼翼地瞄着身侧的姑娘,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灵秋对上他的视线,又看一眼乖巧站在一边的薛成昭,神情没有波动,连不屑都懒得。
她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还不忘招呼云海川,跟在她身侧,借着她指间的光探路。
云靖快步跟上去,凑近她左侧。
耳后的金印又开始发烫。
他的由同音咒送来:“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是我师弟。师命难违,和闻人氏绝没有半分关系,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的事,跟我解释什么?”灵秋的声音透过同音咒,不耐烦地传来。
“自然是因为怕你误会。”
云靖眸光一动,认真道:“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绝不能误会我。两个人相处最怕的就是误会,你我二人之间怎样都好,却总不能因为旁人横生嫌隙,所以我必须得解释清楚。”
灵秋只道:“你能不能把火举正?别抖。”
云靖安静地调整指尖的火,过了片刻,听到同音咒里的声音:“反正我绝不会管闻人氏的死活。”
身边的人面色依旧冷淡,眼睫却快速地扑闪几下,像某种活泼的小动物。
他好脾气地笑,声音绵软得不像话:“好,我也不管。”
一行人前后脚行走在秘境中。
这是一处石窟,幽深而空旷,整个空间被深重的黑暗覆盖,唯一的光源来自云靖和云海川手中的火焰。
与江面两侧的锋利的峭壁不同,石窟中的石壁光滑而平整,如同经历刻意精心的打磨。
四个人先后走到石壁面前,随着光明一点点地侵蚀黑暗,暖黄色的火光落在冰冷的石面上,一寸一寸,直到最后,眼前赫然呈现出一幅巨大的彩色图画。
石壁是连绵的画卷,漆黑的画布被人一笔一划认真填满。
朱霞碧海,浮翠流丹,瑰丽而璀璨的笔触描绘了延绵不绝的绮丽图景,如同夕照末日的浮世绘,又像彩霞漫天的九重天,似人似仙,似雾似花,宛若天光忽坠凝结而成的奇迹,叫所见之人无不深深惊叹着迷。
一时间,四人愣愣地伫立在这巨大的壁画前,静默无言,直到薛成昭“哇”了一声,燃出一张明符,痴迷地凑近石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干涸的颜料,灵秋猛地回过神,眼疾手快地往他手上弹了一个咒。
瞬间,薛成昭发出一声惨叫,迅速收回手,一看被击中的地方,只见细嫩的皮肤上眨眼间便已泛起一团触目惊心的红肿。
仙门世家的公子,哪怕家道中落,又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薛成昭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疼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失声对灵秋喊道:“凌姑娘,你做什么!”
船上初见时的那点惊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知道,凌姑娘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连带着大师兄也不在乎他!
薛成昭委屈得要死。
“她是在救你的命。”
身后乍然响起一道男声,几人回头一看,只见一道人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那是一位眉目如画的紫袍青年,墨发披散,玉冠松散地束在头顶,衣袂飘逸,颇有几分脱俗不群的气质,宛如远离尘世的谪仙。
随着青年走近,四周温度突然开始急剧下降,灵秋眼底闪过一丝冷色,与云靖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空气中接连响起两声轻鸣,眨眼之间,两人各射出一道剑气,闪身挡在了云海川和薛成昭身前,几乎同时,云海川的手上也闪现出一道符篆,将薛成昭拦在了身后。
三个人就这么摆开战斗的姿态,徒留冻得瑟瑟发颤的薛成昭被团团护住,面露茫然。
铮的一声,剑气抵上紫衣青年的脖子,肃杀的剑意瞬间压制了他周身散出的寒气。灵秋刚想开口,紫衣青年当即脸色大变,刷地跪倒,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响亮的“咚”。
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开始没皮没脸地大喊大叫:“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石头精,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啊啊啊!”
一时间,凄惨的叫声充斥整个石窟,紫衣青年再没了什么高深莫测的脱俗气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形象,看得灵秋太阳穴直跳,听得云靖直皱眉,逼得云海川恨不能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石头精?”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薛成昭从三人中走出,捂着手蹲到紫衣青年跟前,问道:“你刚刚说她救我的命是什么意思?”
紫衣青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地抱着脑袋哭,嘴里一边重复:“我只是个石头精,我没害过人啊啊啊啊!”
薛成昭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对灵秋道:“他吓得这么厉害,要不你先把剑气移开吧。”
灵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满脸写着“你脑子有病”。
这人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紫衣青年听薛成昭这么说,哭得更厉害了。
吵得人头疼。
随机出现的新人物?太霄辰宫还挺会玩儿。
烦人。
灵秋的剑锋偏了一寸,无形的寒光打在紫衣青年脸上,迫使他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要么好好说话,要么死。”
她冷漠地看着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毫无顾忌地划破他的喉咙。
话音刚落,紫衣青年立即噤了声。
他脸上还带着泪水,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地看着薛成昭,想哭,喉间刚刚溢出个音节,又被脖间的剑吓得生生憋了回去。
“他哭得这么可怜,应该只是这石窟中的小精怪。”
薛成昭再次开口。
言下之意还是要她收手。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流眼泪。”灵秋反将剑气抵得离紫衣青年近了几寸,一字一句道:“不觉得可怜,只觉得恶心。”
紫衣青年闻言赶紧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只留下清晰可见的泪痕,然后接着看向薛成昭,满脸柔弱、满腹委屈。
后者立刻又要替他鸣不平,只不过这回,三人身后,云海川接连抛出几个符。
金色的符咒构成阵法,将紫衣青年团团困住,灵秋这才终于收了剑。
“凌姑娘见笑了。”云海川上前几步将蹲在地上的薛成昭拎起来,拽到一边,一便拽一边朝她摆手解释:“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看得出来。”
一旁的云靖摇摇头,一把拍在满脸不懑的薛成昭肩上,上前几步,走到结界面前,对紫衣青年道:“现在你能好好说话了吗?”
紫衣青年看他一眼,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我叫阿紫,是千年紫玉修炼成形的精怪,住在这江底秘境已经整整五百年了。”
“你一个妖族在阳华境的护境结界里住了五百年?”灵秋瞪他,“你骗傻子呢?”
阿紫立刻撑起身子,急道:“我是妖族,又不是魔。而且从未害过人,怎么不能住在这儿?”
薛成昭道:“那你刚才突然出现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能触碰这里的壁画?”
“没错。”阿紫道:“我之所以说方才这位姑……女侠救了公子你的性命,是因为绘制出这满墙壁画所用的颜料乃是世间至毒,一旦触碰沾染,药石无医,七步之内必断肠裂心而死。”
薛成昭倒吸凉气:“你可知道这壁画是何人所作?”
一旁的云海川:“此处的出口在哪儿?”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无语。
阿紫先回答薛成昭的问题:“我不知道是谁画了这画,只知道这画有毒,因为五百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这石壁,差点就一命呜呼了。当时,是龙王大人救了我。”
他看向云海川,“此处秘境被结界覆盖,除了龙王大人,谁也不知道出去的方法。”
“龙王大人?”
世间龙族早已绝迹,没想到在这江底还有人敢自称龙王。
看来他就是此番秘境试炼的最终目标了。
云海川一挑眉:“那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他。”
阿紫却拼命摇了摇头:“绝对不行!”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十分忌惮:“龙王大人最讨厌被外人打扰,一旦他发起怒来,整条江流倒灌,我们会死得很惨的!”
“可若是你不带我们去找这位龙王大人,我们就出不去。”云靖朝灵秋投去一瞥,压低了声音,对阿紫道:“这样一来,你也会死得很惨,而且更快。”
阿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侧神色冷淡的少女,后者的眼神冷不丁地对过来,吓得他整个人颤了一下,脖间猛地刮起一阵凉风。
“……”
两人凑近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云靖跟着点了点头。
“好……好吧!”阿紫咬碎了牙,“我带你们去。”
“但是,我只能把你们带到龙王大人的龙宫外面,而且你们绝对,绝对不可以透露一点关于我的消息。”
“一言为定。”云靖露出笑容,对云海川招了招手:“云姑娘,放他出来吧。”
云海川闻言立即驱动符咒,金光褪去,只留下一道暂时压制寒气的禁制。
恢复自由的阿紫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紫袍,又整了整头顶的玉冠,双手往身前一揣,朝着前方迈步:“跟我来吧。”
于是几人跟在他身后,薛成昭打头阵,往后依次是云海川、灵秋和云靖。
“你不觉得奇怪吗?”
火光在石壁上映出一行人的影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灵秋用同音咒和云靖交谈。
“你是说他身上那股寒气?”
云靖心底也有几分同样的疑惑,立刻便猜测出她心中的所想,但他想了想,接着道:“若如阿紫所说,他的真身是千年紫玉,有寒气倒也实属正常。”
灵秋没有答话,她隐约觉得还有什么地方十分古怪,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似乎不止寒气……
“你放心。”云靖从后面赶上她,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他的语调轻而上扬,冲她粲然一笑,“倘若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我看该担心这个问题的是你吧。”灵秋看着前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同那妖怪说了什么。”
“我也是为了早日找到出去的办法,辛苦凌小姐能者多劳。”云靖突然想到什么,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大,快速地眨了眨眼,“阿紫可害怕你了,你知道他怎么说你吗?”
“怎么?”
“他说你像大魔头。”
“是吗?”灵秋突然转过头,朝他微微笑起来。
“我就是大魔头,”她看着他,轻挑了挑眉,言语间满是上扬的愉快,像警告又像玩笑,“少楼主可要小心了。”
如同垂丝海棠缀在枝头,被风吹得摇曳,下下轻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漾出圈圈涟漪,她一笑,眼角眉梢揉碎在光晕里。
云靖心上泛起一阵酥麻。不过是对视的一个瞬间,他却觉得自己盯她看得实在太久,慌忙地偏过头,视线好巧不巧,落到前方的薛成昭身上。
脑中一下又是白雾弥漫。
他俯身去看,看见那条船上莫名相对的两个人。
此刻的微笑与先前在船上打斗时胜券在握的表情全然不同了,但她一笑,原本凌厉的五官便带上几分柔色,很容易令人觉得……印象深刻。
想到这儿,云靖不禁注意起薛成昭的动向,只见他和阿紫走在一起,两人似是聊得十分愉快。
薛成昭频频侧头,有好几次甚至偏过身子,余光眼看就要转过来。云靖的心由他的动作牵动忐忑,像是有什么唯恐被人发现的珍宝般,还没等他细究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反应,话已绕过同音咒,脱口而出。
“别、别笑了。”
一时间,除了灵秋,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
“怎么了,大师兄?”
薛成昭对上他的目光,显得十分困惑,不解道:“我不能笑吗?”
“无、无事,我瞎说的。”
云靖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直在心底暗骂自己有病,恨不能将头埋进胸膛里。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多少有些轻微中邪。
他开始默默在心底吟诵起清心咒。
第27章 探境风云扑朔迷离(3)
至于灵秋, 她早收了笑容,无视这场突如其来的尴尬闹剧,大步越过了他。
一行人沿石窟行走,一路上只见四周漆黑的石壁上布满绚烂的壁画, 如此绵延, 无尽无穷。
这一路, 薛成昭的惊叹就没停过,一个劲儿地夸赞作画之人, 又想到阿紫所说的颜料有毒,忍不住担忧:“这些画师接触了有毒的颜料,身体会不会出现问题?”
“应该不会, ”阿紫凝神,认真地盯着他,“他们极有可能直接死了。
“因为五百年里我从未见到过任何人。”
“这样啊……”
薛成昭闻言不禁一阵扼腕痛惜, 激动地握住了阿紫的手臂。
“咦?”
他突然发出一句奇怪的喟叹,忍不住伸手在阿紫的手臂上上下摸索,疑惑问道:“阿紫兄的手臂……是怎么了?”
“嗨!”
阿紫也不避讳,听他这么一问, 大大咧咧地捞起袖子。
火光下,纤细的玉臂上赫然缠绕着团团青黑色的线状物体,每根足有拇指粗细, 自苍白的皮肤纵横,如山脉狰狞隆起,慵懒蠕动, 俨然是寄生的活物,在阴暗的空间中显得诡异又恐怖。
几个人见到这幅场景皆是一惊,离得最近的薛成昭大受刺激, 更是险些背过气去,被云海川虚扶一把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一众人中,唯有灵秋眼中的情绪稍稍平淡几分。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薛成昭的惊呼声划破寂静。
阿紫:“这是……”
“血蛊。”
沉默中,有人开口。
灵秋讶异地看向身侧的云靖,只听他接着道:“血蛊又称子母血蛊,是一种起源于魔族的恶蛊,通常有子母两蛊。被种下子蛊的人受到蛊虫操控,对身怀母蛊之人惟命是从。”
“除此之外,种下血蛊后,无论子母,都必须每隔半年服用一次压制蛊虫的解药,否则便会气血逆流,爆体而亡。”
“世上竟有如此凶狠的蛊毒!”
薛成昭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紫,后者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这还不是这血蛊最狠毒的地方。”
“还有!?”
云靖道:“不错。这蛊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中蛊后蛊虫会慢慢侵蚀宿主的血肉,一开始并不会有什么感觉,直到六个月的时间慢慢流逝,宿主每至月夜,被月光照射,便会承受一分更甚一分的剧痛,犹如数柄锋利的刀刃在体内翻搅,说是剖心剜骨也不为过。即便及时服下解药,也无法立即得到纾缓,反而会加快承受痛楚的进程。”
“我在一些杂书中看过,这种蛊虫极其狠毒,以百年为一轮回,逐渐从血肉向心脉移动,直到最后彻底接管宿主的身体与意识,将中蛊之人完全变作供给灵力与营养的器皿。”
他顿了顿:“不过,许多被种下血蛊的人根本等不到这一天。每六个月一次的剧痛折磨就足以驱使他们,不是自绝生机,就是形同疯魔,是以这子母血蛊又被称作世间至毒之首。”
云靖看向阿紫的手臂,严肃道:“你体内的蛊虫如此疯长,为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话音刚落,灵秋和云海川眼神锐利,齐齐射向阿紫。
阿紫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清楚,这血蛊仿佛是生来就有的,自我无意间落入这江底,误触壁画,中了一回毒以后,别看这蛊虫瞧着可怖,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感觉。”
他掰着手指:“过了这么五百多年,该是这么大还是这么大,一点儿也没长。”
“我想大约是这石窟壁画上的毒素无意间有压制它们的功效吧。”
“果真?”
灵秋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我也不清楚。”阿紫被她看得心下毛毛,忙道:“或许龙王大人会知道呢!”
说着,他不好意思地将衣袖放下来,对薛成昭说:“真是抱歉薛兄弟,让你受惊了。”
“没、没有。”
薛成昭听到云靖对血蛊的描述,心头早已恶寒阵阵,一想到阿紫竟然遭受了如此这般非人的折磨,一时又是义愤填膺,见他如今反向自己道歉,更是无地自容,当即恨恨道:“这血蛊当真是魔族害人的东西!”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云靖,急切问道:“大师兄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解除此蛊?”
云靖摇头:“据记载,血蛊至今无方可解。”
薛成昭又问阿紫:“阿紫兄可还记得是谁替你种下的蛊?”
阿紫同样摇了摇头。
“一定是魔族!”
“该死的魔族!”
接连碰壁的薛成昭再也忍不住情绪,跺脚大骂,就连他身后的云海川脸上也浮现出几抹明显的愠色。
灵秋眉心一蹙。
北边修士果真一向最痛恨魔族。
她偏过头去,懒得看薛成昭和云海川。
与薛成昭的义愤填膺不同,作为受害者的阿紫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温和地朝几人笑笑,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行进,没过多久便走入一条狭长的隧道。
隧道那头,新鲜空气带着料峭的冷意扑面而来。与阿紫周身散出的寒气不同,这回,这股冷意从几人脚底窜入,一下贯穿整个躯体,带着从皮肤表面直达心肺的尖刻锐意。
四人心头皆是一凛,云靖下意识捏紧了剑,灵秋则死死盯住了一侧昏暗的石壁。
薛成昭打了个冷颤,快步赶上走在最前面的阿紫:“阿紫兄,此地为何突然如此寒冷?”
阿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管步履不停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
自斜后方看去,青年的侧脸半隐在黑暗中,那道云海川留在他身上压制寒气的禁制萤萤地闪着微光,照得脸颊皮肉白而剔透,好似剥了壳的荔枝。
薛成昭忍不住伸手拍上他的肩。
二人刚接触,阿紫便猛地站定了。
瞬间,掌心传来一股刺骨的冰冷,扎得薛成昭直抽气。
“嘶——阿紫兄?”
他忍不住唤他,阿紫却不肯转过身。
“阿紫兄?”
薛成昭心道许是方才的血蛊一事冒犯了他,正想再上前一步诚心解释,只听得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内部开裂。
紧接着,眼前原本润白的侧脸迅速塌陷下去,像一层干涸的壳被某种由内而外的力量撑裂。
干瘪的皮肤在鼓动,裂缝漆黑的纹路开始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缓慢地蠕动,毛孔不再是毛孔,而是一个个微小的洞穴。
阿紫的眼球开始融化,两颗圆滚滚的珠子从眼眶中缓慢垂落,像熔铁滴入尘土,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鲜明,鲜明又诡异。
他僵硬地转过头,脸上两个漆黑的空洞正对着薛成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唇却在须臾间崩裂成为无数细小的碎片。口中喷涌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股沙质的尘,夹杂着某种陈旧的腥甜气味,让人忍不住干呕恶寒。
薛成昭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到细碎的砂砾迅速挲过掌心。
瞬间,方才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阿紫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化作一张空荡的皮囊,扑向脚下,尘土飞扬。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剩一道闪着金光的禁制,悠悠飘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薛成昭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身后,云海川和云靖皆是一惊,好在反应迅速,回过神便立刻疾步上前,围着阿紫消失的地方仔细探查。
那道禁制静静躺在地上,如同凭空出现。
云靖伸手按了按那块空无一物的地面,除了透骨的寒气,别无所获。
“难……难道此处就是阿紫口中的龙宫?他带我们找到地方,然后就……自、自己遁地而走了?”
薛成昭很快从震惊中缓过神,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然而他转头看了看四周,除了离得更近一些的绮丽壁画外,石窟中的景致与一路走来并无任何不同。
似乎不算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云海川和云靖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空气凝滞了几秒,云靖率先站起来,看向灵秋。
此处并没有任何一丝法术的气息,也就是说,阿紫并没有使用任何遁身术,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皮肉剥离,化成一捧尘土,消失在了地上。
换言之,他是真死了。
如此突然而独特的死亡方式,在修士的认知里,只可能存在于一种东西身上——那便是魔族。
与世间万千生灵不同,魔族的死亡是彻底的消散,没有躯体的保留,也没有魂魄的转世,死对魔来说是完全的终结。
死去的魔化作尘土,消散在天地之间,死状就和眼前的阿紫相差无几。
他和云海川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纷纷警觉,可任凭两人如何查探,始终找不到哪怕一丝残余的魔气。
云靖看着灵秋,思绪一度陷入焦灼,像是无可奈何,无声询问她的帮助。
灵秋没有直接开口。除了狭窄空间所带来的不适,她心底也正接二连三地浮出问题。
思索良久,她走到石壁面前,指着四人昏暗的影子:“先前我的确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譬如,这个‘阿紫’没有影子。而且,你们也听到他刚才对薛公子说的——他在这秘境中五百年,从未见到过任何人。”
灵秋道:“阳华仙会办了可不止五百年,每届参赛的修士想夺取魁首,也都必须进入此处秘境。”
薛成昭倒吸一口凉气:“难……难道我们撞见鬼了!?他就不能是因为害怕龙王之威,遁地而走了吗?”
云海川道:“查过了,没有任何用过法术的痕迹。而且此处显而易见,和他口中的龙宫毫无关系。”
她接着补充:“除了鬼魅,若果真按凌姑娘所说,也可能是试炼途中刻意设置的幻象。”
“不可能。”灵秋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她的猜想,“幻象周身不会有寒气,而且即便幕后操纵之人法力高超到能使之化作实体,也断然承载不了你所下的那道禁制。”
“况且……”她看向前方,将手伸进冰凉的空气里,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薛成昭,恶意的语气轻如呢喃,“你们不觉得吗,眼下这股,不像寒气,更像……”
“你你你你……”
薛成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眼搞得汗毛竖立,心跳失控,连带着话也说不清楚。
成串不着调的“你”中,云靖走入二人中间,隔断交汇的目光,握紧了腰间的剑。
“阴气。”
他看着深不见底的隧道,补充了灵秋没说完的话。
第28章 探境风云险象环生(1)
薛成昭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虚扒上云靖侧面,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四分之一个身子,试探问道:“阿紫若真是鬼魅, 为何要将我们带至此处?”
“我一向听闻, 鬼魅一类的东西碰上活人, 都是要吸取精气的。他就这么放过我们,一言不发地消失, 难道、难道合理吗?”
“这我可不知道。”灵秋看着他笑,“薛公子不是同他聊得很好吗,怎么, 他没同你说?”
一句话将薛成昭带回方才一路大咧咧的亲昵相谈里。
如今回想,他只觉得毛骨悚然,一张脸当下便如水洗白纸般血色尽褪。
云靖古怪地瞧眼灵秋, 只觉得她今日表现得十分不对劲,方才接连两句话都对着薛成昭,简直像在刻意逗弄。
他剑眉一蹙,轻侧身子, 将薛成昭甩开,上前几步走到灵秋面前,将手上的火举过去:“眼下唯有继续向前一条路可走, 我看我们最好尽快启程。”
“不错,既然将我们引至此处,想必那位龙王大人正等得辛苦呢。”
灵秋对云海川道:“我开路, 少楼主断后,请云姑娘跟在我侧后,将火举得离我近些。”
少楼主。
她三言两语便明确了四人的位置, 云靖正闷声不应,云海川已利落上前,越过他站到灵秋身侧,方才被甩开的薛成昭也跟着重新凑了上来。
云靖心下烦闷,微微偏头递给薛成昭一个警告的眼神,彻底断绝了他想和自己肢体接触的念想,一语不发地走到队伍最末。
“我说……我们难道真的要去见那龙王?”薛成昭感受着越来越刺骨的阴冷,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无人附和,他又说:“要不我们还是往回走吧,我随身带着传音符,方才已经用了三张,说不定这境中的其他修士很快就能赶来和我们汇合了。”
“除妖降魔本就是仙门中人的责任,我们既然遇上了,岂有不一探究竟的道理。”
云海川道:“你出发以前不是还同家主发过誓,此番定要闯出番名头来,眼下不正是好机会吗?”
“我是想在阳华仙会上与诸位高手一决高下,不是想惨死在江底恶鬼的手上哇!”
自从阿紫出现,一切事情都变得诡异起来。
薛成昭看了看前面的灵秋,又转头望一眼云靖,心头惴惴不安到了极点。偏偏前者卯着劲,风一般朝前冲,后者偏过头,刻意回避他求助的眼神。
薛成昭只得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一边提着长袍,小步跟上云海川,一边咬牙独自坚强。
不知走了有多久,只觉四周阴气愈重,狭窄的隧道逐渐开阔起来,前方隐隐透出光亮。
四个人加快了脚步,拐过一道弯折,豁然开朗。
巨大的冰蓝色天幕下,一座巍峨绚丽的水晶宫殿拔地而起。
通体透亮的建筑反射出皎洁的光,几人顺着光线的方向抬头一看,天幕中央竟赫然悬着一轮月亮。
浅黄的明月好似一只玉盘,硕大而滚圆,孤独地嵌在天上。
四周的石壁上仍绵延着不绝的璀璨壁画,只是再不如先前所见的那般平坦光滑。
嶙峋的石壁被鲜艳的颜料覆盖,如层层堆叠的鳞片,团团环绕在水晶宫四周,就像某种巨大生物的躯干横卧,牢牢守护着心爱的珍宝。
这幅奇异的场景使得几人诧异不已。云海川看着眼前高耸的宫殿,发出一声轻叹,道:“看来此处就是所谓的龙宫了。”
“没错。”云靖上前两步,站到灵秋身边,手中凝霜微微一沉,“我们这就进去。”
他和云海川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回头却发现灵秋和薛成昭还站在原地,一个死死盯着宫殿,一个怔怔望着月亮。
“怎么了?”
云靖的声音迫使灵秋从满腹疑虑中回过神。她看着眼前的水晶宫,眉头紧蹙,心跳如同鼓点砰砰敲打。
眼前这座“龙宫”的样式,她越看越眼熟,几番犹疑比对,竟与记忆中的魔宫重叠在一起。
一切自血蛊开始就格外不对劲。
联想到方才阿紫化为尘土时的模样,灵秋整颗心悬起来。
阳华境的江底秘境怎么会和魔族扯上关系?
她朝前快走几步,刚想回过头招呼一声薛成昭,却听见一阵沉闷的响声——是皮肉撞地的声音。
咚——
尖叫在同一时刻爆发。
薛成昭面色惨白,脸上肌肉扭曲痉挛,活似见了鬼。
他像一只木偶,直挺挺地往后栽去,瘫坐在地上,手指月亮,失声大喊道:“动……动了!月、月……动了!”
他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云海川和云靖齐齐上前,一左一右想扶起他,奈何薛成昭失了力,根本站不住,像一只软脚虾,只顾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灵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月亮平和地挂在天上,像一幅静止的工笔画。
谁都知道,它不是真的月亮。
江底是不会有月亮的。
或许是幻象,又或许是别的。
她看向薛成昭,只见他吓得面色惨白,半靠在云靖身上,眼神在四周石壁上打转,嘴里一个劲儿地向两个扶自己的同伴重复:“眼、眼睛,我看到了,我看到它眨眼了……这是一只怪物,这是一只怪物啊!”
在薛成昭眼中,犹如画龙点睛,整座石窟骤然变成一头巨大的活物。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云海川不得不施出清心咒,稍稍稳住他的心神。
薛成昭靠着云靖坐下,心神显然遭受到了极大的震颤。
灵秋朝他投去一道嫌弃的目光,平静道:“只是幻象而已。”
只这一句话,立刻让刚平息几分的薛成昭重新激动起来。
“绝对不是!!”
“我亲眼看见了,它在冲我眨眼!月亮在冲我眨眼!绝不可能是幻术!”
“你清醒一点!”云海川忍不住蹲到他跟前,提高声音,“这是在石窟中,哪来的月亮?”
她指着那轮浅黄的圆盘,“既不是月亮,会眨眼或是会说话又有什么奇怪的?”
云海川紧紧握住薛成昭的手,疾言道:“你我本是仙门中人,纵有妖邪鬼怪,一剑斩之即可。管他龙王魑魅,阻我路者,削首诛魂,又有何惧?”
闻言,薛成昭眼中渐生出几分清明,抬头看她,小声道:“可我真的看见了……”
灵秋和云靖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将薛成昭交给云海川。
二人同时上前,默契地驱动剑气,朝着天上那枚“月亮”飞刺过去。
凌厉的剑意划破空气,带起阵阵刺耳的爆裂声,毫无阻碍穿透那轮浅黄,飞击在高处的石壁上,扬起彩色的碎石飞屑,又迅速掉头飞刺回来。
“你看,果真是幻术吧。”
云海川低头按在薛成昭的左肩。后者看着反复贯穿浅黄的两道剑气,总算冷静下来。
几人待他在原地调息片刻,终于扣响水晶宫殿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一行人缓步走进这座雄伟的建筑。
随着两扇厚重的门无声合拢,宫殿外,近乎透明的蓝色天幕中央,那枚淡黄色的“月亮”快速地闭拢。浅青色的细缝里,一道浑浊的液体缓缓流下,垂在天际,像极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片刻之后,“月亮”再次出现,浅黄的圆盘内,一道细长的黑色裂隙嵌在中央,俨似一只竖瞳,冷峻地注视着几人消失的方向。
宽阔的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四个人脚踩在剔透的水晶上,如同行于镜面,眼前的整个世界一览无余。
周遭只有他们四人的身影。
耳边不时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是水晶壁饰相互碰撞,在寂静的空间里回旋,如同某种诡异的乐曲。
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风。
宫殿外映照月色,内部却很昏暗,只有模糊的光线,让人刚好能辨清眼前的路。
这条诡异的通道很长,久久看不到尽头。几人不断朝里走去,未知的恐惧压在每个人心头,薛成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知深入了多久,忽然间,耳边的水晶声急促起来。众人转头一看,原本空荡剔透的长廊两侧水晶,竟然同外界的石壁一样,被人用颜料画上了奇异的图案。
不同于壁画的绮丽绚烂,此处的画色调单一且晦暗,只有暗红和浓黑两种。
这些图画不再是无意义的美,却像带有具体含义的叙事体,如同某个古老故事的开头。
每一块镶嵌入墙的水晶高逾八尺,约一臂宽,其上满是狂乱描绘的图案。
与创作壁画的精细完全不同,这里的作画之人犹如刚刚学会如何握笔,笔触极尽潦草,每一幅画都须仔细辨认才能勉强拼凑出所传达的意义。
一行人中最先发现不同寻常的仍是薛成昭。
凭借多年对书画的痴迷,他一眼看出,即便风格不同,此处壁画与外界的画均出自同一人之手。
薛成昭见画即痴,心下恐惧全抛到一边,站定在水晶石壁前,兴致勃勃地打量,只见其上似乎绘着一处宽阔的洞穴。
红色的笔触勾勒出一条巨大的眠龙,龙身蜷缩,龙头正对着观画之人。在龙的身侧,杂乱的蓬草下,几只形状奇特的黑色线虫首尾相接,缓慢蠕动。它们光滑的身躯泛着幽冷的光泽,交缠盘绕,似在彼此低语,传递着某种难以察觉的讯息。
一种阴冷而诡异的气息在整幅画上弥漫开来,令人心底发寒,仿佛这眠龙身侧、蓬草深处潜藏着某种无形的杀机。
洞穴高处被厚重的浓雾遮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速下落,沉睡中的龙被这动静惊醒,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形物体仰面趴倒在地上,这人的身侧,依稀可见一把折断的佩剑。
想来,此人是位修士。
龙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所惊扰,立起身子,面露惊讶之色。而那误入此间的修士如同一只重伤的白鹤,在地上挣扎几下,很快清醒过来,与龙相对而立,似乎在试图同它交流。
很快,修士翻身,艰难地骑上龙背。
龙腾空跃起,烈焰般的红鳞在阴暗的洞穴中熠熠生辉,似要载他远离这处诡异之地,然而就在下一幅画上,一直潜伏在蓬草里的几只黑虫突然探出身子,如毒蛇般高高立起,阴冷地盯住了腾飞的龙。
刹那间,龙身鲜红的麟甲被数道黑线覆盖,宛若虚空横生的锁链,将它的躯体紧紧禁锢。
飞行失控,原本平稳载着修士的龙忽然开始极速下坠,受伤的修士来不及反应,被抛向地面——而在那里,早已聚集了成群的黑虫,它们扭曲着,如潮水般翻涌,似在迎接一场盛大的猎宴。
修士坠入这群黑虫中间,瞬间便被吞没。下一幅画上,人体血肉无踪,唯剩一具漆黑的骨架矗立在虫群中央,孤零零的遗体上似乎还残留着令人绝望的叹息。
薛成昭不禁心头一紧,下一瞬,只听脚下“咔嚓”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是一方白色的碎屑。
是了,这一路上,越往前走,地上的杂物便越多,通体白色,奇形怪状,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薛成昭并未多想,视线重新落在水晶壁画上。
黑漆漆的骨架散发着森冷的寒光,他努力定了定神才敢继续看下去。
后面几幅画所描绘的内容大同小异。
一个又一个修士带着折断的剑,或伤或残,从天而降落入这处洞穴,同龙交谈,骑上龙,马上就能重获自由的紧要关头,地上的黑虫突然成群结队地出现,龙跟着被黑线所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修士落入黑虫之中,很快便被分食得只剩骨头。
几个人就这么看了一路,直到最后几幅画,龙无力地趴倒在地上,红色的躯体上布满了拇指粗细的黑线,新落下的修士站在它身前,试图同它交谈,却迅速被四周环绕的黑虫一窝蜂地吞没。
此时,洞穴里已经堆满了黑虫们吃剩下的人骨,漆黑森寒一片。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修士落入洞中,它们终于打起了龙的主意,将它团团围在中间。
精疲力竭的龙毫无反抗之意,轻易便被这些虫子分食入腹。
诡异的是,这些黑虫吃掉龙后,竟然再次呈现出第一幅画中首尾相接的形态——它们附着在巨大的龙骨上,渐渐重新变成一条黑龙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再次掉下一位修士,和所有前人一样,这位修士站在黑龙身前,试图同它交谈。这一回,黑龙既没有载起他,也没有吃掉他,而是俯下身子凑近他。
狭长的竖瞳微微闪动出幽深的光芒,只见那修士跌跌撞撞地转过身,拿起手中断剑,毫不犹豫地生剖开自己的小腹。
皮肉分离,仿佛一道血淋淋的幕布被强行撕扯裂开,血和内脏混着肠子淌了一地。
肚皮被整齐地划开,从胸下直通到耻骨。
肝、肠、胃、肾,所有作为人类理应拥有的部分全被主人拉扯出来,堆在地上。整个腹腔空荡得像一间搬空了家具的屋子,连血肉都被断剑刮净。
饶是如此,修士脸上却浮现出诡异的痴迷神色,狂热的双瞳映出令人战栗的执念,近乎病态地朝黑龙走近,拜倒在它身前。
黑龙张开巨口,转眼间,无数细小的黑虫自它口中涌出,争先恐后地爬入修士的腹腔。
在下一幅画中,只见修士跪趴在地上,如返祖退化般四肢着地。
他的衣衫破烂,身体扭曲成夸张的角度,背脊骨骼凸起,口腔内长出尖利的獠牙,四肢上缠绕着一团团黑色的线状物体,表情空洞而诡异,犹如兽化,全然没了人的模样。
再后来,仍有修士接连自雾中跌落,画面不再描绘黑龙,场景也由昏暗的洞窟转为某座华丽的建筑。
那些不幸的修士从地上爬起,行走在长廊上,很快便被异化的前人包围,捕获,撕碎,最终放弃抵抗,着魔般主动划破腹腔,迎接蜂拥而至的黑虫,沦为獠牙森森的异人怪物,壮大成队,接着吞噬下一个,下下一个落入此间的人……
画到这里就结束了,如同一则黑暗的古老寓言。
薛成昭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久久无法平息。
“真是太诡异了。”他皱着眉,继续往前走。
耳畔的水晶铃声犹如一曲安魂咒,随着前进,脚边的白色物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灵秋踢开面前挡路的碎屑,眉已深深蹙起。
走出几步,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那画中被黑线缠绕的红龙。
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薛成昭还像没缓过劲来似的大口呼吸着。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事?”他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重复感叹,忍不住推翻自己的结论:“这殿中的画与外面的壁画一定是由两拨不同的人所作。”
“这水晶壁画如此古怪,我们最好警醒些。”
云海川跟在灵秋身后,同样心有余悸,手上凝出了一道符咒,做出随时防御的姿态。
她话音刚落,突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云海川心头一跳,只听“咔嚓”一声,脚下又踩碎了什么东西。
她移开靴子,只见水晶地面上躺着的长条状物体呈现出半碎的姿态,完整的那部分微微泛黄,表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纹与坑洼,段段拼接,缝隙清晰可见,依稀瞧得出往日的形态——像极了某种动物的断肢。
心头忽的漫上一股寒意,云海川移开目光,走到灵秋身侧,只见她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凌姑娘,怎么了?”
她一面问着,一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一眼,身体便瞬间僵硬在原地。
一股战栗如同电流般极速窜过脊椎,连带着呼吸猛地滞涩住。
远处,透明的水晶长廊上,越来越密集的白色物体延伸蔓延,直至望不到尽头的终点。
横七竖八重叠着的骨架以某种狰狞的形态躺倒在透明的水晶上。密密麻麻的尸体被四面镜面反射,绵延不绝。
犹如一个规模巨大,望不见尽头的殉葬冢。排山倒海的白骨堆叠成这处诡谲的人间炼狱,鬼魅般响声在耳边游荡,像是某种生物急促啃食发出的咀嚼声。
云海川想起方才这一路上所见之物,想到自己踩碎的那个东西,心头恶寒猛袭,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出声。
几乎同时,二人身后的薛成昭和云靖也看到了这幅恐怖的场景。
薛成昭当场腿软,连连后退几步,瘫坐在地上,云靖则面色发白,快步行至灵秋身侧。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过了片刻,手背一热,竟是她试图拿过凝霜。
云靖乖顺地将剑递过去,只见灵秋迅速提起凝霜,向着那成堆的白骨走去。
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角,面色担忧,似想阻拦。
“别怕。”
灵秋盯着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角衣袍,轻吐出两个字。
云靖迈步跟上她。
灵秋驱使着剑气,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冷硬。
她以一种极其利落的姿态,掀开累累的白骨,不顾碎屑四溅,似在急切搜寻着什么东西,剑气所经之处,枯骨立成缥缈飞灰。
云靖看着她越发僵硬的脸色,忍不住伸手轻轻拽她。
“我没事。”
灵秋按住他的手臂,剑却一刻也愿不停。
终于,她像发现什么般,眼睛一亮,收了剑,转向另一侧,继续动作。
云靖跟着看过去,只见数层白骨下,一具形状扭曲的骨架赫然露出真容。
与常人不同,这具骨架虽四肢健全,牙齿却又尖又利,骨骼呈现诡异的凸起状态,形如野兽。
他骤然想到方才在水晶壁画上的所见,心头一惊,接着又见不远处的灵秋猛地抬头。
二人对视,他看见她从累累白骨中挑起一个闪着银光的长条——那是属于剑修的本命剑,一把断剑。
云靖瞳孔猛地一缩,继而听见她的声音:“阳华境外因浓雾遇难的修士和过去参与试炼丧命的人,可曾找见过尸体?”
阳华仙会的事他自幼时便听父母反复讲述,记得清楚——比擂台对战更凶险的是秘境试炼,不少修士都在这关丧命。
除此之外,作为阳华境的护境结界,即便是最有经验的修士也极容易在这江雾中迷失方向,撞上峭壁,坠入江底。
云靖记得分明,父亲说,这些人或迷失在浓雾中或命丧于秘境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有门派中链接性命的长生灯灭,方才终于得以确认死讯,树碑立冢。
“并未。”
他艰涩地开口,说出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猜想:“难道说,这些人……方才的那些画,都是……真的!?”
纵使云靖再能忍,此刻也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恶寒,面露惊色。
灵秋闻言只将那断剑一扔,干脆地拽住他的胳膊,急道:“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试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第29章 探境风云险象环生(2)
说着, 她便顺手去拉一旁还没缓过劲儿的云海川。
云靖也迅速反应过来,跟着去扶瘫坐在地上的薛成昭。
他刚刚将薛成昭拉起半个身子,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咔哒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靠越近, 几乎完全覆盖了耳边叮铃作响的水晶声。
咔哒……咔哒……
像有某种动物在地上爬行, 速度飞快, 节奏混乱,骨头和地面撞击, 带起近似疯癫的狂热。
一声尖锐的嚎叫传来,语调模糊,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人下意识后退, 灵秋快步一跃,提着凝霜挡在了最前面。
啪!!
眨眼间,远处, 成群的獠牙异人破壁而出,飞扑逼近。
这些“人”四肢伏地,形容诡异,爬行姿态如同蜘蛛般灵动, 又似古猿般诡谲,面容各有不同,五官却都被由内自外疯长皮肉的獠牙刺破扭曲, 皮肉绞颤成令人作呕的惨状,显得既暴虐又荒诞,几乎看不出原貌。
他们的衣衫被变异凸起的骨骼戳破, 动作扭曲而迅速,口中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尖利仿若钢针, 直刺向几人,带着扭曲的锋芒,似要将耳膜穿破。
亲眼看到活体的震撼远超过骨架。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和他们一样的修士所变,云靖只觉心头惊恶阵阵。
约莫数十只异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薛成昭吓得几近晕死,云海川亦面色惨白,下意识抽出了袖中的符篆。
说是迟,那是快。转眼间,形成合围之势的异人们发狂般扑向四人,灵秋反应迅速,劈手提剑飞砍,锐利的剑气逐个击中异人,搅得那有节奏的“嘶嘶”声破碎不堪。
她一边出剑,一边冲着剩下三个人大喝:“愣着干什么,出手啊!”
说着将手中凝霜飞抛给云靖,自己驱动了剑气。
云靖迅速提剑将云海川和薛成昭挡在身后。
他和灵秋背对彼此,很快,四周的异人便被两人的剑气掀飞至数丈之外。
四个人同时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不过眨眼之间,被打退的异人在地上挣扎几下,竟像没丝毫受过伤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它们的身上分明满是血迹,却没有半分吃痛迟疑,很快便将断肢重新整理在一起,扭曲的面容愈发狂热,猩红的眼眸中燃烧着诡谲的火焰,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云海川飞快甩出手中的符咒,金光阵阵,击落一片异人。
薛成昭也终于稍稍缓过神来,调动气息,接连抛出一道又一道诀。
四个人围成一圈,抵挡着异人的进攻,被击中的异人倒了一片又一片,很快又再次站起来。他们口中的“嘶嘶”声犹如某种集结的号角。
远处,又有更多的异人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场战斗仿佛看不到尽头。
混乱中,薛成昭用尽全身力气,拼命调动着体内灵力,正欲使出致命一击,瞳孔却猝然放大,手上的动作也紧跟着顿在半空。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异人扑向自己,灵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迅速抛来一道锋利的剑气,不料却被薛成昭用尽全力生生抵挡回去。
灵力相撞爆发出的巨大对冲猛地撞向周围,打散了四人原本整齐的队形。
灵秋在地上滚了两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怒从心起,一手甩开数道诀,噼里啪啦地将若干异人炸成飞灰,直向薛成昭扑去。
然而她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薛成昭连滚带爬地冲向一只异人,嘴里大喊着:“闻人表姐!”
一时间,剩下的三人都愣在当场。
那异人身上的衣物虽破,却不显旧,散乱的鬓间摇摇欲坠地吊着一支朱钗,腰间挂着一只兰花纹样的玉牌,其上用娟秀小楷写着“闻人”二字。
正是闻人双双不假!
云靖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剑——上面还残留着死去异人的气息。
薛成昭飞奔向闻人双双,对方嘴里接连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张牙舞爪,冲他露出尖利的獠牙。
与此同时,更多的异人从四面八方扑来。云靖和云海川却像石化般呆立在原地,迟迟无法再出手。
打是打不完了。
灵秋身形一顿,猛地将剑插入地下,口中念念有词,顷刻结出一方巨大的法阵。
符文交错,数百道剑影赫然出现在阵中,随她的动作飞射向四面八方。
水晶长廊颤动起来,薛成昭朝闻人双双伸出手,想唤醒她的神志,身下突然裂出一条狰狞的缝隙。
紧跟着,灵秋自身后生拽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御剑飞至空中。
“闻人表姐!”薛成昭一阵惊呼。
身下的水晶长廊整个断裂,无数异人和白骨顷刻消失在深渊里。一片混乱中,云海川站在云靖的剑上,操纵符篆,将闻人双双吊在半空。
她连连甩出数道咒语,暴躁的闻人双双终于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长廊被毁坏殆尽,半个水晶宫开始摇摇欲坠,云靖和灵秋在漫天破碎的水晶碎片中御剑穿梭。
淡黄色的月亮近在眼前,眼看就要彻底逃出宫殿,突然,天空开始倾斜倒转,月亮化作一道淡青色的裂缝。
头顶,一根巨大的横梁猛砸下来。
砰——
一声巨响,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该死,今日可真是见鬼了。
灵秋从废墟中支起身子,两眼一抹黑。
心脏怦怦直跳,胸腔爆裂般难受,她忙取出腰间的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蓦地跃出,耳边同时传来云靖的声音:“你在哪儿?”
晕眩夹带着剧烈的耳鸣,她盯着那羸弱的火苗看了好一阵才终于勉强找回声音。
那头的询问早已带上几分焦灼的急切。
灵秋凝神道:“我没事。”
她气息飘忽,云靖立即有所察觉:“你怎么了?可有受伤?”
“并未。”
灵秋起身,举着火折子环视一眼,只见断壁残垣正好堆砌出这一方闭塞天地。一片凌乱碎晶中间,赫然倒着一个不省人事的薛成昭。
她朝薛成昭走过去,一面向云靖道:“只是此处无光,我同姓薛的在一起,你和云姑娘想必落到一处去了。”
“是,云姑娘和闻人双双都在这儿。”云靖抬头看了眼残垣缝隙中的浅黄,“我们这儿正好能看得见月亮,有光。”
他对灵秋说:“你待在原处别动,让薛成昭点上明符,我们立刻就来找你们。”
“恐怕不行。”
灵秋半蹲在薛成昭身前,伸手在他脸上噼啪拍了两下,见他毫无苏醒的征兆,想了一瞬,顺手挥出剑气,刷刷往他手臂上划了几道口子。
剧痛刺激得昏迷中的薛成昭眉心一皱。
见薛成昭有悠悠疼醒之象,灵秋施法替他止了血,接着对云靖道:“你们所在的地方有光,想必靠近出口,我想办法辟开一条路,沿着光走,不出多时便能汇合。若是干等在原地,这么大一座废墟,你们从外面找进来,漫无目的,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并非漫无目的。”云靖的声音柔柔传来,带着些许缱绻的意味。
随他说话,灵秋低头,只见手腕上,一条细细的光带骤然浮现,像一道细小的符文,安静地贴合住皮肤。
“无论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光带轻轻一震,仿佛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灵秋动了动手腕:“那我也不要等在原地,我们同时向对方靠近,不是更快吗?”
对面怔了怔,声音软软的:“好啊,我们同时朝对方走,你……”
话突然被人插断。
“闻人……表姐?”
薛成昭从地上坐起来,揉着脑袋,眼神迷蒙地瞧着灵秋,眼前仿佛还飘着方才水晶长廊坍塌前的画面。
“先不同你说了。”
灵秋将手上的火折子举得离薛成昭近了些,动作一大,那本就如风中残烛般可怜的光源几乎快要消失殆尽。
呼吸不可控地急促起来,她心头烦闷,顺手掐断了同音咒。
耳后金印紧跟着开始发烫。
“凌姑娘?”
少顷,薛成昭从迷茫中恢复神智,惊讶地看着灵秋,疑惑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灵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压得薛成昭伤口吃痛,猛吸一口凉气。
她胸口剧烈起伏,急道:“快燃明符!”
薛成昭被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察看自己手臂为何疼痛异常,立即掏出符篆。
烈焰自他手中迸开,薛成昭这才发现,灵秋额间布满了密密的细汗,整个人几近脱力,狼狈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宫殿坍塌,我们暂时被困在这儿,其他人在另一边,我们现在去找他们汇合。”
她大口喘息,简单解释了目前的状况,薛成昭心中顿时涌上千般困惑。
他看了看手中的明符,又盯着灵秋手上燃尽的火折子瞧了半晌,不由发问:“先前我便想了一路,凌姑娘修为高超,为何一直依靠他人燃火照明?”
而且还随身带着寻常人家才用的火折子。
说着,他吃痛地捞起衣袖,只见细皮嫩肉的胳膊上赫然多出好几道新伤,叫人施了法刚刚止住血的模样。
薛成昭瞳孔放大,当即狠狠吸了一口冷气。
灵秋道:“我天生怕黑,使不出烛火一类的术法。”
她不避讳,也没法避讳。
听她这么一说,原本正拼命往胳膊上吹气的薛成昭呆呆停下动作,好奇地凑近几分。
灵秋瞪他一眼,伸手拭了拭额间,示意他举着明符往前走,自个儿提了剑气,仔细找着下手辟路的地方。
修道之人向来忌讳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尤其在阳华仙会上,各家修士更恨不能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捂得紧紧的。
薛成昭没想到灵秋竟然如此轻易便将自己的私密之事脱口而出,惊讶极了,连手臂上的伤也顾不上。
剑气低吟一声,如针刺布帛,带起一片水晶碎屑。
两人往前进了一步,灵秋回头看薛成昭一眼,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道:“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全天下拢共三个,希望薛公子替我保密。”
“那是自然!”
薛成昭被她瞧得有些局促,慌乱散了袖子,单手抖了抖,整理一番,轻咳一声:“这伤……想必是凌姑娘替我处理的吧?”
灵秋缓缓垂眸往他手臂处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轻点了点头:“没错。”
看来凌姑娘其实并没那么讨厌自己!
薛成昭立即做出一个躬身行礼的动作,手上的明符跟着衣袍卷下去,灵秋忙甩出一道咒将人粗暴地掰回来。
“多、多谢凌姑娘。”
薛成昭被她这么一点,没有半分不悦,倒十分惦念她方才的话,接着问道:“凌姑娘说世间有三人知道此事,不知除了你我,还有谁?”
话音刚落,耳后金印的温度又高了几分。
灵秋受不了,解开禁锢,云靖的声音立刻灌入耳膜,带着十分的恼意。
他的质问如连珠炮般轰来,灵秋皱眉听着,末了,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才回复说这边一切正常,又让云靖转告云海川薛成昭的状况。
做完这些,云靖恨恨威胁她不许再掐断同音咒。
“要是再这样,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边,让你再也找不到!”
他扬言每隔片刻就要出声询问状况。
灵秋默默翻了个白眼,也没再去管同音咒。
这么耽搁了一会儿,薛成昭见她不答,自顾自猜测道:“莫不是大师兄?”
“是他。”
灵秋敷衍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我?”
那头,云靖听到薛成昭的声音,刚平息的语气又含上三分不豫:“你同他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怕黑使不出火之类的旧事。”
“你连这种事也告诉他?”那头,云靖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你二人已经相熟到了这种地步。”
“不熟。”灵秋被他话中莫名的情绪刺了一下,说出了声:“我的事,我想告诉谁便告诉谁。你要是实在找不到话说,不如闭嘴。”
言罢,她不管云靖的反应,再度掐断了同音咒。
这厢,薛成昭听她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禁惊愕道:“凌姑娘可是在同我大师兄交谈?这隔空相谈,不用传音符,是如何做到的?”
“同音咒。”
灵秋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太有耐心了,竟生同薛成昭说出如此多的废话。
除了眼前的明符,再不见半点光源。越想越觉得烦,她只管驱动剑气,哐哐凿着面前的路。
“同音咒!?”
薛成昭又惊了。
这同音咒又称千里同音咒,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咒术,两两成对,用于传递信息。与寻常的传音符不同,高阶的同音咒除了传音,甚至能使成咒双方达到共感。
同音咒极其罕见,唯有关系极其亲密的人才会彼此合契,种下此咒。
薛成昭看着少女的侧影,心头一动,张了张嘴,只问道:“凌姑娘……同我大师兄的关系很好吗?”
灵秋的动作因他这句话顿了一顿,剑气在巨大的水晶石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投下一层阴影。
有趣的是,这是灵秋生平头一回被人问及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在这之前从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
思绪在沉静中流转,灵秋想,她待云靖似乎的确有些不同,可究竟哪里不同,她却又说不出来。
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淡薄,唯一称得上亲密的也只有像逍遥派众人那样彼此爱护的同门。
或许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仆人吧。
云靖做事尽心,灵秋也算满意。
主仆间的情分总要比他人多上几分,虽然也只是几分而已。
情感总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作为载体。
只是有时候,他有点太不听话了,以至于她常常没那么顺心。
或许是因为二人还不太熟的缘故。
灵秋的眉心微蹙又渐渐舒展,半晌,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与他不熟。”
“我同她从小就认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这头,云靖听到云海川的问题,皱着眉将注意力从被掐断的同音咒上暂时移开。
“所以云公子才会知道凌姑娘怕黑么?”
云海川检查过闻人双双四周的禁制,拿过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
到底是少年人,方才的惊险余味一过,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她存着闲话的心思,云靖闻言却顿时生出三分警惕,反问道:“谁跟你说她怕黑的?”
见他一脸故作镇静,云海川笑起来,解释道:“落入这石窟时,我一个人在地上晕了好久,迷糊间注意到云公子一边唤凌姑娘的名字,一边拉阿昭的手,嘴里还说着安慰的话。
“后来你挡在她身前,遮住了光,看凌姑娘当时的反应,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云靖垂下眼睑,碎发自额前滑落,显得有些凌乱。片刻,他抬起头,看着云海川,语气带了低涩的哑:“这件事,我希望云姑娘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是属于他和凌秋两个人的秘密。
曾是。
至少在一刻钟前依旧是。
“说起来,你我还是本家呢。”云海川笑,“这个忙我帮了。”
她递来酒壶。云靖摆了摆手,没接。
耳边仍是长久漫漫的沉默,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剑柄,终于停下试图驱动同音咒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下章又是战斗场面啦!我写写写写写写!快快写到第一个世界线收束……俺的主线冲啊!
第30章 探境风云险象环生(3)
哗啦——
碎晶四溅, 断梁从中心断裂。眼前被明符照出的影子突然虚晃了一下,灵秋回头,只见薛成昭站在不远处,低低垂着头。
“你在搞什么?”
她不耐地质问。
一向狗腿的薛成昭却没反应。
周围水晶被剑气劈裂, 碎屑顺着倾斜的地势滚落, 溅在他的身上。
薛成昭一动不动。
咔……哒……咔哒……咔哒——
什么声音?
灵秋皱眉, 犹豫着往前迈出一步。
咔哒……咔哒……咔哒——
像折断了枯枝。
浓密的黑发半遮住眼前人的面孔,再走近些, 隐约看到他的嘴角正在一点点缓慢地扬起。
某种腐烂的气息从薛成昭身上弥散开来,在灵秋的注视下,他轻轻抬起手, 伸向明符。
刷!
电光石火间,灵秋闪身上前,劈手夺过那道发光的符篆, 稳稳落三尺之外。
薛成昭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漆黑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弧度越发上扬, 仿佛下一瞬就要撕裂皮肤,露出里面潜伏的虫蜕。
眨眼间,他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飞速扑过来!
指甲划破空气, 发出尖锐的嘶鸣。宽袍大袖,符篆鱼贯而出,密密麻麻的符文蠕动着, 仿若活物。
幽暗的黑火破空燃出,一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顿时侵袭了每寸毛孔,灵秋侧身急退, 黑焰擦着她的左肩飞过,打在背后的水晶壁上,顷刻扬起崩裂的尘灰。
她直直盯着失去理智的薛成昭,眸中寒光闪闪,冷静得骇人。
手中明符嗤嗤作响,发出力竭的哀叹,燃烧的烈火照亮她眼中的寒芒。
符咒再次攻来的瞬间,没有一丝犹豫,灵秋在残缺的水晶壁上一瞪,折身一跃,如一柄出鞘的刀锋,飞射向薛成昭后颈。
活虫般纠缠蠕动的符文擦过她耳际,附着上一缕青丝,疯狂蚕食。
灵秋剑气一挥,刷刷斩断。黑发披散,她照着薛成昭猛击。
咚——
耳边传来骨肉撞地的沉闷声响,与此同时,手中仅剩的光明燃到尽头,猝然熄灭。
灵秋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周遭空气突然凝结成块,沉重地积压向她。鼻尖黏腻的腥臭像是被污浊的水浸泡入侵,泛出令人作呕的血腥。
几乎立刻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只剩下胸腔中疯狂鼓噪的心跳。
砰——砰——砰——
一下下,仿佛要把肋骨撞断。
汗水从额角淌下,湿冷冰凉的感觉在触及某处滚烫时骤然消退。耳后金印执拗地发烫,在暗无天日的废墟里闪出微弱的光。
灵秋一动不动地盯着手腕上的光带,空气越来越稀薄,世界只剩下无限堆叠的黑暗与绝望。
她伸出手,第一次试探着轻轻拉了拉空中的同心结。
光带蜿蜒着,通向废墟,通向目之不能及的地方。
叮铃铃——
晃动着,发出遥远而清脆的铃音。
“……云靖?”
她终于打开同音咒,小声呼唤那端人的名字。
回应她的只有凝霜剑划破空气的锐响,和某种杂乱而沉重的喘息。
灵秋猛地看向倒地的薛成昭,不祥的预感席卷全身。
又来?
指尖明符已成灰烬,她咬紧牙关,血腥味在口腔漫开。
灵秋站起来,颤抖着,不忘随手带上昏迷的薛成昭。
眼前景象糊成一片,长睫倾覆,亮晶晶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灵秋死死盯着蜿蜒的光带。
叮铃铃——叮铃铃——
黑暗的潮水淹没了世界,光带在虚空中游曳,每一次摇曳都溅起点点微光,像桂月时节天穹深处垂落的一缕银河,揉碎夜色,以世间最细腻的丝线织就。
晃动的铃音在黑暗中荡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光明的、灵动的,宛如黑暗心脏上缠绕着的唯一一条光脉。
叮铃铃——叮铃铃——
声音一点点清晰,一步步分明。
浅黄色的月亮出现在废墟上空,滂沱的气浪迎面扑来,灵秋把肩上的薛成昭随手一扔,飞身上前。
轰然一声震响,翻滚的尘埃间,她看见两道模糊的身影。
术法交击,符文与剑光撕裂空气,腐味如同鬼魅在狭窄的空间内缠绕。
云海川身畔黑烟缭绕,眼中布满血丝,扭曲着,如数只细虫攀附爬动。血从衣袍上不断浸出,染透了脚下晶莹的碎晶。
咔哒——咔哒——
骨头断裂。
滋啦——滋啦——
断骨扭曲。
骨肉撕裂的声音在耳边混响,哪怕伤口深可见骨,她也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像一只疯狂的山兽,扑向面前的对手。
灵秋迅速闪身避开云海川的攻击,转头一看,凝霜剑的剑锋已经直冲她而去。
她瞳孔猛缩,飞冲上前,一把握住凝霜剑柄。
锋利的剑尖停在离云海川眉心不足半寸的地方。
下一瞬,黑色的烈焰便朝她冲来。
灵秋手持凝霜飞跃而起,一掌劈在云海川后颈,将她打晕在地。
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转眼间,一道黑影便飞扑上前,手中凝霜同时发出一声嘶鸣,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破风声刺耳,天地突然暗了一瞬。
森冷的杀意直冲向灵秋。眼前,云靖手持凝霜,剑尖离她咽喉不过半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两人之间,迤逦的光带轻轻摇晃,带起阵阵飘扬的铃响,如风声呢喃低语。
灵秋清晰看到他眼底疯狂交错的黑纹,像无数细虫撕咬着灵魂。
她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他的小腹——衣袍完好,不曾剖裂。
总算松了口气。
接着便是愤怒。
心里像压着一团乱糟糟的火,烧得她眼眶发颤。
又是这样。
万丈崖下的情景历历在目。
为什么总是这样!
灵秋死死盯着云靖的眼睛,没有后退半步,反而一步步,慢慢地朝着凝霜剑的剑锋走了过去。
长剑剧烈颤抖着,千里同心绳晃动,带起铃音汹涌,不断敲打着耳膜。
一寸寸,只一步,剑尖就要划破血肉。
不知是因为赌气还是别的,灵秋几乎执着地认定面前的少年伤不了她。
云靖突然一颤,像被无数细小的线缠住,痛苦地绷紧了身体。
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凝霜抖得几乎难以握住,随她步步走近,他咬紧牙关,颤抖着步步后退。
痛苦仿若凌迟,鲜血顺着剑柄流坠,在地上砸出爆裂的花纹。云靖的指尖深深扣进掌心,连骨节都泛白。眼底深处,那一丝被痛苦碾碎的清明始终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不能。不能。
像是胜券在握的折磨,每走一步,耳边的铃音就欢快一分。
灵秋眼见他步步退后,拼命抵抗着蛊虫的控制,眼中那一点点深埋的清明如暴风中的火烛,微弱却固执地闪烁。
长发散落,微湿,剑眉星目,眼尾因忍耐泛出潮红。
那是一种脆弱又坚定,破碎又炽烈的美。
做得很好。
灵秋着迷地凝望这张狼狈得近乎凄美的脸,一步步,终于逼得他毫无退路。
背脊抵靠在冰冷的水晶壁上,云靖眼底晃动出痛苦与挣扎。他颤抖着,一点点放下凝霜剑。
头顶月光忽然亮了几分。
下一瞬,长剑毫无预兆地抬起,冲向面前的姑娘。
在即将刺中灵秋的那刻,云靖猛地反转剑锋,将凝霜剑狠狠没入了自己的小腹。
噗嗤——
鲜血炸开,仿佛用尽力气,最后一丝清明也彻底消失在他脸上。
凝霜顺着皮肉剖开,灵秋心头一震,几乎本能地倾身上前,徒手握住剑锋。
淋漓的血从她手心涌出,滴落在云靖的伤口上,几乎同时,灵秋扣住他的手腕,将凝霜剑夺过,飞扔向一边。
鲜血随迅疾的动作飞溅到云靖脸上,落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瞬间,他身形一顿,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生生拽住,僵硬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像溺水的人突然挣扎出水面。
落到灵秋手上的除了温和的修复灵力,还有某种滚烫的液体。
她以为是血,惊愕地低头,见到的却是一滩透明的水色。于是再度惊愕地抬头,只见面前的人低着头,肩膀无声地颤抖着,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残破城墙。
血污顺着脸颊滑落,随之而下的还有晶莹的泪珠。
灵秋内心大震,整个人都揪起来,呆滞地跪在原地任他为自己疗伤,既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恢复理智,更不知道他突然哭起来的原因。
头顶的月亮从浅黄变成深黄,明晃晃地照得人心里发慌。
两人手还握在一起,确切地来说,是她还死死反扣着他的手腕。
灵秋慢慢放开云靖,在记忆中反复搜刮,终于,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手背上,是更剧烈的颤抖和更沉默的哭泣。
没用。
灵秋咬下嘴唇,心下一动,终于倾身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怀中人猛地一震,随即像彻底崩溃般,扣紧了她。
一声极轻极哑的嘤咛从他喉间溢出,紧接着,再也抑制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云靖把脸埋在她的肩颈间,指尖扣着她的后背,力气一开始大得像要把她按进骨血,后来又猛地松开,像生怕她窒息。
肩上浸湿一片,有些难受。灵秋伸手拍拍他的背,像从前安慰兰翘一样安慰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哭了,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被控制,又伤了你……对不起……都怪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颤抖得厉害,像碎晶哽在喉咙里,每个字都带着深深的自责与痛苦。
灵秋感觉到他在发抖,呼吸里血与泪混在一起的味道莫名让人鼻尖发酸。
她拼命眨了眨眼睛,驱散这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低声道:“没关系啊,你怎么会伤得了我,方才是我自己去握剑的。”
而且……似乎正是因为她被剑划伤,他才会忽然恢复理智。
云靖还抱着她,一边哭一边固执地道着歉,血腥缠绕中,某个被压在心底的念头突然像针一样狠狠刺破了灵秋混沌的思绪。
都怪他的眼泪,居然让她忘了这件事!
灵秋猛地松开手,推开怀中的人。
云靖一时怔在原地,像只被抛弃的小狗,红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怀中余温还未散去,心却猛地空了一半,可是下一瞬,灵秋忽然毫无预兆地捧起他的脸。
云靖呆呆地看着她,眼睫扑闪,整个人轻轻颤抖着,紧紧攥住了衣袍,抿住嘴唇。
灵秋俯下身,额头几乎贴着他,呼吸急促,眼中闪着急切的光。
“没错,就是这样!”
她一笑,整个世界都明亮。
云靖忍不住跟着痴痴弯起唇角,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光。
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灵秋立刻撤开身体,转身跑向一边。
刚刚愈合的手心又被划开,她走到薛成昭和云海川身边,挨个往他们的七窍五官滴血。
长长的光带跨越了整座废墟,一头一尾,将两人连在一起。
手腕上是漂亮闪光的同心结。
皱皱的裙摆在破碎的空气中扬起,云靖跪坐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眼中一点点浮起湿润而炽热的光芒。
有道法术他学了很久,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作者有话说:感情线要和剧情线齐头并进!
以及是的,男主实在是个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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